原烁只睡了三个小时。
八点左右，伴着生物钟和室外微微亮起的昏黄天光，原烁从键盘上悠悠转醒。
他还没坐直，就感觉到了一阵干燥的风从脸庞吹拂而过，夹带着的一粒沙尘好死不死地顺着眼眶边缘掉进去，浮起一圈异物感，陡然让混混沌沌的脑子清醒了一些。
为什么会有风？
门窗应该是关好的。
原烁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起身朝门边走去，靠近了才发现，办公室的门不知何时裂开了一条窄缝，夹着一张薄薄的白纸，靠近了还能听到暴露在室外的半张纸在风沙中猎猎作响。
奇怪，这是谁开的门？
只有探索队的人才知道办公室的密码。
原烁的心脏忽然猛地跳动了一下，乱了节奏，呼吸声也渐渐加重了。
官方宣布的死亡讯息一般不会有错，他的预感也有理可循，但是……万一呢?
原烁带着明知的奢望握住门把，小心翼翼拉开，探出去一颗脑袋。
意料之中的风沙扑面而来，他闭上眼，细小的沙砾迅速滚过他的周身，涌向更深处的室内，办公桌和储物柜的纸质资料被吹成哗然一片，纷纷扬扬地飘在空中，又静静落下，再之后，就只有风声在耳边喧嚣了，没有人。
原烁往脸上抹了一把，恰好有一颗比较茁壮的沙砾夹在他的手和脸之间，擦过眼下细嫩的肌肤，被甩了出去。
大概是动作太着急了，眼下留下了一条有些灼热的划痕，刺激着感官，卓有成效地在眼眶边缘漾出了一片水光。
从断掉的平安讯息开始，心里生出不安的猜测，再到确认死亡——不过短短几天时间。
他不是不悲伤，只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会比悲伤来的更快，尤其是在这个他孤身一人不知还能活多久的时代，并没有给予他太多用来悲伤的时间。
原烁又抹了一把脸，压下泪意，然后眨了眨眼睛，努力在一片混浊的灰黄色中看清了门口……一座小山丘似的沙土堆。
半分钟之后，原烁把一个沉重的包裹从沙土堆下面扒拉出来，拖回了办公室，一打开，里面全是外出必备的东西：
眼膜地图、压缩水球、营养补充液、信号增强仪、安全绳……等等，份量充足，种类齐全，起码在原烁的考虑范围之内，他想不出还需要额外带什么了。
然而，这一个包裹的赠礼只是开始，接下来三天，原烁仿佛体会到了过传说中的圣诞节——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东西出现在门外。
第二天是手表灯、防风打火机和各种应急药物。
第三天是手套、抓地靴、遮阳镜和成套的速干衣裤。
第四天……第四天的“圣诞老人”把礼物分成了两份，先是送来了套锅和炉头之类的能在野外开火做饭的器具，后来竟然还送来了各色各样的压缩食物。
原烁看着在办公室一角堆成山的赠礼，目光从“山上”到“山下”滑动了一圈，深觉这赠礼的人可能是把他当做一个即将出游的学生了。
第四天的深夜里，原烁犹豫再三，还是用通讯器给好心的“圣诞老人”——杰兰特长官发了消息，告知自己明天就要出发，提前说了“再见”。
发完，他把通讯器拿去充电，顺道把办公室里所有的设备都检查了一遍，仔仔细细地观察过每个角落，用一把废纸折出来的小扇子扫去灰尘，扫不干净的就用嘴吹一下。
毕竟，下一次再见它们，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现在扫干净一点儿……其实也无法阻止积下一层厚厚的灰尘。
这些设备，能多看一眼算一眼，也算是一种留恋和怀念了。
他在地表C03市待了三年，可以说，这间办公室和探索队填满了他整整三年的时光。
时间已经不算早了，明天一早就要出发。
原烁不再消耗时间，最后整理了一遍需要携带的东西，便关了灯，躺上床，为脑袋一热就接下的任务准备了最好的状态。
虽然说，原烁最好的状态也就是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帮队员们宰杀一只禽类，可能还会因为处理的不够干净，需要队长上手帮忙。
现如今，他即将面对的不是呼扇着翅膀，会扑他一脸羽毛的禽类，而是长相未知且奇异的怪物，险恶的幻境，还有……人。
何塞队长曾说过，在野外执行任务时，最危险的生物并不是怪物，而是突然出现的同类。
面对怪物时，自然而然会摆出防备的姿态；而面对同类时，会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心，可是谁也不知道，同样的血与肉之下，是否滋养了一颗同样的人心。
原烁在黑暗中睁着眼，对着什么也看不到的地方，默念了一遍队长说的话，铭记于心之后，终于阖上了眼皮，抱着被子一角，安稳地入睡了。
原烁的睡眠质量特别好，很快就能给身体补充完能量，起床也不痛苦。
他从凌晨五点开始定了三个闹钟，间隔十分钟。
在第一个闹钟响过一分钟之后，原烁缓缓睁眼，伸手掐断闹钟，随即把剩下两个取消了。
原烁侧躺着，有些不舍地拍了拍身下的床垫，一想到之后睡觉的地方很可能跟“柔软”完全不搭边，就有点儿难过。
其实办公室的床也并不太舒适，说是床，充其量就是一个大一点儿的沙发，上面摆着印花鲜艳的抱枕，还有几处地方粘着图案可爱的刺绣贴，风格和纯黑的底色、硬中带软的材质不太相配。
这是何塞队长能安排给他的最好的睡眠条件了。
队长和队员们常年在外，办公室里只有一张供原烁休息的床。
正要起身，原烁忽然听见了一串声音，持续而低沉的“嗡嗡”着，与风声不同频。
是在屋外，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是谁会在这个时候到访呢？
答案不言而喻。
原烁窸窸窣窣地从床上爬起来，尽管在汽车发动机之后，再没听到其他动静，但还是先去门边摁亮了“请稍候”的提示牌，再去做简单的洗漱，检查行装。
等他万无一失地检查完第三遍，门铃才迟缓地响起。
“叮、咚……咚！”
大概是许久没使用，这门铃也和门外的人一样，在锈迹斑斑下变得有些顿了。
原烁应了声“来了”，过去开门。
门外，凌晨五点的世界与深夜的颜色没什么不同，都是昏昏暗暗的一片，只是风声减弱了不少，气温也降了许多。
杰兰特长官裹着冲锋衣和保温的长裤，戴着口罩和墨镜，头顶棕黄色的帽子，神秘兮兮地立在门口，一身姿态看着莫名有些僵。
纵然两人都知道开了门会看见什么人，但当视线清晰的时候，原烁还是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然后，他看见杰兰特长官也愣了一下，脸颊的线条明显硬朗了几分。
两人呆呆地对视着，一时间，谁也没开口，不说明来意，也不诉说临行前的苦恼。
凌晨的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着，把原烁从被窝里带出来的那点儿温度碾碎成末，扬进了尘沙里。
原烁缩了一下肩膀，侧身给长官让出了一条路，轻声说：“早上好，长官，请进。”
杰兰特没有动，只是摘下了口罩和眼镜，顺着原烁的动作抬眼望进室内，在办公桌上看到了一个已经整理好的行囊，皱了下眉，“你就带这么点儿东西出门？”
原烁点了点头：“是的。”
“我……”
杰兰特差点脱口而出“我给你准备的那些东西呢”，但想到自己没留姓名，又把话吞了回去，“我再给你添点儿吧。”
说着，他转身就要回车上去取。
“不用了长官，你已经给了很多东西了，”原烁不紧不慢地叫住他，“我都好好地存放在橱柜里了。”
杰兰特长官的背影肉眼可见地又住了，“……”
他知道自己隐匿姓名的手法十分蹩脚，但、但……但是这小东西就这么直直地把事情说了出来，不太好吧？！
别扭的心思被戳穿，杰兰特略带伤感地沉默了片刻，认命地闭上了眼，心说：好吧，这小东西可能并不会觉得不太好。
分明是一个什么都不懂，还需要学习许多事情的小东西，可来不及等到他学会，就要上路了。
杰兰特叹了口气，又戴上了墨镜，转身回到原烁跟前，苦口婆心地说：“你这一趟出去，不知道要去多久，还是多带点儿东西，以防万一。把我给你的那些都拿出来，带上！”
“……可是长官，我只有一个人。”原烁反手指了指自己。
“没事，一个人，那么多天，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杰兰特还在劝说。
“不，我的意思是——”原烁打断了他的话，“我拿不动太多东西。”
“……”
墨镜后面，杰兰特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着原烁。
安静的几秒钟过后，杰兰特又一次认了。
确实，这小东西的身板瘦弱，看着像个还在发育的清瘦少年，好像肩膀上抗个什么稍微超重一点儿的东西，就能把他压塌似的。
有一瞬间，杰兰特想说“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但很快，他清醒地记起了自己的职位，地表C03市还有很多等待着转移的人，不能走。
杰兰特的目光凝在原烁的肩膀上，自己的肩膀却蓦地一歪，随后沉沉地说：“算了。”
原烁没听清：“什么？”
杰兰特：“我说，带上你小小的行囊，走吧，我送你去最近的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