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晴，大风。
却看不见太阳。
疾风卷着沙石，铺天盖地遮挡着城市，把能见度降低到五百米之内，似乎只有居住在这里的人才知晓它的存在。
城市最高的建筑里，人口资源管理处的办公室，老旧的办公桌上立着一块写着“杰兰特”的工牌，工牌后面坐着一个黝黑健壮的男人，正叼着一支空心的烟卷，没点燃。
连日的工作让他看上去神色恹恹。
他在批阅文件的间隙瞄了一眼坐在办公桌对面的人，叹了口气，然后取下嘴边的烟卷，在手心捏成稀巴烂，“风沙快要淹没这座城市了，这里的很多人都提交了去地下城的申请，我今天叫你来——也是为了这事儿。喏，这里有一份文件，你填写一下。”
说着，他面无表情地在泛着蓝光的电子屏幕上点了一下，打开一份空白的人口转移文件，跳跃到最后一页，提前签好了自己的名字，再递到办公桌对面。
“来，翻到前面，把你的信息填上。”
一双瘦长洁白的手接过平板，手背上的青色血管肉眼可见。
这只瘦弱的手执起笔，在空中顿了好一会儿，才落下，慢慢吞吞地在最末写了一个名字：原烁
字迹很工整。
写下最后一点的时候，原烁陡然回过神，迅速点了一下撤回，清除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抬起头，红宝石般的眼睛散发出一点儿茫然，但还是穿过了额前稍长的白发，直视着杰兰特说：“抱歉，杰兰特长官，我不想去地下城。”
“为什么？”
杰兰特的语气平静，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盯着自己保持着夹烟动作的手，最后还是没忍住，打开了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支新的空心的烟卷。
原烁瞧着他熟稔的动作，倒是把长官的问题先抛到了脑后，忍不住提醒：“长官，纸做的假烟并没有味道。”
烟叼在杰兰特的嘴里，也夹在手里，他当然知道是没有味道的。
有些事情的错误太明显，其实就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
杰兰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片刻后，肉眼可见地裂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缝隙。他一下没控制住力道，把新的烟卷也捏成了一团废纸，咬着后槽牙说：“我知道。”
杰兰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故作潇洒地把废纸团丢进垃圾桶，“唉，没办法，现在的烟太贵了。听说地下城为了把生产资源用在更重要的地方，已经停止了烟叶种植。”
原烁顿了两秒，说：“可是纸也不便宜。”
没有记错的话，地下城在两年前就颁布了纸质产品的限令。
“都是从前的废纸，你仔细看的话，大概还能在纸上看到泛黄的痕迹，”杰兰特说，“别说，有点儿泛黄的还更像烟卷。”
原烁友善地建议：“您可以戒烟了。”
杰兰特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冷冰冰地笑了一声，“因为钱包太不可观，我已经戒烟几个月了，现在算是初见成效，只是过过表面上的瘾。要是连这点儿瘾都没有了，我这一头的烦恼上哪儿发泄去呢。以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那可是富得流油，如今……轮到我上任，算是我倒霉。”
他说着，忽然锐利地看了原烁一眼，眼皮下压，用了点儿劲，像是在无声地说：“要不就胖揍你一顿用来发泄吧。”
这意思很明显。
但不知道是原烁太迟钝，还是装作没看懂。他定定地看着杰兰特，忽然勾起一个柔和的笑容，似是宽慰。
杰兰特：“……”
杰兰特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原烁，郑重地点了两下，“还有你！现在开始，你也是我的一个麻烦了！”
原烁：“……”
杰兰特：“说说吧，为什么不想去地下城？要是说的有道理，我就帮你填信息表；要是说的一点儿道理都没，你就自己填。”
原烁：“哦……嗯？”
……结果怎么是一样的？
“你没听错，”杰兰特说，“你看看你，手无缚鸡之力，连把手枪都握不稳，完全没有独自在地表生存的能力，还是早点去地下城安居，免得拖累别人。”
“不是独自，”原烁强调，“我不是一个人。杰兰特长官，我是在一个探索小队担任文员的工作，每个月都会有固定比例的成分，队员们也很照顾我，我可以在地表继续生活下去。况且，队长和队员们一周前出去执行任务，我起码要等到他们回来，才能做决定。”
“我知道，”杰兰特有些僵硬地说，“是何塞的那个队伍。他在我们这一片最出名了……每个月发放任务的时候，就数他最积极……”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抬头，沉默地看向原烁。
原烁也在看着他，目光专注地等待着后话。
杰兰特动了动嘴皮子，艰难地开了个头：“何塞他……”
才说了三个字，又变成了一个哑巴，搓了搓鼻尖，不知道该怎么说。
半晌过去，还是没声。
原烁那双躲在刘海后面的红色眼眸微微闪烁了一下，把话接了下去：“何塞队长是一个很好的人。”
杰兰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凝气目光，点了点头，低声说：“是啊，他是一个很好的队长。”
原烁跟着一点头，应了一声“嗯”。
杰兰特再次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掏出来两个东西，一个递给原烁，一个留给自己。
原烁有些莫名地摊开手掌，盯着手心……一根莹绿色包装的棒棒糖，看着应该是青苹果味的。
杰兰特命令道：“吃！”
用棒棒糖代替烟卷吗？
原烁乖顺地剥开了糖纸，把糖含在嘴里，还瞄了一眼杰兰特手上的颜色，是粉红色的，大概是草莓味的。
他猜对了杰兰特的味道，却没猜中自己的。
一股青涩的酸混合着钻心的甜，急冲冲地占据了味觉。
还有点齁。
是青柠。
杰兰特问道：“甜吗？”
原烁：“……甜。”
杰兰特：“那我继续说了。”
原烁：“好的。”
杰兰特：“三天之前传来的消息，由何塞队长带领的探索小队在野外遭遇怪物的袭击，全数牺牲，没有留下……”
官方消息的原文是：没有留下有价值的探索结果。
但杰兰特不忍对着何塞队伍留下的一根独苗说出口，不动声色地改成了：“没有留下遗物，很抱歉。”
原烁安静了很久。
直到他的牙忽然一用力，把棒棒糖碎成了两瓣。
杰兰特在安慰人这事儿上，业务能力实在生疏，措了半天辞也没想好怎么开口，只能先观察原烁的神色。
可惜，连个情绪的苗头都没观察出来。
他摩挲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犹豫道：“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原烁把两瓣糖之间的棍子抽出来，用一口尖锐的牙把两大瓣咬碎成稀里哗啦的一片，尽数咽了下去，在齁甜之外，还尝到了玻璃渣的滋味儿。
原烁点了点头，用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声“没有”。
“我不能确定……队长外出的时候，每天都会给我发报平安的消息，但是……他的平安，在五天前断了。”
杰兰特一时间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五天的时间……应该不足够把担忧和悲伤的情绪炼化成一张太过淡然的脸。
这表现，多少有些显得没良心了。
可他也没有身份和立场替死去的何塞和探索队员们多骂一句。
毕竟，眼前这个柔弱还有点儿执拗的“小东西”是队里的宝贝。
近些年由于野外环境持续恶化，地下城和许多地表城市的资源生产系统不断完善，官方发放的探索任务数量就跟着大量减少。
这就造成了有些探索队不仅在外出做任务的时候拼命，在抢着接任务的时候也拼命，把一条不太值钱的性命玩出了多种花样。
探索队的收入日渐缩水，自然要削减掉一些不必要的开支——文员，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不必要”。
在杰兰特的知情范围内，只有何塞这一支队伍，还在心甘情愿地养着一个没有任何劳动力贡献的文员，原烁。
说起来，在所有的探索队里，杰兰特最清楚何塞队伍里的情况，就是因为原烁的存在。
三年前，何塞在一次外出任务中，于海上捡到了浑身是血的原烁。
据何塞所言，当时的原烁昏迷着躺在一只简陋的救生船上，手里紧紧握着一张ID卡。那只船上，半船是食物和淡水，半船是没有高端操作要求的防身武器，怪异得很。
当时，杰兰特这座名为“C03”的城市，正在和上一任人口资源管理处处长交接工作，正碰上了拖着原烁来办人口登记的何塞，还劝说过他：“都这个时代了，怎么还往自己家里捡一些不知根底的人，万一是个还没显现变异特征的怪物可怎么办！从前没有怪物的时代，捡个人都会家破人亡的……”
谁知何塞一个字都没听，还拍着他的肩膀笑说：“老兄，你古早爱情小说看多了吧！”
杰兰特没好气地甩开了何塞的手，何塞又笑嘻嘻地贴上来，接着说：“这个时代啊，人只要多活一秒，就是赚了一秒，我不仅自己活了，还额外带回来一个大活人，岂不是捡了个大便宜。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杰兰特听了这话，还坚持着没答应帮忙。
何塞继续说了几句好听的话，还递给杰兰特一包烟，和一个当代稀缺的水果——苹果。“天大”的贿赂之下，杰兰特才松了嘴，用袖子擦了擦苹果外表，张开大口，咬了一嘴水润和沁甜，砸吧砸吧地给原烁登记人口，用的就是原烁昏迷时握在手里的那张ID卡。
ID卡插入人口管理处的机器，自动跳出来一串ID号：A01235712271688
以及一张英俊的人脸，剑眉星目，如沐春风。
杰兰特惊道：“嚯！这ID的主人长得还挺帅，名字是……林·霍伯特，好像是前段时间霍伯特家死的一个养子，竟然还没有人给他办理ID号注销，正好，能补上这个小东西的缺漏。”
杰兰特一边忙着手中的操作，一边抽空抬了个头，第一次认真地瞧了一眼原烁，“啧”了一声，心说这小东西长得也不错，身上的色彩也特殊，白发红瞳……在这里满是昏黄的世界中煞是惹眼。
只有一脸面无表情是符合时代特征的。
许是他抽空的这一眼看得太久了，连面无表情的小东西都察觉到了异常，一顿一顿地转过脸，轻声问候了一句：“长官？”
……
“长官？”
同样的语调，同样的声音，跨越了三年的时光，分毫不改地再次进入杰兰特的耳朵。
他瞬间回过神，先暗骂了一句“这小东西的零部件跟机器人似的，不，比机器人还要厉害，不会老旧，不会过期，心肠也似钢铁一般”，
然后清了清嗓子，问：“现在知道了探索队的消息，可以做决定了吧。你没有能力，没有同伴，只能去地下城。”
“不。”原烁还是拒绝了。
杰兰特恍若未闻，一把抢回了平板，在空白的人口转移文件上填写下自己曾亲手登记过一遍的信息，“你没得拒……”
话还没说完，一道锋利而细微的疼痛疾速擦过他的脸颊，下一瞬，耳边炸开了一个声音，“砰——！”
身后的墙壁被打穿，留下了一个小圆孔的痕迹。
而身前，原烁对着前方举起手臂，左手拖着右手，他右手的指环枪枪口还冒出了一缕刚刚结束发射的轻烟。
[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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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