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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作者:停云观雪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推开沉重的防盗门,熟悉的浑浊空气——混合着烟味、酒气、还有晚餐残留的油腻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将她从书店的宁静中拉回冰冷的现实。


    客厅里灯火通明。父亲林辉正斜靠在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足球赛,一群精壮的男人在绿茵场上奔跑拼抢。他看得全神贯注,手里夹着烟,时不时激动地拍一下大腿,唾沫横飞地喊:“好球!这才叫带种!妈的,冲啊!” 母亲坐在另一头,依旧捧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无表情的脸,仿佛客厅里的喧嚣与她无关。餐桌上杯盘狼藉,显然刚吃完晚饭,剩菜散发着一股油腻的冷气。


    林溪脚步放轻,想无声地穿过客厅。


    “回来了?” 林辉的眼睛依旧盯着电视屏幕,声音带着惯常的、仿佛施舍般的腔调,却又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敷衍,仿佛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第一天去宁安一中,怎么样?没给老子丢人现眼吧?”


    林溪脚步顿住,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她只想快点回自己房间。


    “哑巴了?!” 林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气和不容置疑的威压。他猛地转过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狠狠剐向林溪,电视里进球的欢呼声成了刺耳的背景音。“老子问你话呢!耳朵聋了?!”


    林溪的身体瞬间绷紧,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开口,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还好。”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一潭死水。


    “还好?什么叫还好?” 林辉显然被这个敷衍的答案彻底激怒了。他“腾”地坐直身体,将烟头狠狠摁灭在昂贵的玻璃烟灰缸里,发出刺耳的“滋啦”声。唾沫星子随着他拔高的嗓门飞溅:“老子花那么多钱,托那么多关系,把你塞进宁安一中,是让你去说‘还好’的?赵明远老师,认识了吗?那可是个狠角色!他带的班,清北率全市最高!老子打听清楚了!你给老子记住了,进去容易,出来也得给老子风风光光地出来!考不上顶尖大学,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他喘着粗气,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别以为进了宁安一中就万事大吉了!丫头片子,脑子能有男的好使?不给我往死里学,你拿什么跟人家争?!”


    “丫头片子”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林溪的耳膜。烟味混合着他嘴里喷出的浓烈酒气,让林溪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口腔内壁,尝到一丝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股恶心。她再次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嗯。”


    “还有!” 林辉的目光变得更加审视,带着一种**裸的、评估货物般的嫌弃,上下扫视着林溪,“你这副鬼样子给谁看?帽子口罩的!见不得光?还是在学那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儿?” 他猛地站起来,几步逼近,浓重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在宁安一中,给老子把腰杆挺直了!别整天哭丧个脸,跟死了爹似的!晦气!老子林辉的女儿,走出去就得有精气神!哪怕是个丫头,也得给老子把面子撑足了!听见没?!”


    那审视的目光和刻薄的言语,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刺穿她的皮肤,扎进她的骨髓。口罩下,她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血腥味在口腔弥漫。脸颊被打过的地方,似乎又开始灼烧般地疼痛起来,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父亲眼中,她存在的价值,仅仅是为了装点他那因没有儿子而残缺的“面子”。


    “我……有点感冒,怕传染。” 她艰难地吐出这个借口,声音闷在口罩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沙哑和脆弱。


    “感冒?” 林辉嗤笑一声,满脸的鄙夷和不耐烦,“弱鸡!一点风都扛不住!跟你妈一样,没用的东西!赶紧吃药!别明天病恹恹的去学校给老子丢人!明天正式上课,要是敢掉链子,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像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厌烦地挥了挥手,“滚!滚回你房间看书去!别在这儿杵着碍老子的眼!”


    如蒙大赦,却又带着更深重的屈辱。林溪立刻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向自己的房间,身后清晰地传来林辉对着电视里那群奔跑的男人发出的、带着由衷赞叹的骂声:“……妈的!这才叫带把的!有血性!跑起来都带风!哪像家里那个赔钱货,走路都他妈的没点声响……” 以及他对电话那头某个“王哥”的谄媚:“……哎哟,恭喜恭喜啊王哥!听说你家公子这次奥数又拿奖了?真是虎父无犬子啊!我就说嘛,儿子就是不一样,顶门立户的材料!……唉,羡慕啊,兄弟我是没这个福气咯……”


    “砰!”


    房门被用力关上,反锁。林溪背靠着冰凉坚硬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从溺水的深渊挣扎出来。胸腔里憋闷得如同要炸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嘴角的伤口和心底那道名为“性别”的深深裂痕。她一把扯下帽子和口罩,像撕掉一层屈辱的伪装,冲进卫生间。


    镜子里,左脸颊的红肿已经基本消退,只留下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指印轮廓。但嘴角那点破皮,结了一层更深的暗红色痂,像一道丑陋的烙印,在惨白的灯光下狰狞地嘲笑着她。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流一遍遍冲刷着脸颊,水流刺激着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却比不上父亲那些话语带来的万分之一寒冷。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布满水珠的脸。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死寂。嘴角的伤痕,不再仅仅是一个巴掌的印记,而是她身为“女儿”、身为林辉眼中“无用赔钱货”的耻辱象征。


    回到书桌前,摊开宁安一中那本厚厚的数学预习讲义。赵老师冰冷的话语犹在耳边:“这里是战场!高考的战场!” 而父亲林辉那充满鄙夷的咆哮——“丫头片子,脑子能有男的好使?”“给老子把面子撑足了!”——则如同魔咒般在房间里更响亮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锤砸在她的神经上。


    无形的压力,混合着根深蒂固的性别歧视带来的冰冷绝望,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和最粘稠的沥青,将她死死地缠绕、禁锢,勒得她眼前发黑,几乎无法呼吸。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却如同被冻结一般,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那些公式和例题在眼前扭曲、模糊,变成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荒漠。


    “啪嗒。”


    又一滴温热的液体砸落在摊开的讲义上,迅速晕开,和之前那滴未干的泪痕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片更大的、深色的绝望。


    林溪怔怔地看着那片水渍,随即猛地抬手,用袖子粗暴地擦掉脸上的水痕。不能哭!哭给谁看?在这个家里,她的眼泪比尘埃还廉价,她的痛苦只换来更深的厌恶!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鼻腔里充斥着冷水带来的刺痛和淡淡的血腥味。她强迫自己低下头,视线死死地钉在那些冰冷的符号上。但脑海里却像失控的放映机:


    赵老师锐利的、评估货物的目光扫过全班,最后定格在她身上……


    父亲林辉那张在烟雾酒气中扭曲的、充满鄙夷的脸,唾沫横飞地吐出“赔钱货”……


    苏阳在走廊尽头,被同学簇拥着,笑容灿烂如初秋最明媚的阳光,马尾辫跳跃着生命的活力……


    便利店冰柜的冷气,那瓶凝结着水珠的廉价矿泉水,苏阳那双带着薄茧却无比温暖的手,和那句“明天学校见”……


    强烈的对比,如同冰与火的撕裂。苏阳的世界,充满了真实的温度、汗水的味道和阳光般蓬勃的生命力。而她的世界,只有冰冷的金钱堆砌的牢笼,父亲眼中“性别原罪”带来的永恒否定,以及一座名为“宁安一中”的、只为“争面子”而存在的冰冷战场。那堵隔开她们的无形玻璃墙,厚得令人绝望。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远处高楼的霓虹诡异地闪烁着,透过窗帘缝隙,在书桌上投下变幻莫测、光怪陆离的光影,如同她此刻混乱而绝望的心境。房间里只有空调低沉的、单调的嗡鸣,和她自己压抑到近乎消失的、破碎的呼吸声。


    脸颊的刺痛感已经麻木,但耳中那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却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低语,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令人发狂。嗡嗡……嗡嗡……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针在耳道里搅动,永无止境地提醒着她身心所承受的、源自血脉的、名为“性别”的酷刑。


    这嗡鸣,连同嘴角那道屈辱的伤疤,连同赵老师冰冷的训诫和父亲那深入骨髓的性别歧视,连同对苏阳那个充满阳光和人味的世界可望而不可即的巨大鸿沟,一起构成了她宁安一中生涯第一个夜晚的黑暗交响曲。


    她像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祭品,脚下是名为“期望”实则“面子”的冰冷祭坛,头顶是名为“父亲”的、因无子而扭曲暴戾的乌云。隔壁教室那个叫苏阳的女孩,她身上散发的光和热,仿佛来自另一个遥不可及的星系。


    林溪最终没有在预习讲义上写下一个字。她只是枯坐着,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直到夜色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桌角,新发的书本整齐地叠放着,散发着浓重的油墨味,像一摞沉默的墓碑,冷酷地宣告着一个只为“证明”和“赎罪”而存在的漫长征途的开始。


    她关掉台灯,将自己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只有耳中那永不疲倦的嗡鸣,如同最忠诚也最残酷的狱卒,在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冰冷牢笼里,在这座只为“争面子”而存在的庞大战场边缘,一遍又一遍地低吟着那个她无法摆脱的诅咒:丫头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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