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不驻晴天》 第1章 第 1 章 今年的宁安市格外炎热,蝉鸣声也令人烦躁。林溪坐在书桌前,看着摊开的简单数学卷子,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落不下一个字。窗外的蝉鸣像是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搅得人心烦意乱。她叹了口气,决定下楼拿瓶冰可乐提提神,或许那点刺激能驱散脑袋里的混沌。 推开房门,一股混合着廉价烟味和隔夜酒气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客厅的景象熟悉得让她心头涌起一股深沉的厌烦。母亲侧对着她,陷在沙发里,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手指机械地滑动,仿佛那方寸之地就是她隔绝现实的堡垒。父亲林辉则正对着他那几个所谓的“老朋友”,唾沫横飞地比划着,声音洪亮地复述着他那些早已被时间模糊甚至可能杜撰的“光荣事迹”。烟雾缭绕,模糊了他们的脸,也模糊了这令人窒息的现实。 林溪只想快点穿过这片令人作呕的区域。她垂下眼,放轻脚步,试图像个影子一样溜进厨房。 “林溪!”一声粗粝的暴喝炸响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林辉醉眼朦胧地瞥见她,似乎觉得女儿这无声的“忽视”极大地挑战了他的权威。“一直在楼上哑巴了?!下来连个屁都不会放?招呼都不会打一个?” 林溪的身体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她没回头,也没应声,只是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脱离这片泥沼。 “妈的!老子跟你说话呢!”林辉觉得在朋友面前彻底丢了面子,酒精和暴戾瞬间冲垮了本就稀薄的理智。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刮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尖叫。林溪只觉一股带着浓重酒气的风压猛地逼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掴在了她的左脸上! “啪——!” 清脆又沉闷的响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短暂地压过了客厅的喧嚣。 林溪只觉得整个世界“嗡”地一声巨响,仿佛被猛地按进了深水之中。所有的声音——父亲的谩骂、那些“朋友”故作惊讶实则八卦的低语、刺耳的蝉鸣——都瞬间被拉远、扭曲、模糊不清,只剩下耳朵里持续不断的尖锐轰鸣,像是坏掉的收音机在颅内疯狂尖叫。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趔趄着撞向旁边的墙壁,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 她勉强扶着墙站稳,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一**涌来。脸颊是火辣辣的剧痛,像被烙铁烫过,迅速肿胀起来。然后,她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温热,带着微弱的铁锈味,正从鼻腔里缓缓流出。她愣愣地,几乎是麻木地抬手摸了摸鼻子下方。 指尖一片黏腻的鲜红。 “原来又流血了……” 这个念头在轰鸣的耳鸣和剧烈的头痛中,异常清晰地浮现在一片混沌的脑海里,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平静。 身后是父亲更加不堪入耳的怒骂,夹杂着其他人假惺惺的劝阻或煽风点火。林溪没有回头。她扶着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稳住身体,无视身后的风暴,一步一步,沉默而僵硬地挪回了自己的房间。 “砰。” 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客厅的喧嚣、烟酒气和令人作呕的表演。世界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不,不是静音。 那尖锐、持续的耳鸣,如同永不疲倦的哨兵,在门关上的瞬间反而更加清晰地占领了她的听觉世界。嗡嗡……嗡嗡……像一个永不停止的诅咒。脸颊的疼痛和鼻血的温热感变得更加鲜明。 林溪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了几秒,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狭小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作响。她俯下身,掬起冷水一遍遍地扑在火辣辣的脸颊上,又小心地清洗着鼻下的血迹。刺骨的凉意稍稍压下了皮肤下灼烧的痛楚,也让她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水流声中,她看着镜子里的人。左边脸颊已经明显红肿起来,指印清晰可见,嘴角似乎也有点破皮。鼻血暂时止住了,但鼻腔里还残留着血腥味。眼神空洞,带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悸和更深的疲惫。 她扯了张纸巾,小心地卷成小卷,塞进还在隐隐作痛的鼻腔。镜子里那个狼狈又沉默的女孩,是她自己。 房间里只有空调发出沉闷的喘息声,以及……那顽固的、仿佛永无止境的耳鸣。书桌上的数学卷子依旧摊开着,洁白的纸页上,靠近边缘的地方,不知何时溅落了一小滴暗红色的血渍,像一颗小小的、凝固的泪珠。 窗外,宁安市的夏日依然酷热难当,蝉鸣依旧喧嚣。但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只有冰冷的空气、顽固的耳鸣、脸颊的疼痛和鼻子里堵塞的纸巾,共同构筑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令人窒息的孤岛。 林溪走到窗边,没有拉开窗帘,只是透过缝隙看着外面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街道。那份下楼拿可乐的念头,早已被那沉重的一巴掌扇得无影无踪。现在,她只想在这片虚假的寂静里,独自舔舐伤口,等待脸上的灼热和耳中的轰鸣,一点点消退。 而楼下客厅的喧闹,似乎也渐渐平息了,只剩下电视里模糊不清的节目声。一场短暂的、单方面的风暴过后,这个家又恢复了它惯有的、令人压抑的“平静”。只是林溪知道,有什么东西,又在她心里更深地沉了下去。 第2章 第 2 章 厚重的遮光帘隔绝了窗外宁安市初秋依旧灼热的阳光和聒噪得仿佛永不言倦的蝉鸣,却隔不断房间里那顽固的耳鸣,以及脸颊上残余的、如同微弱电流般阵阵刺痛的肿胀感。鼻子里塞着的柔软纸巾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屈辱,也像一道无形的塞子,堵住了她试图吸入新鲜空气的通道。 林溪没有回到书桌前。桌上摊开的是一份宁安一中高一年级的数学预习作业——几页印着典型例题和拔高题的讲义,纸张是普通的再生纸,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题目对她来说不算难,但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落不下一个字。那滴凝固在纸页边缘的暗红血点,像一个突兀的污迹,玷污了这片象征着她即将开始的、在宁安市这座以严苛升学率闻名的“高考圣殿”里“理应”崭露头角的新起点。她蜷缩在昂贵却冰冷的真皮转椅里,双脚离地,双臂环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空调的冷风无声地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物理的凉意,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团沉重的、冰封的郁结和对即将到来的、传说中“地狱模式”高中生活的隐隐恐惧。 “宁安一中…高一…” 这个在本地家长口中如同“龙门”般的存在,本该带着金榜题名的期许,此刻却像一座即将压下的五指山。父亲林辉在开学前的饭局上,唾沫横飞地吹嘘:“我闺女!宁安一中!实验班!但估计过一阵子就比不过男生了!” 仿佛她踏进这所学校的门槛,就是他人生履历上最硬核的勋章,足以掩盖他骨子里的粗鄙和这个家华丽表象下的千疮百孔。这所学校意味着什么?是走廊里张贴的历年清北录取榜带来的窒息感?是“火箭班”、“实验班”层层筛选带来的等级压力?还是从高一入学第一天就开始倒计时的、令人喘不过气的高考时钟?一切都让她这个刚经历完残酷中考、身心俱疲的新生感到陌生、沉重和一丝无所适从。而家里这“有点小钱”堆砌出的冰冷豪宅,父亲在酒桌上膨胀的市侩虚荣,母亲事不关己的麻木空洞,还有那随时可能落在脸上的、带着酒气的巴掌,让她在这个需要全神贯注冲刺的起点,就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立无援。她考进这里的光环,似乎只为了照亮父亲那张在烟雾酒气中夸夸其谈的脸。 脸颊的痛感渐渐从灼热变成了深沉的闷痛,耳鸣也稍稍减弱,变成了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她摸了摸校服裤子口袋里,里面只有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元纸币——这是她仅有的零花钱。楼下的双开门冰箱里塞满了价格不菲的饮料,但她现在只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金丝笼。她需要一点真正属于自己的空气,一点能让她暂时忘记脸上耻辱印记和对那座“高考工厂”未知恐惧的东西。 深吸一口气,林溪僵硬地站起身。走到穿衣镜前,审视着自己。左脸颊的红肿虽然消褪了一些,但指印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靠近嘴角的地方还有一点破皮的痕迹,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鼻血已经彻底止住了,但鼻腔里的不适感还在。她扯掉被血浸透的纸巾,又小心地换上一张新的。然后,她翻出一顶普通的宽檐白色帆布遮阳帽,不是什么名牌,但足够实用。压低帽檐,尽可能地遮住了大半张脸。又戴上一只轻薄的白色一次性口罩。她看着镜子里几乎只露出眼睛的自己,像一个准备潜入敌占区的侦察兵,带着隐秘的伤痕和对前路的迷茫。 她像一个潜入自己家的幽灵,无声地穿过客厅。父亲似乎已经在酒精和“兄弟”的吹捧中重新找回了“成功人士”的感觉,正靠在真皮沙发上,嗓门洪亮地吹嘘着某个市政工程的内幕消息,唾沫星子仿佛能穿透烟雾。母亲依然在滑动手机屏幕,屏幕的光映在她无表情的脸上。林溪目不斜视,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快速打开厚重的防盗门,闪身出去,再轻轻带上。金属门锁“咔哒”合上的轻响,隔绝了身后的喧嚣、浑浊和令人作呕的表演,也带来了短暂的、带着心跳余韵的解脱感。 初秋午后的热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带着真实的、属于市井的烟火气,比房间里空调的冷气更让她感觉自己是活着的。蝉鸣在小区茂密的香樟树上响成一片,肆无忌惮。她拉低帽檐,快步走向小区侧门。想到明天就要正式踏入那所传说中的“宁安一中”,面对堆积如山的习题、严苛的老师和同样背负着巨大压力的同龄人,一种混合着对知识殿堂的敬畏和对高强度竞争的恐惧情绪再次涌上心头。 小区门口不远处就有一家全国连锁的便利店,蓝绿相间的招牌在午后的热浪中显得有些褪色。林溪推开门,冷气和浓郁的关东煮、烤肠、茶叶蛋的味道混合着涌来,是再普通不过的市井气息。她目标明确地走向冷柜,只想尽快买瓶最便宜的冰水,用那份廉价却实在的冰冷浇灭脸上的火气和心里的烦躁,也给自己一点面对明天“战场”的微薄勇气。 她拉开冷柜门,冷气带着冰箱运行的低鸣扑面而来。手指掠过一排排花花绿绿的饮料瓶,最终落在最角落、最不起眼的本地品牌矿泉水上——标价两元。她拿起一瓶,冰凉的塑料瓶身触感让她肿胀的脸颊感到一丝真切的舒缓,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走到收银台前,前面还有两个顾客在买烟。她低着头,崭新的深蓝色校服裤脚在深蓝色围裙下若隐若现,帽檐压得很低,口罩也遮得严实,只想快点付钱离开这个可能遇到熟人的地方。轮到她了,她把水放在印着促销广告的柜台上。 “两元。”收银员是个看起来比她们大不了几岁的女孩,语气平淡。 林溪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二十元递过去。 收银女孩接过钱,熟练地在扫码器上扫过矿泉水瓶。机器发出“嘀”的一声。女孩低头在有些老旧的收银机上敲了几下,几秒钟后,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公式化的歉意:“不好意思,同学,这张二十元……机器过不了。您有零钱吗?或者换一张试试?”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丢进了冰窟。她兜里只有这一张钱!脸颊上的闷痛和耳中的嗡鸣似乎瞬间被放大,窘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开学第一天都还没到,就在学校附近的便利店,因为两块钱被卡住,还被收银员这样询问……口罩下的脸颊开始发烫,比刚才挨打时更甚。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场抓住的笨贼,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校服裤缝,几乎想立刻放下水,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逃走。 “我……只有这张。”她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口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沙哑,还有属于高一新生的那份无助和慌乱。 “啊,那……”收银员也有些无奈,拿起那张二十元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水印和金属线,又用手捻了捻纸质,“看着没问题啊,怎么扫不出来……要不您……”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旁边摆满方便面的货架旁利落地转了过来,手里拿着几包袋装红烧牛肉面和一小盒打折的纯牛奶。 “她的水钱,跟我的一起算吧。”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阳光晒过般的、令人安心的暖意和干脆,像一把小锤子,“叮”地一声敲碎了林溪耳中的嗡鸣和心头的慌乱冰层。 林溪下意识地、带着点求救般的急切转头看去。 那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着便利店统一的深蓝色围裙工作服,洗得有些发白。身材高挑,扎着清爽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被晒成健康小麦色的额头和脸颊。鼻梁挺直,嘴角天生带着一点点上扬的弧度,即使不笑也显得很明朗。最让人心头一亮的,是她那双眼睛,像初秋午后被雨水洗过的晴空,清澈、明亮,带着一种坦荡的干净,此刻正含着善意的、安抚般的笑意看向林溪,仿佛在说“小事情,别慌”。 林溪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被牢牢钉在了女孩围裙下露出的裤脚上——深蓝色!宁安一中标志性的涤棉混纺材质!崭新的裤线!和她自己身上穿的一模一样!这个在开学前一天还在便利店熟练整理货架、搬动箱子的女孩,竟然也是即将踏入宁安一中大门的高一新生?!巨大的震惊如同电流般窜过林溪全身,瞬间冲垮了之前的窘迫和羞耻。她甚至忘了脸上的疼痛,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在想象中只充斥着学霸、竞赛狂、以及像她这样被家庭光环笼罩的宁安一中,开学前一天在便利店挥汗如雨打工的同级生?这完全颠覆了她对这个“神校”学生群体的刻板想象! “苏阳?你还没交班啊?”收银员女孩熟稔地问。 “嗯,快了。一起算。”叫苏阳的女孩把手中的方便面和牛奶也放到柜台上,动作流畅自然。然后她看向林溪,目光在她刻意压低帽檐和严实口罩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了然,但没有任何探究或好奇,只有更加自然和熨帖的关切:“天热,喝点冰水降降火气。明天开学,事儿多着呢,别给自己整上火了。” 她甚至无比自然地提到了“明天开学”,精准地戳中了林溪作为新生的身份和此刻忐忑的心境。 林溪完全呆住了。同为新生的身份,对方在打工的现实而且动作熟练,以及这份精准、体贴又带着生活智慧的善意,让她一时语塞。窘迫感被巨大的惊讶和一种奇异的、找到“同类”般的亲切感取代,让她更加不知所措。她张了张嘴,口罩下的脸颊更热了,只发出一个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谢…谢谢……” 声音里带着属于这个年纪特有的青涩和笨拙。 “客气啥。”苏阳笑了笑,那笑容干净得像初秋掠过香樟树梢的风,带着一种在同龄人身上罕见的、被生活磨砺出的成熟和可靠感,短暂却有力地吹散了林溪心头的燥热、阴霾和对那座“高考圣殿”的未知恐惧。她利落地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张磨损的边角的员工卡:“刷我的卡,有折扣。” 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收银员女孩熟练地操作起来。 林溪的目光落在苏阳的手上。那双手并不白皙细腻,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短很干净,但能清晰看到一些细小的划痕和薄茧,带着劳动的痕迹和力量感,与她那双只拿过笔、敲过键盘的手截然不同。她的手腕上戴着一根普通的、黑色的、可能用了很久的橡皮筋。她的视线又滑到苏阳放在柜台上的东西——几包最经济实惠的袋装红烧牛肉面,一小盒贴着黄色打折标签的纯牛奶。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混合着惊讶、好奇和一丝隐隐的钦佩,涌上林溪心头。这个叫苏阳的女孩,和她一样明天就要成为宁安一中的高一新生,此刻穿着工作服,搬着箱子,买着最简朴的食物,却毫不犹豫地、像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为一个窘迫的陌生人、一个未来的同级同学,垫付了两块钱。她的身上,有一种林溪从未接触过的、带着汗水味道的坚韧和如同她名字一般明亮的生活态度。 “好了。”收银员把苏阳的东西装进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里,又把林溪那瓶水递给她。苏阳接过自己的袋子,对林溪又点了点头,笑容依旧温和明朗:“走了啊,明天学校见。” 说完,便拎着袋子,脚步轻快地走向店后写着“员工通道”的小门,马尾辫在脑后活泼地甩动着,那抹崭新的、代表着宁安一中高一新生的深蓝色校服裤脚在围裙下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真实。 林溪握着那瓶冰凉的矿泉水,廉价的塑料瓶身因为温差迅速凝结出水珠,濡湿了她微微汗湿的掌心,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踏实感。她看着苏阳消失在通道口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瓶只值两块钱、包装朴素的本地矿泉水。脸上被扇过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鼻子里塞着的纸巾也提醒着她家里的不堪,对明天那座“圣殿”的忐忑也并未消失。 但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流,伴随着那瓶水的冰凉触感,以及那个叫苏阳、同样穿着崭新校服却在这里挥洒汗水的未来同学干净的笑容、利落的善意、那句“明天学校见”和那双带着劳动印记的手,像一道破开厚重云层、真实地照在柏油马路上的阳光,悄然透进了她心底那片冰冷窒息的黑暗和对新环境的迷茫恐惧里。宁安一中,似乎不再仅仅是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高考工厂”,隐约多了一点别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让她想要探寻的温度。 她拿着水走出便利店,重新踏入灼热的阳光和喧嚣的蝉鸣中。帽檐下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和好奇,再次飘向了那扇透明的玻璃门。那个身影,那双清澈如洗的眼睛,那双带着薄茧的手,还有那抹崭新的、与她相同的深蓝色校服裤脚,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沉郁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带着生活质感和阳光温度的涟漪。明天,宁安一中,似乎不再仅仅是压力和父亲的炫耀场。 而在她转身离开柜台时,并没有注意到,苏阳刚才站立的地方,落下了半张被揉皱的、印着便利店Logo的纸巾——那是苏阳在整理沉重的饮料箱时随手用来擦汗的。纸巾的一角,被她无意识地用一支快没水的蓝色圆珠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线条有点断续的太阳笑脸。阳光透过玻璃门照在上面,那个笑脸显得有点歪斜,却带着便利店冷气也无法冰封的、真实而蓬勃的暖意,也像是对即将开始的高中修罗场,一个微小却倔强的、来自生活本身的乐观注脚。 第3章 第 3 章 林溪没有立刻回家。她握着那瓶廉价的、瓶身凝结着水珠的矿泉水,像握着一块小小的浮冰,走向小区附近那个几乎被遗忘的街角小公园。公园很小,只有几棵上了年纪的梧桐树,几张油漆剥落的长椅,和一个早已干涸、堆满落叶的喷水池。这里鲜有人至,只有聒噪的蝉鸣是永恒的住客。 她在最角落、树荫最浓的一张长椅上坐下。小心翼翼地摘下口罩和帽子,初秋依旧灼热的空气立刻包裹了她暴露在外的皮肤,但比起家里冰冷的空调和浑浊的烟酒气,这带着植物蒸腾气息的热浪反而让她感到一丝活着的真实感。她拧开瓶盖,先是用冰凉的瓶壁轻轻贴在红肿的左脸颊上。刺骨的凉意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随即是肿胀处被镇压下去的舒缓感。她闭了闭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浊气都吐出来。 小口地喝着微带甘冽的冰水,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似乎也稍稍冲淡了鼻腔里残留的血腥味和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滞涩。她看着公园地面上被梧桐树叶切割成碎片的阳光,听着不知疲倦的蝉鸣,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便利店里的那一幕。 那个叫苏阳的女孩。 那双像初秋晴空一样干净、明亮的眼睛。那利落又带着安抚力量的声音:“她的水钱,跟我的一起算吧。” 那熟练掏出员工卡的动作。那几包最便宜的泡面和一盒打折牛奶。还有,围裙下那抹崭新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宁安一中深蓝色校服裤脚。 “苏阳……” 林溪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一个在开学前一天还在便利店打工的宁安一中高一新生。这和她从小被灌输的、关于这所顶尖高中的想象——里面全是家境优渥、一心只读圣贤书、未来注定清北常青藤的“天之骄子”——完全不同。苏阳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不仅解了她的窘迫,更在她固化的认知里砸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真实世界的光。 她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开学前一天还要打工?她的父母呢?她考进宁安一中,是像自己一样背负着沉重的家庭期望,还是……纯粹凭借自己的努力?那个小小的、画在纸巾上的太阳笑脸,是不是代表着她就是这样看待生活的?即使在搬箱子、擦汗、吃泡面的间隙? 无数个问题在林溪脑海中盘旋。脸颊上的指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家里的不堪和父亲的暴力。但此刻,这份疼痛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带着探究欲的暖流冲淡了。明天,宁安一中,那个曾让她感到无比压抑和恐惧的“龙门”,因为一个叫苏阳的、在便利店打工的同级新生的存在,似乎变得不再那么冰冷和遥不可及,反而多了一丝……人情味?或者说,是真实生活的气息? 她在长椅上坐了许久,直到那瓶冰水变成了温水,脸颊的肿胀感消退了大半,只留下淡淡的红痕和嘴角破皮处细微的刺痛。太阳开始西斜,将梧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蝉鸣依旧,但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倦意。 该回去了。 她重新戴上口罩和帽子,将空水瓶扔进公园入口的垃圾桶,深吸一口气,走向那个用金钱堆砌却让她感到无比冰冷的“家”。 第二天,九月一日。宁安一中高一新生报到日。 天气依旧炎热,蝉鸣声浪似乎比昨天更加汹涌,仿佛在为新学年的“战斗”擂鼓助威。宁安一中气派的仿古式大门前,早已是人头攒动。各种豪车(彰显着部分学生的家世)和普通家用车混杂在一起,家长们殷切叮嘱的声音、学生们兴奋或紧张的交谈声、还有维持秩序的保安的哨声,交织成一片沸反盈天的开学交响曲。 林溪穿着崭新的全套宁安一中校服——深蓝色的涤棉外套和长裤,左胸口袋上方绣着宁安一中的校徽,朴素而庄重。她背着双肩书包,站在离校门稍远一点的梧桐树荫下,帽檐依旧压得很低,口罩也严实地戴着。她不想引起任何注意,无论是父亲那些可能存在的“朋友”的孩子,还是其他任何探究的目光。她只想尽快找到自己的班级,然后隐没在人群里。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汹涌的人潮中搜寻。 她在找那个身影。 那个穿着深蓝色围裙、扎着马尾、笑容干净、名字叫苏阳的身影。 她会在哪里?是像其他学生一样,被父母殷切地送到校门口,还是……自己一个人匆匆赶来?林溪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扫过那些被父母簇拥着、穿着同样崭新校服的学生,也扫过一些独自背着书包、眼神里带着对高中生活纯粹好奇的新生。 人太多了。穿着同样校服的人更多。那个在便利店灯光下显得清晰的身影,此刻淹没在深蓝色的海洋里,变得模糊不清。 林溪心底涌起一丝微小的失望,但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宁安一中这么大,高一新生十几个班,几百号人,哪那么容易就碰上?更何况,对方可能根本不记得昨天那个戴着帽子口罩、连两块钱都付不出的狼狈女孩。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那点莫名的期待,拿出手机查看昨天收到的分班短信通知——高一(七)班。她对照着校园内张贴的指示图,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校园很大,绿树成荫,古朴的教学楼与现代的实验楼交相辉映。公告栏前挤满了查看分班名单的学生和家长,喧闹异常。林溪不想挤过去,她打算直接去教室门口看贴着的名单。按照指示,高一(七)班在明德楼的三楼。 她踏上楼梯,深蓝色的校服裤脚随着步伐轻轻摆动。楼梯间也满是上下穿梭的学生,带着新环境特有的兴奋和一丝紧张。林溪低着头,尽量贴着墙边走,像一个试图融入背景的影子。 走到三楼走廊,各个班级门口都围着一些新生在看名单。林溪找到七班的后门,门口人不多。她稍微松了口气,走近一些,目光在名单上快速扫过。 “林溪”的名字赫然在列,位置居中。她的心稍稍安定,随即目光下意识地在名单上逡巡。她在找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苏阳”这两个字吗?她甚至不确定对方的名字具体怎么写。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喧哗从走廊另一头传来,伴随着几声带着笑意的招呼:“苏阳!这边!”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倏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一个高挑的身影正快步走上来。深蓝色的宁安一中校服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简单的黑色T恤。清爽的马尾辫随着她的步伐在脑后跳跃,额头上似乎还带着一层薄汗,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小麦色的脸颊因为快步上楼而泛着健康的红晕。正是苏阳! 她手里还拎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的帆布袋可能放的是书吧,另一只手随意地抹了一下额角的汗。她正笑着回应走廊那边叫她的人,笑容依旧明朗干净,像初秋早晨穿透薄雾的阳光,带着一种天然的感染力,瞬间点亮了嘈杂的走廊。 “来了来了!”苏阳的声音带着笑意,清脆地响起,穿过人群的缝隙,清晰地传入林溪的耳中。她快步朝着高一(七)班隔壁——高一(八)班的门口走去,那边有几个女生正冲她招手。 林溪站在原地,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攒动的人头,目光牢牢地锁在苏阳身上。看着她利落地把帆布袋甩到肩上,看着她笑容灿烂地和那几个女生击掌、说笑,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新同学、新环境的期待和友好,没有一丝阴霾。她整个人仿佛自带光源,在略显混乱的报到日走廊里,显得如此鲜活、生动、充满力量。 林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口罩下依旧有些微痛的嘴角,又想起昨天家里那令人窒息的浑浊和父亲那记带着酒气的耳光。一种强烈的对比感冲击着她。同样的校服,同样的新起点,却仿佛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苏阳的世界,是便利店冰柜的冷气、是泡面和牛奶的朴实、是搬箱子擦汗的辛劳,却也是阳光下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和那双干净的眼睛。而她的世界…… 苏阳似乎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注视。她正专注地和同学说着什么,笑容明亮。然后,她跟着那几个女生,一起走进了高一(八)班的教室门口,身影消失在门内。 林溪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校服外套的袖口。口罩下的嘴唇微微抿紧。高一(七)班和高一(八)班,就在隔壁。 她们是隔壁班。 这个认知,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在她沉寂的心湖上,没有惊起滔天巨浪,却留下了一簇微弱的、带着温度的、持续燃烧的光点。昨天便利店那瓶水的冰凉触感,似乎又回到了掌心。那个画在纸巾上的歪歪扭扭的太阳笑脸,仿佛在眼前一闪而过。 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新书本油墨味和青春躁动气息的空气涌入胸腔。她最后看了一眼八班紧闭的教室门,转身,推开了高一(七)班的后门。 教室里的喧嚣扑面而来。新的战场,新的牢笼,或者……新的可能?至少,隔壁教室里,有一个叫苏阳的、像阳光一样的女孩。这个认知,让林溪踏入教室的脚步,似乎比预想中,稍稍坚定了一点点。尽管她依旧戴着口罩,帽檐压得很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第4章 第 4 章 高一(七)班的教室宽敞明亮,带着新粉刷过的淡淡石灰味。深绿色的黑板光洁如新,讲台上摆放着崭新的粉笔盒和投影仪。此刻,教室里如同沸腾的蜂巢,几十张年轻的面孔带着兴奋、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叽叽喳喳地交谈着,寻找着座位,互相试探着打量。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崭新的校服布料味,以及属于青春特有的躁动荷尔蒙。 林溪推开后门,像一滴水试图悄无声息地融入喧嚣的海洋。她快速扫视了一眼教室,大部分座位都还空着,人群主要集中在前面和中间。她低着头,帽檐依旧压得很低,口罩严实地遮住大半张脸,只想尽快找到一个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她的目光锁定了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那里光线稍暗,远离讲台和人群聚集的中心,旁边只有一个空位。她像找到避难所一样,快步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廉价的塑料椅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但淹没在整体的喧闹中,并未引起任何注意。 她将双肩书包塞进桌肚,动作有些僵硬。脸颊被口罩捂着,加上教室人多,空气有些闷热,让她感觉脸颊被打过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一种细微的刺痛感伴随着闷热攀爬上来。她下意识地抬手,隔着口罩轻轻碰了碰嘴角破皮的地方。耳中那低沉的嗡鸣,似乎也在嘈杂的环境里变得更加顽固。 她垂着眼,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皮肤白皙,是一双从未干过重活的手。这双手应该用来翻阅书本,演算习题,而不是……她脑海中闪过父亲那只戴着名表、带着酒气和蛮力扇过来的手,胃里一阵翻搅。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粗糙的课桌木质纹理上,试图屏蔽掉周围那些关于中考分数、暑假去了哪里玩、父母是做什么的……诸如此类的交谈片段。每一个声音都像细小的针,刺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嘿,同学,你旁边有人吗?”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林溪猛地一惊,几乎是弹跳般地缩了一下肩膀,像受惊的小动物。她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警惕和慌乱,看向声音来源。 是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眼睛圆溜溜、看起来很活泼的女生,正指着她旁边的空位,脸上带着友好的笑容。 “没…没人。”林溪的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飞快地低下头,避开对方好奇的目光。 “太好了!”圆眼睛女生似乎没太在意她的冷淡和遮掩,很自来熟地拉开椅子坐下,书包“咚”地一声放在地上。“我叫陈晓雨,你呢?”她一边整理着书包,一边侧头看向林溪。 “……林溪。”声音更低了。 “林溪?名字真好听!”陈晓雨似乎是个话匣子,“你以前哪个初中的?我是一中的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哎,你干嘛戴着口罩啊?不舒服吗?今天好热哦……”她像连珠炮一样抛出问题,目光在林溪的帽檐和口罩上好奇地打转。 林溪只觉得头皮发麻。脸颊的刺痛和耳中的嗡鸣似乎都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注而加剧了。她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不想暴露自己的狼狈。她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对“不舒服”的回应,然后迅速将头转向窗外,假装被外面梧桐树的枝叶吸引,身体语言充满了拒绝交流的信号。 陈晓雨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冷淡,热情稍稍冷却了一些,小声嘀咕了一句“哦……”,便转回头去和前面已经坐下的同学搭话了。林溪暗自松了口气,但心却沉得更深。开学第一天,她就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像一个带着秘密的怪胎。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威严的干咳。教室里的喧闹声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安静下来。 一个身材中等、穿着熨帖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裤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黑色文件夹。他面容严肃,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视过整个教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分。 “安静。”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教室每个角落,带着金属般的质感。“都找到位置坐好。” 他就是高一(七)班的班主任,姓赵,教物理。开学前的新生家长会上,林溪的父亲曾试图上前攀谈,被赵老师公式化的客气挡了回去。林溪记得他镜片后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 赵老师走上讲台,将文件夹放在讲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教室里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放轻了。他环视一周,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张新生的脸,带着审视和评估的意味。 “首先,欢迎各位来到宁安一中,来到高一(七)班。”赵老师开口,声音平板,听不出太多欢迎的意味,“我是你们的班主任,赵明远。未来的三年,希望你们能时刻记住自己宁安一中学生的身份,记住你们身上肩负的期望。这里不是游乐场,这里是战场!高考的战场!”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锐利:“宁安一中的荣耀,是靠历届学长学姐的汗水甚至血泪铸就的!你们能坐在这里,不代表你们已经成功了,只代表你们获得了入场券!从今天起,收起你们初中的懒散和侥幸心理!高一是基础,更是关键!一步落后,步步落后!在这里,没有假期,只有争分夺秒!” 严厉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新生们的心上。林溪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脸上的闷痛。赵老师的话,像是父亲在酒桌上那些“光宗耀祖”论调更冷酷、更**的版本。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轰然压在她的肩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将帽檐拉得更低,口罩下的嘴唇抿得发白。 “现在,开始点名。”赵老师翻开文件夹,拿起花名册,“点到名字的同学,答‘到’,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我希望你们记住,从这一刻起,你们就不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高一(七)班这个集体的一份子!你们的言行举止,都代表着班级的荣誉!” “张伟!” “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站起来,声音洪亮。 “李思琪!” “到!”一个扎着高马尾、看起来很自信的女生站起来。 …… 点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一个被叫到的名字,都伴随着一个或紧张、或大方、或羞涩的身影站起来。教室里的气氛在赵老师的高压和点名的仪式感下,变得愈发肃穆和紧张。 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最害怕的时刻要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暴露在所有人探究的目光下?她甚至能想象到,当自己站起来,帽檐和口罩也遮不住嘴角那点破皮时,会引来怎样的猜测和议论。脸颊的刺痛感越来越清晰,耳中的嗡鸣也变成了尖锐的蜂鸣。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林溪!” 赵老师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如同审判的锤音。 林溪的身体猛地一僵。全班的目光,如同无数道探照灯,瞬间聚焦到最后一排这个一直戴着帽子口罩、沉默寡言的女生身上。她能感受到那些目光里的好奇、探究、甚至带着一丝审视。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秒,两秒……她没有动。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站起来?暴露?不站起来?当众违抗老师? “林溪?”赵老师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催促,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射向她的位置,“没来吗?” 空气几乎要凝固成冰。 就在林溪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手指冰凉,几乎要控制不住颤抖的时候—— “到!” 一个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清晰和努力维持的平静,从她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声音透过口罩,有些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几乎是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她低着头,帽檐的阴影完全遮住了她的眼睛和上半张脸,只有口罩覆盖的下半张脸暴露在空气中。她能感觉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嘴角那点细微的破皮上,像针扎一样。 “嗯。”赵老师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漠然,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是否符合标准。“坐下吧。” 如同得到特赦,林溪立刻重重地坐了回去,椅子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她重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脸颊的刺痛和耳中的轰鸣达到了顶峰,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点名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林溪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像一尊石像,凝固在自己的座位上,沉溺在巨大的羞耻感和对暴露的恐惧中。这个“战场”的第一关,她感觉自己已经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点名声终于停止。赵老师又说了些什么关于校规校纪、明天正式上课的安排,林溪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盼着这一切快点结束。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班长和学习委员留一下,其他人可以放学了。记住,明天七点二十早读,不许迟到!”赵老师最后一句警告掷地有声。 教室里瞬间爆发出解放般的喧哗。椅子拖动声、书包拉链声、兴奋的交谈声再次响起。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 林溪几乎是立刻抓起书包,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低着头,从后门快步冲了出去,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离开那些可能还在探究的目光。 走廊里依旧人流涌动。她闷头疾走,只想快点离开教学楼,离开学校。 就在她快要走到楼梯口时,旁边高一(八)班的教室门也打开了,一群学生涌了出来。一片深蓝色的校服中,林溪眼角的余光,再次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高挑身影。 苏阳正和几个女生有说有笑地走出来,脸上洋溢着轻松愉快的笑容,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跳跃着。她似乎刚和同学分享完什么有趣的事情,眼睛弯成了月牙,清澈明亮,毫无阴霾。她的手里拎着那个沉甸甸的帆布袋,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里,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阳光晒过的、温暖而蓬勃的气息。 她正好侧过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走廊。 一瞬间,她的目光似乎和林溪帽檐下匆忙闪避的视线有了极其短暂的、不到半秒的交汇。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那清澈的目光烫了一下。她猛地低下头,脚步更快,几乎是跑着冲下了楼梯,将苏阳和八班门口那片轻松愉快的空气远远甩在了身后。 她跑出教学楼,跑过喧闹的操场,一直跑到校门口附近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才停下,扶着粗糙的树干,大口地喘着气。口罩下的脸颊滚烫,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刚才那短暂的目光交汇,亦或是点名时留下的巨大阴影。 她抬起头,望向高一(八)班所在的三楼方向。阳光透过茂密的梧桐叶,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便利店里的冰水,纸巾上的太阳笑脸,走廊里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还有刚才那短暂交汇的、清澈如初的目光。 这一切,和她此刻心底的冰冷、恐惧、狼狈,形成了如此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苏阳的世界,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厚厚的玻璃墙。 林溪靠在树干上,疲惫地闭上眼睛。帽檐的阴影下,口罩边缘,一滴冰冷的液体,无声地滑落,迅速消失在干燥的校服领口里。那不是汗水。 第5章 第 5 章 推开沉重的防盗门,熟悉的浑浊空气——混合着烟味、酒气、还有晚餐残留的油腻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将她从书店的宁静中拉回冰冷的现实。 客厅里灯火通明。父亲林辉正斜靠在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足球赛,一群精壮的男人在绿茵场上奔跑拼抢。他看得全神贯注,手里夹着烟,时不时激动地拍一下大腿,唾沫横飞地喊:“好球!这才叫带种!妈的,冲啊!” 母亲坐在另一头,依旧捧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无表情的脸,仿佛客厅里的喧嚣与她无关。餐桌上杯盘狼藉,显然刚吃完晚饭,剩菜散发着一股油腻的冷气。 林溪脚步放轻,想无声地穿过客厅。 “回来了?” 林辉的眼睛依旧盯着电视屏幕,声音带着惯常的、仿佛施舍般的腔调,却又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敷衍,仿佛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第一天去宁安一中,怎么样?没给老子丢人现眼吧?” 林溪脚步顿住,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她只想快点回自己房间。 “哑巴了?!” 林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气和不容置疑的威压。他猛地转过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狠狠剐向林溪,电视里进球的欢呼声成了刺耳的背景音。“老子问你话呢!耳朵聋了?!” 林溪的身体瞬间绷紧,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开口,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还好。”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一潭死水。 “还好?什么叫还好?” 林辉显然被这个敷衍的答案彻底激怒了。他“腾”地坐直身体,将烟头狠狠摁灭在昂贵的玻璃烟灰缸里,发出刺耳的“滋啦”声。唾沫星子随着他拔高的嗓门飞溅:“老子花那么多钱,托那么多关系,把你塞进宁安一中,是让你去说‘还好’的?赵明远老师,认识了吗?那可是个狠角色!他带的班,清北率全市最高!老子打听清楚了!你给老子记住了,进去容易,出来也得给老子风风光光地出来!考不上顶尖大学,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他喘着粗气,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别以为进了宁安一中就万事大吉了!丫头片子,脑子能有男的好使?不给我往死里学,你拿什么跟人家争?!” “丫头片子”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林溪的耳膜。烟味混合着他嘴里喷出的浓烈酒气,让林溪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口腔内壁,尝到一丝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股恶心。她再次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嗯。” “还有!” 林辉的目光变得更加审视,带着一种**裸的、评估货物般的嫌弃,上下扫视着林溪,“你这副鬼样子给谁看?帽子口罩的!见不得光?还是在学那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儿?” 他猛地站起来,几步逼近,浓重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在宁安一中,给老子把腰杆挺直了!别整天哭丧个脸,跟死了爹似的!晦气!老子林辉的女儿,走出去就得有精气神!哪怕是个丫头,也得给老子把面子撑足了!听见没?!” 那审视的目光和刻薄的言语,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刺穿她的皮肤,扎进她的骨髓。口罩下,她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血腥味在口腔弥漫。脸颊被打过的地方,似乎又开始灼烧般地疼痛起来,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父亲眼中,她存在的价值,仅仅是为了装点他那因没有儿子而残缺的“面子”。 “我……有点感冒,怕传染。” 她艰难地吐出这个借口,声音闷在口罩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沙哑和脆弱。 “感冒?” 林辉嗤笑一声,满脸的鄙夷和不耐烦,“弱鸡!一点风都扛不住!跟你妈一样,没用的东西!赶紧吃药!别明天病恹恹的去学校给老子丢人!明天正式上课,要是敢掉链子,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像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厌烦地挥了挥手,“滚!滚回你房间看书去!别在这儿杵着碍老子的眼!” 如蒙大赦,却又带着更深重的屈辱。林溪立刻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向自己的房间,身后清晰地传来林辉对着电视里那群奔跑的男人发出的、带着由衷赞叹的骂声:“……妈的!这才叫带把的!有血性!跑起来都带风!哪像家里那个赔钱货,走路都他妈的没点声响……” 以及他对电话那头某个“王哥”的谄媚:“……哎哟,恭喜恭喜啊王哥!听说你家公子这次奥数又拿奖了?真是虎父无犬子啊!我就说嘛,儿子就是不一样,顶门立户的材料!……唉,羡慕啊,兄弟我是没这个福气咯……” “砰!” 房门被用力关上,反锁。林溪背靠着冰凉坚硬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从溺水的深渊挣扎出来。胸腔里憋闷得如同要炸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嘴角的伤口和心底那道名为“性别”的深深裂痕。她一把扯下帽子和口罩,像撕掉一层屈辱的伪装,冲进卫生间。 镜子里,左脸颊的红肿已经基本消退,只留下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指印轮廓。但嘴角那点破皮,结了一层更深的暗红色痂,像一道丑陋的烙印,在惨白的灯光下狰狞地嘲笑着她。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刺骨的水流一遍遍冲刷着脸颊,水流刺激着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却比不上父亲那些话语带来的万分之一寒冷。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布满水珠的脸。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死寂。嘴角的伤痕,不再仅仅是一个巴掌的印记,而是她身为“女儿”、身为林辉眼中“无用赔钱货”的耻辱象征。 回到书桌前,摊开宁安一中那本厚厚的数学预习讲义。赵老师冰冷的话语犹在耳边:“这里是战场!高考的战场!” 而父亲林辉那充满鄙夷的咆哮——“丫头片子,脑子能有男的好使?”“给老子把面子撑足了!”——则如同魔咒般在房间里更响亮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锤砸在她的神经上。 无形的压力,混合着根深蒂固的性别歧视带来的冰冷绝望,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和最粘稠的沥青,将她死死地缠绕、禁锢,勒得她眼前发黑,几乎无法呼吸。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却如同被冻结一般,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那些公式和例题在眼前扭曲、模糊,变成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荒漠。 “啪嗒。” 又一滴温热的液体砸落在摊开的讲义上,迅速晕开,和之前那滴未干的泪痕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片更大的、深色的绝望。 林溪怔怔地看着那片水渍,随即猛地抬手,用袖子粗暴地擦掉脸上的水痕。不能哭!哭给谁看?在这个家里,她的眼泪比尘埃还廉价,她的痛苦只换来更深的厌恶!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鼻腔里充斥着冷水带来的刺痛和淡淡的血腥味。她强迫自己低下头,视线死死地钉在那些冰冷的符号上。但脑海里却像失控的放映机: 赵老师锐利的、评估货物的目光扫过全班,最后定格在她身上…… 父亲林辉那张在烟雾酒气中扭曲的、充满鄙夷的脸,唾沫横飞地吐出“赔钱货”…… 苏阳在走廊尽头,被同学簇拥着,笑容灿烂如初秋最明媚的阳光,马尾辫跳跃着生命的活力…… 便利店冰柜的冷气,那瓶凝结着水珠的廉价矿泉水,苏阳那双带着薄茧却无比温暖的手,和那句“明天学校见”…… 强烈的对比,如同冰与火的撕裂。苏阳的世界,充满了真实的温度、汗水的味道和阳光般蓬勃的生命力。而她的世界,只有冰冷的金钱堆砌的牢笼,父亲眼中“性别原罪”带来的永恒否定,以及一座名为“宁安一中”的、只为“争面子”而存在的冰冷战场。那堵隔开她们的无形玻璃墙,厚得令人绝望。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远处高楼的霓虹诡异地闪烁着,透过窗帘缝隙,在书桌上投下变幻莫测、光怪陆离的光影,如同她此刻混乱而绝望的心境。房间里只有空调低沉的、单调的嗡鸣,和她自己压抑到近乎消失的、破碎的呼吸声。 脸颊的刺痛感已经麻木,但耳中那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却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低语,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令人发狂。嗡嗡……嗡嗡……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针在耳道里搅动,永无止境地提醒着她身心所承受的、源自血脉的、名为“性别”的酷刑。 这嗡鸣,连同嘴角那道屈辱的伤疤,连同赵老师冰冷的训诫和父亲那深入骨髓的性别歧视,连同对苏阳那个充满阳光和人味的世界可望而不可即的巨大鸿沟,一起构成了她宁安一中生涯第一个夜晚的黑暗交响曲。 她像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祭品,脚下是名为“期望”实则“面子”的冰冷祭坛,头顶是名为“父亲”的、因无子而扭曲暴戾的乌云。隔壁教室那个叫苏阳的女孩,她身上散发的光和热,仿佛来自另一个遥不可及的星系。 林溪最终没有在预习讲义上写下一个字。她只是枯坐着,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直到夜色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桌角,新发的书本整齐地叠放着,散发着浓重的油墨味,像一摞沉默的墓碑,冷酷地宣告着一个只为“证明”和“赎罪”而存在的漫长征途的开始。 她关掉台灯,将自己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只有耳中那永不疲倦的嗡鸣,如同最忠诚也最残酷的狱卒,在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冰冷牢笼里,在这座只为“争面子”而存在的庞大战场边缘,一遍又一遍地低吟着那个她无法摆脱的诅咒:丫头片子。 第6章 第 6 章 那节数学课剩下的时间,对林溪而言是一片模糊而煎熬的背景噪音。赵老师在讲台上讲解试卷上的典型题目,声音冰冷清晰,每一个步骤都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将她那份混乱不堪、错漏百出的答卷肢解得更加体无完肤。她不敢抬头,只能将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帽檐几乎抵着桌面,口罩下的呼吸灼热而艰难。每一次赵老师提到某个她本该轻松解答却完全空白或答错的题目时,都像一把无形的锥子扎进她的神经。耳中的嗡鸣顽固地盘踞着,如同永不散场的哀乐,与赵老师冰冷的讲解声、粉笔划过黑板的刺耳声、以及周围同学偶尔恍然大悟的轻“哦”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场针对她的精神凌迟。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如同隔世的天籁。林溪几乎是弹坐起来,动作僵硬而突兀。她没有去看任何人,抓起桌上的水杯——一个昂贵的保温杯,是母亲在某个奢侈品店随手买给她的“礼物”,冰冷沉重的金属外壳硌着她的手心——快步冲出教室后门,像逃离刑场一样冲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冰冷的水流再次成为她唯一的慰藉。她拧开水龙头,掬起冷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试图浇灭脸颊的滚烫和心底的羞耻。水滴顺着帽檐滴落,打湿了校服领口。她看着镜子里那双布满血丝、写满惊惶和疲惫的眼睛,嘴角那道暗红的痂痕在水的浸润下显得更加狰狞。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鼻腔里是冷水带来的刺痛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她重新整理好帽子和口罩,将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和所有的脆弱重新严实包裹,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卫生间。 走廊里依旧人声鼎沸。她低着头,贴着墙根走,像一道贴着阴影移动的幽灵,只想尽快回到那个角落的堡垒。 “嘿!林溪!” 一个带着笑意的、清亮的声音突然在她侧前方响起。 林溪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僵硬地抬起头,帽檐下的视线带着惊惧和抗拒撞向声音来源。 不是陈晓雨,也不是班里的任何人。 是苏阳。 她就站在高一(八)班的教室门口,斜倚着门框,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阳光晒过般的温暖笑容。她没穿校服外套,只穿着里面的白色T恤,深蓝色的校服裤衬得她双腿修长。马尾辫高高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晒成健康小麦色的脖颈。她手里拿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笔袋,正朝林溪挥了挥手。 “真的是你啊!” 苏阳几步走了过来,笑容自然坦荡,那双清澈如初秋晴空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探究或好奇,只有纯粹的、仿佛遇见熟人的亲切,“刚才在走廊里就觉得背影有点像!怎么样?第一天正式上课,感觉如何?是不是被赵阎王的下马威给震住了?” 她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显然是知道赵明远的“威名”。 林溪完全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口罩下的脸颊瞬间滚烫。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狼狈不堪的状态,再次直面苏阳。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此刻在对方眼中的形象——帽檐压得低低的,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眼神躲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和……失败者的气息。昨天便利店解围时的窘迫感卷土重来,混合着刚才数学课上的巨大耻辱,让她只想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我……”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一个干涩破碎的音节。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保温杯,指节泛白。 苏阳似乎一点也没在意她的冷淡和退缩,目光在她紧握的保温杯上停顿了一瞬,又回到她帽檐下的眼睛(虽然只能看到一点点),笑容依旧明朗:“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还不舒服?刚开学,换环境压力大,加上天气又热又燥,容易上火。多喝点水,温水最好,别总喝太冰的。” 她说着,还指了指自己放在窗台上的一个普通的、磨砂塑料水杯,“看,我都泡了菊花枸杞,下火。” 她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熨帖,没有一丝一毫的施舍或怜悯,就像在分享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小常识。那关心,如同初秋午后一缕温和的风,带着菊花枸杞的微甘气息,猝不及防地吹拂过林溪冰封的心湖,试图融化那层厚重的坚冰。 林溪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苏阳那双干净的眼睛里纯粹的善意,看着她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细小的汗珠,看着她那个普通的磨砂塑料杯里漂浮的淡黄色菊花和几颗红枸杞。这一切,和她手中冰冷沉重的昂贵保温杯,和她此刻帽檐口罩下隐藏的屈辱伤疤和绝望恐慌,形成了如此强烈而残酷的对比。 苏阳的世界,充满了真实的温度、汗水的味道、朴素的智慧和阳光般蓬勃的生命力。她在这里,像一株生长在石缝里的野草,自由而坚韧。而自己……林溪只觉得手中的保温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握不住。 “谢…谢谢。” 林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她飞快地垂下眼,不敢再看苏阳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伪装的眼睛,“我……我回教室了。”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嗯!快去吧!下节好像是语文?应该轻松点。” 苏阳笑着点点头,没有丝毫被冷落的不悦,反而像完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加油!别被赵阎王吓趴下了!” 她朝林溪做了个握拳的手势,笑容灿烂依旧,然后转身,像一阵轻快的风,走进了八班教室。 林溪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走廊里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苏阳那句“加油”和那温暖的笑容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那缕带着菊花枸杞味道的风,似乎真的在她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上,留下了一抹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个冰冷的、沉重的、象征着家里那份扭曲“关爱”的昂贵保温杯,又想起苏阳那个普通的、装着下火茶水的磨砂塑料杯。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她快步走到走廊尽头的直饮水机旁,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将里面冰冷的、昂贵的矿泉水毫不犹豫地倒进了旁边的水槽。水流哗哗作响,在阳光下折射出清冽的光,然后消失无踪。 她接了一杯温热的水。温热的,不是冰冷的。 然后,她盖好盖子,握着这个不再冰冷刺骨的保温杯,走回了高一(七)班的教室。 教室里,语文老师已经开始讲课,声音温润柔和,讲述着古诗词里的意境。林溪坐回自己的角落位置。这一次,她没有立刻趴下。她将那个装着温热水的保温杯放在桌角,然后翻开了语文书。 窗外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她深蓝色的校服袖口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耳中的嗡鸣依旧存在,但似乎……不再那么尖锐刺耳了?嘴角的伤疤依旧隐隐作痛,但那份灼烧般的屈辱感,似乎被刚才那缕带着菊花枸杞味道的风,稍稍吹散了一些。 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没有完全被帽檐的阴影覆盖,而是微微抬起,看向讲台上正在讲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语文老师。虽然依旧隔着口罩,虽然心底的冰层依然厚重,虽然对未来的恐惧并未消失,但至少在这一刻,她握着那杯温热的水,感受到了一丝不同于冰冷绝望的、极其微弱的暖流。 隔壁教室的方向,隐约传来八班学生回答问题的声音,似乎很活跃。苏阳,应该也在其中吧? 林溪低下头,目光落在摊开的语文书上。书页间,墨色的字迹仿佛也带上了一点模糊的温度。她拿起笔,不是数学课上那绝望的涂写,而是尝试着,在笔记本的空白处,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写下老师刚刚念出的那句诗的第一个字——“采”。 第7章 第 7 章 语文课的温润像一层薄纱,短暂地覆盖了数学课留下的血淋淋伤口。讲台上,老师的声音不急不缓,如同山涧溪流,讲述着陶渊明笔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超脱意境。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舒缓的、带着书卷气的宁静,与赵明远制造的战场氛围截然不同。 林溪握着桌角那个不再冰冷的保温杯。温热的触感透过金属外壳,持续地、微弱地传递到她的掌心,像一个小小的暖炉,对抗着心底那挥之不去的寒意。她微微抬起帽檐下的视线,不再是完全躲避的姿态,而是尝试着去跟随讲台上老师的身影,去捕捉那些流淌在空气中的、关于“悠然”与“见南山”的词句。 口罩下的呼吸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耳中的嗡鸣也并未完全消失,如同遥远的潮汐声,时起时伏。但那份在数学课上几乎将她撕裂的、尖锐到极致的恐慌和绝望,此刻似乎被这杯温水和语文课堂的宁静稍稍安抚,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 困惑于苏阳。 那个在便利店毫不犹豫为她解围、在走廊里笑着喊她名字、提醒她喝温水下火的女孩。她的笑容那么干净,眼神那么坦荡,关切那么自然,仿佛她们是认识许久的朋友,而非仅仅在开学前一天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为什么?林溪在心底无声地问。为什么她会对自己这样一个戴着帽子口罩、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怪异的陌生人,释放出如此纯粹的善意?是因为看到了昨天在便利店付不出钱的窘迫?还是仅仅因为她天性如此,像阳光一样,毫无保留地温暖着每一个进入她视野的人?林溪的目光无意识地飘向教室墙壁上挂着的时钟。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她的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跑到了隔壁的高一(八)班。苏阳现在在做什么?也是在听语文课吗?她会不会觉得“采菊东篱下”太过遥远?她每天放学后还要去便利店打工吗?那个装着泡面和打折牛奶的塑料袋……她晚上吃什么?住在哪里?……无数个细碎的问题,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带着一种林溪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和……向往。 向往苏阳身上那种蓬勃的生命力,那种仿佛无论生活给予什么,都能坦然接受并努力生长的韧劲。那种韧劲,是她在这个冰冷的、被父亲鄙夷的、被期望压得喘不过气的华丽牢笼里,从未感受过的。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带着一种宣告休息的清脆。语文老师温和地宣布下课,教室里瞬间松弛下来,响起收拾书本和交谈的声音。林溪没有立刻动。她依旧握着那杯温热的、只剩下半杯的水,感受着那份残存的暖意。 “林溪,” 同桌陈晓雨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小心翼翼,试探性地响起,“下节是体育课……在操场集合。你……去吗?” 林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体育课?暴露在阳光下?在操场上?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她下意识地想拒绝,想找个借口留在教室,或者……躲进卫生间。 但就在她张口欲言的那一刻,脑海中却再次闪过苏阳的脸。阳光下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奔跑时跳跃的马尾辫,那双清澈坦荡的眼睛……体育课,对苏阳来说,大概只是再普通不过、甚至可以尽情挥洒汗水的一节课吧? “……去。” 一个音节,艰难地从林溪喉咙里挤出来,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却异常清晰。 陈晓雨似乎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个松了口气的笑容:“太好了!我还怕你又不舒服呢。那我们快走吧!” 她动作利落地收拾好书本。 林溪深吸一口气,也站起身。她将保温杯盖好,塞进书包侧袋。然后,她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惊讶的动作——她没有刻意再压低帽檐,也没有去确认口罩是否严丝合缝(虽然它确实戴得很严实),只是像其他同学一样,拿起自己的东西,跟着陈晓雨走出了教室后门。走廊里依旧是人来人往,喧闹嘈杂。林溪低着头,但步伐不再像之前那样贴着墙根、如同受惊的兔子。她只是自然地走在人流中,深蓝色的校服融入一片深蓝的海洋。帽檐和口罩依然是她的铠甲,但此刻,这铠甲似乎不再仅仅是为了隔绝伤害,也像是……一种让她能鼓起勇气迈出脚步的支撑。 走出教学楼,初秋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带着温暖甚至有些灼热的力量。林溪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帽檐的阴影很好地保护了她。操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班级的学生,喧闹声、哨声、球类落地的砰砰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活力。 高一(七)班的队伍在操场东侧集合。体育老师是个年轻健壮的男人,声音洪亮,正指挥着大家列队。林溪站在队伍靠后的位置,陈晓雨在她旁边。她能感觉到阳光透过薄薄的校服外套,晒在皮肤上的微热感,也能感觉到周围同学身上散发出的、属于运动前的轻微躁动气息。 她微微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像被磁石吸引一般,投向操场对面——高一(八)班集合的区域。她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搜寻。 几乎是瞬间,她就找到了那个身影。 苏阳站在八班队伍的前排,正侧头和旁边的女生说笑着。她脱掉了校服外套,只穿着里面的白色T恤,深蓝色的校服裤衬得她身姿挺拔而利落。马尾辫高高束起,露出修长的脖颈。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给她小麦色的皮肤镀上了一层健康的光泽。她笑得眼睛弯弯,露出洁白的牙齿,整个人像一颗吸收饱了阳光的、充满活力的小树。 就在这时,苏阳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操场对面。她的视线,隔着半个操场的距离和攒动的人头,极其短暂地、准确地捕捉到了七班队伍后方那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身影。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目光烫了一下,下意识地想低头躲闪。 但苏阳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苏阳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探究。相反,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扩大,变得更加灿烂和……温暖?她甚至抬起手,朝着林溪的方向,幅度不大但非常清晰地挥了挥!那动作自然极了,带着一种“嘿,又看到你了”的熟稔和纯粹的友好。阳光在她挥动的手臂上跳跃,那笑容仿佛穿透了半个操场的喧嚣和距离,精准地投映在林溪的心湖上。林溪彻底僵住了。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口罩下的脸颊瞬间滚烫,比正午的阳光更甚。她甚至忘了呼吸。苏阳……她看到了自己,不仅看到了,还……还对自己挥手?像对一个朋友那样? 巨大的冲击感让林溪不知所措。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是该回应吗?怎么回应?像她一样挥手?她做不到。她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个突然被舞台追光灯打中的木偶。 好在,体育老师吹响了尖锐的集合哨,八班那边似乎也开始整队了。苏阳笑着转回头去,和同学说着什么,仿佛刚才那充满阳光的挥手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小插曲。 林溪却久久无法回神。她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苏阳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和坦荡的挥手,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那堵隔在她们之间的、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墙,仿佛被那笑容和挥手瞬间融化了一角,透进一股灼热到令人眩晕的光! 她握着书包带子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羞耻,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被阳光直射的、近乎眩晕的冲击感。 “林溪?林溪!” 陈晓雨的声音带着疑惑在耳边响起,“老师让做准备活动了,发什么呆呢?” 林溪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队伍已经开始散开,体育老师正大声喊着口令。她慌忙跟着大家的动作,抬起手臂,做出伸展的动作。动作僵硬而笨拙,心思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阳光晒在深蓝色的校服上,带来真实的暖意。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充满了生命的活力。而她,站在队伍里,帽檐下的目光,却仿佛被牢牢钉在了操场的对面。那个穿着白色T恤、笑容像阳光一样的女孩,苏阳。体育课接下来的时间,林溪像梦游一般。她机械地跟着指令,跑步、跳跃、拉伸,动作僵硬,心不在焉。耳中的嗡鸣似乎□□场上的喧闹声盖过,又或者,是被心底那股翻涌的、灼热而陌生的情绪冲淡了。她满脑子都是苏阳隔着半个操场挥手的画面,那笑容,那坦荡的眼神,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放。 下课铃响,队伍解散。林溪低着头,跟着人流往回走。经过操场边缘时,她的脚步下意识地放慢,目光再次投向八班队伍的方向。 苏阳正和几个女生一起,有说有笑地往教学楼走。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林溪的目光。 林溪有些失落地收回视线。就在这时,八班队伍里一个圆脸的女生突然小跑着朝她这边过来。 林溪的心瞬间提了起来,脚步停住。 圆脸女生跑到她面前,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手里拿着一个折得很小的、普通的作业纸纸条,直接塞到了林溪握着书包带子的手里。 “喏,给你的!” 圆脸女生声音清脆,说完还朝林溪眨了眨眼,然后不等林溪反应,就转身跑回了八班的队伍,和苏阳她们汇合了。 林溪完全愣住了,像被施了定身咒。她低头,看着自己手心里那个小小的、被折成方块的纸条。普通的作业纸,边缘甚至有点毛糙。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是谁?苏阳?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展开那个纸条。 作业纸上,是几行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字迹。字迹不算特别工整,但很清晰,带着一种利落的劲道,就像写字的人本身。 林溪,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虽然隔着口罩也能感觉到一点点苍白啦,体育课动一动有没有好点?别总一个人闷着,容易生病的。 林溪想会是苏写的纸条吗,她又想到那张薄薄的、带着苏阳字迹和太阳笑脸的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在林溪的掌心,也烙进了她的心口。纸条上朴实的关切、那个简单的邀请、那句充满阳光力量的“加油!明天会更好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冰封已久的情感神经末梢。 汹涌的酸涩和悸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林溪强行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堤坝。帽檐的阴影下,口罩的边缘,滚烫的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争先恐后地涌出,迅速濡湿了口罩的内层布料,带来一片闷热而咸涩的窒息感。 不行!不能在这里!不能在操场上!在阳光下!在这么多双眼睛可能注视的地方!巨大的恐慌压倒了汹涌的情绪。她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呜咽死死堵在喉咙深处,只发出几声极其压抑、破碎的抽噎。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纸条粗糙的纸张里,也陷入自己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试图用这身体的疼痛来压制心灵的滔天巨浪。 她几乎是踉跄着,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凭着本能和最后一丝清醒,朝着离操场最近的教学楼侧翼——那个熟悉的、能提供短暂庇护的卫生间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去。深蓝色的校服身影在阳光下奔跑,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狼狈,与周围嬉笑打闹的同学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砰!” 卫生间的门被用力推开,撞在隔板上发出巨响。林溪冲进最里面的隔间,反手插上门栓。狭小、封闭、带着消毒水淡淡气味的小空间,成了她此刻唯一的避难所。 安全了。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一直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和抽泣,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来! “呜……呜……” 压抑的、破碎的哭声从口罩下闷闷地传出,在狭窄的隔间里回荡,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无尽的委屈。她背靠着冰冷的隔板,身体顺着门板无力地滑落,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帽子掉落在脚边,口罩被她一把扯下,胡乱地扔在地上,露出了那张苍白、布满泪痕、嘴角带着暗红痂痕的脸。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滚落,冲刷着她脸上的灰尘和屈辱的印记。她不再压抑,也不再顾忌。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小兽般无助而绝望的哀鸣。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她的父亲会用那样鄙夷嫌恶的目光看她,仅仅因为她不是个男孩? 为什么她考进最好的高中,得到的不是鼓励,而是更沉重的枷锁和“别丢脸”的冰冷警告? 为什么仅仅是一次糟糕的摸底测试,就让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示众的废物?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叫苏阳的女孩,仅仅见过两次面,就能对她这样一个怪异的、沉默的、带着伤痕的陌生人,释放出如此毫无保留、如此温暖纯粹的善意? 那张纸条上的字句,带着苏阳身上阳光的味道,一遍遍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回放: 「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 「别总一个人闷着,容易憋坏!」 「多喝温水!」 「随时可以来找我玩……」 「加油!明天会更好的!」 这些话语,如此简单,如此朴素,甚至带着点打工女孩特有的直白和生活的烟火气。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关心。这种关心,是她在这个冰冷的、用金钱堆砌的家里,在父亲林辉充满鄙夷的审视下,在母亲空洞的漠然中,从未感受过的。它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她心底那扇锈死多年的、名为“被接纳”的门锁,释放出里面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混杂着委屈、恐惧、孤独和渴望的洪流。 她哭得浑身发抖,哭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嘴角的伤疤被泪水浸得生疼,但她毫不在意。她需要这场哭泣,如同干涸的土地需要一场倾盆大雨。这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爆发,是对所有不公和冰冷的控诉,也是……被那缕猝不及防的阳光灼痛后的本能反应。 哭声在小小的隔间里回荡,又被冰冷的瓷砖墙壁反弹回来,显得更加凄楚和无助。不知过了多久,汹涌的泪潮才渐渐退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和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她精疲力竭地靠在冰冷的隔板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角落的一点霉斑,胸腔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又像是被塞满了浸透泪水的棉花,沉重而滞涩。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被自己攥得皱巴巴、几乎被汗水泪水浸湿的纸条上。苏阳的字迹有些模糊了,但那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太阳笑脸,却依旧清晰可见,散发着一种笨拙却无比坚定的暖意。 林溪小心翼翼地,用颤抖的手指,一点点将纸条抚平。她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她将纸条对折,再对折,直到它变成一个很小的方块。她拉开校服外套内侧一个极其隐蔽、带拉链的小口袋——这是她用来存放最重要物品的地方,比如仅有的零花钱。她将那张小小的、承载着巨大温暖的纸条,极其珍重地放了进去,拉好拉链。纸条贴着心口的位置,隔着薄薄的校服和T恤,传来一种微弱却真实的、仿佛带着苏阳体温的热度。 她慢慢地、撑着冰冷的墙壁站起来。双腿有些发软。她捡起地上的帽子和口罩。口罩已经湿透,不能再戴了。她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把帽子重新戴好,压低了帽檐。然后,她走到洗手台前。 镜子里的人,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色苍白,嘴角的痂痕因为泪水的浸泡显得更加醒目。狼狈不堪。但奇怪的是,那双红肿的眼睛深处,之前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死寂和绝望,似乎……被冲刷掉了一些?虽然依旧疲惫,依旧惊惶,却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如同灰烬中挣扎的火星般的光亮。 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冲洗着红肿的眼睛和脸颊。冰冷的水流刺激着敏感的皮肤,带来刺痛,却也带来一种异样的清醒。她看着水流冲刷掉脸上的泪痕,也仿佛冲刷掉了一些沉重的污垢。 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消毒水味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帽檐下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她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这里倒下。 那张纸条,那个太阳笑脸,那句“明天会更好的”,像一颗被强行塞进她冰冷心脏的、小小的、滚烫的种子。它带来的不是瞬间的治愈,而是剧烈的灼痛,却也带来了……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想要挣扎着活下去的渴望。 为了什么?为了证明给那个厌恶她的父亲看?不,或许不再是了。 是为了……不辜负这一缕穿透厚厚冰层、艰难抵达她世界的阳光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必须走出去。回到那个冰冷的教室,回到那座名为“宁安一中”的战场,回到那个名为“家”的牢笼。带着嘴角的伤疤,带着耳中的嗡鸣,带着心底那片巨大的荒芜和冰冷,也带着……心口那张小小的、滚烫的纸条。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狼狈却眼神平静的自己,拉低了帽檐,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走廊里的喧嚣再次扑面而来。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林溪低着头,脚步不再踉跄,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却又异常坚定的平稳,朝着高一(七)班教室的方向走去。 帽檐的阴影遮挡了她红肿的双眼和嘴角的伤痕。深蓝色的校服包裹着她瘦削的身体。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重新汇入人流。没有人知道,在这道沉默的影子之下,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山崩地裂的情感风暴。也没有人知道,在她心口最贴近心脏的地方,藏着一颗小小的、来自一个叫苏阳的女孩的、滚烫的太阳。这颗太阳,暂时还无法驱散她世界的严寒,却足以支撑着她,在这片冰冷的荒原上,继续艰难地跋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