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遮光帘隔绝了窗外宁安市初秋依旧灼热的阳光和聒噪得仿佛永不言倦的蝉鸣,却隔不断房间里那顽固的耳鸣,以及脸颊上残余的、如同微弱电流般阵阵刺痛的肿胀感。鼻子里塞着的柔软纸巾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屈辱,也像一道无形的塞子,堵住了她试图吸入新鲜空气的通道。
林溪没有回到书桌前。桌上摊开的是一份宁安一中高一年级的数学预习作业——几页印着典型例题和拔高题的讲义,纸张是普通的再生纸,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题目对她来说不算难,但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落不下一个字。那滴凝固在纸页边缘的暗红血点,像一个突兀的污迹,玷污了这片象征着她即将开始的、在宁安市这座以严苛升学率闻名的“高考圣殿”里“理应”崭露头角的新起点。她蜷缩在昂贵却冰冷的真皮转椅里,双脚离地,双臂环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空调的冷风无声地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物理的凉意,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团沉重的、冰封的郁结和对即将到来的、传说中“地狱模式”高中生活的隐隐恐惧。
“宁安一中…高一…” 这个在本地家长口中如同“龙门”般的存在,本该带着金榜题名的期许,此刻却像一座即将压下的五指山。父亲林辉在开学前的饭局上,唾沫横飞地吹嘘:“我闺女!宁安一中!实验班!但估计过一阵子就比不过男生了!” 仿佛她踏进这所学校的门槛,就是他人生履历上最硬核的勋章,足以掩盖他骨子里的粗鄙和这个家华丽表象下的千疮百孔。这所学校意味着什么?是走廊里张贴的历年清北录取榜带来的窒息感?是“火箭班”、“实验班”层层筛选带来的等级压力?还是从高一入学第一天就开始倒计时的、令人喘不过气的高考时钟?一切都让她这个刚经历完残酷中考、身心俱疲的新生感到陌生、沉重和一丝无所适从。而家里这“有点小钱”堆砌出的冰冷豪宅,父亲在酒桌上膨胀的市侩虚荣,母亲事不关己的麻木空洞,还有那随时可能落在脸上的、带着酒气的巴掌,让她在这个需要全神贯注冲刺的起点,就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立无援。她考进这里的光环,似乎只为了照亮父亲那张在烟雾酒气中夸夸其谈的脸。
脸颊的痛感渐渐从灼热变成了深沉的闷痛,耳鸣也稍稍减弱,变成了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她摸了摸校服裤子口袋里,里面只有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元纸币——这是她仅有的零花钱。楼下的双开门冰箱里塞满了价格不菲的饮料,但她现在只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金丝笼。她需要一点真正属于自己的空气,一点能让她暂时忘记脸上耻辱印记和对那座“高考工厂”未知恐惧的东西。
深吸一口气,林溪僵硬地站起身。走到穿衣镜前,审视着自己。左脸颊的红肿虽然消褪了一些,但指印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靠近嘴角的地方还有一点破皮的痕迹,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鼻血已经彻底止住了,但鼻腔里的不适感还在。她扯掉被血浸透的纸巾,又小心地换上一张新的。然后,她翻出一顶普通的宽檐白色帆布遮阳帽,不是什么名牌,但足够实用。压低帽檐,尽可能地遮住了大半张脸。又戴上一只轻薄的白色一次性口罩。她看着镜子里几乎只露出眼睛的自己,像一个准备潜入敌占区的侦察兵,带着隐秘的伤痕和对前路的迷茫。
她像一个潜入自己家的幽灵,无声地穿过客厅。父亲似乎已经在酒精和“兄弟”的吹捧中重新找回了“成功人士”的感觉,正靠在真皮沙发上,嗓门洪亮地吹嘘着某个市政工程的内幕消息,唾沫星子仿佛能穿透烟雾。母亲依然在滑动手机屏幕,屏幕的光映在她无表情的脸上。林溪目不斜视,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快速打开厚重的防盗门,闪身出去,再轻轻带上。金属门锁“咔哒”合上的轻响,隔绝了身后的喧嚣、浑浊和令人作呕的表演,也带来了短暂的、带着心跳余韵的解脱感。
初秋午后的热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带着真实的、属于市井的烟火气,比房间里空调的冷气更让她感觉自己是活着的。蝉鸣在小区茂密的香樟树上响成一片,肆无忌惮。她拉低帽檐,快步走向小区侧门。想到明天就要正式踏入那所传说中的“宁安一中”,面对堆积如山的习题、严苛的老师和同样背负着巨大压力的同龄人,一种混合着对知识殿堂的敬畏和对高强度竞争的恐惧情绪再次涌上心头。
小区门口不远处就有一家全国连锁的便利店,蓝绿相间的招牌在午后的热浪中显得有些褪色。林溪推开门,冷气和浓郁的关东煮、烤肠、茶叶蛋的味道混合着涌来,是再普通不过的市井气息。她目标明确地走向冷柜,只想尽快买瓶最便宜的冰水,用那份廉价却实在的冰冷浇灭脸上的火气和心里的烦躁,也给自己一点面对明天“战场”的微薄勇气。
她拉开冷柜门,冷气带着冰箱运行的低鸣扑面而来。手指掠过一排排花花绿绿的饮料瓶,最终落在最角落、最不起眼的本地品牌矿泉水上——标价两元。她拿起一瓶,冰凉的塑料瓶身触感让她肿胀的脸颊感到一丝真切的舒缓,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走到收银台前,前面还有两个顾客在买烟。她低着头,崭新的深蓝色校服裤脚在深蓝色围裙下若隐若现,帽檐压得很低,口罩也遮得严实,只想快点付钱离开这个可能遇到熟人的地方。轮到她了,她把水放在印着促销广告的柜台上。
“两元。”收银员是个看起来比她们大不了几岁的女孩,语气平淡。
林溪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二十元递过去。
收银女孩接过钱,熟练地在扫码器上扫过矿泉水瓶。机器发出“嘀”的一声。女孩低头在有些老旧的收银机上敲了几下,几秒钟后,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公式化的歉意:“不好意思,同学,这张二十元……机器过不了。您有零钱吗?或者换一张试试?”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丢进了冰窟。她兜里只有这一张钱!脸颊上的闷痛和耳中的嗡鸣似乎瞬间被放大,窘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开学第一天都还没到,就在学校附近的便利店,因为两块钱被卡住,还被收银员这样询问……口罩下的脸颊开始发烫,比刚才挨打时更甚。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场抓住的笨贼,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校服裤缝,几乎想立刻放下水,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逃走。
“我……只有这张。”她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口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沙哑,还有属于高一新生的那份无助和慌乱。
“啊,那……”收银员也有些无奈,拿起那张二十元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水印和金属线,又用手捻了捻纸质,“看着没问题啊,怎么扫不出来……要不您……”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旁边摆满方便面的货架旁利落地转了过来,手里拿着几包袋装红烧牛肉面和一小盒打折的纯牛奶。
“她的水钱,跟我的一起算吧。”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阳光晒过般的、令人安心的暖意和干脆,像一把小锤子,“叮”地一声敲碎了林溪耳中的嗡鸣和心头的慌乱冰层。
林溪下意识地、带着点求救般的急切转头看去。
那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着便利店统一的深蓝色围裙工作服,洗得有些发白。身材高挑,扎着清爽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被晒成健康小麦色的额头和脸颊。鼻梁挺直,嘴角天生带着一点点上扬的弧度,即使不笑也显得很明朗。最让人心头一亮的,是她那双眼睛,像初秋午后被雨水洗过的晴空,清澈、明亮,带着一种坦荡的干净,此刻正含着善意的、安抚般的笑意看向林溪,仿佛在说“小事情,别慌”。
林溪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被牢牢钉在了女孩围裙下露出的裤脚上——深蓝色!宁安一中标志性的涤棉混纺材质!崭新的裤线!和她自己身上穿的一模一样!这个在开学前一天还在便利店熟练整理货架、搬动箱子的女孩,竟然也是即将踏入宁安一中大门的高一新生?!巨大的震惊如同电流般窜过林溪全身,瞬间冲垮了之前的窘迫和羞耻。她甚至忘了脸上的疼痛,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在想象中只充斥着学霸、竞赛狂、以及像她这样被家庭光环笼罩的宁安一中,开学前一天在便利店挥汗如雨打工的同级生?这完全颠覆了她对这个“神校”学生群体的刻板想象!
“苏阳?你还没交班啊?”收银员女孩熟稔地问。
“嗯,快了。一起算。”叫苏阳的女孩把手中的方便面和牛奶也放到柜台上,动作流畅自然。然后她看向林溪,目光在她刻意压低帽檐和严实口罩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了然,但没有任何探究或好奇,只有更加自然和熨帖的关切:“天热,喝点冰水降降火气。明天开学,事儿多着呢,别给自己整上火了。” 她甚至无比自然地提到了“明天开学”,精准地戳中了林溪作为新生的身份和此刻忐忑的心境。
林溪完全呆住了。同为新生的身份,对方在打工的现实而且动作熟练,以及这份精准、体贴又带着生活智慧的善意,让她一时语塞。窘迫感被巨大的惊讶和一种奇异的、找到“同类”般的亲切感取代,让她更加不知所措。她张了张嘴,口罩下的脸颊更热了,只发出一个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谢…谢谢……” 声音里带着属于这个年纪特有的青涩和笨拙。
“客气啥。”苏阳笑了笑,那笑容干净得像初秋掠过香樟树梢的风,带着一种在同龄人身上罕见的、被生活磨砺出的成熟和可靠感,短暂却有力地吹散了林溪心头的燥热、阴霾和对那座“高考圣殿”的未知恐惧。她利落地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张磨损的边角的员工卡:“刷我的卡,有折扣。” 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收银员女孩熟练地操作起来。
林溪的目光落在苏阳的手上。那双手并不白皙细腻,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短很干净,但能清晰看到一些细小的划痕和薄茧,带着劳动的痕迹和力量感,与她那双只拿过笔、敲过键盘的手截然不同。她的手腕上戴着一根普通的、黑色的、可能用了很久的橡皮筋。她的视线又滑到苏阳放在柜台上的东西——几包最经济实惠的袋装红烧牛肉面,一小盒贴着黄色打折标签的纯牛奶。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混合着惊讶、好奇和一丝隐隐的钦佩,涌上林溪心头。这个叫苏阳的女孩,和她一样明天就要成为宁安一中的高一新生,此刻穿着工作服,搬着箱子,买着最简朴的食物,却毫不犹豫地、像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为一个窘迫的陌生人、一个未来的同级同学,垫付了两块钱。她的身上,有一种林溪从未接触过的、带着汗水味道的坚韧和如同她名字一般明亮的生活态度。
“好了。”收银员把苏阳的东西装进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里,又把林溪那瓶水递给她。苏阳接过自己的袋子,对林溪又点了点头,笑容依旧温和明朗:“走了啊,明天学校见。” 说完,便拎着袋子,脚步轻快地走向店后写着“员工通道”的小门,马尾辫在脑后活泼地甩动着,那抹崭新的、代表着宁安一中高一新生的深蓝色校服裤脚在围裙下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真实。
林溪握着那瓶冰凉的矿泉水,廉价的塑料瓶身因为温差迅速凝结出水珠,濡湿了她微微汗湿的掌心,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踏实感。她看着苏阳消失在通道口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瓶只值两块钱、包装朴素的本地矿泉水。脸上被扇过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鼻子里塞着的纸巾也提醒着她家里的不堪,对明天那座“圣殿”的忐忑也并未消失。
但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流,伴随着那瓶水的冰凉触感,以及那个叫苏阳、同样穿着崭新校服却在这里挥洒汗水的未来同学干净的笑容、利落的善意、那句“明天学校见”和那双带着劳动印记的手,像一道破开厚重云层、真实地照在柏油马路上的阳光,悄然透进了她心底那片冰冷窒息的黑暗和对新环境的迷茫恐惧里。宁安一中,似乎不再仅仅是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高考工厂”,隐约多了一点别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让她想要探寻的温度。
她拿着水走出便利店,重新踏入灼热的阳光和喧嚣的蝉鸣中。帽檐下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和好奇,再次飘向了那扇透明的玻璃门。那个身影,那双清澈如洗的眼睛,那双带着薄茧的手,还有那抹崭新的、与她相同的深蓝色校服裤脚,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沉郁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带着生活质感和阳光温度的涟漪。明天,宁安一中,似乎不再仅仅是压力和父亲的炫耀场。
而在她转身离开柜台时,并没有注意到,苏阳刚才站立的地方,落下了半张被揉皱的、印着便利店Logo的纸巾——那是苏阳在整理沉重的饮料箱时随手用来擦汗的。纸巾的一角,被她无意识地用一支快没水的蓝色圆珠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线条有点断续的太阳笑脸。阳光透过玻璃门照在上面,那个笑脸显得有点歪斜,却带着便利店冷气也无法冰封的、真实而蓬勃的暖意,也像是对即将开始的高中修罗场,一个微小却倔强的、来自生活本身的乐观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