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书瑶听到周砚那声磕磕巴巴的“四嫂”时,内心深处的惊讶比竟然在此遇到晋王更甚。
他竟然,认得自己?
疑惑间,她迅速打量了一下屋内。
外面天幕阴沉,而窗棂紧闭致屋内一片阴暗,但他未点亮灯盏,想必是在此休憩。
是因为乍然见到自己,他才会匆忙起身且言语慌乱吗?
心生愧疚,她忙问:“我是否扰了晋王休息?”
她竟然,认得出自己?莫非,她也重生了?
陡然间,周砚心中仿若被掀起惊涛骇浪,唯有怔怔地看着林书瑶而忘了回话。
林书瑶见状,以为是被吵醒的他还未醒透,忙解释:“许是比丘记错房号,才会安排我在此避雨,打扰之处还请晋王见谅。”
说着,她欠身行礼:“我这就换一间房,您可继续休息。”
言罢,她抬手扶上门框,想要将门合上。
浅紫色裙摆闪动间消失在门内,周砚终于回过神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至门口,手拦住将要合上的门,语气焦急:“四嫂留步,您未打扰到我,无需致歉。”
他说这话时言辞恳切,眼神诚挚,双眸在阴暗的屋内显得异常明亮。
这让林书瑶心底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若执意离去,他会自责难过。
虽有不忍,她却有些犹豫,只因眼前的他和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明媚如朝阳的少年郎判若两人。
去年三月初七,她因姻缘不顺再次被祖母出言讽刺后,心底烦闷不已。
好友柳若芙为开解她,拉着她去洛水河畔踏青。
那时的她迷茫无措,一切有如清晨白茫茫的浓雾笼罩着心田,让她始终找不到出路。
凑巧的是,那日柳氏兄弟恰好邀约了好友在洛水河畔流芳亭参加春日雅集。
柳若芙去亭中和兄长打招呼时,林书瑶因心情低落不想应酬而留在了车上。
也是在那时,还未封王的周砚用竹笛吹奏了一曲《春日》。
他的笛声携着生机盎然的春日瞬间扑面而来,让她烦闷多日不得开解的心豁然开朗。
哪怕时隔一年,她依然记得那笛音中有光影和温度、有绿意和花海,也有希望和耕耘。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这是她在那一刻想到的诗。
出于好奇,她轻轻掀起车帘一角偷看了一眼少年。
沐浴在春日暖阳下的周砚,正忘情地吹奏着竹笛,早已融到那一汪暖春中,明媚得仿若在发光。
不曾想,不过短短一年光阴流逝,那份生机勃勃竟已被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疲惫沧桑代替。
驻守边关这一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不由得放轻声音:“我看晋王累极,还是静心休养为好。”
“我,我不累,四嫂无需唤我封号,唤我居墨即可!”
周砚急声解释着,见她无入内的意向,他忙转身去推开格子窗,屋内顿时豁然开朗。
他蹲下身用袖子擦了擦苇席上并不存在的灰后,抬首期盼地看着林书瑶:“四嫂请入座,此处景致极好。”
他这般殷勤,林书瑶不好继续拒绝,道了声:“谢谢六弟!”
然后大方坐在苇席上。
窗外雨声潺潺,屋檐下连绵不断飞落的雨帘把天幕下的潮湿和阴沉完全隔绝在外。
被雨水反复冲洗的罗汉松坚韧不拔,那片绿意也愈加清晰。
二人落座后,屋内突然安静下来,看着二人中间空空如也的桌案,面面相觑间,一时不知该先聊什么话题。
“您,”“您,”二人齐齐出声,又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您先说!”周砚笑着开口。
他比一年前黑了许多,但笑的时候露出的牙齿很白,双眸依然明亮。
“你无需对我用敬语,我不过比你长半岁而已。”林书瑶回。
忽然想到女娘比较在意年华老去,周砚忙起身行礼:“还请四嫂见谅,我,我并非,我,我下次会注意。”
他急于解释而结巴,又因结巴而瞬间涨红了脸。
看着这样的他,林书瑶忍不住笑问:“你这是惧我?”
周砚一时不知如何回话,窘迫地回望着她。
她接着开口:“我不是你的夫子,也不会即刻考教你学问,大可不必如此拘谨的。”
她以为听了此言,他会放松下来。
谁知他看起来好似更加紧张,几次张张嘴,出声却唯有:“四,四嫂,”
此刻的他既羞赧又不知如何解释心底对她的那份敬意。
好在,方才消失不见的庄玄终于回来了。
跟随他而来的还有两位比丘,其中一位是方才带林书瑶主仆至此的比丘。
他进屋后再三向林书瑶和周砚行礼道歉,然后问林书瑶是否换个房间。
林书瑶听后,看了眼周砚,笑回:“我与晋王是家人,今日难得偶遇,无需换房。”
一声“家人”,让周砚听后,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他们不是家人又能是什么呢?
他出言安抚了两位比丘的歉意后,问庄玄:“你方才去了何处?”
庄玄:“午时将至,某打算去看看是否有斋食,只是雨势太大,某在廊下避雨时,远远看到比丘带着夫人来了这个方向,故急匆匆折返。”
“这是吴王妃。”周砚解释。
庄玄闻言,忙举起双手行跪拜礼:“某见过吴王妃。”
少主去年向他和高诚说过一场梦,所以他非常清楚吴王妃在少主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
“无需多礼,你随岁禾去车上将吃食取来”林书瑶回。
周砚主仆未带雨具,刚好岁禾带了两把伞。
既然打算留下来,这么干坐着不如边品茶点心边听雨来的惬意。
庄玄和岁禾离去后,比丘为赔罪送来了茶水。
清透的茶汤缓缓倒入茶碗中,瞬间升腾起袅袅雾气。
周砚将茶碗递给林书瑶,眼中关切:“这样的天气,四嫂不该出门的。”
他昨日才收到她小产的消息,此刻她应该卧床休养,而非冒雨来此。
“四皇兄是否知晓你来此地?”他接着问。
四皇兄那般在意四嫂,想必舍不得让四嫂出门受寒。
林书瑶不知该如何解释,浅啜一口茶汤,才回:“夫君不知我出门,我是来祭拜阿娘的。”
因为小产,所以想见娘亲吗?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想见见娘亲,哪怕已经成长,依然想做阿娘怀中无忧无虑的孩童。
周砚想到自己的生母,心底随之动容。
“我也是来祭拜生母。”
林书瑶闻言,抬眸看向他。
氤氲的茶雾弥漫在二人中间,他终于和记忆中的少年重叠。
不知为何,她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这一年在边关,应该很苦吧?”
“我不觉得苦。”周砚回望林书瑶笑回,他看懂了她眼中的关切。
明明二人前世无太多交集,今世也刚相见,他却觉得与她熟稔多年。
林书瑶:“你比去岁黑了些许,看起来也成长了许多。”
“去岁何时?”周砚一脸好奇。
“三月,洛水河畔流芳亭,柳大郎君的春日雅集,你吹奏了一曲《春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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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瑶回。
流芳亭春日雅集?柳氏郎君每年都会组织一次春日雅集。
只是,去岁三月于他而言已经隔了十几年,周砚早已记不起。
他努力回想去岁的春日雅集是否见过林书瑶。
“那日,四嫂也在席上?”他犹豫着问。
林书瑶摇摇头:“我只是路过,然后有幸听你吹奏一曲天籁之音。”
闻言,周砚挠挠头,赧然笑回:“夫子常说我吹笛全凭随心,无任何造诣,受不起四嫂这份赞赏。”
林书瑶不喜夫子这般言论,出声辩驳:“你非乐人,吹奏乐曲就该以取悦自己为先,随心吹奏才更有灵气。”
“取悦自己为先?”周砚第一次听得这般言论,夫子教学时说的都是乐理和吹奏技巧。
只听林书瑶接着说:“在我听来,你把普通的曲子吹奏出独有的生命,那便是天籁。”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真挚又明亮,没有敷衍,没有谄媚,只有由衷的赞叹。
周砚望之,忍不住开口:“下次有机会,我再为你吹奏一曲。”
林书瑶莞尔一笑:“期待之至。”
二人由此话题,聊起了各自喜欢的曲子,喜欢的季节和喜欢的美景。
窗外的雨一直下,风时而将凉意和湿气送入窗棂。
然而,这一间灰暗的禅房却不在阴暗,仿佛渐渐升腾起春日的暖意。
不多时,岁禾和庄玄归来。
食盒被一层一层打开,几样点心依次被摆放在桌上。
梅花酥、薏米糕、玉露团、还有一盘透花糍。
透花糍离林书瑶最近,共有六块,晶莹透白的皮下隐约透出一朵朵浅绿色的花。
她伸手拿起一块后,将盘子推至周砚前面,笑颜如花:“这是吴郡口味,馅料是绿豆沙,你尝尝看,味道是否和洛阳的透花糍不同?”
自那盘透花糍从食盒中被取出放下后,周砚的双眼就没离开过它。
亲眼目睹她拿起透花糍,然后一脸满足的享用。
他的心底瞬间有一股莫名的情愫弥漫心头,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酸胀让他张不开口。
林书瑶见他迟迟未动,问:“你也不喜透花糍吗?若不喜,用薏米糕吧,薏米糕清淡一些。”
周砚前世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金墉城地牢整整十四年,十四年间,他从未吃过一顿好饭菜。
虽然那些人不敢虐打他,但留给他的永远只有残羹冷炙。
而那份只有在她忌日时才能享用的透花糍,是他在那十四年间吃过的最好的食物。
他如何会不喜欢呢?
颤抖着手拿起一块透花糍,他声音沙哑:“四嫂!”
余下千言万语,却只能尽数哽在喉咙里头。
一旁的庄玄看出少主异样,忙问:“王爷需要用斋食吗?”
周砚闻声,心底顿时恢复清明。
他摇摇头,眼眶微红地看着林书瑶:“四嫂,我此生最喜欢的食物,就是透花糍。”
“当真?”林书瑶一脸欣喜,目若琥珀清澈。
周砚点点头:“喜欢之至,故而不舍得享用。”
他说这话时,虽然笑看着她,她却觉得他眼眶中仿佛有晶莹的东西将要滚落。
“那,回去后,你吹奏一曲《春日》送我,我送你一份亲手做的透花糍,可好?”
难得有人和自己一样喜欢透花糍,而且喜欢到快要落泪?林书瑶心底大受震动,恨不得即刻下厨做上一份。
周砚将透花糍一整块扔进口中,把腮帮子挤得鼓鼓的,然后笑着向林书瑶点点头。
这是他惦记了两世的透花糍,他如何能不喜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