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花糍》
1. 第一章 吴王妃
大雍兴安五年六月初十,晨曦微露,林书瑶半梦半醒间嘶哑着声音喊了一声:“岁禾。”
值夜的秋月听到喊声忙起身快步走向床畔问:“王妃要起了吗?”
林书瑶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此时只觉头晕脑胀,她强忍住不适回:“我想饮水。”
秋月得令后先将帷帐收起,然后转身去倒水。
天还未大亮,案几上点了一盏灯,坐起身的林书瑶乍然见此光亮,更觉头晕目眩,忙举起手遮挡住光。
待稍微适应,她眼眸惺忪地伸手掀开被褥。
耳畔突然传来秋月“啊呀!”一声惊呼。
尖锐的叫声终于将林书瑶彻底惊醒,她垂首顺着秋月的视线看去,发现浅粉色的软缎面床单上一片血迹斑斑。
这是?莫非是假孕的药效已过,重新来了月事?她迅速在心底想着应对之策。
秋月不知内情,只当这是王妃小产的征兆,吓得小脸惨白,身子微微颤抖着。
林书瑶温言出声:“无需惊慌,先把水递给我。”
刚起身的岁禾听到一声惊呼后,快速冲了进来。
见秋月颤抖着手却迟迟未递出茶碗,她一把抢过递给林书瑶:“王妃是否感觉腹痛?”
林书瑶将水一饮而尽后,喉咙终于得到湿润:“暂无大碍,你速去寻王爷。”
昨夜的梦异常离奇且似真似幻,如梦魇一般折磨了她整宿。
现下仍无法彻底分清梦境和现实的她,实在无精力解释太多。
岁禾仍不放心,用帕子替林书瑶擦拭额间鬓角的虚汗后,沉声回:“还请您稍等,奴婢这就去找王爷。”
转身时,见秋月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床前,她厉声骂道:“还不快给王妃更衣!”
秋月这才回过神,忙哆嗦着转身去衣柜前翻找衣物。
岁禾做事向来麻利,离开前仍不忘安排其他侍女进内室更换床单被褥。
半个时辰后,昨夜宿在书房的吴王周谞带着太医急匆匆赶到林书瑶的汀兰苑。
甫一进屋,见到一脸惨白的林书瑶,向来矜贵冷静喜怒不形于色的周谞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但他的脚步未停,径直向床前走去。
太医为林书瑶细细诊脉后,跪下回:“王妃这是小产,还请王爷和王妃节哀,王妃需要仔细调理,完全康复后还能再孕。”
林书瑶这胎一直由资历深厚的徐太医负责安胎,今日徐太医告假,吴王府的人情急之下拉了孔太医前来。
林书瑶换好衣服后,等吴王的空隙反复回想昨夜的梦。
此刻见跪在地上吓得额头直冒汗的太医,再看坐在床尾的周谞,她面上不显,心底却嘲讽一笑。
刚怀三个多月的“胎儿”突然毫无征兆的“小产”,距诊出有孕仅隔二十二天而已。
也是,按孕期,很快就该显怀,若不小产,周谞又得担忧自己露馅吧?
“能否诊出因何原因小产?”周谞神色凝重。
向来温和谦逊的吴王难得显出一丝狠厉,明明是假,却能如此逼真,林书瑶对他愈发佩服。
孔方忙颤抖着回:“臣看过徐太医为王妃的饮食和安胎药做的备案,并无任何不妥”
见吴王沉默不语,他接着说:“怀孕三月多无故小产的病例也是有的,孕妇体质差异、情绪波动过大等也会影响胎儿发育。”
周谞面色未改,语气有些沉重:“为王妃调理休养的事就全权交由你负责,务必让王妃尽快康复。”
孔方忙回:“臣定当竭尽所能,还请王爷放心。”
“那就有劳卿多费心”周谞伸手扶起孔方。
“这是臣下的职责,承蒙王爷信任”孔方起身时,心中对吴王感恩戴德。
孔方去外间写方子,岁禾和秋月跟随去听医嘱,屋里只剩吴王夫妇。
因担心林书瑶吹风受寒,秋月将窗子紧闭,这让内室有些沉闷。
周谞忍住不适,温言出声:“你接下来配合太医安心调养即可,其余一切有我处理。”
自他进屋后,林书瑶的目光一直审视着他。
梦中的他,为夺得天下至尊之位舍弃所有。
然而,成功后的他,看着满屋亮堂的宫灯时,想起的却是年少时不屑于入口的透花糍。
她心中好奇:那样苦心经营的一生,当真有意义吗?
“为何这般看着我?”
未得她的回答,却迎来略带同情的眼神,周谞忍不住出声。
林书瑶猛然回过神,讪笑:“几日不见,突然发现,王爷长高了不少。”
周谞......
察觉搪塞有些荒诞,林书瑶忙回:“妾知道怎么做,王爷按计划安排下一步即可。”
以前,周谞喜欢她这样的识时务,如今却忍不住抬眸认真注视她的双眼:“身上可有何不适?”
那药,他只是按徐太医交代的给她服用,此刻见她脸色太过苍白,忍不住起了一丝恻隐之心。
“妾身尚可,近几日好好静养即可恢复,只是外面那些应酬你得替我推了”林书瑶回。
周谞点点头,哪怕二人只是盟友,他也知道轻重。
听到岁禾的脚步声,他伸手拉好被褥后,满眼温柔:“你安心静养,一切有我。”
此前,林书瑶会一脸感动地回:“妾知道了。”
今日的她却径自闭上了眼。
若梦中一切为真,她亟需尽快思索出下一步打算,哪里还有精力陪他演戏?
周谞见状,愣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起身向岁禾交代一番才离开汀兰苑。
岁禾放轻脚步走至床前,林书瑶闻声睁开眼,看着她用唇语说了秋月。
主仆二人多年默契,岁禾立时会意,对刚进屋的秋月道:“王妃出此变故需要通知林府,你去传讯吧。”
“奴婢如何能在此时离开王妃?”秋月惊诧出声。
“王妃需要静养,你暂且留下陪家人,五日后归来即可。”
见岁禾脸上隐隐不耐烦,秋月知再说无益,向林书瑶深深一拜:“奴婢谢王妃体恤。”
林书瑶实在疲累,不愿多言,只摆摆手让秋月退下。
岁禾心疼地将林书瑶的手放回被褥,低语:“既已小产,您不必急在这时支开她的。”
林书瑶:“眼下有件要紧事需要办,她留下多有不便。”
“何事?”岁禾问。
林书瑶于是把昨夜的奇梦大致告诉了岁禾。
然后道:“你速去各大书肆看看是否有此书售卖,若有,立即买来。”
听完所梦之事,岁禾既觉得离谱至极又被女娘即将迎来的结局惊吓得出不了声。
怔愣须臾,她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那书,当真叫此名?”
“对,我乍然见此书名也觉稀奇,断不会记错”林书瑶回。
《打败白月光后,我成了帝王的心尖宠》此等奇怪的书,别说是岁禾,就是看过无数话本的她也觉离奇。
见岁禾神色犹豫,她催促:“你快些去找,若今日未寻得,明日再去。”
“奴婢在您休养期间频繁出府,王爷会责怪您吗?”岁禾认为只是个梦罢了,不必太当真。
林书瑶却一脸认真:“找书为重,一定要尽快找到此书,我自会向王爷解释。”
岁禾无奈,只得起身去外间安排好一切后,急匆匆奔向南市。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清晨的太阳透过格子窗斜晒进来,悉数落在窗前案几上的白瓷长颈上。
瓶中插有几支刚摘的荷花,花苞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甚是可人。
林书瑶看着生机盎然的夏日清晨,身体虽有不适,却怎么都舍不得入睡。
时间渐渐流逝,光影也随之缓缓移动,她的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了一年前。
一年前,吴王按制出宫建府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向圣上求了一道娶林书瑶的圣旨。
林书瑶的父亲只是从五品著书郎,生母是和离归家的扬州商户女。
在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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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遍地的洛阳都城,她的出身非常一般且尴尬。
圣上问吴王为何要主动求娶这样的女娘。
吴王周谞回:“儿臣对她一见倾心后一往而深,故非她不可。”
这般回答不知如何被传开,但林书瑶成了洛阳贵女们羡慕嫉妒的对象。
收到圣旨后又听到这句话的她,对这场婚事是期待的。
试问那个女娘不想嫁给心悦自己的郎君呢?
更何况此郎君是以温润清朗、端庄贤达出名的吴王周谞。
她满心欢喜地准备嫁妆,用心一针一线亲手为他缝制中衣。
可惜,她所有的欢喜期待,在放下劝扇的那一刻瞬间被冰冷的现实驱赶殆尽。
周谞一身吉服在身,端的如天边的姣姣明月。
虽然嘴角带笑,但他看向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感情。
他注视着她,却像在打量一个物件,带着审视和评估。
那一刻,她握劝扇的手微微颤抖,却依然挤出一丝大方得体的笑回望他,然后和他饮下了合卺酒。
之后,本该大婚圆房,他却只是合衣一言不发地与她在喜床上躺了一夜。
他对她笑得温润谦和,却带着客套和疏离,她也不可能放下身段去挑逗他。
之后几天,他依然对她温和有礼,却无进一步的亲密,也无任何解释。
婚后第七日,林书瑶终于按耐不住心底疑惑,特意早起去厨房做了一份最拿手的透花糍,然后提着食盒去吴王的书房。
那个清晨,也是今日这般天气。
在去书房的路上,原本心底忐忑不安的她,在见到明媚的阳光、听到鸟儿在枝头轻快地鸣唱后,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进了书房,放下食盒,她直截了当向周谞问出心中疑惑。
周谞回:“你既已嫁给我,吴王妃该有的我都会给你,但你也该知道,身为皇子,我肩负太多责任,儿女私情并不是我所追求的。”
林书瑶听完此言,心口反而一松,他能光明磊落地说出自己的野心,比对她始乱终弃要好太多。
迅速整理思绪后,她笑着回:“妾这样的出身,于婚事上高不成低不就,王爷主动求娶,解了林府的燃眉之急,妾是知恩的,
日后,只要王爷需要妾配合,妾责无旁贷。”
周谞在请旨赐婚前查过林书瑶,所以她的回复早在意料之中,也对此非常满意。
那日清晨,二人在书房达成了盟友协议。
又过几日,周谞以公务繁忙为由宿在书房。
此后,每月除了初一十五,二人皆分房而睡。
在外,他们是幸福恩爱的夫妻,只要有外人在场,他对她温柔体贴爱护有加。
而林书瑶亦很配合他,时刻做一副沉浸在幸福中的娇妻状,不顾外人眼光,时时将视线粘在他身上。
但回到王府后,二人回各自的院落,忙各自手上的事,确确实实的相敬如宾。
按大雍礼制,分府的亲王成亲半年后必须去封地就藩。
吴王的封地在江东吴郡,那里是林书瑶幼时生活的地方。
接到赐婚圣旨初始,她就已经期待着随他南下就藩。
谁知周谞突然告诉她:他暂时不想离京,并与她说了假孕的计划。
服过假孕药后,徐太医给她诊平安脉,紧接着她已有孕三月的喜讯传遍大雍。
二十天后的今天,果真如他的计划,她突然小产。
吴王妃痛失子嗣,身心皆虚弱不堪,太医再三叮嘱她留在洛阳调理静养方可恢复。
朝中那些盼着吴王离京就藩的人,哪怕如何不愿意,眼下也不好跳出来催促吴王就藩。
至少,在接下来两个月内,他们不敢再有异议。
两个月,足够周谞继续在朝中走动打点,谋得主持修缮太学的机会。
然而,于林书瑶而言,两个月太短。
因为她非常清晰的记得,那本奇怪的话本上写着:两个半月后是她的忌日。
2. 第二章 相 遇
虽然行商地位低下,林书瑶的外祖却眼光独到,在当今圣上还是安王时,为其提供钱粮,助其夺得皇位。
圣上登基后,对吴兴沈氏多有照拂。
沈氏经过十多年的开拓,终于将商道遍布整个大雍。
林书瑶的父亲林济之初始只是一名出身寒门,且幼年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穷书生。
她的外祖父却一眼看出他是可造之材,爽快地将女儿下嫁给他,并支持他继续读书考取功名。
林济之确实争气,从乡试到殿试冲破重重考核后,年仅二十二岁就因容貌俊朗被当今圣上钦点为探花。
谁知,兵部尚书府榜下捉婿时不小心错抢了林济之入府。
喜事突然变坏事,在洛阳看榜的舅父只得快马加鞭送信至建康,外祖父和母亲不得不当机立断写下和离书。
林济之向兵部尚书解释已成亲的事实,可赵尚书听闻对方只是商户女后,提议将其贬为妾室。
林济之不敢据理力争拒绝赵尚书的好意,正为难之际,一份由沈氏签了字的和离书彻底成全了他。
那年,林书瑶刚满四岁,沈氏便让她暂时留在吴郡。
之后,林济之迎娶兵部尚书之女,林书瑶则随生母沈氏走遍了江东的沈氏商铺。
直至她年满十四,生母病逝,她才回到了洛阳林府。
有兵部尚书做岳丈,林济之成功留任洛阳,短短几年后就被任命为从五品著书郎。
林书瑶曾问过阿娘:“您为何能那般快速做出决断?”
阿娘回:“与其紧抓不放后被夫君埋怨,不如成全他,一别两宽,两生欢喜。”
阿娘的潇洒成全,父亲是否心存感激,林书瑶不得而知。
但兵部尚书府对沈氏的识时务非常满意,倘若费力气抢来的探花郎不愿娶赵氏女,赵氏会成为整个大雍的笑话。
冤家宜解不宜结,赵氏自然也懂。
赵氏女成为继母后,打着关心林书瑶的名头,隔三差五往吴郡送东西,一来二去便和吴兴沈氏搭上了线。
阿娘告诉林书瑶:“以当时的情境,唯有和离最为明智,牺牲一场姻缘,就能为沈氏避下一场祸事,值得!
更何况,如今还为沈氏行商找到了另一座靠山,岂不是完美?”
她是极其豁达之人,从不拘泥在儿女情爱中伤春悲秋,也教会林书瑶清醒地看待世间的人和事。
阿娘都不介意被迫和离,林书瑶自然也不会心怀怨恨。
回到洛阳后,她虽然说着一口蹩脚的洛阳调,赵氏却处处给她做足面子。
故而,都城的贵女们心底瞧不上她,却也不敢明着欺负她。
只是,因这样的身世,她的姻缘注定高不成低不就,直至十七岁仍未定亲。
大雍女娘大多十五岁出嫁,若她一直未定亲,会影响继母生的妹妹出嫁。
为此,祖母开始嫌弃起林书瑶,常因一些小事责罚于她。
周谞能主动求旨赐婚,于林书瑶而言不仅仅是泼天富贵从天而降,更是一场解救她的及时雨。
哪怕他求旨时说的那句“一见倾心后一往而深”是假,她得到的好处却是真的。
所以,她打心底很感激周谞。
阿娘层曾教导过她:女娘活于世本就比郎君不易,故当如田埂上的艾蒿,遇风则长,百折不挠,才能把日子过好。
阿娘和离后尚能将日子过得多姿多彩,自己是吴王妃,且有丰厚的嫁妆可以花销,又何苦自怨自艾?
与周谞说开谈妥后,林书瑶对吴王妃的身份适应得非常快。
王府内宅有蔡嬷嬷打理,她不打算插手,反而一门心思将嫁妆下的产业都打理得风生水起。
她以为此生能惬意活到终老,谁知,一场奇梦彻底打乱了她的憧憬。
至太阳偏西,岁禾归来,今日一无所获。
洛阳城内,之前常关顾的几家书肆都没有那本话本。
“明日再去找,或许是还未上市!”林书瑶轻叹。
岁禾至此时仍不愿意相信梦会成真,却安慰:“明日奴婢去那些犄角旮旯里的小书肆找找,或许能找到。”
见林书瑶脸色很差,她问:“太医说您需要补气血,奴婢让人按方子熬制了红枣薏米粥,您用过了吗?”
林书瑶点点头,然后懊恼道:“怪我没耐心看男女主卿卿我我拉扯,故未认真记剧情,真是后悔。”
说话间,侍女竹雨端着汤药进来,岁禾接过后,试了一下温度才递给林书瑶。
“您先别想话本之事,难说那只是您之前看了太多话本后遇上身体虚弱才做的怪梦,不会成真。”
孔太医开的药主治滋阴补血,林书瑶如今来月事,倒也不会相冲。
抿下一口汤药后,她蓦地抬头,欣喜地看着岁禾:“若真找不到话本,也可用过几日发生在洛阳的大事验证。”
“是何大事?”岁禾一脸紧张地问。
林书瑶:“事情还未发生,不好说与你听,这几日你多留意城内发生的大事即可。”
岁禾忙保证:“奴婢省得,您下午没休息好,现下先休息,其余的明日再说。”
林书瑶在吴郡时有两名贴身婢女,回洛阳却只带了岁禾。
只因岁禾与她相处的时间最久,也最有默契。
现下岁禾强势地将她拉去床上,她无奈笑回:“你放心,你家女娘自小心大,没什么事能打倒她。”
“呸呸呸,女娘不可胡言乱语,奴婢正祈祷那梦是假的。”
见岁禾一副快哭的表情,林书瑶只能立马安慰:“行,听你的不乱说,你也下去休息吧。”
“奴婢等您睡下就退下。”
林书瑶无奈,只能依言闭上眼。
帷帐放下后,她细细回想接下来要发生的那件事。
话本的女主名郑熙,今岁刚满十五,出自荥阳郑氏,是尚书左仆射的嫡女。
因她十岁后不断作出脍炙人口的诗词,并被大家传唱,被称为大雍第一才女。
话本中写:大概在几日后,郑熙的二嫂会因难产一尸两命。
林书瑶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姚安郡主为好友抱不平而带着一帮府兵打上了郑府。
郑府顿时乱作一团,前来吊唁的宾客也看了一场大戏。
林书瑶边回想件事,边思索下一步打算,不知不觉间进了梦乡。
是夜,皎洁的月光如水般散落在并州回洛阳的官道上,晋王周砚和两名近侍已连续骑行数日。
侍从高诚劝道:“前方就有驿站,王爷是否休息一夜再赶路?”
“无妨,只需坚持几日即可。”周砚回。
他这次回洛阳是以祭拜生母为由,四日后是生母田修容的忌日,他一刻都不想耽搁。
高诚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庄玄,希望他能帮忙劝说,可庄玄仿若未见只一心赶路。
他只能轻叹一声,打马追了上去。
晋王周砚离开洛阳去并州军中将满一年,他重生归来也将满一年。
去年,他在生母去世后第二日突然重生归来。
因既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异常,又担心重蹈前世的覆辙,他主动请求驻守雁门关。
将将十七岁的他还未分府,因生母未曾封妃,他也未能受封亲王。
但听到他主动申请驻边后,当今圣上赞其大义,立即给他封了晋王,享亲王待遇。
封号和前世一样,不同的是这一世提前了三年,去雁门关的时间也提前了三年。
有了前世的记忆,他只花一年时间就已完全熟悉雁门关的军务,驻边守将也都被他收服。
这次回洛阳,除了祭拜生母,他要去见一个于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人——四嫂林书瑶。
前世,周砚受封晋王后驻守雁门关无诏不得入京,后因起兵失败被关押于金墉城暗无天日的地牢中。
半年后当今圣上驾崩,四皇子吴王周谞继位。
周砚虽继续被关押,但周谞继位后,每到元后林书瑶的忌日,就会下令让周砚走出地牢一个时辰,并享用一份透花糍。
他被关押了十四年,至国破,叛军将他斩杀之时,已经吃了十三次透花糍。
前世,四嫂与他并无过多交集,也未说过几句话。
他甚至连她的音容笑貌都已记不清,但她的忌日却成了他铭记两世的日子。
想来,四皇兄果真如求旨时那样对四嫂一往而深,才会在她去世多年后追封其为元后,并下令阖宫上下在她忌日那天,食用她生前最喜欢的透花糍。
按记忆,两个多月后四嫂会病逝。
为报答那份恩情,他重生后除了自请驻边,还派了人找寻传说中的大雍神医安清。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上月终于传来了安神医的踪迹。
去白马寺祭拜过生母后,他要亲自去颍川请神医到洛阳为四嫂诊脉。
他这一生最在意的人,除了太子兄长,唯有四嫂。
如今她的忌日越来越近,他只求时间能再慢一些,好让她能等到安神医的医治。
翌日清晨,天边才刚刚映出一抹淡淡的橙红,花草还未苏醒,鸟儿就已开始一日的鸣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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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后林书瑶喝过汤药后,让岁禾继续去找话本。
可惜,至太阳落山,话本依然没有找到。
第三日,岁禾除了在洛阳南北两个大市,还去了相近的郡县找寻,却仍一无所获。
茫茫夜色中,看到立在回廊上等候多时的林书瑶,她止不住自责:“女娘,奴婢让您失望了。”
林书瑶笑着牵过岁禾的手回屋:“你无需自责,明日不找了,先随我去白马寺,或许阿娘能为我指点迷津。”
岁禾听了,急急出声:“您的身体还未痊愈,不可。”
“嘘”林书瑶压低声音:“你我偷偷出府即可,若被发现,就说是思念阿娘心切,想必王爷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他自是不会在意,他”岁禾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只能在心底补上:他只在意权势和郑熙。
林书瑶扭头看一眼门外,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岁禾心底顿生一股怒气,若女娘没有来洛阳,也未嫁与吴王,又何须活得这么憋屈。
看着烛光中一脸温柔坚韧的女娘,她紧紧回握:“女娘今夜安心休息,奴婢明日一早就去准备。”
翌日天刚蒙蒙亮,林书瑶梳洗完毕后带着岁禾和几名护卫悄悄从后门出发。
吴王府坐落在清化坊,在洛阳城东北,一行人至将近巳时末才赶至白马寺。
当年,林书瑶至洛阳后,在白马寺为生母供奉了一盏长明灯。
之后,每当她遇到伤心事,或决断不了的事时,就会到此祭拜生母,就好像阿娘还在身边一样。
白马寺让香客供奉长明灯的地方在清凉台上的灯楼里,她在比丘的指引下祭拜过生母后,突然下起雨来。
在灯楼内等了一会,雨势反而愈发大了起来,比丘建议先去毗卢阁后面的禅房休息,等雨停后再出发。
“反正我们带了吃食,您如今不宜淋雨,休息一下也好”岁禾也劝说。
看着汹涌而至的大雨,林书瑶未再坚持,随即在比丘的指引下去了禅房。
毗卢阁后面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院子,院子内都有禅房,以供香客参禅礼佛或休息用。
今日不是特殊日子,上香的香客不多,禅房大多空置。
比丘带着林书瑶穿过长长的走廊后,走下毗卢阁的台阶,才走至最近的一处院子。
推开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很普通的院子,院中除了几颗罗汉松,无任何花草。
顺着石子路继续往里走,就到了正对院子的那间禅房。
比丘停下脚步,双手合十:“这间屋子最开阔,施主可坐于窗前品茶听雨,您再次稍等片刻,贫僧这就去准备茶水。”
林书瑶见雨势太大,忙回礼:“法师无需为我在雨中奔波,我休息片刻就走。”
比丘再次行礼致歉后才转身离去。
主仆二人虽撑了伞,但是雨势太大,还是有不少雨水顺着风飞溅在身上。
岁禾边收起伞,边抱怨:“奴婢让您披上斗篷,您偏不听,如今衣物皆在车内,您定要受寒。”
林书瑶用手帕擦拭鬓角的雨水,笑回:“正值盛夏,雨水清凉,不会受寒。”
岁禾说不过自家女娘,只得接过林书瑶手中伞,用力甩了甩。
林书瑶径自推开了禅房的门,屋内未点灯,显得灰暗阴冷。
随着门被缓缓打开,光线也渐渐明亮起来。
抬首间,她看到正对着门口的墙上挂了一副观音画像。
画像前有桌案,桌案旁的苇席之上坐着一名身着黑色骑装的少年。
此刻,少年正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
周砚一行人于今日清晨至白马寺后,高诚回都城复命,庄玄陪他在此处休憩。
连续数日披星戴月地赶路,他早已累极。
禅房安静,原本只想小憩片刻的他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
方才女娘与比丘的一番对话,虽然很轻,但让本就少眠的他快速醒了过来。
他还未出口询问庄玄,门却突然被打开。
伫立在门口的女娘,着一袭浅紫色襦裙,梳着妇人的发髻,头上无太多头饰。
许是刚刚淋了雨,形容有些狼狈。
因她逆光而立,容颜看得不是很清晰,但仅凭这一眼凝视,他便想起了她是谁。
未曾想,会在此地猝不及防与她相遇。
还未来得及思考,他立即起身,低头整理好衣服,才慌乱着开口:“四,四嫂安好!”
可话音刚落,他心底跟着懊悔起来。
今日这场相遇,是他与她这一世的初见。
3. 第三章 透花糍
林书瑶听到周砚那声磕磕巴巴的“四嫂”时,内心深处的惊讶比竟然在此遇到晋王更甚。
他竟然,认得自己?
疑惑间,她迅速打量了一下屋内。
外面天幕阴沉,而窗棂紧闭致屋内一片阴暗,但他未点亮灯盏,想必是在此休憩。
是因为乍然见到自己,他才会匆忙起身且言语慌乱吗?
心生愧疚,她忙问:“我是否扰了晋王休息?”
她竟然,认得出自己?莫非,她也重生了?
陡然间,周砚心中仿若被掀起惊涛骇浪,唯有怔怔地看着林书瑶而忘了回话。
林书瑶见状,以为是被吵醒的他还未醒透,忙解释:“许是比丘记错房号,才会安排我在此避雨,打扰之处还请晋王见谅。”
说着,她欠身行礼:“我这就换一间房,您可继续休息。”
言罢,她抬手扶上门框,想要将门合上。
浅紫色裙摆闪动间消失在门内,周砚终于回过神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至门口,手拦住将要合上的门,语气焦急:“四嫂留步,您未打扰到我,无需致歉。”
他说这话时言辞恳切,眼神诚挚,双眸在阴暗的屋内显得异常明亮。
这让林书瑶心底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若执意离去,他会自责难过。
虽有不忍,她却有些犹豫,只因眼前的他和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明媚如朝阳的少年郎判若两人。
去年三月初七,她因姻缘不顺再次被祖母出言讽刺后,心底烦闷不已。
好友柳若芙为开解她,拉着她去洛水河畔踏青。
那时的她迷茫无措,一切有如清晨白茫茫的浓雾笼罩着心田,让她始终找不到出路。
凑巧的是,那日柳氏兄弟恰好邀约了好友在洛水河畔流芳亭参加春日雅集。
柳若芙去亭中和兄长打招呼时,林书瑶因心情低落不想应酬而留在了车上。
也是在那时,还未封王的周砚用竹笛吹奏了一曲《春日》。
他的笛声携着生机盎然的春日瞬间扑面而来,让她烦闷多日不得开解的心豁然开朗。
哪怕时隔一年,她依然记得那笛音中有光影和温度、有绿意和花海,也有希望和耕耘。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这是她在那一刻想到的诗。
出于好奇,她轻轻掀起车帘一角偷看了一眼少年。
沐浴在春日暖阳下的周砚,正忘情地吹奏着竹笛,早已融到那一汪暖春中,明媚得仿若在发光。
不曾想,不过短短一年光阴流逝,那份生机勃勃竟已被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疲惫沧桑代替。
驻守边关这一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不由得放轻声音:“我看晋王累极,还是静心休养为好。”
“我,我不累,四嫂无需唤我封号,唤我居墨即可!”
周砚急声解释着,见她无入内的意向,他忙转身去推开格子窗,屋内顿时豁然开朗。
他蹲下身用袖子擦了擦苇席上并不存在的灰后,抬首期盼地看着林书瑶:“四嫂请入座,此处景致极好。”
他这般殷勤,林书瑶不好继续拒绝,道了声:“谢谢六弟!”
然后大方坐在苇席上。
窗外雨声潺潺,屋檐下连绵不断飞落的雨帘把天幕下的潮湿和阴沉完全隔绝在外。
被雨水反复冲洗的罗汉松坚韧不拔,那片绿意也愈加清晰。
二人落座后,屋内突然安静下来,看着二人中间空空如也的桌案,面面相觑间,一时不知该先聊什么话题。
“您,”“您,”二人齐齐出声,又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您先说!”周砚笑着开口。
他比一年前黑了许多,但笑的时候露出的牙齿很白,双眸依然明亮。
“你无需对我用敬语,我不过比你长半岁而已。”林书瑶回。
忽然想到女娘比较在意年华老去,周砚忙起身行礼:“还请四嫂见谅,我,我并非,我,我下次会注意。”
他急于解释而结巴,又因结巴而瞬间涨红了脸。
看着这样的他,林书瑶忍不住笑问:“你这是惧我?”
周砚一时不知如何回话,窘迫地回望着她。
她接着开口:“我不是你的夫子,也不会即刻考教你学问,大可不必如此拘谨的。”
她以为听了此言,他会放松下来。
谁知他看起来好似更加紧张,几次张张嘴,出声却唯有:“四,四嫂,”
此刻的他既羞赧又不知如何解释心底对她的那份敬意。
好在,方才消失不见的庄玄终于回来了。
跟随他而来的还有两位比丘,其中一位是方才带林书瑶主仆至此的比丘。
他进屋后再三向林书瑶和周砚行礼道歉,然后问林书瑶是否换个房间。
林书瑶听后,看了眼周砚,笑回:“我与晋王是家人,今日难得偶遇,无需换房。”
一声“家人”,让周砚听后,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他们不是家人又能是什么呢?
他出言安抚了两位比丘的歉意后,问庄玄:“你方才去了何处?”
庄玄:“午时将至,某打算去看看是否有斋食,只是雨势太大,某在廊下避雨时,远远看到比丘带着夫人来了这个方向,故急匆匆折返。”
“这是吴王妃。”周砚解释。
庄玄闻言,忙举起双手行跪拜礼:“某见过吴王妃。”
少主去年向他和高诚说过一场梦,所以他非常清楚吴王妃在少主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
“无需多礼,你随岁禾去车上将吃食取来”林书瑶回。
周砚主仆未带雨具,刚好岁禾带了两把伞。
既然打算留下来,这么干坐着不如边品茶点心边听雨来的惬意。
庄玄和岁禾离去后,比丘为赔罪送来了茶水。
清透的茶汤缓缓倒入茶碗中,瞬间升腾起袅袅雾气。
周砚将茶碗递给林书瑶,眼中关切:“这样的天气,四嫂不该出门的。”
他昨日才收到她小产的消息,此刻她应该卧床休养,而非冒雨来此。
“四皇兄是否知晓你来此地?”他接着问。
四皇兄那般在意四嫂,想必舍不得让四嫂出门受寒。
林书瑶不知该如何解释,浅啜一口茶汤,才回:“夫君不知我出门,我是来祭拜阿娘的。”
因为小产,所以想见娘亲吗?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想见见娘亲,哪怕已经成长,依然想做阿娘怀中无忧无虑的孩童。
周砚想到自己的生母,心底随之动容。
“我也是来祭拜生母。”
林书瑶闻言,抬眸看向他。
氤氲的茶雾弥漫在二人中间,他终于和记忆中的少年重叠。
不知为何,她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这一年在边关,应该很苦吧?”
“我不觉得苦。”周砚回望林书瑶笑回,他看懂了她眼中的关切。
明明二人前世无太多交集,今世也刚相见,他却觉得与她熟稔多年。
林书瑶:“你比去岁黑了些许,看起来也成长了许多。”
“去岁何时?”周砚一脸好奇。
“三月,洛水河畔流芳亭,柳大郎君的春日雅集,你吹奏了一曲《春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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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瑶回。
流芳亭春日雅集?柳氏郎君每年都会组织一次春日雅集。
只是,去岁三月于他而言已经隔了十几年,周砚早已记不起。
他努力回想去岁的春日雅集是否见过林书瑶。
“那日,四嫂也在席上?”他犹豫着问。
林书瑶摇摇头:“我只是路过,然后有幸听你吹奏一曲天籁之音。”
闻言,周砚挠挠头,赧然笑回:“夫子常说我吹笛全凭随心,无任何造诣,受不起四嫂这份赞赏。”
林书瑶不喜夫子这般言论,出声辩驳:“你非乐人,吹奏乐曲就该以取悦自己为先,随心吹奏才更有灵气。”
“取悦自己为先?”周砚第一次听得这般言论,夫子教学时说的都是乐理和吹奏技巧。
只听林书瑶接着说:“在我听来,你把普通的曲子吹奏出独有的生命,那便是天籁。”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真挚又明亮,没有敷衍,没有谄媚,只有由衷的赞叹。
周砚望之,忍不住开口:“下次有机会,我再为你吹奏一曲。”
林书瑶莞尔一笑:“期待之至。”
二人由此话题,聊起了各自喜欢的曲子,喜欢的季节和喜欢的美景。
窗外的雨一直下,风时而将凉意和湿气送入窗棂。
然而,这一间灰暗的禅房却不在阴暗,仿佛渐渐升腾起春日的暖意。
不多时,岁禾和庄玄归来。
食盒被一层一层打开,几样点心依次被摆放在桌上。
梅花酥、薏米糕、玉露团、还有一盘透花糍。
透花糍离林书瑶最近,共有六块,晶莹透白的皮下隐约透出一朵朵浅绿色的花。
她伸手拿起一块后,将盘子推至周砚前面,笑颜如花:“这是吴郡口味,馅料是绿豆沙,你尝尝看,味道是否和洛阳的透花糍不同?”
自那盘透花糍从食盒中被取出放下后,周砚的双眼就没离开过它。
亲眼目睹她拿起透花糍,然后一脸满足的享用。
他的心底瞬间有一股莫名的情愫弥漫心头,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酸胀让他张不开口。
林书瑶见他迟迟未动,问:“你也不喜透花糍吗?若不喜,用薏米糕吧,薏米糕清淡一些。”
周砚前世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金墉城地牢整整十四年,十四年间,他从未吃过一顿好饭菜。
虽然那些人不敢虐打他,但留给他的永远只有残羹冷炙。
而那份只有在她忌日时才能享用的透花糍,是他在那十四年间吃过的最好的食物。
他如何会不喜欢呢?
颤抖着手拿起一块透花糍,他声音沙哑:“四嫂!”
余下千言万语,却只能尽数哽在喉咙里头。
一旁的庄玄看出少主异样,忙问:“王爷需要用斋食吗?”
周砚闻声,心底顿时恢复清明。
他摇摇头,眼眶微红地看着林书瑶:“四嫂,我此生最喜欢的食物,就是透花糍。”
“当真?”林书瑶一脸欣喜,目若琥珀清澈。
周砚点点头:“喜欢之至,故而不舍得享用。”
他说这话时,虽然笑看着她,她却觉得他眼眶中仿佛有晶莹的东西将要滚落。
“那,回去后,你吹奏一曲《春日》送我,我送你一份亲手做的透花糍,可好?”
难得有人和自己一样喜欢透花糍,而且喜欢到快要落泪?林书瑶心底大受震动,恨不得即刻下厨做上一份。
周砚将透花糍一整块扔进口中,把腮帮子挤得鼓鼓的,然后笑着向林书瑶点点头。
这是他惦记了两世的透花糍,他如何能不喜欢呀!
4. 第四章 争 执
林书瑶和周砚,边用点心边听雨品茶,从音乐聊到了四季,四季聊到了三餐,三餐聊到人间烟火,不知不觉间过了两个时辰。
至夏日骄阳穿过回廊照进窗棂,温柔地落在对方脸上,二人才发现雨早已停歇。
虽相谈甚欢,林书瑶却早已看到周砚眼中的红血丝。
他应该许久没有休息了吧?
她取出手帕擦了擦手后,起身笑着行礼:“有幸遇到六弟,今日就此别过,若有机会下次再会。”
周砚忙起身回礼,抬首间看到阳光下正随风轻轻摇摆的罗汉松,心底顿生一股沉闷。
一声“下次再会”何其难?
胸口酸涩难忍,他仍笑着回:“下次再会,四嫂珍重。”
“六弟珍重”林书瑶回。
至那抹紫色彻底消失在这方小院,周砚收回视线,为自己续了一盏茶。
庄玄:“少主是否继续休息?”
周砚摇摇头:“即刻出发去颍川!”
“少主,吴王妃定然看到了你眼中的红血丝”庄玄沉痛出声。
“我知道,可若请不到安神医,我无颜再见她”
顿了一下,周砚垂眸看向对面已经冷却的茶盏,
眼中尽是欢喜期待:“她想听我再吹奏一曲《春日》,我如何能让她失望?”
林书瑶猜想吴王已经发现她离府,所以出了禅房后一刻不敢耽搁迅速赶回洛阳城。
那日吴王妃小产的消息刚传出,林书瑶的好友柳若芙就送去了拜帖。
可周谞让人将所有拜帖都拦了下来。
他知道林书瑶和柳若芙交情匪浅,但柳大郎是太子洗马,他并不放心柳若芙。
若她看出林书瑶的异样,他所有的布置岂不是都会白费?
今日,柳若芙又送来了第三份拜帖,知不能继续阻拦,他打算先向林书瑶交待清楚再让柳若芙入府。
谁知,林书瑶竟胆大包天偷偷出了府!
向来温文尔雅的吴王从未大声呵斥过下人,也从未责罚过他们。
今日为了王妃,他怒不可遏之下竟然动用的了杖刑。
林书瑶回到王府时,见府中所有人皆战战兢兢地等着她。
竹雨和那些掩护她出府的侍人,则被杖责得奄奄一息。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吴王大怒,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皇权的压力。
甫一进汀兰苑,她立即上前行礼:“还请王爷息怒,妾身只是思念娘亲故而去了白马寺。”
有外人在场,周谞虽然气她隐瞒,却依然一脸失而复得的喜悦,快步走过去扶住她的手。
“阿瑶回来便好,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林书瑶知道周谞已经怒极,因为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在慢慢收紧。
可她没有抽回手,而是温声回:“是妾身考虑不周,还请王爷息怒,让他们退下可好?”
周谞闻言,看了一眼近侍叶泉。
叶泉迅速让所有人退下,只留岁禾。
岁禾一脸担忧,见过林书瑶的视线后,不得不开口:“王爷和王妃先进屋休息,奴婢去准备茶水。”
无外人在场,周谞迅速收起所有表情,拉着林书瑶进了内室。
至房门合上,他才松开了手,然后掏出拜帖,“砰”的一声,将其用力摔在桌案上。
林书瑶正轻揉手腕上被他捏出的红印,见到有柳府印记的帖子,抬眸看着他:“你来此是为这个?”
“若非亲自走这一趟,我怎能发现王妃的自作主张?”
周谞说话时,眼底一片清冷,嘴角带着嘲讽,哪里还看得到方才那份柔情。
林书瑶自知理亏,却反问:“若非自作主张,王爷会同意吗?”
“小产是假,你不必”
“可我想阿娘是真”林书瑶迅速打断他的话。
“我想阿娘是真,我委屈求全是真,我与王爷相敬如宾亦是真”
一想到自己可能只余两月性命,林书瑶说话间不自觉红了眼眶。
"你"周谞刚开口,便怔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向来冷静端方的她,一言一行得体到挑不出任何错,更不会如此情绪外露。
她眼眶中的那抹晶莹,让他顿时忘了反驳。
怔愣须臾,他问:“就不能再等几日吗?几日后,我可以陪你去。”
林书瑶听后,笑问:“你心中永远以大局为重,我如何敢奢望几日后你会相陪?”
“林书瑶,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她眼中的嘲讽太刺眼,周谞突然熄了气焰。
这些日子,他周旋于礼部和工部,每日忙得焦头烂额。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连她偷偷出府都未及时发现。
他凝视着她:“我很累,我以为你能理解我,即便只是盟友,我也以为你在冲动行事前会先考虑我。”
今日的周谞是陌生的,林书瑶第一次觉得他终于像个活人。
可她已经不想花精力去分辨哪个是真实的他。
他与她,一开始就是假的,那便没必要变成真的。
“王爷,你并不懂人心”林书瑶回望他的双眼:“任何女娘,知道小产那一刻,都想见娘亲,而非等至几日后。”
周谞唯有沉默以对,他确实不懂女娘会怎么想。
林书瑶继续道:“你我是盟友,我和身后的沈氏与你在一条船上,我又怎会不知轻重?
你若认为我是在狡辩,大可进宫问德妃娘娘,看她如何回答。”
“此事何必叨扰母妃?”周谞一脸不赞同。
他简直,简直冥顽不灵,难以沟通!
林书瑶一气之下回:“那便随你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言罢,她转身走向衣柜:“还请王爷慢走,我累了,不便相送。”
她这是,在赶自己出去?
她竟然敢对自己翻脸?
周谞一脸不可置信,以至于忘了反驳,愣愣地跟着岁禾出了房间才回过神来。
林书瑶突然发现,忤逆周谞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只觉神清气爽。
落日前,周谞让叶泉前来传话:林氏女娘明日下午入府。
林书瑶放下正在摆弄的荷花,问:“王爷下午进宫了?”
叶泉点点头。
林书瑶轻笑:“你替我回复王爷,大恩铭记在心不敢忘。”
叶泉答诺后,去书房将这话转告给周谞。
正在看书的周谞听完,轻嗤一声,不置可否:“她不给我闯大祸,就算还了恩,谁稀罕她铭记。”
翌日清晨,为了不让好友担忧,林书瑶好好梳洗了一番。
窗畔桌案上昨日插入长颈白瓷花瓶的荷花不知不觉间竟打开了花苞,此时正散发出淡淡的芬芳,让这个清晨增添了一份淡雅。
看着粉嫩的花瓣,她忍不住赞叹:“今日才发现,这花离了荷塘也能如此动人。”
岁禾正为林书瑶挽发,笑回:“您若喜欢,奴婢让人时时换新即可,去花园赏荷的想法,就暂时打消吧!”
“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可没说想去赏荷。”林书瑶无奈一笑。
“奴婢自四岁就跟着您,您只需挑挑眼角,奴婢就能猜到您在想什么”岁禾得意地回。
挽好发后,她开始挑选发簪。
林书瑶嫁妆丰厚,头饰自是数不胜数,只是以往很少佩戴。
岁禾知女娘刚“小产”不宜打扮得太喜庆,可看到抽屉里琳琅满目的首饰,她又心有不甘。
若真如话本剧情,女娘时日无多,为何不能在剩下这些日子好好打扮呢?
“用那根白玉簪就行”林书瑶道。
“柳家女娘若看到您穿戴太素,肯定以为你伤心过度,只会愈发心疼您”岁禾答。
林书瑶无奈,又指了指并蒂海棠金步摇:“再加这个吧,不能更多了。”
岁禾得令后取出步摇轻轻插入发髻中,又不甘心的插了一支镂空蝴蝶金簪。
凝望着铜镜中的这张脸,虽略带疲惫,双眸却神采奕奕。
林书瑶脑海中想起话本中那句描写:“吴王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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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小产两月后,郁郁而终。”
以郑熙视觉写的言情话本,从头至尾有关自己的描写只有寥寥数语。
林书瑶不在意周谞是否背着自己和郑熙暧昧拉扯,可她在意向来豁达的自己,竟会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郁郁而终?
若真会在两月后病逝,也断不该是这样的原因,她绝不会放弃找寻真相。
不多时,林书瑶刚喝过汤药,柳若芙登门了。
甫一进内室,她眼中的关切藏都藏不住。
“你该好好在床上静养才是,何必与我如此见外。”
林书瑶:“已经躺了数日,今日就想坐在窗前看看夏日的美。”
“这景色哪日都可看,不急这一时”柳若芙一脸不赞同。
细细看过林书瑶后,她伸手握住林书瑶的手:“才几日未见,你竟消瘦了这么多。”
说着,她的眼眶忍不住发红,眼泪险些落了下来。
林书瑶就怕好友会这般,故而特意打扮了一番。
此刻见状,忙出声安慰:“你无需为我难过,太医说静养一阵就能康复。”
“我阿娘当年小产后缠绵病榻很久,我也是怕”怕什么,柳若芙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能和林书瑶成为好友,除了兴趣相投,最主要是二人的母亲都已去世。
林书瑶知她未尽之言,于是紧紧回握住她的手:“阿芙莫哭,太医说我休养期间不可忧思过重,为了我好,你能不能多笑笑?”
柳若芙一听这话,忙拿出手帕拭去眼角的泪:“我听你的,你这几日好好休养,若缺什么药告知我一声即可,柳府没有的,我让长兄去东宫找。”
柳若芙的长兄柳阳是太子洗马,柳氏兄弟自幼和太子一起长大,交情匪浅。
“暂无所缺,不过心意我先领了”林书瑶笑回。
柳若芙见林书瑶这样虚弱的笑,以为好友正强撑着安慰自己,心底愈发难受。
不过她还记得太医的医嘱,于是忍下泪意后和好友说了几件她觉得有趣的事。
看到瓶中的绽放的荷花,她笑道:“下月七夕日,皇后邀请洛阳五品以上官员的女娘去九州池赏荷,届时你一定要陪我去。”
“皇后是想为未婚女娘和郎君趁机互相相看,我既已婚,不便去吧?”林书瑶忙摇头。
“你是去帮我掌掌眼,免得我被人骗了去!”
柳若芙不想好友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出去看看美景或许能换一个心情。
“阿芙这般聪慧,哪有那般容易上当?”林书瑶狡黠一笑。
“你打趣我,我要与次兄说,让他为我出头”柳若芙言罢,将下巴高高扬起。
还是这幅孩子气的模样,林书瑶想起当初二人初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柳若芙只比林书瑶小两岁,柳氏却对外称舍不得女儿,想多留几年,故一直未定亲。
林书瑶:“找我不如找你次兄帮你掌掌眼,男子看男子的眼光或许更独到。”
“他眼光不行,我不放心”柳若芙摇头。
柳二公子若听到妹妹这般编排他,定会急得举起刀扇追打好友吧?
林书瑶忍不住再次笑出声。
笑了须臾,转念想起梦中之事,她轻叹:“我陪你去就是,不过,无需等至七夕,我今日就让人摘些荷花送你。”
好友喜欢荷花,林书瑶之前确实是想陪好友去院中赏荷。
只是看到好友一进屋就抹眼泪,便只能作罢。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见侍人捧着一大把荷花进来,柳若芙这才起身告辞。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旭日不知何时升上高空,明媚的阳光从窗棂照了进来,传来的阵阵蝉鸣声愈发清晰。
在柔和的光晕中,林书瑶边摆弄着荷花边感叹:“也不知阿芙这支花会被哪家郎君摘走。”
“您放心,有河东柳氏在,柳家女娘嫁得不会差”岁禾答。
林书瑶听了,未做解释。
都说傻人有傻福,岁禾听不懂她的担忧,也是件好事。
5. 第五章 部 署
那日下午和周谞争执后,连续数日,林书瑶都不曾见过他,二人又回到了之前的相敬如宾。
这日岁禾再次外出找话本,林书瑶百无聊赖间翻出从吴郡来洛阳时随身携带的小木箱子。
当初为了让林府接纳并善待她,外祖父让她带了二十六箱礼盒北上,但她看重的只有这个不起眼的樟木箱子。
里面装的是她幼时收到的生辰礼和阿娘病逝前留给她做念想的物件,虽没有特别值钱的,却件件珍贵。
手轻轻抚摸过这些旧物,她拿起了一支样式简单的木簪。
这是父亲未高中前,亲手为阿娘雕刻的。
林书瑶本不愿与父亲提陈年旧事,可倘若自己离世,沈氏和林府,和吴王间联系的纽带就不复存在。
这根簪子,或许能让父亲记起沈氏的知遇之恩。
她已经对找到话本不抱期望,故打算为沈氏做最后的谋划。
黄昏时分,金乌西坠。
岁禾空手而归,不过带回了一个消息。
话本女主郑熙的二嫂,昨夜因难产,一尸两命。
闻此消息时,林书瑶正在绣手帕。
她怔怔地看着绣绷上只绣了一半的蝴蝶,须臾后,抬眸看着岁禾:“明日,姚安郡主会大闹郑府灵堂。”
岁禾心底突然涌出一股冰冷的恐惧,她颤抖着唇问:“这些,话本中有吗?”
林书瑶放下绣绷,语气平静:“有,所以,那话本中的事都会成真。”
此刻的她,心口仿佛被压了一口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可她依然艰难开口:“岁禾,我时日不多,所以得尽快部署。”
“部,部署什么?”岁禾木然地问。
“我打算处理嫁妆,还要为你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岁禾终于回过神,她不顾礼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伸手抱住林书瑶痛哭出声:
“奴婢不要嫁妆,奴婢也不要出嫁,若您离去,奴婢就追随您而去。”
林书瑶见岁禾哭得似个孩子,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傻瓜,你还得活着为我和阿娘点长明灯。”
岁禾猛摇头:“奴婢这就去找话本,时间还未到,此事或许还有转机呢?娘子,我们不要放弃可好?”
她说着,想要起身。
林书瑶一把拉住她,眼泪终究没能忍住。
但她依然笑着回:“听你的,我们不放弃,只是今日太晚,明日再去可好?”
这一夜,汀兰苑的灯亮了一宿,林书瑶细细向岁禾说出自做梦以后,她想到的打算。
翌日,岁禾再次出门找话本,顺便为林书瑶送一封寄去建康的信。
林书瑶打算在剩下的时间内将嫁妆全部变卖。
商铺若想卖好价钱,就得提前物色买家,由沈氏帮她物色最好。
而那些金银细软绫罗绸缎和家具等,她自己可以处理。
洛阳至建康城,哪怕信差快马加鞭,也需十日左右。
届时,她能找到处理嫁妆的理由。
她记得在本话本中,大概十日后,雁门关会传来急报:
突厥突袭雁门关,边关将士奋力抵抗打退了突厥骑兵,但这两年雁门郡连年大旱,边民早已苦不堪言。
这场战役过后,大批负伤兵将需要医治,边民则需要赈灾安抚。
为保边境安定,雁门关将领送急报向朝廷申请药材和食物。
可正值盛夏,百姓还未秋收,朝廷也只能拨出少量粮食应急。
话本中,周谞已经争取到修缮太学的差事,可朝廷若支援雁门关,修缮太学的工程就会延后。
在周谞忧心忡忡之际,郑熙向他提议:卖掉林氏所有嫁妆,并将所卖银钱义捐给雁门关兵民。
朝廷正为银钱发愁,周谞突然以亡妻的名义捐款,并扬言是为亡妻积功德,以求来世再续前缘。
朝中上下无不对他的义举赞声一片,甚至有一些女娘因他这份至情至性之举感动到落泪。
林书瑶知道自己去世后,林府不会要回嫁妆,而沈氏舍不得放弃吴王这条大船。
所以,这嫁妆,她必须亲自处理。
信送出去后,林书瑶开始频繁召见商铺和田庄执事 。
知道有处田产刚好挨着姚安郡主的别院,她问了问产出后,决定把此处田产留给岁禾做嫁妆。
世人谈起姚安郡主,都是一副嗤之以鼻,甚至有人在背后骂她辱没门楣,败坏父兄名声。
可林书瑶记忆中的姚安郡主并非那般不堪。
她刚来洛阳的时候,参加长公主的春日宴,因一口蹩脚的洛阳调,在场的贵女们无人主动与她攀谈。
后来她独自去柳树下乘凉时,看到姚安郡主恶狠狠的教训了一名调戏婢女的家丁。
林书瑶认为,一个愿意为婢女打抱不平的人,品性肯定是好的。
次日下午,柳若夫再次上门,与林书瑶谈起姚安郡主大闹郑府灵堂之事。
柳若芙对姚安郡主未做评论,只是感叹郑二夫人红颜薄命。
林书瑶问:“你觉得郡主此举是否解气?”
“什么?”柳若芙一时跟不上思绪。
林书瑶:“换我是姚安郡主,我也会打郑二郎一顿解恨。”
柳若芙瞪大眼张着嘴,许久发不出声音,眼前的好友,怎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林书瑶浅啜一口茶后,恨恨出声:“郑二郎不但该打,甚至死不足惜。”
孙怀素原和忠义侯世子有婚约,是姚安郡主即将过门的嫂子。
郑二郎趁忠义侯世子出征之际,用下作手段将孙怀素娶了去。
可人娶到后,他却不好好珍惜,时常流连勾栏,侍妾纳了一个又一个。
她嫁入郑府四年,竟小产了三次,若非因此伤了身体,这次也不会难产身亡。
柳若芙声音有些弱:“郡主那句:嫁给我阿兄的牌位也比嫁郑二郎强,你也认同吗?”
林书瑶:“自是极力认同,若嫁入忠义侯府,她怎会受诸多气,又怎会早逝?”
见好友一脸愤愤不平,柳若芙认真注视着她的双眼,问:“阿瑶,实话告诉我,嫁给吴王,你幸福吗?”
闻言,林书瑶一怔,笑回:“自是幸福的,吴王待我极好。”
“以前,我也这么以为的,可这次,他拦下了我两份拜帖。”
林书瑶忙拉过柳若芙的手,笑道:“他只是怕有人打扰我静养而已,关心则乱。”
说着,她在心底将周谞痛骂了一遍。
柳若芙不忍心让好友在静养期间忧思过重,所以未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聊起女娘们最近喜欢的首饰款式。
至太阳渐渐偏西,她打算告别。
林书瑶一脸不舍:“日后若有大事发生,不论好坏,你都要告知我,我一个人实在闷得慌。”
柳若芙想起以前有很多次,好友都是用这副表情将自己留下。
于是笑回:“我逗留太久恐吴王不悦,过几日,我会再来,届时别嫌我烦即可。”
“阿芙,我有时候很羡慕姚安郡主”林书瑶突然感叹。
柳若芙一脸不解:“为何?”
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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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因为活得自在,活得随心!”
柳若芙听懂这话饱含太多无奈,身为世家女的她,其实也有太多身不由己。
可她只是笑着打趣:“郡主养了许多面首,你已嫁给吴王,还是莫要羡慕她了,免得吴王生气。”
林书瑶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不由自主想起那日去白马寺,周谞因愤怒不满,竟然摔了柳氏拜帖。
若自己真养面首,他不知会摔什么泄愤?
那次争执后,凡有拜帖,周谞都会让叶泉送来汀兰苑。
林书瑶就这样边等着外祖父的消息,边归拢嫁妆。
除了柳若芙,她拒绝任何人探望。
周砚离开白马寺后,本该即刻面圣,但他只是留了一封请罪信让高诚送入皇宫。
他和庄玄快马加鞭赶至颍川郡安神医的草庐时,已是几日后。
秀山风景秀丽,且有不少珍稀药材,安神医每年都会抽出时间在此采药小住。
周砚直言此行目的,安神医听后,当即拒绝。
他说:“皇亲国戚,多的是太医院大医去医治,怎能轮到我这等山野村夫越俎代庖?”
周砚忙回:“前辈自谦,前辈的医术,当得起一声华佗在世。”
安太医听了,“哈哈哈”大笑几声后,回:“什么华佗在世,那不过是传言罢了!你与其在此处浪费时间,倒不如让太医轮流问诊,集思广益。”
周砚不知林书瑶前世因何病逝,但以四皇兄那份深情,怎会不让太医医治?
想必是太医已束手无策,才会让她那般骤然离世。
周砚又言语诚挚地恳求安神医,可安神医连连拒绝,甚至将他们主仆二人都撵了出来。
看着“砰”的一声关上的木门,庄玄问:“是否需要属下将他绑去洛阳?”
周砚一脸诧异:“这话,应该由高诚来说。”
庄玄讪笑着摸了摸鼻头:“属下只是为少主着急,眼下神医不愿意问诊,而吴王妃的时间紧迫,总不能这般耗着吧?”
周砚听后,干脆席地坐在安神医的草庐外。
抬首看向远处绚烂的夕阳,呐呐出声:“那就这般耗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当天半夜,滂沱大雨从天而降。
药童问安清:“门外那两人还在,是否让他们入内避雨?”
安清听后,只是翻个身继续睡觉。
次日,大雨停歇,艳阳高照,安清终于出门采药。
周砚主仆忙上前行礼,他亦未作理会。
又过了一日,安清实在烦门口那两个木桩一样的人。
于是提出让周砚为他挑水劈柴十日。
“十日后,神医能答应某的请求吗?”周砚一脸期待。
安清捋了捋胡须,回:“那得看你这十日是否让我满意。”
周砚立时兴奋激动,忙起身行大礼:“多谢前辈给我机会。”
来此之前,他已想过安神医定然不好相请,所以做好了答应他任何条件的准备。
如今不过是挑水劈柴而已,他早已不是养在洛阳都城的贵公子,神医提的要求比他想的容易太多。
接下来的日子,他果真每日早起干起小厮干的活。
不只是挑水劈柴,他还去山上割草,为安清修缮了草庐。
眼看十日之期将至,一份边关急报突然打断了周砚的计划。
雁门关大捷,却只是惨胜,边关将士和百姓急需朝廷支援药材和粮食。
作为驻守雁门关的皇子他必须即刻赶回洛阳,为边境将士请命。
6. 第六章 等待时机
前世这一年,周砚未被封亲王,也未能在朝中任职,关于雁门关这一战,他只是零星从太子口中得知。
时隔十多年,他只依稀记得这一年突厥和雁门守将有一战。
所以至雁门郡后,他一直在训练雁门兵将的综合作战能力和边境百姓的协同抵御能力。
原以为,如此就能将战损降至最低,却不知突厥竟然会在他离开雁门郡时突袭。
眼看与安清的十日之约之余一日,周砚心口出顿时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一声声不甘在无声叫嚣着,拉扯着。
四嫂是他心中最重要的恩人,可,雁门一战,兵将和边民联合之下堪堪惨胜而已。
此时数以万计的伤员和边关百姓正等着急救,他不可能置他们于不顾。
在脑海中经历一番天人交战后,周砚不得不向安清辞行。
安清听完缘由,问:“你不想救她了?”
听到“不救她”三个字,周砚的心口似被密密麻麻的针尖扎着。
虽看不到伤口,透彻心骨的疼痛却让他无法马上回话。
他双膝重重落在地上,朝安清深深一拜后,才哽咽出声:“非某失约,实因边境罹难,某不得不做出抉择,还望神医通融!”
安清这些日子和周砚相处下来,逐渐对周砚的脾性喜欢起来。
堂堂亲王,愿意放下身段接受自己的刁难,还能时刻心系边关百姓,实属难得。
他笑回:“今日这一拜,老朽受得起,只是老朽也非冷血无情之人,边境告急,自然能通融一二。”
周砚顿时喜出望外,猛然直起身,激动地看着安清:“前辈同意医治四嫂了吗?”
安清点点头:“我愿意给她诊脉,至于能否医治,我不打包票。”
“您只要愿意给四嫂诊脉即可,某现下就去准备。”
安清又交待:“我不想让除你和她之外的人知晓此事。”
“某知道轻重,请前辈放心。”
周砚说着,再次向安清深深一拜,然后迅速起身安排。
安清年事已高,不能骑马奔波,于是留下庄玄用马车一路护送他去洛阳。
而周砚在得到安清的承诺后,想着或许能救下四嫂,激动兴奋之下,早已忘了疲累,不眠不休一路朝着洛阳疾驰。
以往,林书瑶不会在意:六月下了几场雨;屋外的蝉每日从何时开始鸣叫;桌上花瓶的花被换了几次。
如今知自己时日无多后,因珍惜光阴,她开始用心留意这些。
这日,长颈白瓷瓶又换上了新的荷花。
许是到了夏季至热时刻,花蕊中散发出的香味也比之前更加浓郁。
岁禾为了找书的事,已经开始变得焦躁。
但她不敢表现出来,便只能时常催促汀兰苑的婢女更换花束。
眼看竹雨又捧着一束刚采摘的荷花进来,林书瑶轻叹:“这花刚绽放,正是好看,不用换。”
岁禾:“每个时段的花都是不一样的,奴婢想让您看到最新鲜的。”
林书瑶无奈一笑:“无需这般折腾,让我去荷塘边坐一日即可。”
“不可,夏日酷暑,若伤了身体如何是好?”
林书瑶刚要反驳自己没那般娇气,秋月来报:沈大郎君正在门外等候。
林书瑶的外祖父收到信后,以为她遭遇了重大风波,立即让长子北上,并打算从沈氏名下产业中支取银钱助她度过难关。
看到一脸风尘仆仆,眼中饱含关切的大舅父,林书瑶心底酸涩难耐。
她忙迎上去行礼:“是瑶瑶不孝,让外祖父和您为我操心。”
沈绩伸手扶起林书瑶:“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见外?
你让我们找的买家已经找好,若商铺售空后还不够,沈氏能提五万两白银助你。”
“沈氏出五万两?”林书瑶原未打算沈氏参与捐款,如今突然觉得让沈氏以这种方式扬名,也许是件好事。
沈绩见她发怔,忙解释:“收到信后实在仓促,所以暂时只能支取出这些,若不够,我让长安那边再凑一些送来洛阳。”
知舅父会错意,林书瑶忙笑回:“够了,原本我也只是想尽快处理嫁妆,如今有沈氏相助,再好不过了。”
沈绩这才松了口气:“那便好,你把想出售的商铺列出来,我即刻去谈价,至于沈氏的五万两,最快也得三日后,如此,是否来得及?”
“来得及,您做事我自是放心的”林书瑶回。
顿了一下,她问:“您不打算问我为何如此急用银钱?”
沈绩抿了一口茶后,笑回:“你如今是吴王妃,做事自有你的理由,沈氏于朝堂上帮不了你,但作为你的娘家人,银钱自是责无旁贷。”
林书瑶听此一言,眼泪竟忍不住落了下来。
周谞当初向圣上求旨时,想的肯定也是她背后的沈氏。
世人皆嫌商贾低下,唯有周谞为了大计,忍辱负重求娶自己。
甚至为了不让圣上猜忌他的真实用意,向世人编出“一见倾心后一往而深”的谎言。
可她如何向舅父告知吴王的一切真情都是假的呢?又如何告知他们,她即将去世?
沈绩知外甥女生性乐观豁达,也从未见过她如今日这般突然落泪。
她难道是遭遇了不得的大事了?
思忖间,他手忙脚乱地翻出手帕递给林书瑶:“我是粗人,若说错话让瑶瑶伤心,你说出来,我一定改。”
见他一脸担忧,林书瑶压下酸涩,接过手帕拭去眼泪后,笑回:“我只是见到舅父开心而已,用钱的理由此时不便告知,再过几日您就能知道。”
“无妨,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需要沈氏相助的地方只管开口。”
林书瑶知时间紧迫,所以也未和沈绩客套,开始和盘托出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花了两个时辰的时间,舅甥二人才将商铺销售策略全部敲定。
黄昏时分,周谞从工部回来,听闻沈绩登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来了汀兰苑。
沈绩这等商贾,若非林书瑶成了王妃,他是没机会见吴王的。
如今不但见了,吴王还待他非常有礼,这让他对外甥女的担忧减轻了些许。
方才林书瑶再三交待过,不能让吴王知道二人的计划。
所以沈绩忙向周谞行大礼:“瑶瑶自幼得家母喜爱,故某不请自来只为全一份孝心,还请王爷体谅。”
周谞能求娶林书瑶,自然也有那份气度。
他忙伸手扶起沈绩,一脸欣慰地回:“沈郎君能来,书瑶定然高兴,最近工部公务繁忙,怪我忘了写信邀请您前来,该我言谢才是。”
林书瑶在一旁冷眼看周谞表演那副深情。
若是以前,她会上前配合一番,此刻却觉得反胃至极。
忍无可忍之下,她出声打断:“舅父舟车劳顿还未及安顿,王爷让他安置好后再叙吧。”
周谞察觉出林书瑶的不悦,但只是笑着又和沈绩客套了一番。
沈绩走后,他却没有急着离开。
而是径自找了靠窗的位置坐好,然后看着林书瑶:“修缮太学的差事,父皇已交给我。”
林书瑶端着茶盏,漫不经心地回:“妾身恭喜王爷。”
“只是,此事并没有那么乐观。”
林书瑶已猜到为何不乐观,但只是安静地等着他后面的话。
周谞接过岁禾递来的茶盏,接着开口:“今晨父皇收到雁门关急报,雁门关虽然大捷,但需要朝廷支援。”
“将士和边民损伤惨重?”林书瑶问。
周谞点点头:“修缮太学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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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不得不延后。”
“战报何时会公诸于众?”林书瑶又问。
“最迟明日朝会,父皇就会向朝中征求支援方案。”
林书瑶听了,点点头:“妾身已知,想必王爷早已疲累,就先回去休息吧。”
周谞费了好大力气才从五皇子手中抢到此差事,如今眼看要被雁门关战事耽误,只觉心力交瘁。
他主动和林书瑶谈起这事,原是想让她说几句安抚之言,
谁知她反应如此平淡,心底顿生一股无名怒火:“你难道一点都不想关心我的事吗?”
林书瑶见方才一副温和可亲与舅父交谈的周谞突然黑了脸,一脸诧异:“妾身一妇道人家,怎敢置喙朝中政务?”
“你!”周谞猛然起身用手指着林书瑶,却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
当初不要她插手自己的事的人是他,不要她谈政务的人也是他。
此刻,他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无力感。
林书瑶慢条斯理地起身,伸手轻轻压下他的手后,笑回:“王爷莫要气恼,气恼伤身,即便此刻您责罚妾身,妾身也爱莫能助。”
“那,那你也不该摆出如此置身事外的摸样!”周谞将心中所想吼了出来。
若在以前,林书瑶会因周谞终于卸去伪装而顿感欣慰。
可此时的她,早已不再稀罕。
她轻叹,注视着他的眼睛回:“即便朝廷支援雁门,你修缮太学的差事也不会即刻交给他人,你又何须如此着急?”
周谞轻嗤一声:“你说得倒轻巧,皇后和五弟正找机会将差事抢回去。
若工程一直未启动,再过几月,朝中那些人就得催促我就藩,届时,我不但要交出差事,还得南下。”
林书瑶平静的看着他:“南下,于你就那么可怕吗?”
看出林书瑶眼中的嘲讽之意,周谞气急败坏地回:“我自幼饱读圣贤之书,为的是实现理想和抱负,如何能偏安一隅庸庸度日?”
出嫁前,父亲向林书瑶大致讲解过朝中局势。
当今圣上正值壮年,太子生母是当今圣上的挚爱——已逝的圣纯皇后,太子自出生就集圣宠于一身。
她实在想不出周谞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自己能打败太子。
难道是德妃身后的清河崔氏?还是崔氏背后那些树大根深的大雍世家?
“王爷,朝廷急需用钱,太原王氏即便想为五皇子抢差事,也不会急在这节骨眼。
你再等几日,待朝中制定出援边方案,我自会想到助你之策。”
说这话时的林书瑶在周谞眼中是陌生且新奇的。
青瓷灯下的她一派云淡风轻,她身上已看不出南方女子的温婉柔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谋士的运筹帷幄。
这样的她,这样的言语,让他焦躁不安的心,瞬间平静下来。
“你有何打算?”他问。
林书瑶:“时机未成熟,不便告知。”
“是何时机?”
“晋王周砚”林书瑶答。
圣上刚收到战报,朝中哪怕能仓促间以最快的时间讨论出支援方案,此方案也必须有人去执行。
雁门关的兵民没时间继续等朝廷慢慢商讨合适人选,故晋王在圣上眼中定然是最佳人选。
历朝历代贪污挪用朝廷赈灾银钱的官员数不胜数,所以晋王未至,她不放心将银钱提前捐出。
周谞已平复心境,于是笑回:“那便静候佳音,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见他恢复这副温文尔雅的笑容,林书瑶再也不想与他多言。
她朝门口喊了一声:“岁禾,恭送王爷!”
然后转身走去隔间洗漱。
周谞见状,刚平复的气性再次冒起,但想到此刻有求于她,只得奋力甩甩衣袖扬长而去。
7. 第七章 七夕
周砚终于在第三日清晨,旭日初升之时赶到了洛阳。
进城后,他未做任何休整,直接打马去了乾阳殿。
大雍洛阳城宫城内有三大殿:乾阳殿、大业殿、徽猷殿。
其中乾阳殿规模最大,是大雍朝臣上朝的宫殿。
他至乾阳殿时,朝堂上刚宣读完雁门关守将送来的急报。
众朝臣听完急报后,对急报中描述的惨状尚存疑虑,毕竟那短短数语,所述内容却如人间炼狱。
可乍然在大殿中见到与一年前判若两人的晋王时,疑虑打消的同时无不露出惊诧之色。
雁门关的环境是有多艰苦恶劣,才会将那个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磋磨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此刻着一身黑色劲装立在大殿中的晋王,发丝凌乱衣袍残破,皮肤粗糙黝黑,许久未修的胡子甚至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不止二十岁。
皇帝周衡看到一副饱经沧桑模样的小儿子,也被吓得不轻。
他忙起身走向周砚,伸手一扶:“我儿这一年经历了什么?”
周砚今日的状态确实非常糟糕,数日疾驰之后的他,不修边幅只是其次。
最惨不忍睹的是他那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和早已干涸破皮的嘴唇。
皇帝扶住他的手时,他的手心甚至粗粝得让皇帝觉得扎手。
“你,你怎会如此?”
皇帝满眼既惊又痛。
然后急急出声:“快,给晋王备食案,再上些蔗浆。”
大雍上朝,除了皇帝和太子,其余皆站立临朝。
所以看到内侍迅速在太子下方备下食案时,晋王想推辞。
奈何太子周硕起身和皇帝一起,一左一右将他拖去食案前。
太子笑道:“一年未见,为兄甚是想念,快些坐我身旁,让我好好看看你。”
盛情难却,周砚只得跪坐下来。
见琉璃盏内精致可口的蔗浆,他红着眼眶看着皇帝:“虽有如此佳饮,儿臣却因想到雁门关数万将士和百姓,便难以下咽。”
皇帝拍拍周砚的肩膀:“我儿莫急,如今朝中正商议如何支援雁门,你可边休息,边听众卿的良策。”
吴王也在朝臣之列,自周砚入乾阳殿,他的视线一直为离开他。
如今看父皇和太子一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摸样,心底生出一丝鄙夷,但很快就想起了林书瑶口中的时机。
他倒要看看周砚要如何向朝廷狮子大开口,而这幅父慈子孝又能维持多久。
朝臣们开始讨论急报,与此同时,他们发现晋王变了。
除了相貌,晋王身上还有一个不容大家忽视的变化。
此时的晋王,哪怕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其身上散发出的坚毅从容,让他有如一名沙场老将正稳坐军帐中点兵派将。
朝中一些原想提议先派人去雁门关查明详情后,再商议的大臣,看到晋王轻飘飘飞过来的眼神时,迅速默认同意朝廷支援。
周砚看似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琉璃盏,眼角余光则扫过朝堂上这些各怀鬼胎的朝臣们。
当他的视线落在四皇兄周谞脸上时,他微微扬起嘴角,向周谞投去了友善的微笑。
这一笑让周谞瞬间觉得毛骨悚然,他记得六弟去雁门关前,二人的感情实属一般。
如今竟然在六弟眼中看到一股故友久别重逢的喜悦?
肯定是自己的错觉。
不知如何应对的他,不着痕迹地将视线转向了正在发言的王尚书。
太子忧心雁门关兵民,所以没有发现两个兄弟间的插曲,此刻正聚精会神地听王尚书发言。
周砚见四皇兄不理自己后,又悄悄把视线转向左上方的太子兄长。
他自幼得太子和先皇后关照庇护,在他心中,太子的命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他记得前世朝臣争论了好几日才敲定方案,但因今年的粮食还未归仓,所以只是先拨了部分粮食去应急。
户部的银钱迟迟未能拨出,直至四嫂病逝后,四皇兄主动捐出四嫂的嫁妆。
前世,关于雁门关这一战皆是听太子复述。
所以从急报至洛阳后一直到赈灾银钱下发共经历了多少波折,他并不得而知。
今世,他要救下四嫂,那她的嫁妆就不会被四皇兄捐出来。
他知道,仅一次朝会,并不能商议出什么,但朝廷愿意支援,那便是好事。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他要日日上朝,时刻紧盯朝堂动态。
哪怕用尽手段,他也要让户部吐出钱粮。
散朝后,太子提出让周砚去东宫小聚,周砚婉言拒绝了。
此刻的他,疲惫不堪至极,只想立即找到床榻倒头大睡。
大雍洛阳都城以洛水为界,分洛北、洛南里坊区。
开国元从及皇亲国戚的宅邸集中分布于区漕渠以北的里坊。
晋王府坐落在都城正北的修义坊,皇帝见他实在疲累,赐了车架送他回府。
马车摇摇晃晃向修义坊驶去,至晋王府门口时,他早已酣然入梦。
侯在门口的高诚在车外喊了几声,未能将周砚喊醒后,干脆进入车内将鼾声如雷的晋王扛进了王府。
随行的内侍和宫中卫见此,咋舌不已。
待他们回宫禀明皇帝后,皇帝对周砚愈发心疼,又连连赏赐了不少美食。
晋王回朝的消息才传出,林书瑶手中的商铺除了一间绸缎铺,全部抛售。
此绸缎铺的布料皆由沈氏提供,每月的收益不错,且管事老实可靠,她要把这个铺子留给岁禾做嫁妆。
看完舅父送来的账本,已是深夜。
林书瑶伸手捶捶发酸的肩膀,对岁禾道:“你的新户籍明日能送来,我最近太忙无暇顾及,你拿到新户籍后小心收好。”
“奴婢不想脱奴籍”岁禾脸上无丝毫喜悦。
林书瑶笑回:“开弓没有回头箭,听话,我很快就没有什么资产需要打理,你就不能让我走得安心一点吗?”
“呸呸呸”岁禾顿时红了眼眶:“不许说走,你要活着,好好活着。”
林书瑶轻叹:“人需要居安思危,你也一样,不要再孩子气,可好?”
她不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是突然暴毙,还是缠绵多日后离世。
所以只想趁着自己现在还能动能吃,将一切安排妥当。
当然,她也不会放弃弄清真相。
在梦中话本上,七夕这日,郑熙会邀周谞在九州池琉璃亭诉衷肠。
当时因不想看男女主卿卿我我,林书瑶看这一段是快速翻过跳着看的。
如今,她却想去偷听一下二人有没有在此次约会时谋划有关她的事。
朝中讨论持续中,周砚连续上朝数日,总算看出这些老狐狸各自的算盘。
支援雁门,无人异议,但一提到拨款金额时,他们就能找出一堆其他亟需用钱的项目。
这是一场博弈,国库就那点银子,拆东墙补西墙是朝中惯用的应急之策。
可谁也不想拆自己的墙。
朝臣们各持立场讨论数日后,转眼迎来七夕。
这期间,周谞曾至汀兰苑问林书瑶:“晋王已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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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你的良策是什么?”
林书瑶笑回:“你急什么?待我去九州池赏过花后,神清气爽之下,定能想到办法。”
周谞看出她在敷衍,但也拿她没辙,再次愤然甩袖离去。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七夕源于汉代,又称乞巧节,后经百年演变,已演变成未婚男女光明正大相会的日子。
林书瑶答应陪柳若芙赏荷,自然不会失约,但她也有了新的打算。
她按话本中的线索,提前让人去看过琉璃亭周围的景致,恰好发现琉璃亭北侧有一片紫竹林。
琉璃亭南面朝九州池,凡入亭中之人,皆会被九州池的浩瀚吸引,无人会注意身后的紫竹林。
至七夕这日,她换上了和紫竹颜色非常相近的襦裙,头上未戴任何头饰,还特意带了一把绣有紫竹的团扇。
算好时间后,她让岁禾先去拖住柳若芙,自己悄悄去了琉璃亭北侧的紫竹林。
她很有把握,若提前蹲在竹林中,定能将亭中二人的对话悉数听清。
蹑手蹑脚地走入紫竹林后,她开始屏气凝神守株待兔。
谁知,刚蹲了一会,天空竟突然下起了雨。
雨丝从细丝线般逐渐变得大如豆粒,周谞和郑熙却迟迟不见前来。
林书瑶举起袖子随意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后,低声自语:“连老天都不肯帮我,我前世定是造了大孽。”
心中越想越气,虽然有团扇遮过头顶,但雨滴乱飞,让她的视线渐渐模糊。
他们不会因下雨而更改地方吧?
林书瑶开始犹豫是否放弃。
谁知,身后突然伸出一只强有力的臂弯将她从竹林中迅速拉起,紧接着一丝男性的灼热气息落在耳畔。
林书瑶心底一惊,刚要出声呵斥,头顶传来一声低沉又熟悉的嗓音:“四嫂别怕,是我。”
林书瑶还未回神,就已像鸟儿一样从紫竹林中飞上了琉璃亭的飞檐上。
然后,被周砚轻车熟路地带入了阁楼。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过了片刻,林书瑶才举着团扇,惊魂未定地看着他问:“六弟怎会在此?”
他若在此,她还能继续偷听周谞和郑熙的谈话吗?
他会不会打乱自己的计划?
仅一瞬间,林书瑶已在脑海中盘算起如何将他劝离此处。
周砚听后,未立即回答,而是神色凝重地看着亭子不远处,然后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林书瑶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看到一男一女用手举过头顶正向这边奔跑而来。
她顿时睁大眼睛,那二人不就是自己在等的周谞和郑熙吗?!!
见二人越来越近,她迅速退离阁楼的窗口。
如今让周砚离开已无可能,她要如何说服他留下来一起偷听?
她不自知地低下头迅速在脑海中思忖如何措辞。
然而,她这副紧张无措到双手紧紧捏住团扇的模样,在周砚眼中又是另一种解读。
她为何蹲守在亭外?
四皇兄与其他女子在此私会,她早就知道了吗?
如今真相摆在眼前,她难以接受,所以既难堪又心痛,才不愿抬头?
“四嫂,”“六弟,”
二人齐齐出声,林书瑶抬头看向周砚,却见他的双眸深邃如汪洋,里面是浓到化不开的心疼和关切。
仅这一眼,她顿时忘了方才想好的说辞。
她掏出袖中手帕笑着递给他,放轻声音:“你的头发被雨淋到了,擦一下吧!”
8. 第八章 捉奸
周砚连续上了几日早朝,刚开始只是旁听。
至后来,时间愈发紧迫,朝中却没能商议出结果,忍无可忍之下,他下场和各部尚书争辩。
皇帝见小儿子把户部尚书骂得差点晕过去,忙以让他去七夕会赏荷为由,将他送去了九州池。
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他自是一万个不愿意。
皇帝道:“七夕会由皇后亲自操办,你若去了,哪怕只是去女娘跟前绕一圈顺便和皇后请个安,王尚书也不会继续和稀泥。”
尚书令王鸿是王皇后的父亲,也是百官之首。
此人稳坐尚书令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和稀泥装傻充愣。
周砚听后,为了能尽快争取到赈灾款,只能咬牙同意了皇帝的决定。
皇帝不只是嘴上说说,还让内侍将他带去后宫打整了一番。
晒黑的皮肤无法快速白回来,但衣着和发饰上可以花不少心思。
经过一番梳洗打扮后,当初那个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再次归来。
他按皇帝的要求到九州池瑶光殿后,当着众女娘的面向王皇后问安。
王皇后果真一见他就喜笑颜开,忙让五皇子拉他入席。
瑶光殿是王皇后接待女娘和郎君的地方,按计划,所邀之人到齐后,宫中乐师会为大家奏乐助兴。
欣赏过乐曲后,大家可以自行相邀沿揽香径临水眺望。
继续沿揽香径向北,可至簪花亭、临波阁,此两处是赏荷最佳位置。
临波阁再继续往前,就能看到非常壮观的飞云瀑。
周砚入座后,耐着性子和五皇兄闲聊了一阵。
眼看入瑶光殿的年轻男女越来越多,他偷偷找了空隙退了出来。
九州池西苑是皇子和公主居住的地方,他对九州池非常熟悉。
大家都按皇后安排的路线赏景时,南面的琉璃亭是最安静之所。
至琉璃亭,他像多年前一样,几个跃步飞上了琉璃亭顶上的阁楼。
这是他习武之后常来之所,除了定期打扫卫生的宫人,无人知晓此处。
原本打算在此处躲避片刻后继续去上朝的他,竟然发现了四嫂。
四嫂从远处疾步而来,左顾右盼一番后迅速隐入紫竹林中。
正疑惑她为何有此之举,他看到远处的四皇兄正带着一名女子向这边走来。
若非下雨,若非耳力极佳的他听到她在紫竹林中抱怨:“前世定是造了大孽”,他不会以这样唐突的方式把她带入阁楼。
只是,如今人已在眼前,他后悔已来不及。
明知四皇兄与人私会,她竟然还能笑着将手帕递给自己。
周砚接过手帕后,心底瞬间如阁楼外的天,酸涩又潮湿。
听脚步声,周谞和郑熙已经入亭子。
见周砚拿着手帕发愣,林书瑶用手比划了一下擦拭的动作。
“熙儿,让你淋了雨,是我安排不周。”楼下的周谞开口。
听到此话的林书瑶顿时顾不上周砚,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四郎相邀,哪怕再危险,熙儿也会赴约。”郑熙回。
她的声音如此悦耳,甜美中带着柔弱,柔弱中带着酥入心田的亲昵。
哪怕未见其人,只听到此话的男子,也能忍不住为其折腰。
周砚捏着林书瑶的手帕,心中预感到不妙。
周谞语带心疼:“熙儿待我痴心一片,我却负了你,我真该死。”
说着,传来“啪”的声响,然后是郑熙惊呼:“四郎不可!”
林书瑶轻轻扯了扯嘴角,心想周谞为了哄美人开心,可真下得去手。
“四郎的难处我一直都知道,只怪我出身太好,无法成为你的王妃,你这番自责,是想让我心碎至死吗?”
郑熙说完,“嘤嘤嘤”地抽泣起来。
那声音娇娇软软,似小猫在心口撒娇,令人忍不住怜香惜玉。
林书瑶却觉得肉麻至极而不经意打了个颤,难怪当初看话本时,自己会跳过这一段。
周砚一门心思懊悔自己留下,却见四嫂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心底的酸涩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他默然地擦拭起额间的水珠,听到郑熙再次开口:“四郎,让我为你擦吧。”
他擦水珠的手瞬时僵在当场,从手帕上传来的淡淡馨香一刹那间悉数冲入鼻腔,让他避无可避。
方才二人近身飞入阁楼,四嫂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就是这般,清淡冷冽,若无似有,却又沁人心脾。
察觉到自己乱了思绪,周砚的脸迅速涨热,红色一息间蔓延至耳根处。
他在心底唾骂自己一番,用尽全力忽略独属四嫂的馨香后,再次将注意力转向楼下。
谁知楼下忽然传来衣料擦碰的声音,伴随着周谞的声音:“你我皆淋湿,无需费力擦拭,如此这般互相取暖刚刚好。”
“四郎!”郑熙一声娇呼。
“熙儿别怕,如今大雨滂沱,定不会再有人前来。”周谞道。
楼上的周砚此时如坐针毡,生怕楼下二人接下来会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林书瑶比周砚冷静淡然,并无此担忧。
因为她知道郑熙最拿手的是欲拒还迎,然后与周谞保持若即若离,无限拉扯的关系。
她还记得郑熙曾和贴身婢女抱怨过:“男人都是贱骨头,得不到的永远最好。”
郑熙:“书瑶姐姐刚小产,我此刻如此,哪怕无人看到,我也会受良心谴责。”
她说着话挣扎着退出了周谞的怀抱。
周砚那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此刻终于松了下来。
林书瑶听到自己的名字,却是愈发来了兴致。
她干脆不顾形象,迅速趴下身体,将耳朵贴在木板上。
方才脸红心跳的周砚,见此,唯有一副欲言又止眼神复杂地看着早已忘了自己在场的四嫂。
脸上的水珠大致擦完,他收回手。
柔软的缎面手帕捏在掌心,一如他方才情急之下揽住了她的肩膀,也是这般柔软。
他又胡思乱想了!
甫一察觉,哪怕她不会发现,他仍迅速将脸扭开看向窗外的大雨。
脸上的水珠其实已无擦拭的必要,如此反复发热也能将其烘干。
周谞回:“熙儿无需自责,我与林氏并未圆房。”
话音刚落,郑熙一脸不可置信:“什么?那,那怎会小产?”
楼上的周砚乍然闻此辛秘之事,想到的不是四嫂是否背叛过四皇兄。
而是四皇兄竟然为了讨郑熙的欢心,如此污蔑四嫂的清白!
怒火中烧之下,他想即刻起身跳下阁楼找四皇兄质问一二。
林书瑶正在心底唾骂周谞不讲信用,见周砚愤然直起身。
电光火石间,她顾不得其他,立即伸出手压住他的膝盖。
她的手柔软如羽毛一般覆在了周砚放在膝盖上的手,温热顺着手背迅速传至心底。
“四嫂?”他用口型问她,眼中全是疑惑不解。
你为何要如此忍让?
只见林书瑶摇摇头,眼中全是祈求。
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她一定要从楼下二人口中听出蛛丝马迹。
周砚见之,一股无力感让心口的疼痛蔓延开来,那片酸涩潮湿已成滂沱大雨滴滴落在心田之上。
她为了四皇兄,竟愿意隐忍至此吗?
“小产之事三言两语讲不清,我即将就藩,如此宝贵时刻,莫要再提林氏可好?”周谞道。
林书瑶忘了收回放在周砚膝头的手,再次趴下身。
“你不是刚接了修缮太学的差事吗?”郑熙问。
许是听说周谞即将就藩,她的声音隐隐带着颤抖。
“朝廷要支援雁门,国库并不宽裕,太学不是非修不可。”
周谞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接着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熙儿,我若去了吴郡,定会病入膏肓。”
“四郎,我也不想与你分离”郑熙带着哭音回。
林书瑶的耳朵紧贴地板,此刻终于可以根据声音判断出二人又抱到了一起。
她在心底腹诽:真是没劲,腻腻歪歪半天,就是没有她想要的重点。
郑熙许是在落泪,周谞开始柔声安慰起她。
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
林书瑶怀疑写话本的人定然文笔太差,故而想不出更好的词汇。
在她面前的周谞和在郑熙面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他与郑熙说的字字句句,皆像是不带脑子的人才说的出口。
楼下二人卿卿我我,楼上二人则各怀心思。
满腔愤懑不解的周砚,早已忘了嫂子的手还未离开。
若非四嫂阻拦,他必定跳下阁楼将那堆狗男女毒打一顿。
北方的雨来得突然,去的也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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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
雨后放晴的太阳穿过阁楼的轩窗散落在二人身上,带着金色的光芒。
林书瑶已经坐起身子收回手。
楼下的两人除了互诉衷肠,还一起读了一首郑熙的新作。
却再也没有提起她的名字。
见天空放晴,周谞和郑熙先后离开了琉璃亭。
林书瑶抬首看向落在地板上的光芒,光圈中有粒粒尘埃在飞舞。
她觉得这些尘埃像极了此刻的自己,茫然乱飞而不知该飞往何处。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郑熙方才和周谞分享的新作。
她复述完一遍后,抬眸凝望着周砚:“六弟,这诗也是郑熙剽窃而来,包括之前流传的那些佳作,皆非她所作。”
说到此,她顿了一下,嘲讽一笑:“她和吴王,当真绝配,皆是虚伪之辈。”
若非梦见那本话本,她不会知道那些曾让她惊叹折服的诗都是郑熙从一本《诗词三百首》上剽窃而来。
那本名字奇怪的话本首页有简介:此书为一部大女主言情爽文。
何为爽文?她初看时不解,此刻终于懂了。
郑熙身为女主,在十岁那年梦见《诗词三百首》后,每当她心底有所思时,那本书上的诗词就会跃入她的脑海。
人比人当真气死人!
郑熙梦到的是那等好书,而自己只能梦到毫无意义的话本。
林书瑶再次气恼懊悔,当初没能记住话本情节,只记住了这些无用的诗。
周砚此刻对郑熙的诗是否原创并不关心。
在过去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以为恩爱美满、情比金坚的四兄和四嫂,今日发现一切都是假的?
这让他一时间难以理清思绪而不知如何回答林书瑶。
但见她眼中没有因四皇兄的背叛而伤痛,他心口得到了些许宽慰。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他问。
“你就不想问其中细节?”林书瑶反问。
周砚摇摇头:“四嫂想做什么,自有你的道理,我只想知道:四嫂是否愿意让我帮忙?”
林书瑶轻笑出声:“若我要你帮我杀人呢?”
周砚听了,立时端正身子,双目炯炯地问:“何人?何时下手?”
“噗嗤”林书瑶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这样子,真是让她不知如何形容。
笑了须臾,她摇摇手中的团扇回:“骗你的,我没有想杀的人。”
她这样笑看着他说话时,阳光落在她凝若白玉般的面庞。
南方女子多温婉柔弱,她虽没有闭月羞花之貌,身上独有的气质却能让人一眼难忘。
手中团扇轻轻摇晃之时,她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一下一下随着煽动。
“今日七夕,让你陪我在此浪费时间而错过佳人,我当向你赔罪。”
言罢,她手中握着团扇,双手交叉,向他行礼。
周砚忙伸手去扶她:“四,四嫂,莫要打趣我,我,我无娶妻之意。”
“哦?是你眼光太高?还是已在雁门关遇到佳人?”林书瑶直起身子带着戏谑看向他问。
周砚闻之,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没,没有佳人,我,我只是”
“哈哈哈”林书瑶突然发现,逗小弟弟这般有趣。
她起初用团扇遮住脸笑,笑到后来,干脆拿开团扇,就这么站在雨后初晴的虹光中看着他笑。
“六弟快看,有天虹”她惊喜地用手指着远处横挂在九州池上空的彩虹。
“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四嫂快收手”周砚急声道。
林书瑶收回手,笑问:“好看吗?”
周砚点点头。
林书瑶又往窗前走了几步,双目看着彩虹出神,呐呐道:“雨霁天虹,七色霞光,即便指了,也该是好运才是,有何可惧?”
周砚走上前,立于她身侧,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天虹。
太阳透过薄薄的云层散落在九州池的水面上,七色天虹若隐若现于薄云间。
“六弟,明日退朝后,我想与你一同去见父皇。”林书瑶看着远处道。
“好,届时我让高诚去接你。”周砚欣然允诺。
林书瑶未再言语,只是怔怔地看着烟波浩渺的九州池。
周砚偏过头垂眸偷偷看向她的双眸。
只见盈盈若秋水的双眸中,七色霞光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九州池的潋滟浮光。
9. 第九章 献策
天虹虽美,但随着旭日高升,最终渐渐消散在眼前,一如这片刻的安宁经不起时间蹉跎。
“四嫂,”周砚不知该如何安慰,唯有深深地凝望着她静默。
林书瑶闻声抬眸看向他,见他眼底的关切仿佛就要溢出,她心底一暖。
“六弟,你无需为我难过,我与吴王只是各取所需的盟友,他与郑熙在我嫁入王府之前就已经两情相悦。”
说到这里,她自嘲一笑:“若非郑熙出身太高,吴王担心被父皇和太子猜忌,这泼天的富贵也轮不到我。”
“不,不是这样,四嫂不该妄自菲薄”周砚急急出声。
林书瑶不知这个才见过几面的六弟为何会对自己如此信任,但见他眼底一片赤诚,不忍再继续争辩。
她勾起嘴角,眼神温柔地看着他:”六弟,他真的影响不了我的情绪,我也不稀罕他那颗廉价的心。”
周砚闻之,心底酸涩一片,唯有怔怔地回望着她。
她的眼中无任何悲痛之色,唯有坚韧和豁达。
林书瑶知不能继续逗留,欠身行礼:“我知雁门关的百姓和将士需要你,但我仍希望你在与朝臣博弈时,先顾及自己的安危。”
周砚抱拳回礼:“多谢四嫂提醒,我定铭记于心。”
朝堂中那些人都是老谋深算的狐狸,他如此年轻,怎会是他们的对手?
若非今日舅父还未给出确切数目,她真想此刻就去面圣。
“六弟,明日,最迟明日,你就无需再与他们周旋。”林书瑶笃定地回。
周砚不知她打何哑谜,只当她在安慰自己,于是笑回:“我便先借四嫂吉言。”
二人就此别过,他去找皇帝约明日的时间,她则回到了瑶光殿。
她甫一进殿,立即迎来了无数探究的视线。
大家都以为小产不足一月的吴王妃不会出席,谁知她不但来了,气色看起来还不错。
越过重重人群,林书瑶的视线落在了郑熙身上。
郑熙已换了一身衣裙,与她的视线碰撞时,眼神微微闪躲,但也只是一瞬。
林书瑶再次感叹她和吴王简直绝配。
她向坐在上首的王皇后行礼问安后,走向柳若芙身边的位置。
“岁禾说你出去找帕子,可找到了?方才下雨 ,淋到了吗?”柳若芙起身牵过她的手一脸关切。
林书瑶伸手进袖袋摸了一下,竟未摸到手帕。
莫非方才太急,落在了阁楼里?
好在手帕无特殊标记,她笑回:“寻常帕子而已,无甚重要,我只是为躲雨耽搁了时间。”
落座后,她凑近好友的耳畔,悄声问:“有无郎君入你的眼?”
柳若芙听后,既羞又气,红着脸咬牙切齿地回:“亏我方才担心你受凉,你竟打趣我!”
林书瑶见她这样,突然想起周砚方才在阁楼里,也是这般孩子气的摸样。
“噗嗤”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年轻人就是纯情。
二人正笑闹着,太子妃侍女竟主动走过来向林书瑶行礼。
“太子妃和齐王妃差奴婢过来邀请王妃过去小叙,您能否随奴婢过去?”
柳若芙不想和好友分开,却只能忙道:“你先去,待这里结束,我们一起赏荷,你顺便代我向太子妃问个好。”
太子妃徐嘉鱼是太子继妃,未出嫁前是柳若芙的好友。
嫁入东宫后,因忙于照顾前太子妃留下的小公子,渐渐和柳若芙疏远。
林书瑶能被周谞选中,徐嘉鱼的出身功不可没。
前太子妃出自河东裴氏,祖父是太子太傅,谁都未曾料到,出身寒门的从五品治书侍御史的女儿会被钦定为太子继妃。
齐王是三皇子,幼时不小心落马导致右脚终身残疾,皇帝便让他留在洛阳建府娶妻。
太子继妃出身不显,齐王妃的出身自然不好高出徐嘉鱼。
于是齐王娶了从五品督水令之女吴娴,林书瑶也因此捡漏被周谞求娶。
她向太子妃行礼,齐王妃吴娴起身热情地拉她入座:“你我是妯娌,无需这般客套。”
相比徐嘉鱼的拘谨少语,吴娴更显得落落大方。
未待林书瑶回过神,她已经让人将林书瑶食案上的酥山换成了蜜汁玫瑰饮。
并解释:“我和太子妃今日不宜用寒食,故特意备了这个,此物滋阴补气,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吴娴没有提林书瑶小产后不能食用酥山,而是热情地介绍起她喜欢的饮品。
在未弄清话本结局前,林书瑶对入口之物极其谨慎。
只是现下吴娴如此贴心又热情,且言说她和太子妃也在用蜜汁玫瑰饮,她也找不到理由拒绝。
她道谢后,举起琉璃盏浅啜了一口。
然后笑回:“甜而不腻,还有玫瑰的清香,味道不错。”
吴娴听后,爽朗一笑,看着太子妃道:“我就说吴王妃定然喜欢。”
徐嘉鱼举起团扇半遮唇角笑回:“吴王妃喜欢就好,饮尽后,我再让人给你续上。”
盛情难却,林书瑶又喝了一口。
太子有一子,齐王有一女,徐嘉鱼和吴娴嫁入皇室的时间差不多,故二人交情不浅。
林书瑶刚嫁给吴王半年,与他们二人也只有在宫宴或者重大节日时有往来。
虽然心中有些许忐忑,但见二人又续了一盏,出于礼貌,她又继续饮用直至琉璃盏见底。
好在后来大家忙看乐人跳胡炫舞,也就无人盯着她续盏。
七夕宴于他们这些已经成亲的女娘而言确实无趣得紧,欣赏完演出,大家陆续走出瑶光殿。
林书瑶心里记挂明日面圣之事,赏荷时也有些心不在焉。
柳若芙见她如此,愈发认为她还在小产的悲伤中没有走出来。
至金乌西坠,林书瑶虽众人离开九州池,沈绩已在汀兰苑等候多时。
沈绩向林书瑶详细核对完售卖嫁妆的所有账目,然后确定了沈氏能捐出的银钱数目。
林书瑶的嫁妆共售得四万八千六百两白银,留下三千六百两做岁禾的嫁妆后,还剩下四万五千两。
沈绩决定由沈氏添五千两让林书瑶凑够五万两,再额外出十万两白银捐给雁门关。
林书瑶担心沈氏捐赠数目太大会遭其他商户的排挤。
沈绩却笑回:“我与父亲意见一致,既要捐那就大方些捐,且届时陛下若同意由沈氏向大雍商户发起倡议书,沈氏就得争当表率。”
林书瑶听后,倒也未坚持。
此刻,万事俱备,只差明日的面圣结果。
是夜,周谞又来了汀兰苑,却被岁禾以“王妃赏荷太累已经歇下”为由请了出去。
林书瑶不知周谞离去时是如何愤懑不平,而是睡了一个无梦舒心的觉。
翌日清晨,辰时刚至,高诚便如约等在汀兰苑。
皇帝周衡是在乾元殿西堂接见林书瑶。
昨日周砚向皇帝说起今日之约时一问三不知,但皇帝已大致猜到今日要谈何事,因此让太子周硕也留下一起旁听。
林书瑶向皇帝和太子行礼后,皇帝问:“怎的不让四郎一起来?”
林书瑶回:“此事是儿媳自作主张,夫君并不知。”
皇帝对子女们婚姻和睦喜闻乐见,于是笑问:“你不怕四郎事后生气吗?”
林书瑶摇头:“大义当前,夫君只会夸我。”
“那便说说,你如此慎重地让居墨提前相约,是为何事?”周衡笑回。
周衡是个重情义的皇帝,从他待沈氏和当初相助过他的那些人的态度就能看出。
他不仅重情义,还是个心怀天下百姓的仁义之君。
他登基后,从未兴建修缮过宫室,户部的每一笔银钱都用到了该用之处。
奈何先帝晚年杨氏贵妃一党祸乱朝纲,让大雍百年基业差点毁于一旦,国库也亏空严重。
这次支援雁门一事,他知道不仅仅是朝臣有意捂住钱袋子,而是国库确实不够充盈。
林书瑶得令后,向皇帝行跪拜礼,并大声道:“儿媳斗胆向父皇谏言献策,若有不妥之处,还请父皇先原谅儿媳。”
皇帝听了,端正身子回:“朕允了,你说。”
林书瑶道:“为解雁门之急,儿媳今日献上以下几条良策:
其一:恳求陛下准许沈氏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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倡议书,倡议大雍商户为雁门关捐款捐物。
其二:建议朝廷在雁门关为捐赠者立功德碑,无论金额多少。
其三:建议朝廷在雁门郡治所雁门县开大市,开市一年内减免入市商户一成商税。
其四:凡捐赠金额超万两白银的商户,雁门大市三年内为其减免两成商税。”
她提的每一条良策,在皇帝看来,既大胆又诱人。
皇帝一脸严肃,问:“详说第一条。”
林书瑶:“为做表率,沈氏愿意捐白银十万两,加上儿媳的嫁妆折合所得五万两,在发起倡议书之前,共有十五万两白银可捐入户部。”
“不可动用你的嫁妆!”“不可动用你的嫁妆!”皇帝和周砚竟然齐齐出声。
然而林书瑶只是一脸坚定地看着皇帝:“我有幸嫁入皇室而享受尊荣,如今雁门有难,我只想尽绵薄之力,以报大雍百姓对皇室的供养。”
她说这话时,字字铿锵,句句坚定,振聋发聩,让在场的皇室父子皆为之动容。
须臾过后,皇帝才道:“第一条,朕允了!”
他很清楚,想为雁门关募捐,皇室定然需要先做表率,既然林氏愿意,简直再好不过。
“为何开大市?”太子问。
林书瑶看着太子回:“雁门郡连年大旱,人口骤减,如今又遭突厥袭击,正是民心不稳之时;
朝中支援雁门后,开大市,可安定民心并向突厥扬我国威,又可吸引人口流向雁门郡。”
雁门郡是大雍商户向北通商的重要关口,哪怕偶有战乱,仍然有不少商户冒险出关贸易。
林书瑶所说的扬我国威就是因为此,只有国家强大,才会有大批商户集中在关□□易。
太子听后,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皇帝道:“如此,二至四条皆是为吸引商户义捐?”
林书瑶点点头:“儿媳只是斗胆提议,具体实施细则,还需朝中商议。”
周砚道:“若开大市,雁门关必定需要增强兵力,军需也会增加。”
他想到的是如今雁门兵将刚经历了惨烈的保卫战,若开起大市,定然也会吸引突厥南下抢掠。
皇帝笑回:“兵马你不用愁,我自会从其他地方增派给你。开大市后,有商税入账,不是现在三瓜俩枣关税能比的。”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开大市后,不只是商税,连关税也会增收。”
历朝历代皆重农抑商,然而,周衡登基后,重农的同时,朝廷大力鼓励行商。
这些年通过收取大雍各大市的商税和各处关税,已为大雍国库增收不少。
林书瑶又就后面三条,详细解释了提这些建议的初衷。
皇帝偶尔问几句,太子和周砚则未曾再语。
周砚昨日未问她缘由,但也猜到了定是为雁门之事。
却不曾想,哪怕重来一世,她的嫁妆依然被悉数捐给雁门。
与上一世不同的是,这一世除了她的嫁妆还有沈氏参与其中。
如此,雁门之急确实可解决。
夏日清晨的太阳逐渐高升,灿烂的光穿过大殿高高的窗棂照入堂内。
林书瑶就像一名身在朝中的谋臣,坐在那片明媚中,胸有成竹地将她的见解侃侃而谈。
若非见她着那一身紫色襦裙,在场的皇室父子差点忘了她只是一名女子。
听了许久,皇帝突然感叹:“沈卿将你教养得极好,朕已多年未见他,甚是想念。”
当年林书瑶的外祖父支援皇帝时,不但冒着被贵妃一党杀头的风险,还要时刻防范被各大商家挤兑。
然后,即便那般艰难,他仍坚定不移地支持皇帝。
皇帝感动之下偶尔约他对弈谈天下局势。
林书瑶笑回:“外祖父也一直感念皇恩浩荡,故而让我好好孝顺父皇。”
一声“孝顺”让皇帝觉得自己只是平常百姓的家长,顿时心情舒畅。
他笑问:“你想要何赏赐?若在朕能力之内,定允你。”
林书瑶:“我无所缺,暂时无想要的赏赐。”
皇帝笑回:“今日太子和晋王为朕见证,朕欠你一个赏赐。”
10.第十章 问诊
为能够争取到更多钱粮解雁门之危,周砚与各部尚书博弈数日,早已筋疲力尽。
若非前世经历过生死的他已被磨去棱角,心态也变得平和,他不知自己是否会在朝会上对他们动手。
这些朝中重臣,领着最优渥的俸禄,享受着别人一辈子可望不可即的尊荣,可他们心里没有百姓。
雁门关那些因守卫大雍安宁而家破人亡的兵将和百姓,在他们心中就如蝼蚁一般。
如今,终于可以解决雁门之危,他心底却无想象中的欢喜。
若无这些寒门兵将英勇无畏地守卫大雍的各个边关,他们又怎能高枕无忧地享受风花雪月。
周砚心中的不甘和愤懑像滚烫的岩浆拉扯着他,叫嚣着想要找到出口喷薄而出。
可,他知自己势单力薄,唯有选择妥协。
皇帝要召朝臣商议建大市相关细节时,他以不想和户部尚书争吵为由,逃离了乾元殿。
出了宫,他却茫然不知该去往何处。
重生前,洛阳城是他意气风发打马游街、赏花会友的故里。
重生归来,一切都已陌生。
他不敢再与昔年好友深交,唯恐他们发现自己的异样。
晋王府是去岁匆忙开起的府邸,府里除了护卫和洒扫的仆妇,空空荡荡。
那里既无他生活的记忆,也无他所期待的人和事。
他牵着马,漫无目的地穿过东城的街道,像一个找不到转世之路的孤魂野鬼。
“少主,”庄玄清亮的喊声响起,终于将沉浸在茫然虚空中的周砚唤醒。
庄玄:“我已将神医安置在别院,现在过去问诊吗?”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安清的踪迹,周砚提前在洛河以南的道化坊购置了别院。
听到“问诊”二字,他举目望了眼高悬的烈日。
耀眼的光亮刺得他双眼胀痛,迅速低头时,他见到了踩在脚下的影子,嘴角不知不觉间轻轻扬起。
还好,他是活生生的人!
即便四嫂捐了所有嫁妆,他依然有希望救下她,并改变她前世的命数。
“你先和高诚去别院等我,我马上就到。”
他说着话,轻快地飞身上马,嘴角的笑不断荡漾开来,却是怎么都压不住。
这是庄玄自少主重生归来后,第一次见少主如此少年气的模样。
仿佛昔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又回来了。
林书瑶从宫里回来后,心情大好,午膳比平日多用了一碗,如今正摇着团扇和岁禾在廊庑下散步消食。
栾树枝头的夏蝉一如以往的鸣叫不止,今日却显得格外动听。
林书瑶:“买院子的事不可耽搁,你早点定下我也放心些。”
岁禾如今也不再提追随她的话,闷闷地回:“沈大郎君替奴婢选的院子,奴婢拿不定主意,想让您帮忙相看。”
林书瑶笑回:“定个院子而已,又不是帮你相看夫婿,你想定哪个都行。”
“您喜欢的奴婢才买,且如今大事已了,您闷在府中也没事做。”岁禾答。
沈绩按林书瑶的要求在洛河以南的里坊选了三处院子。
三处院子都不大,但房间布局合理,用水方便,且分内外两院,可以养护卫和洒扫做饭的下人。
洛阳房价昂贵,这三处院子已属难得的公道价。
岁禾现在一刻都不想和林书瑶分开,就怕她一个人时胡思乱想导致真的“郁郁而终”。
林书瑶无奈,只得答应明日和岁禾一起去看看。
二人正聊着那几处院子,秋月突然来报:“晋王等在汀兰苑外。”
“你确定是晋王?”林书瑶一脸疑惑不解。
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在朝中与朝臣商议要事。
谁知秋月还未回话,周砚竟已径自入了汀兰苑。
他一脸激动地看着林书瑶问:“四嫂,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可好?”
“去往何处?”林书瑶实在无法猜到何事能比雁门关的事还要重要。
“时间紧迫,你先随我去,路上我再与你细细解释。”周砚一脸焦急。
林书瑶低头看了一下衣裙,然后问:“我需要梳妆后再出发吗?”
周砚回:“不用,越快越好。”
安清被百姓称为神医,医术自是毋庸置疑。
只是,大凡大能之人皆会有独特的脾性。
周砚与他相处过几日,发现此人的性情有些刁钻古怪。
他很担心安清在洛阳住下后,会突然改了主意。
心中虽然满是疑惑,林书瑶却也没有继续犹豫。
为不引入注意,周砚放弃骑马,与林书瑶同乘马车。
王府的马车还算宽敞,可正值盛夏,又是正午时光,哪怕已将车帘换成纱帘,车内依然闷热。
周砚刚坐入马车,就开始拘谨起来。
今日不同在琉璃亭的阁楼,那里天开云阔,马车内却光线偏暗,且空间狭小。
虽然二人各自紧靠着马车两侧的窗子而坐,他却仍然能闻到那股她身上独有的馨香。
林书瑶未发现他的异样,而是好奇地看着他:“现在可以解释了吗?”
周砚终于回过神,迅速低下头掩饰方才乱飞的思绪,再抬头时已恢复清明。
“那次与你在白马寺相遇后,我去了颍川郡,只为向安神医讨要治瘟疫的方子。”
这是他当初给皇帝留的理由,雁门连年干旱,干旱后容易引起瘟疫。
林书瑶一下一下轻摇着团扇,看着他问:“那方子,神医愿意给你吗?”
她自幼听过神医的名号,也知道此人神出鬼没行踪不定。
想来为了找到此人,周砚花费了不少心思。
周砚点点头:“药方已拿到,只是他还答应让我带一个人去问诊。”
“这个人是我?”林书瑶满脸惊讶。
她不但知道安神医脾气古怪,还知道此人曾扬言不给皇亲国戚问诊。
“你是如何说动他的?”她接着问。
“我去讨要药方的时候与小住数日,他发现我与他脾性相投,故而破例。”周砚回。
“你,未曾答应他什么条件吧?比如娶某个女娘?”
林书瑶看过各类奇葩话本,其中就有一些老者喜欢给晚辈牵红线。
她真怕安神医就是这类老者。
周砚闻言,迅速涨红了脸,边摇头,边语无伦次地回“未,未曾答应他。”
林书瑶还是满腹疑惑,她自觉此刻身强体壮,他为何想要带自己去问诊?
周砚也看出她的疑虑,忙继续解释:“听闻你上月小产,让神医为你调理一下,能恢复得快些。”
“这样的机会,你留着日后再用就是,不该浪费给我的。”
林书瑶认为这份恩情太重,她有些不敢接受。
周砚听到那句“浪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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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莫名酸疼。
他执拗地看着她:“四嫂,你为雁门兵将和百姓做高义之事,怎会是浪费呢?”
见她还在犹豫,他接着道:“你提出开大市,不仅解决了雁门郡的人口缺口,还未我争取到了兵力。
若你不愿接受我的好意,我反而受之有愧。”
他竟然看懂了自己献的良策?看来他还算是可造之材。
林书瑶想到一只未能找到的死因,或许让安神医问诊,能查出来呢?
她笑回:“你这次把机会让给了我,日后可不能后悔!”
周砚闻之,松了一口气,忙保证:“自是不会后悔。”
马车驶出了北里坊,穿过新中桥,缓缓想道化坊驶去。
洛水河畔植有各类乔木,盛夏时节,树荫茂盛,常有年轻郎君和女娘至河畔游玩。
不远处传来悠扬的丝竹声,林书瑶笑叹:“无忧无虑的年龄真让人羡慕。”
周砚掀起帘子看了一眼,河畔的吹笛的少年郎就像当年的自己,朝气蓬勃意气风发。
他喃喃自语般回:“确实令人羡慕。”
林书瑶那次在白马寺遇到他的时候,就发现了他和去年判若两人。
如今见他看着窗外出神,笑回:“你无需羡慕,若非有你和雁门兵将浴血奋战,他们哪里有机会如此惬意。”
周砚闻之,蓦地转过头看着她。
她懂边关兵将的付出,也懂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
仅想到这一点,他心底生出的那股不甘和愤懑突然被安抚下来。
至少有她懂,就已知足。
林书瑶进入周砚临时准备的别院时,安清正在发脾气。
“那小子就是不把老朽当人,老朽舟车劳顿数日,不该先休息再问诊吗?”
庄玄口才不如高诚,乖觉地退到了一旁。
高诚一脸赔笑:“救人如救火,少主知道您老至洛阳后,一刻都不敢耽搁,不也因为您名声响彻大雍,怕您被其他人请走吗?”
“名声响彻大雍”这句话确实让安清听了,心情舒畅。
见到林书瑶和周砚,他抬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后,不悦道:“你小子莫不是讹我?我观夫人气色极好。”
林书瑶忙上前行礼:“妾身上月小产后一直调理,六弟也是太过担忧而已。”
“小产?不像!”安清说着摇摇头,然后接着开口:“把手给我,我看看。”
他能一眼就看出自己并未小产,可见神医之名名不虚传。
林书瑶忙将右手递给他,然后忐忑地看着他。
“咦?”安清的手指搭在林书瑶的手腕上不过一息,神色突然凝重。
“我病得很严重吗?”“四嫂得了何病症?”
林书瑶和周砚齐齐出声。
安清不悦地打断他们:“别吵到我诊脉!”
在场所有人顿时屏息凝神等着他的诊断结果。
过了片刻,他松开搭在林书瑶手腕上的手指,叹道:“老朽行医数十年,第一次在你这等贵妇身上诊出如此脉象。
夫人身上至少有六种损耗气血的药,六种药重叠之下,药人也不过如此。”
一些医者为试验新方子,会让身份低下的人充当药人。
林书瑶闻之,脑海中迅速掠过嫁入吴王府后的种种。
所以,这场看似捡了大便宜,让她从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婚姻,其实不过是她的催命符。
11.第十一章 发疯
林书瑶实在猜不到自己到底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才会让这么多人想要取她的性命?
她神色恍惚地垂下头看向地上的影子,自己这一生行得正坐得端,连影子都未曾斜过。
“怎会有这么多种药?前辈能否再看看?”周砚惊愕须臾,终于出声。
安清听后,瞬时不悦:“你若信不过老朽,老朽这就离去。”
他言罢似要转身,林书瑶蓦地回过神,忙向他行礼:“六弟只是想到如此多的人加害我而被吓得口无遮拦,并非不信任前辈。”
安清还是想走,今日为吴王妃诊脉,不知又会揭开怎样的辛秘之事。
一和皇室沾上边,铁定无好事。
林书瑶接着开口,言语恳切:“还请前辈消消气,我不会逼您医治,您只需告诉我:我是否时日无多?”
安清摇摇头:“尚有一些时日。”
林书瑶心口一松,笑回:“若知道是哪些药,妾身还有机会活吗?”
安清觉得这女娘在给自己设套,他立刻一脸警惕地看着她回:“你说过不逼迫我医治。”
林书瑶笑回:“无需医治,只需告诉我这六种药毒性如何?”
知道自己成了药人后,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笑,安清顿时对她佩服起来。
他耐着性子回:“六种药,单个提出来都不算巨毒,却恰好重叠后加重药性导致你的气血在逐渐枯竭。”
“何为气血枯竭?”周砚问。
安清:“女娘如花,气血就是滋养花朵之物,若气血枯竭,就似花朵凋零,会气郁而亡。”
气郁而亡?那不就是话本中所说的郁郁而终?
林书瑶喃喃开口:“前辈能否诊断出我身上有哪六种药?”
安清闻言,顿时又急又气:“药不是我下的,我如何知道是哪些药?”
“抱歉,是我措辞不当,我想问前辈:这些药体现在脉象上的症状,您能否诊断出来?”林书瑶忙行礼致歉。
看她态度尚好,安清捋了捋胡须回:“能让人产生滑脉、推迟月事、让女娘长时间内不易有孕、还有让人血亏气短之症。
似乎还有一味药让人乏力奢睡之症,不过老朽目前无法断定。”
思忖须臾,他问:“你吃过几副滋阴补血的药,还用过药膳?”
林书瑶点点头:“上月小产后服用了三天汤药,七日药膳。”
“又未真怀孕,何来小产?”安清又突然不耐烦起来。
他觉得吴王妃这脉象太棘手,还是赶紧跑路的好。
此时若不走,他真怕日后没有机会逃脱。
见周砚已被吓得似被霜打的茄子,唯有脸色惨白立在一旁静默不语。
安清安慰林书瑶:“好在你吃了滋补的药和药膳,不然此刻定是浑浑噩噩缠绵病榻。”
“所以,我最终会浑浑噩噩至彻底失去意识?”林书瑶问。
安清点点头。
见眼前的女娘这般花样的年龄,却要面临那样残忍的结局,他有些于心不忍。
正犹豫间,周砚却突然“噗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
他颤抖着唇开口,字字恳切:“四嫂近日一直在为雁门的兵将和百姓殚精竭虑,若非如此,她怎会着小人的道!
我代雁门上万兵民,再次郑重地求前辈为四嫂医治。”
“你,你,这是在胁迫老朽!”安清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迅速躲开了周砚的跪拜。
少年一如以往的一片赤忱,可林书瑶不想要他这样。
心底一叹,她伸手去拉周砚:“前辈自有他的考量,你不该如此为难于他。”
周砚不愿起身,仰起头凝视着她的双眼问:“四嫂难道想这样放弃?”
放弃,她自然舍不得!
可能在短短半年内,下这么多种药,断然不是仅一人之力就能完成的。
她尚且不知该从何处查起,又何必再拉安神医蹚浑水。
她加大手上的力度回:“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下药之人,又岂会是普通人?”
言至此,她看着仍在气恼中的安清:“前辈如华佗在世,若因我之故让更多的人失了救治的机会,那我为雁门百姓做的一切,便无任何意义。”
“四嫂!”周砚痛呼出声,已泛起泪意的双眸尽是不甘。
林书瑶却松开了手,转身向安清欠身行礼:“诚挚感谢前辈为我诊脉,若非有你,我定然无法好好与亲朋好友作别。”
她如今既然知道会以何种方式离开人世,那就得尽快抢在缠绵病榻前与重要之人告别。
安清听后,未避开她的礼。
他赞赏地点点头:“生老病死皆是人之常情,王妃如此通透,倒强过某些人。”
说着,他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不起的周砚,然后“哼”了一声别开了头。
林书瑶笑着回礼后径自离开了别院。
“四嫂!”周砚悲怆的喊声在身后响起。
林书瑶脚步一顿,却未转身,而是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人一生中会遇到无数次别离,别人无法用言语开解他,唯有自己慢慢成长适应。
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眼前,甚至毫不犹豫,好似这世间已无她留恋的人和事。
周砚双眼胀痛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模糊,许久过后,才颓然地垂下头。
安清其实很喜欢周砚磊落光明又待人坦诚的一面。
此刻见周砚似被抽走了魂魄一般,他轻叹出声:“某答应你的事已完成,就此别过,望你余生珍重。”
话音刚落,周砚却似受了莫大刺激,迅速起身,伸手拦住了安清。
他咬牙切齿地回:“四嫂这等心怀高义之人你不救,你如何受得起百姓的夸赞?”
“老朽本来就不稀罕那些!”安清愤愤然回。
方才他竟然同情起了周砚,如今看,同情他还不如同情一条狗。
周砚满眼不削地回:“你自然不稀罕,因为你只是个遇事逃跑的缩头乌龟!”
“你,你骂谁是乌龟?”安清气得满脸通红,颤抖着手指着周砚。
“我说你是乌龟,那也算瞧得起你,乌龟至少可以入药为四嫂滋补。”周砚冷冷地回。
“你,你,”安清这下已经气得回不了话。
庄玄和高诚知道少主的脾性,知他气急了就会口无遮拦,且骂人不带脏字却能把人气死。
为免气伤神医,二人忙一左一右扶着安清走回里屋。
安清用力挣扎:“放开老朽,老朽要离开此处,你们如此待我,会遭报应的!”
周砚闻言,却是怒极反笑:“怎样的报应我都不怕!若你不为四嫂医治,我便一直这样与你耗下去!”
想不到堂堂晋王竟然突然像个疯狗似的,刹那间变得如此蛮横不讲理。
安清边骂咧咧地被扶进屋内,边后悔自己太君子,没有把那些毒药都带在身上。
房门被合上后,周砚干脆走过去,直挺挺地似一根木桩一样守在门口。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但他知道:命运对四嫂何其不公,她不该在如花的年龄以这样的方式黯然离去。
林书瑶逃也似的坐上了马车,直到马车行至洛河畔,窗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知周砚是因雁门百姓下跪,可她受不起他那一跪。
堂堂晋王,本该只需跪当今皇上,可他竟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心底的愧疚早已盖过看到他膝盖触地时,感受到的深深震撼。
许久过后,她紧紧捏住手中团扇,坚言语坚定不容置疑:“岁禾,今日之事,你要永远遗忘。”
岁禾自安清诊出结果后,一直未出声,此刻哽咽着回:“奴婢知道。”
主仆二人回到王府时,太阳刚刚西沉,天边的晚霞让汀兰苑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朦胧。
若忽略掉不知在院中等了多久的周谞,倒也不失为一幅动人的画面。
周谞甫一见林书瑶,负手转身走进了屋内。
毋庸置疑,他打算进屋与她算账。
如今的林书瑶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委曲求全的小官之女。
霎那间,她斗志昂扬。
进屋后,未待周谞开口,她先发制人:“王爷这是来兴师问罪的?让我猜猜看,你为何事气恼?”
“你!”周谞果真被她这样的言语气得更甚。
林书瑶却缓步慢行,摇着手中的团扇,施施然行至窗前后,径自坐于苇席上。
她抬头轻蔑一笑:“是为我捐了嫁妆之事,还是为我独自出府之事?”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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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她放下扇子,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看着他。
“那么多银钱,你说捐就捐,为何都不告知我一声?”周谞气急败坏地质问她。
“我为何要告知?我记得王爷说过,你我只是盟友,各自的身家由各自支配。”林书瑶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我说的支配并非如你这般倾囊捐出,你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不为以后的孩子考虑吗?”
孩子?林书瑶觉得今日的周谞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陌生。
她以为他是因自己未提前告知他计划而气恼,又或者是因为那笔钱不是由他捐出去,他没挣到好名声而心生埋怨。
“周谞,你知道自己方才说的是什么吗?”她端着茶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周谞也知方才急切之下说错了话,此刻回过神来,忙解释:“即便这些年不便有孕,将来终归会有孩子,留下一些没有错。”
他以为林书瑶听后会大受感动,却见她“砰”的一声,将茶盏重重地摔在了案桌上。
然后满眼怒火地看着自己:“周谞,你现在立马给我滚出这间屋子。”
刚坐下的周谞迅速避让开,才堪堪避开了飞过来的茶盏碎片。
正震惊于她的举动,又听到她这番话,他腾地起身,看着她骂:“你疯了吗?”
“没错,我已被你逼疯,你满意了吗?”
林书瑶满眼怨愤地看着他质问,眼眶渐渐变红,却倔强地没有落下一滴泪。
这样的她陌生又冷漠,周谞被吓得久久未回过神。
他几次轻启唇角后,诺诺出声:“书瑶,我并无责怪你之意,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却无从说起。
林书瑶早已厌倦他这副虚伪摸样,此刻不愿配合他演戏,只语气平静的问:“自此以后,你可安心留在洛阳修缮太学,还有何不满足的?”
言至此,她满眼失望:“周谞,做人怎可如此贪心?”
“书瑶,我未有不满足,我只是不想你动用嫁妆,甚至动用所有嫁妆!”周谞急声解释。
他现在虽说着这样的话,林书瑶却记得,在她死后,因郑熙的几句话,他动用了她所有嫁妆。
而且,因急切保住修缮太学的工程款而匆忙贱卖,导致仅卖得三万两白银。
怕泄露眼中想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的恨意,她迅速闭上眼。
忍了又忍,才再次睁开眼看着他:“王爷,嫁妆已全部捐出,你此刻说这些已无任何意义。”
一番针锋相对后,周谞已然忘了下朝后,自己为何要气冲冲到汀兰苑等着她。
他的初衷是想要质问她,还是因为被蒙在鼓里而埋怨她不信任?亦或是想要一个答案?
此刻的他却已经问不出那个想要的答案。
看着满地的茶盏碎片,他喃喃自语般回:“书瑶,我来此并非为质问你,我只是想,”
林书瑶不想再看他惺惺作态,出声打断:“王爷,你无需与我解释,你应该做的是去安抚郑熙,毕竟她还未说动郑大人助你留住修缮太学的经费。”
周谞闻言,抬眸时尽是愕然,紧接着,脸上瞬时煞白双唇颤抖起来。
“你,你如何,如何,”他终归问不出口。
林书瑶却无无悲亦无喜,一派淡然地看着他:“王爷,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你与郑熙两情相悦,是我妨碍了你们相守。”
“书瑶!我,”周谞霎那间涨红了脸,眼中既愕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林书瑶此时只想把他打发出去,所以笑回:“妾身早就知道,故王爷没必要难堪。
你且放心,无需等多久,你二人就可长相厮守。”
周谞听后,顿时像泄了气的蹴鞠,魂不守舍之下被岁禾请出屋都未发现。
他的脑海中反复想着林书瑶那句话,何为无需等多久?
思及此,他抬头看向天边的暮霭沉沉。
清风徐徐吹来,好似将要下雨,风中带着湿气扑面而来。
白日里留下的暑气瞬间被吹散,原该是惬意的夏夜,他却行尸走肉般走在回廊下,茫然无措得像个丢了心爱之物的孩子。
她难道,是想与自己和离了吗?
她此刻若提出和离,父皇定然会允诺!
12.第十二章 光和温暖
夏日的雨说下就下,才一会的功夫,屋檐下挂起了长长的雨帘。
周谞走后,林书瑶让岁禾重新倒了一盏茶。
听着熟悉的雨声,心中的怒火渐渐散去,她开始回想周谞方才所言之事。
他提到了孩子,是否可以推断出:除了假孕的药,其他药都与他无关?
可越是这样,真相反而愈加扑朔迷离。
能避开他给自己下毒的人,会是谁呢?
浅啜一口茶后,她细致地环顾起屋内一切。
长颈白瓷瓶中的荷花是不久前刚换的,此刻依然娇艳欲滴。
小几上的鎏金莲花纹五足香炉此刻未点香,平日常点的是她从吴郡带来的熏香。
所以,那些人是通过什么对她下药的呢?
几种药的药效都不能令人致命,可她运气太差,恰巧被叠加使用。
这是有人蓄谋已久,还是凑巧而已?
她曾听医者说过,下毒的方式有千百种,有的药物甚至无色无味。
以自己的实力,若想在剩下的时间找出是哪些药,简直如大海捞针。
思忖片刻后,她决定暂时放弃寻找真相。
她不想为难安神医,也不想再浪费所剩不多的时间。
明日起,她要和洛阳的亲朋好友一一作别。
雨点不断砸在屋顶上,又顺着屋檐落在青石板地面上,“噼啪”声一直响至半夜才停歇。
周砚一直坚守在安清的门口,雨帘落在地板上,溅起一个又一个水花。
灯笼昏黄的光照在水花上,似一朵朵盛放的桂花。
那次在白马寺禅房,四嫂提过桂花味的透花糍。
不知桂花味透花糍透出的花形是否像眼前的水花?
暴雨夹杂着狂风吹来,雨帘被吹断,水珠顺着狂风落在他的脸上。
可他恍若未觉,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时隐时现的水花,好似那随风消散的水花是他等不到的透花糍。
高诚将安清扶进去后,向安清讲起他随少主去雁门关后的所见所闻。
他并未替周砚当说客,而是以普通百姓的口吻,诉说他眼中雁门郡。
屋里的灯亮至半夜才熄灭,周砚却一直未离开。
翌日清晨,门被打开。
看到明明双眼布满血丝,却仍一脸执着的周砚,安清无奈一叹:“你让她把近三个月服用的药方找来,老朽再给她诊诊脉。”
周砚一夜未眠,此刻反应有些迟钝。
待回过神,他立即起身,一脸激动地看着安清:“你答应医治四嫂了?”
安清点点头:“如你所言,如此心怀高义之人,值得我医治,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我也未必治得好。”
周砚听后,忙兴高采烈地回:“我这就去请四嫂,还请前辈稍等片刻。”
林书瑶边想着今日的计划,边坐在外间食案前用早膳。
秋月报:“王妃,晋王又来了!”
话音刚落,果真见到周砚一脸欢喜地站在门口:“四嫂,快随我去别院,神医已答应医治。”
见他还穿着昨日那身长衫,且衣摆的水渍好像未干透,林书瑶心底一暖。
他为自己守了安清一夜吗?
压下心底泛起的酸意,她笑回:“先不急,你进来与我一起用早膳。”
她今日的早膳只是清淡的红枣小米粥。
周砚坐定后,问:“没有透花糍吗?”
心想:只喝这点粥,如何能顶饿?难怪四嫂那么瘦。
“透花糍只能做小点,甜糯之物不易消食。”林书瑶答。
以为他想吃,她笑道:“过几日,我让大舅父把从吴郡带来的食材送来,我再亲自做给你尝尝。”
她竟把自己当成了讨要零食的孩子?
情急之下,周砚想要解释,却反而被粥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看着不知是因为难堪还是因为咳嗽而红了耳根的少年,林书瑶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慢些用,无人与你抢食。”
她抬眸轻笑时,仿佛有星辰在眸底闪耀,前世阴暗无光的十四年,在这一瞬间被逐一照亮。
他停下了咳嗽,不由自主扬起嘴角,温柔地回望着,笑容在唇角荡漾开来。
他所有的执着和坚持,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意义。
用过早膳后,林书瑶按安清的要求带上了假孕药的药渣和小产后喝的药方。
三个月内,除了这两次,她并未服用过汤药。
就连那假孕药也是周谞带来的药包,并无方子。
当初担心药有问题,她特意让岁禾偷藏了药渣送去外面医馆查验。
至别院,安神医翻看过药渣和药方后,却没有等来周砚想要的答案。
安清连连叹气:“恕老朽爱莫能助,可参考的药方太简,老朽无法推断出其他药。”
周砚闻之,犹如当头一棒,只能怔怔地看着林书瑶。
安神医所答之言却早在林书瑶意料之中。
她回:“昨日回去后,我细细回想了所有吃食,连熏香之物都已排查,却仍无法查到是哪些东西中含有药物。”
安清再次深深一叹:“这才是下药之人的高明之处。
不过,你再等几日,待我翻查过医书和以往的病案,或许能有转机。”
林书瑶忙欠身行礼:“诚谢前辈为我劳心费力!”
安清看了眼如丧考妣一般站在一旁的周砚,轻“嗤”一声回:“我若不为你医治,有人要把我当乌龟炖了!”
林书瑶不知他打何种哑谜,忙笑着回:“您这般神医,若被清炖,定然有如仙丹!”
本来被骂乌龟有些生气,如今听了这话,安清反而觉得神清气爽。
他笑回:“那是自然,普通人可受不了仙丹滋补!”
林书瑶笑着点点头。
安清接着开口:”老朽这些日子不想被人打扰,等查出结果,你再来即可。”
若真有转机,自是再好不过,可林书瑶也不会强人所难。
她向安清郑重行礼:“某再次谢过前辈大义。”
安清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先别谢得太早,老朽只是说尽力而为,其余还得看你造化。”
“前辈愿意破例为我医治,于我已是大恩!”林书瑶答。
见周砚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她笑道:“你留在此处亦帮不了前辈,不若随我出去走走?”
医治的机会渺茫,也就意味着她终将病逝。
可她一脸从容平静,甚至还能温婉地看着自己笑。
她是如何做到的呢?
她曾经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成长为内心如此强大坚韧的女娘的呢?
他原有机会早一些与她认识,然后了解她。
如今,一切好似都已经太迟。
仅这样一想,他的心口有如被巨石压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六弟不愿意吗?”见他一直未回答,林书瑶又问。
周砚:“四嫂想去何处?”
“南市,然后去洛河畔,你可愿一同前往?”
周砚压下不断从心口翻涌而上酸胀,笑着回:“能陪四嫂,某荣幸之至!”
他这一笑比哭还难看,可林书瑶没有点破。
她笑着侧过身道:“那就有劳六弟了!”
马车缓缓向南市行去,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落在马车的角落,也落在静默许久的周砚身上。
从上马车后,他一直以如今的姿态看着纱帘出神,却未出一言语。
林书瑶不想他因为期待太大而给安清施压,故找借口让他离开别院。
“六弟,正如安前辈所言,肉体凡胎生老病死皆是常态,无论能否活下去,我亦不会恐惧!”
周砚抬起头看向她的双眼,那眼中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唯有温柔和关切。
可这样的眼神,让他满心的愧疚自责犹如滚滚而来的浪潮,淹没了他所有的语言。
须臾过后,他才找回声音:“四嫂如此豁达,而我只能为自己的无能为力羞愧!”
言罢,他再次垂下头,用力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成拳头,才硬生生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湿热。
林书瑶知他赤忱善良,又怎会看不出他眼中的懊悔和自责。
她继续温柔地看着他:“六弟,你既非下药之人,亦非医者,又何须羞愧?”
见他仍垂头不语,她放下手中团扇,抬手掀起了帘子。
刹那间,越来越多的晨曦争先恐后地落在他身上。
她笑问:“这太阳的光,暖和吗?”
周砚不明所以,抬起头怔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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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她点点头。
只听她接着道:“六弟,发生的事已成定局,就该坦然面对。”
周砚闻之,摇摇头:“可我心生不甘,我该更早一些找到安清,或者找到他以后直接将他绑来洛阳,我本可以”
“六弟,”林书瑶见他眼中的懊恼自责似一张网将他困在其中,忙出声打断。
她接着道:“你该往前看,往更远的地方看,比如这晨曦的光和千里之外的雁门兵将和百姓。
你无需自责,因为你将成为把光和温暖送去给他们的人。”
“四嫂,”周砚眼眶泛红,声音哽咽。
林书瑶眼神坚定地看着他:“六弟,此刻的他们需要你,待朝廷开始募捐,你就回雁门郡吧。”
可我心底的光即将熄灭!!
周砚心中一个声音呐喊着,出口之言却变成:“我若离去,四嫂当如何?”
林书瑶轻柔一笑,回:“我会认真配合安前辈医治,你无需担心。
反倒是赈灾物资,唯恐被各级官员层层盘剥,落到百姓头上只有十之一二。”
周砚知她所担心之事不假,历朝历代靠赈灾物资发横财的不在少数。
再一次,他要做出痛苦的抉择。
而痛苦的源头在于,他知道怎样抉择才正确。
哪怕只是任性那么一次,他也不能。
心口已痛到麻木,他挤出一丝涩然的笑:“四嫂放心,我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林书瑶赞许的点点头,笑回:“那就让我正式向你介绍我眼中的洛阳吧!”
言罢,她将车帘完全收起,然后逐一向周砚介绍马车行经的商铺。
“那家书肆,我常关顾,里面的话本多写才子佳人。”
“那边那家食肆,我初时听闻有透花糍售卖,兴冲冲让岁禾去买,却失望至极!”
“看到那家酒肆了吗?那家的酒娘跳的胡旋舞最动人,一点都不比宫中舞姬差!”
林书瑶絮絮叨叨地介绍着,周砚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时间悄然流逝,马车行至洛河畔时,竟突然狂风大作,将悬挂车上的銮铃吹得叮当作响。
林书瑶轻叹一声:“看来又要下雨了!”
“若下雨,我们就去河畔听雨。”周砚看着她眼回。
“六弟,”林书瑶刚想说天晴再来,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庄玄在车外问:“好似姚安郡主的马受了惊,是否相救?”
一听是姚安郡主,林书瑶也顾不得礼节,忙伸出头看着庄玄:“快,快去救她。”
“听吴王妃的。”周砚随之回。
庄玄这才打马离开车架。
天越发阴沉,风也越来越大,风裹挟着大量的湿气和泥土的味道从窗口灌入车内。
见她趴在窗口不停张望,周砚道:“庄玄出手不会出错,你先退回来。”
林书瑶坚持趴在窗口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
待见到姚安郡主稳稳站定,她探出半个身子,对着她喊:“郡主,暴雨将至,若不嫌弃,能否让我送你一程。”
李舒窈此刻既狼狈又惊魂未定,若非恰好被庄玄接住,她早已从马背上摔下来,似青蛙头朝下着地。
听到喊声,她抬头看去,见吴王妃正热情地朝自己招手。
再次看了眼头顶黑如锅底的乌云,她没有犹豫,大步走向马车。
未待岁禾摆好踩凳,她扶着车沿利落地跳上了马车。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丝毫没有女娘的矫揉做作,让岁禾看得一阵目瞪口呆。
李舒窈边打开车门,边说着:“多谢吴王妃施以援手。”
待看到车内的周砚,她愣了一瞬,问:“他也是来避雨的?”
林书瑶摇摇头:“他原打算随我去见舅父,郡主要回忠义侯府吗?我先送你回去。”
李舒窈幼时有一段时间养在先后圣纯皇后跟前,自然经常见到跟在太子表兄后面的周砚。
不过她不喜欢周砚。
只因太子表兄对他太好,以至于让她觉得是他抢走了表兄对自己的关注。
“先送他去沈宅,我要去京郊别院。”李舒窈答。
“京郊别院太远,我不放心四嫂一人返回,我们先送你出城。”周砚答。
13.第十三章 赤忱
姚安郡主轻皱眉头看着林书瑶:“吴王妃如何打算?”
话音刚落,一声巨雷响彻云霄。
紧接着,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猛烈砸向地面,也砸得马车“啪啪啪”作响。
林书瑶笑问:“郡主冒雨前去,是有急事吗?”
李舒窈点点头:“我听闻有位才华横溢的秀才到别院自荐,故打算去瞧瞧,可不能让阿猫阿狗随便进我的别院!”
竟然还有人自荐做面首?林书瑶也是首次听闻读书人能如此拉下脸。
转念一想,天下读书人何其多,若是能被郡主看重,或许可以让她举荐,从此走上青云路。
周砚听后,语气淡漠:“既是自荐,你还怕他跑了不成?”
他对李舒窈养面首一事本就反感。
如今听闻她冒雨单行只为去见一个素未谋面的面首,愈发觉得她任性至极、不可理喻。
林书瑶从未见过这样的周砚。
二人相识至今,他待她诚挚且亲和。
然,他待李舒窈却似乎隐隐透着一股戒备和厌烦。
见李舒窈气恼地看向周砚,林书瑶忙笑着抢过话:“少年郎多有心性不定者,郡主想去就去吧,免得又出变卦。”
听闻此话,李舒窈瞬间舒展眉头,笑看着林书瑶:“吴王妃深知我意,读书人心性最不坚定。
若他真是才华横溢的俏郎君,我今日错过,日后岂不是还得去抢?”
未免周砚又说出什么惹郡主不悦的话,林书瑶忙凑过去坐到她身旁。
笑着点头:“去,我们即刻出发,至于晋王,只能劳驾护送我们一程。”
周砚对林书瑶待李舒窈如此热情有些不解,却回:“四嫂安排即可,我无碍。”
李舒窈今日一早去了太后宫中,临出宫时听闻了吴王妃和沈氏带头义捐之事。
她是将门之后,深知边境将士过得有多艰苦,故而对吴王妃和沈氏心生钦佩。
如今吴王妃看似有结交之意,她顿时玩兴大起。
于是笑问:“洛阳贵女皆对我避之不及,你今日主动随我去别院,不怕坏了名声?”
林书瑶摇摇头:“郡主坦荡磊落,是他们有眼无珠。”
李舒窈第一次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如此高的评价,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举起袖子掩住唇角笑了片刻,才回:“你这话,还是莫要让他们听到的好。”
顿了一下,她接着笑道:“自你出嫁后,洛阳城内难嫁的女娘只剩我一人,真是孤单得紧。”
林书瑶早就看出姚安郡主是极其随性之人,以前碍于各种原因无缘与她深交,今日一聊简直相见恨晚。
她又向李舒窈挪近一点距离后,举起团扇遮住半边脸,压低嗓音与她耳语:“你有诸多面首,又怎会孤单?你不知我有多羡慕!”
“噗嗤!”李舒窈这回算是看懂吴王妃是何种性子的女郎。
她笑得前俯后仰,靠着林书瑶伸过来的手才未倒在车壁上。
她笑回:“吴王把你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可万不能让他听到你这话,不然我的别院和面首恐要不保!”
林书瑶忙点头:“放心,我只是偷偷羡慕。”
言罢,她对李舒窈眨眨眼,一副你懂我意思的表情。
“哈哈哈”,这下,李舒窈彻底被她逗乐,笑得毫无顾忌。
就这样,她们二人挤在马车一角聊起了养面首之事。
李舒窈逐一介绍别院那些面首都有哪些特长,又都是些什么来头。
林书瑶听得入了神,郡主这日子才是神仙日子呀!
二人以为外面正下大雨,用最低音量交头接耳,定然无人能听到所谈内容。
却不知周砚身为习武之人,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李舒窈说的内容都在他意料之内,却在听到林书瑶的一句感叹后,顿时心乱如麻。
林书瑶感叹:“若我有机会养面首,我不想养整日只会吟诗作赋的郎君。”
“为何?风花雪月不就是喝酒品茶、吟诗作赋?”李舒窈问。
林书瑶用团扇遮住脸后,又将声音压低几许:“我要养个小将军,让他每日练剑或舞枪给我看。”
李舒窈听后一脸疑惑不解地看着她:“整日舞枪弄棒之人,总是一身汗,臭烘烘的,有何看头?”
“你不懂,那才叫真男人!”林书瑶把脸掩在团扇下回。
说完这话后她似乎笑了,扇面上的两只彩蝶跟着轻轻晃动着。
原本假寐的周砚在听到此话后迅速睁开眼看向了她。
用薄如蝉翼的绫绢绣制的团扇其实并不能完全遮挡住她的脸。
透过雪白的绫绢,他看到两只彩蝶下那张微红的面颊,微微弯着的唇角,和那张宛如樱桃般爆满的红唇。
仅这一眼,那两只彩蝶竟似突然活了,它们煽动着翅膀飞入他的心底,让他瞬时心绪大乱。
那是他最尊敬的四嫂,他不该用这样龌龊的视线看她!
既羞又愧的他惊慌无措地闭上了眼,却再也不敢继续听二人的谈话。
这一场雨下得很长,至李舒窈跳下马车,雨还未停歇。
李舒窈邀请林书瑶进别院,不过林书瑶以时间太晚为由约了以后再来。
马车再次启动,周砚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看着林书瑶问:“四嫂与郡主是旧识吗?”
因雨势太大,车窗一直紧闭导致车内变得闷热起来。
林书瑶轻轻摇着团扇,回:“她是我来洛阳后唯一羡慕的女娘,偌大的洛阳,也只有她活得最真实。”
“她,”周砚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她确实独立特行,可她如此任性,终归自私了一些。”
李舒窈是太子表妹,她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政敌用作弹劾太子管教无方的证据。
“可她也不过是失去父兄庇护的孩子罢了!”林书瑶答。
五年前,忠义侯父子战死沙场,李舒窈的母亲受不住打击,缠绵病榻数月后病逝,老夫人因此中风在床。
百年忠义侯府,自此交给年仅十一岁的李舒窈带着三岁的幼弟支撑。
其间的心酸艰难,又有几人能理解?
她或许是真如方才所言太过孤独,才会效仿长公主养面首。
轻叹一声,林书瑶接着道:“若能换回父兄和母亲康健,她定然不会稀罕郡主的封号!”
“斯人已逝不可追,可忠义侯府和太子还在,她如此行事,总会牵连别人。”周砚答。
林书瑶知他话中未尽之意,却继续劝解:“六弟,世人对女子本就苛刻,你就当她是男子,纳了几名美妾即可。”
周砚想说“她终究不是男子”,却想起压在她肩膀上的重担,于是改口:“但愿她再长些年岁后,能有所收敛。”
“会的,她是个善良的孩子。”
周砚奇道:“你为何对她有如此高的评价?”
林书瑶于是和他说了当年和李舒窈的初见,以及后来关于她的一些事。
周砚听后,久久不语。
他和李舒窈自幼相识,但他是自卑到尘埃的皇子,而她是骄傲如公主的先皇后侄女。
他们经常见面,却从未多做交谈。
他能从她眼中看到她对自己的嫌弃,以及因自己跟在太子身后而生出的厌恶。
关于她,他不想再谈。
车外雨的雨声渐渐减弱,他推开了身侧的车窗。
风瞬间灌入车内,带来了湿气和泥土的芬芳。
倾盆大雨已经转成淅淅沥沥的小雨,林书瑶也推开了另一扇窗。
下雨的天空阴暗昏沉,她却依然能看到笼罩在细雨绵绵下的郊外美景。
洛阳城外连绵起伏的山山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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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看起来美得似一幅画。
她突然感叹:“好像每次见你,都在下雨。”
周砚闻言,笑回:“确实如此,不过今日估计难有天虹。”
林书瑶:“我幼时不喜欢江东的阴雨天,江东的雨缠绵如丝,一下就要下连续数日,总也看不到头。”
“那如今呢?”周砚问。
“我到洛阳见识过北方的雨后,终于发现江东的雨其实别有一番独特的美。
江东的雨似一首温柔的诗,也似一幅朦胧的画!”
林书瑶看着远处朦胧的景致,回想着遥远的江东烟雨。
周砚抬头看向她,只能看到她的被掩在阴沉天空下的半张脸,却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对江东烟雨眷恋不舍。
她口中的温柔如诗、朦胧如画,在这一刻如此具象化。
只因在他眼中,这样沉浸在回忆中的她美得如江东的一场烟雨。
“四嫂,你想与四皇兄和离吗?”鬼使神差的,他将心底的话问出口。
林书瑶闻言,回过头愕然地看着他。
只见他接着道:“若你想和离,我可以去父皇跟前为你作证,父皇便不会为难于你。”
和离吗?林书瑶从未想过和离。
可若真的能和离,她是不是从此海阔天空?
这一瞬,她竟隐隐期待起来。
可也仅一瞬,她的理智开始回笼。
她涩然一笑:“和离后,我又能去哪里呢?”
她不似母亲有父母支持她,且吴王也不是父亲那样的寒门书生。
周砚听后,似做了某个决定,郑重地回:“你可以随我去雁门郡,那里无人认识你,届时你也可以像姚安郡主一样随心而活。”
多么美好又多么令人诱惑的假设呀!
可林书瑶知道她不能那样做。
且不说周谞是否同意和离,即便同意,多年后他登上皇位后,会不会报复沈氏呢?
她不敢去赌周谞心中或许根本不存在良知。
抬眸看向周砚时,她看到他眼中的执着和赤忱生动又清澈。
有这样一人关心自己,她已知足。
她勾起唇角笑望着他,眼眶中泛起淡淡浮光。
“六弟,以后莫要再说如此孩子气的话,不然我会当真的!”
周砚想回:“这不是孩子气的话。”
可见到她眼中仿若早已参破一切的淡定从容时,所有的言语都被哽在喉咙里。
她太理智,也太聪慧,她心中牵挂的人和事太多。
“六弟,即便不能成真,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以赤忱待我,我会谨记一生!”
林书瑶说完,举起团扇遮住脸,然后假装看向雨雾蒙蒙的车外。
周砚却透过那团扇看见了她无声滚落的泪珠。
她如此鲜活的坐在自己面前,不再是当年那个逝去多年后冰冷的名字。
可,他这缕碎过之后带着裂痕重生魂魄,难道重来一次,也依然无法更改吗?
时间在车轴的“咯吱”声中悄然而逝。
马车即将行至道化坊别院,林书瑶回头看着周砚问:“六弟的生辰是哪一日?我届时做透花糍送你。”
“八月初七。”
周砚回望着她,双眸幽深而又哀愁,有如车外细雨,缠缠绵绵没有尽头。
林书瑶闻言,怔愣须臾后,笑回:“下月你定然回到雁门,不如我三日后给你过生辰,可好?”
“好,我听四嫂安排。”周砚回答时声音轻轻颤抖。
恐她看出异样,他迅速低下头。
好在马车已至别院,他匆忙出声告别后,逃也似地跳下了马车。
车门被合上的那一刻,林书瑶的眼泪也随之落在置于膝头的那柄团扇之上。
八月初七,竟然是他的生辰吗?
可,却也是她的忌日!
14.第十四章 生辰
八月初七,周砚第一次听到这个日子时,已在金墉城阴暗潮湿的地牢中似老鼠一般生活了整整一年。
那时的他早已分不清白昼和黑夜,亦分不清四季几何。
然而在这一天,看守的士兵突然为他打开了地牢的大门,并引领他走向了牢外的明媚阳光。
因双腿许久未能走动,他走得非常慢,锁链的沉闷摩擦声伴随着他的每一步,回荡在地牢寂静的通道中。
他木然地问:“新皇要将我释放了吗?”
士兵“嗤”笑一声回:“圣上只是下旨让你出地牢一个时辰,你且好好珍惜。”
另一个士兵不耐烦地边推着他边催促:“你快些走,别耽误了宫中分派膳食。”
周砚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地牢。
早已习惯黑暗的双眼猝然间见到耀眼的光芒时,强烈的不适让他迅速闭上了眼。
“磨蹭什么,快过来谢恩! ”小黄门尖细地声音在前方响起。
他迈着僵硬的双腿,忍着眼睛的不适走上前下跪行礼。
小黄门用倨傲的语气洋洋洒洒地传达了新帝的口谕,然后留下了一盘透花糍。
周砚跪坐在回廊下,看着摆放在地上的透花糍,再次木然的问:“仙逝的圣端皇后是何人?”
半年前父皇驾崩,四皇兄登基为新帝之后,他曾到地牢看过自己。
只是,新帝登基不过半年,皇后怎么就仙逝了呢?
“圣端皇后是陛下的元后林氏,陛下与林氏情比金坚,可惜林氏早逝,陛下旧情难忘故而追封其为元后。”士兵耐心解释。
“今夕是何年何月?”周砚又问。
“安平元年,八月初七。”士兵回。
另一个士兵不耐烦道:“你与他解释这些做什么?一个时辰后,他还得回去。”
周砚伸手去拿透花糍时,夏日的骄阳穿过屋檐落在他枯瘦如柴且带着地牢阴霉气息的手指上。
那束光那样明媚,且那样温暖。
自那一刻起,他记住了八月初七,那一束光也温暖了他整整十三年。
这个日子并非他的生辰,却是他将阴暗破碎的灵魂一片片拼凑起来的日子。
他既已重生,若将这个日子当作生辰日,是否就能改变她的命运呢?
跳下马车后,他紧抿双唇快步向别院走去。
庄玄正在与坐于车架前的岁禾行礼告辞,见状忙追了上去。
待进了别院,庄玄一脸担忧:“少主与吴王妃起争执了吗?”
他知道少主自幼便不喜姚安郡主,若是以前,少主定然不会与姚安郡主同乘。
今日因着吴王妃,少主才忍了许久。
莫非是因此与吴王妃起了争执?
周砚将“八月初七”脱口而出后,心口那团化不开的酸涩终于缓缓舒展,然后顺着血液蔓延至骨髓深处。
他咬住下唇,忍了须臾,才嘶哑出声:“你和高诚务必谨记一件事。”
“何事?”庄玄问。
“我的生辰是八月初七,你转告高诚,莫让他说漏嘴!”周砚言罢,一脸严肃地看着庄玄。
庄玄心头一惊,想要问出口的疑问变成:“属下定会仔细叮嘱高诚。”
周砚点点头,径自向安清的院落走去。
道化坊的别院有三个院落,因购置得匆忙,里面的景致都不曾改动。
三日后若在此处庆生,他定然要与安清说一声。
安清知道雁门告急,晋王不会在洛阳长留,听闻想要庆生,无不同意。
他笑着捋了捋胡须:“老朽多年未与年轻人热闹,如今难得遇上,你准备就是,无需顾虑我。”
周砚忙于朝廷募捐之事,布置生辰宴的事都交由高诚完成。
但每日哪怕再晚,他也要听高诚详细汇报布置进度。
高诚偷偷与庄玄嘀咕:“少主对生辰如此上心,我紧张得觉都睡不好,生怕漏了什么。”
庄玄向来稳住,此刻一脸肃穆地回:“切记莫要说漏嘴。”
“是,是,不用你再三交待。”高诚不悦地回。
自家少主也是苦命,竟然出生在圣纯皇后薨逝之日。
因此宫中无人记住他的生辰,甚至连田修容也自觉罪孽深重而从未给少主庆生。
如今好不容易重新选了个生辰日,却又偏偏选了一个忌日。
这或许是少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庆生,高诚如何能不紧张?
林书瑶并不知周砚的真实生辰,故而一门心思准备起做透花糍的食材。
夜深人静时,她想起那日周砚在马车内的那句话,心底依然觉得温暖。
自己将会在他的生辰日病逝,若日后周谞登基为帝,他定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庆生。
如此一想,因心生歉意,她准备点心也愈发用心。
忙碌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三日后下午。
这日难得的郎朗晴空,连蝉鸣声都格外悦耳,林书瑶再三检查过食盒后带着箜篌坐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向道化坊,途经中新桥时,洛河畔传来年轻女娘和郎君欢快的嬉闹声。
她想起了去年流芳亭的春日雅集,那日的周砚就如今日这些郎君意气风发、朝气蓬勃。
二人说好,她送他透花糍,他为她吹奏一曲《春日》。
今日是兑现之日,她已期待多时。
至别院时,周砚已侯在门口。
今日的他终于换下那身黑色窄袖长衫,换成了银灰色绣有祥云纹的圆领广袖长衫。
素雅的长衫配上他俊朗的眉眼,文臣的儒雅和武将的刚毅竟都完美的出现在他身上。
为了应喜庆的氛围,林书瑶今日穿的是月华色对襟上衣配绣有木芙蓉花的深粉色齐胸襦裙。
盛夏是木芙蓉盛开的季节,此刻立在车架前的她就像一朵盛开的木芙蓉,在阳光的映衬下,清幽端庄却又妩媚动人。
周砚第一次见到如此用心装扮的她,失神之下忘了主动邀请她入内。
“六弟,”林书瑶笑着向他行礼。
他猛然回过神,红着脸让开一条路,然后语无伦次地回:“四,四嫂请,请入内。”
林书瑶见这样的他,将团扇举起半遮唇角,忍住笑施施然走入别院。
入眼的别院已焕然一新,廊下的灯笼,院中的盆栽等无不透露出华贵精致。
周砚带她去了后院的鱼池旁,鱼池虽不大,池畔却种有一棵很大的柘桑树。
如此时节,柘桑树浓密的树叶刚好将那里遮盖得凉爽一片。
今年的时令比往年迟,此刻柘桑树的花还未落尽。
枝头同时挂有黄绿色的球形花朵和浅绿色的柘桑果,让柘桑树葱葱郁郁又喜庆热闹。
安清已在柘桑树下等候多时,见到林书瑶,笑问:“这小子布置的,你可还满意?”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脑海中突然想起这句诗,林书瑶笑着点头:“如此景致让我忘了身在酷暑之夏。”
“四嫂满意便好。”周砚忙笑回。
落座后,林书瑶将食盒中的点心一一摆放于食案上。
除了透花糍,她还让厨房准备了其他小点,有常见的酥山、绿豆糕、红枣酥、巨胜奴。
最后两层端出来的是透花糍,有桂花型透花糍、红豆梅花型透花糍、山楂茯苓桃花型透花糍、绿梅花型透花糍。
她将盘子逐一放下,介绍完后,笑道:“透花糍皆由我亲手制作,前辈尝尝看?”
安清并不喜欢粘牙的点心,且他记忆中的透花糍不易消化,于是摇摇头:“老朽这牙口,不敢食用。”
林书瑶忙用竹箸夹起一块山楂茯苓透花糍放于碟中:“这个不甜腻,您尝试一下?”
盛情难却,安清浅尝一口,果真软糯适中酸甜可口,忍不住喟叹:“都言透花糍属吴兴最为正宗,果真如此。”
上好的透花糍必须用吴兴米,林书瑶除了用上好的吴兴米,还将糖浆改成吴郡的百花醴。
百花醴属于崖蜜,融入百花香气,是上等蜂蜜,故而她做的透花糍独一无二。
周砚静默地看着一盘盘精致的透花糍,心中想的是那些年被随意摆放在地上,由宫中统一派发的样式极简的透花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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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念了两世的点心,终于由她亲手制作并送至眼前,心中的激荡瞬间淹没了所有的语言。
林书瑶再次见到他那副快要哭的表情,笑道:“愣什么?快些尝尝看,若不够,我明日再做一些。”
安清见愣头愣脑的周砚此刻微微发红的眼眶,还有什么没看明白的。
只是,他这个年龄的人,早已习惯看破不说破。
他摇摇手中蒲扇笑着开口:“他若真吃完这些透花糍,我还得给他备消食之物。”
“我,我能吃完!”周砚颤抖着声音回。
简直没眼看,安清扭过头去看岁禾手中的箜篌。
“在如此喜庆的日子,有美食自然得有音乐。”林书瑶笑道。
调试几个音色后,她弹奏了一曲《鹤鸣》。
箜篌细鸣,天籁之音悠然其中,令人听之仿佛听到清脆婉转的鹤鸣之声,亦看到了声闻于野的白鹤。
《鹤鸣》之后,周砚吹奏了那首《春日》,而后二人合奏了《虞美人》和《解语花》
几曲终,安清最先回过神,抚掌而笑:“老朽三生有幸,有美食佳酿,还能闻此天籁。”
言罢,他不由自主用竹箸敲着杯盏哼起《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黄昏至,云彩被染成琥珀色。
周砚看着轻拨箜篌丝弦为安清伴奏林书瑶,橘红色的光芒悉数落在她白皙的脸上。
他心底某根心弦似乎陡然断裂,断裂时发出的声响震得他心神激荡,久久不愿清醒。
为应景,林书瑶饮用了两盏葡萄酒。
周砚则不知不觉间饮下无数盏九酝酒,至回过神时,酒壶已空。
安清见这愣头青一直傻笑着看嫂子弹箜篌,忙以酒力不胜为由先行离开。
柘桑树下顿时寂静一片。
落日的余晖如金,用最温柔的笔触描绘出一副迷人的画卷。
而这幅画中的主角是林书瑶和周砚。
看着眼前面颊通红、眼神迷离且只顾傻笑的周砚,林书瑶勾起唇角笑问:“六弟这是醉了吗?”
周砚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咧开嘴笑回:“四嫂若想听曲,我还可以再吹一曲。”
不知怎么的,他这样的神情,让林书瑶既心疼又觉得好笑。
她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六弟醉了,去休息可好?”
“我没醉,我还要送四嫂回去!”周砚执拗的摇摇头。
殊不知他摇得太猛烈,一阵眩晕让他差点倒向食案。
林书瑶眼疾手快,迅速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后问:“你没事吧?”
俯仰间,周砚的朦胧醉眼对上了林书瑶关切的眼神。
她放在肩膀上的手还未离开,掌心的柔软带着温度透过衣服传入心底,周砚顿觉燥热不已。
他知道她是无心之举,自己也该退让开来。
可他贪恋这一刻的柔情,心底那个野兽似乎也被九酝酒唤醒。
他鼓起勇气看着她问:“四嫂明日随我去雁门可好?”
林书瑶闻言,怔愣须臾,然后柔声笑回:“六弟先休息,其余的日后再说可好?”
“可若没有日后了呢?”周砚嘶哑着声音开口。
他说这话时,泛红的眼眶幽深又哀戚,还有一丝林书瑶看不懂的情绪在其中。
仅这一眼,她就被这样的眼神灼痛,怔怔然不知如何回答。
“四嫂,我本可以救下你,是我的自大导致今日。”周砚说完,颓然地垂下头,低声啜泣起来。
林书瑶见过小孩嚎啕大哭,也见过大人泫然抽泣。
可如他这般年纪的少年,以这样的姿态一声声低泣却是头一次见。
手足无措间,她松开扶住他肩膀的手,想要去找手帕。
周砚却迅速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然后抬头哀戚地看着她。
他眼神中隐隐透着祈求:“四嫂随我去雁门可好?我们远离这里的一切,可好?”
问完,他眼中的盈盈泪珠随之滚落在她的手背上。
15.第十五章 两茫茫
小小的一滴泪珠明明是湿的,却滚烫如火,瞬时灼痛了她的手背,也让她的心底深深震动。
又有一颗晶莹滚落,闪烁着他的赤忱和善良,落在她的手背上,搅乱了一池心湖。
可此刻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或许只是醉后一时冲动,她不能趁人之危。
她笑着轻轻抽回衣袖,然后凝视着他的双眼:“六弟,过了这个生辰,你又长了一岁。”
见他听到这句话后眼中期盼慢慢变成失望,她不忍地别过头去看余晖倒映下的鱼池。
被镀上一层金色的水面,波纹如流动的黄金,晚风携带着不舍,让这一刻的安宁仿佛凝固了一般。
她忍住不断翻涌于心口的酸涩,淡然出声:“既已成长,我们便不可再任性。你身后有雁门上万兵将,而我身后有沈氏。”
周砚如何不知她的责任,可他还想再做最后一次挣扎。
或许带她离开洛阳,离开四皇兄,就可以改变她的命运呢?
可不待他回答,林书瑶回过头看着他,柔声道:“六弟,你安心去雁门,我会好好配合安前辈治疗。”
周砚回望着她不断摇头,眼泪似断线的珠子再次滚落。
他很想告诉她:她若留下来,日后二人将无再见之期。
可若让她知道自己是一缕带着罪恶和腐臭从金墉城地牢中重生归来的恶鬼,她会怕自己吗?
会就此远离自己吗?
他不敢赌!
只因他太过贪恋她眼中那抹温柔的目光,贪恋她轻柔如晚风般抚慰人心的声音。
“四嫂,对不起,我本可以救下你的!”内疚和自责拉扯着他的心。
倘若在她成亲前带她离开洛阳,这一切是不是不会再发生?
终究是他醒悟得太迟!
他匍匐在她膝前,恸哭失声,口中唯有重复那声:“对不起。”
太过善良的人,总是忍不住把别人的不幸当成自己的过失。
林书瑶眼中的周砚就是这样的人。
她身中数种药,本与他无关的。
看着眼前这个哭得似个孩子一样的少年,一声声“对不起!”让她的心似被巨石压着,酸胀得喘不上气。
她想要伸手轻抚他的头顶,却犹豫一瞬后,转而轻拍他的肩膀。
手一下一下轻拍,她温柔的声音带着怜惜:“六弟不该如此自责,人各有命,莫要把他人的错当成自己责任。”
他仍未回话,肩膀因哭泣不停颤抖着。
林书瑶无奈接着开口:“这晚霞如此宁静又柔美,日后还有无数这样的黄昏,你难道都要错过吗?”
周砚终于抬起头,红着眼眶看着她:“日后的黄昏,若无四嫂一起欣赏,我当如何?”
他的双眸清澈又诚挚,却因醉酒带着一丝懵懂迷离。
林书瑶见状,轻叹一声笑着摇了摇头,自己竟和一个酒醉之人讲起了人生道理。
周砚执着地看着她问:“我当如何?”
“你回到雁门后,为我挑选一匹枣红马,似姚安郡主那样的坐骑。”林书瑶答。
“选马?”周砚的脑子有点跟不上她的思维,忘了继续落泪。
林书瑶点点头:“年幼时外祖母既担心我受伤又担心我被晒黑,一直不让我学骑射。至洛阳后,见洛阳贵女们在马球场上的英姿飒爽,我好生羡慕。”
“好,我会为你选一匹上等枣红马。”周砚答。
林书瑶:“我想给那匹马取名鹿鸣。”
周砚:“好,就叫鹿鸣。”
“明年今日,你把枣红马带回送我可好?”林书瑶笑看着他问。
周砚怔然地看着霞光下的她。
金色晕染了她白皙的面颊,朦胧金光环绕下的她愈发显得圣洁不可高攀。
那声“好的!”却迟迟未能从他口中说出。
她双眸明亮如池中水,眉眼笑得弯起,接着开口:“如此说定,明年今日,我带着透花糍在这棵柘桑树下为你庆生,你把枣红马当回礼可好?”
晚风拂过脸面,带来了丝丝凉意,吹得水面荡起一圈圈金色的波纹,也吹散了些许酒意。
周砚颤抖着唇回:“好!”
林书瑶闻言,扭头看着候在回廊下的庄玄和高诚:“晋王不胜酒力,你们带他下去休息吧。”
言罢,她快速站起身,衣袖却再次被周砚轻轻拉住。
他抬头看着她,眼眶中再次盈满泪,声音颤抖:“四嫂,”
林书瑶迅速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累,想回去休息,六弟珍重。”
“四嫂珍重!”周砚轻轻松开了手中的衣袖。
柔软轻薄的缭绫从掌心离开,离开的还有那朵明媚的木芙蓉。
林书瑶逃也似地离开了别院。
至马车驶出道化坊,再次经过中新桥的时候,心底泛起的涟漪才再次恢复平静。
岁禾自上车后一直安静地陪着她。
见林书瑶掀起帘子看河畔的景色,悄声问:“晋王对您,是否?”
她正想着如何措辞,却被林书瑶迅速打断:“他与我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你莫要胡思乱想。”
顿了一下,她似是在说服自己一般,接着道:“我把嫁妆捐给雁门郡,他心存感激才会对我多了一份亲厚,方才不过是酒后胡言乱语,你忘了吧。”
“奴婢知道轻重,晋王当真良善赤诚。”岁禾回。
林书瑶摇着团扇,看着河畔杨柳枝条下的年轻郎君们,悠悠回:“是呀,他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翌日清晨,酒醒后的周砚进宫辞行。
朝廷下拨的第一批粮食已发出,不日后将抵达雁门。
此次由沈氏发倡议书后,商户捐赠的除了银两,还有粮食和药材,将统一由周砚亲自送去雁门郡。
正如林书瑶所言,他已成长,肩负的责任不允许他任性。
临行前,他去了一趟九州池琉璃亭的阁楼。
在他的记忆中,洛阳城最美的晨曦只有在那里才能看到。
他一跃而上后钻入阁楼时,一阵风灌入楼内,一块雪白丝绢制成的手帕随风翻卷着来到面前。
他一眼就看出这是那日四嫂借给自己的手帕,想不到竟然被遗忘在了阁楼里。
恐被风吹走,他迅速伸手拾起。
手帕除了被沾染上些许尘埃,依旧和那日一样柔软温暖。
洛阳女娘都喜欢在手帕上绣花鸟鱼草等图案,这帕子绣的却是一只憨态可掬的黄狗。
将手帕翻了个面,背面却是一只正在打盹的金色猫。
如此精湛的双面绣,不知是她亲手所绣,还是出自扬州绣娘之手?
双面绣传承之人甚少,即便是宫中,也常拿双面绣制品当摆件。
若不是被他拾得,而是日后被洒扫的宫人拾去,或许又要被有心之人利用。
反复翻看过手帕后,原本想让高诚送回给林书瑶的想法,在见到晨曦的光芒照入阁楼时,忽然被他打消。
他小心翼翼地将帕子叠好,放入胸前衣襟内。
这一方薄薄的帕子就当是他留住的最后一丝温暖吧!
林书瑶回到汀兰苑后的第二日,开始挨个和重要之人作别。
她先是回林府,参加了一次林府的家宴。
离开前,她把母亲生前留给她的木簪还给了父亲。
接着她又找了大舅父。
她之前未解释为何战事未传回洛阳,就提前写信让沈氏帮她售卖铺子。
这次,她把自己身患绝症之事告诉了大舅父,并让他日后小心防范周谞。
“所以,你那么早以前就已在做打算了吗?”沈绩有如当头一棒,连语气都带着哽咽。
林书瑶点点头:“我原只是打算把嫁妆折合成银子后还给沈氏,恰好遇到雁门告急,也就捐了出去。”
沈绩已痛不自抑,唯有心疼地看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外甥女。
“雁门开大市,由沈氏牵头捐款,这些都是我能为沈氏做的最后一件事。”林书瑶接着道。
“我这就写信给沈氏所有管事,让他们为你寻访名医。”沈绩忙道。
“舅父,安神医已为我诊过脉,此事已成定局,还请您和外祖父原谅我日后无法尽孝。”林书瑶说着,向沈绩深深一拜。
他虽只是舅父,却如亲父一般关爱着她成长。
今后的沈氏将交由他掌舵,而她已无法再给予他助力。
和沈绩作别后,她约柳若芙去洛河畔游玩,去了柳家公子组织春日雅集的流芳亭。
不知不觉,十日已过。
这期间她去过道化坊别院三次,安清依然一筹莫展。
又过了几日,八月初一清晨,她收到了姚安郡主邀请去西郊别院的帖子。
可她没能赴约。
从洛河畔回来后,她明显感觉身体在迅速衰弱。
她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连用膳的时候都能睡着。
周谞自那日争吵过后,未再出现。
他一直让叶泉留意她的行踪,却未主动去寻她。
只是,之前频繁出府的她,这几日竟然没有任何动静,不免让他心生担忧。
思索一番后,他再次踏入汀兰苑的门。
今日的汀兰苑异常安静,甚至连枝头的夏蝉都离奇的沉寂了。
他的心底隐隐生出一股不安。
入了内室,见岁禾红着眼眶坐在床前为林书瑶打扇子。
他急声问:“王妃生病了吗?”
岁禾起身行礼:“王妃曾言:若王爷来此,待她醒后自会向您解释。”
周谞快步走向床前,大声喊了一声:“书瑶,醒醒!”
睡着的林书瑶却无任何反应,仿佛死了一般。
周谞忙伸手去拉她放在被子下的手,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底一颤。
可即便如此用力握紧那只手,她也未能醒来。
惊惧过后,周谞快速进宫找太医。
之后,宫中太医陆续进府为林书瑶诊脉,却无一人能诊断出结果。
周谞开始向外发布寻访名医的告示。
一时间,吴王待王妃痴心一片,愿意以重金寻天下名医的消息传遍大雍。
林书瑶这期间醒来过几次。
姚安郡主听闻她病重后,带了两名面首到汀兰苑说是供她消遣取乐。
这两名面首都是乐籍,人生的俊秀不说,还弹得一手好琴。
若是之前,郡主带面首到府上,周谞定然要阻拦。
如今宫中太医都对林书瑶的病束手无策,他只是让叶泉告诉林书瑶:“你开心便好。”
姚安郡主来访后的第二日,安清竟然亲自来访。
周谞听叶泉来报,忙不迭去门口迎安清去汀汀兰苑。
见到安清,躺在床上已经气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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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丝的林书瑶,轻叹道:“前辈不该暴露的。”
哪怕安清早已见惯生老病死,今日乍然见到与那日在柘桑树下判若两人的她,心底也难免不起恻隐之心。
他捋了捋胡须,笑回:“没有亲自为你诊脉,老朽不放心。”
周谞看出二人是旧识,忙期待地看着安清:“前辈能否为王妃诊治?”
安清依言为林书瑶把脉后,神色凝重地回:“王妃不是生病,只是中毒,恕老朽爱莫能助。”
“中毒?!”周谞既惊又不可置信。
安清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起身回:“老朽受故人之托为王妃诊脉,此事已了,老朽告辞。”
“连您也无法为王妃治疗吗?”周谞怔怔地看着林书瑶问。
“毒已深入骨髓,老朽爱莫能助!”安清回。
林书瑶见安清似还有未尽之言。
她虚弱一笑道:“多谢前辈为我诊脉,只是今日您未给我开药方,能否把这个机会还给您的那位故人?”
安清原本正为她难过,听闻此言,气笑道:“那是我与他的事,不劳你操心。”
“前辈,答应我可好?”林书瑶双目饱含期盼,盈满泪光。
安清再次心软,烦躁地回:“就当这是你留给他的遗言吧,我会转告他的。”
言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汀兰苑。
一把年纪的他,真受不了年轻人这种磨磨唧唧的生离死别。
周谞因太过震惊,未发现二人打了什么哑谜。
直至安清走了许久,他才坐回林书瑶床前看着她,沉声问:“你早已知道,所以才会卖掉所有嫁妆?”
“王爷,我累了!”林书瑶答。
“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一切?若早一些,”
“王爷,早晚都一样,这是注定之事!”林书瑶急声打断。
因太过用力,她忍不住咳嗽起来,一旁的岁禾忙为她递上茶盏。
饮过水后,她重新靠回床头,看着周谞:“我不但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还知道你和郑熙的一切。”
周谞闻言,一脸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
林书瑶:“我知道你们是在长公主的梅花宴上因一株雪中红梅相识,知道她赠与你的第一首诗,也知道她日后会成为你的妻。”
周谞听完这些时,已经从不可置信变为惊惧。
此刻,他在她面前就像被扒光衣服示众的乐人,所有的丑陋皆无所遁形。
而她在知道这些后,是以怎样的心态陪自己演戏的呢?
一瞬间,羞愤、恼怒、恐惧、难堪各种情绪交杂于心间。
他的脸涨红后慢慢转成惨白一片,瞪大着眼睛回望着她,却找不到任何言语回答。
“周谞,你算计我的姻缘,而我也得到实惠,你我之间已两清,可你不该让人对我下毒。”
“我从未让人对你下毒!”周谞急声解释。
林书瑶:“我身中四份毒药,假孕药是第一份,其余三份,待我死后,你若还记得我的好,就继续去查。”
周谞伸手紧紧握住林书瑶的手,语无伦次地解释:“书瑶,徐太医说那药没有毒,我才信了他,我不知,我不知会伤了你。”
林书瑶这些日子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却也想通了一件事。
她不能这么白死,她要在周谞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
徐太医和郑熙,以及其他想要她绝嗣、想要她命的人,都该让周谞怀疑。
“郑熙的诗无一首是她所作,七夕那首是名为秦观的人所作。
待我死后,她定会做一首诗,然后让你落款后不小心流传出去,好博得父皇和天下人的同情。”
话说得太多,林书瑶开始气喘吁吁。
周谞忙道:“这些话日后再说可好?你先休息。”
林书瑶摇摇头,脸色苍白得可怕。
她继续道:“我不会有日后了,只想在临终前告诉你:我喜欢吃透花糍,那日送去书房的透花糍是我亲制。”
“书瑶,算我求你,你别说了可好?”周谞竟然红着眼眶,握住她的手祈求她休息?
林书瑶心中嘲讽一笑,心想:看来他也绝非完全无心之人。
她接着开口:“我还想告诉你,当初收到赐婚圣旨时,我心中满是欢喜和期待,我”
话未尽,她却再次陷入昏迷。
而她也未能见到周谞眼中的焦急和悲痛。
之后的日子,林书瑶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
因吃不下任何东西,她开始急速消瘦,慢慢地,她已经瘦得看不出人样。
某个清晨,林书瑶迷迷糊糊间感知到被周谞抱在怀中。
耳畔传来他哽咽的声音:“书瑶,你原谅我可好?我这样做也是为减轻你的痛苦。”
林书瑶想问:“你做了什么?”张张嘴却被灌入一股浓浓的汤汁。
然后,她开始失去知觉。
在完全陷入黑暗前,好似有湿热的水珠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是周谞的眼泪吗?
林书瑶自嘲一笑,他这种没良知的人,怎会为自己落泪呀!
漫长的黑暗过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林书瑶竟然再次苏醒。
她忍住额头上传来的疼痛,睁开眼,却看到了姚安郡主的侍女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问:“郡主醒了?”
林书瑶记得这个侍女,她的名字好像叫年糕。
16.第十六章 新生
林书瑶记得上次姚安郡主带去吴王府的就是这名侍女。
额头隐隐作痛,她沙哑着问:“年糕,我这是怎么了?”
未待年糕回话,一名侍女急匆匆走了进来。
她一脸愤愤道:“宫里有资历的太医都是看人下菜的老狐狸,若非太后去白马寺礼佛不在宫中,今日定然要治他们的罪。”
年糕不悦地打断:“行了,郡主正难受着,你请来了哪位太医?先让他包扎。”
难道郡主受伤了?林书瑶刚想出声询问,便见孔太医战战兢兢地自外间走了进来。
然后对她行礼:“臣见过郡主。”
林书瑶怔怔然左右看了看,确认他是在向自己行礼。
她瞠目结舌地问:“你唤我什么?郡主?”
孔太医从太医署同僚口中听闻过关于姚安郡主的风评,所以他并不想来此。
奈何他资历最浅,被那些同僚给推了出来。
此刻听郡主问话,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回:“还请姚安郡主恕罪,是臣方才礼数不够周全。”
林书瑶记得这个太医,当初是他开具的滋阴补血的药和食谱延缓了药物作用,才让她多活了一段时间。
“孔太医无需行此大礼!”她忙回。
一声“孔太医”让孔方更加心惊胆颤,郡主竟然认识自己这个小太医?
年糕见郡主的额头隐隐渗出血迹,忙道:“虚礼暂免,你快给郡主止血!”
孔方得令,跌跌撞撞地爬至林书瑶床前,认真查看起伤势。
林书瑶此刻可以确认他们口中的郡主就是自己。
可是,她怎么就成了姚安郡主了呢?
额头的伤被简单处理过,但是血未完全止住。
孔方揭开覆在上面的帕子时引得林书瑶忍不住“嘶”了一声。
一旁的婢女立即大喝:“郡主金枝玉叶,你就不能轻一些吗?”
她这一喝,孔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林书瑶忍住疼痛,温声道:“孔太医按自己的习惯行事即可,我能忍住。”
孔方这才稳住心神,仔细为林书瑶清理伤口。
伤口清理完后,他重新上药,待药晾干才包扎。
一切做完,他早已满头大汗。
再三确认已包扎好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伤口不可再碰水,郡主这些日子也需清淡饮食。
夜里或许还会有发热之症,臣这就为你开具药方。”
言罢,他起身去窗前的书案上写药方。
年糕一脸担忧地看着林书瑶:“除了额头的痛,您还有何处不适?”
换了个身体,林书瑶真是哪里都不适,可她只是木然地摇摇头。
孔方写好药方后,再三叮嘱不可碰水,约好明日换药的时间后,背起药箱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年糕,把镜子拿来给我。”林书瑶声音沙哑。
年糕快步从梳妆台上拿过一方铜镜,然后红着眼眶道:“郡主看后莫要气馁,只是个小伤口,日后找太后涂抹白玉膏后,肯定不会留疤。”
“无碍,你先把镜子给我。”林书瑶回。
缓缓将铜镜靠近自己,她看到了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
此时此刻,她惊恐得想要大叫出声,却只能颤抖着手问:“我发生了何事?”
顿了一下,她看着另外一个婢女问:“她是谁?”
那婢女闻言,惊呼一声后,哭着回:“奴婢是玉露团,您竟然忘了奴婢!
杀千刀的柳静恒,我这就去别院把他砍了!”
年糕也未曾料到,郡主只是落了个水,额头被湖底的石头磕破皮,醒来后竟然忘了这么多事?
她声色凝重地看着林书瑶:“那您记得奴婢吗?”
林书瑶:“只记得名字。”
玉露团闻言,又是一声惊呼。
她咬牙切齿道:“奴婢不但要杀了柳静恒,还要让太后治柳氏一族的罪。”
年糕此刻也被吓得不轻。
但她耐着性子骂道:“你给我闭嘴!河东柳氏连太后和陛下都要忌惮三分,你如此口无遮拦是想给郡主招祸吗?”
林书瑶反复听到柳静恒,心底早被惊得回不过神来。
好友柳若芙的次兄怎么还和姚安郡主扯上关系了呢?
她静默须臾,才道:“先把我受伤始末细细说来。”
玉露团口快,虽仍气愤难当,却很快就将来龙去脉说完。
三天前,姚安郡主的卫兵按她的要求,去洛河畔蹲守赵郡李氏的七公子,谁知几位公子迟迟未散席。
至夜幕降临,天突然下起大雨,公子们匆匆往回赶,李七公子竟然上了柳二公子的马车。
因天黑雨大,府卫们慌忙间抢人的时候,把不胜酒力的柳二公子给抢去了别院。
柳安,字静恒,芝兰玉树、文采斐然,虽从未参加科考,名声却远超往年状元郎。
这样的人物,别提是将门出身的李舒窈,就是宫中的公主也不敢肖想。
可人已经被抢去别院,府卫只能等天亮后,待他酒醒再将他送回柳府。
李舒窈听说出错后也很焦急,天一亮就去别院赔罪。
奈何柳安是个心高气傲的,他认为郡主折辱了他,是对河东柳氏的挑衅,并扬言要进宫让陛下主持公道。
就这样,吃软不吃硬的李舒窈一气之下将柳安软禁于别院。
她起初只是想折折他的傲气,待他求饶后就放人。
柳安却出乎意料的硬骨头,连着两天都不愿意进食。
眼看如此下去恐要出人命,李舒窈昨日让人在别院荷塘畔的亭子内摆了一桌酒水。
她想向他诚心赔礼道歉后,今日清晨再将他送回柳府。
“静恒公子不接受道歉?”林书瑶问。
她记忆中的柳静恒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也不会对一女子咄咄逼人。
年糕摇摇头:“静恒公子已经接受道歉,还用了一些吃食。”
玉露团接过话:“他用过晚膳再休息一夜,这事本该就此翻篇。
谁知,该杀的毕罗突然到亭内报吴王妃病逝的消息。”
林书瑶觉得这件事的始末比她以往看的任何话本都要精彩数倍。
她两眼发光地看着玉露团:“然后呢?”
“柳静恒听闻吴王妃病逝后,竟然说什么都不肯留下。
郡主认为他饿了两日且大雨将至,不宜赶夜路,于是与他起了分歧。”
“奴婢并未听清您和他说了什么,只看到他愤然起身,您伸手阻拦,然后被他用力推入了荷塘。”年糕道。
后面的事就是李舒窈落入荷塘后,运气不好,头被水下的石头磕到。
本就不会游水的她快速沉入水底,被人捞起来后伤口血流不止,人也昏迷不醒。
柳安出手伤了郡主,自然回不了柳府。
至夜里,李舒窈开始高热不退,不停说胡话。
接着,天亮后,李舒窈成了林书瑶。
此刻的林书瑶心情极其沉重。
她并不想占着李舒窈的身体,可她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李舒窈找回来。
额间的伤口好似疼得更厉害了,她垂下头想用手去揉,又不敢。
忍了又忍,她才道:“先将静恒公子送回柳府。”
“可他伤了您!”玉露团愤愤不平道。
“是我有错在先,如今我也遭了罪,他回去后定然不敢进宫找陛下。”林书瑶回。
“郡主受的伤,难道就如此算了?”玉露团眼中怒火未灭。
“他不也饿了两天吗?我与他已两清,快些送他回去。现下吴王妃刚去世,朝中还来不及盯着这事。”
林书瑶实在想不通一个婢女是从哪里借来的胆子一直揪着世家公子不放。
唉!难怪姚安郡主抢人抢得那么理直气壮。
虽然她对郡主养面首一事不反感,可如此与世家硬钢是万万不赞成的。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周砚那句话:“姚安郡主背后是忠义侯府和太子。”
“愣什么,快将他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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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府。”林书瑶催促。
玉露团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身出去安排。
这事真令人头疼,里外都疼。
柳安消失这么多天,河东柳氏也不是吃素的,估计早已查到,只是不好强抢回去。
林书瑶一想到过几日朝中弹劾她的奏章必然多如雪花,心底默默为太子捏了一把汗。
年糕见林书瑶一直垂头不语,以为是为失忆之事伤心难过。
于是出言安慰:“郡主既已想不起,就先别去想。奴婢自幼跟在您身边,凡您需要,奴婢都能帮你记起。”
“你,不害怕这样的我?”林书瑶惊讶地问。
年糕摇摇头:“外面那些人胡乱编排您的名声,可这府中的人都知道您有多好,奴婢又怎会怕您?”
似担心郡主不信她,她接着开口:“您放心,奴婢会交待玉露团守住这个秘密,日后待您痊愈,有我和她相助,定能全部记起。”
林书瑶此刻既感动又内疚,在没有找回李舒窈之前,她只能暂时去适应这个身体。
柳安终于被送回柳府,听闻他上车前询问了李舒窈的伤势。
但被玉露团臭骂一顿后,他干脆闭口不言,直至马车至柳府门口,他才愤愤然跳下马车离去。
翌日,孔方再次登门换药。
许是经过昨日,他变得大胆了一些也更顺手。
今日很快就换好了药,还顺便询问了落水后的细节。
“你是说郡主记不起一些事情?”孔方惊愕开口。
年糕压低声音问:“太医可有良方?”
孔方沉吟片刻,回:“臣只在医书上和民间听闻过:伤到脑袋的病人,因淤血积于头部,会出现短暂性失忆。”
“那能治愈吗?”年糕问。
“臣不敢保证,有治愈的案例,也有终身未愈者。”
孔方觉得自己近半年特别倒霉,先是遇到吴王妃小产,现在又遇到姚安郡主失忆。
如此下去,不知道下一次又要遇到什么。
太医院的职务估计很快将不保。
林书瑶见孔方脸色煞白地立在一旁,想起了上次“小产”。
于是温言出声:“记不起也无碍,反正不影响生活。”
“郡主豁达,实属难得!”孔方忙回。
看把人家吓得,向来嘴笨之人都开始拍马屁了。
林书瑶笑回:“你将这事忘了吧!明日继续为我换药即可。”
孔方忙不迭的再三保证后,再次逃离了此处。
年糕还在为这事难过。
林书瑶安慰道:“我还能活着已大幸,其余都不重要。
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反而于我和太子皆不利。”
“奴婢知道轻重。”年糕忙回。
雁门郡,周砚回到这里已有数日。
他一路护送粮食和药材至此,又迅速让郡守将物资派发下去,忙忙碌碌间,竟然迎来了八月初七。
此次庄玄先随他回雁门,高诚则留在洛阳,除了保护安清,还要不时向他汇报洛阳的消息。
他已经连续三日未收到洛阳的密信,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笃定地想:只需她迈过八月初七这个坎,就一定能活下来。
两日后夜里,满心焦虑的他还未收到密信,却梦见了前世。
梦中,他兵败被俘,父皇一脸悲愤的指着他:“周砚,你就是个莽夫,你有勇无谋,害死了朕的太子,也将断送大雍百年运势。”
他跪在地上,哭着求父皇让他见太子最后一面。
父皇却只是恶狠狠地看着他,似看世仇一般。
然后冷声回:“你满身罪孽怎配见他?朕不会杀你,朕要让你活着为孝存(太子表字),为受你牵连死去的无辜百姓赎罪。”
窗外一声惊雷,周砚从噩梦中惊醒。
他猛然坐起身,张着嘴大口呼吸,像刚离开水面的鱼。
又一个惊雷响彻天际,在忽明忽暗的闪电光下,庄玄站在门口,手中握着自洛阳送来的密信。
17.第十七章 新社交
闪电与雷声连续不断,明明灭灭间,周砚不知道哪个才是梦境,更不知该不该醒来。
最近他日日忙于赈灾之事,加之心中一直记着挂洛阳的信,睡眠一直都很浅。
见庄玄捏着信一副欲言又止的摸样,他终究问出那句话:“四嫂,走了吗?”
庄玄一脸不忍,但还是点点头:“听闻走得很安详。”
周砚抬眸看着庄玄身后随雷声落下的瓢泼大雨,几次启唇,最终只叹道:“旱了这么久的雁门,终于迎来这场甘霖,她在天之灵,当是高兴的。”
“少主,你,”庄玄想要出声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将信给我即可,你无需担心我,见过太多生离死别的我,受得住!”周砚答。
庄玄忙将手中的信件递给周砚,关切道:“还请少主节哀!”
接过信,周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赶紧下去休息,别婆婆妈妈的。”
庄玄轻叹一声转身离去,若是高诚在此,定然比自己有用。
他实在看不透少主对吴王妃是何种情愫。
一开始少主言吴王妃是恩人,是少主心底最尊敬的人。
但自从白马寺偶遇后,少主的心态慢慢发生转变,至那个生辰宴时,明显已经和之前不一样。
这一切,他和高诚皆看在眼中,却一直不敢去点破。
此刻,他自责于自己不如高诚善言辞,出屋子后不敢离开太远。
他双手抱剑立于回廊下,眼睛虽看着急速下落的雨帘,耳朵却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周砚的房间。
周砚颤抖着手将信件缓缓展开,仅寥寥数语,他却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多希望自己此刻仍在梦中,可窗外的雷雨交加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的。
拥被坐于床上,他将信摊开置于膝上,双目茫然无措地看着床头案几上的烛台。
烛火在风的吹拂下晃动着,慢慢地,他看得眼眶酸涩难耐,却始终未能落下一滴泪。
原来,痛到极致是不会有泪的。
当年听到太子自缢于东宫的噩耗时他未曾落泪,庄玄和高诚死在眼前时,他也没有落泪。
这一世,至少,他们都还活着,他该知足的!
只是,哪怕烛光再耀眼,他心底的那一束光将永远不再亮起。
往后余生,他的心将永远困于金墉城暗无天日带着腐臭味的地牢中,将永远潮湿阴暗。
林书瑶醒来后,最先来探望她的是姚安郡主的弟弟李佑。
李佑今岁刚满九岁,父兄战死沙场后,长兄的世子之位落在他头上,如今大家都称呼他小世子。
与姚安郡主张扬的个性截然不同,李佑是一个看起来有点胆小的小胖墩。
他真的太胖,以至于走这么一段路,就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啊姊,听闻你不慎落水,这伤口如今还疼吗?”李佑亮如葡萄籽的眼睛关切地看着林书瑶的额头。
林书瑶没有弟弟,不懂如何与他相处,更担心被他识破。
于是笑回:“我已无大碍,天这么热,日后就不用再过来。”
李佑眼中略有些失望,但仍乖巧地点点头:“那弟弟不打扰阿姊静养。”
许是这样的乖巧令林书瑶心疼,她鬼使神差地回:“待我痊愈,再去看你,可好?”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让在场的人都一惊。
特别是李佑,惊讶过后竟然激动得眼眶发红:“阿姊何时想来都可以,弟弟会一直等着你。”
林书瑶心道一声糟了,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先回去吧。”
须臾后,李佑已走远,她才悄声问年糕:“我以前从不去他院中吗?”
既然是相依为命的姐弟,不应该呀!
年糕一脸心疼地问:“郡主连小世子都忘了吗?”
林书瑶点点头。
“以前郡主常去成峰院,只是后来慢慢地,去得次数越来越少,近半年,一次都未去过。”年糕答。
“半年?!为何如此之久!”林书瑶惊道。
年糕正犹豫着该不该细细说出原委,心直口快的玉露团却接过了话。
“侯府遭变故后,郡主一心想要重振侯府,小世子被立为世子后,您对他寄予厚望。”
林书瑶点点头,这么做没有错,毕竟他以后要袭爵。
“可惜,小世子,小世子资质平平,一篇《千字文》认了许久才认全,《蒙求》更是读得艰难,太学的老师越对他失望,您便愈加着急。”
“我对他非常严苛?”林书瑶问。
年糕和玉露团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我打他了?”林书瑶不可置信地问。
二人又点点头。
见郡主眼中的惊愕,年糕忙道:“您只是想让快快成长,一时心急而失手伤了他,并非有意。”
林书瑶没养育过孩子,但从小长在蜜罐里的她,别说被亲人打,哪怕只是语气严肃的责骂都不曾有过。
她沉声问:“我用什么责罚了他?”
“鞭,鞭子。”年糕艰难地回。
此刻,林书瑶的心口似被一团浸泡了水的棉絮堵着,沉闷得喘不上气。
理智告诉她,李舒窈以前如何待他,她就该如何。
可想到那个受过鞭打还一心担忧姐姐的男孩,她做不到和李舒窈一样。
见她静默不语,玉露团接着道:“忠义侯是武将世家,您也想过让世子习武,奈何,”
她的未尽之言,林书瑶已猜到。
李佑如此身材,别提习武,就是日常走路都困难。
“阿弟,从小就这么胖吗?”林书瑶问。
年糕摇摇头:“是侯夫人去世后,他经常哭然后爱上了甜食,之后就如此。”
唉!一时间,林书瑶也不知道先心疼李佑还是心疼李舒窈。
她也不知自己要在这个身体里呆多久,还是先打听一下李舒窈的社交圈,不要露马脚才行。
李舒窈的母亲出自百年世家范阳卢氏,但卢氏当年极力反对女儿嫁入忠义侯府。
故而,卢氏与忠义侯府并不亲密。
特别在李舒窈的母亲病逝后,卢氏除了礼节性送些东西上门,从未有长辈主动登门。
后来李舒窈开始养面首,百年世家最重名声,连节礼也越送越少。
好在骠骑将军府孙氏一族一直和忠义侯府往来。
孙将军常年驻守石门关,儿女皆留在洛阳,与李舒窈姐弟算深交。
“孙女郎昨日就想登门,被奴婢拦下,今日她若来,是否继续阻拦?”年糕问。
李舒窈唯一的好友孙清越,据年糕所言,是一个大嗓门且性格非常直爽的女娘。
林书瑶曾在马球场上见过她与李舒窈配合打马球,那马术和球技真是让人叹服。
“不用再拦着她,既是好友,我不该瞒着她。”林书瑶回。
与其后期被她识破,不如大胆承认已经失忆,想到自己病逝,好友柳若芙定然伤心。
将心比心,此刻的她不忍再让孙清越担忧。
下午,申时刚至,孙清越果真登门。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急切又嘹亮的声音带着关切:“阿窈,是哪个不长眼的伤了你?”
见到着一身火红骑装,将头发高高束起的孙清越,林书瑶忙回:“这么热的天,你先坐下喝口茶。”
孙清越将手中马鞭递给玉露团后,俯身仔细查看起林书瑶的伤势。
确认伤口不算太严重,她叹道:“还好,伤在额心,届时带个花钿就能遮住。”
坐定后,她接过茶盏:“我已劝你多次,别院那些面首足矣,莫要再去抢郎君,你为何不听?这次遇到刺头了吧?”
林书瑶猛点头,她也觉得如今的面首数量足矣。
“说吧,是哪家的刺头?”孙清越放下茶盏问。
“静恒公子。”林书瑶讪笑着回。
孙清越听后顿时瞪大眼,“你疯了!敢招惹他,不怕被洛阳女娘们打上门吗?”
“是手下人手误,抓错,抓错了人。”林书瑶也觉得这事真是棘手。
见孙清越一脸恨铁不成钢,她忙接着道:“你先别骂,我已将他送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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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我自己伤得也不轻,此事已两清。”
“是该让你长点记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孙清越笑回。
“清越,这次的已长记性,只是以前的都忘了!”林书瑶忙道。
“什么?!”孙清越加大音量,急得站起身来。
她一脸存疑:“该不会是为了逃避我的劝解,欺瞒于我吧?”
“怎会!我可以性命担保,已经失忆,日后还得让你帮我慢慢想起。”
林书瑶一脸笃定,孙清越扭头看了看年糕和玉露团。
见二人一起点头,她顿时忘了继续数落,神色变得异常凝重;“这事,你还未让其他人知晓吧?”
“除了太医和他们两个,就只有你!”
孙清越脸上的凝重退了些许:“还算你脑子没伤得彻底,罢了,先把伤口养好再说!”
林书瑶很喜欢孙清越的性子。
她和李舒窈不一样,外人对她的评价有好有坏,但大家一致认为孙家那个女娘是个直肠子。
唉!还好有孙清越这个好友,不然林书瑶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去适应郡主这个身份。
孙清越如今比林书瑶还着急,恨不得把二人从第一次相识至今的事都讲一遍。
至太阳落山,用过晚膳,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临行前,她一脸颓然道:“以前总劝你稳重些,今日见你突然变得稳重,我又有些难过。”
林书瑶站在回廊下笑回:“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定然要成长一些的,日后你慢慢习惯便是。”
孙清越不似柳若芙那样容易伤感,见好友能起身笑着送别,心底那点难过瞬间烟消云散。
她离开后,林书瑶松了一口气。
孙清越如此敏锐,还好自己坦白得及时。
这一整天,有关李舒窈的信息太多,她一时半会也记不清,累极的她一夜无梦到天明。
次日,孔方再次登门换药。
经过几日相处,孔方比此前放松许多。
他发现姚安郡主和传言中的不一样,不知不觉就多聊了几句。
林书瑶道:“孔太医这些日子为我操心甚多,某感激不尽。”
孔方:“臣不过尽应尽之责,郡主谬赞了。”
“不知太医家中有哪些家眷在洛阳?”林书瑶只是想和他套套近乎,顺便拉家常。
谁知,孔方顿时如临大敌,颤抖着回:“臣下的儿子刚满七岁,郡主可另寻他人!”
林书瑶闻言,忍不住大笑出声。
因笑的幅度过大而拉扯到伤口,疼得她“嘶”的咧开嘴。
“郡主,郡主打趣臣下!”孔方见状,松了口气回。
“你放心,我即便想找面首,也是在伤势痊愈后!”
孔方听同僚讲过,姚安郡主曾吓唬他们,若他们不用心治疗,就去府上将公子们抢了做面首。
太医不似世家大族树大根深,倘若真被抢了去,估计也只能忍气吞声。
好在,他的儿子才七岁。
见孔方一脸戒备,林书瑶也放弃打趣他的念头。
她忙为他倒了一盏茶后,问:“你平日里买什么玩具送令郎?”
她看得出孔方是性格随和之人,想来对孩子也很有耐心。
再过两月是李佑的生辰,她打算送个生辰礼给他,缓和一下姐弟关系。
“玩具?郡主是想送给小世子?”孔方问。
小世子身份贵重,怎样的玩具没见过呀!
不过见郡主一脸认真,他细细罗列了一些之前买过的玩具,然后道:“送礼物,得先问对方想要什么。”
林书瑶忙点头:“多谢孔太医指点迷津。”
孔方见姚安郡主大方有礼,又再次怀疑外间的传言。
二人又聊了一下养伤期间的饮食和注意事项,眼看午时将至他才离去。
孔方刚走,玉露团急匆匆入内,问:“奴婢听闻吴王妃即将出殡,郡主打算去吊唁吗?”
林书瑶闻言,心底一惊。
自己去世刚满三日,按礼制不该如此快出殡,周谞是怕什么吗?
18.第十八章 闹灵堂
按大雍习俗,普通百姓去世后至少停灵三日,五品以上官员至少停灵五日,皇帝驾崩则至少七日。
若是各大世家重要家庭成员病逝,甚至有停灵四十九日者。
按朝廷礼制,吴王妃病逝当停灵五日。
周谞如此心急将自己下葬,林书瑶无暇去猜测他在酝酿何种阴谋。
现下她最想弄清的是,自己成了李舒窈后,李舒窈会不会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
重获新生,她固然欢喜雀跃,但毕竟鸠占鹊巢不厚道。
白捡了几天的性命,上天待她已算不薄,她很懂知足。
若能把李舒窈换回来,她是愿意的。
“快,快备车,我要去吊唁吴王妃。”林书瑶急切地对年糕道。
“郡主伤未痊愈,由我和玉露团代您前去即可!”年糕一脸担忧。
“无妨,我与她算旧识,她这般年轻就病逝,若不去送最后一程,我怕留有遗憾。”
林书瑶说着,心想:万一错过换回李舒窈的机会,岂不是得一辈子活在愧疚中?
姚安郡主素来我行我素,两个婢女甚少忤逆她,故而很快就备好了马车。
林书瑶换上一身素雅的衣裙后,未施粉黛急匆匆坐上了马车。
未入吴王府灵堂之前,林书瑶以为灵堂的人会很少。
毕竟除了亲朋故旧,大家吊唁过后都会离去。
谁曾想,她的灵堂竟然挤满了洛阳城内各府的女公子!
昔日不曾与她交谈过的女娘,如今竟然哭得情真意切,甚至不舍离去。
莫不是,她死后,大家反而与她生出了无限情谊?
听闻姚安郡主前来吊唁,灵堂上各怀心思的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入口。
只见林书瑶一身素衣,头缠纱带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入内。
她脸色苍白虚弱,眼中却未见悲戚之色,反而隐隐透着一股探究和玩味之色。
一名方才正哭得带劲的女娘被她这般视线扫过,顿时尴尬地垂下了头,然后慌忙用帕子擦拭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姚安郡主会来吊唁,周谞并不觉意外,然看清她额头的纱布,心底诧异至极。
她与书瑶何时这般亲厚了?
不及深思,他忙上前行礼:“郡主如此看重吾妻,不胜感激!”
自己吊唁自己这种事,古往今来林书瑶当属第一人。新奇之下,她如今正忙着四下张望探究。
见周谞又摆出那副为忘妻痛彻心扉的模样,顿觉扫兴。
她问:“听闻吴王妃将于明日出殡?”
仅这样简单一问,周谞便知她来者不善。
“天气闷热,我想让书瑶早些入土为安。”周谞回。
林书瑶听后,径自上前在自己棺木前站定。
灵堂灯火暗淡,香烟卷起的烟雾中,黑色棺木安静地停放其中,几名僧人正闭目坐于棺木两侧低诵经文。
纤细的烛芯微微舞动,光影摇晃间,无声地诉说着林书瑶短暂的一生。
那样短暂的一生,曾幸福满满,却在临终前生出无限不甘和遗憾。
侍人点好香后递给林书瑶:“郡主,请!”
林书瑶接过香对着灵位深深鞠躬三次后,将香插入香炉。
回首时,不知不觉间已湿了眼眶。
原来,如此豁达的自己,站在时光这头与过往种种告别时,心底也会如此之痛。
“郡主,”周谞在看到她眼中浓到化不开的悲戚时,心口深深一震,不由自主唤了一声。
然,林书瑶抬头环视众人后,眼中迅速恢复如常。
“按礼制,吴王妃当停灵五日,你如此急于出殡,莫非是有何种见不得人理由?”她双眼冷寂地看向周谞。
姚安郡主竟然当场发难,周谞随即冷了脸:“还请郡主慎言!”
林书瑶仿若未闻,眼中讥讽更甚:“想必,在场有众多女娘不舍与吴王妃告别吧?”
顿了一下,她似忽然顿悟:“错了,是不舍与吴王告别吧?”
吴王是林书瑶的夫君,自然需要侯在灵堂向前来吊唁之人回礼。
且他为表现对爱妻情深似海,更是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守在此处。
女娘们听闻这事后,蜂拥前来祭拜吴王妃,只为一睹吴王伤心憔悴后的破碎之美。
似被说中心思,方才为吴王愤愤不平的女娘们瞬时沉寂下来。
“郡主,这是吴王妃的灵堂,你不该说出此等粗俗之言。”郑熙突然开口。
林书瑶闻声看过去,方才不知在哪个角落的郑熙竟走到了周谞身旁。
是因为林书瑶已逝,她认为时机已成熟,所以急于在众女娘面前显摆她在吴王心中的与众不同吗?
“噗嗤”,林书瑶竟然不合时宜地笑出声。
“郑女公子,怎么到哪儿都有你?你也是为了守着吴王?”
她记得那次姚安郡主大闹郑二夫人灵堂时,郑熙也曾出来劝解过。
她问得如此直白,郑熙闻言,顿时涨红了脸,几次启唇却不知如何回答。
有几名女娘见自己仰慕的才女吃瘪,认为郡主仗势欺人,异口同声道:“郡主当真对吴王妃不敬!”
林书瑶听后,只觉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再次轻笑出声。
她笑看着周谞:“吴王,你当真不愿回答我的问题,想让这些觊觎吴王妃之位的女娘为你出头?”
周谞闻之,心头一惊。
他不眠不休痴心守在亡妻身旁,如今已成一段佳话。
但若让这些女娘继续向姚安郡主质问,一旦被传开,他这几日的苦心守候也就变了味。
思及此,他忙上前向林书瑶行礼:“多谢郡主提醒,我只是伤心过度又担心书瑶被寒冰环绕会不舒服,才想提前出殡。”
初秋时节,暑热未消,为延缓尸体腐烂,只能拿出窖藏的冰块放置于棺木中,棺木底下也放置有冰盆。
未待林书瑶回答,他接着道:“书瑶临终前极其畏寒,我实在不忍她去世后还要,”
说到此,他已泣不成声,甚至险些晕倒,好在叶泉眼疾手快稳稳扶住了他。
他这般摸样,让那些原本未因林书瑶落泪的女娘感动得险些泪洒当场。
林书瑶却是反胃至极,她忍了又忍才没有当即爆粗口臭骂周谞虚伪小人。
郑熙见周谞如此,心底既酸涩嫉妒又愤怒,她抬眸看着林书瑶:“如此答案,郡主是否满意?”
有人要当出头鸟?
林书瑶立时来了斗志,笑着反问:“我若不满意,吴王当如何?郑女公子又当如何?”
“你如此咄咄相逼于吴王,是居心不良,也是对吴王妃的不敬!”郑熙回。
林书瑶:“言我对吴王妃不敬,请问:你与她是何关系?若我没记错,你与她并无深交吧?”
“吴王妃深明大义,我只是敬重其人品故而为她发声,想来在场的女娘皆与我一样。”
郑熙话音刚落,果有女娘立即出声附和!
他们以为姚安郡主此刻当见好就收。
谁知,林书瑶忽然提高音量,“郑女公子!”
她眼神犀利地看着郑熙:“你当真以为吴王妃去世后,你就能稳坐吴王妃之位?”
“你!”郑熙被林书瑶的眼神惊住,更因她当众挑破自己心事而怒不可遏。
“我如何?前来吊唁的女娘,属我最为坦荡!你们有几人敢当着吴王妃的棺木向天发誓:是真心为她伤心的?”林书瑶高声质问。
女娘们顿时纷纷避开了她的视线,立在郑熙身后的卢氏女甚至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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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退了回去。
“郑熙,我大闹灵堂也不是首次,你当真要我再来一次?”林书瑶目露狠光看向郑熙。
郑熙想起上次姚安郡主带人打了二兄,打得二兄养了整整三个月才下得了床。
她蓦地瞪大眼睛回望过去,莫非姚安郡主这次也带了人前来?该不会打自己吧?
林书瑶看出她眼中的惊惧,却步步紧逼:“你挺身而出当真为的是吴王妃?而非吴王?”
“我,我,”郑熙被林书瑶问得只能慢慢倒退,口中却因惧怕而说不出再多言语。
“四郎!”情急之下,她扭头焦急地看向周谞。
方才一番深情解释后,周谞以为李舒窈会知难而退,却被郑熙打断了计划。
正懊恼间,见郑熙被李舒窈步步紧逼,却也想试探一番郑熙的能耐,所以为出声解围。
此刻,一声“四郎!”瞬间让他成了众矢之的。
他心中恼恨郑熙不分场合自乱阵脚,却更担心李舒窈会继续问出一些措手不及的惊人之语。
于是忍着气性,向她抱拳行礼:“在场之人皆是为送书瑶最后一程而来,还请郡主莫要误会!书瑶喜静,还请郡主高抬贵手,还她宁静!”
林书瑶今日首要目的是换回李舒窈,然而,李舒窈若将归来,能让她这般光明正大向周谞发难的机会,唯有这一次。
她如何舍得就此退让?
“周谞,收起你这副虚伪面孔!郑熙那声四郎,我可是听得真真切切!”林书瑶嘴角带着嘲讽与轻蔑。
不只是她,在场的女娘都已听到,方才还为才女抱不平的人此刻已失了声。
“敢问郡主,想要我如何?”周谞眯起眼看着林书瑶问。
林书瑶:“吴王妃停灵七日,这七日你日日跪于棺木前请罪,你做得到吗?”
“你莫要欺人太甚!”周谞极度恼怒之下,终于卸下伪装。
林书瑶毫无畏惧,缓步走向他,双眼直视他的眼底:“你敢向她的棺木发誓吗?敢发誓对她无所愧吗?”
这样的眼神,这样深的恨意自林书瑶眼中漫出,似一支箭射向周谞的心底。
他顿时怔在当场,双眼木然地看向袅袅香雾中静默不语的棺木。
“周谞,人在做,天在看!你若当真对她痴心不渝,这些要求又有何难?”
林书瑶看着他,眼中恢复一片漠然,方才的恨意已荡然无存,却让周谞更加难以开口。
她言罢不再看着周谞,转而看向郑熙:“你如此迫不及待为吴王出头,又可曾知晓他是何种人?或者,你看重的不过是他的身份?”
林书瑶记得话本中,百年世家郑氏的后宅关系复杂肮脏不堪,郑熙用尽手段才躲过无数明枪暗箭。
吴王于郑熙只是逃离那里的跳板,除了吴王,她还和其他世家公子暧昧不清。
林书瑶生前中数种药,她不信其中无郑熙参与。
如今她已逝,又如何能看着郑熙和周谞好过!
周谞此人凉薄又多疑,她就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在他心底种下一根刺!
果真如林书瑶所料,郑熙在进退两难间再次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无论是否回答,方才那声“四郎!”早已暴露了她隐秘的心思。
她唯有满眼不甘和怨愤,紧捏手中绢帕,静默着抬首看着林书瑶。
她指节发白,绢帕被捏得皱起,林书瑶见此,心想:郑熙此刻定然恨不得把自己捏碎。
“郡主,我依你方才之言!”周谞突然出声。
林书瑶转身,只见周谞接着道:“多谢你方才出言提醒,我万分不舍书瑶离去,自然是希望能再多陪陪她。”
言罢,他抬头看向在场女娘,“你们来送书瑶,我心中感激,但书瑶喜静,还请你们还她安宁!”
19.第十九章 柳安
周谞这算是答应了姚安郡主提的要求,女娘们听后不得不离开灵堂。
他想尽快出殡,并非因为不忍林书瑶受冻,那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吴王妃药石无医的消息早已传遍大雍,且宫中太医都已束手无策。
这个时候,林书瑶病逝是顺理成章的事。
未免节外生枝,更担心被好事之人找到能人异士对她的死提出质疑,他只想快些下葬。
按民间习俗,停灵三天并无过错。
然而,今日姚安郡主这番一闹,不但让他前几日的辛苦前功尽弃,他还得继续拖着既忧又累的身体在灵堂内苦撑。
他强压着心中怒火,一脸疲态地看向堂中棺木,这难道是书瑶对自己的惩罚?
郑熙见已经憔悴不堪的周谞只是怔怔然看着棺木静默,那眼中的伤痛深深地刺痛了她。
她终于意识到方才冲动之下竟已弄巧成拙。
可姚安郡主此刻以胜利者的姿态,倨傲地看着众人离场,她也无理由继续留在此处。
她轻步走过去向周谞行礼:“还请王爷节哀!”
周谞回过神来,淡然回礼:“多谢女公子!”
灵堂终于恢复宁静,午后的太阳穿过屋檐斜晒进来,也让原本暗沉沉的灵堂多了一丝光线。
袅袅烟雾在光芒照耀下不断翻腾上升,林书瑶站在这些烟圈中看着屋外的骄阳,身后是自己的棺木。
这一切显得离奇又荒诞。
恍惚间,她不由自主想:李舒窈要如何才能被换回?
她蓦地转身走向棺木,将手搭在棺盖上,丝丝凉意自掌心传入心底。
“郡主,请勿打扰吾妻!”周谞疾声大喝。
林书瑶终于回过神。
方才有一瞬,她仿佛离开了这里,游荡在虚空中。
“你说,人死后灵魂会去往何处?”茫然间,她问出心中所想。
“我未身死,如何得知?”周谞气急反问。
此刻的姚安郡主太过莫名其妙,他只想让她尽快离去。
林书瑶轻叹一声,终于收回手。
“还望吴王记住方才的话,明日我还会再来!”林书瑶冷热看着周谞。
“郡主慢走!”周谞忍了又忍才未对她动怒,只象征性地比了一个请的动作。
林书瑶见状,顿觉神清气爽,趾高气昂地离开了灵堂。
年糕和玉露团紧跟其后,对于郡主今日这番行为,她们无丝毫质疑。
毕竟郡主也曾赞扬过吴王妃品质高洁,二人只当她在为吴王妃抱不平。
出了灵堂,走至回廊转弯处,林书瑶遇到了柳若芙和柳安。
兄妹二人不知来此已有多久,齐齐向她行礼:“见过郡主!”
林书瑶想到前阵把柳安抢去别院之事,此刻不想面对他。
故而只是颔首让开路回:“二位请!”
“多谢郡主方才为阿瑶做的一切。”柳若芙说着,眼泪随之滚落。
好友的伤心是真切的,林书瑶看得不忍,却也知道不可与之相认。
她只能狠下心,生生忍住想要伸出去的手,“我与吴王妃是旧识,方才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你不必言谢。”
“皆是旧识,我却无你这般勇气,除了每日来看看她,别无他用。”柳若芙说完,低声啜泣起来。
林书瑶知好友的性格,若继续聊下去,恐哭晕在此。
她抬头看向柳安:“柳公子带女公子进去吧。”
柳氏兄妹进吴王府后,听侍人告知姚安郡主在灵堂内,故而暂时等在此处。
原想等她祭拜完后再进去。
不曾想她会言辞犀利、无所畏惧地质问吴王和在场女娘。
柳安常听闻姚安郡主嚣张跋扈,后来又被她强抢后,对她深恶痛绝。
今日见她把那些女娘统统赶出灵堂,却忽然觉得这样的嚣张跋扈,并无有想象中那般令人生厌。
看到她头上还缠着纱布,他抱拳行礼:“还请郡主原谅在下那日的鲁莽之举。”
林书瑶听后,反露疑惑之色:“静恒公子所言何事?”
柳安一时哑口无言,顿了一下,才回:“郡主忘了便好!”
林书瑶点点头:“我向来记性不佳,公子勿见怪。”
言罢,不待柳氏兄妹回答,她转身潇洒离去。
直至出了几道院门,她才悄声与年糕道:“这柳公子莫不是那日也落了水?”
正常人被抢后见到李舒窈,应该当仇人才是,他竟然还主动道歉?
是生怕别人不知他差点成了郡主面首?
年糕低声回:“奴婢也发现今日的静恒公子比那日平和许多。”
柳安的名声太响亮,响亮到林书瑶成为柳若芙的好友后,曾被人偷偷嘲讽。
那些女娘嘲讽林书瑶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肖想如玉如仙的静恒公子。
可唯有林书瑶自己知道,自己与好友这个次兄,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
二人每次见面,除了礼节性的打招呼,无多余言语。
主仆三人出吴王府不久,孙清越骑着马追了上来。
林书瑶掀起帘子看着她:“大热天的,你打算去哪里?”
孙清越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细看她的伤口后,回:“听闻你又去闹灵堂,我来为你助威。”
想不到那些女娘传得如此之快,林书瑶笑回:“那些人,一个个胆小如鼠,哪里需要你出手。”
“没事便好,只是我竟不知你何时与吴王妃这般交好?”孙清越定定地看着林书瑶。
想不到,直肠子的她竟然如此敏感。
林书瑶稳住心神后,笑回:“她的义捐之举让我心底敬佩,故而前去吊唁。”
“你若想去,当邀我一起的!”孙清越撇撇嘴回。
林书瑶心口一松,笑回:“我明日还会再来,现下邀你一同?”
“还来?”孙清越一脸不解。
林书瑶点点头:“我怕有人不守信。”
孙清越来此之前已听闻灵堂内发生的事。
犹豫了一瞬,她回:“好,明日同去,你现下先回去休息。”
二人约好时间后,忠义侯府的马车再次启程。
孙清越却一直伫立在原地。
她敏锐地发现,好友失忆后变得与以前有些不同。
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分辨不出来。
林书瑶回到忠义侯府后,换上寝衣倒头就睡。
临睡前,她想:这一觉过后,醒来的会不会是李舒窈呢?
谁知,翌日清晨,林书瑶像前几日一样,依然在李舒窈的床上被饿醒。
“郡主要用膳了吗?您昨日睡得太沉,奴婢不敢喊醒您。”年糕问。
看着花色繁杂的帐顶,林书瑶愣了一瞬,才回:“端上来吧。”
李舒窈没能换回,她不知该难过还是该高兴。
用过早膳,换过药后,她如约与孙清越一同去了吴王府。
二人至灵堂不过须臾,柳安便携柳若芙前来。
四人互相见了礼。
孙清越见到柳安,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见他与往常一般淡淡回礼,才松了口气。
她忙在林书瑶耳畔低语:“此人的肚量比我想象中好。”
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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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静恒公子的名声可不是虚的。”
洛阳这些世家中有居高位的文臣,如皇后身后的太源王氏和德妃身后的清河崔氏。
也有手握重兵的边境将领,如驻守山海关的赵郡李氏。
河东柳氏和裴氏却因助当今圣上剿灭杨氏逆党夺得帝王,故而除了拥有兵权,还有子弟在朝中任职。
朝廷选拔人才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科举,不分世家还是寒门,皆可下考场参与选拔。
另一种是举荐,世家子弟中凡有大能者皆可举荐入朝为官。
名满天下的静恒公子,哪怕不下考场,只要他想,朝中的文臣武将之职务皆可由他任选。
可林书瑶不知他为何迟迟未入仕。
柳安不仅生得芝兰玉树一表人才,更是文采斐然,除了这些,他平易近人的性情也是出了名的。
无论寒门亦是世家子弟,无不对其称赞有加。
这样的世家公子,拥有怎样的胸襟都不会让人怀疑。
今日的周谞许是累极,对前来的四人,连最基本的回礼都懒得回。
四人依次点香祭拜后,又去火盆前烧了一个时辰的纸钱。
眼看太阳偏西,才一同离开。
出吴王府的门,林书瑶刚要与柳氏兄妹告别,门口候着的东宫卫上前向她行礼:“太子殿下急召郡主前去。”
太子?林书瑶还未做好见他的准备,若被他看出端倪该怎么办?
她压下恐慌,笑回:“能否替我转告殿下,待我养好伤后再去东宫?”
东宫卫却一脸为难:“还望郡主随在下前去,殿下召得甚急。”
甚急?能有何事这般着急?
思及此,她抬头看向柳安。莫不是他已向太子告密?
柳安被她看得有些尴尬,忙与东宫卫道:“此事因我而已,我与郡主一同前往。”
东宫卫回:“多谢公子!”
林书瑶还没答应,那二人却已准备启程。
孙清越见好友一脸紧张,想到她已失忆,忙握住她的手,悄声道:“无论殿下说什么,你都认错即可。”
林书瑶点点头。
孙清越又道:“别怕,若受刑,我府上有上好的金疮药。”
受刑?!
林书瑶一脸惊恐,她印象中的太子敦厚温良,是几个皇子中性情最温顺的。
莫不是他对自己的表妹比较严苛?如李舒窈严厉要求弟弟李佑那般?
怀着忐忑的心情,哪怕再不愿意,她还是随东宫卫去了东宫。
东宫共有四个殿:嘉德殿、嘉福殿、玄德殿和通训殿。
太子召见林书瑶的地方是太子日常起居的玄德殿。
这几日,林书瑶已打听过李舒窈和太子的相处细节。
庆安公主于一岁那年病逝后,先皇后郁郁寡欢。
皇帝为让她开心,将刚出生不久的李舒窈接入宫养在她跟前。
后来先皇后病逝,姚安郡主也未被送出宫,而是继续被太后抚养。
故而,李舒窈和太子,虽只是表兄妹却如亲兄妹一般。
就因为这般感情深厚,林书瑶才会担心被太子发现此刻的姚安郡主已换了芯子。
想起孙清越交待的话,她打算豁出这张脸。
刚入玄德殿西堂,未待太子周硕开口,她立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然后双手高高举过头顶,以额头触地道:“还请殿下看在我已受伤的份上,轻些责罚我!”
跟在身后的柳安见到这架势,顿时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那道娇弱的身影。
原来,不嚣张跋扈的她,还有这样的一面?
20.第二十章 两清
林书瑶以最谦卑又诚挚的姿态猝不及防地跪拜在堂中,这让已经想好一肚子敦敦教诲的太子顿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迟迟未得到回应,林书瑶再次提高音量:“殿下,我已诚心悔过,求您责罚得轻一些!”
“你这是,”太子周硕终于回过神,“此事非一句诚心悔过,就可轻轻揭过。”
“我知道,故甘愿受罚。”林书瑶继续埋头请罪。
“把头抬起来,你这样我如何知道伤势如何?”太子不耐烦道。
林书瑶依言直起身子,却继续跪在地上。
周硕见她头缠纱布,面色虚弱苍白,方才额头触地时,伤口好似裂开,纱布隐隐透着一丝红色。
想起那个从小跟在自己身后喊“太子表兄”的女孩,他顿时心生不忍。
于是放轻声音道:“你最近确实太过顽劣不堪,瞧瞧这伤,就是因你不听孤的劝告而咎由自取!”
林书瑶记得清越的叮嘱,忙点头:“殿下说得极是,全是姚安的错。”
周硕:“你强抢世家公子在先,又大闹吴王妃灵堂在后,孤若不责罚你,定然难堵悠悠众口。”
林书瑶再次猛点头:“我已知错,愿受任何责罚!”
这认罪认的如此爽快,周硕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继续教育她。
昔日那个为逃避责罚巧言如簧的表妹,今日竟然出奇地乖巧,莫非她又闯下了什么大祸是自己不知道的?
看到行过礼后静默侯于一旁的柳安,他笑道:“恰好静恒公子也在,姚安先向他诚挚道歉吧。”
林书瑶闻言,转过身子举起双手交握于头顶。
柳安见状,迅速蹲下身伸手去扶她:“郡主折煞在下,不可行此大礼。”
林书瑶却执意要拜,柳安不得不用力将她拉起:“郡主已向在下道过谦,反倒是在下冲动鲁莽,害郡主落了水,当是在下向郡主行礼致歉。”
柳安说着,对着林书瑶深深鞠躬行礼。
林书瑶未避开这个礼,这是他欠李舒窈的礼,虽然迟到,却不能缺。
见柳安也算识时务,周硕出言安慰了柳安几句后,打算将此事揭过。
本该偷着乐的表妹却突然出声打乱了他的计划。
林书瑶:“殿下,柳公子接受我的道歉是一回事,您责罚我是另外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
周硕闻言,用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她,“那你打算如何?按惯例,下月重阳日,皇祖母会组织洛阳贵女打马球,若孤责罚了你,你如何上场?”
林书瑶知道有这事,才会执意要讨个责罚。
骑马?她不会,也不敢呀!
她忙回:“我不上马球场就是,有清越在也是一样的。”
“胡闹,她如何能一样?你若真心悔过,孤先记着,待重阳后再责罚即可。”
林书瑶:“万不可,我落水后除了头晕,还畏高,别提打马球,如今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周硕闻之,大惊失色:“怎会如此?问过太医了吗?能否治愈?”
“这是心疾,需慢慢调理,殿下无需为我担心。我不能骑马也算好事,日后能闯的祸事能更少一些不是吗?”
林书瑶说完,朝太子挤出一个自认为很调皮的笑。
只是,配上她一脸惨样,这笑既荒诞又渗人。
周硕见状扯了扯嘴角,不着痕迹地将目光看向柳安:“不知,静恒公子如何看待此事?”
方才姚安郡主执意以跪姿道歉时,柳安就已经后悔跟她一同来东宫。
如今也算看出太子今日唱的是哪一出。
他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天,原来是在等现在这句话?
什么落水后畏高?什么不敢骑马?定然都是姚安郡主为逃避责罚而编造的谎言。
即便这样,他也不能追着太子殿下责罚于她,毕竟她已经因落水留下后遗症。
思忖一番后,他行礼回:“郡主既已诚心悔过,那便免了责罚吧。”
顿了一下,他接着回:“在下也有错,郡主身娇体贵,还请殿下宽宥。”
身娇体贵?林书瑶发现柳安说这个词时,字咬的极重。
她心底一笑,这就忍不住了?开始暗讽自己?
明明那日李舒窈和他已两清,柳氏竟还将此事闹至太子这里,难道就没有其他目的?
林书瑶不信百年世家柳氏此番行事,竟只是为了替一个无官无职的柳安讨公道。
不待太子回话,她再次“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言辞恳切:“殿下,我已认下罪责,为何要待重阳后才责罚?如此,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将因自责内疚寝食难安。”
演戏这种本事,林书瑶如今也学会了几成。
说完这话后,她一脸愧疚伤怀,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
她已猜到太子并非有意责罚自己,故意让东宫卫等在吴王府门口,为的是引柳安主动退让。
可她不想他那样做,她不想将所有责任都扔给太子一人承担。
“姚安!”周硕不知今日的姚安为何会如此固执。
震惊过后,他心疼得失了分寸,迅速起身走向她。
林书瑶却是态度坚决:“有错,就当受罚。若留日后慢慢发落,朝中定然有人以此效仿而为有罪之人开脱。”
她提到朝堂,周硕便知今日已无转圜余地。
他静默须臾后,轻叹一声回:“姚安郡主顽劣不堪,孤今日代太后管教,杖责其”
说至此,他顿了一下,继续不忍地开口:“杖其五下!”
五下而已,林书瑶心口一松,双手高高举起,高呼:“谢殿下手下留情。”
太子已下令,宫人迅速且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
很快,他们搬来行刑工具和一架屏风。
林书瑶毫无畏惧地走向屏风后,紧接着传来一下一下杖责声,却未有一声哀嚎传来。
宫中施杖刑时,执行人会看受刑者施力,像姚安郡主这样的,就只是做做表面功夫。
林书瑶原以为自己会受不住责罚,故而趴下后将手帕咬在口中,却无想象中那般疼痛难耐。
饶是如此,五下过后,从刑具上爬起来的她还是有些步履艰难。
在一旁静默许久的柳安此刻满脑子皆是疑惑不解。
若太子和郡主今日是在给自己下套,那他既已退让,太子为何还要对她施以杖刑?
看着屏风后那个朦胧的身影,明明很痛却一声不吭的她,他再次陷入沉思。
五下杖责结束,林书瑶在宫人的搀扶下从屏风后走出来。
周硕见她满头虚汗,嘴唇引紧咬手帕而深红一片,瞬时既懊悔今日急召她前来,又埋怨她一意孤行不愿意配合自己行事。
气恼之下,他一脸恨铁不成钢道:“望你能将今日责罚铭记于心,日后莫再行荒唐事。”
林书瑶倚靠在宫人身上,虚弱地点点头:“我会谨记于心,谢殿下不吝赐教。”
忠义侯府的马车只能侯在东宫外,玄德殿至宣仁门有一段距离。
以林书瑶以前的步伐,走完这段路至少需要半个时辰。
如今她刚受了刑,又因受杖行后不便乘坐步辇,就只能让东宫侍人和年糕合力将她连拖带拉送出宫门。
柳安未料到今日之事会这般收尾,太子和郡主既已诱自己入局,又为何要闹这一出?
他沉默地跟在林书瑶身后,虽未施以援手,却也未先行离去。
他以不近不远的距离远远看着,她明明疼得龇牙咧嘴,却无一声痛呼。
若这是她的苦肉计,他承认这计谋完成得极其成功。
“其实郡主无需执意让殿下责罚,我也有错,柳氏不会揪着此事不放。”柳安忍不住出声。
后臀部传来火辣辣的痛,林书瑶实在无太多余力与他争辩。
可见他一副不谙世事的摸样,她还是耐着性子回:“是你不想揪着此事不放,并非柳氏。”
“我,”柳安想反问:“我不就是柳氏?”
然见到她那双清冷的眸子透着一副看透一切的淡然,余下之言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那日被忠义侯府的侍女一番痛骂后,因实在气不过而向长兄抱怨了几句,但他并无追责之意。
后来因她为吴王妃抱不平,他再三向兄长交代那事已翻篇。
可,今日太子还是引他入了局,他终归不清楚父兄的打算。
见他一脸神伤,林书瑶轻叹出声:“静恒公子,今日过后,姚安郡主与你才算真正两清。”
柳安闻言,抬眸看向她,见她双眸明亮如星辰,闪烁着通透豁达的光。
他忽然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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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冲动之下将她推入荷塘前的一段对话。
当时,她语带嘲讽:“死的是吴王妃,并非你的妻,你为何如此急于回城?若你在路上出何变故,河东柳氏岂不是要踏平忠义侯的门?”
他没有认真听后面半句话,而是因那句:“并非你的妻”而暴怒之下,用力推开她的手,才不小心将她推入池中。
如今再回想起那日,他猛然发现,她一直都这般清醒。
“你,你真的不能再骑马了吗?”他凝视着她的双眼问,想从其中看出一丝慌乱。
却见她一派坦然,点点头回:“估计未来几年都不能再上马背。”
言至此,她突然想起周砚。
不知他有没有为自己挑选好马匹,鹿鸣不知是什么颜色?
若自己还活着,定然要让他教自己骑马。
初秋黄昏的落日带着未消的暑气,让光芒照耀下的一切都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林书瑶看着远处的夕阳,猜想此刻的周砚是否正策马奔驰?
朝中局势太复杂,雁门关才是真正适合他的地方,唯有在那里,马背上的他才会真正快意。
柳安再次陷入沉默,继续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
秋风吹拂下,她身上薄薄的披风轻轻翻飞着。
她的脚步早已混乱不堪,双脚只能随着宫人的步伐艰难前行。
可即便如此,她口中也唯有那句:“就此两清!”
眼看离宣仁门越来越近,他的心口似有难以名状的自责似柳絮一般被秋风吹得左冲右撞。
她荒唐行事在前,他不该自责的。
可她受罚后那副坚韧倔强的表情却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郡主,”鬼使神差地,他快步走上前。
林书瑶正想着遥远的雁门,思绪忽然被打断,不解地看向他:“静恒公子还有事?”
她眼中带着戒备和疏离,柳安一望之下,顿时忘了想要说出口的话。
顿了一瞬,他双手抱拳行礼:“宫门已至,就此别过,郡主保重。”
林书瑶点点头:“公子保重,后会无期。”
那日他和李舒窈到底因何争执,连年糕都不得而知,她真怕他突然提起那日。
现下,她如此回答,想必他不会再提当日之事了吧?
一声“后会无期”让柳安一怔,但他只是回礼后转身离去。
此事终于告一段落,林书瑶顿觉轻松,连身上的疼痛都减轻不少。
侯在宫门外的孙清越看到这样的林书瑶,一声惊呼过后,压低声音问:“太子当真责罚了你?”
林书瑶点点头,用尽全力才借着年糕的力爬入车内。
“贵府不是有上好的金疮药吗?快些带我去上药。”
孙清越还在震惊中,闻声回过神道:“金疮药主治刀剑伤口,你这用不了。”
“那便绕道去太医署请孔太医去忠义侯府上药吧”林书瑶笑回。
她竟然还笑得出来?
当初不过被太后责罚跪一个时辰就能“嗷嗷”大叫的她,今日竟然如此无畏,且如此能忍?
孙清越震惊的不是太子狠得下心杖责她,而是好友这副隐忍的本事。
“阿瑶,你是不是磕坏了脑袋?”她忍不住问。
“你怎会有此一问?”林书瑶顿生警觉。
接着反问:“难道我没有痛哭流涕,就是坏了脑袋?静恒公子在场,我得顾及脸面不是吗?”
以前的姚安郡主哪里会在意脸面?她当初嘲笑洛阳贵女为莫须有的脸面,活得太累。
孙清越虽心有疑惑,却更担心她的伤,忙催促马夫去太医署找那个倒霉的孔太医。
孔太医确实倒霉,本来他已收好东西准备下职回家陪夫人和孩子,如今姚安郡主又出了事。
轻叹一声,他不得不带上药箱坐上了忠义侯府的马车。
东宫,玄德殿。
姚安郡主和柳安离去后,太子仍坐在原位苦思表妹今日为何会有这般反常之举。
片刻后,内侍秋平来报:父皇召他入宫。
他闻之,苦涩一笑后,心底深深松了一口气。
他做任何事都逃不过父皇的眼,也不能让父皇真正满意。
然而,今日却因姚安的反常之举,让他更有底气去见父皇。
21.第二十一章 人性
太子至乾阳殿东堂时,皇帝正在看周砚从雁门发来的奏报。
他将奏报递给太子:“你看看居墨的奏报,想想他的提议是否妥当。”
奏报中写了周砚护送药材和粮食至雁门后,协同雁门各级官员开展赈灾工作的情况和进度。
并根据此进度和雁门百姓今年的秋收情况,预定下朝廷开大雁门市的时间。
周砚提议将开放雁门大市的时间定在十月末。
理由是:届时民心已暂时稳定,大雍百姓也该开始置办年货,正是南来北往的商人贸易最频繁的时候。
周硕看过奏报后回:“父皇觉得如何?”
皇帝:“居墨这一年办事愈发稳妥,我觉得可行。”
周硕:“那便按六弟的提议筹备开大市。只是,开大市前定然要备齐充足的兵马,以防突厥偷袭。”
“我知道,故今日召你前来问问有何想法?”皇帝期待的看着太子。
然而,太子思忖须臾后回:“石门关、函谷关、嘉峪关皆是重要关口,儿臣一时想不出该从何处调拨。”
“为何不是西郊大营?”皇帝反问。
周硕:“西郊大营需时刻拱卫都城,不可!”
皇帝闻言,只是轻叹一声,转而问:“听闻你责罚了姚安?”
周硕因担心自己的答案不能令父皇满意而心中忐忑不安。
听父皇提起姚安,他忙解释:“姚安顽劣荒唐,我早该责罚她的,不过我只打了她五下,想必很快就能恢复。”
皇帝听后,却突然提高音量:“孝存!”
周硕闻声,蓦地抬头看向皇帝,眼中的惊恐忐忑一览无余。
只见皇帝接着开口:“你是储君,这样小的责罚,无需向朕解释。”
皇帝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在太子面前自称朕,可周硕不知是哪句话让父皇不高兴。
他忙回:“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皇帝看着这样的太子,这个自己倾注一生心血去培养的太子,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顿时席卷全身。
“姚安有今日这般无畏果决,你该高兴才是。别说是五下,哪怕是十下甚至更多,今日你也得让人打下去。”
“父皇,可她是儿臣自幼看着长大的表妹,儿臣如何忍心!”
周硕心中惴惴不安,却仍慌忙解释。
这样的回答,然皇帝气急而笑。
笑过后,他疲惫出声:“居墨和姚安都在成长,为何你还能一如既往的天真?”
问出这话时,他眼中除了满是疑惑不解和匪夷所思,还隐隐透着一股失望。
周硕见状大惊失色:“父皇,儿臣愚笨,还请您给儿臣明示。”
他说着突然跪下,慌乱焦急之下竟红了眼眶。
太子敦厚温良,重感情也重义气,这些都是让帝最为欣慰的。
然而今日看着儿子这副慌乱无措的模样,虽然心口酸涩难耐,皇帝却仍耐着性子回:
“姚安果决,才全了你今日的计谋。你以为重拿轻放,河东柳氏就能将此事揭过?”
周硕:“静恒公子胸襟开阔,儿臣以为,只需他开口,”
皇帝打断道:“眼看雁门即将开大市,柳氏在西郊大营扎根多年,他们在意的难道真是柳安的公道?”
他们的实际目的不是为柳安讨回公道,而是想借此让朝廷为忠义侯府的遗孤退让,让皇帝和太子在分拨兵马至雁门时,能避开西郊大营。
太子此刻也终于被皇帝点醒,他呐呐道:“可柳阳是太子洗马,柳氏,”
柳氏不该和自己在同一阵营吗?
看到皇帝的神色渐渐变得冷峻,他的声音随之越来越低,最终没有问出余下之言。
皇帝:“姚安犯错,定然会被朝臣参奏,但被你责罚后,他们不好再揪着一名烈士遗孤不放。”
“儿臣知道。”周硕答。
皇帝还想给太子一个机会,于是问:“姚安大闹吴王妃灵堂之事,你如何看?”
周硕回:“表妹如此行事,是对吴王妃不敬。”
皇帝闻言,眼中的不可置信慢慢变成冷然。
每次都等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失望之余他早已心力交瘁。
可看到太子眼中的小心翼翼和孺慕之情,他又再次心软。
他让太子坐至跟前,然后认真看着太子的眼睛,缓缓开口:“吴王想提前出殡,是出于对爱妻的关爱。
姚安为义捐之人抱不平,是因为出身将门。
他二人各有立场,谁都没有错。”
周硕听后,更加茫然不解。
皇帝又道:“这世间的事,并非都能分辨是非黑白,你作为储君,该看的不是对错,而是大局和各方立场。”
“那,姚安该受责罚吗?”周硕问。
皇帝轻叹出声:“你的立场是顾全大局,所以姚安已经给了你答案。”
周硕怔怔地看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终于想通表妹今日为何会如此反常。
皇帝知道有的事说一次性太多无益,太子如今只是当局者迷,或许事后就能慢慢悟出道理。
他语重心长道:“居墨和姚安渐渐成长,终于可以真正成为你的助力,吾心甚慰!
望你回去后好好想想,如何为居墨争取到更多兵马。”
言罢,他埋下头打开奏章,然后挥挥手示意太子退下。
如何为六弟争取兵马?周硕如何不知柳氏和裴氏手中也有兵权。
可这两家一边有恩师,一边有好友,他们自入东宫后一直用心辅佐自己。
若真分了他们手中的兵马,难道不会令他们与自己生分吗?
如此,岂不是顺了四弟和五弟的意?
林书瑶不知她一番随心之举已被皇帝解读出如此高的深意。
她的初衷只是让柳氏没有理由继续为难太子,顺便让她不用参加马球比赛。
如今两件事俱成,她终于可以安心养伤,顺便躲避秋老虎。
只是,她无法继续去吊唁,便派了玉露团代她前去。
第六日这天,玉露团告诉林书瑶:高诚代晋王吊唁时,看起来很伤心。
林书瑶听后,想起了那日在晋王别院那棵柘桑树下,周砚吃透花糍时,眼中的泪珠滴滴晶莹透亮。
她不由自主开口:“你去沈府找一些做透花糍的食材。”
“透花糍这种常见点心,我们府上也可以做,郡主为何非要用沈氏的食材?”年糕一脸不解。
林书瑶:“不一样,等做出来,你尝尝就能知道。”
年糕记得郡主对吃食不甚讲究,此刻只当她是怀念吴王妃的点心。
沈绩听完忠义侯府侍女的来意后,不但爽快地送了一堆食材,还附上了详细的制作步骤。
郡主的名声不好,以往他们为她办事时免不了遇到各种眼光。
但今日的沈大郎君看他们就像看恩人一般,热情得让年糕一时难以适应。
回去后,年糕将自己的感受告诉林书瑶。
林书瑶笑回:“吴王妃是他的外甥女。”
年糕顿时恍然大悟。
待厨房按方子做出透花糍时,她不得不感叹:“都是透花糍,口感竟然能相差这么多。”
林书瑶拿起一块透花糍放入口中,虽然口感比传统制作的好,却远不如自己亲手所做。
她细细用完一块后,似喃喃自语般:“有人曾因为吃到如此美味的透花糍而激动得落泪。”
“是孩童吗?”玉露团笑问。
林书瑶想起与周砚在白马寺禅房的那场初见,那时的他手足无措得似个孩子。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是个很纯情的弟弟!”
时间悄然流逝,至重阳日,林书瑶身上的伤已痊愈。
如愿免去马球比赛的资格后,她此刻正悠哉悠哉喝着饮品坐在看台上。
再次坐在此处欣赏洛阳贵女们打马球时的风采,她既恍惚又唏嘘。
比赛结束后,她去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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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寝宫。
这是她成为李舒窈后第三次被太后召见。
她早已从年糕口中打听清楚太后与李舒窈的相处模式。
用年糕的话说,太后待郡主如同亲儿,疼爱得恨不得把月亮都给摘下来。
可林书瑶并不这么认为。
太后是先帝的皇后,却非当今陛下生母。
先帝在位时,她只生下一位公主。
不得宠的她韬光养晦避开了杨贵妃一党的明枪暗箭,还联系上地方藩王,助其登基。
其能力不是普通女子所能及。
可惜,她费尽心思谋得太后尊荣,女儿的驸马一家却是杨贵妃同党。
新帝登基后,驸马一家被清算,独留兴乐公主在别院颐养。
太后在先皇后去世后,主动抚养非亲非故的李舒窈,除了让当今陛下放心,或许还是为了扣留人质。
林书瑶并不想把人性想得如此阴暗。
但是自幼在蜜罐中成长的她,非常清楚一个不满两岁的小女孩需要的不是恩宠。
而是亲生父母的真心疼爱,和与至亲之人团聚时的温馨时光。
那时的李舒窈,看似盛宠无限,却也是最孤独的吧?
因这样的发现,每次被太后召见,林书瑶都浑身不舒服。
今日,太后又开始抱怨她不主动进宫陪自己,自己是如何每日翘首期盼。
林书瑶听后,假装一脸感动地回:“我也甚是挂念太后,只是现下年关将至,侯府需要我准备祭祖相关事宜。”
太后并不关心林书瑶是否真的忙到没时间进宫,所以只需随便说个理由,她就会转移话题。
“兴乐前阵与哀家感叹许久未见你,你不便进宫怎的连公主府也不去了呢?”
兴乐公主是太后亲女,林书瑶之所以感受不到太后的真心,便是因为她。
每次太后与她说话,话题最后都会转到兴乐公主身上。
她看似很疼爱林书瑶,却更像在疼爱一只宠物。
曾经的李舒窈,只是太后为女儿养的宠物。
“兴乐一个人在公主府甚是孤寂,你替哀家多陪陪她。”太后又道。
林书瑶乖巧的点点头,然后笑着在太后怀中撒娇:“太后也能这般待我就好了!”
这是李舒窈以前常对太后说的话。
她或许是真心想要太后的疼爱,但林书瑶不是。
太后听后,手指轻敲她的额头:“贫嘴,哀家待你如何不如她了?”
林书瑶又笑着和太后聊了一些趣事后,带着一堆赏赐离开了太后寝宫。
她成为李舒窈后,这些无可避免的人际关系自然只能继续由她维系。
好在,她不是那个一生孤寂的李舒窈。
虚情假意也好,捧场做戏也罢,这些赏赐却是实实在在的。
故而,演戏的本事,她如今也愈发纯熟。
雁门郡,晋王府。
高诚吊唁过吴王妃后,快马加鞭赶回雁门郡,如今刚至。
“你说吴王想提前出殡?”周砚问这话时,眼神发狠,紧捏拳头。
高诚点点头:“若非姚安郡主大闹灵堂,属下未必赶得上吊唁。”
“他实在欺人太甚!”周砚沉声回。
高诚知少主此刻已是怒恨至极,于是安静地候在一旁。
须臾后,情绪稍有些舒缓的周砚问:“还有其他事吗?”
高诚忙将和姚安郡主有关的事一一道来。
末了,他道:“有女娘私下偷偷嘲讽郡主是因为爱慕吴王,才会把其他女娘赶出灵堂后,日日去吊唁吴王妃!”
周砚听后,嘴角带着对那些女娘的讥讽:“那是无稽之谈。”
高诚顿时好奇少主为何如此笃定,但又不敢刨根问底。
于是笑回:“此番郡主倒真令属下刮目相看。”
周砚想的却是李舒窈竟能在挨打后安安静静地回去养伤。
他记忆中的她,不该是这样的!
22.第二十二章 面首
重阳日后,林书瑶确定再也找不回李舒窈,心态也随之发生转变。
她之前因白捡了一条命,认为当及时享乐,如今想的却是如何能活得更久一点。
她记得那本奇怪话本中关于太子的结局只有:“暴毙于东宫”四个字。
那时太子与她无任何关系,且话本以郑熙的视觉开展剧情,所以她读话本时未留意是否写过太子暴毙于东宫的具体原因。
但是,她如今成了太子表妹,注定与太子捆绑在一起。
她若想活下去,就得从现在开始筹谋。
若能护住太子自然最好,若不能,也绝不能让吴王捡漏登基。
筹谋的第一步就是接下忠义侯府,从中寻找新的生机。
只是,或许因近年关,出乎林书瑶的意料,侯府的庶务竟然多如牛毛。
她从年糕口中知道:五年前忠义侯夫人病逝后,李舒窈正式接手侯府庶务。
之后,李舒窈边摸索边学习打理各项庶务,直至三年后才终于成为真正的一家之主。
现下,林书瑶成了李舒窈,她只能在年糕的协助下,重新走一遍李舒窈当年走过的路。
这日清晨,她像往常一样去万松院向祖母忠义侯老夫人姚氏请安。
忠义侯府是武将世家,府中庭院的装修风格比吴王府简约质朴,院中遍植楸树。
万松院中,除了正中一棵罗汉松,其余皆是楸树。
如今楸树的叶子已全部落尽,深秋的暖阳透过光秃秃的枝丫,悉数落在她的身上,让她暂时忘了连日积累的疲惫。
入了内室,林书瑶问近身伺候姚氏的蔡嬷嬷:“祖母今日仍无好转的迹象吗?”
蔡嬷嬷为姚氏擦了擦嘴角的汤汁后,回:“回郡主,老夫人与之前并无不同。”
林书瑶每三日向祖母请安一次,每次所说之言都是重复这样的内容。
姚氏目光呆滞地坐在床上,蔡嬷嬷喂给她的汤汁,大多数从她嘴角漏出。
林书瑶问话时,她的眼珠不曾转动一下,看得出她感知不到外界的人和事。
看着蔡嬷嬷喂完一碗汤药后,林书瑶才起身离开。
她从年糕口中知道:姚氏未中风前一直不喜欢李舒窈,后来忠义侯府出事,李舒窈出宫回到侯府,还被姚氏骂扫帚星。
林书瑶能理解姚氏的心态。
李舒窈自幼被养在宫宫中,太后和皇帝对她的宠爱源于已故的李皇后。
姚氏只要想起已逝的女儿,就不可能亲近这个孙女。
李舒窈生前从不稀罕祖母的疼爱,林书瑶自然也只会走走过场。
离开万松院后,她继续接见侯府名下商铺和田庄的执事。
好在她对这些比较在行,很快就大致理清忠义侯府名下的产业。
这些日子,通过执事述职的内容,再结合过去两年的账簿,林书瑶得出了一个结论:忠义侯府非常穷。
虽然这些产业都有收益,甚至有些田庄收益良好,但耐不住每月的支出巨大。
长此以往,忠义侯府恐怕不得不变卖田产。
在未想到开源之策前,她打算节省开支。
特别是别院管家送来的账簿中那项用在面首身上的费用,她打算从下月开始节流。
是夜,林书瑶看完田庄账簿时,已是深夜。
合上账簿,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后,问年糕:“你是否知道别院那些面首有何特长?”
向来知无不言的年糕此刻却忽然怔住。
她扭头看过玉露团后,才回:“您每次去别院,凡召见面首皆由别院的钟嬷嬷负责,且您之前也不许我们打听有关面首的事。”
“所以你二人都不知面首的具体情况?”林书瑶一脸匪夷所思。
年糕和玉露团齐齐点头。
如此,林书瑶就能理解那次雨中,李舒窈为何孤身前往别院。
林书瑶:“我可曾将面首带回忠义侯府?”
年糕回:“除了清风和明月,其余未曾。”
清风和明月就是李舒窈之前带去吴王府助兴的面首,听闻二人是兴乐郡主所赠。
成为李舒窈后,林书瑶因怕被面首识破身份,加之确实太忙,故而从未去过别院。
此刻,她竟然对那些面首好奇起来。
每月用这么多金钱养出来的面首,那得该有多身娇体贵呀!
打定主意后,她第二日便带上年糕和玉露团去别院会那些面首。
为免被钟嬷嬷察觉出郡主已失忆,年糕让她将所有面首召集到芙蓉苑。
郡主别院共八个小院,按各类花草命名。
李舒窈住的是芙蓉苑,面首住的则为梅、兰、竹、菊、松、桑、葵等苑。
目前共有九名面首,除了前阵自荐枕席的那位书生,其余面首每两人住一个院落。
片刻后,除了两名面首感染风寒不便前来,其余七人全部到场。
未待他们开口,仅看了相貌和神情,林书瑶就已对他们大失所望,甚至愈发觉得花那么多钱养他们太不值得。
清风和明月是乐籍,那副时刻讨好人的神情早已烙印在他们身上。
此刻二人站在一侧,不敢主动与其他几人见礼,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林书瑶。
其余几位面首,虽然有读书人的书卷气,却都长得很一般。
若无身上的那身华服衬着,估计连那身书卷气也要大打折扣。
钟嬷嬷不知郡主为何突然一次性召见所有面首,待人到齐后,她只是安静地侯在一旁。
林书瑶失望过后,突然想起了一项赚钱的路子。
她看着他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微微蹙眉道:“我被责罚后,宫中赏赐减半,今秋封地食邑也未收齐,故而已经见肘捉襟。”
说至此,她顿了一下,那些面首却无一人露出关切之情。
她接着开口:“今日召大家前来,是为开源节流之策集思广益,不知大家可有良策?”
面首们闻言,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愕的表情。
有一位着灰色长衫的公子问:“郡主是想问赚钱的法子?”
林书瑶猛点头,双眼期待地看着他:“你有良策?”
其余几位面首闻之,立时大惊失色。
有一名蓝色长衫的公子甚至满眼厌恶:“行商之事是为下贱,郡主怎可用这等事侮辱我等。”
他在别院的所有开支皆来源于忠义侯府名下的商铺收益,他竟然敢清高到看不起行商?
林书瑶此刻算是知道中间这四位为何在听完她的话后,忽然迅速变了脸。
她原想旁敲侧击打听他们擅长之事,然后调动他们靠这些本事挣钱。
如今看来此计划只能暂缓。
谁让这些人都是被李舒窈抢来的呢?
从进这间屋子至今,他们对林书瑶除了因身份有别不得不摆出恭敬之态,并无任何亲近之意。
林书瑶暂时不想强人所难,于是看向唯一一个略显热情的公子,悄声问钟嬷嬷:“最近太忙,忘了此人是谁。”
钟嬷嬷愣了一瞬,才回:“此人名赵蒙,他自荐入别院后,郡主未曾召见过他。”
原来是那位呀!
林书瑶当即让其余面首退下,独留赵蒙。
她笑问:“赵公子在别院住得可还习惯?”
赵蒙非常识时务,忙上前行礼回话:“承蒙郡主关照,学生觉得此处有如人间仙境?”
如此能屈能伸的读书人,让林书瑶顿时来了兴致。
她于是详细问起他的身世和自荐做面首的始末。
赵蒙曾详细讲述过自己的身世,然郡主今日又问起,他只当是贵人多忘事,于是又复述了一遍。
末了,他叹道:“若非学生走投无路,断然不会身无所长却厚颜自荐,郡主良善,愿意收留学生,是学生三生有幸。”
赵蒙,字子明,会稽郡山阴县人士,父母双亡后靠亲朋接济读书。
后进都城赶考,不但落榜还丢了盘缠无法返回,故而想到向姚安郡主自荐。
“你是想留在洛阳为两年后的科考备战?”林书瑶问。
大雍的科举每两年开考一次,他若留在这里备考,确实比回山阴省时省力。
赵蒙赧然一笑:“若郡主给学生此等机会,学生就是结草衔环,也不足以报。”
林书瑶闻言“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此人不但能屈能伸,胆子还很大。
从知道年糕和玉露团都不了解别院面首的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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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情况时,林书瑶就已在心中猜疑这些面首。
今日见中间四名面对她非常敷衍,她愈发可以肯定:这些面首,或许并非因被强抢后,自觉无颜回去而留下。
或许他们另有所图,又或许李舒窈曾答应了他们什么丰厚的条件。
他们中有几名家世显赫者,虽在族中子弟中不显大才,却犯不着为找补面子自毁前程。
只是,李舒窈已逝,林书瑶暂时猜不出这些人留下的真正原因。
想到每月为养他们划走的巨大开支,莫非,他们是为财?
为验证心中所想,她即刻向钟嬷嬷说了自己的打算。
钟嬷嬷听后,却是瞪大眼看着她,怔愣须臾后,才出声:“郡主做此决定,可否想好后续应对之策!”
后续应对之策?哪有什么后续?
在林书瑶看来无需应对,他们若接受不了简朴的生活,自行离去便是,她一点都不留恋。
不过见钟嬷嬷一脸凝重,仿佛缩减面首的开支是件多么严重的事。
林书瑶心思一转,立即胸有成竹地回:“自是已想好对策,你无需担忧。”
如此,钟嬷嬷也不好继续追问。
离开别院时,林书瑶的心情无比沉重。
她原想:这些面首养起来费钱费事,若他们愿意离去,补点银钱后遣散了就是。
如今看来,不但不能动他们,她还得不动声色去查他们的目的。
唉,还好赵蒙和他们不同。
去别院后的第三天,林书瑶让年糕去别院接赵蒙进忠义侯府,并给他下了第一个任务。
任务内容:让他务必想办法打听清楚那六位面首擅长什么,忌讳什么。
赵蒙很爽快地接下了任务。
年糕好奇之下问:“郡主打听这些是想要考核他们吗?”
林书瑶放下手中狼毫,看着精致的笔架山笑回:“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我既予之,自当取些回报。”
玉露团闻言,瞬时恍然大悟,忍不住附和:“图财或图色总要有所图,既然他们不给郡主好脸色,那就不能白养!”
年糕觉得这话太过粗俗,林书瑶却笑着夸赞:“英雄所见略同呀!”
刚入十一月,林书瑶开始缩减别院开支。
她以为这些人会抱怨,会想要找她讨说法,奇怪的是,半月已过,别院却依然风平浪静。
为此,她愈发笃定这些面首有问题。
因对他们起疑,连带着那些为李舒窈抢面首的府兵也开始被她猜忌。
忠义侯府的府兵分两支,一支留在侯府守护侯府安全。
另一支则留在西郊别院,除了守护别院还负责抢面首。
林书瑶如今连别院都不敢踏足,就怕被他们发现端倪。
时间悄然流逝,终于迎来祭祖之日。
经过数月悉心准备,林书瑶总算没有在族中长辈面前出差错,最终圆满完成今岁祭祖。
祭祖结束后,是各商铺和田庄年终合账的时间,林书瑶自然也不能歇着。
如此忙碌之下,她竟然差点忘了交代赵蒙的事。
这日下午,天空突然飘起鹅毛般的大雪。
今岁入冬后虽下过几场雪,却无一场如今日这般来得快且猛烈。
才一会功夫,地上、树上、房顶上都变成了白色。
她坐在窗前看着一片白茫茫,突然想起了周砚。
不知雁门关的大雪是否也如这般洁白无瑕?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他若能永远守着那一方洁白,也就不用被卷入波诡云谲的洛阳局势。
须臾后,风势渐强,有雪粒被吹入屋内,林书瑶刚想让玉露团关上格子窗。
却见年糕神色慌张步履匆忙地从外间进来。
她甚至来不及行礼,甫一见林书瑶便开口:“毕罗又抢错人了!”
林书瑶现在只要到“抢错人”三个字,立时头疼又惊恐。
她“蹭”地站起身后,问:“这次又抢了哪家公子?”
她成为李舒窈后从未下令让他们抢人,怎的还会抢错人了呢?
年糕咽了咽口水,才回:“这次抢的不是公子,是晋王,雁门关的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