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花糍》
1. 第一章 吴王妃
大雍兴安五年六月初十,晨曦微露,林书瑶半梦半醒间嘶哑着声音喊了一声:“岁禾。”
值夜的秋月听到喊声忙起身快步走向床畔问:“王妃要起了吗?”
林书瑶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此时只觉头晕脑胀,她强忍住不适回:“我想饮水。”
秋月得令后先将帷帐收起,然后转身去倒水。
天还未大亮,案几上点了一盏灯,坐起身的林书瑶乍然见此光亮,更觉头晕目眩,忙举起手遮挡住光。
待稍微适应,她眼眸惺忪地伸手掀开被褥。
耳畔突然传来秋月“啊呀!”一声惊呼。
尖锐的叫声终于将林书瑶彻底惊醒,她垂首顺着秋月的视线看去,发现浅粉色的软缎面床单上一片血迹斑斑。
这是?莫非是假孕的药效已过,重新来了月事?她迅速在心底想着应对之策。
秋月不知内情,只当这是王妃小产的征兆,吓得小脸惨白,身子微微颤抖着。
林书瑶温言出声:“无需惊慌,先把水递给我。”
刚起身的岁禾听到一声惊呼后,快速冲了进来。
见秋月颤抖着手却迟迟未递出茶碗,她一把抢过递给林书瑶:“王妃是否感觉腹痛?”
林书瑶将水一饮而尽后,喉咙终于得到湿润:“暂无大碍,你速去寻王爷。”
昨夜的梦异常离奇且似真似幻,如梦魇一般折磨了她整宿。
现下仍无法彻底分清梦境和现实的她,实在无精力解释太多。
岁禾仍不放心,用帕子替林书瑶擦拭额间鬓角的虚汗后,沉声回:“还请您稍等,奴婢这就去找王爷。”
转身时,见秋月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床前,她厉声骂道:“还不快给王妃更衣!”
秋月这才回过神,忙哆嗦着转身去衣柜前翻找衣物。
岁禾做事向来麻利,离开前仍不忘安排其他侍女进内室更换床单被褥。
半个时辰后,昨夜宿在书房的吴王周谞带着太医急匆匆赶到林书瑶的汀兰苑。
甫一进屋,见到一脸惨白的林书瑶,向来矜贵冷静喜怒不形于色的周谞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但他的脚步未停,径直向床前走去。
太医为林书瑶细细诊脉后,跪下回:“王妃这是小产,还请王爷和王妃节哀,王妃需要仔细调理,完全康复后还能再孕。”
林书瑶这胎一直由资历深厚的徐太医负责安胎,今日徐太医告假,吴王府的人情急之下拉了孔太医前来。
林书瑶换好衣服后,等吴王的空隙反复回想昨夜的梦。
此刻见跪在地上吓得额头直冒汗的太医,再看坐在床尾的周谞,她面上不显,心底却嘲讽一笑。
刚怀三个多月的“胎儿”突然毫无征兆的“小产”,距诊出有孕仅隔二十二天而已。
也是,按孕期,很快就该显怀,若不小产,周谞又得担忧自己露馅吧?
“能否诊出因何原因小产?”周谞神色凝重。
向来温和谦逊的吴王难得显出一丝狠厉,明明是假,却能如此逼真,林书瑶对他愈发佩服。
孔方忙颤抖着回:“臣看过徐太医为王妃的饮食和安胎药做的备案,并无任何不妥”
见吴王沉默不语,他接着说:“怀孕三月多无故小产的病例也是有的,孕妇体质差异、情绪波动过大等也会影响胎儿发育。”
周谞面色未改,语气有些沉重:“为王妃调理休养的事就全权交由你负责,务必让王妃尽快康复。”
孔方忙回:“臣定当竭尽所能,还请王爷放心。”
“那就有劳卿多费心”周谞伸手扶起孔方。
“这是臣下的职责,承蒙王爷信任”孔方起身时,心中对吴王感恩戴德。
孔方去外间写方子,岁禾和秋月跟随去听医嘱,屋里只剩吴王夫妇。
因担心林书瑶吹风受寒,秋月将窗子紧闭,这让内室有些沉闷。
周谞忍住不适,温言出声:“你接下来配合太医安心调养即可,其余一切有我处理。”
自他进屋后,林书瑶的目光一直审视着他。
梦中的他,为夺得天下至尊之位舍弃所有。
然而,成功后的他,看着满屋亮堂的宫灯时,想起的却是年少时不屑于入口的透花糍。
她心中好奇:那样苦心经营的一生,当真有意义吗?
“为何这般看着我?”
未得她的回答,却迎来略带同情的眼神,周谞忍不住出声。
林书瑶猛然回过神,讪笑:“几日不见,突然发现,王爷长高了不少。”
周谞......
察觉搪塞有些荒诞,林书瑶忙回:“妾知道怎么做,王爷按计划安排下一步即可。”
以前,周谞喜欢她这样的识时务,如今却忍不住抬眸认真注视她的双眼:“身上可有何不适?”
那药,他只是按徐太医交代的给她服用,此刻见她脸色太过苍白,忍不住起了一丝恻隐之心。
“妾身尚可,近几日好好静养即可恢复,只是外面那些应酬你得替我推了”林书瑶回。
周谞点点头,哪怕二人只是盟友,他也知道轻重。
听到岁禾的脚步声,他伸手拉好被褥后,满眼温柔:“你安心静养,一切有我。”
此前,林书瑶会一脸感动地回:“妾知道了。”
今日的她却径自闭上了眼。
若梦中一切为真,她亟需尽快思索出下一步打算,哪里还有精力陪他演戏?
周谞见状,愣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起身向岁禾交代一番才离开汀兰苑。
岁禾放轻脚步走至床前,林书瑶闻声睁开眼,看着她用唇语说了秋月。
主仆二人多年默契,岁禾立时会意,对刚进屋的秋月道:“王妃出此变故需要通知林府,你去传讯吧。”
“奴婢如何能在此时离开王妃?”秋月惊诧出声。
“王妃需要静养,你暂且留下陪家人,五日后归来即可。”
见岁禾脸上隐隐不耐烦,秋月知再说无益,向林书瑶深深一拜:“奴婢谢王妃体恤。”
林书瑶实在疲累,不愿多言,只摆摆手让秋月退下。
岁禾心疼地将林书瑶的手放回被褥,低语:“既已小产,您不必急在这时支开她的。”
林书瑶:“眼下有件要紧事需要办,她留下多有不便。”
“何事?”岁禾问。
林书瑶于是把昨夜的奇梦大致告诉了岁禾。
然后道:“你速去各大书肆看看是否有此书售卖,若有,立即买来。”
听完所梦之事,岁禾既觉得离谱至极又被女娘即将迎来的结局惊吓得出不了声。
怔愣须臾,她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那书,当真叫此名?”
“对,我乍然见此书名也觉稀奇,断不会记错”林书瑶回。
《打败白月光后,我成了帝王的心尖宠》此等奇怪的书,别说是岁禾,就是看过无数话本的她也觉离奇。
见岁禾神色犹豫,她催促:“你快些去找,若今日未寻得,明日再去。”
“奴婢在您休养期间频繁出府,王爷会责怪您吗?”岁禾认为只是个梦罢了,不必太当真。
林书瑶却一脸认真:“找书为重,一定要尽快找到此书,我自会向王爷解释。”
岁禾无奈,只得起身去外间安排好一切后,急匆匆奔向南市。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清晨的太阳透过格子窗斜晒进来,悉数落在窗前案几上的白瓷长颈上。
瓶中插有几支刚摘的荷花,花苞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甚是可人。
林书瑶看着生机盎然的夏日清晨,身体虽有不适,却怎么都舍不得入睡。
时间渐渐流逝,光影也随之缓缓移动,她的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了一年前。
一年前,吴王按制出宫建府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向圣上求了一道娶林书瑶的圣旨。
林书瑶的父亲只是从五品著书郎,生母是和离归家的扬州商户女。
在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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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遍地的洛阳都城,她的出身非常一般且尴尬。
圣上问吴王为何要主动求娶这样的女娘。
吴王周谞回:“儿臣对她一见倾心后一往而深,故非她不可。”
这般回答不知如何被传开,但林书瑶成了洛阳贵女们羡慕嫉妒的对象。
收到圣旨后又听到这句话的她,对这场婚事是期待的。
试问那个女娘不想嫁给心悦自己的郎君呢?
更何况此郎君是以温润清朗、端庄贤达出名的吴王周谞。
她满心欢喜地准备嫁妆,用心一针一线亲手为他缝制中衣。
可惜,她所有的欢喜期待,在放下劝扇的那一刻瞬间被冰冷的现实驱赶殆尽。
周谞一身吉服在身,端的如天边的姣姣明月。
虽然嘴角带笑,但他看向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感情。
他注视着她,却像在打量一个物件,带着审视和评估。
那一刻,她握劝扇的手微微颤抖,却依然挤出一丝大方得体的笑回望他,然后和他饮下了合卺酒。
之后,本该大婚圆房,他却只是合衣一言不发地与她在喜床上躺了一夜。
他对她笑得温润谦和,却带着客套和疏离,她也不可能放下身段去挑逗他。
之后几天,他依然对她温和有礼,却无进一步的亲密,也无任何解释。
婚后第七日,林书瑶终于按耐不住心底疑惑,特意早起去厨房做了一份最拿手的透花糍,然后提着食盒去吴王的书房。
那个清晨,也是今日这般天气。
在去书房的路上,原本心底忐忑不安的她,在见到明媚的阳光、听到鸟儿在枝头轻快地鸣唱后,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进了书房,放下食盒,她直截了当向周谞问出心中疑惑。
周谞回:“你既已嫁给我,吴王妃该有的我都会给你,但你也该知道,身为皇子,我肩负太多责任,儿女私情并不是我所追求的。”
林书瑶听完此言,心口反而一松,他能光明磊落地说出自己的野心,比对她始乱终弃要好太多。
迅速整理思绪后,她笑着回:“妾这样的出身,于婚事上高不成低不就,王爷主动求娶,解了林府的燃眉之急,妾是知恩的,
日后,只要王爷需要妾配合,妾责无旁贷。”
周谞在请旨赐婚前查过林书瑶,所以她的回复早在意料之中,也对此非常满意。
那日清晨,二人在书房达成了盟友协议。
又过几日,周谞以公务繁忙为由宿在书房。
此后,每月除了初一十五,二人皆分房而睡。
在外,他们是幸福恩爱的夫妻,只要有外人在场,他对她温柔体贴爱护有加。
而林书瑶亦很配合他,时刻做一副沉浸在幸福中的娇妻状,不顾外人眼光,时时将视线粘在他身上。
但回到王府后,二人回各自的院落,忙各自手上的事,确确实实的相敬如宾。
按大雍礼制,分府的亲王成亲半年后必须去封地就藩。
吴王的封地在江东吴郡,那里是林书瑶幼时生活的地方。
接到赐婚圣旨初始,她就已经期待着随他南下就藩。
谁知周谞突然告诉她:他暂时不想离京,并与她说了假孕的计划。
服过假孕药后,徐太医给她诊平安脉,紧接着她已有孕三月的喜讯传遍大雍。
二十天后的今天,果真如他的计划,她突然小产。
吴王妃痛失子嗣,身心皆虚弱不堪,太医再三叮嘱她留在洛阳调理静养方可恢复。
朝中那些盼着吴王离京就藩的人,哪怕如何不愿意,眼下也不好跳出来催促吴王就藩。
至少,在接下来两个月内,他们不敢再有异议。
两个月,足够周谞继续在朝中走动打点,谋得主持修缮太学的机会。
然而,于林书瑶而言,两个月太短。
因为她非常清晰的记得,那本奇怪的话本上写着:两个半月后是她的忌日。
2. 第二章 相 遇
虽然行商地位低下,林书瑶的外祖却眼光独到,在当今圣上还是安王时,为其提供钱粮,助其夺得皇位。
圣上登基后,对吴兴沈氏多有照拂。
沈氏经过十多年的开拓,终于将商道遍布整个大雍。
林书瑶的父亲林济之初始只是一名出身寒门,且幼年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穷书生。
她的外祖父却一眼看出他是可造之材,爽快地将女儿下嫁给他,并支持他继续读书考取功名。
林济之确实争气,从乡试到殿试冲破重重考核后,年仅二十二岁就因容貌俊朗被当今圣上钦点为探花。
谁知,兵部尚书府榜下捉婿时不小心错抢了林济之入府。
喜事突然变坏事,在洛阳看榜的舅父只得快马加鞭送信至建康,外祖父和母亲不得不当机立断写下和离书。
林济之向兵部尚书解释已成亲的事实,可赵尚书听闻对方只是商户女后,提议将其贬为妾室。
林济之不敢据理力争拒绝赵尚书的好意,正为难之际,一份由沈氏签了字的和离书彻底成全了他。
那年,林书瑶刚满四岁,沈氏便让她暂时留在吴郡。
之后,林济之迎娶兵部尚书之女,林书瑶则随生母沈氏走遍了江东的沈氏商铺。
直至她年满十四,生母病逝,她才回到了洛阳林府。
有兵部尚书做岳丈,林济之成功留任洛阳,短短几年后就被任命为从五品著书郎。
林书瑶曾问过阿娘:“您为何能那般快速做出决断?”
阿娘回:“与其紧抓不放后被夫君埋怨,不如成全他,一别两宽,两生欢喜。”
阿娘的潇洒成全,父亲是否心存感激,林书瑶不得而知。
但兵部尚书府对沈氏的识时务非常满意,倘若费力气抢来的探花郎不愿娶赵氏女,赵氏会成为整个大雍的笑话。
冤家宜解不宜结,赵氏自然也懂。
赵氏女成为继母后,打着关心林书瑶的名头,隔三差五往吴郡送东西,一来二去便和吴兴沈氏搭上了线。
阿娘告诉林书瑶:“以当时的情境,唯有和离最为明智,牺牲一场姻缘,就能为沈氏避下一场祸事,值得!
更何况,如今还为沈氏行商找到了另一座靠山,岂不是完美?”
她是极其豁达之人,从不拘泥在儿女情爱中伤春悲秋,也教会林书瑶清醒地看待世间的人和事。
阿娘都不介意被迫和离,林书瑶自然也不会心怀怨恨。
回到洛阳后,她虽然说着一口蹩脚的洛阳调,赵氏却处处给她做足面子。
故而,都城的贵女们心底瞧不上她,却也不敢明着欺负她。
只是,因这样的身世,她的姻缘注定高不成低不就,直至十七岁仍未定亲。
大雍女娘大多十五岁出嫁,若她一直未定亲,会影响继母生的妹妹出嫁。
为此,祖母开始嫌弃起林书瑶,常因一些小事责罚于她。
周谞能主动求旨赐婚,于林书瑶而言不仅仅是泼天富贵从天而降,更是一场解救她的及时雨。
哪怕他求旨时说的那句“一见倾心后一往而深”是假,她得到的好处却是真的。
所以,她打心底很感激周谞。
阿娘层曾教导过她:女娘活于世本就比郎君不易,故当如田埂上的艾蒿,遇风则长,百折不挠,才能把日子过好。
阿娘和离后尚能将日子过得多姿多彩,自己是吴王妃,且有丰厚的嫁妆可以花销,又何苦自怨自艾?
与周谞说开谈妥后,林书瑶对吴王妃的身份适应得非常快。
王府内宅有蔡嬷嬷打理,她不打算插手,反而一门心思将嫁妆下的产业都打理得风生水起。
她以为此生能惬意活到终老,谁知,一场奇梦彻底打乱了她的憧憬。
至太阳偏西,岁禾归来,今日一无所获。
洛阳城内,之前常关顾的几家书肆都没有那本话本。
“明日再去找,或许是还未上市!”林书瑶轻叹。
岁禾至此时仍不愿意相信梦会成真,却安慰:“明日奴婢去那些犄角旮旯里的小书肆找找,或许能找到。”
见林书瑶脸色很差,她问:“太医说您需要补气血,奴婢让人按方子熬制了红枣薏米粥,您用过了吗?”
林书瑶点点头,然后懊恼道:“怪我没耐心看男女主卿卿我我拉扯,故未认真记剧情,真是后悔。”
说话间,侍女竹雨端着汤药进来,岁禾接过后,试了一下温度才递给林书瑶。
“您先别想话本之事,难说那只是您之前看了太多话本后遇上身体虚弱才做的怪梦,不会成真。”
孔太医开的药主治滋阴补血,林书瑶如今来月事,倒也不会相冲。
抿下一口汤药后,她蓦地抬头,欣喜地看着岁禾:“若真找不到话本,也可用过几日发生在洛阳的大事验证。”
“是何大事?”岁禾一脸紧张地问。
林书瑶:“事情还未发生,不好说与你听,这几日你多留意城内发生的大事即可。”
岁禾忙保证:“奴婢省得,您下午没休息好,现下先休息,其余的明日再说。”
林书瑶在吴郡时有两名贴身婢女,回洛阳却只带了岁禾。
只因岁禾与她相处的时间最久,也最有默契。
现下岁禾强势地将她拉去床上,她无奈笑回:“你放心,你家女娘自小心大,没什么事能打倒她。”
“呸呸呸,女娘不可胡言乱语,奴婢正祈祷那梦是假的。”
见岁禾一副快哭的表情,林书瑶只能立马安慰:“行,听你的不乱说,你也下去休息吧。”
“奴婢等您睡下就退下。”
林书瑶无奈,只能依言闭上眼。
帷帐放下后,她细细回想接下来要发生的那件事。
话本的女主名郑熙,今岁刚满十五,出自荥阳郑氏,是尚书左仆射的嫡女。
因她十岁后不断作出脍炙人口的诗词,并被大家传唱,被称为大雍第一才女。
话本中写:大概在几日后,郑熙的二嫂会因难产一尸两命。
林书瑶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姚安郡主为好友抱不平而带着一帮府兵打上了郑府。
郑府顿时乱作一团,前来吊唁的宾客也看了一场大戏。
林书瑶边回想件事,边思索下一步打算,不知不觉间进了梦乡。
是夜,皎洁的月光如水般散落在并州回洛阳的官道上,晋王周砚和两名近侍已连续骑行数日。
侍从高诚劝道:“前方就有驿站,王爷是否休息一夜再赶路?”
“无妨,只需坚持几日即可。”周砚回。
他这次回洛阳是以祭拜生母为由,四日后是生母田修容的忌日,他一刻都不想耽搁。
高诚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庄玄,希望他能帮忙劝说,可庄玄仿若未见只一心赶路。
他只能轻叹一声,打马追了上去。
晋王周砚离开洛阳去并州军中将满一年,他重生归来也将满一年。
去年,他在生母去世后第二日突然重生归来。
因既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异常,又担心重蹈前世的覆辙,他主动请求驻守雁门关。
将将十七岁的他还未分府,因生母未曾封妃,他也未能受封亲王。
但听到他主动申请驻边后,当今圣上赞其大义,立即给他封了晋王,享亲王待遇。
封号和前世一样,不同的是这一世提前了三年,去雁门关的时间也提前了三年。
有了前世的记忆,他只花一年时间就已完全熟悉雁门关的军务,驻边守将也都被他收服。
这次回洛阳,除了祭拜生母,他要去见一个于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人——四嫂林书瑶。
前世,周砚受封晋王后驻守雁门关无诏不得入京,后因起兵失败被关押于金墉城暗无天日的地牢中。
半年后当今圣上驾崩,四皇子吴王周谞继位。
周砚虽继续被关押,但周谞继位后,每到元后林书瑶的忌日,就会下令让周砚走出地牢一个时辰,并享用一份透花糍。
他被关押了十四年,至国破,叛军将他斩杀之时,已经吃了十三次透花糍。
前世,四嫂与他并无过多交集,也未说过几句话。
他甚至连她的音容笑貌都已记不清,但她的忌日却成了他铭记两世的日子。
想来,四皇兄果真如求旨时那样对四嫂一往而深,才会在她去世多年后追封其为元后,并下令阖宫上下在她忌日那天,食用她生前最喜欢的透花糍。
按记忆,两个多月后四嫂会病逝。
为报答那份恩情,他重生后除了自请驻边,还派了人找寻传说中的大雍神医安清。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上月终于传来了安神医的踪迹。
去白马寺祭拜过生母后,他要亲自去颍川请神医到洛阳为四嫂诊脉。
他这一生最在意的人,除了太子兄长,唯有四嫂。
如今她的忌日越来越近,他只求时间能再慢一些,好让她能等到安神医的医治。
翌日清晨,天边才刚刚映出一抹淡淡的橙红,花草还未苏醒,鸟儿就已开始一日的鸣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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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后林书瑶喝过汤药后,让岁禾继续去找话本。
可惜,至太阳落山,话本依然没有找到。
第三日,岁禾除了在洛阳南北两个大市,还去了相近的郡县找寻,却仍一无所获。
茫茫夜色中,看到立在回廊上等候多时的林书瑶,她止不住自责:“女娘,奴婢让您失望了。”
林书瑶笑着牵过岁禾的手回屋:“你无需自责,明日不找了,先随我去白马寺,或许阿娘能为我指点迷津。”
岁禾听了,急急出声:“您的身体还未痊愈,不可。”
“嘘”林书瑶压低声音:“你我偷偷出府即可,若被发现,就说是思念阿娘心切,想必王爷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他自是不会在意,他”岁禾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只能在心底补上:他只在意权势和郑熙。
林书瑶扭头看一眼门外,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岁禾心底顿生一股怒气,若女娘没有来洛阳,也未嫁与吴王,又何须活得这么憋屈。
看着烛光中一脸温柔坚韧的女娘,她紧紧回握:“女娘今夜安心休息,奴婢明日一早就去准备。”
翌日天刚蒙蒙亮,林书瑶梳洗完毕后带着岁禾和几名护卫悄悄从后门出发。
吴王府坐落在清化坊,在洛阳城东北,一行人至将近巳时末才赶至白马寺。
当年,林书瑶至洛阳后,在白马寺为生母供奉了一盏长明灯。
之后,每当她遇到伤心事,或决断不了的事时,就会到此祭拜生母,就好像阿娘还在身边一样。
白马寺让香客供奉长明灯的地方在清凉台上的灯楼里,她在比丘的指引下祭拜过生母后,突然下起雨来。
在灯楼内等了一会,雨势反而愈发大了起来,比丘建议先去毗卢阁后面的禅房休息,等雨停后再出发。
“反正我们带了吃食,您如今不宜淋雨,休息一下也好”岁禾也劝说。
看着汹涌而至的大雨,林书瑶未再坚持,随即在比丘的指引下去了禅房。
毗卢阁后面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院子,院子内都有禅房,以供香客参禅礼佛或休息用。
今日不是特殊日子,上香的香客不多,禅房大多空置。
比丘带着林书瑶穿过长长的走廊后,走下毗卢阁的台阶,才走至最近的一处院子。
推开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很普通的院子,院中除了几颗罗汉松,无任何花草。
顺着石子路继续往里走,就到了正对院子的那间禅房。
比丘停下脚步,双手合十:“这间屋子最开阔,施主可坐于窗前品茶听雨,您再次稍等片刻,贫僧这就去准备茶水。”
林书瑶见雨势太大,忙回礼:“法师无需为我在雨中奔波,我休息片刻就走。”
比丘再次行礼致歉后才转身离去。
主仆二人虽撑了伞,但是雨势太大,还是有不少雨水顺着风飞溅在身上。
岁禾边收起伞,边抱怨:“奴婢让您披上斗篷,您偏不听,如今衣物皆在车内,您定要受寒。”
林书瑶用手帕擦拭鬓角的雨水,笑回:“正值盛夏,雨水清凉,不会受寒。”
岁禾说不过自家女娘,只得接过林书瑶手中伞,用力甩了甩。
林书瑶径自推开了禅房的门,屋内未点灯,显得灰暗阴冷。
随着门被缓缓打开,光线也渐渐明亮起来。
抬首间,她看到正对着门口的墙上挂了一副观音画像。
画像前有桌案,桌案旁的苇席之上坐着一名身着黑色骑装的少年。
此刻,少年正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
周砚一行人于今日清晨至白马寺后,高诚回都城复命,庄玄陪他在此处休憩。
连续数日披星戴月地赶路,他早已累极。
禅房安静,原本只想小憩片刻的他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
方才女娘与比丘的一番对话,虽然很轻,但让本就少眠的他快速醒了过来。
他还未出口询问庄玄,门却突然被打开。
伫立在门口的女娘,着一袭浅紫色襦裙,梳着妇人的发髻,头上无太多头饰。
许是刚刚淋了雨,形容有些狼狈。
因她逆光而立,容颜看得不是很清晰,但仅凭这一眼凝视,他便想起了她是谁。
未曾想,会在此地猝不及防与她相遇。
还未来得及思考,他立即起身,低头整理好衣服,才慌乱着开口:“四,四嫂安好!”
可话音刚落,他心底跟着懊悔起来。
今日这场相遇,是他与她这一世的初见。
3. 第三章 透花糍
林书瑶听到周砚那声磕磕巴巴的“四嫂”时,内心深处的惊讶比竟然在此遇到晋王更甚。
他竟然,认得自己?
疑惑间,她迅速打量了一下屋内。
外面天幕阴沉,而窗棂紧闭致屋内一片阴暗,但他未点亮灯盏,想必是在此休憩。
是因为乍然见到自己,他才会匆忙起身且言语慌乱吗?
心生愧疚,她忙问:“我是否扰了晋王休息?”
她竟然,认得出自己?莫非,她也重生了?
陡然间,周砚心中仿若被掀起惊涛骇浪,唯有怔怔地看着林书瑶而忘了回话。
林书瑶见状,以为是被吵醒的他还未醒透,忙解释:“许是比丘记错房号,才会安排我在此避雨,打扰之处还请晋王见谅。”
说着,她欠身行礼:“我这就换一间房,您可继续休息。”
言罢,她抬手扶上门框,想要将门合上。
浅紫色裙摆闪动间消失在门内,周砚终于回过神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至门口,手拦住将要合上的门,语气焦急:“四嫂留步,您未打扰到我,无需致歉。”
他说这话时言辞恳切,眼神诚挚,双眸在阴暗的屋内显得异常明亮。
这让林书瑶心底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若执意离去,他会自责难过。
虽有不忍,她却有些犹豫,只因眼前的他和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明媚如朝阳的少年郎判若两人。
去年三月初七,她因姻缘不顺再次被祖母出言讽刺后,心底烦闷不已。
好友柳若芙为开解她,拉着她去洛水河畔踏青。
那时的她迷茫无措,一切有如清晨白茫茫的浓雾笼罩着心田,让她始终找不到出路。
凑巧的是,那日柳氏兄弟恰好邀约了好友在洛水河畔流芳亭参加春日雅集。
柳若芙去亭中和兄长打招呼时,林书瑶因心情低落不想应酬而留在了车上。
也是在那时,还未封王的周砚用竹笛吹奏了一曲《春日》。
他的笛声携着生机盎然的春日瞬间扑面而来,让她烦闷多日不得开解的心豁然开朗。
哪怕时隔一年,她依然记得那笛音中有光影和温度、有绿意和花海,也有希望和耕耘。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这是她在那一刻想到的诗。
出于好奇,她轻轻掀起车帘一角偷看了一眼少年。
沐浴在春日暖阳下的周砚,正忘情地吹奏着竹笛,早已融到那一汪暖春中,明媚得仿若在发光。
不曾想,不过短短一年光阴流逝,那份生机勃勃竟已被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疲惫沧桑代替。
驻守边关这一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不由得放轻声音:“我看晋王累极,还是静心休养为好。”
“我,我不累,四嫂无需唤我封号,唤我居墨即可!”
周砚急声解释着,见她无入内的意向,他忙转身去推开格子窗,屋内顿时豁然开朗。
他蹲下身用袖子擦了擦苇席上并不存在的灰后,抬首期盼地看着林书瑶:“四嫂请入座,此处景致极好。”
他这般殷勤,林书瑶不好继续拒绝,道了声:“谢谢六弟!”
然后大方坐在苇席上。
窗外雨声潺潺,屋檐下连绵不断飞落的雨帘把天幕下的潮湿和阴沉完全隔绝在外。
被雨水反复冲洗的罗汉松坚韧不拔,那片绿意也愈加清晰。
二人落座后,屋内突然安静下来,看着二人中间空空如也的桌案,面面相觑间,一时不知该先聊什么话题。
“您,”“您,”二人齐齐出声,又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您先说!”周砚笑着开口。
他比一年前黑了许多,但笑的时候露出的牙齿很白,双眸依然明亮。
“你无需对我用敬语,我不过比你长半岁而已。”林书瑶回。
忽然想到女娘比较在意年华老去,周砚忙起身行礼:“还请四嫂见谅,我,我并非,我,我下次会注意。”
他急于解释而结巴,又因结巴而瞬间涨红了脸。
看着这样的他,林书瑶忍不住笑问:“你这是惧我?”
周砚一时不知如何回话,窘迫地回望着她。
她接着开口:“我不是你的夫子,也不会即刻考教你学问,大可不必如此拘谨的。”
她以为听了此言,他会放松下来。
谁知他看起来好似更加紧张,几次张张嘴,出声却唯有:“四,四嫂,”
此刻的他既羞赧又不知如何解释心底对她的那份敬意。
好在,方才消失不见的庄玄终于回来了。
跟随他而来的还有两位比丘,其中一位是方才带林书瑶主仆至此的比丘。
他进屋后再三向林书瑶和周砚行礼道歉,然后问林书瑶是否换个房间。
林书瑶听后,看了眼周砚,笑回:“我与晋王是家人,今日难得偶遇,无需换房。”
一声“家人”,让周砚听后,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他们不是家人又能是什么呢?
他出言安抚了两位比丘的歉意后,问庄玄:“你方才去了何处?”
庄玄:“午时将至,某打算去看看是否有斋食,只是雨势太大,某在廊下避雨时,远远看到比丘带着夫人来了这个方向,故急匆匆折返。”
“这是吴王妃。”周砚解释。
庄玄闻言,忙举起双手行跪拜礼:“某见过吴王妃。”
少主去年向他和高诚说过一场梦,所以他非常清楚吴王妃在少主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
“无需多礼,你随岁禾去车上将吃食取来”林书瑶回。
周砚主仆未带雨具,刚好岁禾带了两把伞。
既然打算留下来,这么干坐着不如边品茶点心边听雨来的惬意。
庄玄和岁禾离去后,比丘为赔罪送来了茶水。
清透的茶汤缓缓倒入茶碗中,瞬间升腾起袅袅雾气。
周砚将茶碗递给林书瑶,眼中关切:“这样的天气,四嫂不该出门的。”
他昨日才收到她小产的消息,此刻她应该卧床休养,而非冒雨来此。
“四皇兄是否知晓你来此地?”他接着问。
四皇兄那般在意四嫂,想必舍不得让四嫂出门受寒。
林书瑶不知该如何解释,浅啜一口茶汤,才回:“夫君不知我出门,我是来祭拜阿娘的。”
因为小产,所以想见娘亲吗?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想见见娘亲,哪怕已经成长,依然想做阿娘怀中无忧无虑的孩童。
周砚想到自己的生母,心底随之动容。
“我也是来祭拜生母。”
林书瑶闻言,抬眸看向他。
氤氲的茶雾弥漫在二人中间,他终于和记忆中的少年重叠。
不知为何,她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这一年在边关,应该很苦吧?”
“我不觉得苦。”周砚回望林书瑶笑回,他看懂了她眼中的关切。
明明二人前世无太多交集,今世也刚相见,他却觉得与她熟稔多年。
林书瑶:“你比去岁黑了些许,看起来也成长了许多。”
“去岁何时?”周砚一脸好奇。
“三月,洛水河畔流芳亭,柳大郎君的春日雅集,你吹奏了一曲《春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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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瑶回。
流芳亭春日雅集?柳氏郎君每年都会组织一次春日雅集。
只是,去岁三月于他而言已经隔了十几年,周砚早已记不起。
他努力回想去岁的春日雅集是否见过林书瑶。
“那日,四嫂也在席上?”他犹豫着问。
林书瑶摇摇头:“我只是路过,然后有幸听你吹奏一曲天籁之音。”
闻言,周砚挠挠头,赧然笑回:“夫子常说我吹笛全凭随心,无任何造诣,受不起四嫂这份赞赏。”
林书瑶不喜夫子这般言论,出声辩驳:“你非乐人,吹奏乐曲就该以取悦自己为先,随心吹奏才更有灵气。”
“取悦自己为先?”周砚第一次听得这般言论,夫子教学时说的都是乐理和吹奏技巧。
只听林书瑶接着说:“在我听来,你把普通的曲子吹奏出独有的生命,那便是天籁。”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真挚又明亮,没有敷衍,没有谄媚,只有由衷的赞叹。
周砚望之,忍不住开口:“下次有机会,我再为你吹奏一曲。”
林书瑶莞尔一笑:“期待之至。”
二人由此话题,聊起了各自喜欢的曲子,喜欢的季节和喜欢的美景。
窗外的雨一直下,风时而将凉意和湿气送入窗棂。
然而,这一间灰暗的禅房却不在阴暗,仿佛渐渐升腾起春日的暖意。
不多时,岁禾和庄玄归来。
食盒被一层一层打开,几样点心依次被摆放在桌上。
梅花酥、薏米糕、玉露团、还有一盘透花糍。
透花糍离林书瑶最近,共有六块,晶莹透白的皮下隐约透出一朵朵浅绿色的花。
她伸手拿起一块后,将盘子推至周砚前面,笑颜如花:“这是吴郡口味,馅料是绿豆沙,你尝尝看,味道是否和洛阳的透花糍不同?”
自那盘透花糍从食盒中被取出放下后,周砚的双眼就没离开过它。
亲眼目睹她拿起透花糍,然后一脸满足的享用。
他的心底瞬间有一股莫名的情愫弥漫心头,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酸胀让他张不开口。
林书瑶见他迟迟未动,问:“你也不喜透花糍吗?若不喜,用薏米糕吧,薏米糕清淡一些。”
周砚前世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金墉城地牢整整十四年,十四年间,他从未吃过一顿好饭菜。
虽然那些人不敢虐打他,但留给他的永远只有残羹冷炙。
而那份只有在她忌日时才能享用的透花糍,是他在那十四年间吃过的最好的食物。
他如何会不喜欢呢?
颤抖着手拿起一块透花糍,他声音沙哑:“四嫂!”
余下千言万语,却只能尽数哽在喉咙里头。
一旁的庄玄看出少主异样,忙问:“王爷需要用斋食吗?”
周砚闻声,心底顿时恢复清明。
他摇摇头,眼眶微红地看着林书瑶:“四嫂,我此生最喜欢的食物,就是透花糍。”
“当真?”林书瑶一脸欣喜,目若琥珀清澈。
周砚点点头:“喜欢之至,故而不舍得享用。”
他说这话时,虽然笑看着她,她却觉得他眼眶中仿佛有晶莹的东西将要滚落。
“那,回去后,你吹奏一曲《春日》送我,我送你一份亲手做的透花糍,可好?”
难得有人和自己一样喜欢透花糍,而且喜欢到快要落泪?林书瑶心底大受震动,恨不得即刻下厨做上一份。
周砚将透花糍一整块扔进口中,把腮帮子挤得鼓鼓的,然后笑着向林书瑶点点头。
这是他惦记了两世的透花糍,他如何能不喜欢呀!
4. 第四章 争 执
林书瑶和周砚,边用点心边听雨品茶,从音乐聊到了四季,四季聊到了三餐,三餐聊到人间烟火,不知不觉间过了两个时辰。
至夏日骄阳穿过回廊照进窗棂,温柔地落在对方脸上,二人才发现雨早已停歇。
虽相谈甚欢,林书瑶却早已看到周砚眼中的红血丝。
他应该许久没有休息了吧?
她取出手帕擦了擦手后,起身笑着行礼:“有幸遇到六弟,今日就此别过,若有机会下次再会。”
周砚忙起身回礼,抬首间看到阳光下正随风轻轻摇摆的罗汉松,心底顿生一股沉闷。
一声“下次再会”何其难?
胸口酸涩难忍,他仍笑着回:“下次再会,四嫂珍重。”
“六弟珍重”林书瑶回。
至那抹紫色彻底消失在这方小院,周砚收回视线,为自己续了一盏茶。
庄玄:“少主是否继续休息?”
周砚摇摇头:“即刻出发去颍川!”
“少主,吴王妃定然看到了你眼中的红血丝”庄玄沉痛出声。
“我知道,可若请不到安神医,我无颜再见她”
顿了一下,周砚垂眸看向对面已经冷却的茶盏,
眼中尽是欢喜期待:“她想听我再吹奏一曲《春日》,我如何能让她失望?”
林书瑶猜想吴王已经发现她离府,所以出了禅房后一刻不敢耽搁迅速赶回洛阳城。
那日吴王妃小产的消息刚传出,林书瑶的好友柳若芙就送去了拜帖。
可周谞让人将所有拜帖都拦了下来。
他知道林书瑶和柳若芙交情匪浅,但柳大郎是太子洗马,他并不放心柳若芙。
若她看出林书瑶的异样,他所有的布置岂不是都会白费?
今日,柳若芙又送来了第三份拜帖,知不能继续阻拦,他打算先向林书瑶交待清楚再让柳若芙入府。
谁知,林书瑶竟胆大包天偷偷出了府!
向来温文尔雅的吴王从未大声呵斥过下人,也从未责罚过他们。
今日为了王妃,他怒不可遏之下竟然动用的了杖刑。
林书瑶回到王府时,见府中所有人皆战战兢兢地等着她。
竹雨和那些掩护她出府的侍人,则被杖责得奄奄一息。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吴王大怒,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皇权的压力。
甫一进汀兰苑,她立即上前行礼:“还请王爷息怒,妾身只是思念娘亲故而去了白马寺。”
有外人在场,周谞虽然气她隐瞒,却依然一脸失而复得的喜悦,快步走过去扶住她的手。
“阿瑶回来便好,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林书瑶知道周谞已经怒极,因为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在慢慢收紧。
可她没有抽回手,而是温声回:“是妾身考虑不周,还请王爷息怒,让他们退下可好?”
周谞闻言,看了一眼近侍叶泉。
叶泉迅速让所有人退下,只留岁禾。
岁禾一脸担忧,见过林书瑶的视线后,不得不开口:“王爷和王妃先进屋休息,奴婢去准备茶水。”
无外人在场,周谞迅速收起所有表情,拉着林书瑶进了内室。
至房门合上,他才松开了手,然后掏出拜帖,“砰”的一声,将其用力摔在桌案上。
林书瑶正轻揉手腕上被他捏出的红印,见到有柳府印记的帖子,抬眸看着他:“你来此是为这个?”
“若非亲自走这一趟,我怎能发现王妃的自作主张?”
周谞说话时,眼底一片清冷,嘴角带着嘲讽,哪里还看得到方才那份柔情。
林书瑶自知理亏,却反问:“若非自作主张,王爷会同意吗?”
“小产是假,你不必”
“可我想阿娘是真”林书瑶迅速打断他的话。
“我想阿娘是真,我委屈求全是真,我与王爷相敬如宾亦是真”
一想到自己可能只余两月性命,林书瑶说话间不自觉红了眼眶。
"你"周谞刚开口,便怔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向来冷静端方的她,一言一行得体到挑不出任何错,更不会如此情绪外露。
她眼眶中的那抹晶莹,让他顿时忘了反驳。
怔愣须臾,他问:“就不能再等几日吗?几日后,我可以陪你去。”
林书瑶听后,笑问:“你心中永远以大局为重,我如何敢奢望几日后你会相陪?”
“林书瑶,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她眼中的嘲讽太刺眼,周谞突然熄了气焰。
这些日子,他周旋于礼部和工部,每日忙得焦头烂额。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连她偷偷出府都未及时发现。
他凝视着她:“我很累,我以为你能理解我,即便只是盟友,我也以为你在冲动行事前会先考虑我。”
今日的周谞是陌生的,林书瑶第一次觉得他终于像个活人。
可她已经不想花精力去分辨哪个是真实的他。
他与她,一开始就是假的,那便没必要变成真的。
“王爷,你并不懂人心”林书瑶回望他的双眼:“任何女娘,知道小产那一刻,都想见娘亲,而非等至几日后。”
周谞唯有沉默以对,他确实不懂女娘会怎么想。
林书瑶继续道:“你我是盟友,我和身后的沈氏与你在一条船上,我又怎会不知轻重?
你若认为我是在狡辩,大可进宫问德妃娘娘,看她如何回答。”
“此事何必叨扰母妃?”周谞一脸不赞同。
他简直,简直冥顽不灵,难以沟通!
林书瑶一气之下回:“那便随你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言罢,她转身走向衣柜:“还请王爷慢走,我累了,不便相送。”
她这是,在赶自己出去?
她竟然敢对自己翻脸?
周谞一脸不可置信,以至于忘了反驳,愣愣地跟着岁禾出了房间才回过神来。
林书瑶突然发现,忤逆周谞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只觉神清气爽。
落日前,周谞让叶泉前来传话:林氏女娘明日下午入府。
林书瑶放下正在摆弄的荷花,问:“王爷下午进宫了?”
叶泉点点头。
林书瑶轻笑:“你替我回复王爷,大恩铭记在心不敢忘。”
叶泉答诺后,去书房将这话转告给周谞。
正在看书的周谞听完,轻嗤一声,不置可否:“她不给我闯大祸,就算还了恩,谁稀罕她铭记。”
翌日清晨,为了不让好友担忧,林书瑶好好梳洗了一番。
窗畔桌案上昨日插入长颈白瓷花瓶的荷花不知不觉间竟打开了花苞,此时正散发出淡淡的芬芳,让这个清晨增添了一份淡雅。
看着粉嫩的花瓣,她忍不住赞叹:“今日才发现,这花离了荷塘也能如此动人。”
岁禾正为林书瑶挽发,笑回:“您若喜欢,奴婢让人时时换新即可,去花园赏荷的想法,就暂时打消吧!”
“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可没说想去赏荷。”林书瑶无奈一笑。
“奴婢自四岁就跟着您,您只需挑挑眼角,奴婢就能猜到您在想什么”岁禾得意地回。
挽好发后,她开始挑选发簪。
林书瑶嫁妆丰厚,头饰自是数不胜数,只是以往很少佩戴。
岁禾知女娘刚“小产”不宜打扮得太喜庆,可看到抽屉里琳琅满目的首饰,她又心有不甘。
若真如话本剧情,女娘时日无多,为何不能在剩下这些日子好好打扮呢?
“用那根白玉簪就行”林书瑶道。
“柳家女娘若看到您穿戴太素,肯定以为你伤心过度,只会愈发心疼您”岁禾答。
林书瑶无奈,又指了指并蒂海棠金步摇:“再加这个吧,不能更多了。”
岁禾得令后取出步摇轻轻插入发髻中,又不甘心的插了一支镂空蝴蝶金簪。
凝望着铜镜中的这张脸,虽略带疲惫,双眸却神采奕奕。
林书瑶脑海中想起话本中那句描写:“吴王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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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小产两月后,郁郁而终。”
以郑熙视觉写的言情话本,从头至尾有关自己的描写只有寥寥数语。
林书瑶不在意周谞是否背着自己和郑熙暧昧拉扯,可她在意向来豁达的自己,竟会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郁郁而终?
若真会在两月后病逝,也断不该是这样的原因,她绝不会放弃找寻真相。
不多时,林书瑶刚喝过汤药,柳若芙登门了。
甫一进内室,她眼中的关切藏都藏不住。
“你该好好在床上静养才是,何必与我如此见外。”
林书瑶:“已经躺了数日,今日就想坐在窗前看看夏日的美。”
“这景色哪日都可看,不急这一时”柳若芙一脸不赞同。
细细看过林书瑶后,她伸手握住林书瑶的手:“才几日未见,你竟消瘦了这么多。”
说着,她的眼眶忍不住发红,眼泪险些落了下来。
林书瑶就怕好友会这般,故而特意打扮了一番。
此刻见状,忙出声安慰:“你无需为我难过,太医说静养一阵就能康复。”
“我阿娘当年小产后缠绵病榻很久,我也是怕”怕什么,柳若芙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能和林书瑶成为好友,除了兴趣相投,最主要是二人的母亲都已去世。
林书瑶知她未尽之言,于是紧紧回握住她的手:“阿芙莫哭,太医说我休养期间不可忧思过重,为了我好,你能不能多笑笑?”
柳若芙一听这话,忙拿出手帕拭去眼角的泪:“我听你的,你这几日好好休养,若缺什么药告知我一声即可,柳府没有的,我让长兄去东宫找。”
柳若芙的长兄柳阳是太子洗马,柳氏兄弟自幼和太子一起长大,交情匪浅。
“暂无所缺,不过心意我先领了”林书瑶笑回。
柳若芙见林书瑶这样虚弱的笑,以为好友正强撑着安慰自己,心底愈发难受。
不过她还记得太医的医嘱,于是忍下泪意后和好友说了几件她觉得有趣的事。
看到瓶中的绽放的荷花,她笑道:“下月七夕日,皇后邀请洛阳五品以上官员的女娘去九州池赏荷,届时你一定要陪我去。”
“皇后是想为未婚女娘和郎君趁机互相相看,我既已婚,不便去吧?”林书瑶忙摇头。
“你是去帮我掌掌眼,免得我被人骗了去!”
柳若芙不想好友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出去看看美景或许能换一个心情。
“阿芙这般聪慧,哪有那般容易上当?”林书瑶狡黠一笑。
“你打趣我,我要与次兄说,让他为我出头”柳若芙言罢,将下巴高高扬起。
还是这幅孩子气的模样,林书瑶想起当初二人初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柳若芙只比林书瑶小两岁,柳氏却对外称舍不得女儿,想多留几年,故一直未定亲。
林书瑶:“找我不如找你次兄帮你掌掌眼,男子看男子的眼光或许更独到。”
“他眼光不行,我不放心”柳若芙摇头。
柳二公子若听到妹妹这般编排他,定会急得举起刀扇追打好友吧?
林书瑶忍不住再次笑出声。
笑了须臾,转念想起梦中之事,她轻叹:“我陪你去就是,不过,无需等至七夕,我今日就让人摘些荷花送你。”
好友喜欢荷花,林书瑶之前确实是想陪好友去院中赏荷。
只是看到好友一进屋就抹眼泪,便只能作罢。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见侍人捧着一大把荷花进来,柳若芙这才起身告辞。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旭日不知何时升上高空,明媚的阳光从窗棂照了进来,传来的阵阵蝉鸣声愈发清晰。
在柔和的光晕中,林书瑶边摆弄着荷花边感叹:“也不知阿芙这支花会被哪家郎君摘走。”
“您放心,有河东柳氏在,柳家女娘嫁得不会差”岁禾答。
林书瑶听了,未做解释。
都说傻人有傻福,岁禾听不懂她的担忧,也是件好事。
5. 第五章 部 署
那日下午和周谞争执后,连续数日,林书瑶都不曾见过他,二人又回到了之前的相敬如宾。
这日岁禾再次外出找话本,林书瑶百无聊赖间翻出从吴郡来洛阳时随身携带的小木箱子。
当初为了让林府接纳并善待她,外祖父让她带了二十六箱礼盒北上,但她看重的只有这个不起眼的樟木箱子。
里面装的是她幼时收到的生辰礼和阿娘病逝前留给她做念想的物件,虽没有特别值钱的,却件件珍贵。
手轻轻抚摸过这些旧物,她拿起了一支样式简单的木簪。
这是父亲未高中前,亲手为阿娘雕刻的。
林书瑶本不愿与父亲提陈年旧事,可倘若自己离世,沈氏和林府,和吴王间联系的纽带就不复存在。
这根簪子,或许能让父亲记起沈氏的知遇之恩。
她已经对找到话本不抱期望,故打算为沈氏做最后的谋划。
黄昏时分,金乌西坠。
岁禾空手而归,不过带回了一个消息。
话本女主郑熙的二嫂,昨夜因难产,一尸两命。
闻此消息时,林书瑶正在绣手帕。
她怔怔地看着绣绷上只绣了一半的蝴蝶,须臾后,抬眸看着岁禾:“明日,姚安郡主会大闹郑府灵堂。”
岁禾心底突然涌出一股冰冷的恐惧,她颤抖着唇问:“这些,话本中有吗?”
林书瑶放下绣绷,语气平静:“有,所以,那话本中的事都会成真。”
此刻的她,心口仿佛被压了一口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可她依然艰难开口:“岁禾,我时日不多,所以得尽快部署。”
“部,部署什么?”岁禾木然地问。
“我打算处理嫁妆,还要为你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岁禾终于回过神,她不顾礼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伸手抱住林书瑶痛哭出声:
“奴婢不要嫁妆,奴婢也不要出嫁,若您离去,奴婢就追随您而去。”
林书瑶见岁禾哭得似个孩子,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傻瓜,你还得活着为我和阿娘点长明灯。”
岁禾猛摇头:“奴婢这就去找话本,时间还未到,此事或许还有转机呢?娘子,我们不要放弃可好?”
她说着,想要起身。
林书瑶一把拉住她,眼泪终究没能忍住。
但她依然笑着回:“听你的,我们不放弃,只是今日太晚,明日再去可好?”
这一夜,汀兰苑的灯亮了一宿,林书瑶细细向岁禾说出自做梦以后,她想到的打算。
翌日,岁禾再次出门找话本,顺便为林书瑶送一封寄去建康的信。
林书瑶打算在剩下的时间内将嫁妆全部变卖。
商铺若想卖好价钱,就得提前物色买家,由沈氏帮她物色最好。
而那些金银细软绫罗绸缎和家具等,她自己可以处理。
洛阳至建康城,哪怕信差快马加鞭,也需十日左右。
届时,她能找到处理嫁妆的理由。
她记得在本话本中,大概十日后,雁门关会传来急报:
突厥突袭雁门关,边关将士奋力抵抗打退了突厥骑兵,但这两年雁门郡连年大旱,边民早已苦不堪言。
这场战役过后,大批负伤兵将需要医治,边民则需要赈灾安抚。
为保边境安定,雁门关将领送急报向朝廷申请药材和食物。
可正值盛夏,百姓还未秋收,朝廷也只能拨出少量粮食应急。
话本中,周谞已经争取到修缮太学的差事,可朝廷若支援雁门关,修缮太学的工程就会延后。
在周谞忧心忡忡之际,郑熙向他提议:卖掉林氏所有嫁妆,并将所卖银钱义捐给雁门关兵民。
朝廷正为银钱发愁,周谞突然以亡妻的名义捐款,并扬言是为亡妻积功德,以求来世再续前缘。
朝中上下无不对他的义举赞声一片,甚至有一些女娘因他这份至情至性之举感动到落泪。
林书瑶知道自己去世后,林府不会要回嫁妆,而沈氏舍不得放弃吴王这条大船。
所以,这嫁妆,她必须亲自处理。
信送出去后,林书瑶开始频繁召见商铺和田庄执事 。
知道有处田产刚好挨着姚安郡主的别院,她问了问产出后,决定把此处田产留给岁禾做嫁妆。
世人谈起姚安郡主,都是一副嗤之以鼻,甚至有人在背后骂她辱没门楣,败坏父兄名声。
可林书瑶记忆中的姚安郡主并非那般不堪。
她刚来洛阳的时候,参加长公主的春日宴,因一口蹩脚的洛阳调,在场的贵女们无人主动与她攀谈。
后来她独自去柳树下乘凉时,看到姚安郡主恶狠狠的教训了一名调戏婢女的家丁。
林书瑶认为,一个愿意为婢女打抱不平的人,品性肯定是好的。
次日下午,柳若夫再次上门,与林书瑶谈起姚安郡主大闹郑府灵堂之事。
柳若芙对姚安郡主未做评论,只是感叹郑二夫人红颜薄命。
林书瑶问:“你觉得郡主此举是否解气?”
“什么?”柳若芙一时跟不上思绪。
林书瑶:“换我是姚安郡主,我也会打郑二郎一顿解恨。”
柳若芙瞪大眼张着嘴,许久发不出声音,眼前的好友,怎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林书瑶浅啜一口茶后,恨恨出声:“郑二郎不但该打,甚至死不足惜。”
孙怀素原和忠义侯世子有婚约,是姚安郡主即将过门的嫂子。
郑二郎趁忠义侯世子出征之际,用下作手段将孙怀素娶了去。
可人娶到后,他却不好好珍惜,时常流连勾栏,侍妾纳了一个又一个。
她嫁入郑府四年,竟小产了三次,若非因此伤了身体,这次也不会难产身亡。
柳若芙声音有些弱:“郡主那句:嫁给我阿兄的牌位也比嫁郑二郎强,你也认同吗?”
林书瑶:“自是极力认同,若嫁入忠义侯府,她怎会受诸多气,又怎会早逝?”
见好友一脸愤愤不平,柳若芙认真注视着她的双眼,问:“阿瑶,实话告诉我,嫁给吴王,你幸福吗?”
闻言,林书瑶一怔,笑回:“自是幸福的,吴王待我极好。”
“以前,我也这么以为的,可这次,他拦下了我两份拜帖。”
林书瑶忙拉过柳若芙的手,笑道:“他只是怕有人打扰我静养而已,关心则乱。”
说着,她在心底将周谞痛骂了一遍。
柳若芙不忍心让好友在静养期间忧思过重,所以未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聊起女娘们最近喜欢的首饰款式。
至太阳渐渐偏西,她打算告别。
林书瑶一脸不舍:“日后若有大事发生,不论好坏,你都要告知我,我一个人实在闷得慌。”
柳若芙想起以前有很多次,好友都是用这副表情将自己留下。
于是笑回:“我逗留太久恐吴王不悦,过几日,我会再来,届时别嫌我烦即可。”
“阿芙,我有时候很羡慕姚安郡主”林书瑶突然感叹。
柳若芙一脸不解:“为何?”
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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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因为活得自在,活得随心!”
柳若芙听懂这话饱含太多无奈,身为世家女的她,其实也有太多身不由己。
可她只是笑着打趣:“郡主养了许多面首,你已嫁给吴王,还是莫要羡慕她了,免得吴王生气。”
林书瑶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不由自主想起那日去白马寺,周谞因愤怒不满,竟然摔了柳氏拜帖。
若自己真养面首,他不知会摔什么泄愤?
那次争执后,凡有拜帖,周谞都会让叶泉送来汀兰苑。
林书瑶就这样边等着外祖父的消息,边归拢嫁妆。
除了柳若芙,她拒绝任何人探望。
周砚离开白马寺后,本该即刻面圣,但他只是留了一封请罪信让高诚送入皇宫。
他和庄玄快马加鞭赶至颍川郡安神医的草庐时,已是几日后。
秀山风景秀丽,且有不少珍稀药材,安神医每年都会抽出时间在此采药小住。
周砚直言此行目的,安神医听后,当即拒绝。
他说:“皇亲国戚,多的是太医院大医去医治,怎能轮到我这等山野村夫越俎代庖?”
周砚忙回:“前辈自谦,前辈的医术,当得起一声华佗在世。”
安太医听了,“哈哈哈”大笑几声后,回:“什么华佗在世,那不过是传言罢了!你与其在此处浪费时间,倒不如让太医轮流问诊,集思广益。”
周砚不知林书瑶前世因何病逝,但以四皇兄那份深情,怎会不让太医医治?
想必是太医已束手无策,才会让她那般骤然离世。
周砚又言语诚挚地恳求安神医,可安神医连连拒绝,甚至将他们主仆二人都撵了出来。
看着“砰”的一声关上的木门,庄玄问:“是否需要属下将他绑去洛阳?”
周砚一脸诧异:“这话,应该由高诚来说。”
庄玄讪笑着摸了摸鼻头:“属下只是为少主着急,眼下神医不愿意问诊,而吴王妃的时间紧迫,总不能这般耗着吧?”
周砚听后,干脆席地坐在安神医的草庐外。
抬首看向远处绚烂的夕阳,呐呐出声:“那就这般耗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当天半夜,滂沱大雨从天而降。
药童问安清:“门外那两人还在,是否让他们入内避雨?”
安清听后,只是翻个身继续睡觉。
次日,大雨停歇,艳阳高照,安清终于出门采药。
周砚主仆忙上前行礼,他亦未作理会。
又过了一日,安清实在烦门口那两个木桩一样的人。
于是提出让周砚为他挑水劈柴十日。
“十日后,神医能答应某的请求吗?”周砚一脸期待。
安清捋了捋胡须,回:“那得看你这十日是否让我满意。”
周砚立时兴奋激动,忙起身行大礼:“多谢前辈给我机会。”
来此之前,他已想过安神医定然不好相请,所以做好了答应他任何条件的准备。
如今不过是挑水劈柴而已,他早已不是养在洛阳都城的贵公子,神医提的要求比他想的容易太多。
接下来的日子,他果真每日早起干起小厮干的活。
不只是挑水劈柴,他还去山上割草,为安清修缮了草庐。
眼看十日之期将至,一份边关急报突然打断了周砚的计划。
雁门关大捷,却只是惨胜,边关将士和百姓急需朝廷支援药材和粮食。
作为驻守雁门关的皇子他必须即刻赶回洛阳,为边境将士请命。
6. 第六章 等待时机
前世这一年,周砚未被封亲王,也未能在朝中任职,关于雁门关这一战,他只是零星从太子口中得知。
时隔十多年,他只依稀记得这一年突厥和雁门守将有一战。
所以至雁门郡后,他一直在训练雁门兵将的综合作战能力和边境百姓的协同抵御能力。
原以为,如此就能将战损降至最低,却不知突厥竟然会在他离开雁门郡时突袭。
眼看与安清的十日之约之余一日,周砚心口出顿时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一声声不甘在无声叫嚣着,拉扯着。
四嫂是他心中最重要的恩人,可,雁门一战,兵将和边民联合之下堪堪惨胜而已。
此时数以万计的伤员和边关百姓正等着急救,他不可能置他们于不顾。
在脑海中经历一番天人交战后,周砚不得不向安清辞行。
安清听完缘由,问:“你不想救她了?”
听到“不救她”三个字,周砚的心口似被密密麻麻的针尖扎着。
虽看不到伤口,透彻心骨的疼痛却让他无法马上回话。
他双膝重重落在地上,朝安清深深一拜后,才哽咽出声:“非某失约,实因边境罹难,某不得不做出抉择,还望神医通融!”
安清这些日子和周砚相处下来,逐渐对周砚的脾性喜欢起来。
堂堂亲王,愿意放下身段接受自己的刁难,还能时刻心系边关百姓,实属难得。
他笑回:“今日这一拜,老朽受得起,只是老朽也非冷血无情之人,边境告急,自然能通融一二。”
周砚顿时喜出望外,猛然直起身,激动地看着安清:“前辈同意医治四嫂了吗?”
安清点点头:“我愿意给她诊脉,至于能否医治,我不打包票。”
“您只要愿意给四嫂诊脉即可,某现下就去准备。”
安清又交待:“我不想让除你和她之外的人知晓此事。”
“某知道轻重,请前辈放心。”
周砚说着,再次向安清深深一拜,然后迅速起身安排。
安清年事已高,不能骑马奔波,于是留下庄玄用马车一路护送他去洛阳。
而周砚在得到安清的承诺后,想着或许能救下四嫂,激动兴奋之下,早已忘了疲累,不眠不休一路朝着洛阳疾驰。
以往,林书瑶不会在意:六月下了几场雨;屋外的蝉每日从何时开始鸣叫;桌上花瓶的花被换了几次。
如今知自己时日无多后,因珍惜光阴,她开始用心留意这些。
这日,长颈白瓷瓶又换上了新的荷花。
许是到了夏季至热时刻,花蕊中散发出的香味也比之前更加浓郁。
岁禾为了找书的事,已经开始变得焦躁。
但她不敢表现出来,便只能时常催促汀兰苑的婢女更换花束。
眼看竹雨又捧着一束刚采摘的荷花进来,林书瑶轻叹:“这花刚绽放,正是好看,不用换。”
岁禾:“每个时段的花都是不一样的,奴婢想让您看到最新鲜的。”
林书瑶无奈一笑:“无需这般折腾,让我去荷塘边坐一日即可。”
“不可,夏日酷暑,若伤了身体如何是好?”
林书瑶刚要反驳自己没那般娇气,秋月来报:沈大郎君正在门外等候。
林书瑶的外祖父收到信后,以为她遭遇了重大风波,立即让长子北上,并打算从沈氏名下产业中支取银钱助她度过难关。
看到一脸风尘仆仆,眼中饱含关切的大舅父,林书瑶心底酸涩难耐。
她忙迎上去行礼:“是瑶瑶不孝,让外祖父和您为我操心。”
沈绩伸手扶起林书瑶:“都是一家人,何须如此见外?
你让我们找的买家已经找好,若商铺售空后还不够,沈氏能提五万两白银助你。”
“沈氏出五万两?”林书瑶原未打算沈氏参与捐款,如今突然觉得让沈氏以这种方式扬名,也许是件好事。
沈绩见她发怔,忙解释:“收到信后实在仓促,所以暂时只能支取出这些,若不够,我让长安那边再凑一些送来洛阳。”
知舅父会错意,林书瑶忙笑回:“够了,原本我也只是想尽快处理嫁妆,如今有沈氏相助,再好不过了。”
沈绩这才松了口气:“那便好,你把想出售的商铺列出来,我即刻去谈价,至于沈氏的五万两,最快也得三日后,如此,是否来得及?”
“来得及,您做事我自是放心的”林书瑶回。
顿了一下,她问:“您不打算问我为何如此急用银钱?”
沈绩抿了一口茶后,笑回:“你如今是吴王妃,做事自有你的理由,沈氏于朝堂上帮不了你,但作为你的娘家人,银钱自是责无旁贷。”
林书瑶听此一言,眼泪竟忍不住落了下来。
周谞当初向圣上求旨时,想的肯定也是她背后的沈氏。
世人皆嫌商贾低下,唯有周谞为了大计,忍辱负重求娶自己。
甚至为了不让圣上猜忌他的真实用意,向世人编出“一见倾心后一往而深”的谎言。
可她如何向舅父告知吴王的一切真情都是假的呢?又如何告知他们,她即将去世?
沈绩知外甥女生性乐观豁达,也从未见过她如今日这般突然落泪。
她难道是遭遇了不得的大事了?
思忖间,他手忙脚乱地翻出手帕递给林书瑶:“我是粗人,若说错话让瑶瑶伤心,你说出来,我一定改。”
见他一脸担忧,林书瑶压下酸涩,接过手帕拭去眼泪后,笑回:“我只是见到舅父开心而已,用钱的理由此时不便告知,再过几日您就能知道。”
“无妨,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需要沈氏相助的地方只管开口。”
林书瑶知时间紧迫,所以也未和沈绩客套,开始和盘托出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花了两个时辰的时间,舅甥二人才将商铺销售策略全部敲定。
黄昏时分,周谞从工部回来,听闻沈绩登门,犹豫了一下还是来了汀兰苑。
沈绩这等商贾,若非林书瑶成了王妃,他是没机会见吴王的。
如今不但见了,吴王还待他非常有礼,这让他对外甥女的担忧减轻了些许。
方才林书瑶再三交待过,不能让吴王知道二人的计划。
所以沈绩忙向周谞行大礼:“瑶瑶自幼得家母喜爱,故某不请自来只为全一份孝心,还请王爷体谅。”
周谞能求娶林书瑶,自然也有那份气度。
他忙伸手扶起沈绩,一脸欣慰地回:“沈郎君能来,书瑶定然高兴,最近工部公务繁忙,怪我忘了写信邀请您前来,该我言谢才是。”
林书瑶在一旁冷眼看周谞表演那副深情。
若是以前,她会上前配合一番,此刻却觉得反胃至极。
忍无可忍之下,她出声打断:“舅父舟车劳顿还未及安顿,王爷让他安置好后再叙吧。”
周谞察觉出林书瑶的不悦,但只是笑着又和沈绩客套了一番。
沈绩走后,他却没有急着离开。
而是径自找了靠窗的位置坐好,然后看着林书瑶:“修缮太学的差事,父皇已交给我。”
林书瑶端着茶盏,漫不经心地回:“妾身恭喜王爷。”
“只是,此事并没有那么乐观。”
林书瑶已猜到为何不乐观,但只是安静地等着他后面的话。
周谞接过岁禾递来的茶盏,接着开口:“今晨父皇收到雁门关急报,雁门关虽然大捷,但需要朝廷支援。”
“将士和边民损伤惨重?”林书瑶问。
周谞点点头:“修缮太学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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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不得不延后。”
“战报何时会公诸于众?”林书瑶又问。
“最迟明日朝会,父皇就会向朝中征求支援方案。”
林书瑶听了,点点头:“妾身已知,想必王爷早已疲累,就先回去休息吧。”
周谞费了好大力气才从五皇子手中抢到此差事,如今眼看要被雁门关战事耽误,只觉心力交瘁。
他主动和林书瑶谈起这事,原是想让她说几句安抚之言,
谁知她反应如此平淡,心底顿生一股无名怒火:“你难道一点都不想关心我的事吗?”
林书瑶见方才一副温和可亲与舅父交谈的周谞突然黑了脸,一脸诧异:“妾身一妇道人家,怎敢置喙朝中政务?”
“你!”周谞猛然起身用手指着林书瑶,却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
当初不要她插手自己的事的人是他,不要她谈政务的人也是他。
此刻,他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无力感。
林书瑶慢条斯理地起身,伸手轻轻压下他的手后,笑回:“王爷莫要气恼,气恼伤身,即便此刻您责罚妾身,妾身也爱莫能助。”
“那,那你也不该摆出如此置身事外的摸样!”周谞将心中所想吼了出来。
若在以前,林书瑶会因周谞终于卸去伪装而顿感欣慰。
可此时的她,早已不再稀罕。
她轻叹,注视着他的眼睛回:“即便朝廷支援雁门,你修缮太学的差事也不会即刻交给他人,你又何须如此着急?”
周谞轻嗤一声:“你说得倒轻巧,皇后和五弟正找机会将差事抢回去。
若工程一直未启动,再过几月,朝中那些人就得催促我就藩,届时,我不但要交出差事,还得南下。”
林书瑶平静的看着他:“南下,于你就那么可怕吗?”
看出林书瑶眼中的嘲讽之意,周谞气急败坏地回:“我自幼饱读圣贤之书,为的是实现理想和抱负,如何能偏安一隅庸庸度日?”
出嫁前,父亲向林书瑶大致讲解过朝中局势。
当今圣上正值壮年,太子生母是当今圣上的挚爱——已逝的圣纯皇后,太子自出生就集圣宠于一身。
她实在想不出周谞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自己能打败太子。
难道是德妃身后的清河崔氏?还是崔氏背后那些树大根深的大雍世家?
“王爷,朝廷急需用钱,太原王氏即便想为五皇子抢差事,也不会急在这节骨眼。
你再等几日,待朝中制定出援边方案,我自会想到助你之策。”
说这话时的林书瑶在周谞眼中是陌生且新奇的。
青瓷灯下的她一派云淡风轻,她身上已看不出南方女子的温婉柔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谋士的运筹帷幄。
这样的她,这样的言语,让他焦躁不安的心,瞬间平静下来。
“你有何打算?”他问。
林书瑶:“时机未成熟,不便告知。”
“是何时机?”
“晋王周砚”林书瑶答。
圣上刚收到战报,朝中哪怕能仓促间以最快的时间讨论出支援方案,此方案也必须有人去执行。
雁门关的兵民没时间继续等朝廷慢慢商讨合适人选,故晋王在圣上眼中定然是最佳人选。
历朝历代贪污挪用朝廷赈灾银钱的官员数不胜数,所以晋王未至,她不放心将银钱提前捐出。
周谞已平复心境,于是笑回:“那便静候佳音,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见他恢复这副温文尔雅的笑容,林书瑶再也不想与他多言。
她朝门口喊了一声:“岁禾,恭送王爷!”
然后转身走去隔间洗漱。
周谞见状,刚平复的气性再次冒起,但想到此刻有求于她,只得奋力甩甩衣袖扬长而去。
7. 第七章 七夕
周砚终于在第三日清晨,旭日初升之时赶到了洛阳。
进城后,他未做任何休整,直接打马去了乾阳殿。
大雍洛阳城宫城内有三大殿:乾阳殿、大业殿、徽猷殿。
其中乾阳殿规模最大,是大雍朝臣上朝的宫殿。
他至乾阳殿时,朝堂上刚宣读完雁门关守将送来的急报。
众朝臣听完急报后,对急报中描述的惨状尚存疑虑,毕竟那短短数语,所述内容却如人间炼狱。
可乍然在大殿中见到与一年前判若两人的晋王时,疑虑打消的同时无不露出惊诧之色。
雁门关的环境是有多艰苦恶劣,才会将那个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磋磨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此刻着一身黑色劲装立在大殿中的晋王,发丝凌乱衣袍残破,皮肤粗糙黝黑,许久未修的胡子甚至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不止二十岁。
皇帝周衡看到一副饱经沧桑模样的小儿子,也被吓得不轻。
他忙起身走向周砚,伸手一扶:“我儿这一年经历了什么?”
周砚今日的状态确实非常糟糕,数日疾驰之后的他,不修边幅只是其次。
最惨不忍睹的是他那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和早已干涸破皮的嘴唇。
皇帝扶住他的手时,他的手心甚至粗粝得让皇帝觉得扎手。
“你,你怎会如此?”
皇帝满眼既惊又痛。
然后急急出声:“快,给晋王备食案,再上些蔗浆。”
大雍上朝,除了皇帝和太子,其余皆站立临朝。
所以看到内侍迅速在太子下方备下食案时,晋王想推辞。
奈何太子周硕起身和皇帝一起,一左一右将他拖去食案前。
太子笑道:“一年未见,为兄甚是想念,快些坐我身旁,让我好好看看你。”
盛情难却,周砚只得跪坐下来。
见琉璃盏内精致可口的蔗浆,他红着眼眶看着皇帝:“虽有如此佳饮,儿臣却因想到雁门关数万将士和百姓,便难以下咽。”
皇帝拍拍周砚的肩膀:“我儿莫急,如今朝中正商议如何支援雁门,你可边休息,边听众卿的良策。”
吴王也在朝臣之列,自周砚入乾阳殿,他的视线一直为离开他。
如今看父皇和太子一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摸样,心底生出一丝鄙夷,但很快就想起了林书瑶口中的时机。
他倒要看看周砚要如何向朝廷狮子大开口,而这幅父慈子孝又能维持多久。
朝臣们开始讨论急报,与此同时,他们发现晋王变了。
除了相貌,晋王身上还有一个不容大家忽视的变化。
此时的晋王,哪怕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其身上散发出的坚毅从容,让他有如一名沙场老将正稳坐军帐中点兵派将。
朝中一些原想提议先派人去雁门关查明详情后,再商议的大臣,看到晋王轻飘飘飞过来的眼神时,迅速默认同意朝廷支援。
周砚看似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琉璃盏,眼角余光则扫过朝堂上这些各怀鬼胎的朝臣们。
当他的视线落在四皇兄周谞脸上时,他微微扬起嘴角,向周谞投去了友善的微笑。
这一笑让周谞瞬间觉得毛骨悚然,他记得六弟去雁门关前,二人的感情实属一般。
如今竟然在六弟眼中看到一股故友久别重逢的喜悦?
肯定是自己的错觉。
不知如何应对的他,不着痕迹地将视线转向了正在发言的王尚书。
太子忧心雁门关兵民,所以没有发现两个兄弟间的插曲,此刻正聚精会神地听王尚书发言。
周砚见四皇兄不理自己后,又悄悄把视线转向左上方的太子兄长。
他自幼得太子和先皇后关照庇护,在他心中,太子的命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他记得前世朝臣争论了好几日才敲定方案,但因今年的粮食还未归仓,所以只是先拨了部分粮食去应急。
户部的银钱迟迟未能拨出,直至四嫂病逝后,四皇兄主动捐出四嫂的嫁妆。
前世,关于雁门关这一战皆是听太子复述。
所以从急报至洛阳后一直到赈灾银钱下发共经历了多少波折,他并不得而知。
今世,他要救下四嫂,那她的嫁妆就不会被四皇兄捐出来。
他知道,仅一次朝会,并不能商议出什么,但朝廷愿意支援,那便是好事。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他要日日上朝,时刻紧盯朝堂动态。
哪怕用尽手段,他也要让户部吐出钱粮。
散朝后,太子提出让周砚去东宫小聚,周砚婉言拒绝了。
此刻的他,疲惫不堪至极,只想立即找到床榻倒头大睡。
大雍洛阳都城以洛水为界,分洛北、洛南里坊区。
开国元从及皇亲国戚的宅邸集中分布于区漕渠以北的里坊。
晋王府坐落在都城正北的修义坊,皇帝见他实在疲累,赐了车架送他回府。
马车摇摇晃晃向修义坊驶去,至晋王府门口时,他早已酣然入梦。
侯在门口的高诚在车外喊了几声,未能将周砚喊醒后,干脆进入车内将鼾声如雷的晋王扛进了王府。
随行的内侍和宫中卫见此,咋舌不已。
待他们回宫禀明皇帝后,皇帝对周砚愈发心疼,又连连赏赐了不少美食。
晋王回朝的消息才传出,林书瑶手中的商铺除了一间绸缎铺,全部抛售。
此绸缎铺的布料皆由沈氏提供,每月的收益不错,且管事老实可靠,她要把这个铺子留给岁禾做嫁妆。
看完舅父送来的账本,已是深夜。
林书瑶伸手捶捶发酸的肩膀,对岁禾道:“你的新户籍明日能送来,我最近太忙无暇顾及,你拿到新户籍后小心收好。”
“奴婢不想脱奴籍”岁禾脸上无丝毫喜悦。
林书瑶笑回:“开弓没有回头箭,听话,我很快就没有什么资产需要打理,你就不能让我走得安心一点吗?”
“呸呸呸”岁禾顿时红了眼眶:“不许说走,你要活着,好好活着。”
林书瑶轻叹:“人需要居安思危,你也一样,不要再孩子气,可好?”
她不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是突然暴毙,还是缠绵多日后离世。
所以只想趁着自己现在还能动能吃,将一切安排妥当。
当然,她也不会放弃弄清真相。
在梦中话本上,七夕这日,郑熙会邀周谞在九州池琉璃亭诉衷肠。
当时因不想看男女主卿卿我我,林书瑶看这一段是快速翻过跳着看的。
如今,她却想去偷听一下二人有没有在此次约会时谋划有关她的事。
朝中讨论持续中,周砚连续上朝数日,总算看出这些老狐狸各自的算盘。
支援雁门,无人异议,但一提到拨款金额时,他们就能找出一堆其他亟需用钱的项目。
这是一场博弈,国库就那点银子,拆东墙补西墙是朝中惯用的应急之策。
可谁也不想拆自己的墙。
朝臣们各持立场讨论数日后,转眼迎来七夕。
这期间,周谞曾至汀兰苑问林书瑶:“晋王已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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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你的良策是什么?”
林书瑶笑回:“你急什么?待我去九州池赏过花后,神清气爽之下,定能想到办法。”
周谞看出她在敷衍,但也拿她没辙,再次愤然甩袖离去。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七夕源于汉代,又称乞巧节,后经百年演变,已演变成未婚男女光明正大相会的日子。
林书瑶答应陪柳若芙赏荷,自然不会失约,但她也有了新的打算。
她按话本中的线索,提前让人去看过琉璃亭周围的景致,恰好发现琉璃亭北侧有一片紫竹林。
琉璃亭南面朝九州池,凡入亭中之人,皆会被九州池的浩瀚吸引,无人会注意身后的紫竹林。
至七夕这日,她换上了和紫竹颜色非常相近的襦裙,头上未戴任何头饰,还特意带了一把绣有紫竹的团扇。
算好时间后,她让岁禾先去拖住柳若芙,自己悄悄去了琉璃亭北侧的紫竹林。
她很有把握,若提前蹲在竹林中,定能将亭中二人的对话悉数听清。
蹑手蹑脚地走入紫竹林后,她开始屏气凝神守株待兔。
谁知,刚蹲了一会,天空竟突然下起了雨。
雨丝从细丝线般逐渐变得大如豆粒,周谞和郑熙却迟迟不见前来。
林书瑶举起袖子随意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后,低声自语:“连老天都不肯帮我,我前世定是造了大孽。”
心中越想越气,虽然有团扇遮过头顶,但雨滴乱飞,让她的视线渐渐模糊。
他们不会因下雨而更改地方吧?
林书瑶开始犹豫是否放弃。
谁知,身后突然伸出一只强有力的臂弯将她从竹林中迅速拉起,紧接着一丝男性的灼热气息落在耳畔。
林书瑶心底一惊,刚要出声呵斥,头顶传来一声低沉又熟悉的嗓音:“四嫂别怕,是我。”
林书瑶还未回神,就已像鸟儿一样从紫竹林中飞上了琉璃亭的飞檐上。
然后,被周砚轻车熟路地带入了阁楼。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过了片刻,林书瑶才举着团扇,惊魂未定地看着他问:“六弟怎会在此?”
他若在此,她还能继续偷听周谞和郑熙的谈话吗?
他会不会打乱自己的计划?
仅一瞬间,林书瑶已在脑海中盘算起如何将他劝离此处。
周砚听后,未立即回答,而是神色凝重地看着亭子不远处,然后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林书瑶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看到一男一女用手举过头顶正向这边奔跑而来。
她顿时睁大眼睛,那二人不就是自己在等的周谞和郑熙吗?!!
见二人越来越近,她迅速退离阁楼的窗口。
如今让周砚离开已无可能,她要如何说服他留下来一起偷听?
她不自知地低下头迅速在脑海中思忖如何措辞。
然而,她这副紧张无措到双手紧紧捏住团扇的模样,在周砚眼中又是另一种解读。
她为何蹲守在亭外?
四皇兄与其他女子在此私会,她早就知道了吗?
如今真相摆在眼前,她难以接受,所以既难堪又心痛,才不愿抬头?
“四嫂,”“六弟,”
二人齐齐出声,林书瑶抬头看向周砚,却见他的双眸深邃如汪洋,里面是浓到化不开的心疼和关切。
仅这一眼,她顿时忘了方才想好的说辞。
她掏出袖中手帕笑着递给他,放轻声音:“你的头发被雨淋到了,擦一下吧!”
8. 第八章 捉奸
周砚连续上了几日早朝,刚开始只是旁听。
至后来,时间愈发紧迫,朝中却没能商议出结果,忍无可忍之下,他下场和各部尚书争辩。
皇帝见小儿子把户部尚书骂得差点晕过去,忙以让他去七夕会赏荷为由,将他送去了九州池。
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他自是一万个不愿意。
皇帝道:“七夕会由皇后亲自操办,你若去了,哪怕只是去女娘跟前绕一圈顺便和皇后请个安,王尚书也不会继续和稀泥。”
尚书令王鸿是王皇后的父亲,也是百官之首。
此人稳坐尚书令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和稀泥装傻充愣。
周砚听后,为了能尽快争取到赈灾款,只能咬牙同意了皇帝的决定。
皇帝不只是嘴上说说,还让内侍将他带去后宫打整了一番。
晒黑的皮肤无法快速白回来,但衣着和发饰上可以花不少心思。
经过一番梳洗打扮后,当初那个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再次归来。
他按皇帝的要求到九州池瑶光殿后,当着众女娘的面向王皇后问安。
王皇后果真一见他就喜笑颜开,忙让五皇子拉他入席。
瑶光殿是王皇后接待女娘和郎君的地方,按计划,所邀之人到齐后,宫中乐师会为大家奏乐助兴。
欣赏过乐曲后,大家可以自行相邀沿揽香径临水眺望。
继续沿揽香径向北,可至簪花亭、临波阁,此两处是赏荷最佳位置。
临波阁再继续往前,就能看到非常壮观的飞云瀑。
周砚入座后,耐着性子和五皇兄闲聊了一阵。
眼看入瑶光殿的年轻男女越来越多,他偷偷找了空隙退了出来。
九州池西苑是皇子和公主居住的地方,他对九州池非常熟悉。
大家都按皇后安排的路线赏景时,南面的琉璃亭是最安静之所。
至琉璃亭,他像多年前一样,几个跃步飞上了琉璃亭顶上的阁楼。
这是他习武之后常来之所,除了定期打扫卫生的宫人,无人知晓此处。
原本打算在此处躲避片刻后继续去上朝的他,竟然发现了四嫂。
四嫂从远处疾步而来,左顾右盼一番后迅速隐入紫竹林中。
正疑惑她为何有此之举,他看到远处的四皇兄正带着一名女子向这边走来。
若非下雨,若非耳力极佳的他听到她在紫竹林中抱怨:“前世定是造了大孽”,他不会以这样唐突的方式把她带入阁楼。
只是,如今人已在眼前,他后悔已来不及。
明知四皇兄与人私会,她竟然还能笑着将手帕递给自己。
周砚接过手帕后,心底瞬间如阁楼外的天,酸涩又潮湿。
听脚步声,周谞和郑熙已经入亭子。
见周砚拿着手帕发愣,林书瑶用手比划了一下擦拭的动作。
“熙儿,让你淋了雨,是我安排不周。”楼下的周谞开口。
听到此话的林书瑶顿时顾不上周砚,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四郎相邀,哪怕再危险,熙儿也会赴约。”郑熙回。
她的声音如此悦耳,甜美中带着柔弱,柔弱中带着酥入心田的亲昵。
哪怕未见其人,只听到此话的男子,也能忍不住为其折腰。
周砚捏着林书瑶的手帕,心中预感到不妙。
周谞语带心疼:“熙儿待我痴心一片,我却负了你,我真该死。”
说着,传来“啪”的声响,然后是郑熙惊呼:“四郎不可!”
林书瑶轻轻扯了扯嘴角,心想周谞为了哄美人开心,可真下得去手。
“四郎的难处我一直都知道,只怪我出身太好,无法成为你的王妃,你这番自责,是想让我心碎至死吗?”
郑熙说完,“嘤嘤嘤”地抽泣起来。
那声音娇娇软软,似小猫在心口撒娇,令人忍不住怜香惜玉。
林书瑶却觉得肉麻至极而不经意打了个颤,难怪当初看话本时,自己会跳过这一段。
周砚一门心思懊悔自己留下,却见四嫂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心底的酸涩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他默然地擦拭起额间的水珠,听到郑熙再次开口:“四郎,让我为你擦吧。”
他擦水珠的手瞬时僵在当场,从手帕上传来的淡淡馨香一刹那间悉数冲入鼻腔,让他避无可避。
方才二人近身飞入阁楼,四嫂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就是这般,清淡冷冽,若无似有,却又沁人心脾。
察觉到自己乱了思绪,周砚的脸迅速涨热,红色一息间蔓延至耳根处。
他在心底唾骂自己一番,用尽全力忽略独属四嫂的馨香后,再次将注意力转向楼下。
谁知楼下忽然传来衣料擦碰的声音,伴随着周谞的声音:“你我皆淋湿,无需费力擦拭,如此这般互相取暖刚刚好。”
“四郎!”郑熙一声娇呼。
“熙儿别怕,如今大雨滂沱,定不会再有人前来。”周谞道。
楼上的周砚此时如坐针毡,生怕楼下二人接下来会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林书瑶比周砚冷静淡然,并无此担忧。
因为她知道郑熙最拿手的是欲拒还迎,然后与周谞保持若即若离,无限拉扯的关系。
她还记得郑熙曾和贴身婢女抱怨过:“男人都是贱骨头,得不到的永远最好。”
郑熙:“书瑶姐姐刚小产,我此刻如此,哪怕无人看到,我也会受良心谴责。”
她说着话挣扎着退出了周谞的怀抱。
周砚那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此刻终于松了下来。
林书瑶听到自己的名字,却是愈发来了兴致。
她干脆不顾形象,迅速趴下身体,将耳朵贴在木板上。
方才脸红心跳的周砚,见此,唯有一副欲言又止眼神复杂地看着早已忘了自己在场的四嫂。
脸上的水珠大致擦完,他收回手。
柔软的缎面手帕捏在掌心,一如他方才情急之下揽住了她的肩膀,也是这般柔软。
他又胡思乱想了!
甫一察觉,哪怕她不会发现,他仍迅速将脸扭开看向窗外的大雨。
脸上的水珠其实已无擦拭的必要,如此反复发热也能将其烘干。
周谞回:“熙儿无需自责,我与林氏并未圆房。”
话音刚落,郑熙一脸不可置信:“什么?那,那怎会小产?”
楼上的周砚乍然闻此辛秘之事,想到的不是四嫂是否背叛过四皇兄。
而是四皇兄竟然为了讨郑熙的欢心,如此污蔑四嫂的清白!
怒火中烧之下,他想即刻起身跳下阁楼找四皇兄质问一二。
林书瑶正在心底唾骂周谞不讲信用,见周砚愤然直起身。
电光火石间,她顾不得其他,立即伸出手压住他的膝盖。
她的手柔软如羽毛一般覆在了周砚放在膝盖上的手,温热顺着手背迅速传至心底。
“四嫂?”他用口型问她,眼中全是疑惑不解。
你为何要如此忍让?
只见林书瑶摇摇头,眼中全是祈求。
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她一定要从楼下二人口中听出蛛丝马迹。
周砚见之,一股无力感让心口的疼痛蔓延开来,那片酸涩潮湿已成滂沱大雨滴滴落在心田之上。
她为了四皇兄,竟愿意隐忍至此吗?
“小产之事三言两语讲不清,我即将就藩,如此宝贵时刻,莫要再提林氏可好?”周谞道。
林书瑶忘了收回放在周砚膝头的手,再次趴下身。
“你不是刚接了修缮太学的差事吗?”郑熙问。
许是听说周谞即将就藩,她的声音隐隐带着颤抖。
“朝廷要支援雁门,国库并不宽裕,太学不是非修不可。”
周谞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接着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熙儿,我若去了吴郡,定会病入膏肓。”
“四郎,我也不想与你分离”郑熙带着哭音回。
林书瑶的耳朵紧贴地板,此刻终于可以根据声音判断出二人又抱到了一起。
她在心底腹诽:真是没劲,腻腻歪歪半天,就是没有她想要的重点。
郑熙许是在落泪,周谞开始柔声安慰起她。
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
林书瑶怀疑写话本的人定然文笔太差,故而想不出更好的词汇。
在她面前的周谞和在郑熙面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他与郑熙说的字字句句,皆像是不带脑子的人才说的出口。
楼下二人卿卿我我,楼上二人则各怀心思。
满腔愤懑不解的周砚,早已忘了嫂子的手还未离开。
若非四嫂阻拦,他必定跳下阁楼将那堆狗男女毒打一顿。
北方的雨来得突然,去的也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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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
雨后放晴的太阳穿过阁楼的轩窗散落在二人身上,带着金色的光芒。
林书瑶已经坐起身子收回手。
楼下的两人除了互诉衷肠,还一起读了一首郑熙的新作。
却再也没有提起她的名字。
见天空放晴,周谞和郑熙先后离开了琉璃亭。
林书瑶抬首看向落在地板上的光芒,光圈中有粒粒尘埃在飞舞。
她觉得这些尘埃像极了此刻的自己,茫然乱飞而不知该飞往何处。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郑熙方才和周谞分享的新作。
她复述完一遍后,抬眸凝望着周砚:“六弟,这诗也是郑熙剽窃而来,包括之前流传的那些佳作,皆非她所作。”
说到此,她顿了一下,嘲讽一笑:“她和吴王,当真绝配,皆是虚伪之辈。”
若非梦见那本话本,她不会知道那些曾让她惊叹折服的诗都是郑熙从一本《诗词三百首》上剽窃而来。
那本名字奇怪的话本首页有简介:此书为一部大女主言情爽文。
何为爽文?她初看时不解,此刻终于懂了。
郑熙身为女主,在十岁那年梦见《诗词三百首》后,每当她心底有所思时,那本书上的诗词就会跃入她的脑海。
人比人当真气死人!
郑熙梦到的是那等好书,而自己只能梦到毫无意义的话本。
林书瑶再次气恼懊悔,当初没能记住话本情节,只记住了这些无用的诗。
周砚此刻对郑熙的诗是否原创并不关心。
在过去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以为恩爱美满、情比金坚的四兄和四嫂,今日发现一切都是假的?
这让他一时间难以理清思绪而不知如何回答林书瑶。
但见她眼中没有因四皇兄的背叛而伤痛,他心口得到了些许宽慰。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他问。
“你就不想问其中细节?”林书瑶反问。
周砚摇摇头:“四嫂想做什么,自有你的道理,我只想知道:四嫂是否愿意让我帮忙?”
林书瑶轻笑出声:“若我要你帮我杀人呢?”
周砚听了,立时端正身子,双目炯炯地问:“何人?何时下手?”
“噗嗤”林书瑶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这样子,真是让她不知如何形容。
笑了须臾,她摇摇手中的团扇回:“骗你的,我没有想杀的人。”
她这样笑看着他说话时,阳光落在她凝若白玉般的面庞。
南方女子多温婉柔弱,她虽没有闭月羞花之貌,身上独有的气质却能让人一眼难忘。
手中团扇轻轻摇晃之时,她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一下一下随着煽动。
“今日七夕,让你陪我在此浪费时间而错过佳人,我当向你赔罪。”
言罢,她手中握着团扇,双手交叉,向他行礼。
周砚忙伸手去扶她:“四,四嫂,莫要打趣我,我,我无娶妻之意。”
“哦?是你眼光太高?还是已在雁门关遇到佳人?”林书瑶直起身子带着戏谑看向他问。
周砚闻之,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没,没有佳人,我,我只是”
“哈哈哈”林书瑶突然发现,逗小弟弟这般有趣。
她起初用团扇遮住脸笑,笑到后来,干脆拿开团扇,就这么站在雨后初晴的虹光中看着他笑。
“六弟快看,有天虹”她惊喜地用手指着远处横挂在九州池上空的彩虹。
“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四嫂快收手”周砚急声道。
林书瑶收回手,笑问:“好看吗?”
周砚点点头。
林书瑶又往窗前走了几步,双目看着彩虹出神,呐呐道:“雨霁天虹,七色霞光,即便指了,也该是好运才是,有何可惧?”
周砚走上前,立于她身侧,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天虹。
太阳透过薄薄的云层散落在九州池的水面上,七色天虹若隐若现于薄云间。
“六弟,明日退朝后,我想与你一同去见父皇。”林书瑶看着远处道。
“好,届时我让高诚去接你。”周砚欣然允诺。
林书瑶未再言语,只是怔怔地看着烟波浩渺的九州池。
周砚偏过头垂眸偷偷看向她的双眸。
只见盈盈若秋水的双眸中,七色霞光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九州池的潋滟浮光。
9. 第九章 献策
天虹虽美,但随着旭日高升,最终渐渐消散在眼前,一如这片刻的安宁经不起时间蹉跎。
“四嫂,”周砚不知该如何安慰,唯有深深地凝望着她静默。
林书瑶闻声抬眸看向他,见他眼底的关切仿佛就要溢出,她心底一暖。
“六弟,你无需为我难过,我与吴王只是各取所需的盟友,他与郑熙在我嫁入王府之前就已经两情相悦。”
说到这里,她自嘲一笑:“若非郑熙出身太高,吴王担心被父皇和太子猜忌,这泼天的富贵也轮不到我。”
“不,不是这样,四嫂不该妄自菲薄”周砚急急出声。
林书瑶不知这个才见过几面的六弟为何会对自己如此信任,但见他眼底一片赤诚,不忍再继续争辩。
她勾起嘴角,眼神温柔地看着他:”六弟,他真的影响不了我的情绪,我也不稀罕他那颗廉价的心。”
周砚闻之,心底酸涩一片,唯有怔怔地回望着她。
她的眼中无任何悲痛之色,唯有坚韧和豁达。
林书瑶知不能继续逗留,欠身行礼:“我知雁门关的百姓和将士需要你,但我仍希望你在与朝臣博弈时,先顾及自己的安危。”
周砚抱拳回礼:“多谢四嫂提醒,我定铭记于心。”
朝堂中那些人都是老谋深算的狐狸,他如此年轻,怎会是他们的对手?
若非今日舅父还未给出确切数目,她真想此刻就去面圣。
“六弟,明日,最迟明日,你就无需再与他们周旋。”林书瑶笃定地回。
周砚不知她打何哑谜,只当她在安慰自己,于是笑回:“我便先借四嫂吉言。”
二人就此别过,他去找皇帝约明日的时间,她则回到了瑶光殿。
她甫一进殿,立即迎来了无数探究的视线。
大家都以为小产不足一月的吴王妃不会出席,谁知她不但来了,气色看起来还不错。
越过重重人群,林书瑶的视线落在了郑熙身上。
郑熙已换了一身衣裙,与她的视线碰撞时,眼神微微闪躲,但也只是一瞬。
林书瑶再次感叹她和吴王简直绝配。
她向坐在上首的王皇后行礼问安后,走向柳若芙身边的位置。
“岁禾说你出去找帕子,可找到了?方才下雨 ,淋到了吗?”柳若芙起身牵过她的手一脸关切。
林书瑶伸手进袖袋摸了一下,竟未摸到手帕。
莫非方才太急,落在了阁楼里?
好在手帕无特殊标记,她笑回:“寻常帕子而已,无甚重要,我只是为躲雨耽搁了时间。”
落座后,她凑近好友的耳畔,悄声问:“有无郎君入你的眼?”
柳若芙听后,既羞又气,红着脸咬牙切齿地回:“亏我方才担心你受凉,你竟打趣我!”
林书瑶见她这样,突然想起周砚方才在阁楼里,也是这般孩子气的摸样。
“噗嗤”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年轻人就是纯情。
二人正笑闹着,太子妃侍女竟主动走过来向林书瑶行礼。
“太子妃和齐王妃差奴婢过来邀请王妃过去小叙,您能否随奴婢过去?”
柳若芙不想和好友分开,却只能忙道:“你先去,待这里结束,我们一起赏荷,你顺便代我向太子妃问个好。”
太子妃徐嘉鱼是太子继妃,未出嫁前是柳若芙的好友。
嫁入东宫后,因忙于照顾前太子妃留下的小公子,渐渐和柳若芙疏远。
林书瑶能被周谞选中,徐嘉鱼的出身功不可没。
前太子妃出自河东裴氏,祖父是太子太傅,谁都未曾料到,出身寒门的从五品治书侍御史的女儿会被钦定为太子继妃。
齐王是三皇子,幼时不小心落马导致右脚终身残疾,皇帝便让他留在洛阳建府娶妻。
太子继妃出身不显,齐王妃的出身自然不好高出徐嘉鱼。
于是齐王娶了从五品督水令之女吴娴,林书瑶也因此捡漏被周谞求娶。
她向太子妃行礼,齐王妃吴娴起身热情地拉她入座:“你我是妯娌,无需这般客套。”
相比徐嘉鱼的拘谨少语,吴娴更显得落落大方。
未待林书瑶回过神,她已经让人将林书瑶食案上的酥山换成了蜜汁玫瑰饮。
并解释:“我和太子妃今日不宜用寒食,故特意备了这个,此物滋阴补气,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吴娴没有提林书瑶小产后不能食用酥山,而是热情地介绍起她喜欢的饮品。
在未弄清话本结局前,林书瑶对入口之物极其谨慎。
只是现下吴娴如此贴心又热情,且言说她和太子妃也在用蜜汁玫瑰饮,她也找不到理由拒绝。
她道谢后,举起琉璃盏浅啜了一口。
然后笑回:“甜而不腻,还有玫瑰的清香,味道不错。”
吴娴听后,爽朗一笑,看着太子妃道:“我就说吴王妃定然喜欢。”
徐嘉鱼举起团扇半遮唇角笑回:“吴王妃喜欢就好,饮尽后,我再让人给你续上。”
盛情难却,林书瑶又喝了一口。
太子有一子,齐王有一女,徐嘉鱼和吴娴嫁入皇室的时间差不多,故二人交情不浅。
林书瑶刚嫁给吴王半年,与他们二人也只有在宫宴或者重大节日时有往来。
虽然心中有些许忐忑,但见二人又续了一盏,出于礼貌,她又继续饮用直至琉璃盏见底。
好在后来大家忙看乐人跳胡炫舞,也就无人盯着她续盏。
七夕宴于他们这些已经成亲的女娘而言确实无趣得紧,欣赏完演出,大家陆续走出瑶光殿。
林书瑶心里记挂明日面圣之事,赏荷时也有些心不在焉。
柳若芙见她如此,愈发认为她还在小产的悲伤中没有走出来。
至金乌西坠,林书瑶虽众人离开九州池,沈绩已在汀兰苑等候多时。
沈绩向林书瑶详细核对完售卖嫁妆的所有账目,然后确定了沈氏能捐出的银钱数目。
林书瑶的嫁妆共售得四万八千六百两白银,留下三千六百两做岁禾的嫁妆后,还剩下四万五千两。
沈绩决定由沈氏添五千两让林书瑶凑够五万两,再额外出十万两白银捐给雁门关。
林书瑶担心沈氏捐赠数目太大会遭其他商户的排挤。
沈绩却笑回:“我与父亲意见一致,既要捐那就大方些捐,且届时陛下若同意由沈氏向大雍商户发起倡议书,沈氏就得争当表率。”
林书瑶听后,倒也未坚持。
此刻,万事俱备,只差明日的面圣结果。
是夜,周谞又来了汀兰苑,却被岁禾以“王妃赏荷太累已经歇下”为由请了出去。
林书瑶不知周谞离去时是如何愤懑不平,而是睡了一个无梦舒心的觉。
翌日清晨,辰时刚至,高诚便如约等在汀兰苑。
皇帝周衡是在乾元殿西堂接见林书瑶。
昨日周砚向皇帝说起今日之约时一问三不知,但皇帝已大致猜到今日要谈何事,因此让太子周硕也留下一起旁听。
林书瑶向皇帝和太子行礼后,皇帝问:“怎的不让四郎一起来?”
林书瑶回:“此事是儿媳自作主张,夫君并不知。”
皇帝对子女们婚姻和睦喜闻乐见,于是笑问:“你不怕四郎事后生气吗?”
林书瑶摇头:“大义当前,夫君只会夸我。”
“那便说说,你如此慎重地让居墨提前相约,是为何事?”周衡笑回。
周衡是个重情义的皇帝,从他待沈氏和当初相助过他的那些人的态度就能看出。
他不仅重情义,还是个心怀天下百姓的仁义之君。
他登基后,从未兴建修缮过宫室,户部的每一笔银钱都用到了该用之处。
奈何先帝晚年杨氏贵妃一党祸乱朝纲,让大雍百年基业差点毁于一旦,国库也亏空严重。
这次支援雁门一事,他知道不仅仅是朝臣有意捂住钱袋子,而是国库确实不够充盈。
林书瑶得令后,向皇帝行跪拜礼,并大声道:“儿媳斗胆向父皇谏言献策,若有不妥之处,还请父皇先原谅儿媳。”
皇帝听了,端正身子回:“朕允了,你说。”
林书瑶道:“为解雁门之急,儿媳今日献上以下几条良策:
其一:恳求陛下准许沈氏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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倡议书,倡议大雍商户为雁门关捐款捐物。
其二:建议朝廷在雁门关为捐赠者立功德碑,无论金额多少。
其三:建议朝廷在雁门郡治所雁门县开大市,开市一年内减免入市商户一成商税。
其四:凡捐赠金额超万两白银的商户,雁门大市三年内为其减免两成商税。”
她提的每一条良策,在皇帝看来,既大胆又诱人。
皇帝一脸严肃,问:“详说第一条。”
林书瑶:“为做表率,沈氏愿意捐白银十万两,加上儿媳的嫁妆折合所得五万两,在发起倡议书之前,共有十五万两白银可捐入户部。”
“不可动用你的嫁妆!”“不可动用你的嫁妆!”皇帝和周砚竟然齐齐出声。
然而林书瑶只是一脸坚定地看着皇帝:“我有幸嫁入皇室而享受尊荣,如今雁门有难,我只想尽绵薄之力,以报大雍百姓对皇室的供养。”
她说这话时,字字铿锵,句句坚定,振聋发聩,让在场的皇室父子皆为之动容。
须臾过后,皇帝才道:“第一条,朕允了!”
他很清楚,想为雁门关募捐,皇室定然需要先做表率,既然林氏愿意,简直再好不过。
“为何开大市?”太子问。
林书瑶看着太子回:“雁门郡连年大旱,人口骤减,如今又遭突厥袭击,正是民心不稳之时;
朝中支援雁门后,开大市,可安定民心并向突厥扬我国威,又可吸引人口流向雁门郡。”
雁门郡是大雍商户向北通商的重要关口,哪怕偶有战乱,仍然有不少商户冒险出关贸易。
林书瑶所说的扬我国威就是因为此,只有国家强大,才会有大批商户集中在关□□易。
太子听后,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皇帝道:“如此,二至四条皆是为吸引商户义捐?”
林书瑶点点头:“儿媳只是斗胆提议,具体实施细则,还需朝中商议。”
周砚道:“若开大市,雁门关必定需要增强兵力,军需也会增加。”
他想到的是如今雁门兵将刚经历了惨烈的保卫战,若开起大市,定然也会吸引突厥南下抢掠。
皇帝笑回:“兵马你不用愁,我自会从其他地方增派给你。开大市后,有商税入账,不是现在三瓜俩枣关税能比的。”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开大市后,不只是商税,连关税也会增收。”
历朝历代皆重农抑商,然而,周衡登基后,重农的同时,朝廷大力鼓励行商。
这些年通过收取大雍各大市的商税和各处关税,已为大雍国库增收不少。
林书瑶又就后面三条,详细解释了提这些建议的初衷。
皇帝偶尔问几句,太子和周砚则未曾再语。
周砚昨日未问她缘由,但也猜到了定是为雁门之事。
却不曾想,哪怕重来一世,她的嫁妆依然被悉数捐给雁门。
与上一世不同的是,这一世除了她的嫁妆还有沈氏参与其中。
如此,雁门之急确实可解决。
夏日清晨的太阳逐渐高升,灿烂的光穿过大殿高高的窗棂照入堂内。
林书瑶就像一名身在朝中的谋臣,坐在那片明媚中,胸有成竹地将她的见解侃侃而谈。
若非见她着那一身紫色襦裙,在场的皇室父子差点忘了她只是一名女子。
听了许久,皇帝突然感叹:“沈卿将你教养得极好,朕已多年未见他,甚是想念。”
当年林书瑶的外祖父支援皇帝时,不但冒着被贵妃一党杀头的风险,还要时刻防范被各大商家挤兑。
然后,即便那般艰难,他仍坚定不移地支持皇帝。
皇帝感动之下偶尔约他对弈谈天下局势。
林书瑶笑回:“外祖父也一直感念皇恩浩荡,故而让我好好孝顺父皇。”
一声“孝顺”让皇帝觉得自己只是平常百姓的家长,顿时心情舒畅。
他笑问:“你想要何赏赐?若在朕能力之内,定允你。”
林书瑶:“我无所缺,暂时无想要的赏赐。”
皇帝笑回:“今日太子和晋王为朕见证,朕欠你一个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