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只有你一个神?”
许陈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应声碎裂,炸开的余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黑白闪烁。
他想到了,但他不想想到,他宁愿是假的,宁愿维洛萨娅说些别的什么,别的什么都好,他痛苦的这样想。
许陈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勉强稳住身形,世界在他眼中扭曲了一瞬,唯有维洛萨娅那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庞清晰依旧。
他想笑,不是愉悦,而是那种濒临崩溃、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无处用力的癫狂。
不久前才被这位“神”随手治愈的身体,此刻却因这匪夷所思的宣告而重新绷紧,每一根神经都发出尖锐的抗议。
他猛地抬头,眼眶因怒火与巨大的震惊而迅速充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你的信徒!维洛萨娅!你的信徒都在做什么!那些……那些孩子,那些被剖出的死尸,他们在拿什么祭拜你?!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或者,对这一切,你、你都全然不知吗?!”
许陈难以接受,难以接受他最大的敌人,就这样站在他面前,永远的平静着。
面对他猩红的眼睛,维洛萨娅静立不动,宛如一尊没有情绪的神像,精致,却冰冷。
她甚至连眼睫都未曾因他暴怒的质问而颤动分毫,只是用那双幽深无波的墨色眸子凝视着他。
“他们信仰我,向我献上虔诚、时间、生命。”
她的声音穿透渐起的夜风,清晰,却不带丝毫人类应有的温度。
“虔诚?”许陈胸膛剧烈起伏,一股腥甜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他伸手指着一个虚空的方向:
“用无辜者的鲜血和绝望哀嚎换来的虔诚?用堆积如山的尸体筑成的神坛?这就是你所谓的神的作为?这就是你默许的虔诚?!”
许陈没说的后半句是,我不认可,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但当我带着半条命回来的时候,你告诉我,这一切无足轻重。
他觉得维洛萨娅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那双似乎永远平静的眼眸里面似乎不再是平静了,那是漠视,是冷血。
是神。是神?
“生命的形式,有很多种。”
维洛萨娅淡淡开口
“他们选择了一种他们认为有效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敬畏,以及对我力量的渴求。”
“他们只是将我当做念想,但很可惜我是真实存在的,我是有意识的,我是‘神’。”
“但我不轻易改变介入,那些,一切,都是他们的因果。”
“你的意思是要让我在我信徒祭拜我的仪式上杀死他们,谴责他们,你告诉我,你希望我,如何做?”
“他们死了,你怨恨的人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要牵连着来怨恨我?”
许陈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坠入无底的冰冷深渊,先前那股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在她轻描淡写却又理所当然,甚至不解的话语面前,骤然熄灭,只剩下呛人的余烬和无尽的寒意。
他明白了。
不是不知道。
是根本,也从不,在乎。
在她那或许横跨万古、俯瞰众生的视角里,那些凡人的生死哀乐,大概真的与路边一株野草的荣枯、与风中一片尘埃的起落,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巨大的无力感与彻骨的绝望瞬间包裹了他,让许陈几乎窒息。
他还想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
对一个连“生命”这个词的定义都与你截然不同、视万物生死如等闲的存在,还能奢求什么怜悯与理解?
他甚至觉得,自己方才那番声嘶力竭的质问,在她看来,或许就跟一只蝼蚁在他脚边徒劳地挥舞着触角一样,不仅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可笑。
真是……太可笑了。
他居然真的将自己完全带入了这个模拟世界,还妄图跟一个“神”,讲道理,讲人伦,讲对错。
这简直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好笑,也最让人绝望的笑话。
可惜他现在一点都笑不出来,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只想吐。
“我明白了。”
许陈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燃尽所有希望后的灰败。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抽空了,只剩下一具沉甸甸的、疲惫不堪的躯壳。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她。
许陈的脚步踉跄沉重,往那扇透着微弱光亮的门走去。
身后,维洛萨娅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平淡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但如果许陈此刻回头,或许能从她那万年不变的眸光深处,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不存在的……不愿?
“你不认同?”
许陈的脚步顿也未顿,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认同?
他拿什么去认同?他怕自己一开口,吐出来的不是话,而是弑人的血。
夜风更冷了,卷起他早已被血浸透,又完全风干的衣服。
许陈恨狠砸上了门。
角落几个孩子蜷缩在一起,即使在睡梦中,他们小小的眉头也依然紧紧蹙着,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小小的身体不时抽动一下,嘴里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在躲避着什么看不见的恐怖。
莉薇娅一直守在他们身边,听到门响,立刻警觉地抬起头,当看清是许陈时,她紧绷的身体才骤然一松,眼中瞬间蓄满了担忧和后怕。
“许陈,你……”
她几步快步上前,待走近了,才看清许陈那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那双黯淡空洞、仿佛被什么东西彻底吸走了所有光彩的眼睛,状态比他醒来时还要更差些。
莉薇娅眼睫颤了颤,后面的话顿时哽在了喉咙里,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哭腔。
“你……你没事吧?”她伸出微凉的小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拉住了许陈那冰冷得像刚从雪水里捞出来的手掌。
许陈的身体微微一僵。
他低下头,看着莉薇娅那双澄澈而盛满担忧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模样,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气息。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滚烫的棉花堵住,又干又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脑袋里纷乱如麻,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化作无数细密的刺痛感,反复折磨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让他头痛欲裂。
同时,窗外,夜色愈发浓郁。
维洛萨娅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那扇积满灰尘的破旧窗棂边,静静地注视着屋内的一切,如同一个与世间苦难全然隔绝的旁观者。
她看见了莉薇娅紧紧拉着许陈的手,那个女孩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依赖与焦急,那份情感微弱却异常执拗,清晰可见。
她看见了许陈在女孩的注视和碰触下,脸上那原本僵硬如石刻的线条,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也仿佛漾起了一点点转瞬即逝的水光。
为什么他会如此愤怒?
如此……痛苦?
即便那些信徒的行为在她看来确实有些……过于血腥,也过于低效,浪费了太多有用的“祭品”,但那终究是他们基于自身理解所做出的选择,是他们表达“虔诚”的方式,说到底,维洛萨娅依旧不明白。
这一切,与她何干?
她赐予了这个世界信仰的基石,他们如何解读,如何行使,如何扭曲,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这种认知在她漫长得无法计量的生命中,早已如同呼吸般自然,根深蒂固。
可当她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两只紧紧交握的手上,一种极其陌生的,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感觉,悄无声息地在她心头掠过。
那是什么?
这种突如其来的、从未体验过的情绪波动,让她感到不适。她内在的完美秩序因这陌生的感觉而受到了轻微的扰动,带来一丝不和谐。
片刻之后,她不再深思。
神明的情绪,不应为凡物所牵引,更不应为凡俗的悲欢离合所动摇。
那只会是神性的瑕疵,是力量流失的开端。
她收回目光,身影融入深沉的夜色,悄然无声地消失在了窗外。
仿佛她从未出现过,也从未被任何微不足道的事物,真正触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