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神像基座前那处像是举行某种仪式的祭坛旁,脚步忽然顿住了。
祭坛中央,同样布满了灰尘,却突兀地摆放着一只小小的、由某种不知名的灰黑色石头打磨而成的石碗。碗的质地粗糙,造型古朴。
而碗中,竟然盛放着一汪水。
那水不多,将将浅浅的一层,却异常清澈,清澈得不似凡物。
在教堂内昏暗的光线下,水面微微晃动,折射着零星的光点。
许陈心中一动,带着几分探究,慢慢俯下身。
然后,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瞳孔不自觉地微微收缩。
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一张疲惫却轮廓分明的脸,一双因失血和使用力量过度而显得格外赤红的眼眸,还有身上尚未完全干涸的暗色血迹,以及胸前那正在愈合却依旧可怖的伤口。
倒影!
许陈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这个世界的水,从来不会映照出任何东西。这是常识,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先知晓的规则之一,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不容置疑。
可眼前这碗水……
许陈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碗沿。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真实不虚。
废弃的教堂,斑驳壁画上那些不可名状的扭曲生物,神台上消失的女神像,以及此刻这碗能映出倒影的诡异清水……
这些线索在他脑海中疯狂乱窜,起初像是毫无关联的碎片,但渐渐地,它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拼接、扭曲、融合,最终指向一个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的可能性。
一个名字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维洛萨娅。
那些壁画上扭曲可怖的生物,祭坛上亵渎的痕迹,与不久前那些狂信徒们献祭时的狰狞狂热,此刻竟与维洛萨娅那张总是平静淡漠、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脸庞,在许陈的意识中交叠闪现。
不,不可能……他记得她救过自己,虽然方式粗暴了点。她还指点过自己,虽然话少了点。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那可怕的猜想一旦在脑中成形,便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让他从头到脚都感到一阵发麻。
他猛地后退一步,脚后跟撞在粗糙不平的石砖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微磕碰,身体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认知而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必须冷静,他死死咬着牙,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否则,他怕自己会先疯掉。
……
在燃烧的废墟中,许陈放弃了自愈,而是再次选择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所有孩子传送走。
模糊的意识中,他用尽最后的意志给莉薇娅送去信,女孩焦急而带着哭腔的呼唤,是他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声响。
……
再次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莉薇娅那张写满担忧的小脸。
“许陈!你终于醒了!”莉薇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眼圈也是红肿的,显然是哭过许久。
“你发了很高的高烧,一直在说胡话,嘴里念叨着莫名其妙的话,吓死我了。”
她扶着许陈,小心翼翼地递过一杯温水。
“孩子们呢?”许陈的声音干涩嘶哑,只感觉喉咙里火辣辣的疼。
“他们都安顿好了,暂时很安全。”
莉薇娅连忙回答,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那是一种混合了犹豫、不安,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畏惧的神色。
“那个……许陈,”
她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声音也刻意放低了些,仿佛怕惊扰到什么看不见的存在。
“外面……外面好像有人在等你。她说……她认识你。”
莉薇娅脸上的神色,让许陈心头一紧,原本因高烧还有些混沌的意识也瞬间清醒了几分。
“谁?”他问。
“我不认识,”
莉薇娅摇摇头,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指节都有些发白,
“但她……她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非常……特别。”说到“特别”两个字时,她的声音又轻了几分,几乎细不可闻。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但绝非现世,更似……书里的哪个角色。”
许陈眉头微皱,心底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如同乌云压顶。
他挣扎着撑起身体,尽管每一块肌肉都还在强烈抗议,但他必须出去看看。
……
夜风阴冷,卷起地上的尘土,吹在刚刚恢复的皮肤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不远处,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在浓重的夜色中投下一片昏黄的光晕,光晕边缘模糊不清,像是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维洛萨娅就站在那片光晕的边缘,身影被拉得很长,一半沐浴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半隐匿在浓稠的黑暗中,显得有些不真切。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这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又仿佛是这夜色本身的主宰,周围的空气都因此而凝滞。
看见许陈踉跄地走出来,她缓缓转过身,夜风吹起她漆黑如墨的长发,有几缕拂过她平静无波的脸颊。
“你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仿佛他们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仿佛她对教堂里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许陈的心脏却因为她这句过于平淡的问候而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强迫自己迎上她的目光,喉咙一阵发干,艰涩地开口:“维洛萨娅……”
他停顿了一下,脑中的思绪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已经乱了,分不清那是愤慨还是不愿面对,他努力组织着语言,也努力压下心头的苦痛:
“你……是否知道,最近……有没有什么神祇……需要举行某种特殊的……仪式?”
他知道这问题问得近乎冒犯,甚至可能是在质问一位真正的神,但他必须知道答案。
哪怕答案会将他拖入更深的绝望,他也认了。
维洛萨娅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墨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平静无波。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夜风呜咽的声音在两人之间盘旋。
许久,她才缓缓抬起手,纤细白皙的指尖隔空对着许陈的方向,轻轻一点。
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和力量无声无息地拂过许陈的身体。
那力量如同初春的暖阳融化积雪,又似久旱的甘霖滋润大地,瞬间驱散了他体内残余的疲惫与痛楚。
先前因强行催动能力而留下的肌肉酸痛与精神虚弱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抹去。
面对问题,她选择先治愈面前的将死之人。
然而,身体上的极致舒缓,却让许陈心底的那份寒意愈发浓重。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看到的,比谁都不愿意自己所猜测的,又比谁都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做完这一切,维洛萨娅才再次抬眼,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模样。
“这个世界,”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
“只有我一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