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忘川的路上,孟玄鱼情况时好时坏,膝盖往下,包含骨头在内,早被那狰狞的血痕蛀空了,上头的皮肉根本不能受力,玉藓只得将两根白幡插在腰带间,又俯身别扭地背着她。
玉藓有法术,足下生风,这点距离对她来讲算不得什么,但黄金台已在云间露出大半的形态,如同异兽压顶,正是首罗天上清算修为的时刻,她未脱现身,免不得要被影响,从头到脚都觉得不大舒服。
“此次黄金台什么时候落下?”
玉藓喘着粗气问道。
“快了,我也想它早些,但我不是座主,无法敲锣。”
按照屠伐的意思,既要篡改九百年前那次黄金台之考的结果,那么考场必然还是要定在忘川边,昔日永昼城的遗址——座主之卷已被薄红用刀划上了自己的名字,虽然不知道那座主之卷破了之后是否还能起到什么效用,但若想完全不牵连他,只能将薄红骗来人间道,依靠那句“此生不渡忘川”的言灵束缚他。
没有孟玄鱼的协助,薄红的这具身体仍是进不去忘川的。
她只有这一个办法。
否则按照那邪刀的脾气,他绝对不会主动离开。
玉藓道,“你骗他。”
孟玄鱼呵了一声,“……不算骗,结束之后我若还有气,我真的会回来的。”
孟玄鱼极目望向天边遥远且熟悉的黄金高台,她模模糊糊地想道,比月牢山的那次好些,自己这次总算没有丢人地发抖了,毕竟她现在也和云弄一样,视那座金台为通往解脱之所的大门。
神仙不能自戕,于四方六道间不过是渺渺一粟,得知真相后,无论怎样怒容瞪目或切齿恨骂,都逃不脱将这高台越垒越高的宿命。
多少神仙曾看破自己的无能与无知,无力地死在黄金台下?
孟玄鱼收回目光,胳膊软软地垂下来,捏过玉藓眉心的光晕,啪地拍了个水壶送到她唇边,给玉藓喂水。
玉藓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觉得身上力气恢复了些:“你拿什么捏的?”
孟玄鱼的手脱力地垂下,玉藓抬手将她的身体向上颠了颠,听见孟玄鱼在自己身后凉飕飕说道,“你的疲倦。”
玉藓怕她死在自己背上,极力打起精神同她讲话。她知道孟玄鱼最爱收集旁人的情绪,转了转眼睛,好奇到:“哦,疲倦也算情绪吗?”
“……”孟玄鱼看了看自己伤痕遍布的掌心,思索着回应,“和身体相关的,大概都是。化法缠魂能够帮我看见别人的情绪,你可以理解为是,窥见人心。”
玉藓毫无任何情绪地反问了一句,“那你自己的呢?”
孟玄鱼将肩头搁在玉藓肩头,慢慢阖上双眼。
“……谁要看?我又不重要。”
沧海一粟尚有来处与根基,而她现在已经没有了。
不过她的牵挂和归途还是在的。孟玄鱼在袖中捏了捏麻木的指头,呼吸中满含血腥,喉管和肺腔都灼痛,想来身体内部也已经被刻满了咒文,只是一块千疮百孔的烂肉了。
分明痛极,她却无端想起许多事,四神之丹中散珠泉的味道,阿涂扯着她发间的丝绦嬉笑着跑出好远,还有义父,那时义父就只是一个寻常的长辈,只是懒散了些,脾气阴晴不定了些。
她第一次为他拼凑出那张脸的时候,永昼城小院里绞缠着的红袍与衣裙,那熟透烂在地里的林檎果,一杯没能喝到的金映霜橘酒。
好长的九百年,好漂亮的一张脸,好香甜的交杯酒。
可惜再也不能回到那个时候。
玉藓想安慰她,但此刻她心智残缺,又说不出很复杂的话,只得竭力在脑袋里搜罗着有限的言语:“我姐姐说过,每个人都重要。你要是觉着自己不重要,那就是自视清高,觉得自己特殊,可别这么想。”
孟玄鱼抬起变得厚重的眼皮,哼了一声。
滟磨也这样讲过,他最是厌弃自己要死不活的样子,抓过骨手攥着的匕首就砸她脑袋,尚未开刃的匕首落在地上,嗡一声响。
“你瞧你自己,寻思嘛不成,活偏又活不好,还连累得你那便宜郎君每天作天作地、寻死觅活的,醒醒吧老婆婆,你是神仙呢。”
少年滟磨阴阳怪气地奚落她,“有了这冤孽在身,是你一辈子的业障。若是清不干净,这因果就得以另一种方式落在别处,所以你可重要了,记住,千万别死在那邪刀前头啊。”
对,不能死。
就算是为了这未解的冤孽,无论如何,她都要坚持住最后一口气,哪怕只是用残损的身体回到薄红身边,也要试试看。
玉藓加快步伐,足尖在地上一踏,迎着黄金台高悬的方向疾步奔去。
而云间金光流转,此刻镏金熔铸的高台之上,是图妤正站在上头。
她脸上狼狈的红肿已褪去大半,仍是凤冠华服,悠闲地在高台上轻轻踱步。图妤没有急于开口,望着台下越聚越多的六道众仙微微扬起下颌,同她从前在四梵天上的态度相比,狂妄嚣张早已不加掩饰。
直到黄金台下众仙人头攒动,再也容纳不下更多时,图妤忽地抬手挥开云雾,高台中静悬着的,赫然是云弄僵直的身躯。
这太荒谬,黄金台下的众仙早被吓得傻了,但涉及到玄穹降灾一事,却又没人敢多问半句,原本窸窸窣窣的那点低语声也早停了。
“四方神之首孟章在此,尔等为何不跪?”
直到图妤清越的声音破开凝滞的空气,才有人明白过来,低声念叨,“这云弄神君是假的,九百年前他早已飞升大罗,现下东斗星宫是他女儿……”
图妤听见了,凤眼上挑,笑意更深。
她把玩着手中的一根朱钗,眸光流转,扫过台下那些神色各异的面孔,“神仙享万寿无疆,掌六道规则权柄,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却没人敢问一句,这首罗天究竟是何处,飞升大罗又是个什么好事,怎的人人都像那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