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浮沉镜里天》 第一百九十六章 化形受阻 接下来的一日间,镜里天中由阿涂牵头,彤鲢等人打下手,将那些四处乱窜的鬼东西全部打包塞回了三恶道。 辛金与陲青不知躲在房中说着什么,薄红问了一嘴要不要去叫出来,被孟玄鱼拦住了,“他们本也不是镜里天的人,用不着干活,我们自己人来。” 她将襻膊绕过脖子系好,弯腰从地板缝间拉出一条触手向室外拖。 薄红一人站在楼梯上愣了半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孟玄鱼总算承认他也是镜里天的“自己人”了。 现在三恶道大门洞开,往世镜又被打碎,彤鲢只得一趟趟地划船将它们运到河水尽头,顺着瀑布扔下去,她边划边哭,怨气冲天,手中的船桨都快要划出火星子了。 阿涂削掉了自己的一条胳膊做了个井盖,在彤鲢乌鸦般勉强发出的尖叫声中将三恶道大门堵上了,身上的蜡油又溶出一条细细的胳膊来,转身一把捂住彤鲢的嘴,斥道:“嚷嚷什么,我还没死呢!” 彤鲢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瘪着嘴指了指他的胳膊。 因着分出一些蜡油去补切掉的部分,阿涂身上瘦了一大圈,白衣也松散了,挂在身上空空荡荡,整个人像个骷髅似的,瞧着和平时长得都不大一样了。 他想走过来摸摸彤鲢的头,果不其然又将那小姑娘吓得大哭起来。 阿涂烦得不行,“犬神,你帮我哄哄她。” 薄红瞥他一眼,本不想管,但架不住阿涂一直催促,只好耐着性子走过去说了一句,“别哭了。” 彤鲢不听,犹在抽抽搭搭。 薄红充耳未闻,双手交握藏在红袖之中,踢踢踏踏地往返回镜里天的方向走去。阿涂紧跟过来,用白骨似的新手指戳了戳彤鲢的脑袋,吓唬道:“再哭,再哭叫孟玄鱼一起把你带走。” 说得孟玄鱼像用招魂幡拦人的恶鬼罗刹。 走在前头的薄红猛地回过头来瞪着他,阿涂小声对彤鲢道,“看到没,前面还有个东西比鬼还凶,别哭了,再哭他眼睛一瞪你就蹬腿了。” 彤鲢从指缝里露出一双被泪水洗得红彤彤的眼,小心地看着前方的薄红,果真慢慢地止住了哭。 趁着多数人都不在,孟玄鱼将大堂中的所有摆设全部擦洗了一遍。她人虽然无知无觉,可四肢却不再像从前似的听话,干完这些便扶着楼梯喘气,想了想,这种感觉大概就是疲惫。 她半拎着麻布裙子上了楼,敲响了陲青的房门,唤了一声:“没睡吧?” 来开门的是辛金,见了她,脸上的神色有些僵硬。 孟玄鱼不以为意,“打扰了,我有些事想问问你们。” 辛金皱眉不愿与她搭话,原本站在窗口的陲青几步跨过来阻止对方关门的动作,轻声道:“问我一个人行吗?” 辛金满脸嫌恶,避她如蛇蝎,正要用脚将门踢上,孟玄鱼立刻一拦,手腕差点被夹在里头:“别关,我话还没讲完。” 陲青道,“辛金,你别这样。” 孟玄鱼将辛金的抗拒尽收眼底,她搁在门板上的手便慢慢垂下了,整个人也退开了两步,“我想问的是关于暴政三刀的一些事。犬神必不会告诉我,所以想从二位这里一探究竟。” 陲青答应了一声就要与她离开,孟玄鱼却并未马上离开,反而平静地又望向辛金,轻声开口:“镜里天这房子是我和阿涂搭的,作用就是收留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再怎样瞧我不起,我也算是这里的主人之一,没人逼着你留在这里,既然来了,就得有点寄人篱下的自觉。” “犬神在的时候你不会这样,因为你怕他。”孟玄鱼道,“现在却这样对一个收留了你的人。怎么,是觉得我软弱可欺,还是觉得我不会同你计较。” 辛金忍耐着不说话。 孟玄鱼心头一股无名火起,骤然发作,“现在哑巴了?” 站在一旁的陲青吓了一跳,借住在镜里天之中九百年,从未见过孟玄鱼露出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 他犹豫着想劝,身后的辛金却抢先开口,上挑的眼角中火光灼灼,似是痛恨:“你靠着谁才成仙自己心里清楚,又凭什么叫人看得起。” “参宿星君说得是。” 孟玄鱼苦笑一声,挥开陲青的手,重重将门板一推,砸上后头的墙壁,人也跟着迈了进来,“若靠我自己,我确实成不了仙,难道你又能了?你怎么成的,倒说出来教教我,我虚心好学着呢。” 当年孟岁星遭遇玄穹降灾,她一生锻造神兵利器无数,辛金是第一个转投屠伐麾下的,六道之间瞬息万变,适者才能生存,且良禽择木而栖,他并不觉得自己跟错了主人——投诚当日,因为他十分诚心,几乎是立刻就如愿化形,沾了屠伐身上未愈的黄金台烙印,不用受苦,就成了神仙。 他曾发下重誓会一生一世效忠于屠伐。 孟玄鱼面无表情道,“五十步何必笑百步,我也曾全心全意信任云弄。” “上位者从来将我们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间,你却只敢在这里,和一个骨子里与你差不多的东西横眉立目。” 她揣着双手,由衷地发问,“参宿星君,你不若还是先教教我欺软怕硬这四个字该怎样写?” 孟玄鱼言罢,便拉着陲青袖口的衣裳走了。听着二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再想起屠伐的脸,辛金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掀翻了屋中用来盥洗的木架铜盆,鼻尖一酸,险些坠下泪来。 陲青一路被孟玄鱼拉进自己的睡房,人有些懵懵的:“神君,你这是……” 孟玄鱼正专注地将桌上的信笺拼起,上头逐渐形成了个红衣男子的模样,她头也不抬回道:“人之将死,口出恶言。” 她从前过惯了忍气吞声的日子,此时不说几句,怕是以后也没机会再说。 陲青摇了摇头,“我知是辛金不懂礼数,总是对你发火,做得太过分了些——我并不是问你这个。”他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画像,问道:“这是什么?” 孟玄鱼道,“很明显,这是我为犬神所绘的一幅新身躯。之所以唤你过来,是我想要问你,孟岁星锻造犬神之时,可曾混入过什么其他的东西?” 陲青闻言一怔。 孟玄鱼在额前的碎发间抬起眼睛,定定地望住了他:“我知道你一定发现,犬神的魂魄,与你和辛金都不同。” 第一百九十七章 无心插柳 关于暴政三刀真正的来历,连云弄与屠伐也知晓得并不详细。 云弄师承孟岁星,但习练化法缠魂不成,锻造兵器一事也算不得精通,对于云弄此人,陲青中肯地评价道:“倒也不是蠢笨,反倒十分聪慧,只是运气相较孟岁星来说差些,许是母族祖上将好运都用完,诸事最终总是不遂他愿。” 孟岁星。 孟玄鱼已记不得自己究竟听过这名字多少回了。 “你想听她的故事?”陲青问道。 孟玄鱼摇头,手指仍眷恋地流连在那张拼凑而出的面容上,指尖轻点,像在遥遥触摸着这张真正的脸。 原来她还是舍不得。 “时间不够了,我想犬神和阿涂很快就会从瀑布那边返回,长话短说,我要知道犬神锻造时魂魄中究竟混入了什么。” 陲青顺着她的目光垂下眉目,半晌才说,“其实你这画画得不像犬神。” “画上的人太柔美无害,他真正的模样远比这画丑恶得多。” 孟玄鱼面上静若死水,“我以我手绘我心。” 她笔下所绘丹青就是她心中犬神的样子。 陲青反手摸向自己死寂的胸膛,轻声重复一遍,“心……” “说得是,犬神从冶炼炉中被取出的那一刻,孟岁星便说它有一颗心。我和龙牙都没有这样东西。看我们的魂魄乃是后天结成的,学习事物的进程也缓慢,可犬神不同,有些事情他似乎天生就懂,我曾问过为什么,孟岁星说,她也不知道。多奇怪,那人明明什么都会,偏偏对犬神一无所知。” 提起孟岁星,陲青丝毫不掩饰自己满脸孺慕之情。 他很少露出这样外放的情绪,孟岁星几乎可以伸手捞到他眉心间流泻而出的光斑,用手一笼,是樱红色的,毛茸茸,适合放在掌心把玩,像人间道小孩子会喜欢的布老虎,塞满棉花,软的。 这又是她没见过的情绪了,可爱得甚至叫她有些舍不得将这绒球化作珠子,只是任由它在掌心呼吸着,小动物似的,根根柔软的毛发都颤巍巍。 对了,孟玄鱼把玩着那樱红色的绒球,骤然想起,薄红亦说过,孟岁星算是他们的“母亲”。 孟玄鱼没有母亲,只曾经有过一个义父,令她全心托付向往却被辜负。 那孩子对母亲的感情该称作是什么呢。 她有些好奇,但开口询问又似乎唐突了陲青,他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连自己都不曾察觉脸上那接近于天真的笑意。 陲青说,如果孟岁星知道了薄红将她视作母亲,就算是已经死了,也会从首罗天上挣扎着爬下来掐薄红的脖子。 她是创造出暴政三刀的人,却从未将自己摆在上位者的位置。 对这三把刀如此,对云弄如此,对六道间的任何生灵皆是如此——孟岁星像个临时在天神道上落脚的人,东走西逛,多留一日也是收获,四处都能见到她与人攀谈的影子,对什么都很好奇。 这女子出身于最为蠢笨的修罗族,却学过织布、种田、打铁、烹饪,甚至还懂教书,连文曲星君都感叹,“这修罗女分明只有一颗脑子,怎么装得下这么多东西的?” “我是只有一颗脑袋,可修罗族有好多好多颗啊,我学会了,好回去教他们,这样修罗族亦可广开民智,也不必总因为蠢笨被人欺负不是。” “雄心远大,眼光万里。”许梓潼也不知是夸奖还是阴阳怪气。 孟岁星把碎发别在耳后,坦荡地受了这句夸奖:“那也不至于,只是觉着,这些事总要有人学的,凑巧是我。” 说这话时,孟岁星正挽着一头长发在火德星君府上打铁,她的左腿前些天伤了,吃不上力气,陲青那时还是虎翼,被她随意支在脚边当个拐杖用。 淬火白汽腾起,她被烫得躲开了点,动作却行云流水,铁锤一下下重击在烧得通红的金铁上,烟熏火燎的,许梓潼可受不了这些,捂着鼻子要退出去。 修罗族女子本生得明艳,但孟岁星一张脸却晒得黑红脱皮,她呵呵地笑,“这里热呢,星君,你还跟我聊吗?说点什么?” 锻打声忽转细密,孟岁星头也不抬,越敲越快。 许梓潼本来还想同她废话几句,但一时也插不进去,只暗自叹了一声,“这四方六道果真是属于精力旺盛的人,怎的活得像条狗似的,每日不眠不休跑来跑去也不觉得累。” 陲青觉得也是。 他想附和,可是那时并没有嘴,不能说话。 被人说是狗的孟岁星不以为意,反而灵光一闪,“狗,小狗好呀,一生只认一个主人,快乐就是天性。” 犬神初具雏形,孟岁星还是抽空就往各处跑,她总有用不完的精力,满腔热血,无尽向往。夜里只浅眠半个时辰就跳起来,一左一右将它和辛金的真身背在身上,还要去搅和尚在睡梦中的云弄,“好徒儿,快同我一起去学九曜星官如何升太阳的,可有意思了。” “不是天天都看?” 云弄连眼睛都没张开,就光着脚披头散发地被她牵出去。 陲青在孟岁星的背上一颠一颠,辛金用只有他们两个才听得见的声音抱怨:“每天都要折腾!” “折腾也挺好的。”陲青不敢对孟岁星有什么意见,但确实也没见过比她更虚心爱学的人,文曲星君说了,这是好品德,应当发扬光大。 待到孟岁星终于停下脚步时,天神道边缘墨云初破,九曜星官上工了。 “哇——”孟岁星拉着云弄的胳膊发出惊叹,“天亮了!” 她的快乐与积极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能够感染到他们。 因着孟岁星的雀跃,分明是看过许多次的日出,辛金与陲青两柄长刀却还是不约而同屏息,荡出心神,在漆黑的视野之中,去捕捉空气中光线的形状。 万丈光瀑同时泼洒在他们身上,不见湿冷,只有温暖。 这光辉平等地漫过六道万物,孟岁星伸了个懒腰,畅快地欢呼起来,“徒儿你快瞧,人间道真是热闹,我还没有去同他们学过东西。” 云弄终于舍得撑开一只眼睛了,带着笑意斜睨自己的师父:“哦,你想偷溜去人间道。” “这怎么会是偷溜。”孟岁星可不喜欢这个词,蹭了蹭发黑的鼻尖,笑靥如花说道,“我是四方神之首,也是六道间循环生息的一部分,理应多多照临人间道,与其他族类多多交流感情。” 云弄拿她没办法,“成,你去你去,我帮你守着四神之丹。” 第一百九十八章 生似蜉蝣 辛金比起陲青来嘴太碎,又爱抱怨,孟岁星最先丢开的就是它。 陲青摇头,脸上仍是含着笑意的:“若不是因为那时我还不太会说话,孟岁星也不会带上我,她独来独往惯了,六道间所谓的神兵利器,于她来说都没什么意义,反而是拖累。” 辛金是她心智尚不成熟时做出的第一把兵器,粗糙强悍,用着不顺手,孟岁星连用它当拐杖都觉得不趁手。 孟玄鱼时刻留意着薄红与阿涂的气息是否接近。 她的手仍紧攥着霜毫,极力使自己稳定下心神,刚刚从陲青处听到的话却仍如同耳旁风,她分明留了心,还是觉得稀里糊涂,一时间也有些心浮气躁。 “劳烦你说快点,他们快回来了。” 陲青也意识到自己将太多对孟岁星的感情表露在外,于是很快道歉,“对不住,我只说自己看见的。” 当日一次黄金台之考,他趁乱跟随孟岁星下至人间道,彼时孟章神君腿伤尚未痊愈,又遇上人道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她一面救助凡人一面赶路,耗费了许多时间才走到京都城。 京都虽与考场相隔甚远,但那年的黄金台之考格外漫长,距离与人数都并不设限,是以满地都是参与考试的修士,大家都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孟岁星身手不凡,又带着两把别致的长刀,自然而然也被认作修士,有人眼红,忌惮她的法术高强,成帮结派地追杀她。 孟岁星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心情好时还会陪他们玩玩,随意点拨一番,不自觉地又敛下不少门生信徒什么的,好吃好喝供奉着。 时常是一群人打打杀杀冲进来,点头哈腰又退出去。 孟岁星拱手相送时还觉得奇怪,“我倒成了师父了?首罗天为证,我是下来学东西的呀。” 犬神尚未拥有名字与灵识,不会说话。 最后还得是陲青开口,才不让她的话头落在地上:“要不你看看自己想学些什么,进去就跪下喊人师父。” 孟岁星胆子多大,脸皮又厚,真敢这么干。 但人间道没人愿意做她师父,相处几天下来,只要见了她点石成金空手化物的本事,都恨不得把头磕破叫她大发慈悲,喊师父都是轻的了。 人越聚越多,这名号也越来越响,孟岁星苦不堪言,只得一次次逃跑。 但她在修罗族中算是姿容平庸,来到其他地方便十分出挑,是真正的荆钗布裙不掩国色,好记又好认,跑又跑不到哪里去。 学艺之路虽磕磕绊绊,孟岁星还是学了些在天神道上没有见过的东西——如何经营店铺、计算盈亏、管理人员,如何编撰出一位不存在的神明令人信以为真,如何在不动用术法的情况下将话本子一连弄出许多本,甚至还有如何经营青楼,大到举办比美挑选花魁,小到收买人心培养侍从,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陲青不大理解,“这些在天神道上怎么用得着呢?” 孟岁星正忙着将自己学到的东西整理正册,得了空就全部送回阿修罗道去,写得热火朝天:“当然有用,你不知道,我出生的地方是什么也没有的。” “那为何不叫他们出来?” “出不来的,阿修罗道是我们的家,落叶归根,就连我总有一日也要回到自己出生那里去的。” 陲青不感兴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有孟岁星一个人举着毛笔感叹,“我成仙也没多久,从前人间道还不是这样,可现在凡人已又弄出许许多多我没听说过的东西了。” 孟岁星混在市井人流中边走边看,忍不住感叹,“他们怎么总是这样忙啊,天神道上也忙,可那忙好像是没意义也没目的的,但你看,凡人好像都有个奔头似的,每个人的还都不一样,真是复杂。” 陲青只得应,“是的。” 夜黑风高,窗外冷风呼啸,孟岁星的被褥却拱起一个小山似的大包,她笼着掌心的灵光照明,熬夜看话本子看到眼眶发红,像个裹在皮毛里的兔子。 “他们写的故事怎么这样动人啊?天神道上可没人有心思写这些。” 可是写这些能得到什么,孟岁星不明白,文字存在的意义除了传递信息外,为何要留下这许多编撰而成的故事撕心裂肺。 陲青睡醒了她还在看,只好又附和,“我也不懂,但你说的都对。” 日上三竿,孟岁星终于想起自己要出去觅食,自帷帽下露出嘴巴,像个小老鼠似的,大口吞咽着人间道的食物。 她吃过夹枣的甜糕、喝过掺了蜜糖的羊奶,都好吃。 还有那市集上摆的饼子也不是纯粹的饼子,掰开看时,里面还有酱香油亮的牛肉馅,香喷喷的,她最爱吃了。 总之人间道的东西,个个都好。 “真是好吃,为了什么才把食物弄得这样好吃?” 除了充饥外还能得到什么? 孟岁星真是好奇,只是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好奇。 她如饥似渴,不再求学,只是一路观望,不知不觉竟也参与到这场黄金台之考中,跟着这些人一起过上了凡人的日子。 孟玄鱼问道,“这些与薄红的神魂又有什么关系?” “那次人间道之行,孟岁星在自己的身上觉察到了情绪是何物,她从此坚信万物有灵,死物亦是,只是存在于与她不一样的空间或轮回,如同首罗天上的那位大人一样。” 陲青缓缓道,“她对我们说,她想创造一颗心。后来,这颗心就是犬神。长刀不过是一个承载着这颗心的物件罢了,换了其他的东西也是一样的——我想,这便是犬神能够借着你的画卷,走出来显形的原因。” “我和辛金都不能,只有他可以。” 而后,孟岁星在人间道遇上了个姓郦的书生,陲青不记得他的脸,只记得那人爱鱼成痴,中意养鱼,家中的水缸小池里都是游动的鲤鱼。 孟岁星与这郦书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尤其特别爱看他写的话本子。 她终于不大找陲青说话,有了什么话都和那凡人聊去,陲青乐得清闲,每日躲在刀鞘里长眠,很久都没有醒来。 但那书生很快就死了,听说他是在人间道当官不受赏识,被贬至乡下,才几个月的功夫就郁郁而终,这条命短得胜过流星。 没几个人读过他的书,也没什么人记得他,生似蜉蝣,死后仍是。 郦书生死的时候孟岁星结结实实哭了一场,那还是陲青第一次见到原来这世上有“哭”这件事,也是第一次见着孟岁星对什么东西生出了执念。 远比她要建设阿修罗道更为深刻的执念。 第一百九十九章 凡人之心 郦书生活着时爱养鱼,满院子的鲤鱼都被孟岁星泄愤一样倒进河里放生了,做完这些,她又一脚踹烂了鱼缸,在河边插起几炷香来,装模作样地拜了拜,满面通红,披头散发的模样有些瘆人。 她的声音在颤:“师父,我错了。” 郦书生答应做她师父了?可他又能教她什么呢,终日只会伤春悲秋写那些酸诗,陲青不敢问,因为孟岁星又捂着脸开始哭了。 陲青哪见过孟岁星这种样子,吓得缩在刀鞘里不敢吭一声,又被孟岁星倒拎着刀鞘晃悠了出来,真身滑出,砰一声掉在满地鱼缸碎瓷片里。 似乎是察觉到陲青怕得发抖,她又失魂落魄地蹲下身,身后将陲青捧在怀里,用手轻轻在它刀背上抚摸。 孟岁星的手很软,陲青就算真的是只老虎,也会屈从于这样的温柔。 它贪恋地多在自己“母亲”的掌心中躺了一会儿,这才开口,“孟岁星,什么事?” 孟岁星说,“你帮我找找郦书生,他究竟去哪儿了?” 陲青哪有这能耐去探听死人的下落,又怕说得太直白孟岁星又要发疯,只好委婉地问道,“你不是知道他去了哪儿的吗?” 孟岁星不动弹。 陲青好心提醒了她一句:“叫你那些门徒给放火烧了。” 郦书生还会喘气时两袖清风,写的话本子废纸一样散出去也是无人问津,死后倒借上了孟岁星的光,所写下的字字句句终于得人拜读不说,尸体更被她的信徒风光火葬,最后埋进了个宽敞的墓地。 孟岁星嗯了一声,“建那么大的墓碑干什么,灰也就那么一捧大。” 她仍有心结没能解开,固执地同陲青唠叨说,“他还没告诉我呢。” 陲青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什么是笑,什么又是哭?他究竟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事伤心伤身,每日嚷嚷着痛,最后竟还死了?我也想这样,我也想学。” 陲青觉得她简直怪得离谱,“眼下你不就是在为了郦书生哭吗。” 孟岁星脸上的表情忽地一敛,脸上的泪水仿佛只是被谁泼上了几滴水珠,“我装的。”她说,“其实我根本没学会。难道他也是装的?” 可是又不像,每次见了郦书生,他总是眼睛哭得红通通的,若一天十数个时辰里都在装模作样地写诗作词,未免也太累了些。 孟岁星越想越觉得难受,抓心挠肝地,偏偏自己又辨不分明。 她从前从不会觉得自己愚笨,相反的,她离经叛道,满肚子奇思妙想,无论遇着了什么事总有能够解决的方法。 现在有了,对着个短命的死人。 她翻遍人间道,又拔足去了忘川边,最后甚至灵光一闪,“你说他会不会到了首罗天去了?毕竟他那么聪明。” 陲青觉得不可能,孟岁星却越想越觉得靠谱,于是冒险去了一趟禁地,时间很短,好像不足一刻钟就下来了,不知是不是和谁打了一架,鬓发都乱了,身上还有些扯破的血迹。 但陲青并没有觉得担忧,毕竟孟岁星很强大,六道之间鲜有敌手。 对方定然也没有讨到什么便宜。 大概是终于找无可找、彻底失望的缘故,孟岁星脸色灰败,昔日的精气神也一扫而光,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就枯萎了下来。 她真的也过了凡人的一生。 四处都寻不着这郦书生的踪迹,他仿佛带着那个悬而未决的答案,决绝地在六道之中翩然而去了,不会再与孟岁星闲聊,更不会帮孟岁星解答疑惑。 陲青劝她,“也差不多了。” “……嗯,挺好笑的。” 至于究竟是什么好笑,孟岁星没说。 她还是孟章神君,还要上工,上缴修为的日子将要到了,云弄传信来叫她回去。孟岁星回了天神道,重新做起那些打铁的活计,力气却大不如前。 她将从前打出的刀都推进去烧熔了,混入那郦书生的骨灰,想了想,又报复似的将瘴气和毒物混进去打碎成泥,重新锻造起这把漆黑的长刀。 天神道有专门收集这些废弃之物的地方,有专门的仙官净化这些污秽之物,孟岁星每日都要去扛走整整几麻袋炼刀,那些仙官没活好做,便没有修为上缴,一个两个气得面色发白,敢怒不敢言。 混进去的东西越来越多,刀身自然也变得越来越重,郦书生那点骨灰的气息早没了——或许那些本就只是毫无灵魂的灰尘罢了。 人死了是会化成灰的。 云弄搞不懂她在做些什么,他彼时正娇妻在怀,春风得意,长袍下摆都染遍春色,更衬得孟岁星一张脸枯败且歇斯底里,“你别吵了行不行。” 四神之丹里安静极了,连云弄的呼吸声都有回声一样,他放缓脚步,问孟岁星:“师父,你究竟怎么了?” 奇怪,神仙分明不会觉得饥饿,站在窗口的孟岁星却瘦得可怖。 她裹在空荡荡的麻布襦裙里,长发如今也显得过于重了,让那纤细的脖颈不堪重负。常戴的发簪歪斜插着,站在窗前,任由天神道上的热风灌满衣袖。 云弄轻声又叫了一句,“……师父。” 孟岁星回过头来,薄得像片影子,唯有骨头的棱角在衣料下刺眼地凸着,那双眼睛定定盯着云弄,有刀光裹在其中,死寂冰冷,令人不敢逼视,似乎多看一会儿便要被割破。 孟岁星抑郁成疾,说出去都匪夷所思,这世上竟有个神仙是生了这种病的。如此伤春悲秋的病症,只在渺若尘埃的凡人身上才常见。 窥破天机,无能为力,从此一病不起。 是谁都好,偏偏也不该是孟岁星啊。 “她不是为了郦书生,是为了自己吧。”孟玄鱼猜。 陲青点一点头,“我也是在她走之前才知道。” 孟玄鱼手中捏了个诀,高悬在画纸上方,那画中的红衣男子便眨了眨眼,含着泪光浅笑起来。 她皱起眉头,大概是头晕,闭了闭眼才又睁开,声音却仍旧平静:“听你这样一讲,我倒是明白了。薄红当日选上我,也是那点郦书生的残余气息在驱使,他生前爱鱼成痴,所以见了我觉得熟悉——孟岁星习得了何为悲喜,参透化法缠魂,当真将这颗凡人之心留了下来。” 第二百章 燋金流石 “你说得对。” 熟悉的声音针刺般扎进孟玄鱼的脑海。 她猝然抬头,有些本以为早已死去的东西令这具身体震悚起来,脊背上凉了一片,整个人都下意识地发着抖。 是云弄的声音,她死也不会忘记云弄的声音。 身体仍记得被这声音循循善诱,蛊惑着剥皮抽筋之痛,四肢百骸这一刻似乎又不再受她操控。孟玄鱼又冷又怕,牙关战战,心里却在想,这是恐惧,原来她已经重新学会何为恐惧。 识野中,云弄的声音仍鬼魅般纠缠不休:“分明你也见了首罗天上的东西,却安然无恙活到现在——若不是你拔除了七情五感,早就落得和孟岁星一样的下场了。由此可见,凡人之心最是无用,你说呢,我的乖女儿。” 陲青看出她的脸色越发枯败,呼吸也重了起来,迟疑地开口:“孟章神君,你……” 话音未落,孟玄鱼猛然抬手按住撕裂的颈侧,那些本被压制的咒文以惊人的速度窜上她的身体,鲜血迅速濡湿了领口的一大片衣衫。 陲青惊呆了,“你的脸和身体……” 孟玄鱼的手和动作都是慌乱的,粗鲁地将陲青一把推出了自己的房门,用后背死死抵住,无视身后传来的急促震动。 她低声问,“是你终于要回来了?” 识野之中的云弄回道,“你盼了很久吧,别急,看窗外。” 掌心中的霜毫察觉到斗气,发狂一般震颤起来,孟玄鱼几乎能感受到周身的肌肤正在随之撕裂,阔别已久的感受在身体上逐渐苏醒,开始狂奔。 九百年间的静谧被砸碎,模糊的灰雾散去,孟玄鱼惊觉自己能听见声音了,眼前的一切都鲜活地涌动,恢复了从前视觉中的颜色,她敏锐地感知到一切,连连自己肩头鲜血滴落的黏响都清晰无比。 与之一同苏醒过来的,还有剧痛。 那不是针刺刀割,是整张皮肉被活活掀开剥离。 皮肤之下有什么东西正疯狂撕扯,要将身上的血肉碾碎成泥,好冲破这具刚恢复知觉的牢笼。 身体恢复知觉的孟玄鱼一瞬间疼得眼前发黑,几乎失去了意识,一头栽倒在地上,她挣扎起来,拼尽全身力气抠住木板间的缝隙,逼着自己起身。 她踉跄扑到窗前,一把推开摇摇欲坠的木窗。 这是云弄尚未身死前才有的感受。 万千事物的流动如此明晰,孟玄鱼却不敢再去听。 她强忍着因剧痛而要滚滚坠落的泪水,时光一夕倒转,孟玄鱼深感自己在这九百年间毫无长进,仍是那个绝望在黄金台下蜷缩的少女。 云弄根本没有死,而她则又回到了那酷刑之中。 窗外,昔日死寂的天空被沸焰撕开缝隙,河水瞬间蒸腾炸裂,焦烟四起,无孔不入。孟玄鱼跪在窗边,怔怔看着熔炉倒灌下赤红的熔岩,一如当日忘川河水涌入永昼城,将整条长河再度化为滚热的血水。 楼下的孤魂野鬼哪里见过这阵仗,早吓丢了魂,抱在一起哀嚎不已。 被锁在厨房中的阿湘自昏睡中转醒,察觉到正仙之气,忙不迭呼唤同样被捆在柱子上的符离苏子,“喂!快醒醒!” 他兴奋地乱动起来,摇晃着身后的柱子:“是正仙,正仙来接我们了!” 阿湘一连叫了两声,见符离苏子仍没有醒转之意,干脆一脚勾过地上的铁盆,飞起一脚直接踢在她额角上,硬是将人砸得痛醒。 符离苏子低低呻吟道:“谁?” 阿湘兴奋难当,满脸红肿也掩不住得意之色:“是监兵神君大人。” 符离苏子听见这名字猛然一震,张开半阖的眼,猛然盯住了门外。 木门被人推开,闯入一个高大的身影,宽肩窄腰,逆光而立,不像是野鬼,倒像是神君。只是这脸有些陌生,过去似乎不曾在不死棋上见过,阿湘努力辨认了一番,仍是不认得他,“你是……” 那人向前两步,伸手探向阿湘。 符离苏子急了,立刻挣扎起来,同时沙哑喝道:“你是谁?!” 辛金却已经慢条斯理地替他们松绑,“监兵神君麾下星君,辛金。” 孟玄鱼怕着,又愤怒着,忽地恶狠狠探向自己的眉心,扯出一条灼红的锁链,伸手一挥,锁链自窗口之中激射而出,环绕着镜里天聚成了个铁链牢笼,死死将这木头客栈护在其中。 滔天的热气在触碰到结界的一瞬间被击溃,呼啸着散向其他地方。 趁自己尚未来得及产生新的恐惧,孟玄鱼一脚踏上旁边的凳子,撑着窗口翻身而下,霜毫在掌心转出圆弧,她借力踩在摇晃的锁链上,冲向空中仍不断倾倒岩浆的熔炉。 云弄在识野之中问她,“你就不怕?” 孟玄鱼却已无暇再去回答。 她身法极快,距离在一瞬间拉近,霜毫生出退却之意,孟玄鱼步伐却未停,双指在额间划出一道灵光,驱使霜毫逆流而上,试图冲散熔岩。 那雪白的毛笔被丢进火光之中,很快聚起灵气抵抗,将奔流而下的热液破开了些许,清吟回响,似在骂她:“孟玄鱼,你真是疯了。” 但回头见了那以卵击石的模样,却又不忍责怪。 她惯是如此的,尽管生得瘦小可怜,此刻满身都是血痕,已面目全非,却还拼死想去守住仅剩的一点点东西。 滚热的风吹拂开孟玄鱼已枯黄的额发,肌肤上每一处新鲜的刻痕都暴露在这滚烫的温度下,皮肉烧灼嘶吼,连呼吸也是痛的。 她很快就体力不支,霜毫的光也跟着弱了下来。 云弄说,“放弃吧,垂死挣扎,同九百年前一样的结果罢了。” 孟玄鱼仍是不答,热汗顺着鬓发滚滚而下,面孔涨红,已分辨不清汗水与泪水,目光却渐渐清明起来:“不会的。” 热风迎面,她消瘦单薄的身躯犹如残破的一片落叶,只能喃喃自语,“……我不想再那样。” 然而孟玄鱼不知从何处学了冥顽不灵,竟然贯彻到底,绝不肯后退半步。 她强忍着痛和怕,再度催动血珠灌入霜毫笔尖,与它心神共振,一笔裂空,共同撞开瀑布似的火焰,再度逆流而上。 似乎有人叫她,但已来不及回头。 身后扑来的薄红只来得及抓住她的几根发丝,没能阻止一头撞进那热岩之中的孟玄鱼,他迟了一步。 太烫了。 薄红攥紧掌心,恨极自己体内仍保留着对火焰的恐惧。 熔炉中的气浪随着孟玄鱼的闯入狂荡而出,身侧黑烟滚滚,红衣男子紧绷着脸,抬手以刀光破开,一拳砸在红光四溢的结界上,眼中光辉如要噬人。 第二百零一章 为鬼为蜮 疾风刺出,赤焰被生生冲开一线缝隙。 穿透滚热的屏障,孟玄鱼身上的衣服都被烤得焦黑了大半。 她足尖落在熔炉之上,轻盈地旋身捏诀,再驱霜毫挥出两道粗狂的墨迹,于热浪之中交叉,以笔身做阵眼,生生抵住那些向下流淌的熔岩。 但它显然抵挡不住多久。 屠伐浮坐在熔炉之上,用手指撑着脸,身后数只光轮徐徐转动,灵光溢彩,宛若一个真正的神明,好整以暇地瞧着孟玄鱼的动作。 火云环绕,屠伐慢悠悠地开口:“座主大人,上次我们连话都还没说完你就逃了,若不是我来了忘川边,岂不是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一面。” 孟玄鱼平静地回视,“屠伐,你要找我有许多方法,用不着把这东西搬到这里来,这里有许多无关的孤魂野鬼,还在等着进入轮回。你若害了他们,业报都会回馈到自己身上,只会自食恶果,不值得。” “怎么不值得。”屠伐说,“你是四方神呢,是六道之中的上等生命。再多孤魂野鬼的命也抵不上一个你值钱,他们能替你垫背,是他们的荣幸。” 语气中明显的讥讽之意令孟玄鱼垂眼一笑,无奈地反问:“你说谁是上等,我吗?” “对啊。” 屠伐理所当然地挑眉颔首。 “屠伐,起码他们还能选得了,我选什么。” 她复又抬起脸来,含着笑问,“上等生命理应获得更多的权利与选择,可神仙从未得到过这种东西,至少我没有,何谈什么上等不上等。” 屠伐似是懒得深思这话背后的含义,只是慢悠悠哼道,“别装了,今时今日之景,哪一样你一手选出来的?你若是不要妄想着成仙,云弄便没有机会自戕,而是顺其自然,你还是条鲤鱼——贪念作祟,一步登天,现在发现自己承担不起这般苦果,成仙也并不是甚么美事,便又要将责任都推到别人头上去。从这点来说,你可是万万比不上孟岁星的。” 孟玄鱼不再与他详谈,只是平静道:“我跟你走,助你渡过此次黄金台之考,把身上的东西都还给云弄,你若想要化法缠魂,我也可以给你。你收了这罐子,答应我不再为难其他人,也不要再来忘川。” 见她再无任何抵抗之意,屠伐反倒觉得有些不可信似的,“真的?你舍得下犬神了?” 身后的霜毫支撑不住,化作一道虚弱的灵光,钻进孟玄鱼怀中发抖。 它震得比平日里厉害许多,似在拼命像孟玄鱼传达什么。 孟玄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它,拔足便要向屠伐身边走去。她才走两步,屠伐一抬手指,孟玄鱼的胳膊便忽地被身后探出来的两只手,一左一右地给压制住了,不许上前。 屠伐微笑:“别过来,跪在我身后,随我膝行。” 孟玄鱼眉心蹙起,正要挣扎,玄穹降灾的气息猛地卷来,攫住她的喉咙。 呼吸与万物的流动同时被堵住,孟玄鱼几乎疑心是首罗天上的东西下来缠住了她。她吞了吞口水,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回过头去,待看清来人面孔之后,周身一震。 身后竟是被图妤抽干了法力,又被饿鬼寄生全身的柳宿星君。 “是你?”孟玄鱼脱口而出。 柳宿星君动了动浑浊的眼珠,似是盯住了孟玄鱼,目光却又似乎径直穿越了她,落在身后什么的地方。 不该如此——孟玄鱼惊诧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他周身爬满比自己更加眼中的血痕,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按照玄穹之灾降临的速度,他早就应该被首罗天上的那位大人吸收了。 但是眼下他竟还行动自如。 孟玄鱼猛地记起图妤曾提过的“解脱之法”,难道这就是她所说的,可以规避掉玄穹降灾的唯一法子? 屠伐见她怔愣望着柳宿星君出神,扬唇一笑:“如何,分明已经该死之人,却还好端端活着,你也觉着很神奇吧?” “孟玄鱼,我不是你。” 他说,“说自己没有选择这种话,太虚伪了。我很强大,我有得选。” 焰水交锋,忘川边沸涌滔天,热气滚滚,无人敢轻易近前。 阿涂几步奔到熔炉下,刚巧遇上自高空坠落的红衣男子,他匆匆甩出片蜡油结成的盘子去,薄红足上黑靴一转,借力踩上,掩藏在红袍之中的身躯异常矫健敏捷,作势还要向空中再冲。 阿涂见状,连忙“哎”了一声,将蜡油圆盘融成了条粗长的绳索,绕了几圈,缠上薄红的腰肢,硬生生将他拉了回来,落在地上。 薄红略一挣扎,腰间的蜡油绳索便被刀锋震碎成了几块,嗖嗖又飞回了阿涂袖中,与他的身躯重新长在了一起。 薄红猛地回头盯着阿涂,眼睫颤抖,琉璃青色的瞳仁却一瞬不移。 “阿玄在里面。” 他面无表情,抬腿就要再度迎向那热浪。 阿涂一把扯住他发间的红绳铜钱,不顾薄红杀人一样的目光,摇头道,“这熔炉太烫,温度与照天火差不多,你过去坚持不住多久会伤及真身,得有个什么东西替你分担热量才成。” 磅礴的火光在薄红眼中连绵成海,他沉声说道:“火而已,我连黄金台也不怕。” “我知道,屠伐也知道!” 阿涂忙不迭又跟上去,红绳在掌心绕了两圈,牵着薄红不撒手:“可你只怕火,所以他才特意将熔炉从北海搬来压制你,你若是真受了伤,就中了他的计。” 阿涂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抚,脸色缓和下来,轻声说,“放心,此次黄金台之考尚未举行,阿玄对他来说大有用途,只想生擒,绝对不会伤害阿玄半点,你信我,我同你一样着急,不想让阿玄受到半点伤害。” 薄红嘴唇轻颤,目光仍是不安地紧盯着空中已停止倾倒熔岩的黑色巨炉,如同锁定了猎物一般,半点不敢移开:“……不一样,你同我不一样。” 见他六神无主,阿涂眸光微动,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压了下去,转而开口,语气轻松,粲然瞅着薄红一笑: “我有办法,我能送你上去,还能不让你伤到真身。” 第二百零二章 黄龙幻影 阿涂此言并非信口开河。 就算是他师父火德星君在此,面对这熔炉也未必能说一声“我不怕”,但阿涂真身乃是蜡油,灼烧后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哪怕化了个干净,只要重新捏塑起来,他还是那个好端端的蜡油狐狸。 薄红略微冷静下来,目光上下扫了眼阿涂,“可是……” “没有可是。” 阿涂道,“剩余的熔岩浇下来,河水暴涨,必然会倒灌进客栈里头,到时我、彤鲢、还有客栈里余下的这些亡魂都躲不过。我也不是白送你过去,你要替我将他们赶出忘川境内,护住镜里天。” 他顿了顿,又格外坚决地说道,“怎么现在吞吞吐吐上了?遇上孟玄鱼的事,你不是一惯最积极的?管他三七二十一,干了再说。” 言罢,阿涂立即运起周身功力,手臂上红得像块烧红了的铁,筋脉浮动,逐渐融化成向下滴流的蜡油。 他将蜡油拧成了个绳索模样,正要一击甩出,身侧的薄红忽而用力将他一推,喝道,“小心!” 二人分别向左右两侧闪身躲避,只见黄龙虚影缠绕河边焦烟,獠牙开阖之处皆吐刃光,一刀砍在阿涂方才站的位置,留下一道沟壑,河水顷刻之间涌入。 辛金眸光一转,再劈出一刀对准阿涂,却被疾驰而来的红影挥出一道刀光挡住,裹挟着金属之风的龙影随之压了下来,薄红神色沉稳,并不见半分退却或慌张之意,右手自红袖间刺出,红雾浮动,已化作一柄凶悍长刀,在地上划出烁烁火星,毫不犹豫向辛金砍去! 阿涂被这一刀扫得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怒骂:“你疯了?看到屠伐来了就发癫?那你当时逃什么!” 孟玄鱼此刻的虚弱或多或少影响了薄红,是以他不敢拖延,出手极快,挥斩如破风,几刀下去,硬是将那横亘在忘川上方黄龙幻影逼迫得节节败退,连龙身都被撞出蛛丝般的裂纹。 黄龙在虚空中狠狠一抓,发出裂帛般痛苦的嘶吼声。 辛金祭出全力,不过勉强能与此刻的薄红平分秋色,他且战且退,想将红衣男子朝那翻涌沸腾的岩浆处吸引。 悬于数十丈高空之外的屠伐见到下方的战光,手指轻轻一抬,将要被击溃的龙影再次凝聚成形,蜿蜒成风,再度向薄红卷去! 孟玄鱼一双手几乎要被柳宿星君的蛮力扭断了,但仍不肯下跪。 屠伐的面色随着她的挣扎越发难看,身后的人便抬起脚,恶狠狠在她膝弯处踢了一脚,她此刻满身血痕,不堪一击的身躯根本经不住踢打,剧痛终于迫使孟玄鱼弯下身去。 随着她这一跪,河边红影的攻势骤然凝滞,薄红同样觉得右腿一阵撕裂似的剧痛,身躯在疾驰中诡异地倾斜,险些跟从孟玄鱼一起跪倒在地。 黄龙跟随辛金的驱使,爪尖迅速破开空气,直刺薄红脖颈。 薄红偏头以肩胛骨生扛了这一击,肌肤下冷硬的骨骼被划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辛金乘胜追击,大笑一声,“尚未到拜年之时,怎的行此大礼?” 抬手还要再砍,却被突兀围住四肢的狐火烫得大吼一声。 烈火爆燃,一道蜡油化作的屏障在薄红身前张开,辛金膝盖处一阵钻心似的疼,垂眼一看,竟是两个尖牙利齿的小狐狸正在撕咬他的皮肉。 阿涂举着手中的盾牌翻白眼,“新春大吉,不若你也跪一个我瞧瞧。” 说着打了个响指,两个小狐狸化作雪白的照天火,温度瞬间窜高,烧得辛金面色铁青。 孟玄鱼的膝盖勉强维持在距离地面不足一寸之处。 她汗出如浆,但到底没有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 五感恢复对如今的她而言宛若酷刑,陌生的痛感如一根针,破开鱼尾,几乎要将她开膛破肚一般难以忍受,“神君大人已成了自己梦想中上等生命的模样了……”孟玄鱼艰难地喘息,咬碎了一口银牙,撑起笑问道,“何苦在意我要不要跪你?” “你分明最没骨气,却在本君面前装什么。” 孟玄鱼嗬嗬惨笑,“你又装什么,就这么爱看人下跪?” 失神呆滞的柳宿星君踩在她小腿遍布的血痕之上,生生又将孟玄鱼压低了些许。鲜血如注,她强自挣着一口气,唯有一双眼熠熠生光,“屠伐,你与图妤害我亲人,又虐杀诸多仙君,我想不着要跪你的地方。” 屠伐道,“你以为本君稀罕你跪不跪?我要云弄跪在我面前与我认错,你懂不懂?” “那更荒谬了,首先,我并不是云弄。” 孟玄鱼道,“再有,云弄更不会跪你,你是什么东西,没有他哪有你。” 屠伐面色抽搐变换,似是在极力忍耐,终于勃然大怒:“你的眼睛、你的骨头、筋脉、血肉、哪一处不是云弄的?不过一个人厌鬼弃的怪物,给我闭嘴!”他忽而疯癫了似的,风度全无,随手抓过熔炉中滚出的一块火炭,也顾不得那会不会烧伤自己的掌心,一把便朝孟玄鱼砸去。 孟玄鱼等的便是他这一招,深吸一口气,生生在柳宿星君的钳制下扭断了手臂,双腿在地上一蹬,斜斜滑了出去。 柳宿星君不闪不避,正面受了这一击,脑袋上被砸出了个硕大的血洞。 鲜血狂喷,可是他神色没有半点的痛楚之色,甚至连下意识的闭眼也没有,俨然从前孟玄鱼失去七情五感时的模样。 孟玄鱼捂着剧痛难当的肩头,目光随着呼吸一阵阵发黑震颤,落在柳宿星君脸上,忽地明白过来了些什么。 云下传来薄红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孟玄鱼一震,反应过来。 她仍是薄红的主人,她受的外伤会牵连到薄红! 孟玄鱼几步挣扎过去,距离太远,只得驱动识野中残存不多的灵力将视线抢先推至忘川河边,却见薄红面色惨白,一条胳膊软塌塌地垂在身侧,黄龙幻影一如疾电压近,化为无光之刃贯下,将红光斗气尽数冲散。 粗大的龙身卷住薄红的喉咙,藤蔓般越勒越紧。 黄龙呼啸一声,竟欲将红衣男子直接丢进那沸涌的熔岩之中! 第二百零三章 残烛为桥 孟玄鱼见状,急急吹了声口哨,袖中霜毫顿时羽箭似的飞射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刺在那黄龙身上要害处。 霜毫笔身之中藏有意识,不必孟玄鱼使用灵力驱使,自在那黄龙身上不讲章法地乱戳了一记,那黄龙幻影又痛又痒,身子一蜷,薄红趁机逃脱。 阿涂半边身子的蜡油都熔得化了,他驱使着那金光流泻的红油,硬是在滔天的红水中搭出一道通往熔炉与对岸的桥,大喝道:“快走!这水越涨越高了,彤鲢的船也用不得了,趁着我还能坚持,你们都过去!” 彤鲢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的身子融掉大半,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复原,以为阿涂是要寻死,顿时又哭又叫,声音乌鸦似的难听。 她正要拔足冲上前来,被身后的野鬼们齐齐拦住,“不能打断!” 这帮平时惯没有眼力见的野鬼倒是终于做了件好事,阿涂大声称赞,“拦得好,莫管犬神他们了,你们带着彤鲢先过去!” 几只野鬼面面相觑,嗫嚅着,“星君,我们过去事小,坏了轮回的规矩事大,那边是人间道,我们是万万回不得的,你送我们过桥,这其中业果……” 阿涂:“少废话,有什么了不起。” 彤鲢呃呃啊啊个不停,泪如雨下。 而另外一边,薄红与辛金激战正酣,呼啸的厉风扫过红衣男子指缝,他一双眼都红得透了,丝丝缕缕,任由无形刀刃划出。 身后红绳铜钱相撞,孟玄鱼以手指驱动霜毫混入其中相助,红雾白光交织,散若狂花落叶。 刀光越落越急,屠伐平静地抽了抽嘴角,笑道:“……蚍蜉撼树。” “暴政三刀之首又怎样,孟岁星见了他今时今日的模样,也会做出同我一样拨乱反正的选择。这三把刀本该是死物,哪配拥有如今的血肉与自由。毫无底线与规则的东西,起心动念便生贪欲,一发不可收拾,现下他贪你,谁又知道日后他贪些什么,杀戮?权利?还是首罗天上的位置?” 孟玄鱼右手聚在眉间发颤,身上的血痕又撕裂几分。 她虚声反问道,“谁又不贪,难道你不?” “且孟岁星是暴政三刀的母亲,天下没有一个母亲舍得将自己的骨肉推入熔炉,她见了你要烧熔自己的孩子,只怕会与你拼命才是。” “如你此刻一般?” 屠伐道,“可惜孟岁星死了,不然真想问问她。” 熔岩的温度太高,阿涂分出去的身躯显然不够。 他咬了咬牙,点燃烛芯,雪白的照天火焰瞬间爬遍他的脊背、缠绕双肩,像是给他披上了一件流淌燃烧的长袍。 这照天火传给他时,火德星君本说是严刑逼供、保命跑路的招数,一点火星也叫人难以忍受,阿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照天火被他用在自己身上。 很热,他竟不知道,照天火烧在身上竟这样痛。 痛得阿涂连呼吸也觉得是折磨了。 蜡油沿着阿涂身体流淌下来的过程粘稠而缓慢。 每一滴滚烫的蜡液自他身体上脱落时,那照天火笼罩下的脸庞都几不可察地抽搐一下,如同灵魂被生生撕扯下微小的一块,锥心刺骨的疼。 忘川之畔热风凛冽,拂落几滴液体。 那不是血,是融化了的蜡油,是阿涂的血肉。 昔日清秀纯净的面孔早已被灼烧得面目全非。 蜡油顺着前倾的肩头悬垂、滴落、凝固,艰难地向对岸延伸,如同数只艰难的手臂,硬是搭在一处,颤巍巍地结成了一座蜡桥。 众野鬼不敢耽搁,抬着彤鲢的四肢,硬是将她架上了这座蜡油所造的小桥,每一步落脚之处,桥面都会凹陷变薄,摇摇晃晃地,似乎将要拦腰折断了。 那失重的触感让许多野鬼失声叫了出来。 彤鲢还在不住地挣扎着,想要回头,野鬼们只好压着她,蜡桥在重压下加快了融化的速度,每崩塌一寸,桥头的阿涂便剧烈一震,仿佛几人脚下踩着的是他此刻残损不堪的身躯。 阿涂觉得自己的眼球将要融化了,逐渐开始瞧不清东西,他吃力地抬了抬已经要断裂的脖颈,遥遥看了眼熔炉之上浮着的孟玄鱼。 做完这动作,他左眼眼球便自眼眶中滚落,仍带着主人的意识,在地上滚了几圈,又去瞧那侧浮动着的红影。 似有心痛怅然,又似乎只是空茫地、毫无留恋地看了看而已。 眼球很快也融化成了蜡油,现下一点一滴都显得重要,那小小一汪蜡油很快被阿涂驱使汇流进桥身之中,同时,九条尾巴在他身后张开,有一道影影绰绰的影子,绕着他温柔地转了转。 阿涂连嘴唇都融化了,只剩下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他勉力地唤,“阿娘。” 是寄生星君残存在他体内的法力。 感受到那星君的气息,阿涂一瞬间是有些想哭的,可他已没有眼泪了。无边的痛苦层层叠叠,接连不断地自溶解的四肢中涌出,无边无际,令他想放弃,大吼一声老子不干了便扬长而去。 可是那些人还未下桥,薄红还没被他送过去——孟玄鱼,阿玄也没下来。 九百年前那次黄金台之考他不在,可这次他总是在的,有他在,他就不会让孟玄鱼与薄红二人是孤立无援的。 阿涂负气地想,受不了了,老子就是这样讲义气,哪怕他们俩总是撇下我不管,但他也许是犯贱,偏偏就要与这两人做肝胆相照的朋友不可。 非要强求,搭上命也要强求。 桥在熔岩的炙烤下不断塌陷,阿涂身上流淌出的新蜡油便不住向下灌注、延伸,迅速弥合断口,数不清的小狐狸尖啸着,像极了主人平时骂骂咧咧的样子,它们不服输地纠结在一起,不断融化,不断凝固,从而形成新的桥面。 野鬼们惊惶奔跑,蜡桥在脚下熔化不断,又在身后挣扎着重塑。 终于,阿涂的嘴巴也要溶解了,这是他最后还算有个形状的东西,他似有万语千言想说,可是来不及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娘的,别回头,快走。” 这世上哪有人遗言都仍是在骂脏话的。 仿佛盼着人家别记住他半点好似的。 然而阿涂说完这句,剩余的蜡油便融进了桥中,总算将桥身稳固住了,人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这一座红金相间的蜡桥。 他不会动了,也不会骂了,只是站在那边,像个死物。 彤鲢嘴巴一瘪,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百零四章 前尘隔世 他是一对龙凤红烛,这蜡烛该怎样死掉? 阿涂没想过,更从不觉得自己会死。 他小时候贪玩,脾气不好,嘴巴最不好。 跟着文曲星君读书没安心、跟着火德星君修习术法也不认真,这股懒惰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倒有点像那凡间的马雁书,只是可惜马雁书并非自愿,而阿涂是自愿把自己烂进泥里去的。 这玩世不恭的劲头在蹭了个黄金台印记后更是变本加厉。 旁的凡人与精怪要拼命一辈子才能抵达的终点,他借着父亲的东风就够着了,天神道上免不得有人要对他指指点点,但阿涂是何等的面皮厚,无论旁人说他什么,心情不好时要指名道姓骂回去,心情好时一律评价为:“嫉妒我,理解,太理解了。” 人间道尚有“人各有命”四字,神仙自然更要如此。 阿涂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荣光也好、修为也罢,全部理直气壮照单全收,若没有遇上那时的犬神和孟玄鱼,兴许他仍是天神道唯一的流氓地痞小混混。 他身无长物,只有一手火德星君秘传的驱火手艺,孟玄鱼却难得发现他极会绣花,手指上下翻飞,栩栩如生的一条鲤鱼就像要从那布帛中游出来似的。 孟玄鱼捧着那花纹啧啧称奇,“我只在替织锦星君打杂时见过这手艺,阿涂,你真是天才。” 阿涂自小到大只有被人在身后戳脊梁骨的份儿,尽管天神道众仙见了他横行霸道的模样都是低眉顺眼,但骨子里的尊敬和不屑为伍的鄙夷,阿涂自认还是分得清的——那些人无非是嫌恶他身居高位,脑子里却仍脏得像团烂泥,骂人太脏,下手太黑,这才躲着他的。 他从不是什么仁义之士,身无长物,没什么人喜欢他。 孟玄鱼夸他,这可不对,背后必有什么阴谋。 阿涂一爪子将那撑子上绷着的布帛给扯烂了,龇着牙道:“好看吧,你再过八辈子也绣不出这么好看的花儿,你个蠢猪,木头脑袋,傻蛋。” 被孟玄鱼放在脚边的犬神荡出一声清吟,飞起来就要砍他。 阿涂那时尚不知晓犬神的弱点,见了真家伙也有点瑟缩,梗着脖子硬撑,“怎么了,你心疼她,笨还不给说了,绣得歪歪扭扭的,撒把米鸡都比她啄得好看,我就说我就说。” 犬神勃然大怒,身上顿时多出了一圈凌厉迅猛的刀光,刀刃上映出阿涂不服气的脸——此刻犬神若有表情,一定也是横眉立目,要与这嘴唇浸了毒的狐狸一较高下。 孟玄鱼小声说,“你别气,他说得也对,我确实八辈子也绣不出。” 犬神不听,犬神还要砍。 阿涂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犬神一副非要替孟玄鱼撑腰的模样,没头没脑地伤心起来,红着眼睛就要哭,“我们认识多久,她又是谁,你还要为了她杀我呢?我天天无聊死了,别人都瞧不上我,我只将你当我唯一说得上话的东西,结果你要为了条这么蠢的鱼来劈我,你该去劈了她才对!” 幸好那时孟玄鱼根本听不懂阿涂是什么意思。 话一说出口就立刻后悔,这下可好,犬神和孟玄鱼都不动弹了。 阿涂面红耳赤,闹了个大红脸,转身骂骂咧咧地跑了,最后一点心里话都说了,再也没脸去找犬神聊天了。 但后来孟玄鱼经常来找他聊天。 孟玄鱼脾气好,丝毫不记恨阿涂当日说过自己什么,听他说无聊,去做工打杂时路过火德星君府邸,总要给他带点什么。 有时是废纸折成的小青蛙,有时又是枯草编成的蚱蜢,打个响指,就能飞上天去,显然都是孟玄鱼亲手做的。 这些小玩意都被阿涂冷着脸付之一炬。 “穷酸。”阿涂说,“我不要你这些烂东西,你知道天神道上的人都在玩什么吗?金银玉器要多少有多少。” 孟玄鱼也不觉得自己见识短浅,只是不卑不亢:“我以后会见到的。” 阿涂道,“你可不配,累死你吧。” 孟玄鱼也不生气,还拿着撑子来向他虚心求教如何绣花,阿涂满脸不情愿地比划一番,又总能得到孟玄鱼真心又诚恳的称赞。 她穿着一身最寻常的黑衣,毫无纹样,做工脏了也不会心疼的那一种。 布料硬挺且廉价,摸上去甚至有些割手,孟玄鱼生了一张豆蔻少女的脸,但是因为长久的奔波劳累,眼中总含着几分倦色,虽说手脚十分勤快,谁叫都第一个相应,可是阿涂就是觉得,她其实人蔫蔫的。 孟玄鱼抱着胳膊向往地瞅着他的脸,撑起一个笑,“希望天神道上见过我的人都说喜欢我。” 阿涂道:“你当你是什么,天神老子啊,做什么春秋大梦。” 他还想人人都喜欢他呢,可这是根本做不到的事,孟玄鱼既参不透,就一直累下去吧,处处讨好,把自己累死在这通向黄金台之考的台阶上。 孟玄鱼道,“做不到吗?” 阿涂很肯定地回答她,“对。” 她的发带簌簌垂在肩头,大概是因为总被汗水浸湿的缘故,那边缘都被洗得脱了线,又是廉价货,肯定不是从织锦星君那边拿来的,因为颜色不均得很,半边是绿色,半边又透着脏兮兮的青。 阿涂的目光有些闪烁不定,“你能不能把自己打扮得体面点。” 真是怪鱼,怪得要命!兴许在人间道做条寻常鱼能过得更好,或者死得更痛快,孟玄鱼为什么非得留在这里呢,非要向这压根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削尖了脑袋去钻,落得个千人使唤万人唾弃的下场。 义父,甚么义父,根本管也不管她,任由她在外头给人当牛做马攒灵力攒修为,就为了那什么劳什子黄金台之考。 她是不是吃苦有瘾?阿涂想,自己要是她,早就溜之大吉了,左右还没被那黄金台烙上跑不掉的印记。 “我只是鱼,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懂什么是体面。” 孟玄鱼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额前的湿发,“但是我想以后也许能明白吧,等我明白了,我就能体面了,现在倒也不急着不懂装懂。”她说着,又背上个半人高的包袱去给仙君跑腿了。 孟玄鱼,孟玄鱼。 阿涂成了这座桥之前还在无力地哀叹,她总是如此,向来如此。 他也是没出息,今时今日,在看透了她终究是个不争气的小鱼后,仍在始终为了她和薄红二人心痛。 第二百零五章 天不生怜 眼见阿涂在眼前化成了座蜡油桥,孟玄鱼一时间仿佛断绝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是困惑,“阿涂,你这是干什么……” 交织的刀光翻飞若浪,薄红终于在压制辛金后与他一触即分,主人的衰弱同样牵扯到了薄红的躯体,这一架吃了不少亏,身上袍袖碎裂,身上伤口纵横,血珠不断坠落。 阿涂的声音没有了,他茫茫然地转过头去,面前只有那座灼热的蜡桥。 薄红面无表情,没有过多犹豫,飞升跃上蜡桥,黑靴踩在那蜡层之上,桥体已不堪重负,被他这样一踏,便又凹下去极为明显的一块。 红衣男子下意识想退,但那蜡油如有灵性一般,迅速补上了他脚下缺失的那块,似在劝慰他:不用怕,继续走。 薄红的呼吸重了几分,身后黄龙幻影溃散,辛金咳出一口血,对始终默然站在一旁的陲青道,“你去拦着他,快,不要叫他逃了。” 陲青岿然不动,淡静无波的眼睛遥遥看了薄红一眼,又转回看着辛金,大有种将自己剥离出去的架势,嘴上却还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大哥,我只答应了你愿意同你们一起跳。至于拦着犬神这事,连你都打不过他,我真身溃破,更加不是他的对手,别强人所难了。” “更何况。”陲青的目光有些摇摆不定,他想起自己曾对孟玄鱼说过的话,“犬神如今已与你我极为不同,若是强行溶解在一处,只怕你也会痛苦的。” 辛金听不明白,“痛苦?为什么痛苦?” 陲青在他身旁低伏身形,配合地垂头望着辛金,身后似有残损的弧光涌动,成了半个老虎般的模样,他的声音也随着此刻的姿态低了下去,“你忘了,大哥,犬神一直有一样我们都没有的东西,是锻造时孟岁星不小心混进去的,你确定能够承载那样的东西吗?” 真的是不小心吗? 陲青此刻却不敢再相信孟岁星的那番托词。 兴许,她就是刻意要造出这样一把与众不同的凶器来的,但究竟又为了些什么呢?守护修罗族、诛灭天神道所有不平事、斩尽世间妖魔,亦或者是什么恶趣味,上不得台面的缘由? 可惜她死了,没人知道。 陲青只知道六道之间所有法宝兵器,无人想要一颗心,一把长刃,足够斩天裂地。但他们这种死物有了心,就一无是处了。 辛金顿时明白过来,在喉咙里讥讽地嗬了一声,声音短促,“心。” “是用凡人血肉生生磨出来的那颗心,是那个郦书生!” 辛金本欲抬手再与薄红一战,却在意识到这件事后彻底失去了力气,无助的眼神投向了熔炉之上高悬着的屠伐,也看见此刻的孟玄鱼。 出人意料地,她并没有哭。 死去的分明是这九百年间她唯一的知己与亲人,可是所有声音偏偏卡在喉咙里,这具初恢复情感的身躯,仍只是一桩枯木。 孟玄鱼想哭又想笑,脸孔扭曲到几乎崩毁,眼眶瞪裂却没有泪,她哭不出,她没有眼泪了,只有喉咙剧烈喘息,像被烙铁反复捅穿。 柳宿星君从身后几步跨过来,铁钳似的手再度压住她的肩头,但孟玄鱼不再挣扎,窒息般的剧痛涌上,终于还是无力地跪坐了下去。 她多想死,可是偏偏不能死,她要是一头撞死在这里,阿涂从前做的所有,便都失去意义。 她忽而觉得无比可笑,仿佛从始至终都在被天意愚弄。 冥冥之中,不知究竟是谁在牵着她走。 屠伐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温言说道:“孟玄鱼,认命就对了,活着有时不得不认,偏要挣那口气给谁看?要不是你与犬神始终拖拖拉拉,那涂祖又何至于此。现在想起来要哭了?还不是都怪你自己。” 孟玄鱼动也不动,只是看着那摇摇欲坠的蜡桥。 忘川之上搭着的桥身已布满裂痕,像干涸了的河床,待到那红衣男子脚步落地,身后的蜡桥仿佛已不堪重负,最后一丝气力也被抽光,瞬间失去支撑。 整座桥身猛地向下一沉,薄红不敢回头,只依稀听见那蜡油正在身后绽开万千裂痕,熊熊灼风灌入桥身空洞,发出鬼哭似的呜咽。 是阿涂的血肉,正在大片大片向下剥离,融化在熔岩与忘川河水之中,被冲向悬崖与瀑布,最终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太热了,太烫了,连阿涂也不能承受很久。 阿涂。 刀光在薄红染血的指缝间剧烈摇曳起来,一道气流随之冲起,卷动他散乱的黑发,迫使他回头,似是阿涂在闹脾气,嘲笑他怎么连看自己最后一眼的胆子也没有。 彤鲢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上前,以后也见不着阿涂了,她太弱小,只好伴着那灼灼的热风流泪,吞咽着喉间酸楚。 孟玄鱼稀里糊涂的,隔绝七情后更是不懂得如何照顾小孩,将她从饿鬼道拉上来之后并不十分过问她的心思,只是不住地送着彤鲢灵力。 真正照顾她、关心她心中所念所想、时刻陪着她的人,是阿涂。 彤鲢这下真正成了个孤儿了,她跪在地上,喉间忽地挤压出凄厉不成调的哭音,想着哭的声音大些,再大些,阿涂就能从地里长出来,揪着她的耳朵,命令她不准再哭。 身前身后都是攒动着的噪音,彤鲢哭得太凄厉,薄红强自忍耐,紧绷嘴角抬起头,琉璃青色的瞳仁之中血丝缠绕,艰难投向熔炉之上被压制住的身影。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猝然交汇,如同凝睇另一个自己破碎的倒影似的。 孟玄鱼动了动嘴唇,麻木地扯了下自己的嘴唇。 薄红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反倒是柳宿星君首先察觉到哪里不对。 他手心里死死攥着的肩头在抽搐。 这震颤起先及其轻微,随后剧烈到关节处都发出锐响。 与此同时,薄红身后的祝福铜钱觉察到几乎要危害主人性命的杀意,竟自发荡出一圈灵波,聚成了个屏障,将红衣男子护在了其中。 熔炉之上,孟玄鱼的胳膊猛然一错,硬生生卸掉了自己的肩骨,手肘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反向折断,尖锐的断处几乎要刺穿皮肉,她燃尽自己体内最后的灵力,身躯向下一滑,竭力闪出了柳宿星君的钳制。 第二百零六章 一梦荒唐 奎木狼走了,不知去向。 阿涂则融化在忘川河水与滔滔熔岩之中。 而陲青,则选择和辛金站在一处。 有他们在,想必镜里天中的符离苏子与阿湘也会顺利得救——孟玄鱼彻底失去了能返回的地方,现下也没什么牵绊,终于解脱了。 方才自柳宿星君手下挣脱时,孟玄鱼存了必死的心,想着最后一丝灵力耗尽,也该遇上玄穹降灾——最终却还是被屠伐再拍一掌,硬生生推入了些许修为,又把这条命给存了下来。 “不准寻死,你以为你是云弄,还配自戕?哪怕只是苟延残喘也好,你总归要活到黄金台之考的那日。” 屠伐说,“你义父还在等你。” 说穿了,这一生,也没有什么真正归自己选择。 没什么办法的。 薄红抱着她,只觉得自己手中有如捧了片羽毛一样轻微:“阿玄,我们去哪里?” 孟玄鱼肩头上的伤已被薄红止了血,满身深刻的血痕却无法消解,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个瘦骨嶙峋、遍体鳞伤的骷髅。 她眷恋的目光只在彤鲢身上打了个转,似乎是犹豫着想要摸一摸对方柔软的额发,但身体已虚弱至极,她连抬起胳膊的力气也没有了。 镜里天的众多孤魂野鬼自是不能再回去人间道的,彤鲢真身被云弄改造成了个饿鬼,也是不能去人间道沾染人气的。 与现在的彤鲢比起来,还是孟玄鱼的身体更符合云弄需要的,就算留在此处,屠伐想必也不会过多为难她和这些小鬼头们。 她用目光问询彤鲢的意愿,彤鲢只是摇头,一脸还想留在忘川边的样子。 “……犬神,我们回那间院子吧。” 孟玄鱼靠在薄红怀里,识野之中声若蚊呐,混沌之中还记得要向薄红道歉,“我说过,天地间总有你的容身之处,本以为是镜里天……却没想到……” “罢了。” 她怅然地叹气,“我经常食言,又有太多自己决定不了的事情。” 他们动身离去前,彤鲢默不作声地在阿涂最后溶解的地方挖了一大块土。 那块土滴上了蜡油,石块一样凝固得硬邦邦,彤鲢强忍着眼眶中沉甸甸的泪意,将那土块砸开,又解下身上的布口袋,装进去,系在孟玄鱼的脖子上。 她用两只手比划:“阿涂还在的,他一定想陪着你们。” 薄红眸光摇晃,替孟玄鱼回答,“多谢,保重。” 告别来得总是匆忙,孟玄鱼甚至记不清自己对阿涂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兜兜转转,她似乎又回到永昼城时那孤立无援的日子,身前身后伴着她的,仍是薄红。 人间道倏忽之间似乎又是几年过去,总之与上次来到钱湖附近时的景象不太相同了,孟玄鱼在云间垂下将死的一双眼,出神地看着下方攒动的人群。 “凡人才是最强大的。” 她勉力开口,“天神道上的事从影响不着他们半分,凡人还是一贯地,吃饭,喝水,睡觉,就这样过下去,或许也有人渴求永生,可大多数人还是坦然面对死亡的,薄红,我始终做不了人,也成不得仙。” 红衣男子怕她伤情,将冰凉的手掌虚虚盖在她眼睫之上,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见他的声音被风声传递过来。 “那就不做人,也别做仙,只做一条玄鱼。” 只做鱼也很好,他会在乎这条小鱼是不是害怕,是不是痛苦。 孟玄鱼。 她在一片黑暗中漫无目的地任由思绪乱窜,漫然想,这名字也真是够倒霉的,同犬神一样,遇上了一个懦弱、矛盾、始终缩头缩尾的主人,或许千百年后,它会成为一个代替懦弱一词的特殊符号。 若要骂人懦弱无能,便叫那人孟玄鱼。 挺好笑的,可是她也没办法,就是这样弱小得叫人一碾就会死了,又愚蠢容易被骗,只好任由那些人把手上仅有的东西都夺走了。 若是孟岁星呢? 孟岁星连遭遇降灾时都体面,轻盈得像抹穿过袖间的风,根本不会像她这样狼狈不堪。孟玄鱼想着想着,竟忍不住轻轻笑起来,“像做了一场梦。” 薄红也随着她笑,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说道:“回家了。” 小院之中久不打扫,薄红才一推门,扑面而来的便是厚厚的灰尘。 午后日光正盛,万物都被照得明灿灿,薄红两只手抱她,无法捏诀,只得先将孟玄鱼放在地上,“阿玄,你等一等,我清理一下,很快回来。” 孟玄鱼也不是残疾了,便一个人扶着墙,走到院中的林檎树下坐着,在指缝里看太阳。 永昼城是用九曜星官的法器撑着穹顶,那不是真正的日光,远不如人间道的太阳烤得身上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已经能嗅到呼吸中腐败的气味。 孟玄鱼知道,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差不多全要烂掉了。 肠穿肚烂也不过如此。 待到薄红回来扶着她进门,孟玄鱼轻声问道,“你鼻子灵,替我闻闻身上的味道,和你当日被烊铜汁灼烧了肺腑时,是不是差不多?” 薄红当真将鼻子蹭到她颈间闻了闻,眼中一片澄明:“我没有闻到。” 孟玄鱼:“骗人。” 薄红将新鲜打过来的井水倒了一杯,让那冰凉的水气熏着孟玄鱼红彤彤的眼睛,“阿玄,想喝水吗?我去钱湖边走一趟如何?” 他眉眼含笑,伏在桌子上望着她,眼底的快乐那么显而易见。 “看什么。”孟玄鱼哑着嗓子问他。 薄红仍是笑,“没什么。” 孟玄鱼不必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面孔如今已是惨不忍睹的模样了。 那密密麻麻的咒文她见过,寄生星君生得那样貌美,被咒文切破脸时也像厉鬼一样,而她这张随意变化出的面孔本就不算好看。 现在该是……该是令人心悸的丑恶吧。 孟玄鱼也不愿意这样想自己,但偏偏玄穹降灾的就是这一个路数,遭灾的神仙没有一个是漂亮死去的。 可是眼前这又痴又倔的邪刀竟仿佛早就看习惯了一样,半点也没有显露出不适,反倒看不够一样盯了又盯。 孟玄鱼被看得不自在,但也没办法,毕竟现在无事可做。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自己的发现告知薄红:“不死棋上的柳宿星君,修为早就耗尽了,满身都是血痕,却没有遭遇降灾,我觉着奇怪。” “同样情况的还有……刘家村的玉藓。” 喉咙里刀割似的痛,话没说完,孟玄鱼忽地一阵头晕目眩,她闭上了嘴,稳住身体,不再开口。 她眼皮倦得张不开,眼前的事物逐渐像喝醉了酒一般东倒西歪,她摇了摇脑袋,这才发现晃悠的竟是自己。 “我想……”孟玄鱼说,“是不是同他们的神智有关系……之前那些神仙,皆是在玄穹尊降临时,才真正失去了灵智和意识,可他们……是由于自身受了某些刺激,比如姊妹之死,忘情之痛……”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薄红迅速起身扶住她的肩头,孟玄鱼不肯死心,舌尖却一痛,咒文发作,鲜血瞬间充满口腔。她再也张不开嘴,肩头被薄红固定,脑袋却脱了力,咚一声砸在了眼前的桌板上,发出突兀的一声响。 这是孟玄鱼最后的一点记忆。 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与那些遭遇降灾前疯癫的神君一般无二了。 第二百零七章 如梦初醒 孟玄鱼感觉自己仿佛已自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上剥离出来。 她猜自己大约是死了,可意识仍旧受到肉身的牵引,致使她像气体般在原地徘徊,不能离开到很远的位置去。 薄红自是看不见她的意识的,床上的自己始终睡着,而那红衣男子也守在旁边寸步不离,只不时取水过来,替她润一润身上那些因干燥而越发开裂的伤痕。 晚间时分,薄红会躺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垂头吻着看起来软绵绵又很冷的掌心。 薄红不说话,不哭,始终很安静,只是不肯离开她半步。 简直如同守着一具尸体一样死心塌地。 她想,当初云弄遭遇玄穹降灾之前,大概也是和她如今差不多的状态,只是他那时尚有余力能和自己说话,而她现在无法进入自己的识野,腹中的灵气几乎耗得干干净净,没办法再对薄红说话了。 他如此淡然冷静,孟玄鱼倒觉得有些奇怪。 这意识飘飘荡荡,既不是生魂,也不是亡魂,有种随时都会消亡的感受。 她驱使自己的目光离薄红近了些,看着对方半阖着眼睛面无表情的模样,想问问他没事吧,偏偏却又开不得口。 这间静谧的院落之中,此刻帘斜树隔,烛暗香残,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月光。 孟玄鱼去了院子里,坐在井边望着被黄金台遮住大半的明月。 镜里天中的孤魂野鬼里,唯有玉藓一个能来人间道,孟玄鱼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总之出了院子就看见她蹲在地上,垂头用树枝挖土,好像急着要埋些什么似的,一黑一白两根招魂幡被她放在脚边,被湿润的泥土沾上了些,她又默不作声拿过来抖抖。 那坑越挖越长,细长的一条,孟玄鱼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玉藓睁着双呆滞的眼睛,同样疑惑地看了看孟玄鱼,似在询问她,好端端的从屋子里出来做什么。 孟玄鱼说不了话,两人默默对视了会儿,玉藓便扭开脸去。 孟玄鱼看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她要埋的是那根招魂幡。 可是为什么呢,那是金苔唯一留下的东西,上头仍有金苔残存的魂灵和气息,若是加以温养修炼,兴许将来能够使那假的金苔木偶与真人更加相似。 “金苔,金苔。”玉藓手里忙着,嘴里还在默念姐姐的名字。 金苔的名字与金台太过相似了,孟玄鱼有时分不清玉藓正在念叨的具体是哪一个。 此刻黄金台正在天边摇摇欲坠,而六道之间与金苔仙君相关的事物,却只剩下一个玉藓和一根招魂幡了。 挖好了坑,玉藓忽地又发起疯来,将白幡对着天边的黄金台舞动,似在施展着什么巫术,口中念念有词的,说的还是昔日在滟磨身边讲过的话。 “首罗天恩德绵延,金苔降灾皆落于吾身,金苔降灾皆落于吾身……” 孟玄鱼想了想,感觉不对,玉藓说的应该是“金台降灾皆落于吾身”,是恳请首罗天能降下灾厄,叫她去陪金苔。 她心里也清楚金苔无法再回来,根本不会说着要替金苔承受些什么,只是想要与姐姐尽快相会,仅此而已。 话语与名字一样是种暗示。 有些毫无意义的话,挂在嘴边说得多了,自然能够结作咒文,就好比化法缠魂本就是将无形之物化作有形,根本没什么具体的咒文可以体现,那金光咒法是孟玄鱼西拼东凑而来,念得多了,自然就成了化法缠魂的咒诀。 若是图妤或其他人来施展,想必又会是其他的咒诀或方式了。 所以,这句玉藓痴痴傻傻后一直挂在嘴边的话,按照常理来说,早就该形成一句咒文,再不济,也该成为一句对首罗天的挑衅、邀请。 可是任凭她念了这样久,首罗天上竟还是半点动静也没有,分明在刘家村时,玄穹尊是动过想要吞噬玉藓的念头的,她身上的血痕也还在,只是没有加深,也没有继续恶化。 和柳宿星君的情况差不多。 他们失去神智之时,都是因为自身遭遇了某种刺激,导致心智癫迷,痴痴傻傻,而不是因为玄穹降灾才变得如此—— 电光火石之间,孟玄鱼脑海中的念头却越发笃定和明晰。 首罗天上,大概是无法接收神志不清之人。 从最开始的翼宿星君到寄生星君,还有那艳香城中曾遇到过的几位,凡是遭遇了降灾的神仙,无一不是先失去神智的,就连云弄也不例外。 每个人的情况虽不同,但被收至首罗天上时,无一不是颠三倒四,时好时坏的怪异模样。 永昼城那次黄金台之考,云弄抢在失去神智之前自刎,又将孟玄鱼推至黄金台下,令黄金台误认为她便是云弄,这才勉强逃过一劫。 如此看来,首罗天上的东西似乎很是蠢笨,竟没发现云弄施了个狸猫换太子的计谋,独独叫他二人成了这漏网之鱼——能想到此计,云弄或许早就参透了这其中的规律。 所以他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彤鲢弄成了个痴傻残疾的模样,彻底杜绝她将来成仙的所有可能性。旁人看来,也许是云弄狠心将彤鲢害至这步田地,但背后真相,云弄想必也是经过一番权衡与思量,舍弃成仙一时的荣华富贵,却能换得毕生安稳,不必担心哪一日行差踏错,便受尽折磨,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是好心,但也没给过彤鲢真正选择的权利。 想来神仙做久了,惯是不太爱询问他人意见的。 孟玄鱼一时有些想笑,她自认并不恨云弄,却也永远成不了他。 玉藓还在举着白幡乱舞,这一番发现,孟玄鱼无法马上告知薄红,却也无法传达给玉藓,身体也如同死了一样哪里都去不得,只好在井边继续坐着。 意识不会觉得疲倦,不需要休憩,孟玄鱼便如此一直在院中晃悠到了后半夜,屋中忽地一阵窸窸窣窣,竟是薄红穿戴整齐出来了。 他漠然地看着院中陈设,没有半点表情。 孟玄鱼推动自己的视野上前去瞧了瞧他,见他面如死灰,双眼更是如同死寂的琉璃珠子似的,不见半点昔日光辉。 她犹在困惑这邪刀又要干什么,便见薄红抬袖一挥,在院中林檎树下落下几道深刻的刀痕,旁边松动的泥土塌陷,从中露出一具桐棺来。 第二百零八章 铜棺共枕 孟玄鱼根本不必细看,那具铜棺上的累累创痕已撞进眼中。 是薄红一刀刀划刻上去的,棺壁上、棺盖旁,无一不被这粗暴的动作所覆盖。 邪刀斩劈之痕横竖交错,力道骇人——有些深得近乎击穿棺壁,有些宽如指节,边缘狰狞地翻卷,残留着崩坏欲飞的铜屑。 上面是和北海下的石柱极为相似的文字,显然是一模一样照搬而来,用来封印遭遇玄穹降灾的神仙用的,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全肉身,不让其完全被玄穹尊召唤至首罗天。 薄红竟想用同样的伎俩留住她。 孟玄鱼恍然地看着薄红俯身,从床榻上将她软绵绵的身躯拦腰抱起。 薄红搬运的动作大了些,她的手指动了动,隐约像要苏醒的样子,一旦身体醒来,孟玄鱼这缕清醒的魂魄便会消散,彻底成为与那些遭灾的神仙差不多的样子,时好时坏,浑浑噩噩。 她想对薄红说些什么,偏偏这意识的状态下根本无法开口,若是回到身躯之中,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彻底清醒过来,若是真被封进这棺材里,再想出来,绝非易事。 孟玄鱼想,干嘛这样,我还没死透呢。 虽说活埋也不是很差的结果,她起先攒了那么多情绪珠子,就是为了自己打口能保全尸身的棺材,想死得体面一些。 后来那些珠子全送给了薄红,他倒是个知恩图报的,还做了个自己要的东西特意想哄她高兴。 孟玄鱼在无形之中想象自己抚了抚他的黑发,感谢他的用心。 多谢你呀,薄红。 薄红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猝然回过头去。 身后空空荡荡的,他定定凝视了那片虚空一会儿,又缓缓转过头去。 孟玄鱼的颈间还挂着那个彤鲢给她的布口袋,阿涂再也不说话了,真安静。 薄红低声念了他们二人的名字,“阿玄,阿涂。” 孟玄鱼的视线一直跟在薄红身后,红衣男子并不知道她的意识在,只是专注地抱着怀里的身体。 这具身体软绵绵的,终于彻底乖了。 不会反抗,也不会自他怀里滑溜溜地逃走。 这个念头早已在薄红心中笃定许久,既然阿修罗道她不愿意去,遭遇降灾时又必然不会带上自己,那么还不如回到最初的地方,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小院子,他们成婚的地方。 只要能一同长眠此处,他并不怕孟玄鱼因为遭遇玄穹降灾而发疯或是变作恶鬼,无论什么样的阿玄他都可以接受。 他顺理成章地占有了孟玄鱼的一切,死亡与疯癫都很好,他全部都要。 薄红挥开铜棺上的泥土,神色漠然。 他原本觉得,孟玄鱼既然喜欢住在忘川水边,那么就一同留在镜里天也没什么所谓,至于阿涂和彤鲢和那些不相干的人,日后再慢慢赶出去就是了。 可是屠伐和云弄终究是很难彻底处理掉的问题,他可以去杀四方神,只是需要花费太多的精力和时间,反噬到这具身体上的伤害,同样也会波及到阿玄。 他将棺盖推开,令月光勉力投映进敞开的棺口,那里头同样也密密麻麻也刻满了咒文。 玉藓见院子里突然冒出这口棺材,也扛着手中的招魂幡围着打量个不停,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盯着铜棺中小小一方天地,甚至用手去摸,还以为是个什么好玩的物件。 她对薄红鼓了鼓掌,似在称赞他的好手艺。 薄红只是冷着脸。 在玉藓的注视下,他默然走到棺前,俯身,极其轻柔地将孟玄鱼放入棺内那方狭小的空间。 还在沉睡的身影被浓稠的阴影迅速吞没。 玉藓终于觉得不对,人也像是突然清醒了几分似的,抬头盯着薄红道:“她还没死,为什么放进棺材里。” 那红衣男子轻声回答,“死了就来不及了。” 孟玄鱼的意识只得飘在一旁,看看玉藓,又看看薄红,什么也做不了——但是,她在心底悄悄说,这把邪刀认准的事情,是谁也改变不得的,由他去吧,玉藓,别白费力气。 厚重的青铜棺口敞着,犹如一道通往永恒的裂隙,薄红用手指轻轻勾勒了下孟玄鱼瘦骨嶙峋的侧脸,没有过多犹豫,右手撑在铜棺边缘,足尖一点,动作一气呵成,顺势跃进冰冷锋锐的青铜棺沿,仿佛只是迈过一道早已熟悉的门槛。 铜棺中躺着的人指尖动了动,似乎是要苏醒了——孟玄鱼一震,接着便感觉自己这缕清醒的意识便不受控制地被什么向前一吸,砰地一声在空中烟消云散。 玉藓用招魂幡拦住本该马上合拢上的棺盖,结结巴巴道,“不对,这样不对。” 薄红不听,只是屈身,在孟玄鱼身旁躺下。 他眸光一凛,刃风便将玉藓手里的招魂幡掀了出去,在夜空中划出雪白的一道线,玉藓的目光随那白幡而去,惊呼一声,“姐姐!” 趁着玉藓去追赶招魂幡的功夫,沉重如山的青铜棺盖,无需外力,竟自行升起,如同刀兵一般收到薄红催动驱使,无声地滑过铜槽,带着无可抗拒的封绝之意。 几道刀气再度射出,将四方的机关击溃,厚重的棺盖下压,砰一声闷响回荡,将最后的光线、声音、所有生者的气息,彻底封死在这口铜棺之内。 四方六道间终于陷入彻底的寂静,红衣男子眷恋地将自己依偎进孟玄鱼瘦削的颈间,吸了一口她身上温热的血腥气,似乎什么也没有思考,只是轻轻阖上了眼睫。 他死死搂着孟玄鱼的胳膊,感受到对方睡梦中也含了几分轻微的抗拒。 “阿玄,我们已经出不去了。”薄红喃喃道,“你答应过我要寻一处容得下你我的天地,镜里天不是,阿修罗道不是,还是这样最好,你听我一次吧。” 待到玉藓风风火火扛着招魂幡赶回棺材旁时,一切为时已晚。 她焦急地绕着铜棺走来走去,又用招魂幡敲敲棺盖,发出两声清脆的响声。 铜棺静静躺着,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给予她任何回应,但在那不见五指的漆黑棺内,始终沉寂的影子动了。 孟玄鱼醒了,她向薄红的方向转了转脑袋,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薄红心慌地揽紧了她,“别乱动,我们不会再出去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此守着你。” 她便不再说话了,长久地以一个姿势定着。 薄红觉得不对,便在掌心聚起灵光去照孟玄鱼的脸,只见她唇色是一种失血过久的青灰,微微张着,唇角却松弛地塌陷下去,那张憔悴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惊恐,没有喜悦,没有一丝属于活人应有的情绪波动。 唯有一种彻底的、木然的混沌。 第二百零九章 鸠夺鹊巢 见孟玄鱼醒来且冷着张脸,薄红看了一会儿,莫名觉得有些心虚,只好别开目光,低头依偎在她颈间,手上则虚虚抱着孟玄鱼的腰:“醒了,饿吗?” 孟玄鱼不答,也对目前身处的环境没表示出什么疑问的样子。 薄红以为她在发脾气,抱着她的手紧了紧,短促道:“别怪我,不许生气,求你了,好不好……” “我原本想着这口棺材是再也用不上的,可他们太坏,为了欺负你,连你的客栈都给毁了……我没有办法,才这样的。不怪你,也不怪我,只怪屠伐和云弄他们,怪首罗天上的那个怪东西。” “是他们将我们逼至穷途末路,连求一具全尸都奢侈。” 薄红絮絮说着,孟玄鱼的身体却还是纹丝不动,只有腰腹间因呼吸轻微的起伏,证实她此刻还是活着的。 薄红怕孟玄鱼挣脱,于是将两只手在她腰上交握,死死搂着,手上动作硬邦邦,语气却是服着软的,“阿玄,我知道你替我做了好多,也知道你的心愿,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把那石柱上的字都记下来的,你保护了我,我帮你实现心愿,别走了,别管什么云弄、什么屠伐,更别管是谁要降灾,我们只管死在这里也就是了……他们都是坏人,我只有你,你只有我。” 他越说越觉得快意,忍不住纵情吻在孟玄鱼僵硬的唇角上,“好不好?阿玄,你早答应过我的,我等了这么多年……” 但无论薄红多么动情倾诉,孟玄鱼都只是木然地躺在那里,仿佛活着,却又好像死了。 薄红眼角因为激动而沁出的艳色稍退。 他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疑惑和怯意,语气刻意加重了点,“孟玄鱼,不准不理我了,我知道你听得见,你骂我也行,说句话来听!” 孟玄鱼终于动了动,自他怀中挣脱出一只胳膊去,薄红大喜,紧跟着她伸出手掌,正要缠绵地握住她的指尖,那骨瘦嶙峋的少女却爆发出一阵骇人的狂笑,惹得薄红周身一震。 变了调的笑声在窄窄的铜棺之中回荡。 孟玄鱼神智癫迷,身子极力地试图挣扎出薄红的怀抱,指甲抓向刻满刀痕的棺盖,嘴里仍在放声大笑。 她用的力气太大,野兽一样又抓又挠,指甲与青铜棺盖之间剐蹭出刺耳的声响,几乎要将指甲生生抠下来一般。 薄红的手立刻受到波及,他忍痛一把将她的胳膊按下,手足并用缠住她,将孟玄鱼整个搂在怀里,嘴里安慰,“再睡一会儿。” 孟玄鱼头颅在他怀里狂乱地扭动,不肯安分。 薄红吹开一缕被她蹭到眼前的头发,目光淡淡在孟玄鱼颈间扫了一圈,犹豫了一会儿。这一下敲下去也不知道会晕过去的是谁,薄红想了想,还是打消让她睡觉的念头,认命地抱着她,由着孟玄鱼大喊大笑。 认识这样久,孟玄鱼还从未有过如此活蹦乱跳的时候。 她从前老是畏首畏尾、言不由衷,对着所有人都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此时这样倒还像条真正的小鱼了,能做自己,就算疯疯癫癫也不错。 起码轻松了。 薄红正想着,脑袋上便突兀地挨了一记,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哈!哈哈……” 孟玄鱼的笑声穿透空气,比方才更加尖利,有如骤然被厉鬼上身一样,青白的脸僵硬又扭曲。 薄红只是静静看着。 下一瞬,那笑声却又毫无预兆地转为凄厉的哭嚎,“放开我!脏手,全是脏的,好多手啊,好多张人脸!”她突然抬起枯瘦的手,狠狠掴在薄红的脸颊、额头,薄红也不恼,任由她打了几下,反倒把脸凑上前去,又亲了亲她的脖颈,温柔地与她搭话,“你看啊,我的手根本不脏——而且只有两只,哪里有很多?” “就是有很多。” 孟玄鱼逐渐脱了力,在他怀里重新变得软弱起来,神色恍惚,艰涩地重复,“在钱湖水底,只有我看见了,好多手,很多张脸,非常大。” 薄红耐心地摇一摇头,“没有的,钱湖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我没有看见。”他一面说,一面伸手轻轻拍着孟玄鱼背脊上突出的骨节,低声在她耳边劝慰,“阿玄,是你的幻觉,别想了。” 她突然能喊出眼前人的名字了,“不,是水底,寄生星君被拖进去了,就在我眼前,所以我才怕的,薄红。” 密不透风的铜棺之中,孟玄鱼抬眼喃喃,“你不相信我?” “……信。” 薄红拨开她脸上那些早就被血污凝住的发丝,用指腹揉搓了下她的眼角,“我只是希望你别再想,毕竟我们不会出去。” “可是好痒,又很痛。” 孟玄鱼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睫,身子难耐地扭了扭,似乎是想抓一抓胳膊上的血痕与伤口,但她下手没轻重,挣扎了几下,已经又有结痂的血痕重新流血。 薄红的鼻子很敏锐地嗅到血腥味,连忙压下她,隔着粗布麻衣抚上她纤细的胳膊,温声问道,“哪里痒?我帮你抓。” “你帮我?” 薄红怀中乱动的身体奇异地松弛了一瞬,随即又被一种尖锐的、扭曲的力量撑起。孟玄鱼猝然抬头,恶狠狠撞上薄红的下巴,骨骼相碰,发出一声巨响。 薄红被冲力震得险些一头撞上棺盖,有些头晕,他昂着头定了定神,将目光从棺盖上移回来的一瞬,孟玄鱼的脸在他眼中放大。 二人贴得极近,几乎能闻到对方呼吸。 薄红心口紧缩,正要推开些许,被孟玄鱼抓住领口,一把拖了回来。 他压低嗓音,“阿玄,放开我。” 孟玄鱼充耳不闻,只是快速地动了动脑袋,姿态诡异。 她眼中只余一层不见底的浑浊,方才的半刻清醒,似乎只是幻觉。 有什么东西正在与她争抢身体的控制权。 薄红不敢妄动,任由孟玄鱼饿鬼似的伏在自己脸侧闻了闻,似乎是被他身上迸溅出的刀气所惊,眼珠竟然突兀地向上翻去,浑身也开始筛糠似地痉挛,枯枝般的手臂猛地抽向自己早就乱蓬蓬的发辫,一阵乱撕乱打,硬生生将上头捆着的丝绦扯了下来。 这症状,远比从前见过的任何遭灾的神君都来得更凶猛。 薄红左手闪电般攫住她作乱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急速聚出几道偏软些的刀气,火花迸溅,成了几个弯弯的刀片,刀背对准孟玄鱼手背肌肤,尖端两侧则钉子似的刺进铜棺底部,做成了个两个抑制她动作的铁环。 孟玄鱼又嘶吼着挣扎了几下,脑袋忽地一歪,猛然晕了过去。 第二百一十章 心间生灯 熔岩已褪尽,热风仍袭人。 忘川边血水凄凉,满地废墟,只有镜里天一间能称得上屋子的东西,现下没有了能够过河的蜡桥,彤鲢只得漫无目的地带着一群孤魂野鬼游荡。 彤鲢一身粗布衣裙都滚得脏了,麻花辫也半散,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狼狈极了。薄红带着孟玄鱼走了,她周身没有半点法力,既参与不了黄金台之考,也不能丢下这些野鬼们跑去人间道,真是满腹委屈。 她抽抽搭搭地在前头带路,怀里还揣着沉甸甸的蜡油土块,入目空荡,心里没有半点主意。 忘川河一望无尽,火屑纷纷如蝶,彤鲢越走越丧气,茫然四顾,偏偏又没有个能替她拿主意的人,分明平时她只要跟在阿涂和孟玄鱼身边就成了。 方才那点在孟玄鱼面前的勇气都是强撑出来的,彤鲢困顿且迟缓地想,镜里天如果真的再也回不去,那她究竟还能去哪儿? 她茫然地一回头,见身后跟着的野鬼们唯唯诺诺,一个可靠的也挑不出来。 彤鲢鼓着腮对他们怒目而视,正要双手环胸,右手忽地摸到怀里的土块,嘴一咧,竟是毫无预警,坐在地上就大哭起来。 众鬼都慌了,你推推我,我给你一脚,谁也不敢上前去。 最后一个淹死的水鬼壮着胆子上前去拍拍她的肩头。 彤鲢大力地一扭身子,什么也不想管,只是孩子似的越哭越伤心。 为了根除将来彤鲢能够成仙的全部可能,云弄拔除了她身上的慧根,又毁去她的灵台,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从前混在饿鬼道里只知道吃,饿鬼个个生得丑陋,会说话的也少,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妥,只要填饱肚子就行了。 可是自从跟着孟玄鱼到了永昼城,再辗转在镜里天落脚后见着阿涂,她才知晓原来自己并不是饿鬼。 为了能讨阿涂的欢心,彤鲢用尽全身解数,想把自己打扮得聪明漂亮些,还跟着孟玄鱼学了好久的唇形辨言之术,为了跟上阿涂那碎嘴子的语速,整整几百年,好不容易能跟上他说的话了,阿涂却死了——他骗人,他骗人! 连孟玄鱼也骗人,遇着了大事就丢下她不顾了。 就算她说了自己也可以,为何不追问两句呢,为何不一起把她带走呢? 彤鲢双脚在地上乱蹬,很想不讲道理地大哭大闹,偏偏喉咙里发不出任何成调的声音,只能乌鸦似的哑叫个不停。 她也恨云弄。 尽管客栈里谁也没有告诉过她,但彤鲢就是隐隐知道,那个把孟玄鱼和阿涂害得只能躲在忘川河边的人,就是自己的亲爹。 但她恨云弄的缘由很简单,只是因为他从未管过自己。 管生不管养,她就算认识他,也不会给他好脸子瞧。 彤鲢在这头哭,跟着她的野鬼在旁围了个圈守着,那水鬼触了霉头,更没一个人敢去惹她——镜里天老板都落跑了,只剩下个划船的,要是这划船的也撒手不管,他们投胎一事更是遥遥无期,往后真的只能做个孤魂野鬼了。 彤鲢直哭得满身大汗,终于慢慢收了气力,绷着张脸假装无事发生,又从地上爬起来,闷头又开始带路。 野鬼们都松了一大口气。 水鬼瞧着彤鲢摇摇晃晃的背影,心里没底:“这划船的小姑娘真能送我们投胎去?” 其他几只野鬼赶紧示意他噤声,“要么跟着,要么你自己另谋生路。” 如此走走歇歇,一直到了忘川尽头,彤鲢都没有寻到阿涂的半点踪迹。 飞瀑如练,冰丝带雨,此处终于彻底褪尽了那熔炉所带来的炎热,也让彤鲢一颗原本满含幻想的心渐渐凉透。 她的小腿和裙摆都浸透在水里,分明知道什么也摸不着,却还是徒劳地摸着,希望自己能摸到阿涂的一点碎渣。 只要有阿涂身体上的一小部分,孟玄鱼那么神通广大,定然可以叫阿涂活过来的——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那蜡油土块混入了太多杂质,根本取不出来完整的蜡油。 野鬼们扑通扑通跃下了瀑布,掉进水里去投胎了,没人肯为了彤鲢留下来,也没人愿意陪一陪她,不过也对。 彤鲢想,孟玄鱼说过的,人人只顾自己,才是天经地义。她抱着膝头不去看那些接连跃下的影子,身边很快就变得空荡荡,彤鲢彻底安静下来,蹲坐在水里一动不动。 直到周身湿透的水鬼逆着水流艰难爬回来叫她,彤鲢才如梦初醒。 眼泪早流了满脸,她仓皇地擦了擦眼睛,疑惑地看向比比划划的水鬼。 水鬼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瀑布下方。 彤鲢不是鱼,但划了几百年船,也算粗通些水性,便捏着鼻子大吸了一口气,跟着那水鬼一跃而下。 悬空感只维持了一刹那,湍急、凶狠的水流立刻裹住了彤鲢,她猝然呛了一大口水,无法抵抗地朝深潭坠去。 她咕噜噜突出一长串泡泡,正以为自己将要淹死在忘川河水中时,水鬼黏腻冰冷的胳膊骤然穿过腋下,双腿划动,生生将彤鲢将水里提了起来。 “哗啦!”一声轻响,彤鲢的脸猛地冲破了水面。 身前身后浮着的都是那些跃下来投胎的野鬼们,彤鲢咳嗽了几声,左手抹开额前早就湿透了的碎发,右手去摸自己胸口揣着的那块蜡油土。 正在此时,一道光芒穿透水气刺进她的瞳孔深处,简直亮得不像忘川边该有的光。 彤鲢被晃得张不开眼,定了定神,这才发现原本通向三恶道的大门处,竟然凝聚了一个光轮圆环,宝光流转,静悬在空中,就在翻腾的水雾之上。 毫无疑问,那是阿涂的一部分。 是他用自己的身体做了个井盖,堵住了三恶道大门,将身后的妖物与撕咬全部隔绝在忘川河水之外。 阿涂还活着。 有了这一部分,孟玄鱼就可以使阿涂活过来的。 彤鲢的眼泪几乎瞬间就要夺眶而出,那光轮井盖原本该是个很滑稽的东西,可是此刻却像太阳似的神圣,只是静悬在那里就令彤鲢想哭着跑过去抱住它。 像一只眼睛,阿涂不骂人也没生气时候的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彤鲢,温润的光芒无声流泻,照亮这从来无星无月的忘川水天。 彤鲢紧紧攥着藏在心口的那块蜡油土,像拢着一盏摇摇欲坠的灯。 这大门是绝对不能打开的,彤鲢知道。 可是阿涂的大部分身体都被融化在熔岩里了,失去法力支撑,这部分身体做成的大门又能维持多久? 这是她仅剩的一点点希望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不得化解 数不清过了多少个时辰,薄红的双臂始终钳子似的抱着怀里的人。 孟玄鱼时睡时醒,多数时候都在发狂,拼命想要去抓挠铜棺的缝隙脱身,那些狂乱的动作都被薄红逐一压制。 他好像不觉得疲惫,更不觉得烦似的,只是柔声哄着,阿玄,阿玄,此处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别走,我陪着你,手会痛,别抓了。 因着主人受伤,兵器反噬的缘故,两个人的手都是鲜血淋漓。 孟玄鱼睁着眼睛彻底安静下来了,在薄红怀里只露出对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许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薄红便将自己的怀抱松脱了些。 孟玄鱼轻轻吸了一口气,眼中罕见地清明,气若游丝叹了一声他的名字,“薄红……” “嗯,在。” 薄红伸手替她梳顺了汗湿的头发,在她满是血痕的颈窝间亲了一记,问道,“怎么了?” 孟玄鱼看了看他指甲翻裂的指尖,低声说,“辛苦你了。” 薄红不以为意,“客气了,这有什么好辛苦的。” “我其实是想说,一直以来,都谢谢你。”孟玄鱼试探地用掌心托住他的下巴,痛得将要失去知觉的指尖轻轻发抖,“谢谢你为了我,始终坚持在四方六道间寻找一个真正的容身之所……” 薄红的眸光有些黯淡:“但失败了。” 或者说,她不愿意。 “没有失败。”孟玄鱼道,“若是此次黄金台之考结束之后,我还剩一口气的话,我一定是愿意回到这里来的。” 察觉到她这话背后的意思,薄红的肩头震了震,忽地俯身更用力地将她抱住了,不许孟玄鱼再说下去。 赭色的内衫贴近至眼前,孟玄鱼自他臂下穿过揽住他,轻轻拍了拍,“我愿意的……也谢谢你,一直愿意。” 抵在她肩头的下颌动了动,薄红没有答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 有水滴突兀地落在孟玄鱼的颈间,被血痕刺痛地吸收。 她挣扎了一下,被薄红阻止。 “别看我。”薄红说,“也别谢我。” 没人知道此时铜棺外是不是在下雨。 孟玄鱼也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这一刻仿佛说什么也显得太轻微了,只好放松自己,尽力在清醒的状态下给予薄红同等的回应。 这是一个不掺杂任何欲望和杂念的拥抱。 他们之间很少有如此平静的时刻,哪怕是从前在四神之丹和永昼城小院,他们最亲密无间时,也总有各自的言不由衷与隐瞒。 可是现在终于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两颗心之间除了两层衣衫外,竟什么也没有隔在中间了。孟玄鱼先是一笑,顿了顿,又是一笑,声音却哽咽,“……我爱你,薄红,我很爱你的,你不要伤心,不要不相信我。” “月牢山之事时,看到你亲笔写的和离书,我其实十分在意。” “是我想去看你。” “刘家村的事我知道与你有关,我才去的。自始至终,我从来没有半点怪过你的意思,只想你过得好……你想我的时候,我也会想你。” “你说得对,我只有你,我也只爱你。” 更多的水滴如断线玉珠。 这狭小的一方天地之中静得过分了,以至于孟玄鱼能很清晰地听见他的泪水自眼眶中流下,沾湿自己肌肤的声音。 她也能看见薄红胸臆间撞击的情绪,纷杂的颜色快要将他从中撕裂。 微弱的一点青芒在孟玄鱼手间聚起,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掌心贴住薄红背后的位置,将其中的痛苦与怨怼慢慢拖拽了出来。 薄红也知道她在做什么,一道刀气瓮声瓮气地荡出,清吟在铜棺之内回荡,他如今已能控制得很好了,距离再近,也不会伤到孟玄鱼半点。 “……你又这样。” “你太累了。”孟玄鱼亲吻他的耳垂。 一道锈迹斑斑的锁链在孟玄鱼掌间越绕越长。 几乎是同时,孟玄鱼感觉到对方紧绷的身躯渐渐放松了些许。这两种情绪在薄红体内所占的比重太大,几乎是这些年支撑着他行动的所有气力来源,乍一抽掉,就如同人被抽掉了脊椎一般。 薄红轻声说,“没有这些,我没办法活下去。” 孟玄鱼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阵,把沾了血的一沓信笺放进他怀里,又将彤鲢给了自己的布口袋也塞进薄红手中。 我以我手证我心。 祝福铜钱也好,十色花笺也罢,阿涂最后留下的丁点气息也好,所有她珍视之物,都留给他,“薄红,将信笺拼成你的画像,舍掉这幅身躯吧。” 能拿走的身外之物,唯有一支霜毫。 孟玄鱼的手最后摸了一把这同样伤痕累累的毛笔,狠心将它抽下,捏诀放它自由:“琼须,当日我往阿修罗道求取妙笔,本是要送给我义父,希望你能替他破除灾厄,稳定心神,最后也是阴差阳错才将你留下……” 雪白的毛笔在孟玄鱼掌心浮起。 饶是琼须这等本质贪生怕死、拜高踩低的恶劣生魂,这九百年间受孟玄鱼驱使,一同出生入死、并肩作战,总算也生出点特殊的情谊,此刻分别在即,这本该没心没肺的家伙竟露出几分不舍,坠着尾巴似的一道灵光绕着她飞来飞去。 孟玄鱼却不再理它。 孟玄鱼眷恋地深深望了一眼薄红,迅速抽身而起,黑暗中弧光陡闪,她手里拿着的锁链化成了斧凿,她定了定神,立刻对着那青铜棺材的缝隙砸起来。 铜棺巨震,火花迸溅。 红衣男子始终蜷在地上不动。 孟玄鱼不再看他,也不能再看他,只是专注精神,将全身仅存的气力都灌入双臂,整个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凶悍地推动那片被撬动的棺盖。 待到孟玄鱼终于将那棺盖推开一条缝隙时,夜雨流泻,濡湿了薄红的黑发。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挪出足以自己钻出的宽度,足下一蹬,人已经探出头去,只是才一接触到外面湿冷的空气,皮肤便又撕裂几分,灼痛难忍。 见孟玄鱼脱身,守在旁边的玉藓眼前一亮,跑过来想要助她出来。 两只手交握在一处,就在孟玄鱼将要借力脱身之时,薄红伸手拉她。 孟玄鱼身体僵住,却没有回头。 玉藓冷了冷脸,忽地松开孟玄鱼,反手就去推那沉重的棺盖。 这举动显然激怒了此刻蜷在棺底动弹不得的邪刀,玉藓却不管许多,咬着牙重新闭合棺盖,就在阴影彻底笼罩的刹那,薄红的手骤然改变方向,五指如钩,猛地深深抠进了棺盖边缘,硬生生挡下了这道狭窄的缝隙。 金属撞击的声音铮一声响。 玉藓被震得虎口发麻,退了两步,却对上那缝隙之中发红狰狞的一双眼。 薄红目眦欲裂,在铜棺之中厉鬼似的盯着又要弃自己而去的孟玄鱼,眼睫分明漆黑,四周却红得仿佛要滴出血。 “阿玄。” 此刻的声音也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亦或许这邪刀本就是如此,“你不是说你爱我?” 孟玄鱼听见了,但脚步声没有片刻停顿,她似乎是同玉藓低声说了什么,那草鞋踏水的声音很快就隐没在雨中。 薄红身前身后,便又只剩下一片死寂。 什么也没有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妄念重重 返回忘川的路上,孟玄鱼情况时好时坏,膝盖往下,包含骨头在内,早被那狰狞的血痕蛀空了,上头的皮肉根本不能受力,玉藓只得将两根白幡插在腰带间,又俯身别扭地背着她。 玉藓有法术,足下生风,这点距离对她来讲算不得什么,但黄金台已在云间露出大半的形态,如同异兽压顶,正是首罗天上清算修为的时刻,她未脱现身,免不得要被影响,从头到脚都觉得不大舒服。 “此次黄金台什么时候落下?” 玉藓喘着粗气问道。 “快了,我也想它早些,但我不是座主,无法敲锣。” 按照屠伐的意思,既要篡改九百年前那次黄金台之考的结果,那么考场必然还是要定在忘川边,昔日永昼城的遗址——座主之卷已被薄红用刀划上了自己的名字,虽然不知道那座主之卷破了之后是否还能起到什么效用,但若想完全不牵连他,只能将薄红骗来人间道,依靠那句“此生不渡忘川”的言灵束缚他。 没有孟玄鱼的协助,薄红的这具身体仍是进不去忘川的。 她只有这一个办法。 否则按照那邪刀的脾气,他绝对不会主动离开。 玉藓道,“你骗他。” 孟玄鱼呵了一声,“……不算骗,结束之后我若还有气,我真的会回来的。” 孟玄鱼极目望向天边遥远且熟悉的黄金高台,她模模糊糊地想道,比月牢山的那次好些,自己这次总算没有丢人地发抖了,毕竟她现在也和云弄一样,视那座金台为通往解脱之所的大门。 神仙不能自戕,于四方六道间不过是渺渺一粟,得知真相后,无论怎样怒容瞪目或切齿恨骂,都逃不脱将这高台越垒越高的宿命。 多少神仙曾看破自己的无能与无知,无力地死在黄金台下? 孟玄鱼收回目光,胳膊软软地垂下来,捏过玉藓眉心的光晕,啪地拍了个水壶送到她唇边,给玉藓喂水。 玉藓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觉得身上力气恢复了些:“你拿什么捏的?” 孟玄鱼的手脱力地垂下,玉藓抬手将她的身体向上颠了颠,听见孟玄鱼在自己身后凉飕飕说道,“你的疲倦。” 玉藓怕她死在自己背上,极力打起精神同她讲话。她知道孟玄鱼最爱收集旁人的情绪,转了转眼睛,好奇到:“哦,疲倦也算情绪吗?” “……”孟玄鱼看了看自己伤痕遍布的掌心,思索着回应,“和身体相关的,大概都是。化法缠魂能够帮我看见别人的情绪,你可以理解为是,窥见人心。” 玉藓毫无任何情绪地反问了一句,“那你自己的呢?” 孟玄鱼将肩头搁在玉藓肩头,慢慢阖上双眼。 “……谁要看?我又不重要。” 沧海一粟尚有来处与根基,而她现在已经没有了。 不过她的牵挂和归途还是在的。孟玄鱼在袖中捏了捏麻木的指头,呼吸中满含血腥,喉管和肺腔都灼痛,想来身体内部也已经被刻满了咒文,只是一块千疮百孔的烂肉了。 分明痛极,她却无端想起许多事,四神之丹中散珠泉的味道,阿涂扯着她发间的丝绦嬉笑着跑出好远,还有义父,那时义父就只是一个寻常的长辈,只是懒散了些,脾气阴晴不定了些。 她第一次为他拼凑出那张脸的时候,永昼城小院里绞缠着的红袍与衣裙,那熟透烂在地里的林檎果,一杯没能喝到的金映霜橘酒。 好长的九百年,好漂亮的一张脸,好香甜的交杯酒。 可惜再也不能回到那个时候。 玉藓想安慰她,但此刻她心智残缺,又说不出很复杂的话,只得竭力在脑袋里搜罗着有限的言语:“我姐姐说过,每个人都重要。你要是觉着自己不重要,那就是自视清高,觉得自己特殊,可别这么想。” 孟玄鱼抬起变得厚重的眼皮,哼了一声。 滟磨也这样讲过,他最是厌弃自己要死不活的样子,抓过骨手攥着的匕首就砸她脑袋,尚未开刃的匕首落在地上,嗡一声响。 “你瞧你自己,寻思嘛不成,活偏又活不好,还连累得你那便宜郎君每天作天作地、寻死觅活的,醒醒吧老婆婆,你是神仙呢。” 少年滟磨阴阳怪气地奚落她,“有了这冤孽在身,是你一辈子的业障。若是清不干净,这因果就得以另一种方式落在别处,所以你可重要了,记住,千万别死在那邪刀前头啊。” 对,不能死。 就算是为了这未解的冤孽,无论如何,她都要坚持住最后一口气,哪怕只是用残损的身体回到薄红身边,也要试试看。 玉藓加快步伐,足尖在地上一踏,迎着黄金台高悬的方向疾步奔去。 而云间金光流转,此刻镏金熔铸的高台之上,是图妤正站在上头。 她脸上狼狈的红肿已褪去大半,仍是凤冠华服,悠闲地在高台上轻轻踱步。图妤没有急于开口,望着台下越聚越多的六道众仙微微扬起下颌,同她从前在四梵天上的态度相比,狂妄嚣张早已不加掩饰。 直到黄金台下众仙人头攒动,再也容纳不下更多时,图妤忽地抬手挥开云雾,高台中静悬着的,赫然是云弄僵直的身躯。 这太荒谬,黄金台下的众仙早被吓得傻了,但涉及到玄穹降灾一事,却又没人敢多问半句,原本窸窸窣窣的那点低语声也早停了。 “四方神之首孟章在此,尔等为何不跪?” 直到图妤清越的声音破开凝滞的空气,才有人明白过来,低声念叨,“这云弄神君是假的,九百年前他早已飞升大罗,现下东斗星宫是他女儿……” 图妤听见了,凤眼上挑,笑意更深。 她把玩着手中的一根朱钗,眸光流转,扫过台下那些神色各异的面孔,“神仙享万寿无疆,掌六道规则权柄,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却没人敢问一句,这首罗天究竟是何处,飞升大罗又是个什么好事,怎的人人都像那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了呢?” 第二百一十三章 魂惊魄动 图妤召唤饿鬼为己用,任由这些不属于人间道的东西在不死棋上一事并不算什么秘密,平日里,不过因为她是四方神丹流座下的红人,又受到屠伐的重用,这才令众神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不关自己的事,就少去理睬。 但平心而论,并不是人人都能认同图妤这种古怪的术法和修习方式。 平日里为了自保可以视而不见,但若要众仙在此听她区区一个星君说话,尚不够分量。 于是,一位头戴九芝冠的老者先笑着开口,“飞升大罗,是身为神仙的无上恩典,肉身化风作雨,泽被六道,魂魄则与首罗天大人一起永享安乐,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鬼宿星君若书读得少,就去文曲星君府上多走动走动,何至于在此处振臂高呼?” “你说得对啊,仙君。首罗天大人是何等人物,呼吸之间便可翻覆一方生灵,你成仙比我久,满打满算也足有上完年了,可曾一睹大人真容?” 图妤向前一步,玄色的裙裾拂过光洁的金台,“不用回答了,我知道你没见过,活着的肯定都没见过啊。” 那老者的神色仍淡然,“谁有时间在此听你个小妮子说些废话……” 话音未落,人群中忽地接连爆发出几声狰狞的吼叫,有几个方才还好端端立着的星君一头栽倒,周身肌肤爆裂,爬出密密麻麻的血纹来,在地上痛得滚来滚去,拼命想抓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人,“痛,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亢宿星君身子高大,虽隔着许多人,仍是眼尖地瞧见了那上头的文字。 他是见过昔日寄生星君身上的伤口的,立刻脱口而出,“是降……”话说到一半便急急住口,笨嘴拙舌,哼了好半天才断然道,“房宿星君,他们这样子和从前房宿星君差不多!” 是玄穹降灾! 人人都懂,可这四个字没人敢说出口。 眼见那几个星君身旁血腥气越发浓厚,众仙都如惊弓之鸟般退开,人人三缄其口,只是恨不得躲出十丈远,生怕这晦气的味道沾上自己半分。 “是你们平日里习练术法惫懒,又或者是没有按时上缴修为才有此祸事,触怒了首罗天大人,定然如此!” 有人抢着说,“怪不得别人!” 几个身姿纤细的仙姝尚未来得及开口,脖子忽地一歪,支撑着身体的骨骼骤然扭转成了个怪异的角度,七窍流血,状似中邪,一双妙目也翻得只剩眼白,嘴里念叨着什么听不懂的语言。 只剩下个身体强健些的仙君手忙脚乱地堵着满身血流,高声喊冤,“小仙没有,小仙没有啊!小仙日日勤加习练,按时上缴修为,成为正仙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从未有过半点怠慢!” 他不住地对着那黄金高台叩头,“求首罗天大人明鉴,明鉴,小仙尚有未能实现的抱负,这首罗天是万万去不得啊!” 图妤不紧不慢,裙角摇曳如花,自高台上飞身而下。 她半蹲膝盖,咬破食指,在那喊冤的仙君眉心破开一点,抽出一根珠花在虚空中托起,胸有成竹道,“莫慌,我能救你。” “简直荒谬!”最是看不惯图妤的老者怒道,“他们是自取灭亡,首罗天大人降罪,你是什么东西,能与大人抗衡?” 图妤一身凤冠华服色彩张扬,一双丹凤眼却冷静锐利。 她并未因质疑而生出半点慌乱,手上珠花聚出灵光,牵引着自己的法力注入那仙君眉心的溃口,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那喊冤的仙君自是也不信图妤的,抬手要挥开她,“你做什么?住手!” 图妤眸光转冷,险些被打开的手骤然施力,珠花尖端立刻对准那人眼球,不过咫尺之遥,“想活,就闭嘴。” 她说,“我说了能救你。” 数不清的目光落在图妤正在施术的手上,她神色不改,仍是那半笑不笑的样子,却侧目,偷偷望了眼云边摇摇欲坠的高台。 “呃啊——!” 正在此时,一声极其短促的惨呼猛然撕裂沉闷,只见刚才还在望着图妤嗤笑的九曜星官太金竟也跟着倒了下去,遭到吞噬的速度比旁人更快,周身璀璨的神光瞬间湮灭,连一丝挣扎也无,高大的身躯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溃散,砰一声炸作一团血雾,被风一卷,彻底消散于高台之下。 众仙更被吓得傻了,唯有同为九曜星官之一的计都星君反应过来,撕心裂肺大吼一声,“太金!” 来不及了。 其中一个失去神智的仙姝在地上挣扎了几下,爬满血痕的头颅随之爆开一团相同的血雾,吓坏了旁边另外一位在上清月府当差的仙姝。 她惨白的花容满是惊骇,一连退了几步,正要尖叫,身体却自胸口诡异地塌陷,瞬间化为一滩流光溢彩的脓水,被无形的力量席卷着,冲向黄金台下。 没有规律,这是没有规律的。 规则已不复存在,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将要遭遇降灾的人是不是自己。 图妤仍旧含笑,身前身后却瞬间炸开了锅。 从容和端严被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尖叫和混乱。 魂惊魄动,每一位仙君的眼神之中都充满了恐惧,天神道之上的众仙终于古怪地落入到真正的平等之中,包含正仙在内的所有人都本能地凝聚法力,仙器嗡鸣,却不知敌在何方,又该如何抗衡。 四处乱作一团。 仙光飞窜,衣袍上缠着的祥云亦如沸水翻滚,有些仙君甚至病急乱投医,一股脑地将所有灵力和修为全部送上了首罗天。 然而,在失去了所有修为后,数道狰狞的血痕便立刻爬上了他的脸。 “你们怕什么?大家不都一样,谁也逃不了。” 图妤收了手,只留下那喊冤的仙君孤身一人呆滞地坐在原地,动也不动。 她并没有丝毫惊恐,反而踏前一步,声音清亮,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清晰地压过所有慌乱:“这不就是规则崩坏的代价,触怒了首罗天,我的术法也只能蒙蔽一时,若不想办法哄好那位大人,咱们都得死。” “哄好大人?” 双目通红的计都星君怒道,“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第二百一十四章 逝水回波 图妤震惊地看着计都星君,“不是吧,星官大人,你难道还不懂吗?” 她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静悬于高台上的云弄,“九百年前,黄金台的规则早已被四方神之首亲自扰乱,以至于现在世上竟会出现两个孟章神君,而黄金台再不落下!这,便是规则崩坏的代价!” 计都星君神色微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图妤轻扬下颌,凤目高挑,态度笃定。 “你想说我危言耸听,不仅敢妄议首罗天大人,还敢口出狂言,质疑黄金台落下的规律——没错啊,你可以这样想,在场所有人都可以这样想,然后你们就去各忙各的吧。” 她猛一挥手,目如火炬,袖袍更似猎猎战旗,“很多人不敢承认,孟章神君的妄念,就是引动这一切灾难的祸源。是云弄戏耍了首罗天大人,胆敢自戕,这才触怒天道,连累这满天星斗。而孟玄鱼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点燃了引线的爆炸符箓,正在挑衅首罗天大人定下的规则!今日亡的是这几位同道,明日会轮到谁,我不知道诶。” 图妤的指尖慢条斯理,撩动琴弦似的,跳动着在他们身上点过,“是你吗,是你?还是说会是我?哈哈,说笑的。” 图妤起身,语速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嗯,反正监兵神君要我带的话我带到了,跟或不跟都是你们自己的事。逾时不候,轮到自己的那天别来跪着求我就是了。” 她停下脚步,鞋尖不经意蹭了蹭地面上残存的血污,那里方才膨胀爆炸了一个神君,而另一个周身早已爬满血痕的星君却安然无恙,只是呆呆地跪着。 屠伐的姓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至少在天神道上,未曾与屠伐深交的人,都道他是个神姿端严、修为高深的正仙。 原本寂静如死的黄金台周遭骤然有了些讨论的响动。 图妤置身其中,忽地觉得这些所谓的上等生命,与不死棋上终日吵嚷着饿了饿了的饿鬼,也没什么区别,饿鬼尚且会把自己要的挂在嘴边,他们却连说出自己怕死都吝啬。 图妤心中原本的那些不确定骤然减少了几分,声音陡然拔高,眉目含笑,说出的话却带着号令般的煽动:“快些醒醒吧,我的神君们。太金星君、金身元帅、织锦仙姝的死,都是首罗天对我们的示警,是最后的通告……”她神秘地将手指竖在唇前,低声道:“嘘,你们听。” “首罗天大人正在说,清除孟章神君这个祸根刻不容缓。” 悬挂在黄金台边角的金线发出“吱呀”一声呻吟。 图妤足尖点地,如同一只玄色的蝴蝶,轻盈自如,穿梭在金台下的人影之中,嘴里吟唱着怪异的调子,在祥云漫天的众神间上回响。 “明辨利害,落黄金台。”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振臂高呼,疯了一样追随图妤。 却也没有人反驳。 人人眼神都是清明的,乍一望去,似乎并没有人轻易信任图妤,被她三言两语所蛊惑——可是,若有能够使用化法缠魂的双手。 四处都很安静,唯有图妤一人在仙官群中边舞边唱,墨丝不盘,含笑挥袖,驱散最后一点残存的血雾。 她想,若是她也像孟玄鱼一样,有一双能够使用化法缠魂的双手,此时信手一捞,定然能够能化出无数颗充斥着怨毒、恐惧与愤懑的珠子,可惜…… 她移动脚步,抬高手臂,翻身登上高台,伸手在虚空之中托了托云弄的尸身,又将目光落在他喉咙的刀痕上。 这是云弄费尽心思为自己挣来的一份结果。 图妤看着,忽而低声道:“云弄,你若是知道孟玄鱼轻而易举便学会了你一辈子没能参透的东西,会说什么呢。” 话音落,身后一道悍然射出的术法犹如洪流,精准无比地射向了四角中的其中一处金线。可惜那东西十分牢固,纵是云弄,也废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斩断,所以此时只是发出“铮”一声脆响,再也没有其他动静。 图妤的黑发被疾驰的风声震动,她侧了侧头,对上计都神君赤红的一双眼,他粗喘着气,嘴角都在无意识地痉挛,状如困兽。 他身后站着的是罗睺星君,这二人是双生子,原本长得一模一样,此刻面目却迥然不同——罗睺星君脸上已爬满将要遭遇玄穹降灾的血痕。 “我该怎么做?”计都星君问道。 图妤不紧不慢地捂住嘴,“哎呀,罗睺星君也……” “少废话!” 眼见身后的罗睺星君痛楚地捂住周身流血的痕迹,计都星君心乱如麻,厉声问道,“打落金线,强行催动黄金台落下就行吗?我还需要做什么?到底怎么才能让罗睺、让黄金台恢复成九百年前的样子?!” 层层泛着祥瑞之气的白云飘过,遮天蔽日,掩住了六道间最明亮的光辉。 图妤的指尖不小心蹭花了点口脂,她厌恶地一搓,心间同时泛上种潮热的不适感。她正要回答计都星君,识野之中却骤然传来屠伐的声音,“来了。” 她下意识反问,“谁来了?” 屠伐道:“孟玄鱼。” “大人何意?” “就今天吧,别等了。”屠伐道:“我瞧天神道上的事,你一张嘴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有几个人愿意认同你?” 图妤刻意无视掉近在咫尺的计都星君,在黄金台上转动裙摆,蝴蝶似的闪到了一边去,手上数着人头。 无数星君的目光不受控地跟着她的动作走来走去,图妤于是胸有成竹地笑起来,“不认同我也无所谓呀,死到临头就都明白过来了。” 她一拍手,笑得志得意满:“大人,恭喜你,我数了下,我觉得台下的这几百个都会出手帮我们的吧。” 屠伐沉声说:“足够了。” “当然够了,不过资质要比当年那批差上一些。” 图妤回,“九百年前的那次黄金台,满天星斗还是看热闹的更多些。曾插手协助黄金台落下的神君也不过百来个,叫得上名字的都被犬神那疯狗报复,不是死了就是废了,指望不上,一个也别来了。” 图妤麦色的右手缓缓抬起取下一支珠花,指尖同时凝聚起一点幽暗弧光,两道光芒交相辉映,遥遥穿透六道云海,映亮忘川河畔一张灰白憔悴的脸。 孟玄鱼。 图妤收了手指,唇角一弯,嗓音清越悠扬:“龙套已找全,主角也该粉墨登场了……孟章神君。” 第二百一十五章 幻影城池 到了。 玉藓抬眼,目光所及之处,唯有黑水幽幽缓泛冷光,两岸寥落,四处空寂。孟玄鱼枯瘦的手推了下她的肩头,从玉藓的身上挣扎着下来,“你沿着河水一直走,走得越远越好,去替我找找看彤鲢他们在哪里。” 玉藓点头,又摇头。 孟玄鱼解下颈间系着的布袋,用手指摸了摸。 上头萦绕着的最后一点阿涂的气息也要消散了。 但神仙无法完全自戕,哪怕肉身分散成一星半点,只要魂灵人在,将来也总有法子能够重修回来,她不大伤心,只是死到临头,突然对身边所有的人与事都不放心,捧着那布袋,如同捧着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其实是不舍。 玉藓同样蓬头垢面的,在人间道被雨水淋湿的头发还没完全干透,她定定瞅了孟玄鱼一会儿,忽然坚定开口道,“我留下来陪你。” 孟玄鱼恍惚想起九百年前她高居云间时的神色,再看她此刻痴傻疯癫的模样,不由也觉得有些唏嘘,摇头作罢:“不用了,星君,原本就该是我一个人去的。”她温言劝道:“太危险了,你还是好好活着吧,能多活得几日,便是几日。” “……阿涂,别急。”布袋泛起微弱的红芒,孟玄鱼声音轻缓,低声说道:“很快,很快你就能回来了。” “等到这里的事情尘埃落定,薄红想必会来寻我,我不确定自己到时会如何——玉藓,你若见了他,一定要叫他按着铜钱上的法子喂养阿涂,不出百日,蜡油狐狸便能回来。” 孟玄鱼沉声说道,“走吧。” 玉藓三步一回首,孟玄鱼平静地挥了挥手,不再瞧她。 算了,她想,自己能做到的事都已尽力了,再忙下去,体面赴死的勇气也快要全数耗尽,拖得够久了,趁热打铁已算不上,只能勉强算作,心愿得偿。 天边乌云低垂,远处悬着一座庞大的黄金危台,嵯峨迫人,将欲倾摧,朝着忘川缓缓碾近迫压,很熟悉的景象。 孟玄鱼轻轻吸了一口气,沿着忘川径直向黄金台的方向走去。 兴许世间生灵从生到死,本就都该是形单影只的,孟玄鱼不觉得冷,也不觉得怕,只是终于快要得到解脱。她瘦到了极处,也憔悴到了极处,河边森冷的风鼓起长袖,在单薄的衣衫间来回激荡。 屠伐没有出现,天地间唯有她孤身一人。 孟玄鱼走得累了,正准备驻足停留休息片刻,身畔忽然明光一纵。 一道银辉自天际垂落于水面,光影顿如水银流动,倏忽铺满了死寂的忘川水面,映亮孟玄鱼憔悴灰黄的脸。 她一怔,水中银光忽而大盛,明彻之极,浸透忘川,将融未融的雪水迅速干涸,荒土之上,摇摇晃晃地浮现出永昼城的轮廓。 行人声浪渐升,六条河道自城中心纵横铺开,几个剑修身形极快,流星似的飞驰而去,孟玄鱼被那疾风刮得侧了下头,耳畔喧嚣不断,诸类生灵出没混杂,又有修罗族的小孩子嬉笑跑过,用手中的小石头砸着河面上的青铜灯笼。 孟玄鱼身下站着的地方也换成了当日与云弄走过的小桥。 她走上前去,凝注着河面上自己摇晃的身影,眼下青黑,神色惨淡,竟连昔日平庸清稚的模样也比不上了。 她听见九百年前的自己说,“义父,我看不出有什么。” 云弄则指向水中身影,“你不觉得吗?我们生得好像。” 孟玄鱼此刻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被天道戏耍玩弄的相似,云弄,音似愚弄,他在自己面前故作轻松,强颜欢笑的样子,现在想来,可真是难为他了。 孟玄鱼冷漠地勾了勾唇角,水面上,她和云弄的身影交叠在一处,一如当日云弄所说:“——你像我的亲生女儿一样。” 确实像。 纵这一城绚烂虚境着实令人留恋,孟玄鱼却还是记得自己要做什么的。 她只站在桥上看了一会儿,便将两条枯瘦的胳膊都揣进袖子,面无表情地继续向黄金台的方向赶路。 屠伐并未现身,只有声音在这并不存在的永昼城中回荡,声若玉震,温厚隽永,穿透万千喧嚷:“不再瞧瞧?这么急着死?” 孟玄鱼不答,反而问道:“你在哪里?” 黄金台的影子垂现云幕之上,监兵神君仍旧静坐其上,背后一只凶悍的白虎影影绰绰,高耸如岳,银光粼粼,隐匿在云间。 云弄的身体就在他面前,不是幻觉,是实在的肉身。 屠伐目光如冷电般扫落于岸畔少女肩头,沉声道:“孟玄鱼,上来。” 她抬起眼,险些被穹顶上九曜星官流转的法器晃瞎了眼。 这永无止息的光辉有如千万尺银绦垂落,直直穿过孟玄鱼千疮百孔的身躯,无差别照亮这小城中的尘土草芥、人鬼仙神。 黄金台庞大无伦,隐隐哀鸣。 隔着九百年岁月,孟玄鱼终于再次瞧见了云弄,虽然他死气沉沉的,和具尸体并没什么区别,但是那北海中的石柱显然将他温养得很好。 想想也是,吸尽囚仙修为,就为了守住这么具尸身,哪有不好的道理? 孟玄鱼抬起手来,轻轻触碰了下云弄倒垂下来的衣角,浅含笑意,“监兵神君真是有耐心,若换了我,等不了九百年的。” 屠伐道,“既知道自己这九百年都是偷来的,就还给他。” “不讲道理,这做神仙,分明是他追着我,非要与我交换的苦差事。” 孟玄鱼脸色沉静,有如痴语,语气却渐渐狠厉,似有怨愤:“不止你,我也等了九百年,日日夜夜都在想着,究竟怎么才能死得像样,怎样才能留个全尸,不那么像个……被缝补改造的怪物。” 她掌心一摊,紧贴在云弄死寂的尸首之上,早已燃尽的眸底终于为自己燃起些微火光,周身血脉骨骼皆在躁动,叫嚣着要冲出皮肉,返回真正的主人身上。 “……我等了九百年,等的便是现在。” 孟玄鱼一口牙近乎咬碎,湿红的眼中早蓄满了泪。 她抿着嘴唇,忽地惨笑起来,“义父,义父啊,你骗了我。如今,我终于能将这一身不想要的东西,物归原主了,是不是?” 第二百一十六章 梦里花落 凄风徘徊,吹拂枯发猎猎。 足下一层琉璃罩展开,将永昼城的景象笼于其中,只见烟霞缥缈,夭夭灼灼,行人皆是酡颜醉脸,宛若一个小巧的景观球,内里则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见孟玄鱼手中动作犹豫几分,屠伐一把压住她的手腕,柔声道:“待到云弄醒了,我就送你进去。放心,这幻境不大,连带你这个人都会变得足够小,小到不会感受到什么疼痛,我保证。” 孟玄鱼掌中红电幌亮,屠伐的一双眼正贪婪俯视着她的动作,嘴角始终含有隐隐笑意,颈后缝合的痕迹逐渐开裂,穿合起皮肉的线都松脱了几分,而他恍若不知,只是催促,“快。” 孟玄鱼冷然瞧了他一眼,深深呼出一口气,忽而抬手,指爪刺出。 九百年间,她从未动用过来自云弄的这一份亡龙之力,唯有此刻,也只会有此刻,她才真正像条龙了。 为她自己,不为任何人。 孟玄鱼五指狠狠摊开,径直刺向眉心,一扭,又一转。 颅顶骨裂开的脆响清晰瘆人,金光顿时裹缠着血丝从裂口喷涌而出。 九百年前,孟玄鱼并未目睹过这血腥的场景,更换骨骼、筋脉与血肉,皆是由云弄蒙着眼替她完成,她只觉得痛,肺腑如煎,整个人好像被推进了油锅似的炸了一遍,在人间道做条寻常的鲤鱼,受死之时也就不过如此。 当时的她想,只要忍过这一遭,以后总能好起来的。 却没想到换来的只是更深的炼狱。 不过幸好,这一刻,早在她胸臆间重复上演了无数次——九百年间,这一刻的每个动作都曾被她畅快地幻想过,咀嚼过,可以说是,烂熟于心。 脑袋上骤然破了个大洞,鲜血糊住眼睫,而撕开的地方被寒风渗入,无遮无拦,孟玄鱼因为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而发着抖,先是觉得冷,后来又不觉得了。 龙脉脱离身体飞升的刹那,早被血痕蛀空的孟玄鱼一瞬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想笑,却双腿一软跪倒,满腿的血痕撕裂,血就流了满地。 那血的味道也不好闻,仿佛是死去多时的味道。 她竭力在黏腻的血里抬起眼睛,眸光闪动,看见数不清的、耀眼更胜日光的金芒,如千万针尖射向高空。 然后,被那纹丝不动的尸首尽数吞噬。 云弄死寂了近千年的身体发出一声哭泣似的哀鸣,游龙浮起,摇摇晃晃,很快地汇聚,又飞快地蒸腾消散,重新化入风中。 这只是第一样,还没完呢,远远没结束。 她的双眼、骨骼、肺腑,组成这身体的一切,早没有一样是自己的,她究竟是谁,是个什么东西,孟玄鱼没有时间去问,又不知道该问谁。 金台高耸,直接青霄。 见她真的动手,没有半点恐惧与迟疑,屠伐的心也放下了大半,骨髓里那虚伪的宽宏忍不住出来作祟,此刻竟觉得眼前这小鱼可怜:“如果很痛的话,可以慢点。”与方才催促的嘴脸大相径庭。 孟玄鱼听见了,但她没有停下。 她沾满血的指爪转向了自己的心口,竟是生生插了进去,似乎想要取出胸臆间的肺腑,尽管那上面已被血痕刻满,每次呼吸都是折磨。 不是她的东西,她都不要了。 咔哒,骨骼折断的声音极清脆。 孟玄鱼满身都被冷汗浸透了,然而她咬着牙,没有半分退却,就这样一寸寸地狠心杀死自己,毁掉自己的身躯。 皮肉寸寸向上剥离,孟玄鱼的牙齿已被鲜血染红了,身体在随着动作而塌陷,她“嗬”地低叹了一声,眼底有血,却是含血带泪地笑着的。 “你错了,但是不用怕。” 她终于坦然原谅九百年前的自己,“虽被人戏耍,但你的痛苦、恐惧、贪婪、侥幸……都有人看见。旁人原不原谅你,觉不觉得你有错,都不重要。” “我原谅你。” 她再不恨自己。 这漫长的上千年,一场劫难,她被迫承受,又牵连其中,做出了许多错误的选择,是以连自己都不能选择站在自己这边。 但好在她现在选对了,只想着从前的孟玄鱼能原谅自己。 泪水珠子似的坠在她深埋进身躯的手腕上,渗入血痕,又是一阵烧灼的疼。 云弄的身躯渐渐充盈、饱满,灵气在苏醒,黄金台随之剧震。 很快,六道间就会同时出现两个孟章神君,他们血脉相近,气息相似,乍一看上去,会像是同一个人。 而这超出了玄穹尊所能理解、消化的范畴,它只会认为,是孟章神君因故分裂成了两个,而其中一个必须消亡。 九百年前,云弄就是用这一招成功躲过了玄穹降灾,趁着黄金台将孟玄鱼当做他时自戕,可是,孟玄鱼的身上并没有黄金台印记。 玄穹尊也察觉出了问题的所在,它一直以来循环运转的规律断裂,而它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个环节出现问题,干脆选择推倒重来,不再接受新飞升的神仙,而是胡乱地吞食着天神道中的神仙,随机将灾难降临到他们身上。 直到所有的神仙全部消亡。 所以,此次二人同时出现时,玄穹尊察觉到与九百年前类似的情况,必会立刻坠下黄金台恢复从前的秩序,无论此次考题为何,座主又是谁,它定然会选择先杀死其中一个孟章神君。 死去的只能是孟玄鱼,也必须是她,否则没有意义。 屠伐的表情终于彻底轻松了几分,似有水光在那双温润的眼中浮现。 云弄周身的灵气越来越丰沛。 每一颗东宫星斗都在复苏,它们迎回了真正的主人,重新焕发生机,恨不能立刻使自己变得如同往日一般明亮。 孟玄鱼不觉得意外与失落,因为那些从不是她的东西。 她的东西,她早就护得好好的了。 整座庞大的高台开始向一侧倾斜,孟玄鱼站立不稳,身子一晃,顺势匍匐在冰冷的金台上,身体只剩一张血肉模糊的皮囊在疾风里飘荡。 那些被迫植入的龙脉筋骨,那些真龙一族的遗泽……大半都已被她自己亲手剔除、流尽,如今,也只差身上的修为和这双眼睛还没有还给云弄。 孟玄鱼终于又十分接近她自己最初的样子了。 软弱,无力,但并不纯粹依附于任何力量。 她只是一条最寻常的鲤鱼。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东斗双星 云弄醒来的这一刻,沉寂了九百年的东斗星宫尽数被点亮。 他面无表情地张开眼,似乎并不意外自己会突然醒来,见他动了,屠伐立刻抓起孟玄鱼一只胳膊,在黄金台上扯着她后退。 孟玄鱼的身躯被抽空了大半,稍一挪动就是锥心之痛,然而她此刻没什么反抗的余力,只得任由屠伐拉着自己,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云弄扶着身下流转的光辉,慢慢坐了起来。 那被死气和海水泡得变形的躯体也在逐渐变得紧绷,复原成昔日模样。 他乌发披散,面容仍是十分清俊,眉眼却极其涣散,宛如将熄之炭,没有半点死而复生的欣喜,更寻不着从前半分灵动跳脱的影子,眼下青黑松弛,唯有说不出的厌倦和烦躁。 颈部上自刎时留下的刀痕仍在龇牙咧嘴,他下意识用手指一摸,刺进外翻的皮肉,成功摸到了一手血,尚有温度,根本没死,人就愣了一会儿。 当初下手太狠,连喉咙都被切断了,此刻更是根本说不得话的。 云弄静悬在半空之中,没有抬头,而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半晌才以法力荡出声波,一字一句,平静如死灰:“是谁?” 他问,“是谁坏了我的事?” 云弄漠然的眼睛在黄金台上虚虚扫了一圈,瞥见只剩下一口气的孟玄鱼,也看见屠伐——望见那双眼时,他心里顿时就明白过来,“屠伐。” 孟玄鱼轻轻挣扎了一下,又被屠伐迅速压制,几乎要将胳膊扭断。 屠伐咬牙切齿地用着力,脸上却端出个亲亲热热的笑来,简直不像他的样子了,“对,是我。” 云弄黑了脸,突然难耐地一扭脖子。 四肢百骸似乎被人以蛮力扯断又生生缝回,他同样痛极,剥离出去的龙骨早与孟玄鱼的血肉长在一处,再回来,也只是显得格格不入。 这六道之间,早已不该有云弄此人的容身之地。 他紧闭双唇,只有声音自胸臆间荡出。 “……我记得,当日我说过,不必相送。” “那又如何?”屠伐道,“我并没有答应你啊。” 金台之上,明光流转。 身下的黄金台重重又下坠了几寸,云弄在颠簸中微微睁大眼,像是疑心自己听错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勾唇微笑,连连点头,“行,行,我的东西呢,可都还回来了吗?” 见他态度转圜,屠伐便将孟玄鱼直接抛至他身前,像丢弃个什么一文不值的物件似的,毫不怜惜,发出砰一声响。 “只剩双眼睛和修为了。原本,我想直接将你的神魂转移到她的身体上,也就免了换来换去的麻烦——”屠伐漠然道,“不过你也看见了,这具身体已经没什么能用的地方,弃了也就是了。” 凝滞的血流过金台表面,途径孟玄鱼的裙角,将上头的颜色濡至青黑。 孟玄鱼伏在原地,几次撑着想起身,却都以重新趴下告终。 这具身体,如今已不剩多少重量。 与将要进厨房下油锅、被掏空内脏的鲤鱼也没什么区别。 终于,孟玄鱼在淋漓血色之中被云弄俯身捉住下巴,她想挣脱,却被云弄用力扭住,强硬地逼她抬起眼来。 四目相对,孟玄鱼轻轻抽了一口气,也许是因为痛,也许是因为还在恨。 她自己也分辨不清楚。 这是对她有“再造之恩”的义父,她敬过他,信过他。 九百年前永昼城一别,孟玄鱼被此人剖心剔骨,又被骗至饿鬼道,害得忘川倒灌,薄红险些丧命,她更稀里糊涂地为他做了替死鬼。 只为了他那个荒谬至极的心愿。 孟玄鱼的下巴几乎是扎进他掌心的,上头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肉,全身上下都黯淡,唯有一双不属于她的眼,亮得出奇,几乎有痛恨的血光在眼底撕裂,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瞪着眼前这个曾被自己称作“义父”的神君。 她一咧嘴,露出被血染透的齿列,声音变调,不只哽咽:“……云弄。” 说不下去了。 云弄望她的目光却坦然,从中竟找不出半点该有的愧疚之意,不过对视片刻,又轻飘飘地将她放开了,不再看她,只道:“在这等着,我用完就还你。” 指那些刚刚才被替换过去的龙骨、龙心。 云弄还是要她做替死鬼。 那语气,仿佛孟玄鱼仍是九百年前那个予取予求听话懂事的凡间鲤鱼,只要义父发话,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都得乖乖候在这里,任凭随便哪里的人都可以将她千刀万剐。 天神道上人人都能将她搓圆捏扁的日子。 云弄双眼一瞬不移地盯准屠伐,正拔足欲走,衣袍下摆却被孟玄鱼一把扯住,蹭上了污秽的血迹。 云弄一顿。 却听孟玄鱼嘶声追问,“……凭什么?” 云弄猝然挥出一道灵光,将孟玄鱼甩脱,她又摔在黄金台上。 “好女儿,我才要问你凭什么追问呢。我是神仙,所以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一直如此,不是吗?” 云弄的声音持续自识野之中飘荡而出,声声入耳,震得孟玄鱼耳膜胀痛,她强忍着喉间鲜血,不甘地重新爬了起来。 沾血的靴子下一刻就要踩住她的指尖,孟玄鱼左手急急抢上,一把托住,阻断了这羞辱的动作。她目光如炬,虽身居低位,但没有丝毫退却,直直迎视屠伐,眼眶湿红,一字一句沙哑道,“云弄,我不会听你的话,因为我不欠你。” 这一刻,她真正不再亏欠的人,是九百年前的自己。 “你的东西,我还给你。” 孟玄鱼的声音在抖,这些字句从不是她能说出来的,像是有另一个魂魄撕裂了这具身体,挣扎着要替她说些什么,可是这话已日日夜夜折磨了她九百年,她要说,她非说不可。 “你骗了我,没人活该要替任何人垫尸底。” ”你自己的命是命,你的妻子、女儿是命,你要搏一个选择的机会,这是你的自由……可我也是一条命,你没资格愚弄我,推我出去,更没资格决定我该怎样去死。” 云弄终于俯首看向她。 他目光中似有探究和不可置信,许久才一叹,“……好,说得好。” 想不到,他竟连摆弄一条寻常鲤鱼的资格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