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过了多少个时辰,薄红的双臂始终钳子似的抱着怀里的人。
孟玄鱼时睡时醒,多数时候都在发狂,拼命想要去抓挠铜棺的缝隙脱身,那些狂乱的动作都被薄红逐一压制。
他好像不觉得疲惫,更不觉得烦似的,只是柔声哄着,阿玄,阿玄,此处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别走,我陪着你,手会痛,别抓了。
因着主人受伤,兵器反噬的缘故,两个人的手都是鲜血淋漓。
孟玄鱼睁着眼睛彻底安静下来了,在薄红怀里只露出对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许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薄红便将自己的怀抱松脱了些。
孟玄鱼轻轻吸了一口气,眼中罕见地清明,气若游丝叹了一声他的名字,“薄红……”
“嗯,在。”
薄红伸手替她梳顺了汗湿的头发,在她满是血痕的颈窝间亲了一记,问道,“怎么了?”
孟玄鱼看了看他指甲翻裂的指尖,低声说,“辛苦你了。”
薄红不以为意,“客气了,这有什么好辛苦的。”
“我其实是想说,一直以来,都谢谢你。”孟玄鱼试探地用掌心托住他的下巴,痛得将要失去知觉的指尖轻轻发抖,“谢谢你为了我,始终坚持在四方六道间寻找一个真正的容身之所……”
薄红的眸光有些黯淡:“但失败了。”
或者说,她不愿意。
“没有失败。”孟玄鱼道,“若是此次黄金台之考结束之后,我还剩一口气的话,我一定是愿意回到这里来的。”
察觉到她这话背后的意思,薄红的肩头震了震,忽地俯身更用力地将她抱住了,不许孟玄鱼再说下去。
赭色的内衫贴近至眼前,孟玄鱼自他臂下穿过揽住他,轻轻拍了拍,“我愿意的……也谢谢你,一直愿意。”
抵在她肩头的下颌动了动,薄红没有答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
有水滴突兀地落在孟玄鱼的颈间,被血痕刺痛地吸收。
她挣扎了一下,被薄红阻止。
“别看我。”薄红说,“也别谢我。”
没人知道此时铜棺外是不是在下雨。
孟玄鱼也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这一刻仿佛说什么也显得太轻微了,只好放松自己,尽力在清醒的状态下给予薄红同等的回应。
这是一个不掺杂任何欲望和杂念的拥抱。
他们之间很少有如此平静的时刻,哪怕是从前在四神之丹和永昼城小院,他们最亲密无间时,也总有各自的言不由衷与隐瞒。
可是现在终于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两颗心之间除了两层衣衫外,竟什么也没有隔在中间了。孟玄鱼先是一笑,顿了顿,又是一笑,声音却哽咽,“……我爱你,薄红,我很爱你的,你不要伤心,不要不相信我。”
“月牢山之事时,看到你亲笔写的和离书,我其实十分在意。”
“是我想去看你。”
“刘家村的事我知道与你有关,我才去的。自始至终,我从来没有半点怪过你的意思,只想你过得好……你想我的时候,我也会想你。”
“你说得对,我只有你,我也只爱你。”
更多的水滴如断线玉珠。
这狭小的一方天地之中静得过分了,以至于孟玄鱼能很清晰地听见他的泪水自眼眶中流下,沾湿自己肌肤的声音。
她也能看见薄红胸臆间撞击的情绪,纷杂的颜色快要将他从中撕裂。
微弱的一点青芒在孟玄鱼手间聚起,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掌心贴住薄红背后的位置,将其中的痛苦与怨怼慢慢拖拽了出来。
薄红也知道她在做什么,一道刀气瓮声瓮气地荡出,清吟在铜棺之内回荡,他如今已能控制得很好了,距离再近,也不会伤到孟玄鱼半点。
“……你又这样。”
“你太累了。”孟玄鱼亲吻他的耳垂。
一道锈迹斑斑的锁链在孟玄鱼掌间越绕越长。
几乎是同时,孟玄鱼感觉到对方紧绷的身躯渐渐放松了些许。这两种情绪在薄红体内所占的比重太大,几乎是这些年支撑着他行动的所有气力来源,乍一抽掉,就如同人被抽掉了脊椎一般。
薄红轻声说,“没有这些,我没办法活下去。”
孟玄鱼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阵,把沾了血的一沓信笺放进他怀里,又将彤鲢给了自己的布口袋也塞进薄红手中。
我以我手证我心。
祝福铜钱也好,十色花笺也罢,阿涂最后留下的丁点气息也好,所有她珍视之物,都留给他,“薄红,将信笺拼成你的画像,舍掉这幅身躯吧。”
能拿走的身外之物,唯有一支霜毫。
孟玄鱼的手最后摸了一把这同样伤痕累累的毛笔,狠心将它抽下,捏诀放它自由:“琼须,当日我往阿修罗道求取妙笔,本是要送给我义父,希望你能替他破除灾厄,稳定心神,最后也是阴差阳错才将你留下……”
雪白的毛笔在孟玄鱼掌心浮起。
饶是琼须这等本质贪生怕死、拜高踩低的恶劣生魂,这九百年间受孟玄鱼驱使,一同出生入死、并肩作战,总算也生出点特殊的情谊,此刻分别在即,这本该没心没肺的家伙竟露出几分不舍,坠着尾巴似的一道灵光绕着她飞来飞去。
孟玄鱼却不再理它。
孟玄鱼眷恋地深深望了一眼薄红,迅速抽身而起,黑暗中弧光陡闪,她手里拿着的锁链化成了斧凿,她定了定神,立刻对着那青铜棺材的缝隙砸起来。
铜棺巨震,火花迸溅。
红衣男子始终蜷在地上不动。
孟玄鱼不再看他,也不能再看他,只是专注精神,将全身仅存的气力都灌入双臂,整个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凶悍地推动那片被撬动的棺盖。
待到孟玄鱼终于将那棺盖推开一条缝隙时,夜雨流泻,濡湿了薄红的黑发。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挪出足以自己钻出的宽度,足下一蹬,人已经探出头去,只是才一接触到外面湿冷的空气,皮肤便又撕裂几分,灼痛难忍。
见孟玄鱼脱身,守在旁边的玉藓眼前一亮,跑过来想要助她出来。
两只手交握在一处,就在孟玄鱼将要借力脱身之时,薄红伸手拉她。
孟玄鱼身体僵住,却没有回头。
玉藓冷了冷脸,忽地松开孟玄鱼,反手就去推那沉重的棺盖。
这举动显然激怒了此刻蜷在棺底动弹不得的邪刀,玉藓却不管许多,咬着牙重新闭合棺盖,就在阴影彻底笼罩的刹那,薄红的手骤然改变方向,五指如钩,猛地深深抠进了棺盖边缘,硬生生挡下了这道狭窄的缝隙。
金属撞击的声音铮一声响。
玉藓被震得虎口发麻,退了两步,却对上那缝隙之中发红狰狞的一双眼。
薄红目眦欲裂,在铜棺之中厉鬼似的盯着又要弃自己而去的孟玄鱼,眼睫分明漆黑,四周却红得仿佛要滴出血。
“阿玄。”
此刻的声音也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亦或许这邪刀本就是如此,“你不是说你爱我?”
孟玄鱼听见了,但脚步声没有片刻停顿,她似乎是同玉藓低声说了什么,那草鞋踏水的声音很快就隐没在雨中。
薄红身前身后,便又只剩下一片死寂。
什么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