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曜一番铿锵有力的质问,过了许久仍回荡在谢云生耳畔。
帝帐内一片死寂。
他心里却波翻浪涌。
好半晌他才想起一句话:虎毒不食子。
他断断续续哂笑几声,喃喃道:“可见人狠起来,连禽兽都不如。”
秦曜缓了缓,闭目定神。
“不,不可能!”商贺猛地抬起头,双目猩红,状若疯魔,“我不信!你们休想骗我,五殿下都死了你们还不肯放过他,还要往他身上泼脏水,你们——”
“商贺。”谢云生陡然提高了声音,神情怜悯又厌恶,“自欺欺人有意思么?”
嘶哑的吼叫戛然而止。
商贺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摔了一下,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重新爬起来走到他面前。
秦曜睁开眼,见状立刻抬手挡在谢云生身前。
商贺布满血丝的眼就转向了他,颤声问:“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他明明那么善良,当初我病得要死,我爹怕我死在家里,就把我扔到乱葬岗自生自灭,我爬出来冲撞了他的车架,他也没计较,还让人给我请大夫,给我饭吃,送我去学武……”
谢云生按下秦曜的手臂,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转头问:“那时你几岁,他几岁?”
商贺一愣,“我十岁,他……他十二岁。”
“或许十二岁的秦照救你是真心的,而二十二岁的秦照想害我,也是真心的。”
谢云生语气平淡,商贺却像被什么迎面击中似的,瞳孔剧颤,踉跄着退后一步,脸一瞬惨白如纸。
秦曜沉声道:“你十三岁因根骨奇佳,颇有习武天赋,被破格选入皇家暗卫,受了五年训练,后被分给我做侍卫,因实力出挑,又入选玄影卫。”
“这期间,你和秦照接触过几次,了解他多少?”
“我……”商贺语塞。
之前他骂谢云生的话此时化作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回他自己脸上,痛得他呼吸困难,满嘴血腥。
慌乱之中,他猛地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瞬间有了底气,挺直腰质问秦曜:“说一千道一万,五殿下再不好,也不会对自己的父亲下手,你呢,你敢说先帝之死与你无关?”
“你……”谢云生蹙眉,刚要上前,秦曜反握住了他的手。
没用多少力气,却成功让他止步。
秦曜面无表情,淡淡道:“是我杀的,如何?”
他毫不避讳,坦坦荡荡的态度让两人都怔住了。
谢云生错愕地看着他,心慢慢沉了下去。
秦曜……
他那般重情重义,到底是什么样的仇,什么样的恨,才能让他对自己的父皇痛下杀手?
明明他走之前他们父子关系还很亲厚来着。
谢云生发现自己对秦曜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之前秦曜说恨不能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陪在他身边,他还觉得秦曜对自己太苛责了。
如今短短几个时辰,易地而处,他生出了和秦曜一样的念头,才真正明白他的无力。
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凉水,他全身血液流动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商贺猛抽一口气,尖锐古怪地笑起来,“我说什么来着!”
他看向谢云生,眼皮抖动,嘶哑道:“你听到了吧?!他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敢杀,你又算得了什么?早晚有一天你也会死在他手里!”
秦曜没说话,静立如山。
仿佛商贺的歇斯底里,谩骂诅咒,都与他无关。
谢云生却听不下去了,心里酸胀得难受,想也不想挡在他身前,反问商贺:“那又如何?”
秦曜死水一般的眼里终于起了一点波澜,怔怔地望着他俊秀的侧脸。
嗡鸣不休的耳朵忽然一静,他听到谢云生无畏又坚定地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来日就算真死在他手上,也是死得其所,求仁得仁,我不悔,不怨。”
商贺又哭又笑,骂他疯子,还骂了些什么不堪入耳的,秦曜听不清了,也不想听。
他耳中只剩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又急又重。
沸腾的血液烧得他全身发烫,甚至隐隐作痛。
“……殿下,殿下?”
谢云生连唤了好几声,他才回神。
看着对方担忧的脸,秦曜嘴角不太自然地上翘,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谢云生显然是误会了什么,以为他是心情不好,看他眼神越发心疼。
他没有解释,谢云生便压低声问:“从他嘴里估计是问不出什么了,殿下要如何处置?”
“他知道的太多了,依我看不如趁早杀了,以免节外生枝。”
商贺通敌卖国本就罪该万死,拉出去砍了也没人会怀疑。
秦曜颔首,“好。”
一个字,定了商贺的结局。
谢云生当即唤玄影卫的人进来,把商贺打晕带出去,省得他喊出什么不该喊的。
然后拖到演武场上,当众斩首,以儆效尤。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前脚玄影卫刚把人拉出去,后脚谢云生就被秦曜掐着下巴转过了脸。
“唔……”
谢云生茫然,“殿下?”
秦曜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沉声问:“你真的不怕么?”
“商贺骂我的那些话也不算冤枉,我确实弑君父,杀手足。皇位原本也不该落在我身上,是我不择手段抢过来的。”
“我已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秦曜。”他退后一步摊开双手,自嘲一笑,“这双手沾满血腥,深入骨髓,永远都洗不干净。”
他近乎自暴自弃地一股脑说完,甚至不敢抬头看谢云生一眼,怕在里面看到哪怕一丝的畏惧或嫌弃。
沉重的氛围无声蔓延,山一样压在背上,光是站直就已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倏地,他冰冷的掌心搭上了两只滚烫的手,烫得心脏骤缩,带来一阵难言的窒息。
“秦曜,你抬头。”
谢云生的语气一如既往,他迟疑片刻,缓缓抬起懦弱的眼。
目光交触的一瞬间,谢云生弯了弯唇,笑容柔软干净,双眸清湛如水,温柔地包裹着他小小的倒影。
他收拢手与他十指紧扣,轻晃两下,不以为意道:“洗不干净就别洗了,我这双手也没比你干净多少,正好谁也别嫌弃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