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浩势荡荡的车队中央,一辆特制的精铁囚车异常醒目。
囚笼内,一个蓬头垢面,手脚都被铁链锁住的汉子蜷缩其中。
他便是当年玉门关外战前先锋将军,乌孤。
金殿之上,气氛凝重。
阿史那鲁泰然自若地站在金殿之中,身后两名剽悍的漠北武士押解着乌孤。
乌孤踏入大殿时,浑浊的目光扫过满殿众人,最终死死钉在王雍鸣那张老脸上。
“陛下!”阿史那鲁声如洪钟,打破死寂,“人证乌孤带到!请陛下允其自陈当年玉门关布防图泄露始末!”
萧承煜端坐龙椅,沉声道:“准!”
乌孤被推搡着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三年前,玉门关...大战前夜,联络冀朝...内应...”
他伸长了脖子,一段话说的断断续续,好像每一个字都说的异常费力一般。
“在黑风隘口...接头,接头的是个...蒙面人。他...他递给我...布防图...还有一封密信...说事成之后,漠北...漠北王庭...保我...荣华富贵...”
他说完喘息了半天,而后猛地指向朝臣队列中几乎站立不稳的户部侍郎,刘启明。
“我...记得他的眼睛,蒙面人...是他!信...信上还有...有他...的私印...启明二字!”
满殿哗然!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刘启明身上。
“血口喷人!一派胡言!”刘启明如遭雷击,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同僚。
他失声尖叫,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陛下!陛下明鉴!此乃漠北蛮夷构陷!臣...臣从未...”
“拿下!”萧承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瞬间压下了所有喧嚣。
御前侍卫瞬间上前,扭住刘启明的双臂。
官帽滚落,他涕泪横流,口中语无伦次地哭嚎着冤枉,目光却绝望地看向王雍鸣。
王雍鸣老脸煞白,一双老眼死死盯着被按在地上的刘启明,胸口剧烈起伏,捻着胡须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陛下!”阿史那鲁再次上前一步,双手奉上一个狭长木匣,匣子缝隙间露出内衬的明黄绸缎,
“此乃乌孤叛变前,与冀朝内奸往来密信原稿!其上笔迹、暗记、印鉴,经我王庭大巫与贵朝翰林院数位老供奉反复比对,确凿无疑!另有当年乌孤亲兵统领血书证词一份,详述其如何受冀朝重金收买,背叛王庭,构陷忠良!请陛下御览!”
徐公公颤巍巍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木匣。
铁证如山!
萧承煜缓缓起身,他目光如炬,扫过殿中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落在武将队列前方。那个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却仿佛瞬间卸下千斤重担的身影上。
沈知修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双目之中,水光隐现。
“众卿!”萧承煜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金殿中,清晰而坚定,“漠北使臣阿史那鲁呈递人证、物证,经三司会审,兵部、大理寺、都察院反复勘验核查,北疆通敌一案,实属构陷!”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沈万亭沈相,忠君体国,临危不惧,以文臣之躯坐镇玉门关,洞察敌情有异,为保身后城池百姓,临危更改军令,令沈家军死守城门,阻漠北铁骑于关外,挽狂澜于既倒!其心昭昭,可鉴日月!”
“即日起,免除沈万亭死罪!即刻移送刑部天字号官房,着太医署妥善调养,待其身体稍复,再行恩旨,重归朝堂!”
赦令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金殿每一个角落!
“吾皇圣明——!”顾砚之率先躬身。
“吾皇圣明——!”更多的声音随之响起,汇聚成洪流。
沈知修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液体,沿着刚毅的脸颊无声滑落。
三年风雪,父亲在诏狱中受尽的折磨,在这一刻,似乎终于看到了希望。
沈知修霍然转身,他踏前一步,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的声浪,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他面向御座上的帝王,抱拳,单膝跪地,
“陛下!臣沈知修,斗胆恳请陛下恩典!”
萧承煜眉峰微蹙“沈卿有何事,但讲无妨。”
沈知修抬起头,目光掠过龙椅上的帝王,扫过满殿神色各异的同僚,最后垂下头,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沉重:
“蒙陛下天恩,沈家沉冤得雪,父亲免罪在即。然臣心中,尚有一桩心愿未了,日夜煎熬,寝食难安。”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臣欲娶白氏若璃为妻!求陛下恩准!”
顾砚之拢在袖中的折扇“咔”地一声轻响,玉骨折扇的扇骨似乎被捏出了一道细微裂痕。
他深邃的眸子瞬间眯起,目光直刺沈知修,仿佛要穿透表象,看清他到底被灌下了什么迷魂汤。
陆靖琪站在人群后方,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快意斥满眼底。
而武将队列中,那些曾与沈知修并肩浴血的袍泽们,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请奏,此刻都有些瞠目结舌,脸上写满不解。
沈知修对众人反应恍若未觉,依旧单膝跪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内心翻腾的愧疚与酒醒后看到白若璃身上青紫痕迹时,那灭顶的负罪感。
赵阔带回的户籍证明,成了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自边关归来以后,先是将霜儿的心伤了个彻底,导致兄妹离心。继而又害得一心为他的若璃重伤失了清白,如今能娶了若璃,让她能够名正言顺地后半生安稳,也算是一种赎罪了。
萧承煜看着阶下跪着的人,那张熟悉的脸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化为一声听不出喜怒的叹息:
“沈卿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
教坊司内,气氛与金殿截然不同,却同样压抑。
拓跋律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厢房门口堵住,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翡翠色的眸子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沈小娘子!你听说了吗?!陛下刚赦免了沈相,沈知修居然就在金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皇帝求娶白若璃那个毒妇!他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被那毒妇下了降头?!”
他气得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把我舅舅想让你和离的话都堵了回来,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拓跋律猛地停在榻前,俯身看着沈清霜,“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就这么看着他跳火坑?看着他被那毒妇啃得骨头都不剩?!”
吴嬷嬷端着一碗刚温好的药汁进来,低声劝道:“小王子,你也消消气,姑娘身子还弱,经不起这般...”
拓跋律猛地回过神来,嘴唇嗫嚅着道:“我不是生气...只是看沈知修脑子不清醒,他若是娶了那毒妇,不是亲手把刀塞进别人手里吗...”
沈清霜终于有了反应。
她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拓跋律愤怒涨红的脸上,又似乎穿过了他,看向更远的地方。
“他不是早说了么...”
她顿了顿,胸口传来阵阵熟悉的灼痛,噬心蛊的余毒又在蠢蠢欲动。
“沈家,没有我这个女儿了。”
她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再也激不起半分涟漪。
“他娶谁,与沈家何干...又与我何干...”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剧烈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头!
“噗——!”
一大口暗红发黑的血,毫无征兆地喷溅出来。
吴嬷嬷立刻上前扶住她。
沈清霜却摆摆手,“嬷嬷,我无碍。不过是积郁在胸口的淤血罢了。”
吐出来,倒也畅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