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谢府当真给畹君送来了聘书。
一个月五两银子的薪俸,平时吃住都在谢府,逢五逢十日可以回一趟家。
那谢知府膝下仅一独子,为了开枝散叶,妾侍纳了不少,孩子也生了不少,可无一例外都是女孩。
眼见谢家的九、十小姐到了开蒙的年纪,太太就做主请了西席进府,面子做到位了,其实根本不过问小姐们的功课。
这倒是让畹君松了口气。
她幼时跟着父亲念过书,后来在慈育堂教过书,给小姐们开蒙的差事也能勉强胜任。
只是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进谢府本也不是为了当西席而来的。
谢府每天迎来送往,跟姻亲时家也多有走动,只是时璲从不登谢家门。
畹君思索过其中缘由。
谢知府出身陈留谢氏,宣平侯老夫人是他的姑母,宣平侯世子夫人是他的侄女。两家如今又同在金陵,按理说时谢两家应当很亲近才是。
可是和时璲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中,畹君能感受到他对谢家的不齿。
兴许是时璲自视甚高的缘故,而那谢知府的官声又不好,他不屑跟谢家来往也不足为奇。
可结亲是两家人的事,她得有多大的本事,把时璲迷成什么样子,才能让他放下偏见去跟谢知府提亲啊?
畹君后悔一千两银子要得少了。
过得几日到了五月端阳,秦淮河畔的龙舟竞渡历来是城中盛会。
官府出了高额赏金,各大商号都派了龙舟队伍去争头彩,健儿们摇旗呐喊,河岸两边锣鼓喧天,气氛竟比头顶的骄阳还要热烈。
端午正逢晴天艳阳,暑气正盛,河畔两侧搭起蜿蜒十数里的彩棚,以供全城百姓出游观赛。
金陵显贵们的彩棚设在长安桥一带,谢家彩棚对岸便是时家的彩棚。
畹君轻摇纨扇,远远地望过对岸去。
时家彩棚的左侧坐满了女眷,中间隔着一道盘花纱帘,右侧是时家的男丁。
她的目光扫过那一众芝兰玉树的少爷,没瞧到时璲的身影,倒正好跟时瑜对视了一眼。
畹君若无其事地别开眼去,倒是时瑜愣神了许久,一直定定地瞧着这边。
谢四娘坐在她身侧,低声跟她咬着耳朵:“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见上时二爷一面。”
畹君道:“今日河畔这么多百姓出游,时二爷有公务在身,只怕无暇出来赏玩。”
谢四娘却很乐观地一笑:“你放心吧。他喜欢你,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他肯定会设法来见你的。”
畹君不语,心头却纳闷:谢四娘都没见过时璲,怎么就笃定了时璲对她有意?
外头有人走进彩棚,带进一袭芳浓的脂粉香。
畹君微蹙眉心望过去,却见棚架下站着一个高瘦的华服青年,正微眯着眼睛看她,那眼神直勾勾地,仿佛看见了什么稀罕物事一般。
畹君心头一跳,意识到这是谢知府的独子谢惟良,金陵城有名的花花公子。
她在谢府时只在后院行走,也不必去向主母问安,因此从没碰上过此人。
今朝对上他那赤裸裸的眼神,心知不妙,却也只能强作镇定地偏过头去,拿纨扇挡了挡脸。
那谢惟良却已阔步走过来,假意跟谢四娘寒暄,故作才发现畹君的样子,因笑道:“四娘,你身边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谢四娘与谢惟良乃一母同胞,平时跟她大哥便十分亲近,哪能不知道他这是对畹君见色起意?
谢惟良要怎么沾花惹草她管不着,只是畹君身系自己的富贵前途,不能这时给他截了胡。
谢四娘便站起身来,对谢惟良附耳说了几句话。
畹君只是静坐不动,眼睛虚虚地望着河对岸,却听得那窃窃私语中漏出几道声气:“……等哥哥当上时二爷的大舅子,将来背靠两重大山,还怕不能在金陵呼风唤雨?”
那谢惟良一面听,一面不住地拿眼睛觑畹君。
眼前的美人云鬟雾鬓,姿容丰雅,任是不笑也动人,看得他心头发痒。
只是谢四娘那番话更令人心动,便笑道:“好妹妹,你的婚事大哥只有支持的份,怎么会坏你的好事?”
说罢调转身子走出彩棚,经过畹君身边时却将手搭在她的肩头,轻轻地捏了一下。
男人手掌的温度隔着轻薄夏衫传递到肌肤,教她无端起了身鸡皮疙瘩。
谢四娘看了眼她僵硬的神色,不以为然道:“你放心吧,我大哥不会动你的。”
畹君不语,忍下了心头的恶心劲,只盼着赶紧将此事了结,再不用跟他们谢家的人打交道。
这厢人渐渐地到齐了,上首的谢太太便对姑娘们道:“今儿天热,你们姑祖母没出这趟门,只是也该去给你们婶娘请个安。”
话音落下,婢女们纷纷撑起青凉伞,打着锦纨扇,簇拥着太太姑娘们往对岸的时家彩棚里走去。
衣香鬓影浩浩荡荡地离开,方才热闹的彩棚里顿时安静下来。
畹君虽然也算侯府的亲戚,可她又不是正经的谢府小姐,懒得去讨那没趣,便没跟她们同行。
这彩棚的人走了大半,她倒还自在些。
面前的八仙桌上摆着榴花艾草,琉璃果盘上盛着冰湃过的枇杷梅杏,漆盒上装着琳琅的茶果点心、琼酥金酪,俱是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果品,摆在这里却无人问津。
畹君拿干净帕子各装了一点放进荷包,准备带回去给佩兰吃。
就在这时,外头走进来一个长眉杏目的小厮,恭恭敬敬地朝她施了一礼。
畹君认出这是在侯府引她去见时璲、后来又在珍珑阁偶遇的那个小厮。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他上次去珍珑阁,是奉了时璲之命去打那对送给她的耳坠。
鹤风脸上挂着客气的笑道:“谢姑娘,我们爷请您过去说话。”
畹君心中暗自纳罕:还真让谢四娘说中了。难不成时璲真对她有点意思?
她没多问,收起手中的荷包,默不作声地跟着鹤风离开了彩棚。
鹤风领着她穿过河畔的人潮,拐进了沿街的大报恩寺里。进了寺,攀着石阶上了一座高台,上面还有一座阁楼。
鹤风指了指上面,示意畹君自己上去。
畹君只好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踩着楼梯上了阁楼。
一进门,只见时璲正背对着她半躺在竹椅上,玄色长靴衬得双腿笔直修长,却分外不羁地交叠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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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矮几上。
他今日穿了一身荔枝色织金曳撒,耀目的亮色驱散了夏日的沉闷,令人眼前蓦然一亮。
只是头上倒很随意地没有戴冠,扎着黑纱网巾,用青色绦绳束起发髻,一派闲散自得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时璲偏头看过来,窗格透进来的日光正好凝在他的鼻尖,细微又璀璨地闪了一下畹君的眼。
他用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掸,懒洋洋道:“你怎么一个人在彩棚里待着?”
畹君讶然。
这人莫不是千里眼,人在高阁坐,还能看到她在下面的动静?
她的眼神不由往窗外飘。阁楼北向的四扇菱花格窗正对开着,望出去便是秦淮河畔。
她走到窗边,发觉这阁楼望下去正好是谢家的彩棚,视线斜穿下去,还能看到棚里的人在走动交谈。
他不在自家彩棚看人赛龙舟,反倒跑来这阁台高坐,是为了……看她么。
畹君回眸瞟了他一眼,虽没说出口,可那讶然的神色已透露了心中所想。
时璲从躺椅上坐起身子,踱步走到她身后。
高处风大,将畹君的发丝直吹到他脸上,带着幽馥的桂花香气。
他偏过头避开,手肘撑着窗台,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游人如织的河畔。
“还有七个匪贼没有归案,今日万众出游,我少不得在此监视河畔的动静。”
时璲解释完,垂下眼瞥她,轻笑一声道:“你以为我在看什么?”
畹君的脸红了红,转过头正要给自己辩解,未料到他靠得是那么近,发丝从他唇畔擦过,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畹君定了定神,想起自己是带着目的过来的。
她一下子从那微妙的悸动中脱开身来,朝时璲抿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那我又不是匪贼,时二爷把我抓上来做什么?”
时璲眉尾一扬,从窗台上走开,坐到了一侧的矮榻上。
矮榻前是一张黑漆条案,上面叠着几张画像。
畹君歪着头看了看,白纸黑墨,几许勾勒,一张平淡而带着凶横的人脸跃然纸上。
她好奇地拿过那叠画像细看,一共七张,正是那些走脱的匪贼的画像。
时璲取出一方錾花金匣放在条案上。
畹君的眼神立刻从画像溜到了那方金匣上。
时璲看得分明,不由微笑道:“你上回不是说,给点值钱的东西答谢你么?”
他回去思索了许久,最值钱的东西无非弓剑刀兵,她未必喜欢;女孩子的珠宝玉饰他又没有,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件御赐的稀罕物。
“暹罗进贡的辟邪香玉,放在屋子里百虫不侵的,倒应了端午的景,也不算辱没你的功劳。”
他口中说着香玉,眼神却熠熠地盯着她。
畹君捧起那方巴掌大的金匣,入手并不沉,她心中先惋惜了一二;
再打开匣子,鼻端先嗅到一股淡而盈然的清芬之气,里面躺着一枚莹彻光洁的玉环。
那气味久而弥芳,嗅之令人神清思畅。任是畹君见识不多,也知道这是绝对珍稀的宝物。
然而这样的宝物向来有价无市,她没有门路卖出去。
还不如送一方实心的金匣子来得实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