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惹檀郎》
1. 明月在
金陵的四月翠浓红淡,正是春芳已败而夏花未发之时,宣平侯府却已开了满池芙蕖。
据说是为了给老夫人谢氏庆贺六十大寿,提前请了花匠催发的。
宣平侯府是金陵城顶贵的人家,谢老夫人过整寿,前来拜寿的达官贵人险些踏破了侯府的门槛。
畹君站在二院的垂花门外,踟蹰不定地往里面瞧。
她不是头一回来侯府,可这府邸回廊曲槛,景致与她上次来时又有些不同了。畹君生怕寻错了路,碰上不该碰的人,因而在此踌躇不前。
一个待客的婆子迎上来,口中笑道:“姑娘贵姓,要到哪里去?”
畹君忙道:“我姓谢……”
“原来是谢家的小姐来了,老夫人这会儿在内厅里听人说书,老奴领您过去。”
那婆子脸上立刻绽出一朵笑花,殷勤地要领她往内厅走。
畹君忙摆手道:“妈妈误会了,我不是老夫人那边的亲戚。我是三太太的娘家外甥女,正想问问您,三太太屋里可是往这边进去?”
那婆子一听,脸上的笑立马垮了下去,斜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眼前的姑娘二八芳龄,脸上分明未施脂粉,却眉如远黛、唇似丹朱,瑞雪容光,是清而艳的美。
这么出挑的样貌,在整个侯府也是独一档的,难怪自己方才将她错认成贵眷。
如今听其报上了名头,再一瞧她身上穿的那件松绿色软绸衫子,虽是簇新,看得出料子是放了有些年头的,倒还真是三太太的穷酸亲戚才有的做派!
婆子哂笑一声,随意往垂花门里一指,懒洋洋道:“进了垂花门,绕过那片紫竹林,过了南月亮门,里头就是三太太的秋云院了。”
畹君屈膝福礼谢过她。
捧高踩低是人之常情,这婆子的态度她早已见怪不怪。
畹君的姨妈郑氏是侯府三老爷的填房,郑氏早年虽还算诗礼之家,可远远不到能高攀侯府的程度。
当初三老爷一意孤行要娶郑姨妈当续弦,惹恼了谢老夫人,索性放手不管三房的事,从此只当没这个庶子。
畹君来过几回侯府,知道这里的下人都只拿大房二房当正经主子,私下提起三太太郑氏都是颇不屑的态度。
当然,这其中应该也有郑姨妈性子刻薄的缘故。
畹君一壁想着,一壁走到了秋云院外。
那院里的丫鬟是认得她的,见到她便招呼了一声:“哎呦,是表姑娘来了?奴婢进去通报一声。”
畹君朝她笑笑,坐在廊下等了片刻,便见那丫鬟折出来,领着她进屋子里去了。
进得屋去,但见里头陈设华美,香雾袅绕,当中横着一架云母紫檀屏风,其后摆着两面博古架,上头错落地摆放着金银玉器,灿灿地闪着人眼。
纵使来过好几回,畹君仍难免惊异于侯府的富贵,连不受宠的三老爷屋里亦奢靡至此。
她想起出门前母亲的嘱托,不由轻轻攥紧了袖子。
郑姨妈那慵懒的声音从内间传出来:“畹君来了?进来吧。”
畹君敛下神思,掀了盘花帘进去,低头给郑姨妈请安。
郑姨妈正坐在妆台前用凤仙花汁涂着指甲,晨光从菱花窗中洒进来,灼灼光华给她的脸作衬,将那张美人面上的岁月痕迹掩了下去,分外容光照人。
她一双水杏眼斜睨着畹君,嫣红的唇角勾起一抹刻薄的笑:“真是稀客,这得有大半年没来了吧?还晓得你有个姨妈?”
畹君小心地笑道:“平时不敢叨扰姨妈,今天老夫人做寿,母亲特地打发甥女过来聊表敬贺。”
郑姨妈没接话,将涂好的指甲放在窗边对着光照了照。
在侯府里三老爷是低一等的存在,她在三老爷面前又是低一等的存在,连老太太跟前的仆妇都比她体面。
可在这略显穷酸的外甥女面前,她立刻感到高人一等的扬眉吐气,可见穷亲戚是有其存在的价值的。
郑姨妈嘴边挂着淡淡的笑,眼神在畹君身上逡巡一番:“这身衣衫是你娘的陪嫁吧?虽然没穿过几回,可料子放久了,再新也带着尘土气。”
畹君抿着唇角,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摆。
今日出门前,母亲说来往侯府的人非富即贵,特意翻了压箱底的衣裳给她换上。她照镜子时看不出什么,没想到郑姨妈一眼便点破了。
郑姨妈还在端详着畹君。
今儿婆母过寿,前头贵客如云,却没有一个是她的亲戚。她没有上台面的亲戚,这外甥女谢畹君家里也是个破落户。
大半年没见,她这外甥女出落得更加清耀冶丽了。虽然寒酸些,可单凭着这张脸,就把那些霓裳锦衣的千金小姐都比了下去。
让她到前头去走一遭,还能给自己挣点面子。
思及此处,郑姨妈扬声朝外喊道:“蕊儿、蕊儿!”
喊了几声,一个圆脸少女走进来,瞥了畹君一眼,挨到郑姨妈身边道:“什么事?”
郑姨妈拍了她一下。
“表姐来了,不知道打招呼?”
那圆脸少女原来是郑姨妈的女儿时问蕊,比畹君还要小两岁。
她懒懒冲畹君喊了声:“表姐。”
郑姨妈道:“你领表姐回你屋里换套体面的衣裳。”
畹君低着头,窘得脸上泛起了红霞。
她毕竟十七了,是最爱惜面子的年纪。若非为了母亲的嘱托,她倒也不愿意腆着脸来攀这门富贵亲。
时问蕊翻起眼皮又觑了畹君一眼,拉长嗓音“哦”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畹君只得跟着问蕊到了她住的厢房,屋里绣幕低垂,炉香袅袅,虽然没有正房奢华,却处处透着精致雅贵。
时问蕊打开一面黄花梨衣柜,里面叠满了当季的夏衫,红紫青绿琳琅满目,绫罗纱缎应有尽有,还飘着一股浅淡宜人的幽香。
她翻了一回,从最底下取出一件银紫色纺花轻罗衫来。
这件衣衫的颜色淡而亮,问蕊肤色稍深,穿上反而显得整个人黯淡无光,因而把它压了箱底。母亲要她借衣裳给畹君,自然是挑这件最不受待见的。
她面无表情地把衣衫递给畹君。
畹君轻声谢过她,进了纱橱换上那件罗衫出来,倒是令人眼前一亮。
这颜色虽挑人,却正合了畹君欺霜赛雪的肤色,映衬得她容光照人。又因她比问蕊要纤瘦些,楚腰束素,颇有些飘逸翩跹的出尘之感。
时问蕊不喜欢这个表姐,原因之一就是她比自己好看。
她沉着脸带畹君回了正房。
郑姨妈眼见这先后进来的两个姑娘,外甥女虽然妆饰简单,却把自己女儿完完全全地比下去了。
要知道当年没出阁前,人人都说她的颜色比畹君的娘要好,没想到在女儿辈竟反了过来。
郑姨妈唇角的笑淡下来,把畹君招到面前,蹙着眉拔下她头上簪的两枚银钗。
“到了前头没几件像样的首饰,没得惹人笑话。”
她在妆奁上寻出一对珍珠耳坠、两支镶宝金步摇、一对碧玉手镯出来给畹君戴上。
装饰毕后,郑姨妈将畹君左右端详了一番,见她果然是清水出芙蓉,只略略妆饰,便活脱像富贵人家出来的大小姐。
“好了,跟你蕊儿妹妹到前头听戏去吧。”郑姨妈满意地用帕子擦擦手,又道,“这首饰算姨妈借你的。听完了戏原样还回来。若丢了哪件,我要找你娘照价赔的。”
畹君一听这话,立时觉得头上有千斤重,那借钱的话也盘旋在舌尖出不来了。
她只好思量着,等回来还衣服首饰之时,再向郑姨妈开口提借钱的事。
万一被姨妈拒绝的话,她也能直接家去,不必在这侯府里不自在地捱半天。
畹君谢过郑姨妈,随着时问蕊走到了前厅去。
前厅开了台唱戏,谢老夫人是北方人士,请的是京剧班子。太太们在楼下听戏,二层阁楼上则是姑娘们的天地。
时问蕊大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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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穷亲戚跌份,领着畹君上了阁楼,寻个座位给她坐下,便自顾去找别家的小姐谈天去了。
畹君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那戏台上的唱腔被风吹淡了些,后头小姐们的议论倒是听得格外清晰。
小姐们闲话,说来说去无非是各家宅门里的轶事。
她们讲的那些显贵人家,大半畹君都不认识。可总有一两家特别出名的,譬如这场宴会的东道主时家,譬如寿星老夫人的母族谢家。
“三娘,今儿正好赶巧,你给说说时二爷和谢四娘的传闻是不是真的?”
那被唤作三娘的是宣平侯的三女时雪莹,她拿帕子掩嘴笑道:“你问我?怎么不到四娘面前问她去?或者把我二哥叫过来,你们亲自问他。”
“呀!我可不敢,你那哥哥又是杀敌又是剿匪,我怕他一不高兴把我砍了!”
小姐们一阵娇笑,可罗帕之下的绯红脸色掩不住那隐隐的向往。
畹君也不由弯了弯唇角。
她们说的那桩传闻,是侯府二公子时璲和金陵知府家的四姑娘的逸闻。
时二公子是金陵近来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他早年在边疆征战,立下赫赫军功;前些时候又奉命在姑苏剿匪,因此拖到了二十岁还未结亲。
数月前时璲调回金陵出任指挥佥事,调令一传回来,一下子在金陵显贵中炸开了锅。各家争着请人上门说亲,欲与侯府结下秦晋之好,偏这时却流出时璲跟谢四姑娘的传言。
据说他们在鸡鸣寺一见钟情,各自交换了信物,两家也有意亲上加亲,只待请媒人去提亲了。
时谢两家本是世代姻亲,加上侯府又婉拒了几家请来的媒人,愈发印证了这桩传闻的真实性,倒令其他人家不敢轻易上门说亲了。
如今众人最津津乐道的便是这桩桃色传闻,阁楼上的小姐们言谈之间,总绕不开对此事真假的揣测。
可对畹君而言,这些公子小姐们的逸事就像戏文般遥远。她只略听了听,便转过神去琢磨向姨妈借钱的事。
去年秋天母亲才跟郑姨妈闹了别扭,若非家里实在周转不开,也不会让她来这一趟。
偏偏郑姨妈又是极记仇的人,只怕借不到钱还要遭一通嘲讽,她真有些开不了口。
畹君正沉思着,时问蕊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往阁楼下的假山一努嘴:“有人找你。”
畹君一愣:“找我?”
时问蕊不耐烦起来:“人家说了找谢姑娘,可不就是找你的?”
畹君只好起身下了阁楼,心中一面疑惑:她在这侯府也不认得什么人,怎么会有人找她?
走到假山旁,石径上站着一个衣冠体面的小厮,样子看着有些倨傲,略打量了她两眼道:“可是谢家姑娘?”
畹君点点头,心中仍是疑惑。
她又想到老夫人的娘家也是姓谢,怕不是找那个谢家的姑娘?可她不认得,问蕊该是认得的,应当不至于传错话才是。
她正要问,那小厮已经转身带路去了。
他步子迈得大,须臾便走出数步远,畹君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那小厮一路穿廊过院,领着她走到了一处水榭边。水榭对面就是戏台,那头奏乐的声响隐隐地传过来。
水榭里一个高个子的青年负手而立,穿鸦青色熟罗直裰,素银带,紫金冠,挺拔高挑的身形如琼枝玉树,虽背对着她看不见脸,那身矜贵气度却不减半分。
畹君心中正疑惑,一旁小厮开声道:“二爷,谢姑娘请来了。”
二爷?
畹君心头一跳,这该不会是那位风头正劲的时二公子吧?
印证她猜想似的,那青年转过身来,映入眼帘是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
畹君见过三老爷的儿子,眼前之人长得与其有几分相像。只是此人眉目深邃,鼻骨挺拔,显得有些高傲冷峻。
偏那薄俊的唇边没有一丝笑意,黑玉般的眼眸虽是看她,却映着冷光,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意思。
2. 彩云归
那小厮早不知何时退了下去,水榭里只剩下畹君茫然地与他相对。
对面的青年身形一动,迈步朝她走了过来,最后堪堪在她面前停下。
畹君还没搞清楚状况,鼻端先闻到幽淡的皂角香,随即眼前落下一片高深的阴影,极强的威压当头罩下来。
她仓惶地后退了一步,仰起头看向面前的青年。
他正低眸俯视着她,此刻离得近了,那寒潭般的黑眸冷光流转,清晰地映出她略带惊惧的脸。
畹君下意识地往他身后扫去。
隔着一池芙蕖,戏台上的热闹缥缈地传过来。倘若她此刻大喊,未必会有人注意到。
“怕什么?以为我会对你感兴趣?”
那压迫十足的青年忽然冷笑一声,抬手扔了个香囊到她面前的石桌上。
香囊络子上串的玉石磕到桌沿,发出清泠的脆响,像磕在了畹君心里。
这么好的珠玉,磕坏了多可惜!
畹君一阵心疼,低头看向石桌面上的香囊。
浅粉色缎面在日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泽,可见是极好的料子;上头用五彩丝线绣着百蝶穿花的纹样,绣工倒是一般,应该是哪个闺阁姑娘的贴身香囊。
“有劳你费心,千方百计在鸡鸣寺丢下这个香囊给我。”
时璲的声音淡漠得有些发凉,“原本怕有损谢姑娘的闺誉,拾了香囊准备还你,没想到一回来就听到我的谣言满天飞。”
畹君迎上他那略带嫌恶的目光,心中忽地豁然开朗:他这是认错人了,把她当成了跟他传绯闻的谢四姑娘吧?
她正欲解释,面前忽然金光一闪,时璲又丢了一枚金锞子到她脚下。
他长眉一挑,有些恶劣地笑道:“请你今后收收心,别再造谣生事,这金子就当我给你的谢礼。如何?”
畹君低头,看着脚下黄灿灿的金锞子,心里砰砰直跳。
出门前母亲再三叮嘱,务必找姨妈借够十两银子。而这金锞子看起来足有二三两重,能换回二三十两银子。
纵使知道这金子是用来侮辱人的,可那只能侮辱到金枝玉叶的谢四姑娘,侮辱不到她。
畹君犹豫了一下,认下了这个乌龙,慢慢蹲下身捡起了那枚金锞子。
明亮的阳光斜打在她的脸上手上,肌肤在映着光华如清透的白璧,比手中的金子还要闪眼。
畹君笼着手里沉甸甸的金锞子,对上时璲有些错愕的神情,朝他微微一笑:“我知道啦,以后不会了。”
她顺手拿过桌面上的香囊,像怕时璲反悔似的,不等他开口就转身离开了水榭。
时璲望着那道窈窕纤秀的背影,忍不住鄙薄地皱起眉头。
谢氏好歹是高门望族,怎么教养出的姑娘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连好赖话都听不懂?
不过,若非那粗鄙之人,也干不出拿名声攀附男人的事。
他拂袖转身,晨间的朝阳从水榭斜穿进来,她方才站过的地方恍惚间闪过一道细白的光。
畹君平白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心情相当地好。
她一面掂着手里的金子,一面暗忖道:
原来时二爷与谢四姑娘的传言是假的。只是时二爷行事未免太粗暴,半分面子也不给姑娘家留。倘若那番话是对着谢四姑娘说的,那她只怕要羞愤欲死了。倒不如我去做个传话筒,把时二爷的意思温和地传达过去,让他二人误会解开,我也不算白得他的钱。
畹君打定主意,仍旧往戏台那边走去。
上了阁楼,时问蕊立马凑了过来,问道:“是谁找你?”
畹君瞥见她眼中闪着看好戏的光芒,知她是明知故问,便半真半假地说道:“是时二爷找,只不过他要找的是谢四姑娘,听说找错人便让我回来了。”
时问蕊有些失望。
畹君顺势道:“你可知道谢四姑娘在哪里?我去转告她一声。”
时问蕊冷哼道:“人家是祖母的娇客,自然要在祖母面前尽孝。你要见她,恐怕人家还不想见你。”
畹君从这番言辞中听出来,时问蕊似乎颇不喜那谢四姑娘,难怪故意传错话,引她去见了时二爷。
她摸了摸荷包里的金锞子,这趟也算因祸得福,便不计较问蕊捉弄她的事,起身到楼下寻了个面善的婆子,央其去请谢四姑娘过来相见。
那婆子打量了一下她的装束,还当她是哪家的贵客,便颇客气地应声而去。
畹君重新回到阁楼上等待。
因解决了母亲交代下来的任务,她心中松快了不少,总算有心思打量周围的事物。
因是看戏,阁楼上的桌几摆着各色茶果点心,尤以其中一碟桃花面果子晶莹可爱,哪怕畹君不爱甜食,看着也是喜欢。
她心里一动,取了方干净的帕子包起一块面果子,准备带回家给妹妹佩兰吃。
再一想,母亲恐怕也难得吃这么精致的糕点,又包多了一块进去。
殊不知她的举动尽数落在时问蕊眼里。
时问蕊嫌表姐寒酸得紧,唯恐被人瞧见了连累自己一起丢人,便推说困乏,要回秋云院去。
畹君本就是同她一道出来的,时问蕊要走,她也不好多留。
只是谢四姑娘还没过来,她心中牵挂,正犹豫不定,问蕊已经下了楼去。
畹君只好跟了上去。
回到秋云院,她去换回了自己的衣裳,又将换下来的银紫罗衫原样叠好,送回去给时问蕊。
时问蕊没好气道:“谁要别人穿过的衣服?横竖你穿着好看,留着自己穿吧。”
畹君知道她是真嫌弃,便没推辞,将那件罗衫收了起来。
她又卸头上的钗环,摘下耳坠时却吃了一惊。
那左边的赤金嵌珠耳坠上不知何时掉了一个拇指盖大小的珍珠,正光秃秃的一个大洞空对着她。
这耳坠做工精致,也不知价值几何。
畹君素知她那姨妈是刻薄计较的个性,真做得出让她赔钱的事。这趟本就是来借钱的,反倒贴了银子进去怎么成?
她想了想,还是悄悄出了秋云院,循着记忆将路上看了一圈,都没见到遗落珍珠的影子,最后不得不找到水榭那头,却仍是一无所获。
畹君心中沮丧,今日来宾如云,那么大一颗珍珠掉在地上,只怕早被人拾走了。
她垂头丧气地走出去,谁知刚出水榭,远远见到有人迎面走了过来。
那一身鸦青色直裰并高挑俊朗的身形,不是那时二爷又是谁?
他身边还有一个俊秀儒雅的年轻男子,畹君认出是三老爷的长子时瑜。
他是郑姨妈的继子,畹君该唤他表哥。
因是认得,畹君怕迎面撞见,被时瑜拆穿了她的身份,到手的金子便不保了;且她和时瑜有点不愉快的过往,并不是很想见到他。
她不作多想,环视四周一圈,闪身躲到了水榭旁的芭蕉丛后面,借着宽大滴翠的芭蕉叶将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那二人近前,她隐隐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前阵子姑苏有一伙水匪,清剿的时候竟流窜到金陵县郊来了。”
时瑜乐道:“那岂不是撞到二哥的地头了?合该他们倒霉。”
“那些水匪都是亡命之徒,”时璲忽然停顿了一下,似是往这边望了过来。
畹君心头一紧,将足尖往芭蕉丛里挪了挪。
好在他应当没有发现异常,又继续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我倒不惧,只是担忧那伙匪徒戕害周边百姓……”
那两人声音渐小,畹君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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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了一口气,待他们走远了,才小心翼翼地从芭蕉叶后面出来。
方才为着找珍珠,差点忘了谢四姑娘那桩事,还是趁机赶紧解决的好。她又踅回戏台那边,却不见了那替她传话的婆子的踪影。
畹君等了一会儿,此时戏台上正唱着《空城计》的最后一折,看戏的人已稀稀落落。眼见宴席将散,她不好多作逗留,只得回秋云院去再作打算。
回到正房,她不提还首饰之事,先朝郑姨妈道出来意:“这番过来原是有事求姨妈……阿娘说没银子给佩兰买药了,不知姨妈手头可宽裕,借我们十两银子周转些日子?”
郑姨妈闻言,脸上虚浮的笑立刻撇开了。
因为她继子的那桩事,外甥女大半年没上过她家门。如今竟肯过来,果然是盯着她的钱袋子呢!
“姨妈哪有什么银子?你别看我这屋里奢华贵重,其实连那帐子炉子都是公中的,当个摆设罢了!再说你妹妹佩兰吃的那都是什么药?人参虫草,侯府都经不起那样吃,何况你们那样的人家?我借得了一次两次,还能一直养着你们不成?你又没爹,你娘不肯改嫁,你也十七了,是时候张罗着相看个金龟婿要紧,好过天天琢磨我的钱袋子!”
畹君知道郑姨妈大概是不肯借钱的,可被她刻薄地这么戳着痛处,还是忍不住眼眶里蓄了层薄薄的水光。
她压下鼻尖酸意,仍然陪出一个笑脸道:“那……甥女想借姨妈的珍珠耳坠戴几日可好?过几日就还回来。”
她是打算着回去找颗差不多的珠子请人嵌上,虽然也要花点银子,可也比整件赔偿要划算多了。
郑姨妈方才拒了她借钱的请求,不好再冷脸;又打量着她去相看人家,也确实需要点上台面的首饰。否则人家金龟婿凭什么要她呢?
凭她那张好脸还是那短命爹留下来的官小姐的虚名?
思及此处,郑姨妈叹道:“罢,罢,你要戴便拿去戴几日吧。只是戴完了就还回来,别琢磨着拿去换钱,我心里一笔笔账算得清楚!”
畹君见目的达成,顿时如释重负,屈膝福礼谢过郑姨妈。
从侯府回到家里已是擦黑的天。
母亲郑云娘一早立在巷口,拉长了脖子等她回来。见到巷外出现畹君的身影,两侧灯笼透出的暖光晃在她身上,落下一层金纱般的光影。
云娘忙迎出去道:“如何了?你姨妈怎么说?”
畹君虽未开口,嘴角已压不住隐隐的笑意,从荷包里摸出那锭金锞子放在母亲手上。
云娘摸到沉甸甸的金子显然是喜出望外,口中直道:“你姨妈这回怎么这样大方了?”
畹君欲言又止,想了想道:“姨妈也关心着佩兰呢,怕她断了药。姨妈说这金子是送我们的,娘不必想着还了。”
云娘叹道:“你姨妈嘴上不饶人,心地到底是好的。”
畹君没接她的话,别过话头道:“娘明儿拿这金锞子换了碎银,先给妹妹拣药,也分五两给我零用。”
云娘皱眉道:“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畹君立住了脚步看向她娘。
云娘早先也是个美人,可这些年独自一人拉扯着两个女儿,眼角眉梢都是操劳的细纹,连鸦鬓都爬上了几缕银丝,跟保养得宜的郑姨妈比倒足像差了十岁。
她心里一酸,压下心头的不悦道:“我十七了,留点银子给自己备嫁妆不成么?”
云娘没说话,好一会儿才道:“是,是该备点嫁妆。今儿出门,都找不到件像样的衣裳给你穿。等换了银子,娘还要去给你裁两件体面些的衣裳。”
畹君闻言鼻尖一酸,悄悄别过脸去,借一段没有烛光的路擦去眼角的泪。
妹妹有先天的肺疾,母亲一心扑在妹妹身上,鲜少有这样关心她的时候。
3. 再相逢
走到家门口,远远瞧见一道小小的身影候在檐下往外张望。
昏淡的灯火照在那丰圆的小脸上,露着一点尖尖下巴,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正是畹君的幼妹佩兰。
云娘见了佩兰,口中责备道:“你身上不好,跑出来做什么?”
“出来迎姐姐。”佩兰怕挨骂,小跑着躲到畹君身后,拿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偷觑着她娘。
畹君一笑,牵起佩兰进了堂屋。
待坐定后,她从怀里摸出包好的桃花面果子,分别递到母亲和妹妹面前:“这是侯府的糕点,做得可精致了,专门带回来给你们尝尝。”
佩兰高兴得两眼冒光,把面果子三下五除二尽数塞进嘴里,将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畹君拿帕子擦去她嘴角的细屑,嗔道:“吃没吃相,平时是少你饭吃还是怎的,谁家姑娘似你这般粗鲁?”
佩兰不以为意,努力地咽着口中的糕点。
云娘听了心中却颇不是滋味。
畹君她爹生前是江浦县令,八年前因病离世。畹君好歹当了九年官家千金,哪怕如今家道中落,亦已养成端庄得体的举止。
而佩兰是遗腹子,一出生就没了爹,胎里又带着病,哪有那样的条件和环境给她学礼仪?
说起来,她最亏欠的就是小女儿了。
云娘把手上的面果子递给佩兰,温声道:“别急,阿娘的也给你吃。”
“娘!”畹君不满,“这块是给你带的!”
云娘笑道:“娘早过了稀罕这些东西的时候了,你妹妹爱吃,就都给她罢。”
畹君闻言闷闷不乐,虽素知她母亲是这样的性子,只是一番心意全然不被母亲放在心上,难免有些明珠暗投的郁懑。
她起身回到屋里,将时问蕊给她的那件罗衫拿出来细瞧。纤薄的银紫色花罗裁剪得宜,在烛火下泛着瑰艳的暖金调,隐透粼光,华美得叫人目不能移。
虽然是时问蕊嫌弃不要的,畹君还是喜欢得不行,小心地将衣衫叠好放进箱笼里,这才取出那枚掉了珍珠的耳坠细看。
耳坠上的孔洞大如拇指盖,要找到这么大的珍珠只怕不易。
畹君暗恨自己粗心,那么大一颗珍珠,怎么掉了都没发觉呢?
翌日云娘拿着金锞子去换了二十六两碎银,留下二十两家用,余下的六两给了畹君。
畹君翻出账本,将这六两银子的入账记了下来。
这些年母女三人相依为命,父亲的留下来的薄产只够勉强度日,云娘平时在酒楼帮厨,闲暇时还得接些绣活来贴补家用。
她从十岁起帮母亲做绣活,如今针线做得极尽秀致工丽,卖出去的价钱也越来越高。及笄以后,又在巷口支了个书信摊,平时替人读信写信,每日也有几十钱的收入。
畹君从书信摊赚的银钱都攒了下来,备着给自己当嫁妆。只是佩兰每月要吃二三两银子的药,有时候家里周转不开,她少不得拿自己的私库去补。
因此两年多了,畹君的私库还是只有可怜的十几两银子。等补上那颗珍珠,还不知道要去掉多少银子。
畹君长吁短叹了一回,仍旧到巷口树荫处支起摊子。
如今暑气渐盛,巷口成了邻里最爱的纳凉去处,连带着畹君的生意也好了些。没客时她便低头做针线,一面分神去听旁人闲话谈天。
那闲聊的人中有一个姓葛的婆子,平日里行走在大户人家的后厨帮工的,说起那些高门私事来头头是道,畹君正是从她口中听说的时二爷和谢四娘的传闻。
这天葛婆子又在与几个婆姨闲聊,说到前些日子宣平侯府老夫人的寿宴——
“那位时二爷呀,听说谢四娘来府做客,为告相思之苦,特地让小厮请了谢四娘到幽静处相会。谁知谢四姑娘端庄守礼,不愿婚前私会,因而没去。虽然没见成,可倒让时二爷愈发敬重珍爱起她来……”
畹君一听,险些让绣花针刺破了手指。
她心中倍感不妙,因为记挂着耳坠的事,反而将谢四姑娘那档事忘了。眼见流言传到了这种地步,要是给时二爷听到,还不得气死,只怕跟那谢四姑娘的罅隙更深了。
她得赶紧找到谢四姑娘,向其转达时二爷的意思才行。
可是该怎么见到谢四姑娘呢?那谢府高门大户,她也进不去;若等谢四姑娘去侯府做客,那她还得再上一趟侯府的门。
畹君心烦意乱,早早收了摊回去。
回到家里,云娘去了布庄裁衣裳,只剩个佩兰关在屋里。
畹君去熬佩兰平日喝的药,小姑娘就蹲在药炉子旁边帮她扇风。
“姐姐,你是不是有心事?”佩兰半歪着头,大眼睛黑白分明,倒映着畹君秀眉半蹙的模样。
畹君转过眸光看她一眼,幽幽叹道:“如果两个人之间有误会,本来要解开的,却因为我的缘故耽搁了,现在误会闹得更深了。你说,这可怎么办呀?”
佩兰眨巴着眼睛道:“那他们重新说清楚不就好了。”
畹君一怔。
是了,时二爷能找谢四姑娘一回,便能再找第二回。
这流言都传到市井街巷里了,他肯定有所耳闻,说不定早耐不住去找谢四姑娘算账了。只要他们一见面,就会知道上回是她冒认了身份,只怕两个人都已经恨上她了。
要是她现在找上谢四姑娘,岂不是送上门给人家问罪的?
畹君一迟疑,便压下了去找谢四姑娘的念头。
左右她也不常去侯府,等把耳坠还给郑姨妈,以后避着时二爷走就是了。反正时家她已经有了一个要避的人,也不差再多他一个。
敲定主意,她反而轻松起来,渐渐将此事抛到了脑后。
过几日到了四月十五,畹君起了个大早,准备出城去上元县郊的慈育堂开义塾。
慈育堂的管事陶妈原先是她家的邻居,听说畹君能认字,便聘她给慈育堂的孩子们启蒙,一个月给五百文钱。
后来慈育堂收的孤儿太多,城里住不下,便迁到了上元县郊去,也顺势停了畹君的差事。
可畹君见慈育堂好些孩子聪明伶俐,不忍心让她们以后目不识丁,便每月逢望日出城去开一次义塾,如今也坚持了一年。
一大早她赶到街口坐上了驴车,因是出城,便戴了一顶青纱帷帽。只是女孩子到底爱俏,平时没机会穿那件银紫罗衫,正好趁今天穿出门去。
那驾驴车的人称王五,平日做的就是驾车往返金陵府城和上元县的营生,畹君坐了他一年的车,两人也算是相熟。
到了上元县郊,王五特意往慈育堂多捎了一段路。
畹君感激他这一年的照拂,正好最近手头宽裕,便多给了他二十文钱。
王五高兴得见牙不见眼,连声道:“申时二刻,我还在这里等谢姑娘。”
畹君谢过他,便往慈育堂走。
慈育堂建在清溪村北坡上,占地甚广,有二十几间屋子,住了六七个管事并五六十个孩子,还有一半的空屋子。
如今天热,畹君爬上坡便出了一层薄汗。
她一到门口,慈育堂的孩子们便冲过来将她团团围住。因义塾这日不用干活,故而孩子们都分外盼望她来。
管事陈妈见了畹君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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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趣:“谢姑娘今儿怎么穿这样好看?求亲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吧?”
畹君脸上浮起红云,嗔道:“妈妈真是的,怎么好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这些话?”
陈妈摇头笑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姑娘年纪到了,本就该多作考虑嘛。我看谢姑娘知书达理,又是官家千金,至少也得是个秀才举人方配得上你。”
畹君苦笑一声没有接话。
其实自她及笄以来,便有许多人上门说亲,其中不乏人品样貌俱佳的青年才俊。
只是母亲嫌人家清贫,要给她找个富贵门庭;又恐怕委屈畹君,还要求人家身上有功名。
这般一来,满足条件的人家反而嫌她早年丧父、又没有兄弟帮衬。
一来二去,她的婚事倒耽搁了下来。
畹君没母亲要求那么多,她就想嫁个家世简单、年纪相当的秀才,到时陪着夫君一路科考,以后当个进士娘子官太太,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陈妈见她不欲多谈,便让她领着孩子们进屋读书去了。
因为一个月只开一次义塾,所以她将教书的内容压得极满,只在用午饭时停下来歇了两刻钟。
慈育堂的孩子都是孤儿,因此更为懂事乖巧,纵有几个不爱认字的孩子,也非常安静守纪地听她开蒙。
畹君讲得口干舌燥,便让他们自行练习写字,自己忙里偷闲倒了杯茶喝。
这时外头响起一阵骏马的嘶鸣,畹君心中好奇,端着茶杯踱到窗边往外望去,见是两个红衣官兵在跟陈妈说话。
她不由轻皱眉头。
她们这样的安分良民是极少见到官兵的,要是出现了官兵,那必然是出了不好的事。
她寻了空出去问陈妈:“方才那两个官爷来干什么的?”
陈妈向来笑眯眯的脸上难得凝重起来:“那官爷说,近来边郊有匪徒流窜,他们要在此剿匪,想借我们这处房屋做个临时据点。”
剿匪?畹君心里猛地一紧,想起那日躲在水榭后面听到的谈话,忙问陈妈:“外头来了几个官爷?为首那人长什么样?”
陈妈凝神一想,道:“来了有十个人吧,都是骑马来的。为首那大人的个子很高,长得很俊,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可是很有威仪。哎呦,我都不敢跟他说话,让杨妈在前面招待呢。”
畹君脑袋“嗡”地一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听这形容,八九不离十是时二爷亲自过来了。
畹君怕时璲撞见她要跟她算账,又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此地。万一拖到申时,王五的驴车走了,她可就回不了城了。
不如趁时璲还在跟杨妈交涉,她先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畹君匆匆对陈妈道:“我家里还有事,得先回去了。”
说着取下墙上挂的帷帽,仔细戴好了方走出屋门。
谁知造化弄人,她一踏进院子,便看到杨妈正与一个年轻男子在廊下说话。
那人身上一袭青绿暗纹曳撒,衬得身姿笔挺如松,可不正是她那冤家路窄的时二爷?
畹君心虚地扶了一下帷帽,几乎是贴着院墙下的树荫往外走,只盼时璲不要注意到她。
快走到院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加快脚步,忽然耳边骤然响起一道极尖锐的破空声。
她还没反应过来,帷帽前面的薄纱已经被整齐划断,轻飘飘地落到脚下。
一旁的木门上颤颤钉着枚锃亮的袖箭,在午后的日照下闪着冷锐的光。
畹君头皮一麻,不敢望向那袖箭发射的方向,却已感受到两道灼人的视线落在脸上,仿佛要将她洞穿。
4. 剑霜寒
杨妈正跟那位时大人说着话,忽然见他抬腕扬袖,紧接着便像有什么东西飞出去了。
她下意识顺着他抬手的方向望过去,只见畹君亭然立在院门处,虽戴着帷帽,可面前的青纱不知何时拂落,露着一张苍白惊惶的脸。
杨妈正摸不着头脑,时璲已经迈步往院门口走去,定定站在了畹君面前。
申时的日光已有些西斜,畹君低着头,面前却落下了一大片阴影。在这盛夏伏天里,她竟感到了一丝苍冷。
她低垂着眼眸,正好瞥见他腰间的犀角玉带蹀躞,不可避免地想到那枚沉甸可爱的金锞子。
被他捉个正着,要打要骂她都认了。
可时二爷若要她还钱,她上哪再去弄一个金锞子回来?就算把她的私库掏空也赔不起啊!
畹君心里一酸,难免在面上带出了几分泫然。
时璲正冷睨着她,还未开口问责,便见她一副委屈的模样,仿佛受了多大欺凌似的。
他心中怒火更甚,咬牙道:“谁让你跟过来的?”
畹君一愣,下意识道:“什么跟过来?”
时璲冷笑,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那日你在水榭后面偷听到我要出来剿匪,必是千方百计地摸到这里来,好跟我‘偶遇’吧?”
甚至怕他认不出来,还特意穿了寿宴那日的衣裳。他嫌恶地扫了一眼她身上的银紫罗衫,“这次回去,又准备编排什么风花雪月的谣言?”
畹君这才反应过来,时璲还当她是那位谢四小姐呢!虽被误会她是有心偶遇,可总好过让她还钱。
她悬着的心骤然落地,从容道:“时二爷误会了,我并不是跟着你过来的。”
说罢,不欲与他过多纠缠,迈步绕开他往门口走。
时璲没动,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挡在畹君面前。他的指尖不知何时拈了枚甲盖大的珍珠,在日头下流光莹润,熠熠生辉。
畹君一眼认出那是她丢失的那枚珍珠,心中一喜,伸手要去拿。
他却一转手腕,令畹君抓了个空。
她眼睁睁看着那流光溢彩的珠子跌到青石地板上。一只玄色云纹皮靴踏了上去,足尖一碾,似是有什么细碎的声音在她心头裂开了。
那颗支配了她半个月喜悲的珍珠,如今四分五裂地融进了地上的青苔里,碎末的光华像针芒一样刺痛了她的眼。
畹君气得浑身发抖,失声道:“你干什么!你凭什么毁掉我的东西?”
时璲漠然道:“在我这里事不过双。第一回的香囊还给你了,你还要故技重施,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畹君怄得要命,没好气道:“我不是故意把珠子落到你面前的,也没有偷听你说话!水榭那次是我回头去寻珠子,怕你多想才躲起来的。我来慈育堂也不是为了偶遇你!”
时璲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那你大老远来这里做慈善?”
畹君一噎,顿时偃旗息鼓,生怕把身份说破了时璲要她还钱。
偏这时杨妈凑了上来,急急忙忙解释道:“时大人,这是谢姑娘,每个月的望日过来给孩子们开义塾的。”
畹君忙拉住杨妈道:“妈妈别说了。”
时璲见那管事妈妈口口声声,似与畹君极熟稔,心中却颇不以为然,自顾冷笑道:“你们谢家倒是惯会搅弄舆论,邀买名声,我算是见识到了!”
畹君知道他对谢四姑娘印象极差,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当下也不搭茬,只低着头要往门口出去。
“站住。”时璲又道,“干什么去?”
“回家去,不碍您时二爷的眼,行么?”
时璲冷着脸看她:“你出来带了几个护卫?”
畹君真烦他多管闲事!
她别过脸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我自己出来的,没带护卫。”
“胡闹!”他一声断喝,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回过眼神去望他,只见时璲面沉如水,朝身后的官兵喊了一声:“李清、周茂!”
两个穿绯红戎装的兵士小跑过来。
他下巴一抬,吩咐道:“你们两个护送谢姑娘回文昌巷谢府。”
畹君一个头两个大,把她送回谢知府家怎生得了?
她故意出言相激:“时二爷不是很讨厌我么?你亲自派人护送我归家,岂不是更坐实了市井上飞短流长。”
时璲闻言拧起长眉,连眼神都不愿再给她,却仍不为所动,沉声道:“这里不是你们谢家的后花园,那群匪徒穷凶极恶,见人就杀,可不管你什么身份。没带护卫就敢出来,那是找死!”
畹君听他说得可怕,心中不免生惧。又见时璲神色严肃,知道这护卫无论如何是推脱不得的了。
只是总不能叫这两人跟她坐王五的驴车回去吧?
她只好借故折回屋里,央了陈妈借慈育堂的马车送她回去。
畹君平时待人周到热情,还经常送些卖不出去的绣品给慈育堂。她既开口,陈妈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当下便让车夫套起马车送她回去。
那两个兵卫骑着马,一左一右地跟在马车两边护送她回城。
畹君在车厢里捧着那顶帷帽细看,心中隐隐地抽疼。面纱被划断了,重新补上费工夫不说,还要花几十文钱去买纱。
再一想到那颗珍珠,她更是气得想吐血。
那么大一颗珍珠,市价至少值五两银子,够给佩兰拣两个月的药了,怎么偏偏让时璲拾了去,还毫不留情地踩成了齑粉!
畹君心里恨恨骂了他一回,又掀开车窗的纱帘,朝外头的兵卫道:“官爷,城外不安宁,二位送我进城便回去复命吧,以免阻碍了你们的公务。”
那兵士骑在马上,目不斜视道:“时大人吩咐了要将姑娘送到文昌巷谢府,这就是我们的公务。”
怎么时璲的手下脾气跟他一样又臭又硬?
畹君深吸了一口气,还欲游说,忽然另一边的兵士道:“停车。”
马车依言停下。
那人又道:“周茂你过来看看。”
她这头的兵士便下了马走过去。
畹君一时好奇,掀开一半纱帘往外瞧。
此处是个不甚繁密的小树林,路边有条浅沟,沟里翻着一辆板车,上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衣裳上洇着深红的印渍。
那两个兵士走过去,拿剑鞘在横躺的人堆里拨拉着,一面分析道:“身上的财物全被拿走了,都是一刀毙命,看来是遇上流窜的匪徒了。”
车厢里的畹君看清那沟中尸首的脸,险些惊叫出声。
那不是王五的驴车吗?
他们这是遭了劫匪?
畹君惊得头皮发麻,手脚生凉,看着外头那横陈的尸首,切身感受到了匪徒的穷凶极恶。
算算时辰,倘若没被时璲打岔,她就已经坐上了王五的车,现在躺在那里的人就是她了!
她心头正后怕着,忽然车厢外的车夫仰面栽进来,磕出“咚”地一声闷响,把畹君吓了一跳。
她定睛望去,见那车夫还睁着眼,胸口处却插着一支羽箭,鲜血不停地喷涌出来。
她吓得魂飞魄散,顿时惊声尖叫起来。
“不好,有埋伏!”
那两个兵士反应过来,忙撤身回护。
那叫周茂的兵士把车夫的尸首拖了出去,对畹君道:“谢姑娘,你在车厢里躲好,不要出来。”
她一颗心剧烈地跳着,整个人缩到角落里。
外头已经响起兵戈相接之声,皮肉绽开的闷响、怒吼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畹君紧紧闭着眼睛,不敢想象外头是怎样的地狱景象。
本以为今天遇上时璲已经够倒霉的了,没想到真正的劫数在这里等她。
那两个兵卫能抵挡那些匪徒吗?她该不会要命丧于此吧?母亲和妹妹还在等她回家呢!
忽然外头马儿嘶鸣了一声,车厢随之一震,紧接着有人窜进车厢将她扯了下去。刚一落地,那马就拉着车狂奔了出去。
畹君惊惶地张开眼,见是那个名叫周茂的兵士,他浑身浸透了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匪徒的。
“马惊了,车厢待不了,姑娘快去寻棵树躲着。”
周茂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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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落,忽然将她往边上重重一推。
畹君摔得头昏眼花,回过神时看到周茂已替她挡下了一刀,刀刃直直地贯穿了他的后心。
那行凶的匪徒已被另一个兵士斩于刀下。
那叫李清的兵士紧锁着眉查看了周茂的伤势,就算没有后心那一刀,他也已失血过多,显然已经无力回天了。
李清沉痛地叹了口气,又看向畹君:“谢姑娘没事吧?”
畹君呆滞地摇摇头。
那林子里躺着五六个穿黑衣的匪徒尸首,土壤吸饱了血,泛着稠润的红光。
李清转身,拖着个奄奄一息的匪徒过来。
那匪徒手脚扭曲成诡异的角度,口中不断地哀嚎道:“我说,我都说,只求说完了官爷给我个痛快!”
李清不语,只是用剑鞘狠狠击向他的伤腿。
那人立时惨叫出声,急急道:“我们一百多个兄弟流窜到这里,没个瓦片遮头,当家的打算今夜去占了清溪村北坡的慈育堂做营寨,派我们去打先锋,没想到路上就遇到了你们……”
李清不等他说完,干脆利落地抽刀抹了那人的脖子,鲜血瞬间迸射出去。
畹君猝不及防见到这血腥一幕,心跳差点停摆。她平时连云娘杀鸡都不敢看,若非有求生意念支撑着,只怕要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李清走到她面前,凝眉道:“谢姑娘,你听到了,那些匪徒今夜要攻袭慈育堂,我得回去跟时大人报信,咱们得回一趟慈育堂。”
畹君心中暗忖:慈育堂已经被盯上了,那些匪徒人多势众,时璲只带了不到十个官兵,根本无从抵挡,肯定会选择弃车保帅,带着他的人撤离。可这样一来,慈育堂的几十名妇孺就要惨遭屠戮了。
她牙齿还在打着颤,却一把拉住李清,摇摇头道:“不成。从这里回到慈育堂要大半个时辰,等你回去报完信,天也快黑了。到时匪徒围上来,敌众我寡,势必伤亡惨重。”
“那怎么办?”李清拧起眉心。
畹君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现在立刻回城请援军。”
“可时大人他们怎么办?”李清迟疑了。
畹君心一横,道:“我回去报信。”
“你?”李清吃了一惊,上下打量着她。
她的眼眶鼻尖还红红的一片,凌乱低垂的发丝更添几许弱质纤纤之感,实在难以相信她能一个人回去报信。
畹君有自己的思量。
那李清也受了伤,就算跟他同行,路上再遇到匪徒也只有个“死”字。倒不如兵分两路,给慈育堂几十条人命争取更多的生机。
“事急从权,要快。”
畹君一面说道,撑着发软的双腿站起来,走到马儿旁边。她只骑过驴,不会骑马,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李清。
李清会意,托着她上了马,告诉她要如何夹紧马腹、抓紧辔绳:“这马自己能认路,你只管坐好,别跌下去就行。”
畹君几乎是趴伏在马背上,自觉还没坐稳,李清已经抽出一柄匕首插在马臀上。
那马儿吃痛,利箭一般飞驰出去。
畹君心跳狂飙,忙死死牵紧辔绳,风刮擦着发丝打在脸上,如丝弦扫勒般地生疼。
快点,再快点。她心中默念。
斜阳一点点地沉坠下去,到清溪村口时,正好见到那轮金乌卡在桑树的枝桠间。
畹君心头一松,到了村里,至少目前是安全了。
可她紧接着意识到另一个要命的问题:她不会驭马,不知道如何勒停它。
那马儿还在急驰,不知疲倦般地冲上北坡,眼见要撞上慈育堂的大门——
畹君吓得闭上了眼睛。
“咚”的一声重击闷响,她腰间一紧,像被人扯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她落进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里。
畹君好不容易凝神,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俊脸,长而挑的眼睛里映着她狼狈的形容,还有掩不住的惊讶。
“时……”畹君只来得及说了半个字,便眼前一黑晕在了他怀里。
5. 暮霭沉
畹君醒转时已经躺在了厢房的床上。
陈妈和杨妈都候在床边,见她醒转,异口同声地问道:“谢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畹君猛然回过神,忙道:“时二爷呢?”
床边有人轻咳一声。
她这才看到时璲就坐在床头的杌子上。
畹君如见救星,激动地抓住他的袖子。
时璲不着痕迹地抽走袖子,凝眉问道:“周茂和李清呢?”
回忆起路上的事,畹君仍是心有余悸,颤抖着声音道出了林子里的遭遇。
陈妈和杨妈闻言大惊失色,吓得嘴唇煞白:一百多号亡命天涯的匪徒夜袭慈育堂,她们焉有活路?
畹君见时璲浓眉紧锁,神色凝重,便知此事对他而言也很棘手。
她生怕时璲拍马走人,弃慈育堂于不顾,忙又扯住他的袖子道:“时二爷,你的人已经回城请援兵了,最多一个时辰便能回援,慈育堂可以守的。”
时璲忍无可忍地抽走被她拽着的衣袖。
为避免她再动手动脚,他干脆站起身来,漫步踱到窗台边上。
望着窗外余曛渐逝的天色,时璲语气沉肃地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李清无官无衔,单凭他一面之词,便是能调兵也得费一番周折,亥时之前援兵到不了。”
畹君闻言“噌”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几步走到他身后去:“可是慈育堂六十多口人,又都是手无寸铁的妇孺,你难道就放任她们惨遭屠戮?”
时璲回头瞥了她一眼,不悦之色简直要溢于言表:“我说不管慈育堂了?”
丢下这么一句话,他又转过头去沉吟着布防的事。
畹君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苍蓝的天色,心里急得不行。
她觉得时璲这句算不得准话,万一到时他看情形不对,率兵突围溜之大吉了呢?
她还是喜欢把主动权掌控在手里。
畹君催陈妈去拿来慈育堂的平面图纸。
慈育堂坐北朝南,傍山而建,易守难攻。恐怕这就是官府和匪徒都看上这块地盘的缘故。
他们唯一的生机,也只有守住慈育堂,等到援兵赶来。
畹君坐在桌边,一面看地图,一面偷觑时璲,见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立在窗台边,淡蓝的暮色蒙在那英挺的侧脸上,有一点寂然的沉重。
“嗳。”她鼓起勇气开口,“你带了多少人?”
时璲没回头,只是侧眸用余光乜她,见她手里拿着一张黄麻纸画的地图,一脸正色地看着他。
他也许觉得新奇,竟朝她笑了笑:“怎么,你还能给我出谋划策不成?”
畹君道:“你是大将军,我哪敢班门弄斧。可是我比你了解慈育堂,你怎么就知道一定用不上我?”
时璲没说话,走到畹君身后,就着她的手看那张地图。
畹君骤然感到身后多了一道温热气息,鼻尖似有若无地萦绕着幽淡的皂角香,这使她感到非常不习惯,连拿着地图的手都有些无处安放起来。
时璲目光沉沉地盯着她手里的地图,余光却瞥见她颊侧溅着几滴腥红血点,难道她半点没察觉么?
他是上过沙场的,对血污向来视若无物,只是那艳红在她瓷玉般的脸上分外扎眼,令人难以忽略。
时璲取出一方帕子沾了茶水,抬手扔到她面前的桌上。
畹君莫名其妙地抬头望着他。
“脸上的脏东西擦一擦。”他有些不耐烦。
畹君不明所以地拿了湿帕子往脸上抹去,拿下来时看到帕子上洇开的淡粉,猝然想起林子里那鲜血飞溅的情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时璲顺手拿过那张地图,修长的手指在图上点了两下:“今夜你和管事带着那些孩子待在这两间屋里,锁好门窗不要出来。”
畹君立刻仰头看他:“你打算怎么办?”
时璲原本不准备向她交代,却思及她方才经历了那般惨烈的事,还能支撑着回来报信,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便言简意赅道:“我现在手下有八个人,两人守后门,两人守东角门,余下四人跟我守大门。”
“守不住的!”畹君急道,“他们有一百多人。”
时璲对她的质疑显见是很不满:“守不守得住我心里有数。”
“就算守住了也是死伤惨重。”
“朝廷不会短了他们的恤银。”
屋里昏暝暗淡,他的双目却沉而幽亮,令她没来由地想起那枚泛着凌厉冷光的袖箭。
金陵城富足安宁,畹君从没处过这样生死一线的境地,竟从他那句话里品出了几分风萧萧兮的壮烈。
畹君想起为救她挨了一刀的周茂,心里不住地发涩。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天我回去找珠子的时候,戏台上正在唱《空城计》,武侯不费一兵一卒吓退了十五万兵马。我们……”
“不行,太冒险了。”时璲摇了摇头打断她,“八个人根本唱不起这出戏。”
“谁说只有八个人?”
畹君丢下一句话,一溜烟跑了出去。
时璲皱着眉看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
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都出人意料,若非看在她回来报信的份上,他倒懒得费事跟她说那么多话。
时璲把他手下的八个官兵叫进屋来,细细给他们安排布防。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马鸣,伴有衣甲兵刃摩挲的碎响,似是院里熙熙攘攘地挤着人马。
夏日昼长,此刻天还未完全黑下去,难道那些匪徒已经迫不及待地出动了?
时璲脸色一变,箭步冲到屋外。
却见是几个小孩子蹲在地上鼓腮作响,另有几个大点的孩子手上拿着蓑衣、铁犁、木锤等各种具物,嘈嘈杂杂地凑出来的动静。
畹君正站在院子的枣树下,见到时璲出来,便抬手往下一压,那乱中有序的声响立刻停了下来。
她遥遥地看过来,一对秀弯的眸像狐狸眼,闪着狡黠又自得的微光,纤妍的身形裹在暮蓝的夜色里,像隔着层薄纱般朦胧又陌生。
时璲撑不住笑了一下,朝她招招手。
畹君行将过来,不无自得地看着院里的孩子们,朝他笑道:“怎么样?连你也被骗过去了吧?”
数次相见多是横眉冷对,少见她这样舒怀的笑容。弯眉月眼,唇角漾出两个浅淡的梨涡,无端地在他心里点起一痕涟漪。
时璲眉心一跳,别过头去看院里的孩子们。
他没料到这些孩子还有这手本事。
夜幕里声音会传出更远,那伙匪徒听到势必不敢轻举妄动,多拖一刻,胜算便多一分。只要拖到援军赶来就万事大吉了。
时璲沉吟道:“可以让他们出来,但是一切要听我的安排。”
畹君一口应下,转头却又自顾安排几个大孩子去守后门和角门。
站在一群孩子中间,她仿佛是久经沙场的将军,有条不紊地指挥她的士兵。更难得的是,这些半大孩子竟也都对她的话令行禁止。
难道真如那管事所说,她真在给这些孩子开义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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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时璲正凝眸看着她,畹君解释了一句:“后门和角门外坡高路陡,让这些孩子看着就行了,二爷的人还是留在前头支应的好。”
许是将性命相托的缘故,她对时璲多了几分依赖信任,不知不觉间把他的姓也省去了。
时璲没说话,也没反驳她的安排,只是命人搬了两架重弩出来。
原本那两架弩机只是带出来预备着,没想到今日直接派上了用场。
两架重弩一左一右,架在了院门口对进去的堂屋里。幽深的弩机口架在窗台,正对着院门,由时璲和一个将士各执一弩。
几个会口技的小孩躲在马厩的干草后面,假装满棚的战马鸣声;其他的小孩拿着各式器具摩擦作响,营造出人满为患的假象。
而时璲的兵卫隐在院门后面,时刻预备给侵入者迎头痛击。
一切布置妥当,天色尽黑了下去。
畹君觉得待在时璲身边是最安全的。哪怕最后守不住了,看在她“谢家”女儿的身份,他应该不至于抛下她不管吧?
因此她冒着被误会死皮赖脸的风险,一声不吭地跟他进了堂屋里。
今天是十五,澄明的圆月高悬,如水般的月色倾泻在庭院中,这本该是个静谧而清莹的夏夜。
堂屋地势高,可以远眺到坡下的情景。院子里鼓噪着孩子们弄出来的动静,远处却寂静无声,黑阗阗的,反而愈发令人不安。
畹君坐在桌边双手支颐,借着一抹月光端详在窗台前摆弄弩机的时璲。
他半垂着眼,睫毛投下一片柔和的阴翳,更衬托出鼻梁和下颚线条的锋直冷峻。
关于这位时二爷,她知道得不多,都是从郑姨妈那里听来的碎片——
宣平侯府以功勋封爵,老侯爷曾经出征辽东立下赫赫战功,现今的宣平侯却没继承其父的骁勇,只荫补了个文职。
好在第三代出了个时璲,十四岁时进了老宣平侯旧部的军营,在塞北五年功勋卓著,颇得圣上赏识。
据说是宣平侯以成家为由,奏请圣上将他调回金陵。待他娶亲成家以后,朝廷还要将他调走另行重用。
这样年少得志,也难怪谢四姑娘费尽心思要嫁给他,甚至不惜赔上名声捏造他的谣言。可惜她的算盘恐怕要落空了,这位时二公子似乎很讨厌别人算计他。
似是察觉到畹君的目光,时璲回眸瞥了她一眼。
畹君做贼心虚似的别开眼。
为了缓解尴尬,她没话找话:“他们怎么还不来?”
怎么她倒像盼着匪徒来似的?
时璲眉头一皱,不接她的话,仍旧专注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畹君见他不答,便起身走到他身旁往窗外瞧。
夜风将远处林叶的细琐碎响遥遥送过来,黑魆魆的林间隐见数点火光。
畹君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靠得他近了些:“那是匪徒的火把吗?”
微风将她的发丝轻拂到时璲脸上,像鹅毛拂面般若有若无地发痒。
他不动声色地别开脸,她还在小声问道:“你不害怕吗?”
时璲沉声道:“安静点。”
话音落下,他已扣动机弦,一枚弩箭破空而出,没入皮肉的“噗嗤”一声洇进风里,门口多了一道倒下的黑影。
畹君这才发现已经有人攻上来了,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时璲往机括里填上一枚弩箭,难得对她说了句温柔话:“害怕的话,就回桌边坐着。”
畹君摇摇头,心有余悸地想起他射向她的那枚袖箭。
6. 无限意
此时北坡下的树林已聚集了七十多名匪徒。
慈育堂这块地头他们已经踩点了几天,知道里面不过几十个妇孺。按照原本的计划,占领此地派三十人出动便绰绰有余。
没想到第一批先锋在前面林子被尽数诛灭,一旁还有个官兵的尸体,他们才知道今天有官兵去了慈育堂。
那大当家果断多喊了一倍人过来,孰料行至坡下,见那慈育堂竟灯也不点一盏,大门虚掩着也未关实。
三当家神色一喜,道:“必是那伙官兵知道不敌咱们,脚底抹油溜走了。弟兄们一鼓作气攻上去!”
“慢着!”
那伙匪徒当中有个足智多谋的军师,人称神算子。
他当即伸手拦住三当家,道:“先前在姑苏清咱们寨子的那个姓时的,他也回了金陵,此人作风强硬狠辣,绝不可能避走。我瞧这慈育堂风平浪静,倒像是故意引我们进去。你们听。”
众匪凝神细听,只见风声里隐隐带着马鸣、兵甲、脚步等细碎声响,这动静听上去人数还不少。
那大当家佩服道:“多亏老二神机妙算,否则兄弟们还成了瓮中的鳖!”
三当家不以为然:“他们要是真有人,怎么会把同僚的尸首留在树林里?咱们七十几个人怕他个鸟,干就完了!”
那些土匪多是逞勇好斗之徒,闻言群情激昂,纷纷请命上阵。
大当家断喝一声道:“都闭嘴!有没有诈试过方知!”
他点了两个急先锋,命其悄悄摸上坡去。
那两人领命而去,却如游鱼入海,再无声迹。
大当家心头直犯嘀咕,又点了四名勇将探路,仍旧无一人复归。
临阵最忌打退堂鼓,今夜这慈育堂是非攻下不可。否则军心既散,再凝起来就不容易了。
大当家当机立断,派人回去将余下的六十多个兄弟一并叫过来。一百四十多人一齐出动,他不信攻不下一个慈育堂。
慈育堂那头,畹君见打退两拨匪徒后便再无动静,不由喜道:“他们是不是被吓退了?”
时璲神色凝肃,望了一眼月亮的方位,对畹君道:“刚才那只是开胃菜,等会儿少不了一场血战。你若是害怕,趁现在回管事的屋里跟她们一起待着。”
畹君脸色一白,下意识道:“我不,我要跟在你身边。”
暗沉的夜色里看不清她的形容,却有种分外袅淡的楚楚可怜,令他紧绷的心神莫名开了个小差:原来也不尽然所有的死缠烂打都是令人讨厌的。
月上中天,坡下的火光却渐盛,嘈杂的人声被夜风翻卷上来。
时璲凝起眉心,知道坡下的匪徒已齐聚一堂,准备向慈育堂发起强攻了。遂命孩子们都躲回屋里闩上门闩,又让人在大门口的地面倒上火油,摆上数个火折子。
办完这些,门外已响起了土匪们的冲喝声。
时璲立在堂屋门口弯弓搭箭,眼神冷毅地注视着紧闭的大门。
伴着大门破裂的声音,他手中鸣镝一响,三箭齐发,飞射向地上的火折子。
火光瞬间燃起,舔舐到地上的火油,迅速冒起冲天红光,将头一批冲进来的匪徒烧成了火人。
埋伏在两侧的兵士齐上,杀退了这批匪徒。
奈何匪目众多,源源不断地闯进来,院里火光冲天,官匪厮杀在一处。
时璲操纵着重弩射杀匪徒,百发百中,箭箭穿喉。
还余最后一支弩箭的时候,时璲将它交到畹君手里,嘱咐道:“你拿着防身,躲进橱柜里不要出来。”
畹君颤抖着手接过弩箭,时璲一转身,她又忙拽住他的袖子:“你去哪?”
时璲回眸,幽暗的屋里唯有她那对双眸荧亮,里头却盛着惶惧的微光。他什么也没说,拂开她的手,抽出长剑走了出去。
畹君望着他的背影出了屋子,忙冲上去闩紧堂屋的门。要躲进橱柜的时候,她忍不住朝窗外望了一眼。
时璲一身青绿曳撒在一众黑衣匪徒当中分外惹眼,他手持双剑,身形飘逸,动作利落,眨眼间将两人斩于剑下。
畹君却忽然注意到远处一个豹头环眼的大汉,正提刀朝着时璲奔袭而来。
时璲此时正跟数人缠斗,那大汉奔至他身后,趁其被左右围攻之际一刀向他砍去。时璲遽然猱身相避,却还是被划伤了左臂。
那大汉又举刀劈向他后心,时璲被左右夹击,避无可避。眼见大刀即将劈下,忽然一道弩箭破空而来,斜穿过了那人的咽喉。
时璲趁势抓过那人横在身前为盾,挡下好几回攻势。
待他寻空往弩机那边一瞥,却见窗台上黑洞洞的,什么人也没有。
畹君已经被机弦反弹的力道震得手腕发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扶着桌腿站起来。
防身的弩箭已经没有了。畹君手忙脚乱地躲进橱柜,将外面的厮杀隔绝在黑暗之外。
过了不知多久,又听得外头马蹄震响,人声喧沸,显见是又有许多人涌进了慈育堂。
她一颗心往下坠了又坠——这些匪徒怎么没完没了?难道她今儿是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畹君满心想着家里的母亲和妹妹。
这两年母亲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佩兰年纪又小,养家的重担逐渐落到她肩上。要是她真的遭遇了不测,母亲和妹妹该怎么办?
她有点后悔先前跟母亲赌气,存私房钱的事也没跟母亲说。她的私房钱拿匣子装着放在屋梁角,一般人谁想得到那个地方?
十几两银子虽说不多,也是她这两年一文一文存下来的。倘若她今天真有个三长两短,那点银子好歹能松松母亲肩上的担子,应付着给佩兰抓大半年药。
可是她们以后该怎么办呢,没有了她,母亲年纪越来越大,佩兰又生着病,不管谁走在前面,都是对另一方的沉重打击……
畹君胡思乱想着身后事,不由悲从中来,捂着嘴低声呜咽起来。
橱柜门猝不及防被人打开,喊叫声与火光涌进来,将她与外面那个厮杀的世界重新连接起来。
畹君惊恐地睁大眼睛,泪光模糊了她的视线,只依稀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靠近,抬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花。
他的脸濛在淡薄的水光之外,虚影朦胧中尚可辩认那清凛刚毅的线条。
“别怕。是城里的援兵到了,现在安全了。”
是时璲的声音,语气很轻,却足有千斤重般打在她心里。畹君心中紧绷的弦骤然一松,终于忍不住将脸埋进双膝之间哭出声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院子里的战况已落下帷幕。
那群匪徒倾巢出动,正好让官兵一网打尽。除了个别逃窜到了山上,余下尽数伏法。
时璲清点手下的官兵,三人重伤,九人轻伤,无人阵亡。前半夜不到十人对峙上百匪徒,这样的结果堪称奇迹。
他命人安置了伤兵,并将匪徒悉数押回城里。
天边泛起淡远的鸭蛋青色,收拾过的院子里还残存着火烧过的黑灰,空气中混杂着血与硝烟的气味。
时璲轻吐了一口气,折身走进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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畹君正伏在桌子上睡着,臂弯与青丝之间露着半张脸,雪面、鸦鬓、黛眉、丹唇。
极简单又极丰艳的颜色,在刚从冷酷厮杀中抽身的时璲心里撞出一抹柔软的温情来。
他立在桌边凝视着那半张恬静睡颜。
因为昨夜哭过的原因,她的眼皮微微红肿,浓长的睫毛湿润地连在一起。眼尾处不知何时沾上了血滴,极细小鲜红的一点,像根针在他心里轻轻扎了一下。
时璲用指尖在上面轻轻一抹,没有抹掉。他手上加了点力气,非但没能将血迹拭去,反而惊醒了睡梦中的畹君。
她一边脸被压得红扑扑的,像晚春暮雨后的海棠,带点空蒙又迷离的娇憨,一双潋滟的水杏眼茫然地望向他。
时璲收回了手,有些不自在道:“你脸上有一点血滴。”
畹君伸手抚过眼尾,肌肤上还残留着他指尖拂拭过的余温。
她讪讪道:“那是我的痣。”
“唔……”时璲尴尬地别过脸,正好瞟见窗台上架着的重弩。“你怎么会用弩机?”
畹君刚睡醒,脑袋还有些昏沉沉的,心不在焉道:“我昨晚看你用好多次了。”
弩机的操作并不复杂,难得的是她有那份准头。时璲又道:“那支弩箭我给你防身的,你怎么拿去给我用了?”
畹君抬眸望去,正对上他微挑的长眼睛。
他正注视着她,熹微晨光里,那锋棱的五官竟显得有些温柔。
他左臂的袖子划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缠着的白布,隐隐地洇着血色。
畹君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中去。
她其实是怕他死。他死了那些官兵一定不会管她的。
或许还是托了“谢四小姐”这个身份的福,倘若没有这身高贵的假皮,她跟慈育堂其他人没什么两样,自然也得不到时璲的优待——尽管他还挺讨厌那位谢四姑娘的。
畹君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从梅花凳上站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你等一等。”时璲道,“待安排好这里的事,我护送你回去,顺便跟令尊解释昨夜的事。”
“不必了,我自有办法对家里解释。时二爷派几个兵卫送我回去就行。”
时璲有些讶然她突如其来的冷淡,坚持道:“还是我送你回去吧。毕竟累你涉险,理应登门解释。”
畹君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句:“时二爷亲自送我回府,只怕谣言又要传得满城风雨了。”
时璲沉默。
少顷,他叫了四个人进来,命他们先行护送畹君回去。
畹君先去跟陈妈杨妈道了别,见她们一切安好,这才坐上了官府的马车回城。
待进了城,沿街商铺早已开门揽客,兼有货郎挑着担子一路吆喝,身处繁荣喧阗的街道上,昨夜那场生死危机仿佛从未存在过。
马车行经贡院街的一间成衣坊,畹君令其停下,对护送她的兵卫道:“这是我家的铺子,我要进去换件衣裳,再让铺子的人送我回府就行。有劳各位官爷了。”
那几名兵卫望见她衣衫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并不作他想,便放畹君在此下车。
如果是真正的谢四姑娘,此时该给他们几钱赏银。可惜畹君囊中羞涩,便什么表示也没有。
她顶着兵卫们的注视走进铺子,伙计立刻殷勤地迎了上来:“姑娘要买些什么?”
畹君顾念着不让云娘担心,便买了件红纱披帛围在身上,罩住衣裳上的血迹。
待门口那几个兵卫离去,她这才出了铺子,匆匆往家里赶。
7. 家有女
走到巷口,遥遥见到云娘在屋檐下往外张望。
劫后余生乍见亲人,畹君紧赶几步走到母亲身边,忍着哭腔道:“娘,我回来了。”
望见女儿的那一刻,云娘大喜过望,眼底的焦急忧惧霎时一扫而空。
她疾步迎上去,见畹君行动自如,不像受伤的样子,只鬓发虽有些凌乱,倒是平添了几分妩媚的风情。
云娘立刻板起了脸,抓着畹君的手腕回到院子里闩上屋门,这才劈头盖脸问道:“你长本事了,好好一个姑娘家竟敢夜不归宿,昨夜上哪儿去了?”
畹君猝不及防被母亲一顿责骂,当下又是惊愕又是委屈:“我在慈育堂过了一夜,还能去哪?”
云娘狐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视:“慈育堂?怕不是当幌子吧?你这披肩哪来的?”
畹君见母亲疑神疑鬼,仿佛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顿时又羞又恼,冷笑道:“原本怕娘担心不想实说,未成想娘倒更担心我的清白!”
她一把扯下披帛,露出染了斑斑血迹的衣裳,“那就索性直说,我昨天回家的路上遇到匪贼,险些丢了性命,要不是回慈育堂躲了一夜,今儿回来的就是我的尸首!娘若还不信,便自去衙门打听!”
云娘见她衣衫上斑驳暗红的血污,早已唬得嘴唇发白,忙不迭上手去摸她肩膀后背:“没受伤吧?”
畹君听着姗姗来迟的关怀,心中委屈更甚,没好气地躲开她娘的手,提着裙子快步进了屋里。
云娘望着大女儿袅娜的背影,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真不怪她这么紧张,畹君就是生得太好,又正值碧玉年华,自己再不盯紧点,要真出了什么事,那才是追悔莫及。
畹君进屋更衣,打开箱笼见到最上面叠着两件新衣,都是杭绸的料子,一件木槿色花罗褙子,一条碧纱荷叶裙。
她的手顿了顿,便听得云娘倚在门口道:“给你做的新衣服,昨儿才裁好送来的。换上试试看合不合身。”
畹君没说话,沉默着换上新衣,剪裁得宜的衣裙衬得她纤秾合度,周身如披紫霞翠雾,泛着滟滟华彩。
云娘替她整了整衣襟,口中说道:“你这个年纪的姑娘穿什么都好看。”
畹君还是没说话。
她早就发现了,母亲总爱将她的好模样归结于年龄,怕她恃美生骄。
云娘又道:“去隔壁屋看看你妹妹吧,昨儿你不回来,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咳了一整夜。”
畹君跟佩兰虽然差了九岁,姐妹俩感情却很好。
到了佩兰屋里,她小脸急得通红,一叠声地问畹君昨夜怎么没回来。
畹君坐在床边,将昨夜遇险的事跟佩兰娓娓道来,只是隐去了那些惊险的细节,语调轻松地讲自己多么有勇有谋,连官兵的领袖时大人都对她言听计从,最后将上百个匪贼一网打尽,时大人还亲自派人送她回家。
佩兰听得双眼发亮,兴奋地说道:“姐姐好厉害!那个时大人,是姨妈家的哥哥吗?”
佩兰打小就非常向往郑姨妈身后的宣平侯府,只是云娘顾及她身体不好,也怕贵人忌讳,从没带她去过侯府。
畹君摸了摸妹妹的辫子,笑着点点头,道:“是呀。那位时家哥哥还说,等佩兰身子好了,要请你去他们家玩呢。”
听说时家的哥哥要请她去玩,佩兰开心极了,忙道:“那我一定好好喝药。”
畹君笑着捏捏她的鼻尖,转过头脸上的笑意立刻淡了下去。
那见鬼的侯府她真是一点也不想再去。可为了还姨妈的耳坠,少不得还要再去一次。
一想到被时璲碾碎的那枚珍珠,她就气得咬牙,连带着脱困时对他的那点感激之情也消失殆尽。
哄着佩兰睡下后,畹君走出屋外,见母亲正在水井边淘洗着那件染了血污的罗衫。
她走过去道:“别洗了,上面都是血,穿不成了。”
云娘对着日头展开衣料,见那缎面粼粼地闪着光,惋惜地摇摇头道:“这么好的衣裳,丢了怪可惜的。娘给你洗洗,要是实在洗不掉,裁掉污渍改件比甲给你妹妹穿,让她也高兴高兴。”
畹君微怔,问道:“娘没给佩兰做新衣吗?”
云娘一边捣衣一边道:“佩兰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新衣裳穿不了多久,让她捡你的衣裳穿便是。你小时候吃的穿的可都是好东西呢。”
不知道为什么,听说新裁的衣裳是她独一份,畹君心底升起一丝窃喜。
云娘又道:“你别怪娘多嘴,你现在是个大姑娘了,少不了有年轻后生献殷勤。你别那被那些个花言巧语迷了眼,男人家玩玩没什么的,咱们女人可就一失足成千古恨,悔也来不及!只有正经说了媒的才好来往。”
云娘一面说,手上动作不停,衣槌将木盆里的水捣得波光粼粼,也将畹君心底的温情捣得无影无踪。
她气得直跺脚:“娘!你当你女儿这么不堪么?”
云娘道:“你若真是个晓事的,那当初……”
她忽然止住了话头。
畹君知道母亲是想翻她和时瑜的旧账。
时瑜是时三老爷的独子,在同辈兄弟中行五,畹君该唤他五表哥。
父亲还在世时,家里和郑姨妈的走动频繁些,畹君也算打小认得这位表哥。
十五岁那年,她察觉到时瑜对自己的爱慕之心。
畹君虽然对他没那方面的意思,可时瑜是她能接触到的人中,唯一一个相貌出众、家世显赫、年纪又相当的少年。
如果能嫁给他,母亲以后也不用卑躬屈膝地朝郑姨妈打秋风了。
或许美貌的姑娘拿捏人心的本事与生俱来,畹君只是略施手段,便引得时瑜对她死心塌地。
就在她以为时机成熟后,便暗示时瑜捅破窗户纸,让家里长辈把亲事定下来。
孰料时瑜说的却是:等他娶了妻子,就把畹君纳为侧室。还再三表示绝不亏待她,将来的吃穿用度比照着正经奶奶来。
怄得畹君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自此她才深刻地认识到门第的天堑之深。凭她的出身远远高攀不上侯府,哪怕时瑜对她一往情深,也不会择她做正头娘子。
浪费了一年时间不说,还平白招惹这么一朵烂桃花。她当即断了与时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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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来,倒是时瑜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甚至求到了郑姨妈跟前。
郑姨妈膝下无子,跟这个继子的关系冷淡而疏远。
去年三老爷生了一场重病,让郑姨妈陡然生出危机,觉得用外甥女拉拢继子不失为一招妙棋,便亲自去跟云娘商量。
云娘自然不肯让女儿与人为妾,姐妹俩不欢而散,为此她家大半年没登侯府的门。
若非前些日子家里实在拮据,畹君也不必走那一趟,结果闹出后面这么多事。
现在不仅要躲着时瑜,还又多了个时璲。
畹君打算赶紧把姨妈的耳坠补好归还,以后再也不上侯府的门。
她从私库里摸出十两银子,踟蹰着来到金陵最富盛名的珍珑阁,打算买一颗合适的珍珠,请这里的师傅镶嵌上去。
珍珑阁主售金玉首饰,以华丽雅贵、巧夺天工为招牌,整日客流不绝。一楼大堂招待寻常宾客,二楼则专门接待显贵内眷。
她还是头一回出入这种销金窟,低眉敛目在大堂排了会儿队,忽然听到跑堂的伙计高声唤道:“谢府台家的小姐到临,快来两个人出去迎一迎。”
畹君闻言转头往门口望去,见两个伙计点头哈腰地迎着一行人走进来。
打头是两个衣着光鲜的婢女,随后曼步走来一个湘裙曳雾、璎珞垂光的千金小姐,鹅蛋脸、柳叶眉,虽算不上十分绝色,可配上那身矜傲的风姿气度,足像明珠入堂,令满室生辉。
畹君心中暗忖:也不知道这是谢家的哪位小姐,若是那位四姑娘,倒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今儿就在这里把误会跟她说开。
她这头正想着,便见二掌柜迎了上去,眉开眼笑道:“是四娘子来了,快随小人楼上看座。”
畹君心头一跳,忙从队伍中走出来。眼见那谢四娘已上了半截楼梯,她正要跟上去,一旁的伙计连忙伸手拦住她:“姑娘留步,上面是接待贵客的。”
畹君朝他解释道:“我找谢四……”
她忽然止住话音,忙不迭将脸别向雕花壁板。
原来楼梯上迎面走下来一人,长身玉立,正是那日引畹君去见时璲的那个小厮。
畹君怕那小厮将她认出,当着真正谢四姑娘的面嚷开,那就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待那小厮走出珍珑阁的门,她这才回头望去,谢四娘一行人早就上了二楼。
她只好重新走到柜面前排队,思忖着等谢四姑娘下来,再寻机把误会说开。
好不容易排到她,畹君拿出那对耳坠给伙计看,问他有没有合适大小的珠子。
那伙计瞅了一眼,当即从抽屉里摸出颗跟那完好耳坠上一模一样的珍珠,笑眯眯地开价:“八两银子。”
畹君一阵肉疼,问道:“便宜点行不行?”
伙计道:“姑娘,这么大颗的珍珠,别的地方有钱也买不到!何况八两银子是算了工费的,一会儿我把大师傅请下来,不消半刻钟便给你嵌好,任谁也看不出来是修过的,再便宜那是没有了。”
畹君无法,只好咬牙给了银子,坐在一旁静候大师傅下来,心中将时璲翻来覆去地骂了一通。
8. 掷千金
却说谢四娘方才跟那小厮擦肩而过,却并没有认出那人。
她是宣平侯老夫人谢氏的侄孙女,平时跟侯府走动频繁,可因时璲常年在外的缘故,谢四娘并不认得他的小厮。
还是身旁的婢女悄悄道:“小姐,奴婢瞧方才走过去的那位爷,倒像是时二爷身边伺候的鹤风呢。”
“当真?”谢四娘柳眉一挑,珍珑阁是卖珠玉首饰的,他的小厮到这地方来干什么?
她心生疑虑,便问楼上接待的大师傅:“方才那个人来做什么的?”
那大师傅并不认识鹤风,却识得谢四娘,便也不做隐瞒,拿出一张纸道:“回四姑娘的话,那位爷让小的照着这张图,打一对耳坠出来。”
谢四娘接过一看,金花贡笺上龙飞凤舞地画着对耳坠,看得出来是累丝嵌珠的样式。
她狐疑地抬眸望向大师傅。
“那位爷特意吩咐了,要用这块宝石嵌进耳坠里。”
那大师傅取出颗蜜黄色猫睛石,足有鸡子大小,在他手中流光溢彩,荧亮生辉。
他摇头叹道,“这么大的猫睛石比我们镇阁之宝还稀罕,拿来嵌凤冠都使得,切了嵌耳坠实属暴殄天物。唉,也不知是哪家的主子出手这么阔绰,平白浪费了好东西。”
谢四娘看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这猫睛石一看就是锡兰御贡之物,早听说时二爷战功卓著,得天子赏赐无数,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正是知道他前途无量,所以她才拼上自己的名声,千方百计散播时二爷的流言,好叫旁人不敢再打他的主意。
可这耳坠一看就是女子饰物。究竟是谁,竟不声不响捷足先登,让时二爷肯掷千金买一笑?
谢四娘脸色阴晴不定,心中将金陵城的贵女筛了个遍。
婢女看出她心中所想,低声道:“小姐,说不定是给府里的女眷打的呢?”
“不可能。”谢四娘横了她一眼,“三娘说过时二爷少年离家,跟府里的姐妹并不亲近,犯不上为她们花那么多心思,还亲自画了图!”
她越想越糟心,连首饰都不看了,绷着脸打道回府。
正逢此时,伙计上楼请大师傅下去。
那大师傅收起图纸和宝石,随着伙计下了楼。
见到候在一旁的畹君,听说是嵌珠子的活计,便不以为然地接过那耳坠一看,眼睛却倏地一亮。
他干了二十多年首饰营生,只消一眼便能认出,刚接的那单大活上画的图样就是这枚耳坠的款式。
原本那图纸画得多少有些写意,还得费不少工夫琢磨细节,这下真是一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省了他不少事。
大师傅不动声色地瞟了畹君一眼,故作沉吟道:“嵌珠子是个细工夫,姑娘两天之后再来取吧。”
“两天?”畹君吃了一惊,转头望向那伙计,“不是说半刻钟都不用吗?”
大师傅不紧不慢道:“加急也行,十两银子。”
畹君一噎,只好忿忿不平地领了对牌回家去。
回到家中,云娘正与一矮胖妇人在院门口热络地聊着天。
见到畹君回来,云娘忙招手:“快来见过你吴婶子。”
畹君依言上前,那吴婶子一双眼睛便马不停蹄地在她脸上打转,口中笑道:“哎哟哟,郑嫂子,你家大姐儿怎么生得这样好,就是天上的嫦娥也要自惭形秽呀!”
云娘忙道:“婶子这话可折煞她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家没有难看的。”
吴婶子又抓起畹君的手,从内到外捻了又捻,夸赞道:“手上也是又细又嫩,一看就是千金小姐的派头。”
云娘笑道:“什么千金小姐,只是平时指望着她做针线,不让她干粗活罢了。我们大姐儿就是懂事这点好,没事还会去帮人读书写信,家里现在靠她养呢。”
吴婶子笑道:“那真了不得,又孝顺、又识字,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畹君不自在地抽走被吴婶子拽着的手,告了一声罪回到屋里。
待云娘把吴婶子送走,她才冷着脸道:“这回又准备给我说哪家?”
云娘一边收拾外面晾的衣裳,一边说道:“你知道的,镇淮桥那边的柳大官人。”
畹君秀眉一蹙,冷笑道:“聘我当续弦的?那柳官人再大几岁就能当我爹了,膝下还有好几个儿女,要我去给人当后母,你趁早歇了这份心。”
云娘道:“人家柳大官人不过而立之年,手下便有好几家商行,家里的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人又生得仪表堂堂,想找什么样的续弦没有?若不是想聘个正经官宦人家的小姐,倒未必轮得到你。”
畹君哼声道:“我还看不上。方才那吴婶子上来就动手动脚,跟挑姨太太似的,那柳家能好到哪里去!你趁早回了吴婶子,让那柳大官人别做梦了。以后娘也别什么人都往家里领!”
云娘手上动作一顿,道:“娘知道你想当秀才娘子,可那些个有家底的,看不上咱们孤儿寡母;清贫些的,嫁过去连自己都顾不上,你妹妹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畹君别过头道:“那你也不能就这样把我卖了!”
“什么卖?”云娘气急,“那柳大官人乐善好施,人品没得挑。虽是商户,将来未必不能捐个官当,年长些还知道疼人。这么好的亲事打着灯笼也挑不着!”
畹君也生气,一时口不择言起来:“这么好那你怎么不嫁?”
“你反了天了!”
云娘抄了扫帚要来打她。
佩兰闻声忙从屋里跑出来,紧紧抱住她娘的腿,一边咳嗽一边急急道:“娘,不要打姐姐!”
佩兰最懂拿捏她娘,只要她一咳,母亲便不再与她为难。
果然云娘扔下了扫帚,又半是气半是哭道:“你以为我当年没这机会?当初我念着要保留你们姐妹俩官家千金的身份,死活不肯改嫁商户。可现在,你们姐妹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娘就是吃过亏,知道那些虚名都是假的,才想让你少走弯路,后半生稳稳当当才是真!”
畹君犹不服气:“那也未必要给人当续弦!”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你若有个兄弟,时家少爷要讨你做侧室我也认了,将来好歹兄弟出息了,你也能扶正;偏偏你命苦,只有一个病弱的妹子,你得养着她!”
畹君听得这番偏心到天边的话,心中越发郁忿难平:“我妹妹我不会不管,但你休想让我给人当后娘、当小老婆!”
说罢,转身折进屋里,将门摔得震响。
隔着木门和佩兰的哭声,她还隐隐听到云娘的骂声:“你长本事了,可别忘了我是你娘!你嫁给谁还得是我说了算!”
畹君气得好几天没理她娘。
过了两日,她去珍珑阁取回耳坠,那珠子莹然生辉,果然嵌得天衣无缝,完全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那天在珍珑阁久等不到谢四娘,问了伙计才知道她早就打道回府了。
畹君没有旁的机会见到谢四娘,便去侯府的后巷打听了一番,得知谢四娘过两日会到访侯府。
她便也选了那日登门还姨妈的耳坠,打算顺便把时璲那桩乌龙解决掉。
还了耳坠,郑姨妈并未看出不妥,依旧是不咸不淡地刺了她两句,便让人送她出了秋云院。
畹君不急着回去,先转去了那日搭戏台的花园,寻了个婆子问道:“谢家的四姑娘是不是今日在府里做客?”
那婆子瞧着她面生,疑惑地点点头,问道:“姑娘是……”
“有劳妈妈去将谢四姑娘请到后面的水榭,就说是二爷有请,要悄悄的。”
畹君怕请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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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四娘,特意假托了时璲的名号。
那婆子听说是二爷的吩咐,当下不敢怠慢,忙匆匆领命而去。
畹君转头往水榭走。
因她平时只在三房走动,这边并不常来,又兼这府里花木葱茏,假山叠绕,游廊曲折,竟在此间迷了路。
左兜右转过了有一刻钟,她才重新寻到正确的路,耽误这些时候,只怕谢四姑娘早就候在水榭里了。
畹君步履匆匆往水榭赶,忽然脚边落下一枚石子。
她茫然抬头望去,只见石径边一座重檐八角凉亭,二楼上一排雕花朱栏,穿一身深紫暗纹直罗的时二爷正闲倚栏杆,居高临下地朝她招手:“上来。”
畹君心中直呼倒霉,怎么这么不巧撞上这尊大佛?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找她兴师问罪来了。
她硬着头皮踩着楼梯上去,时璲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倒还算温煦,不像要跟她算账的样子。
畹君心下稍安,又听得时璲道:“你平时也这么温吞么?等你好一会儿了。”
畹君奇道:“时二爷怎么会在这里等我?”
“听说你今儿来府上做客,方才派人去请,说你往水榭这边过来了,我便到这儿来等你了。”
畹君闻言惊出一身冷汗。
她和时璲去请谢四娘就是前后脚的事,若非她提前请走了谢四娘,他俩一见上面,这会儿可就东窗事发了。
她顿时心虚不已:“二爷找我什么事?”
时璲还没开口,畹君却思忖着这样冒认不是个办法,不如索性把误会说开,好过成日提心吊胆。
好歹自己跟他也算经历了一回生死,想来这会儿告知真相,时二爷应该不会怪罪她才是。
她踌躇地开口:“其实我……”
“这个给你。”
畹君微怔,望着时璲递过来的巴掌大的锦盒。
她迟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红缎面上静静躺着一对赤金累丝嵌珠耳坠,跟她刚还给郑姨妈的耳坠形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上面嵌的不是珍珠,而是猫睛石。蜜色宝石中横一线白光,四面莹亮,轮转间流光溢彩、炫然夺目。
畹君抬眸望向时璲:“这是……”
他半垂着眼看她,乌浓的长睫挡住了眸光:“上次的事是我误会了,这个给你赔罪。”
畹君心跳怦然,她长这么大还没得到过如此华贵的首饰呢。相较之下,她付出的那八两银子倒是不足挂齿起来。
她磕磕绊绊道:“那你、你还颗珍珠就好了,这个……应该很贵重吧?”
“那也太敷衍了吧?”时璲笑了一声,又道,“何况这个也不值什么钱。”
畹君没接话,望着耳坠上那荧光凝动的宝石,心中万分纠结:要不要为了这对耳坠,继续冒认下谢四姑娘这个身份?
时璲见她不语,目光转而落在她细白莹润的耳垂上。
时人多爱攀比,所佩之饰非金即玉。她倒别出心裁地戴了一对錾花银环,霜银的亮色鲜明而不喧宾夺主,反而愈发衬托出那张面容的皎洁柔秀。
他心念一动,伸手抚了上去。
畹君正犹豫不定,忽然耳垂一颤。
她心中悸然——
是时璲摘下了她的耳环,随后拈起锦盒上的耳坠替她戴了上去。
她当初招惹时瑜,可是连手也没给他摸过的。
如今却被一个见不过三次面的男人摘戴耳饰……
尽管他的动作很小心,甚至没有碰到她的耳垂;可他靠得那样近,低头呼出的气息拂在她的额发上,让畹君的心也跟着乱了起来。
午后暑气正盛,她那白得清透的耳朵泛起滚烫的红色,可是他的神态是那般淡然自若,倒显得她的羞赧有些自作多情。
9. 搏一笑
那一摘一戴的动作,于畹君而言足有一炷香那般漫长。
好不容易捱到他收回手,耳垂却被他的指尖不经意间划过,自垂尖的那一点烫意直烧到脸上来。
畹君低着头后退了两步,转身要下楼梯去。
“回来。”时璲开口将她钉在原地,“你跑什么?你都有胆子只身出城,见我倒像老鼠见了猫,我比那些匪徒还可怕?嗯?”
那尾音勾起一点漫不经心的逗弄,敢情这时二爷是拿她找乐子来了。
畹君只好转过身来,不情愿地说道:“时二爷还有什么指教?”
时璲闲倚着亭柱打量她,见她站得远远的,语气也尽是冷淡疏离,不觉有些气短。
他指尖轻点着朱漆栏杆,缓缓道:“那伙匪徒抓了一百三十九人,跑了七个,已经在周边州府通缉,不日便可归案。”
畹君睁大眼睛望他,不明白他为何要跟自己说这些。
时璲只好把话说明白了些:“能这么快将匪徒一网打尽,多亏了你从中出力。到时候论功行赏,少不了你的一份功劳。只是你毕竟没有公职,到时功劳会记在令尊头上。”
把她的功劳记给谢知府?
畹君忙道:“不必了。我去慈育堂是瞒着家里人的。要是让……父亲知道,我以后就再也去不了慈育堂了。”
她半凝眉心,微抬眼眸看他,有一点故作姿态的楚楚可怜。
时璲果然不再执着于给她论功,可还是含着探究的目光看她:“那总要谢罢?”
慈育堂一役他手下折损很小,就算府衙不谢,他也该一表谢意。
这话正中了畹君的下怀。
她总算抿出半分微笑,期期艾艾道:““时二爷若想谢我,身上若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送给我吧。”
如果是金锞子就更好了。畹君心道。
她还没意识到这话有私相授受之嫌,时璲已经微眯起窄长的眼睛:“你这是挟恩图报?”
畹君一愣,望见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终于品出了她话里的歧义。
她都忘了自己还在扮演着谢四姑娘,不该说出那些惹人误会的话。
她一垂首,耳坠上沉甸甸的猫睛石打在颈侧,凉沁沁的,像夏日里半浮于盏的碎冰,让人没来由地心静。
畹君不由抬头朝他微微一笑:“我刚才说笑的。这对耳坠作谢礼就足够啦。”
这是她第二回对他笑。
上回在慈育堂的暮色下影影绰绰,像蒙着雾纱般虚无缥缈;这回晴天朗日之下避无可避,莞尔一笑竟盖过了满园晴芳的光华。
时璲微微怔神间,她已经转了个身,青碧色的裙摆旋成一小幅荷叶,织金裙边熠熠在眼前一晃而过,人便已下了楼梯。
夏蝉鸣噪,满池芙蕖映日生香。
畹君行至曲径,忍不住扶着雕花石栏看自己在水面的倒影。
清碧池水波光粼粼,照出鬓边流垂烁晶的耳坠,沉沉地像坠着她怦然的心。
*
好不容易摆脱时璲,畹君紧赶慢赶赴上谢四娘的约。
到了水榭边,遥遥见到一个华服少女倚栏而坐,一个绿衣丫鬟在旁打着扇子,看起来是等了有些时候了。
走近前去,果然是在珍珑阁见过一回的谢四娘,只是在侯府的花园里,她脸上的骄矜之气褪去了不少,眉宇间隐含着几分忐忑的喜悦。
畹君走进水榭,谢四娘循声望过来,见不是心心念念的时二爷,一时不觉怔忪,半眯起眼打量来人。
谢四娘自小锦衣玉食,一眼看出她身上的衣裳不算华贵,却有种浑然天成的修饰感,教人目不暇移。
这一眼已叫谢四娘警铃大作,再一瞧她耳朵上熠熠生辉的那对耳坠,不由失声叫道:“是你!”
畹君在踌躇着如何开口,听得谢四娘之言,不由道:“谢四姑娘认得我?”
谢四娘脸色变幻不定,冷冷道:“你是什么人?”
畹君瞧她神色不善,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顺着她的话解释道:“我是三太太的外甥女……”
得知她是侯府三太太的外甥女,谢四娘脸色稍霁。
早听说过那位三太太是个破落户,她的亲戚必然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家,不足为惧。
畹君将时璲错认她之事说了一遍,只是省去了慈育堂的事。最后道明来意:“谢四姑娘,我今天过来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时二爷眼里容不得沙子,请你以后不要编排他了。”
谢四娘对她最后那句话置若罔闻,一心想着:敢情她能得时璲青眼,还是借了自己的东风!
她登时柳眉倒竖,冷觑着畹君:“谁给你的胆子冒充我?”
畹君原本不打算讲时璲丢金子那一节,她知道对贵女们而言这方式很侮辱人。
可谢四娘既问到脸上了,她也只好如实相告,末了又解释一句:“因为我囊中羞涩,所以就……认下来了。”
说到这里,畹君心头有些忐忑。
这谢四姑娘看起来是个不好相与的性子,自己这样败坏她的名声,难保她不会发难。
良久的沉默过后,谢四娘忽然一扬柳眉:“你很缺钱?”
畹君垂眸道:“家里妹妹生病了,开销比较大。”
谢四娘一双冷睛秀目在她身上扫视,最后落在那对嵌猫睛石耳坠上。
眼前这个谢畹君,生得漂亮能让男人动心,没有家世容易拿捏。最重要的是,偏偏她现在冒认着自己的身份,偏偏时二爷已经对她有点意思。
简直就是老天爷送来的助攻!
谢四娘忽然绽开笑容:“这样吧,我许你五百两,你替我办件事。”
五百两!
畹君倒吸一口凉气,竭力掩饰面上的惊讶,佯装淡定道:“什么事?”
谢四娘附耳低声道:“你假装我的身份,引得那时二爷松口跟我定亲,待写下婚书,我便赏你五百两,如何?”
畹君大吃一惊,断然道:“这怎么成?就算过程再万无一失,你们成亲之后他也会知道真相,到时咱们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谢四娘轻蔑地瞥她一眼:“我是谢家的姑娘,真到成了亲那一步,他发现货不对板也只能认了。至于你,拿了银子就远走高飞,还怕他找上你不成?”
畹君心下直呼荒唐。
五百两银子虽多,可若要她背井离乡加上得罪时二爷,那实在是划不来。
可她也不好直接开罪谢四娘,只好迂回道:“谢四姑娘,你这是何苦?算计来的婚姻,你也得不到夫君的真心,将来夫妻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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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子过得又有什么盼头?”
谢四娘傲然道:“我只要当上时二奶奶就够了,至于感情?真心?那是小妾才需要琢磨的。”
她知道父亲想跟时家结亲,可她前面还有个嫡出的三姐,这门亲事也轮不到她头上。
否则,她也不必兵行险招,冒着将来被夫君厌弃的风险来为自己谋划。
谢四娘用蔻丹指甲轻轻划过她的耳坠:“反正他对你有意,你只要私下见他几回,哄得他差人上门提亲,不出几个月就能拿到五百两银子,何乐而不为呢?”
谁说时璲对她有意了?畹君心中叫苦不迭。
她这趟找谢四娘,本意是想从这乌龙的泥沼中脱身,未想谢四娘对嫁给时璲的执念如此之深,倒叫她进退两难起来。
“四娘!”
一道清脆的女声将畹君从两难中解脱出来。
水榭里的两人循声望去,见一个身穿鹅黄纱裙的少女往这边走来。
畹君认出那是时家三姑娘时雪莹。
她走近前来,一对秀目在畹君身上打了个转,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是……问蕊的表姐?”
畹君没想到她能认得自己,忙笑着朝她施了一礼。
时雪莹回了礼,不再看她,转头对谢四娘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祖母正找你呢。”
谢四娘亲热地挽过时雪莹的手,笑道:“那我们快回去吧。”
经过畹君身边,她压低声音道:“我给你三天时间,若考虑好了,就到文昌巷谢府的后街角门找个叫李二的。”
说罢,携着时雪莹的手离开了水榭。
畹君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松了口气。
考虑什么啊,时璲又不是时瑜那样的公子哥,她是万万惹不起的。何况她有点搞不明白时璲对她的态度,这浑水她才不要蹚。
出了侯府,畹君心头像压着块石头般沉甸甸的。本以为这趟能将侯府的破事都解决掉,没想到又接了块烫手山芋。
不过……她伸手摸了摸冰凉润手的耳坠,也不算全然没有收获。
回家的路上,畹君特意拐到珍珑阁,请伙计为那对耳坠估价。
那伙计接过来一看,显然是对这耳坠印象深刻,摇头道:“啧啧,真是何苦来!”
畹君不解:“小哥何出此言?”
那伙计抬起眼皮瞧她:“这嵌坠子的原料是块鸡子大的猫睛石,单那宝石就值上千两银子,可惜拿去切碎了做耳坠。姑娘你若留着戴,这耳坠说出去就值上千两;可你若要卖掉么,就只值这个数。”
他伸出八根手指。
畹君心下狂跳,试探着问道:“八百两?”
“八十!”伙计把眼睛一瞪。
畹君心头泣血,一把拿回她的耳坠。
这时璲……直接把那块宝石给她不好么?干嘛非得让人打个耳坠出来!
可她知道那也不能怪他,毕竟侯府那样的人家,只怕是看得顺眼就拿去用了,根本不在意价值几何。
像那位谢四姑娘,张口就能许人五百两。
而她呢,成日为了碎银几两奔忙,一年到头还存不下十两银。
畹君将手中的耳坠捂得发热。
她还没拥有过这么珍贵的首饰,还是……留下吧。
10. 风乍起
回到家里,畹君将耳坠装入锦盒,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她存私库的匣子里。
这可不能让她娘看见,否则肯定要追根究底问个不停。
想了想,她还是在账本里记了八十两银子的入账。
数一数再攒三四两银子就凑够了一百两,畹君心里美滋滋的,破天荒地结束了和云娘的冷战。
她这厢心情一好,竟将谢四娘的事忘在了脑后。
今夏干燥炎热,入暑以来只下了两场雨。
畹君这些天跟云娘闹别扭,夜里都是到佩兰屋里睡。
睡到半夜,忽然佩兰剧烈地咳嗽起来。畹君睁开惺忪睡眼,还没来得及查看妹妹的情况,先瞥到窗外红光映天。
她心头一颤,蓦地想起慈育堂那夜在前院烧的大火。一样的红光与热浪,仿佛要将白蒙蒙的窗户纸都吞噬掉。
她忙披衣起身推开门,见是自家放杂物的西厢房起了火,将梁柱都熏黑了。
畹君忙叫醒云娘,两人的动静招来左邻右舍,又有人去军巡铺喊来潜火兵,忙活了个把时辰才灭下了火。
那火势凶猛,烧得西边的棚子塌了一半,还蔓延到了邻居的东厢去。
那户邻居欺她们孤儿寡母,一定要云娘出银子给他修整屋舍。
畹君家本就不宽裕,家里烧了半边屋子,光是请人修整便要花二十多两银子,哪有余钱再帮别人修?
两家争持不下,天亮后请了里长过来调解。
那里长是个和稀泥的,见畹君家不过母女三人,为求省事便判她们赔十两银子给邻居。
佩兰虽然不赚钱,可也知道银子珍贵。
她拽着畹君的衣袖道:“姐姐,他们欺负人,让时家哥哥来帮我们主持公道。”
“什么时家哥哥?”那里长立刻竖起耳朵。
金陵城姓时的人家虽不少,可一提起这个姓,默认只有宣平侯家。何况最近那位小时大人剿匪有功,乃风头正盛之际。
“你不知道吗?”佩兰瞪着大眼睛,“就是在慈育堂剿匪的时家哥哥,他是我们家亲戚,跟我姐姐关系很好的!”
那邻居知道她们家跟宣平侯府沾亲带故,可看她们过得并不宽裕,想来不是什么正经亲戚,便急赤白脸道:“你要这么说,谁家还没有几门显贵亲戚!”
里长却沉吟不语。
原来那天剿匪,官府封锁了消息,一般人不知道慈育堂夜战的事。偏巧他岳家是上元县清溪村人,因此才有所耳闻。
眼见这小姑娘张口就道出内情,倒让他有所顾忌,生怕真得罪了侯府。便干脆免了那十两银子的赔偿,叫两家各扫门前雪。
关起屋门,云娘立刻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什么时家哥哥?你跟时家的少爷还有来往?”
畹君点着太阳穴,颇头痛道:“你听不出佩兰是诈他们么?我跟那位时二爷只在慈育堂有过一面之缘,还能有什么来往?”
佩兰不解地歪着脑袋。
姐姐当时明明说的是时家哥哥对她言听计从,怎么现在又说不熟了!
云娘倒是放下心来,转头去操心修整屋舍的事。
西厢房烧了是一回事,要紧的是里头堆积的器物,虽然平时不用,可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眼下一把火烧没了,少不得一件件采买回来,又是一大笔开销。
那金锞子换的银钱早用去了大半,剩下的全花掉也不够修房子的。
云娘从陪嫁箱子里取出一对金镯子,让畹君拿去当铺换点银子来应急:“本来是预备着给你当嫁妆的,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这对镯子也留不得了。”
那当铺掌柜嫌这对金镯子款式老旧,只肯照着重量给她换了十两银子。
畹君掂着手中的十两纹银,寻思着少不得要拿她私库里的银子出来补差了。
回到家里,却见她娘喜气洋洋,一扫方才的颓靡。
畹君不由奇道:“娘凑到银子了?”
云娘道:“柳大官人听说咱们家屋子烧了,方才差人送了一百两银子过来。”
“你收下了?”畹君立刻叫道,“这银子不能要!”
“凭什么不要?”
“他这关头送银子来,不是司马昭之心么?你前脚收了银子,后脚他来求娶你女儿,你嫁不嫁?”
云娘敛了笑,正色道:“咱们家就是不出这个事,我也准备结这门亲的。你现在怨我不要紧,再过十年你得谢谢你娘的远见!”
畹君气坏了,摔门进屋伏着枕畔哭了一回。
佩兰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坐在床上小小声地说道:“姐姐,会不会是那个柳大官人看你不肯嫁给他,故意派人来烧咱们屋子?”
畹君的啜泣一顿,浑身的血从头凝到了脚。
她慢慢坐起身来,透过窗户看西厢被火烧过的废墟。
自八年前搬来这里,整条街巷失火的次数不超过三回。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她家烧了,烧的还是远离厨房柴垛的西厢房。
佩兰这话一语点醒梦中人,这不是意外,是人祸。
只不过,不是柳大官人干的。
畹君立刻反应过来是谢四娘的手笔。
她差点忘了那桩事。
谢四娘说给她三天考虑,今天正好是第三天。
谢知府自从四年前出任金陵知府,官声就一直不好。尤其是他的独子横行无忌、欺男霸女,有好几次沾上命案,都被谢知府用关系保下来了。
他的女儿,会做出火烧民宅的事也不足为奇。
如果她不答应,今天烧的是不住人的西厢房,明天烧的又是哪里呢?
畹君的手不住地发颤,心中说不出是惊是怒。
这头她娘逼着她嫁人,那头谢四娘逼着她就范,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得选择。
夜里睡觉的时候,畹君搂着佩兰,低低问道:“如果你有一大笔银子,你想用来干什么?”
“我要买很多好吃的!”佩兰美滋滋道,又睁着晶亮的眼看她姐姐,“姐姐你呢?”
畹君闭着眼睛低声道:“我要带你们搬到一个新的地方,请个好大夫治好你的病,然后盘一间铺子过活,给我自己挑一个合心意的夫婿,督促他读书做官,以后就没人可以欺负我们了。”
佩兰已经快要睡过去了,口中喃喃道:“姐姐要做的事情好多哦。”
畹君轻轻地抚摸着妹妹的头顶。
是啊,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五百两不够,那就……一千两吧。
“一千两?”谢四娘猛地从石凳上站起来,恼怒地盯着面前的畹君。
微风穿过园内花木吹动畹君的额发,青丝飘拂,令那张白璧般的面庞陡然生动起来。
她安坐不动,慢条斯理道:“四姑娘若能如愿当上时二奶奶,多少荣华富贵等着你,一千两银子又算什么?”
谢四娘沉吟不语。
一千两银子对她而言确实太多了。
可是那日在侯府做客,她从姑祖母口中得知,时二爷已经明确拒绝了跟谢家结亲。别说是她,就连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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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的三姐也没戏了。
而眼前这个谢畹君是她唯一的机会。
那位时二爷,据说其十八岁时圣上便想给他封侯,碍于其父已是侯爵才作罢。
做时家的二奶奶,可比做时家的世子夫人还要得意。
如今的世子夫人谢氏是她的堂姐,长房长女,没出阁时在族里便众星捧月。
将来自己若能压到堂姐头上,那又该是何等的风光无限?
思及此处,谢四娘心一横道:“行。不过,你别想耍什么花招。”
她恻然一笑,“你们家应该经不起第二回折腾了吧?”
果然是她!
畹君神色一凛,在袖中攥起了拳头。
谢四娘一字一句地警告她:“事情一成,你立刻离开金陵,别妄想留在时二爷身边。”
畹君心头冷笑:
将时璲那般算计一通,她怎么可能还敢留在金陵?倒是这谢四娘,没尝过时璲的硬脾气,以为写了婚书就高枕无忧。
她收拾不了谢四娘,正好驱虎吞狼,让时璲教她做人。
“事情办妥我自当远走高飞。”
她站起身来,轻声在谢四娘耳边道,“也祝谢四姑娘和时二爷,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按畹君的要求,若想让她帮忙搞定时璲,必须先答应她三件事:
第一,在她和时璲接触期间,谢四娘不得自作主张,打乱她的布局。
谢四娘自然满口答应。
第二,给她一个能出入谢府的身份。
正巧谢府正在给两位年幼的小姐聘女西席,谢四娘便承诺让她出任。
第三,先给她一百两定金。
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谢四娘显然也很是肉痛,咬牙打发人取了锭金元宝给她。
拿到十两重的金子,畹君心中却并不欢喜。
她隐约觉得,从当初捡起时璲那枚金锞子起,自己就踏入了一条汹涌奔腾的河流,再也回不了头了。
回到家中,畹君将金元宝拍在她娘面前:“快把柳大官人的银子还回去。”
“你上哪弄来的?”云娘满脸狐疑地抓起那锭金子掂了掂,忽然顿足道,“你……你该不会?你要气死我!”
“你想什么呢!”
畹君知道她娘又要怀疑她不安分了,满脸不悦道,“谢知府家聘我当女西席,这是束脩金!”
“给这么多?谢知府?他家怎么会聘你?”
云娘顿时觉得如坠九重天外,整个人有种不切实际的晕眩。
畹君随口扯了个谎,说在侯府结识了谢家的姑娘,蒙其引荐得了这个机会。
云娘自然是欢喜之至,却不肯归还柳家的银子:“你有谢知府这条门路,那柳大官人只会更加爱重你,娘也就放心了。”
畹君见她娘竟还想着让自己嫁给柳家,忍不住跟云娘大吵了一架。
云娘振振有词:“你当西席能养活自己一时,能管一世吗?你十七了,再不说亲就没人要了!赶紧给后半生找个依靠才是真!”
畹君气得晚饭都没吃。
云娘可不管她,熬了佩兰的药端进屋给小女儿喝。
谁知佩兰躺得直挺挺地不肯喝:“这是卖姐姐的钱熬的药,我才不要喝!”
云娘见姐妹俩一个鼻孔出气,恼得想摔碗,又舍不得那八十文钱熬出来的药,只好哭叹自己命苦,养出两个小白眼狼。
最后她到底还是把那一百两银子退给了柳家,让这门亲事作了罢。
11. 倚楼眺
过了两日,谢府当真给畹君送来了聘书。
一个月五两银子的薪俸,平时吃住都在谢府,逢五逢十日可以回一趟家。
那谢知府膝下仅一独子,为了开枝散叶,妾侍纳了不少,孩子也生了不少,可无一例外都是女孩。
眼见谢家的九、十小姐到了开蒙的年纪,太太就做主请了西席进府,面子做到位了,其实根本不过问小姐们的功课。
这倒是让畹君松了口气。
她幼时跟着父亲念过书,后来在慈育堂教过书,给小姐们开蒙的差事也能勉强胜任。
只是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进谢府本也不是为了当西席而来的。
谢府每天迎来送往,跟姻亲时家也多有走动,只是时璲从不登谢家门。
畹君思索过其中缘由。
谢知府出身陈留谢氏,宣平侯老夫人是他的姑母,宣平侯世子夫人是他的侄女。两家如今又同在金陵,按理说时谢两家应当很亲近才是。
可是和时璲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中,畹君能感受到他对谢家的不齿。
兴许是时璲自视甚高的缘故,而那谢知府的官声又不好,他不屑跟谢家来往也不足为奇。
可结亲是两家人的事,她得有多大的本事,把时璲迷成什么样子,才能让他放下偏见去跟谢知府提亲啊?
畹君后悔一千两银子要得少了。
过得几日到了五月端阳,秦淮河畔的龙舟竞渡历来是城中盛会。
官府出了高额赏金,各大商号都派了龙舟队伍去争头彩,健儿们摇旗呐喊,河岸两边锣鼓喧天,气氛竟比头顶的骄阳还要热烈。
端午正逢晴天艳阳,暑气正盛,河畔两侧搭起蜿蜒十数里的彩棚,以供全城百姓出游观赛。
金陵显贵们的彩棚设在长安桥一带,谢家彩棚对岸便是时家的彩棚。
畹君轻摇纨扇,远远地望过对岸去。
时家彩棚的左侧坐满了女眷,中间隔着一道盘花纱帘,右侧是时家的男丁。
她的目光扫过那一众芝兰玉树的少爷,没瞧到时璲的身影,倒正好跟时瑜对视了一眼。
畹君若无其事地别开眼去,倒是时瑜愣神了许久,一直定定地瞧着这边。
谢四娘坐在她身侧,低声跟她咬着耳朵:“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见上时二爷一面。”
畹君道:“今日河畔这么多百姓出游,时二爷有公务在身,只怕无暇出来赏玩。”
谢四娘却很乐观地一笑:“你放心吧。他喜欢你,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他肯定会设法来见你的。”
畹君不语,心头却纳闷:谢四娘都没见过时璲,怎么就笃定了时璲对她有意?
外头有人走进彩棚,带进一袭芳浓的脂粉香。
畹君微蹙眉心望过去,却见棚架下站着一个高瘦的华服青年,正微眯着眼睛看她,那眼神直勾勾地,仿佛看见了什么稀罕物事一般。
畹君心头一跳,意识到这是谢知府的独子谢惟良,金陵城有名的花花公子。
她在谢府时只在后院行走,也不必去向主母问安,因此从没碰上过此人。
今朝对上他那赤裸裸的眼神,心知不妙,却也只能强作镇定地偏过头去,拿纨扇挡了挡脸。
那谢惟良却已阔步走过来,假意跟谢四娘寒暄,故作才发现畹君的样子,因笑道:“四娘,你身边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谢四娘与谢惟良乃一母同胞,平时跟她大哥便十分亲近,哪能不知道他这是对畹君见色起意?
谢惟良要怎么沾花惹草她管不着,只是畹君身系自己的富贵前途,不能这时给他截了胡。
谢四娘便站起身来,对谢惟良附耳说了几句话。
畹君只是静坐不动,眼睛虚虚地望着河对岸,却听得那窃窃私语中漏出几道声气:“……等哥哥当上时二爷的大舅子,将来背靠两重大山,还怕不能在金陵呼风唤雨?”
那谢惟良一面听,一面不住地拿眼睛觑畹君。
眼前的美人云鬟雾鬓,姿容丰雅,任是不笑也动人,看得他心头发痒。
只是谢四娘那番话更令人心动,便笑道:“好妹妹,你的婚事大哥只有支持的份,怎么会坏你的好事?”
说罢调转身子走出彩棚,经过畹君身边时却将手搭在她的肩头,轻轻地捏了一下。
男人手掌的温度隔着轻薄夏衫传递到肌肤,教她无端起了身鸡皮疙瘩。
谢四娘看了眼她僵硬的神色,不以为然道:“你放心吧,我大哥不会动你的。”
畹君不语,忍下了心头的恶心劲,只盼着赶紧将此事了结,再不用跟他们谢家的人打交道。
这厢人渐渐地到齐了,上首的谢太太便对姑娘们道:“今儿天热,你们姑祖母没出这趟门,只是也该去给你们婶娘请个安。”
话音落下,婢女们纷纷撑起青凉伞,打着锦纨扇,簇拥着太太姑娘们往对岸的时家彩棚里走去。
衣香鬓影浩浩荡荡地离开,方才热闹的彩棚里顿时安静下来。
畹君虽然也算侯府的亲戚,可她又不是正经的谢府小姐,懒得去讨那没趣,便没跟她们同行。
这彩棚的人走了大半,她倒还自在些。
面前的八仙桌上摆着榴花艾草,琉璃果盘上盛着冰湃过的枇杷梅杏,漆盒上装着琳琅的茶果点心、琼酥金酪,俱是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果品,摆在这里却无人问津。
畹君拿干净帕子各装了一点放进荷包,准备带回去给佩兰吃。
就在这时,外头走进来一个长眉杏目的小厮,恭恭敬敬地朝她施了一礼。
畹君认出这是在侯府引她去见时璲、后来又在珍珑阁偶遇的那个小厮。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他上次去珍珑阁,是奉了时璲之命去打那对送给她的耳坠。
鹤风脸上挂着客气的笑道:“谢姑娘,我们爷请您过去说话。”
畹君心中暗自纳罕:还真让谢四娘说中了。难不成时璲真对她有点意思?
她没多问,收起手中的荷包,默不作声地跟着鹤风离开了彩棚。
鹤风领着她穿过河畔的人潮,拐进了沿街的大报恩寺里。进了寺,攀着石阶上了一座高台,上面还有一座阁楼。
鹤风指了指上面,示意畹君自己上去。
畹君只好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踩着楼梯上了阁楼。
一进门,只见时璲正背对着她半躺在竹椅上,玄色长靴衬得双腿笔直修长,却分外不羁地交叠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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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矮几上。
他今日穿了一身荔枝色织金曳撒,耀目的亮色驱散了夏日的沉闷,令人眼前蓦然一亮。
只是头上倒很随意地没有戴冠,扎着黑纱网巾,用青色绦绳束起发髻,一派闲散自得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时璲偏头看过来,窗格透进来的日光正好凝在他的鼻尖,细微又璀璨地闪了一下畹君的眼。
他用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掸,懒洋洋道:“你怎么一个人在彩棚里待着?”
畹君讶然。
这人莫不是千里眼,人在高阁坐,还能看到她在下面的动静?
她的眼神不由往窗外飘。阁楼北向的四扇菱花格窗正对开着,望出去便是秦淮河畔。
她走到窗边,发觉这阁楼望下去正好是谢家的彩棚,视线斜穿下去,还能看到棚里的人在走动交谈。
他不在自家彩棚看人赛龙舟,反倒跑来这阁台高坐,是为了……看她么。
畹君回眸瞟了他一眼,虽没说出口,可那讶然的神色已透露了心中所想。
时璲从躺椅上坐起身子,踱步走到她身后。
高处风大,将畹君的发丝直吹到他脸上,带着幽馥的桂花香气。
他偏过头避开,手肘撑着窗台,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游人如织的河畔。
“还有七个匪贼没有归案,今日万众出游,我少不得在此监视河畔的动静。”
时璲解释完,垂下眼瞥她,轻笑一声道:“你以为我在看什么?”
畹君的脸红了红,转过头正要给自己辩解,未料到他靠得是那么近,发丝从他唇畔擦过,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畹君定了定神,想起自己是带着目的过来的。
她一下子从那微妙的悸动中脱开身来,朝时璲抿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那我又不是匪贼,时二爷把我抓上来做什么?”
时璲眉尾一扬,从窗台上走开,坐到了一侧的矮榻上。
矮榻前是一张黑漆条案,上面叠着几张画像。
畹君歪着头看了看,白纸黑墨,几许勾勒,一张平淡而带着凶横的人脸跃然纸上。
她好奇地拿过那叠画像细看,一共七张,正是那些走脱的匪贼的画像。
时璲取出一方錾花金匣放在条案上。
畹君的眼神立刻从画像溜到了那方金匣上。
时璲看得分明,不由微笑道:“你上回不是说,给点值钱的东西答谢你么?”
他回去思索了许久,最值钱的东西无非弓剑刀兵,她未必喜欢;女孩子的珠宝玉饰他又没有,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件御赐的稀罕物。
“暹罗进贡的辟邪香玉,放在屋子里百虫不侵的,倒应了端午的景,也不算辱没你的功劳。”
他口中说着香玉,眼神却熠熠地盯着她。
畹君捧起那方巴掌大的金匣,入手并不沉,她心中先惋惜了一二;
再打开匣子,鼻端先嗅到一股淡而盈然的清芬之气,里面躺着一枚莹彻光洁的玉环。
那气味久而弥芳,嗅之令人神清思畅。任是畹君见识不多,也知道这是绝对珍稀的宝物。
然而这样的宝物向来有价无市,她没有门路卖出去。
还不如送一方实心的金匣子来得实在呢!
12. 白羽乱
畹君神色郁郁地合上匣子,淡然谢过他。
“你不喜欢么?”时璲有些意外。
畹君苦笑:到底该怎么让这位贵公子知道,他的东西不是一般人消遣得起的?
她虽然是在扮演着知府千金,不该说出太铜臭的话;可万一他今后又心血来潮,送她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呢?
“其实……我更喜欢真金白银。”
时璲果然惊讶:“怎么,谢家短你的花用?”
畹君摇摇头,一边现想着借口:“我有个大半岁的嫡姐,家里同时备我们俩的嫁妆,太太难免会偏心她一些。为了我将来出嫁好看些,可不得费心谋划点银钱添妆么?”
虽是假托了谢四娘身份的说辞,给自己攒嫁妆的心却是真真的。
时璲笑了笑,窄长的双目斜睨着她:“你想嫁给谁?”
畹君看出他眼底的一点嘲讽。
因着谢四娘散播的那些谣言,使他这话有点像蒙着轻纱的试探,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她偏要出乎他的意料:“我么,自然要嫁给温柔体贴的夫君,最好是读书人。”
顿了顿,含嗔斜睨他一眼,“因为我受不了别人凶我,也受不了别人恐吓我。”
时璲听出了她话里的指桑骂槐:“我什么时候凶过你、恐吓过你?”
前几回见面,哪次没凶她?还有那枚袖箭,再偏一点她可就要破相了。
畹君眼颦秋水,郑重里带点委屈:“时二爷,我知道你对我有点误会。其实,那些谣言并不是我传的。是……”
她心念一转,正好给那冒犯她的谢惟良上点眼药。
“是我大哥为了借你的势,让他那些狐朋狗友编排的。”
提到谢惟良,时璲脸色倏然沉了下去,连带着对她的态度也冷淡起来:“知道了。你回去吧。”
畹君没想到他就这么把她打发走了。
若放平时,她得大大松一口气。可现在不同了,时二爷不是时二爷,他那颗心值一千两银子。
她本就没什么机会跟他相处,这一走,下回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可欲擒故纵的线已经放了出去,再拖泥带水地磨蹭,反而落了下乘。
畹君纵使心头一百个后悔,面上却盈盈笑着朝他施了个礼,非常干脆地下了阁楼。
出了大报恩寺,回到长安桥边,只见谢家去侯府彩棚请安的女眷已经回来了。
谢四娘坐在一张长条凳上,旁边坐着个扎双丫髻的小姑娘,正拿着芝麻核桃糖吃得津津有味。
畹君一口气差点没提上去,疾步冲过去将那小姑娘从谢四娘身边抱开。
“姐姐!”佩兰高兴地唤她,“核桃糖真好吃!”
畹君没理她,双目冷冷盯着谢四娘:“你动我妹妹干什么?”
谢四娘脸上似笑非笑,倒很是满意她这过激的反应:“我动你妹妹?”
“姐姐,”佩兰扯了扯她的袖子,“娘今天去酒楼帮工了,我想出来玩,娘就把我送来你这里了。刚才你不在,是这个姐姐拿了东西给我吃。”
往年端午都是畹君带佩兰出来玩,她今年有事,顾不上妹妹,没想到云娘竟把佩兰送了过来。
畹君松了口气,向谢四娘告了声罪。
谢四娘有心问她方才干什么去了,碍于周围姐妹众多,便耐着性子没提。
畹君牵着妹妹到河堤上看龙舟。
那一排五彩龙舟飞驰竞速如平原跑马,引来排山倒海般的叫好。佩兰脸上红扑扑的,兴奋地跟着拍手。
畹君却不合时宜地开起了小差,想着方才在阁楼上的事。
明明聊得好好的,一提起谢惟良,时璲对她的态度就急转直下。难道他很厌恶谢惟良,所以连带着对她也喜欢不起来了?
她心中暗自懊恼,若早知如此,不该在这时提起谢惟良,反倒把时璲从自己身边推远了。
可是,他也讨厌那登徒子,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一丝慰藉。
她偏过头往大报恩寺的方向望去,在那座高台之上,檐牙高啄的阁楼直插在湛蓝的晴空,如一尊佛像般俯瞰着河畔的芸芸众生。
烈日高悬,她有些睁不开眼,看不清他是否还站在窗边,监视着河畔的动静。
想到河畔,畹君心里猛地跳漏一拍,回神去看身侧,哪还有佩兰的身影?
她心头突突跳着,忙退出了河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寻妹妹的踪迹。
金陵不是没有拐子,所以母亲才会把佩兰送到她这里来。要是佩兰在她手上丢了,她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
畹君心里慌乱得不行,已经寻到了街上去,还是没有看到那小小的身影。
她一抬头,忽然注意到一个挑夫肩上扛着又沉又坠的麻袋,那灰褐色的麻袋口却挂着一寸红发绳。
眼见那身影一晃转过街角,畹君立刻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那人足下生风,转过一条又一条街巷,她只能勉强看到他的衣角,却这么一路坚持不懈地追了上去。
那人拐过闹市,扛着麻袋进了西郊的一座破庙里。
畹君悄悄地摸进破庙的院子,借着断墙和灌木的掩映,听到里头窃窃私语的声音:
“老鹰,你怎么带了个小丫头回来?”
“这可是金陵知府的女儿。绑了她,跟那姓谢的谈判去,让他放了我们兄弟,不然就把她脖子抹了!”
“姓谢的有十个女儿,他能听你的?要抓也是把他儿子抓来!”
“你他娘的把我当佛祖许愿呢?河边人那么多,又到处是官兵,能把这小丫头弄来不错了。”
“成,你在这看着这丫头,我去四时客栈给神算子递个信,让他搞辆马车把这丫头弄出城去。”
那头响起一阵渐远的脚步声。
畹君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个是逃脱的匪贼,把佩兰当成谢知府的女儿掳来了。
她心里骂了一声,那谢家骄奢淫逸,好处她半分没受着,凭什么要她妹妹替他们家挡灾。
畹君分明清楚自己此刻该出去找官兵,可要动身之际又犹豫了。
万一等她找来官兵,这些匪贼已经带佩兰离开了怎么办?
再说,佩兰不是谢知府的女儿,落在匪徒手里为质,那些官兵只管抓人立功,怎么会管佩兰的死活?
她的妹妹,只有她才能救。
畹君正思忖着,又听得庙里那人自言自语道:“一个小丫头还能跑了不成,不如出去打壶酒来喝。”
说着,那脚步声也往门外去了。
畹君扒着朽烂的窗户往里看,那两个贼目已不在庙里。
供桌下横着只敞着口的麻袋,佩兰就装在里面,扎着双丫髻的脑袋露在外面,已经晕了过去。
她没有犹豫,顺着窗户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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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进去。从窗台跳下去时沾了一身尘灰,她全然不顾,一心奔向供桌下的麻袋,小心地将佩兰抱了出来。
畹君拍了拍妹妹的脸,见她没有醒转的迹象,只好将她抱起来往窗台那边走去,打算悄悄把她带走。
八岁的小姑娘已经有些沉了,畹君才走出几步,忽然身后一道疾风袭来,一只大手猛地扯住她的头发。
畹君惊叫一声,怀里的佩兰摔了出去,而她被那人拽着狠狠掼在地上。
她浑身的骨头摔得像散了架般,惊恐地望着面前鹰嘴鹞目的男人:他不是出去了么,怎么会去而复返?
那匪贼瞧清她的模样,嘿嘿阴笑起来:“今儿是什么好日子,还有个送上门的天仙儿!”
说着要上前摸她的脸,畹君骇然,下意识抬手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那匪贼大怒,拽起她的衣领提拳欲打,门外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破空声,一枚白羽箭矢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了。
那匪贼大吃一惊,举目望去,又是一箭擦着他的头顶飞了过去。
他总算反应过来,慌忙丢下畹君要跑,这时一支又急又快的利箭飞来,“咻”地一声射穿了他的左目。
匪贼大叫一声捂住眼睛,畹君吓得手脚并用地连退好几步,生怕那匪贼发狂暴起,又怕箭矢无眼伤了她。
不多时两个红甲官兵冲进来,迅速制住了哀嚎不止的匪徒。
畹君劫后余生,心有余悸地往破庙门口望去。
一道高挑挺拔的红色身影将手中长弓掷于地上,怒气冲冲地走进来。
是时璲,他出来得很匆忙,帽子都没戴,还是在阁楼时的那副装扮。
见到他,畹君悬着的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
她支撑着站起身来要去看昏迷的佩兰,刚迈出一步,右脚忽然传来钻心的剧痛,疼得她顿时定在原地,想来是被那匪贼拖拽时扭伤了脚。
时璲沉着脸走过来,经过她身侧将她往边上一搡。
畹君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璲越过自己走到佩兰身边,半蹲下去查看她的情况。
他拨拉了一下佩兰的眼皮,对旁边的兵卫道:“晕过去了,把她弄醒。”
那兵卫忙依言上前,伸手掐住佩兰的人中。
趁这当口,时璲回过身来,见畹君正呆呆地看着他,朝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吼:“你是有三头六臂还是身怀绝技,敢一个人追匪贼?你就这么能耐!”
畹君被他吼懵了,睁大眼睛说不出话。
“咳咳咳……”佩兰急促地咳起来。
畹君忙转过头去看她。
时璲也转过去,半蹲下来平视着佩兰:“你是谢府台的女儿?”
他虽然刻意放轻了声音,却犹带几分方才质问畹君时的冷厉。
“不是。”
佩兰小小声地说道,不住地拿眼睛瞅她姐姐。
畹君心头狂跳。方才救佩兰时她什么都没想,如今姐妹俩当着时璲的面相对,她还冒充着谢四姑娘呢!
怎么就……偏偏在这种情形下被拆穿身份!
她瞬间觉得头都大了,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了咽喉,紧紧地透不过气来。
时璲见佩兰的眼神不停往他身后溜,不禁回头看了眼面白如纸的畹君,又朝佩兰道:“你认得她?”
该来的还是来了。
畹君认命地闭上眼。
13. 摸摸头
“……不认得。”
细嫩的声音如惊雷般在畹君耳边炸开。
犹如溺水之人忽然得救般,她震惊地转头望向佩兰。
佩兰却没有看她,低着头对时璲道:“那个姐姐刚才救了我,你不要凶她。”
时璲一怔,默了默道:“你叫什么名字?知不知道自己家住在哪?”
“我叫佩兰,家住在东榆巷左边第三棵树的后面。”
时璲下巴一抬,朝旁边的兵卫道:“你把这小姑娘送回家去。”
那兵卫应声领着佩兰走出了破庙。
时璲这才转过来看畹君,见她还呆坐在地上,没好气道:“这地上不脏?”
这一遭畹君的心七上八下地吊着,简直没有停过。
好不容易尘埃落定,原来是虚惊一场,她又有了跟他周旋的底气:“站不起来。”
“怎么?”
时璲纳闷地挑起了一边眉毛。
畹君理直气壮道:“你方才那一推,把我脚崴了!”
时璲的目光往她脚下望去,白绫裙盖着什么也看不见。
他瞥了眼那布满灰尘的供桌,拿锦绣鲜亮的衣袖在上面一扫,随后单手揽过她的腰肢,半提半抱地将人放在了供桌上面。
而后他半蹲下去,轻轻捏了捏她受伤的脚踝。
畹君吃痛,下意识地提起脚,差点踢到他的脸,好在他迅捷地偏过头避开了。
时璲略略一瞧她的伤脚,看这瘀肿,起码得扭了好一会儿了。
不过他没揭穿她,只是半凝着眉道:“踝骨错位了,得正回来,把鞋脱了。”
畹君还有些扭捏,他已经把她右足上的绣鞋脱了下来。
她这才反应过来那不是吩咐,而是告知。
她低头看向那双修长劲瘦的手,一只虚握着她的足弓,一只正轻按着她的脚踝。
痛,痛里又有种若有若无的痒,像有根绒羽在挠,挠在心里。
她咬着唇没吭声,忽然听到时璲问:“我刚刚凶你了?”
可不是,那一声吼简直把她吓住了。云娘骂她时都没那么大声过。
“岂止是凶……”
畹君这时想起要做些委屈姿态,便吸了吸鼻子,闷声道,“你吓坏我了。”
“那是你活该。”时璲冷笑。
咔巴一下,脚踝传来一阵剧痛,畹君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
她以为时璲是故意叫她痛的,可疼过方才那一下,连绵不断的痛楚便消失了,她这才知道是骨头已经正了回来。
“你……你怎么来得这么及时?”她只好放软了姿态说好话。
“我在阁楼上看到你不要命了似的追着人跑。”
他语气里犹带隐怒。
“那你还说不是看我。”
畹君忍不住弯起嘴角,小声地说道。
“什么?”时璲没听清。
畹君连忙摇摇头。
他又冷声道:“谁让你逞这个强?慈育堂那晚没让你长记性是吧?”
畹君无言以对。
那是她妹妹,她能不管么?可这话又不能对时璲说。
她只好道:“我看那人长得很像画像上的匪徒,没有多想就追上去了。”
时璲沉着脸看她。
畹君心虚地瞟了他一眼,又赶紧垂下长睫,挡住那审视的目光。
过了好半晌,时璲终于开口,虽是责备,语气到底还是软了下来:“我的公务,你那么上心干什么?”
他从腰间蹀躞带里翻出一瓶药膏,半蹲下去将她的罗袜捋了下来。雪白纤细的小腿和足后跟便在他面前展露无遗。
畹君下意识地缩脚,却被他握在掌心里动弹不得。
“别动,擦了药好得快些。”
她不敢再动,可是源源不断的热气蒸腾上来,从被他触碰的肌肤一直传到脸上。
天气真热。畹君心想。
冰凉滑腻的药膏抹上脚踝,带着冲鼻的薄荷脑的气息,非但没有消解那股燥热,反而灼灼地沸到心上去了。
畹君垂眸看正在给她抹药的时璲,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头顶,还有浅绯色的耳朵。
那是热的吧?她不敢肯定。
外头有兵士要进来汇报,被守在门口的李清伸手拦住。
他朝那兵士挤挤眼睛:“别进去打搅大人的好事。”
“什么好事啊?”那兵士探头往庙里面看。
只见供桌上坐着一个穿黄衫白裙的美貌姑娘,而他们大人正半蹲在地上给她揉脚。
虽然看不清正脸,那动作却是十分小心轻柔。这还是平时那个冷峻严肃、动不动就赏人军棍的时大人吗?
兵士忙缩回头道:“那是谁啊?”
“谢知府家的四姑娘。”李清十分笃定地说道。
“那些传闻……是真的?”
“你看里面那样子像假的?”
……
外头的窃窃私语一字不落地传进两人的耳朵里。
畹君脸上飞起红霞,足尖不安地轻轻扭动,愈发觉得那双手上的温度灼人。
时璲神色自若地给她搽好药膏,又帮她把袜子和鞋子都穿好以后,方直起身来对外头道:“进来!”
那兵士忙小跑进来,大声道:“报大人,在四时客栈抓了两个贼目,还有四个闻着风不对提前跑了。”
“知道了。”时璲脸上没什么表情。
畹君惴惴不安地抬眸望向他,嗫嚅道:“是不是我……打草惊蛇了?本来你能把他们一网打尽,立件大功的。”
时璲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剿匪本就是为了让百姓免遭戕害,若是为了‘立功’将那小姑娘置于险境,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畹君心中一暖,又有些羞愧先前对他手下官兵的猜度,赧然地低下了头。
那兵士拾起地上的两支羽箭,纳闷道:“大人,你不是向来箭无虚发么,怎么方才射了两发空箭。”
时璲瞥了他一眼,一把将那两支羽箭夺走,冷然道:“去雇顶轿子过来!”
不多时,两个轿夫抬了顶软帘小轿过来。
时璲将畹君打横抱起走到轿子边上,小心地把她放了进去。
“你的脚伤至少得养半个月,别到处乱跑了。”
畹君乖顺地点点头。
时璲立在轿外看了她两眼,忽然伸手进来摸了摸她的头,这才放下了轿帘。
轿夫抬起轿子,稳稳当当地往文昌巷赶去。
畹君的脸色僵着,好半天没从那下抚摸中回过神。
这是……对待小孩子的方式啊!
她就经常摸佩兰的头,时璲这是把她当什么了?
畹君心头琢磨着,是不是不该对他用欲擒故纵那一套。这下把人推远了,拿她当妹妹,这怎么成!
她心中懊悔着,还不忘掀开轿帘,吩咐那轿夫把她送回自己家去。
回到家里,佩兰早被送了回来,云娘还在酒楼帮工。
畹君这才有机会把妹妹从头到尾检查一番:“没受伤吧?”
佩兰摇摇脑袋:“就是头有点晕。”
畹君放下心来,又道:“在那破庙的时候,你怎么……说不认得我?”
“谢家的那个姐姐吩咐了,让我当着人的时候不要说认识你。”
谢四娘还对佩兰说了什么,畹君没往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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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佩兰也不问她,姐妹俩守着小小的默契。
“不要跟娘说。”畹君道。
佩兰点点头。好半晌,又道:“破庙里那个穿红衣服的哥哥,是那个时家哥哥吗?”
“嗯。”
“他好凶。”佩兰撇撇嘴。
是很凶,可是……
“其实他人挺好的。”
畹君竟然为平时最痛恨的上等人说了句好话。
她又叮嘱妹妹:“今天的事也不要跟娘说。”
要是云娘知道佩兰差点被拐走,非得拿竹条打她不可。
佩兰朝她眨眨眼:“姐姐放心,我晓得的。”
畹君摸摸妹妹的头,忽然想起时璲摸她那一下,心里有些失落。
她便收回了手,准备拿出在彩棚里装的点心给佩兰吃,一低头却发现那荷包不知何时丢了。
好在时璲送她的金匣子还在,只是匣角凹了一块,想必是跟那匪贼拉扯时磕的。
样子坏了,那做工就不值钱了,匣子便只值个重量钱。
里头的辟邪香玉倒是完好,只是这么贵重的东西,畹君寻不到堪配它的盒子,干脆连玉带匣一起锁进了她的私库里。
等到云娘回来,畹君只说崴了脚,跟谢府告了假回来休养。
这一养便是大半个月。
期间谢四娘派人来看她,其实不过是打着探望的幌子问她和时璲的事情。
畹君没什么好隐瞒的,一五一十地说了。
谢四娘的人临走前赏了她五两银子,抵她平时忙活两个月的工钱。
畹君拿着银子出去给佩兰买零嘴吃。
一是现在她手头宽裕了,二来也堵堵佩兰的嘴,免得她不小心在母亲面前漏出什么话来。
她的脚还没好利索,雇了顶轿子出门。
走到街上,前面闹哄哄地堵住了,轿子过不去。
畹君掀开轿帘往外瞧了瞧,冷不防看见一个眼熟的青年。
她仔细一想,忆起是在慈育堂时护送她回城、后来在林子里遭遇匪贼的那个兵士。
畹君心里一虚,忙放下了轿帘。
可是已经迟了,那人也瞧见了她,还径直走到轿子外给她问好:“在下金陵卫小校李清,见过谢姑娘。”
畹君硬着头皮道:“李大人客气。”
外头李清又道:“前面两个货郎吵起来了,堵着路过不去。谢姑娘要去哪里,在下护送你过去吧?”
畹君忙道:“不敢叨扰您的公事,大人自去忙吧。”
那李清仿佛听不懂弦外之音似的,依旧立在轿子边上。
隔着蓝布软帘,只见那道高大的身影搓了搓手,期期艾艾道:“在下倒没什么事,就是、就是准备去吊唁一位故友。”
畹君正感到莫名其妙,又听得他说道:“那位故友,谢姑娘也认得的,就是护送您回城时牺牲的那个周茂。他家住在前面的平安巷,如今家中只有一个七旬祖母和一个妹妹相依为命。”
畹君听出来了,李清这是想替周茂的家眷讨点赏钱。可她又不是真正的谢四姑娘,自身尚且囊中羞涩,又何来余钱打赏?
她只好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道:“那你快去吧,别耽误了事情。”
李清犹不死心:“谢姑娘,周茂他好歹也是为了救你才……”
畹君何尝不知呢?可她也只能做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幸好隔着轿帘,李清看不见她羞愧的模样。
那李清等了半天不见她说话,终于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颇为失望地走开了。
畹君心头很不是滋味,倘若不知道便罢了,那周茂家里没了顶梁柱,一老妇并一少女,日子过得肯定比她家还难。
14. 不言中
过了几天,畹君的脚伤好得差不多了,便打算亲自去那周茂家看一看。
她打开装私房钱的匣子,里头林林总总攒了三十几两现银。畹君拿了二十两出来,又有些不舍地放了五两回去,最后咬牙多拿了十两,共计二十五两银用白麻布包了带着出门。
出了门才发觉今儿是个阴天,沿途的树梢被风刮得簌响,非但没有消解暑意,反而愈发闷热起来。
畹君到了平安巷,问了人才知道周茂家住在巷尾的杂院里,一间院子住几家人的那种,门口挂着白幡的就是他家。
她寻到那杂院去,只见院子里杂乱地摆着各家的东西,厨房和茅厕都是共用的。见了此间情景,她心里有些难受,后悔自己带的银子少了。
其中一间屋子门口挂着白幡,畹君探头望进去,见那堂屋里便设着灵堂,当中一块黑漆牌位,香炉上插着三支线香,正袅袅升烟。
她立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板。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闻声迎出来,颇为惊异地打量着她:“姑娘是……”
畹君忙道出来意:“你是周茂的妹妹吗?我来祭奠你哥哥。”
那少女忙拿了干草缝的跪垫给她,又点起三支香递过来。
畹君接过香,很是虔诚地对着灵堂拜了拜,而后将香插进香炉里。
那少女待她祭奠完毕,方犹豫地问道:“你是……我哥哥的相好吗?”
她虽然不觉得哥哥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姑娘,可若不是相好,怎么会来祭奠他呢?
畹君却摇了摇头,拿出白布裹着的帛金递给她。
那少女见了这么多银子,连忙推拒,说什么都不肯收。
两人相持不下间,里屋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阿茹,是谁来了?”
畹君寻声望去,见里屋走出来一个瘦小伶仃的老太太,满头的银丝用布巾包着,脸上尽是沧桑的皱褶。
周茹上前搀扶祖母,将畹君的来意说了一通。
周婆婆听了,也绝不肯收她的银子。
畹君只好把周茂救她的事道了出来:“这银子无论如何请你们收下,否则我良心实在难安。”
周茹为难地跟周婆婆对视了一眼,终于还是收下了银子,又请她在堂屋坐下。
畹君跟她们攀谈起来,得知周茹兄妹是孤儿,从小便由祖母拉扯大。两年前周茂参了军,分到金陵卫,家里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
她瞧着外头杂乱的院落,犹豫地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搬去好点的院落里住呢?”
周茹道:“哥哥的俸银存着,打算等讨到了嫂子再另置宅……”
她忽然低头赧然地笑了笑,笑里带着几分心酸。
畹君心头闷闷的,又道:“那你和周婆婆以后怎么生活?”
这时候她真恨自己不是真的谢四娘。倘若她是货真价实的知府千金,她愿意把那一千两全给她们。
周茹道:“卫所给了一百两恤银,哥哥的上官又单独让人送了二百两过来,够给奶奶颐养天年了。”
说到这里,她又笑了笑,眼里总算有了神采:“我也说了亲事,他是在街对面的鞣皮坊当学徒的。等成了亲,我们就另置宅子把奶奶接出去住。”
畹君听罢心头好受多了。
她心里合计着,等拿到一千两举家搬迁后,干脆把她家的宅子低价转给周茹祖孙好了。
眼见天边黑云暗涌,畹君怕一会儿要下雨,便起身朝祖孙二人告辞。
周茹忙拿了把伞送她到巷口去,临别时拉着她的手轻声道:“畹君姐姐,我哥哥是因公殉难,也拿到了朝廷的恤银。你并不欠我们家什么,今后也不要自责才好。”
畹君感动地点点头,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道:“我就住在东榆巷,你和周婆婆今后有什么事,可以去那里找我,能帮的我一定帮。”
两个姑娘在巷口别过,畹君抱着伞往家走。
天色愈发阴暗,沿街的小贩货郎都收了摊子回家,街上显出风雨欲来的空阔寂寥。
畹君加快了脚步,可那豆点大的雨珠已啪嗒啪嗒地打了下来。
她忙撑起雨伞,在一众匆匆行人中穿行而过。
走上一座石桥,没了店铺屋檐遮挡,雨势骤急起来。畹君步履匆匆,听得身后有马蹄声响,忙避到一边去。
那马蹄声渐近,却不越过她,竟就挨在她身后踢踏踱步。
畹君待要回头去望,冷不防被那马上之人探身下来搂住腰肢,轻而易举地捞到了马背上去。
她身子骤然悬空,惊魂未定地抓住那人绣金暗纹的衣领。还未坐稳,鼻端先嗅到清新好闻的皂角香。
视线一路望上去,锋棱的下巴,高挺的鼻梁骨,长而挑的窄眼睛斜看着她,乌浓眸光里氤氲着笑意:“这雨真大,谢姑娘不介意把伞分我一半吧?”
白雨如珠溅洒在桥栏上,畹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不知是为马背的颠簸还是为那近在咫尺的温热怀抱。
她咬着唇,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的雨伞往他头上偏移。
时璲得逞似的勾唇一笑,又道:“我送你回去吧,你这脚刚好,得走到什么时候?”
话虽如此,他的马儿却是优哉游哉地在雨里穿行,蹄子在青石板上踏出“哒哒”的慢节奏。
畹君侧身坐在马背上,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慢慢松开了他的衣领。
许是为方才的失态难堪,她不着痕迹地坐得离他远了一点。
时璲垂眸瞧了眼她的打扮,微笑道:“又偷偷溜出来玩?”
畹君有些没来由的心虚,欲盖弥彰地解释道:“在后巷西角门看门的李二是我奶兄,平时可以从那道门出去,家里人不知道。”
“唔……”时璲若有所思,“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到西角门去找你?”
“啊?”畹君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不想登谢家的大门。
她拿不准时璲对谢家的态度,不肯再轻易开口。
落在时璲眼里,她却是呆愣不开窍的样子。
“我姓时名璲,字拓贞。”他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你叫什么名字?”
“畹君”二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她不情愿地说道:“妙绫。”
妙绫是谢四娘的闺名。
他“唔”了一声,又道:“‘畹君’是你的字?”
她拿伞的手一颤,抬眸望向他挺秀的侧脸。
时璲解释道:“之前听到过慈育堂那几个管事唤你‘畹君’。”
畹君闻言心下稍安。
慈育堂的陶妈早年与她家比邻而居,是对她最知根知底的人,一年前已随其子迁居京城。现在的几个管事虽同她熟稔,却并不知道她具体的身份。
她略定了定神,道:“那是化名,我去慈育堂用的假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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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畹君摇摇头:“是‘余既滋兰之九畹兮’。”
时璲微微一笑:“‘畹君’这个名字倒更衬你。”
因为那本来就是她的名字啊。
畹君低头自嘲一笑。
可她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让她有种飘然的不真实感。一时之间她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谢畹君在和时璲往来,还是假冒的“谢妙绫”在和他往来?
“你为什么……去慈育堂开义塾?”时璲问道。顿了顿又补充,“这真不像谢家人的作风。”
畹君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年少离家,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偏到绝塞边关去自讨苦吃?”
“我自三岁起便跟在祖父身边,由他亲自教授四书六艺,兼修武学兵法。后来祖父过世,我在家服了一年孝,便奔赴塞北戍边,以继家祖遗志。”
畹君不理解:“要说继承遗志,也该由世子爷顶上,哪里就轮到你去受这个罪。”
“受罪?”他很是潇洒地笑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拓疆卫国,谈何受罪。”
畹君望着面前意气风发的时二爷,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怅然:
如果不是借了谢四娘这个身份,她哪有机会跟他共乘一骑,更别提听他说起鸿鹄之志。
相形之下,她觉得自己是那般渺小——除了江浦县和金陵城,她还没去过别的地方呢。
察觉到她的凝视,时璲微微低下头来看她。
他今天没扎网巾,几缕被雨淋湿的碎发贴着额头鬓角,为那张冷峻容颜添了几分柔和的冶丽。
浓墨般的眸子浮着湿漾的流光,虚虚实实地映着她的影。
畹君忽然想起云娘成日耳提面命,不许她跟男子靠近寸许。
可偏偏和他这样近在咫尺的相对,让她心中翻腾起一种逆反的快乐。
又或许是心底朦胧的悸动,又或许是记起那一千两的使命——
总之畹君非但不准备回避,甚至打算更进一步。
她从袖中取出帕子,轻柔地替他擦拭起脸上的水痕。
时璲神色一僵,却没动,任由那只柔荑隔着丝帕抚过他的脸庞。
畹君的手微微颤着,努力不让他看出自己的紧张。他容许了这个僭越的举动,说明他没把她当妹妹看,她还是有胜算的。
她心里又多了几分雀跃。
水痕很快擦拭干净,她的手微微一顿,从他脸上拿开了帕子。
就在这时,那马儿却忽然扬蹄嘶鸣,惊得她身形晃动,一个不稳险些跌下马去。
时璲及时地用臂弯护住她,顺势将人圈进怀里。
“靠着,就不会掉下去了。”他轻声在她耳边说道。
热气顺着她的耳朵往里钻,像一根无形的丝弦,牵扯着她的心砰砰直跳。可他那沉劲有力的心跳隔着夏衫传过来,并不比她的心跳得慢。
畹君悄悄伸出没撑伞的那只手,坏心眼地环住了他窄瘦的腰。
腰侧攀上一只柔若无骨的纤手,时璲的身子立刻绷了起来。这下主客易位,紧张的人变成了他。
畹君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努力压下弯起的唇角。
好半晌没有人再说话。
青竹伞外是仲夏的潺潺雨幕,伞内是一方无言的天地,多少情愫都尽在不言中了。
15. 好事近
六月一过,雨水渐多了起来。
有时上晌晴空万里,下一瞬便黑云压城;滂沱的雨幕仿佛要吞噬金陵,不出两刻钟又云收雨霁。
畹君就是生于这样极端又热烈的天气。
六月十二是她的生辰,她特意跟谢府告了假回家。
云娘在庆云楼做帮厨,庆云楼是金陵数一数二的酒楼,轻易告不得假,便一早起来做了莲子羹给两个女儿吃,答应等晚上再带些好菜好果回来。
畹君有了谢府的收入,闲暇便不再做绣活,而是拿了本《声律启蒙》教佩兰读书,间或给她说一些在谢府的见闻。
及至酉时,天色乍然阴下去,墨云翻滚有如暮夜。
云娘说好了酉时会回来给她庆生,畹君想起母亲出门匆忙未带雨具,便叮嘱佩兰在家好好待着,拿了柄竹伞出门去接她娘。
到了庆云楼后厨,云娘正忙碌走不开,一壁担心烟火熏着了女儿,一壁又担心她被后厨的粗人冒犯,便让畹君到廊檐下暂候。
刚出到廊下,暴雨便瓢泼地下了起来,畹君被淋了个半湿,狼狈地掏出手帕擦拭鬓角的雨水。
酒楼的伙计见状,便殷勤地请她到大堂坐着,还上了一壶姜茶给她暖身。
大堂进来皆是散座,贵客都是往楼上招呼的。
可即便是散座,摆的也都是黄花梨的桌椅,连桌上的茶盏都是名窑器皿,据说这里一壶清茶都值二两银子。
畹君有些不好意思,那伙计却笑道:“这个时辰客未满座,姑娘就当给我们充人气了。”
其实庆云楼哪里需要她来充人气?畹君知道是伙计好意,连连谢过他,这才挽裙落座。
她倒了碗姜茶出来小口啜饮,目光环视着周围环境,一边暗叹此间饮金馔玉的奢华,一顿饭能抵她一年花用。
心头正感慨着,忽然楼梯上传来一阵笑声。
畹君循声望去,见两个衣着体面的管事引着路下来,几个罗绮珠钗的姑娘紧随其后。中间簇拥着一个华服夫人,那夫人身旁又跟着两个云鬓花颜的少女,正款款走下楼梯。
不消说,这必然是哪家贵族女眷的排场。
畹君垂下眼帘,专心喝着杯里的姜茶,可那楼梯处的笑语不断,隐约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声,令她不由抬眸望上去。
只见那前呼后拥的一群人走下来,后面竟还有一拨人。
同样的几个锦衣婢女打头,簇拥着一位光艳照人的夫人下来,那夫人身旁的少女月眉星眸,赫然是时家的三姑娘时雪莹。
畹君吃了一惊,再看向跟在时雪莹身后之人,云头缎靴,绯色虎豹补窄袖袍,腰系玉带,举止间那段潇洒风姿,还没瞧见脸她便认出那就是时璲。
畹君心里顿时一慌,他的过人目力她是领教过的,在这种场合撞上真不知该如何收场。当下不作多想,赶忙在时璲下到大堂之前避了出去。
外头正风雨大作,刮得廊檐下的红纱灯笼噼啪作响,瓢泼的雨雾迎面洒下来,方晾干的衣袖裙摆顷刻间又湿透了。
在一片急雨乱声中,她隐约听到一个夫人的声音:“……雨这么大,璲儿你送郡王妃和两位小姐回府罢。”
时璲说了什么她没听清,那锦绣人群已簇拥着走远了。
畹君立在廊下,雨水兜头罩脸地斜飞过来,被打湿的衣裳紧贴在肌肤上,带着凝滞的刺冷。
她忽然想起上回跟他在雨中的相拥,那已经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
待云娘忙完,回去的路上已经风停雨住。
云娘拎着食盒,喜不自胜地说道:“今儿东吴郡王府的贵人们过来,虽不是他家做东,却给厨下每个人都赏了二两银,出手可真大方!大师傅听说你过生辰,又给装了八样新菜让娘带回去。今晚你们姐妹俩也尝尝贵人们吃的好东西!”
畹君心不在焉地听母亲说话。
她大概猜出了是怎么回事。
翌日回到谢府,她问谢四娘:“你知道时家在跟东吴郡王府上议亲吗?”
谢四娘大惊,道:“时二爷告诉你的?”
畹君摇摇头,时璲怎么可能会跟她说。
“端午那天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不知为何,她不愿同谢四娘分享跟时璲雨中共乘一骑的事,遂略去不提。
谢四娘焦躁地走来走去:“明天你跟我去一趟侯府。”
畹君不愿意。
人家那头才刚相看完,她就这么急不可耐地去打探消息,存的什么心思岂不是昭然若揭?
“我说了要按我的节奏来。”
谢四娘狐疑地看着她:“你到底行不行?”
畹君转眸瞥她,微翘的眼尾带出一丝不悦:“四姑娘若是信不过我的话,那还是趁早去跟时二爷说清楚,免得误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谢四娘冷冷一笑。
这谢畹君是拿住了她的所求,还敢反客为主威胁她了。
这误会回不了头,她也不想回头。
“那就按你说的来。”
说罢,犹不放心地在畹君耳边道,“你最好把这事给我办成了。否则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畹君垂着眸没说话。
看来不管事情成与不成,这金陵她都是待不下去了。
“先付二百两。”她决定趁还有话语权时多要些好处。
“什么?”谢四娘愕然。
“知府千金不是那么好扮的。”畹君不紧不慢道,“我太穷酸,怎么入时二爷的法眼?”
她又得了二百两。
这次是银票,谢四娘找她大哥谢惟良要的。
畹君不喜欢银票,经历过那场失火后,她觉得这轻飘飘的两张纸太脆弱了,不如真金白银来得牢靠。
可是太多的银子不好藏,还有被她娘发现的风险。
畹君拿出二十两裁了几套好料子的衣裳,余下的全锁进了她的私库里头。
等下次再见到时璲已是七月了。
宣平侯府交游广阔,正逢七月初七是乞巧节,时雪莹给交好的贵女下了帖子,请她们到府中祈福斗巧。
谢家的三四五姑娘都是及了笄的年纪,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谢四娘人前与畹君形影不离,这回也要带上她一起去侯府。当然所为何事,只有她们两个心知肚明。
谢三娘和谢五娘亦是眼高于顶的大小姐,对畹君这个西席不屑一顾,更不知谢四娘何故转了性子,待一个西席如此亲密。
当下那二人携手共乘一辆马车,留谢四娘与畹君乘另一辆马车出门。
畹君跟那谢四娘本也无话可说,上了马车只管闭目养神。
谁知谢四娘倒主动跟她说话:“我看你的女红做得极好,今日去侯府,少不得跟她们比试针线,你能不能帮我夺个魁首?”
针线于畹君而言是谋生之道,而这些千金小姐穿针斗巧,不过是为了闺中名声好听罢了,技艺自然不能跟她相提并论。
畹君道:“这有何难?只是四姑娘平日女红如何,三姑娘和五姑娘是知道的。若是落下作弊的声名,反而不美。”
谢四娘不以为然道:“她们就是知道,也不能揭发我。”
她悄悄告诉畹君,时雪莹这次也邀请了东吴郡王府的两位小姐。侯府拒了谢家,转头去跟东吴郡王府议亲,三娘和五娘也憋着一股气,自然巴不得能在宴会上压过郡王府的风头。
东吴郡王府的两位小姐姓韦,两人在家中分别行五行六,与时璲议亲的那位则是郡王妃所出的韦五娘。
谢四娘和时璲的传言众人皆有耳闻,而眼下时家又在跟韦家说亲,难免韦谢二人会有些不对付。因此时雪莹这场乞巧宴几乎座无虚席,各府的千金都心照不宣地来看好戏。
谢家姑娘一进时雪莹的漱冰斋,那韦五娘立刻投过来打量的目光,而谢四娘高抬着下巴,连眼神都不回一个。
闺阁姑娘设宴,无非是摆些当季的菱藕瓜果、荤素点心,大家坐在一处吃茶谈天。
偏偏时雪莹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特意将韦谢两人安排在相对的位置。
畹君便坐在了谢四娘身旁。
除了时、谢、韦三家的姑娘,在场还有十多个面生的少女。畹君不认得她们,她们自然也不认得她。
虽然众人是来看韦谢二人的热闹的,可畹君一出场便吸引了姑娘们的目光。
她穿一身紫绫衫、白湘裙,眉目之姿丰容冶丽,衣袂翩跹从容闲雅,非但谢家姐妹在她身侧如山茶衬牡丹,连漱冰斋的众芳都被比了下去。
“这是谁呀?”
“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
听到众人的窃窃私语,时雪莹推了时问蕊一把:“你的表姐,你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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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介绍。”
时问蕊也惊讶地盯着畹君,根本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她何时变得如此光鲜漂亮,做她的表妹倒好像没那么丢人了。
问蕊起身将畹君介绍给众人,听说是三房的亲戚,小姐们顿时失去了兴趣,纷纷将注意重新移回韦谢二人身上。
畹君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韦五娘。
那日在庆云楼没看真切,近前相对才发觉韦五娘也是个美人。
她的美是恬静清雅的柔美,虽跟谢四娘不对付,却仍举止得宜,不像谢四娘那般目中无人,在涵养上更胜之一筹。
韦五娘此刻正跟时雪莹手挽手说悄悄话。
时雪莹和谢四娘虽是表姐妹,可两人年纪与家境相当,又常往来,难免会生出些比较的心思。
因此席上她乐得抬举韦五娘,好借机杀杀谢四娘的威风。
“五娘,上回在庆云楼你们吃得可还好?”时雪莹率先开口,“后来回去的路上雨那么大,没耽搁你们吧?”
韦五娘笑道:“有你二哥开路护送,能耽搁到哪里去?还没多谢伯母做东请客呢,今儿出门前我娘还一直念叨,说改日请你们到家里听戏。”
众女听这两人亲热地交谈,显见是两府好事将近;再一看谢四娘的脸色,都快黑成了锅底。
畹君虽乐见谢四娘吃瘪,可不知为何,她心里也不大痛快。
时问蕊唯恐天下不乱,睃着谢四娘笑道:“大伯娘那回请客,二哥哥也去了?那应该是相看宴了吧。我还以为二哥哥会跟四表姐议亲呢,毕竟前些时候那流言传得……”
“扑哧——”
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韦五娘脸上染着淡淡红晕,神色却不太高兴。
毕竟被人当面提起议亲对象和旁人的绯闻,恐怕没有人会喜欢。
谢四娘更是直接翻了脸,吊着柳叶眉对时雪莹道:“三娘,你们家就是这种规矩?难怪姑祖母不喜欢三房的人,谁能受得了碎嘴的长舌妇!”
时雪莹的脸色也有些不好,毕竟问蕊的话把她哥哥也卷了进去。看别人的热闹,何必牵扯自家人?
她素来不大把这个堂妹放在眼里,只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训斥她,便开口打了个圆场,把这一节揭了过去。
谢四娘犹不解气,在后面的闲谈里,只要时问蕊一开口,她总要夹枪带棒地刺上几句。
时问蕊起先忍着,后来谢四娘越说越过分,拐弯抹角地骂她是破落户的女儿。
时问蕊忍无可忍,“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谢四娘道:“你高贵!你堂堂千金大小姐,怎么做出造谣我二哥哥的事,不知廉耻!”
“造谣?”
“那些传言难道是假的?”
姑娘们七嘴八舌地炸开了锅。
时问蕊义愤填膺道:“可不是!我二哥哥跟她大哥水火不容,怎么可能转头就对她一见钟情!”
“七娘,别乱说话!”时雪莹忙开口喝止。
可她的声音淹没在姑娘们的询问声中:
“怎么回事?”
“你们两家不是很要好吗?”
时问蕊正在气头上,便把原委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原来今年正月,那谢惟良欺辱良家时正撞上金陵卫巡城,当值卫兵便把他抓起来关了一夜。
谢惟良出来之后准备收拾那人,正好打听到那人是时璲的手下,便去找他要人。
可时璲非但没有给这位表兄面子,还强硬地护住了手下的卫兵,并放言除暴安良就是金陵卫的职责,让谢大公子不服就去弹劾他。
谢惟良在金陵一贯是横着走,没想到时璲刚回来就让他吃了个闷亏,两人从此便不对付起来。
众人听罢,连带着看谢家姑娘的眼神都鄙夷起来。
畹君更是咬牙,有这么一桩前情也不告诉她,早知道还得多要五百两银子!
谢四娘家丑被曝,顿时气得发抖,瞪着时雪莹道:“三娘,你管不管?”
时雪莹上前一巴掌打在时问蕊脸上,呵斥道:“不会说话你就滚,时谢两家好得很,用不着你在这挑拨是非!”
时问蕊不防当众挨了一巴掌,脸上顿时挂不住,哭着要回秋云院去。
畹君在这席中亦如坐针毡,见状便以去给郑姨妈请安为由,跟着问蕊一同离开了漱冰斋。
16. 双丝网
七月正是淡远明净、风露宜人的时节。
不止女眷相聚,时家的少爷们亦在园中煮茶论道。
宣平侯府人丁不算兴盛,除了世子已成家外,余下的五位公子都未娶亲。
世子时琮与二公子时璲乃长房所出,时家三郎、四郎和六郎则是二房的公子,而三房仅一独子时瑜。
时瑜因自幼丧母、养在二房太太膝下的缘故,跟堂兄弟们关系甚佳。
这厢众人正说起秋闱之事,时瑜却瞥见远处游廊边走过两个少女,一个是他妹妹问蕊,另一个……
他不顾时三爷还在侃侃而谈,拔足便追了出去。
少爷们吃了一惊,循着时瑜奔去的方向望去,只见曲折游廊的花木间掩映着两个少女的背影。
“那是谁?”时三爷道。
“好像是七娘。”
“我问的是七娘旁边的那个姑娘。”
时六爷挤挤眼,意味深长地说道:“这还用问,三娘今天不是请客么?听说彭家姑娘也来了,五哥肯定是去追她了。”
时四爷摸着下巴道:“不对吧,五郎虽然跟彭家姑娘定了亲,可我记得他好像已经心有所属了,我看是他那心上人来了。”
他见时璲的眼神也望向那边,便拍了拍时璲的肩膀道:“二哥,你知不知道咱们家五郎还是个痴情种,他去年腊月为了个姑娘黯然伤神,连文章都不做了!嘶,是为了谁来着……”
时璲坐在席间一言不发,目光紧随着那道纤秀的背影。
只见时瑜已经追了上去,那两个姑娘应声回头。花木葱茏挡住了少女的脸,可他目力何等惊人,一眼就认出了她。
畹君愕然地看着追上来的时瑜,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他。
时问蕊隐约知道这两人之间的事,下意识道:“哥……”
“你先回去。”时瑜不耐烦地打发她走。
“你也欺负我!”
时问蕊气得跺脚,转身跑开了。
见问蕊离去,廊道只剩彼此二人相对,畹君神色一冷,掉头就走。
“畹君妹妹!”时瑜忙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畹君忙挣开他的抓握,恼怒地说道:“放手!五表哥这是想干什么?”
时瑜松开了手,眼睛却痴痴地看着她:“畹君妹妹,我端午那天看到你在谢家的彩棚,你……”
“我在他们府上当西席。”畹君冷冷道。
“谢府不是个好去处,”时瑜犹豫着开口,“畹君妹妹,你还是辞了这份差事吧。”
畹君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辞了谢家,我上哪去找五两银子一个月的差事,你给我么?”
时瑜欲言又止。他还没成家立业,平日花用还靠府里给的月例。
畹君冷笑一声,迈步欲走。
“畹君!”时瑜又唤住她,“你等我两个月。家里请了大儒来给我捉题,秋闱我一定能考上举人。到时你跟了我,你家的一应支出都由我来负责。”
“怎么个跟法?”畹君扬了扬眉,“你聘我当正经奶奶?”
时瑜有些难堪:“我……家里刚给我跟彭家的姑娘定了亲。可是我待你终归是跟别人不同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畹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好,你去退了彭家的亲,娶我。”
时瑜大惊:“这怎么成?都写过了婚书,再退亲两家要撕破脸的。”
畹君微怔,难怪谢四娘那么有恃无恐地骗婚,原来是吃准了时谢两家不会撕破脸。
时瑜见她没说话,以为她态度松动,忙趁热打铁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五表哥,我今天跟你把话说明白了。”
畹君打断他的话音,郑重其事道,“从前是我没有自知之明,我是高攀不上你们侯府,可也没有落魄到给人做小的地步。你既然已经说了亲,就不该来打扰我,这样对我、对你的未婚妻,都很不公平!”
时瑜看着她决绝的神情,眉如冷刀眼如霜,偏偏锐艳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一时间怔忪不已,想起旧时她言笑晏晏的模样,那似乎遥远得像很久以前了。
就因为一个名分,要跟他生分至此么?
他压低了嗓音,近乎恳求道:“畹君妹妹,除了、除了正妻这个名分,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你的!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反抗家里的安排……”
畹君自嘲一笑,道:“可我要的就是正妻这个名分呢?我要爱,更要尊重。你那自以为是的深情,对我一点用都没有。”
说罢,她不再理会时瑜,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走出好远,还遥遥见到他立在原地。
时瑜来找她之事,问蕊肯定回去跟郑姨妈说了。到了秋云院,少不得被郑姨妈一顿冷嘲热讽。
畹君不想去受这个气,便歇了往秋云院去的念头。
待要回时雪莹的漱冰斋,她又不是正经来做客的。来这一趟侯府,其实是为了时璲,可她又上哪偶遇时璲去?
她忽然觉得侯府虽大,自己倒真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茫然之间,竟又走到了跟时璲初见的那处水榭。
其时满园芙蕖已败,徒留一池残荷枯叶,再无可看之景。
畹君倚栏而坐,双手攀着白石栏杆,下巴抵在手背上,眼望着那池七零八落的枯荷,心中竟感到了几分萧瑟,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高兴?”
有人自后头走过来,双手撑着她身旁的栏杆,眼神望进碧清的池面。
畹君的目光滑过从身侧那只修长如玉的手,一路仰望上去,只能看到来人的鼻子又直又挺,长眉凝拢,可见不高兴的人是他。
而她么……确切地讲,见到时璲的那一刻,她发觉自己不是不高兴,是委屈。
畹君别过脸去不看他,也不应声。
“为了五郎?”时璲又道。
他莫名想起端午那日在阁楼上,她说想嫁给温柔体贴的夫君,最好是读书人。莫非说的就是五郎?
没等畹君反应过来,他便淡淡笑道:“五郎已经定了彭家的姑娘,你还跟他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说是笑,那笑里又有几分不悦。
畹君乜他一眼,有时真觉得这时二爷无处不在,怎么她跟时瑜拉扯的事他又知道了?
她不甘示弱道:“五表哥说了亲,二爷不也是么?还上赶着过来纠缠我,成何体统?”
“我?”时璲微微扬起了眉毛。
畹君盯着他,莫名有点委屈:“那天我也在庆云楼。”
只是他当护花使者的时候,她狼狈地躲在檐下淋雨。
那天?
时璲略一回想才反应过来,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了。
那天母亲火急火燎地把他从衙门叫走,到了庆云楼才知道是一场相看宴。
原本对这种事他是无所谓的,毕竟家里把他调回金陵,就是为了给他说亲。
可被她这么委委屈屈地指摘,他竟鬼使神差地朝她解释道:“那是我母亲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畹君心里沉了一沉。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谁的意思又有什么区别?
“那你的意思呢?”
问出这话,她心里也没底。
方才在漱冰斋见到韦五娘,那是个清丽脱俗的少女,家世又好,且颇有涵养,时璲就算喜欢她也是再正常不过。
她忐忑地等着他的回答。
“韦姑娘……很好。”他审慎地开口,“我娘肯定很喜欢。”
畹君撇了撇嘴。
他喜欢就他喜欢嘛,干嘛扯侯夫人的旗。
她怏怏不乐地盯着面前的石栏雕花,余光瞥见他搭着栏杆的手朝她移了寸许。
眼见那指尖就要搭上她的手,她嗖地一下将手收进了袖中。
那瘦长匀称的手指顿了顿,无奈地收了回去。
默了半晌,畹君又道:“韦姑娘就在漱冰斋,你不去找她,来这里扰人清静干什么?”
时璲垂眸看着她那微微撅起的红唇,忽然一挑眉:“你这是在……兴师问罪?”
畹君才不认:“我有什么好问罪的?”
她慢回秋波斜乜他一眼,“你又不是我的谁。”
时璲没说话,举目望向那一池残荷。
畹君好半天没等到他的回应,心里渐渐没了底,不由悄悄抬眸瞄了他一眼。
未想正对上他望下来目光,她忙别开了眼,脸上却不免添了几分被抓包的沮丧,粉面含嗔,雪腮微鼓,一副分外委屈的模样。
时璲忍俊不禁,手指在她唇瓣上虚虚一点:“别不高兴了,这小嘴撅得都能挂油壶了。”
畹君忙抿起了嘴,可是心里却越想越气,势必要扳回一城:“我又不是为了你不高兴。”
“哦?”
时璲微微挑眉看着她。
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她慢慢道:“我那日在庆云楼,也是去相看。”
瞧见他眼底浮起的错愕之色,畹君心中暗喜,脸上却没带出半分,而是极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咬唇道:“那个人,太太很满意,可是我不喜欢。”
说罢,不等时璲反应,她先提着裙子跑出了水榭。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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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料到自己的裙摆太长,足尖踩到了裙边,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摔倒在碎石小径上。
身后有人赶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他忍着笑道:“你怎么……走路都能摔呢?”
畹君先感受到的不是火辣辣的疼,而是欲哭无泪的心碎。
她应该衣袂飘飘地离开他的视野,让那忧伤悱恻的一幕深深烙印在他心里,而不是这么狼狈地趴在地上。
招他耻笑不说,方才酝酿的情绪都前功尽弃了!
她低头看了看掌心,雪白的手心上一片刺目的黑与红,是碎石伴着破皮渗出的血,火辣辣地疼,手肘也疼,膝盖也疼。
时璲扶着她,问道:“能不能走?”
没等她回答,他已经轻而易举地把她打横抱了起来,阔步走回水榭,在石桌边将她放了下去。
“鹤风!”
时璲叫了一声,那小厮立马奔了过来。
他一个眼神落在畹君身上,鹤风便立刻会意退了下去。
时璲挨着她坐下来,有些费解又有些好笑:“摔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畹君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将掌心摊开给他看。碎石混着破皮的血迹,在那纤白的柔荑上分外刺眼。
时璲“嘶”了一声,这在他看来其实是小伤,只是落在这么细嫩的一双手上,多少还是有些受罪。
畹君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捉着动弹不得。
她耻于把伤口呈现在人前,尤其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因此将头埋得更低了。
不多时,鹤风去而复返,端上一盆温水、一个放着丝绢膏药的红木托盘,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时璲伸手试了试银盆里的水温。
“有点痛,你得忍忍。”
畹君不怕痛。
刚家道中落那几年,因为性子娇惯她没少挨云娘打。
可是当她的手被捉着放进温水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痛得一颤。
时璲很快地冲掉了她伤口上的碎石末,托着她的手背,用白绢轻轻地拭干水渍。
他的手修长有力,几乎将她整只手包了进去。
掌心刺辣的痛与手背那玉骨般温凉的触感交织在一起,便是痛里也带着几分缠绵了。
畹君忍不住拿眼觑他,时璲正低眉垂目,拿着药膏往她手心抹。
秋日下午的阳光柔柔地洒在他脸上,连乌浓的睫羽都蒙上了一层淡金。这一刻,他仿佛不是那个高不可攀的时二公子,而是一个温柔可亲的邻家哥哥。
察觉到她的目光,时璲没抬头,只是向她解释:“这是宫里常用的玉红膏,抹上之后伤口好得更快,而且不会留疤。”
他取过一卷白绢,细致地将她的手掌包缠起来。
清理过的伤手疼痛减轻了许多,畹君忍不住问道:“你处理伤口怎么这么熟练?”
时璲笑道:“上过沙场的人都是半个军医。”
畹君睁大眼睛看他。
她知道他曾经戍守塞北,可是“沙场”对于在繁华金陵长大的她而言,实在是个遥远得无法想象的场面。
她呆滞的反应在时璲的预料之中。
他又捉过她另一只手上药,一边闲谈似的开口:
“很多人都说我是到塞北镀金,回来就当上了正四品指挥佥事。其实真到了战场,冲锋陷阵,我们这样的勋贵子弟要冲在最前面。你不上,手下的士兵怎么上?最惨烈的一次,手下三百人全军覆没,是援兵营的人把我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
畹君心里一抖。
“刀枪无眼,不管你是贵是贱。功勋是用人命和运气堆出来的。”
说罢,他又没头没脑地补充了一句,“这话不用跟你爹说。”
畹君忽然明白过来,说他到塞北镀金的人指定是谢知府。
她垂下眼帘,好半天没说话。
时璲替她包扎好伤口,余光瞥到她眼尾的那粒朱砂痣,莫名想起在慈育堂那夜,那双濛着水光的泪眼。
他心念一动,伸手捻起她的下巴,果见那双半勾杏眼里蓄了一泓秋水,欲坠不坠地悬在眼角。
“哭什么。”他腾出一只手欲揩掉那泪花。
畹君偏头避开了他的手,用力将泪水眨回了眼睛里。
“没有哭。”她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是疼的。”
她的手在他掌心里微微颤抖。
时璲垂下眼眸看着那裹着白绢的伤手,忽然拉起那只纤纤素手,低头在她的掌心吻了一下。
那吻是如此炽热,隔着层层白绢,一路烧到她心里去了。
17. 千千结
时家和东吴郡王府上议亲的事无疾而终。
听说侯夫人陆氏备了重礼到郡王府道歉,还险些吃了闭门羹。
消息传到谢府,谢四娘乐得合不拢嘴,简直要将畹君奉为上宾:“你果真有本事,你怎么做到的?”
她怎么做到的?
畹君也茫然。
她只记得那天时璲帮她包好伤口,又叫了轿子把她送回谢府。
轿帘放下了她才想起来,忙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那是提前做好了准备送给他的。
重碧色的暗花绸,绣的是仙鹤出云纹,打的是松花色梅花络子。
于畹君而言,工夫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里面填的香料药材,整整花了她十八两银子。
时璲接过香囊一看,一扬眉道:“怎么不送个颜色艳丽些,绣并蒂芙蓉的?”
畹君酸溜溜道:“怕影响你说亲。”
时璲又看了看那香囊,忽然道:“这不是你做的罢?”
畹君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见过谢四娘做的香囊,而她的针线太好,反倒让他以为是找人做的。
这种事又不好解释,她只好囫囵道:“心意是一样的。”
他正立在轿边,闻言微微探身进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什么心意?”
轿厢内的光线有些暗,更显得那双清熠乌眸亮得摄人,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的心。
畹君垂下眼睫,犹作镇定道:“谢时二爷端午那日相救之恩的心意。”
时璲微微挑眉,却没有说话,抬手放下了轿帘。
畹君至今也没想明白,究竟是哪句话让他改变主意,叫停了郡王府的亲事?
不过对着谢四娘她另有说辞。
“苦肉计。”她将包着白绢的双手给谢四娘看,“二百两。”
“你!”谢四娘秀目一瞪。
饶是再不忿,这遭畹君真叫她心服口服。
谢四娘让人兑了二百两银票给她。
畹君得了银子,头一件事是去成衣铺买了两条裙子给妹妹。
佩兰穿上新裙子兴奋得直转圈,云娘却埋怨她浪费钱。
畹君不高兴了:“小姑娘就该穿花裙子,我那时没钱买就算了,现在何必还让佩兰吃这个苦?我给我妹妹买,又不花你的银子。”
云娘道:“你这是怨你娘让你吃苦了?我一个寡妇拖着你们两姐妹,能把你们养大不容易!你现在是翅膀硬了,看不上你娘了是吧?”
畹君一噎,她又没有这个意思,想让云娘夸她一句怎么就那么难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转身收拾了东西要出门。
“干什么去?”云娘在后面追问。
“回谢府去!”
畹君甩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出了巷口,街上飘着焚香的烟气。
畹君忆起今日是中元,便没急着回谢府,而是到街上买了两条熏肉、一打纸烛香油,往平安巷周茹家里去了。
到了巷尾那间大杂院,门口的白幡早撤了下去,家家户户门前烟气缭绕,都在这日祭拜先祖。
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正坐在周茹家门口劈柴,见到畹君过来,不由朝她瞅了两眼。
畹君也没见过这人,不免犹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
踟蹰间周茹从里头走了出来,见了畹君,亲亲热热地上前挽住她,又给她介绍那青年:
原来那青年正是周茹的未婚夫,平时在对街的鞣皮坊当学徒,大家都喊他方二。
给方二介绍畹君时,却省了周茂的那段因果,只说畹君是她的一位旧友。
畹君心下感激她的体贴,朝方二点点头,便随着周茹进了屋。
周婆婆见畹君来了,忙着到灶下热菜给她吃。
看着周婆婆为她忙前忙后,畹君倒怪不好意思的。
只是她跟云娘闹脾气,中饭没吃就出了门,当下确实有些饥肠辘辘,便由着周婆婆去了。
她到周茂的灵前上了炷香,正好饭菜热上来,周茹便陪着她到桌边用饭。
那菜式颇简素,一碟熏鱼,一碟酱瓜,一碟糟茄子。
周茹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家吃得比较简单,畹君姐姐不要嫌弃才好。”
畹君连忙摆手:“是我叨扰在先,怎么还敢嫌弃。”
话虽如此,这菜馔的滋味比起她娘做的还是差远了。
云娘有一手好厨艺,便是最困顿那会儿,也能把简单的食材做得鲜美可口,把她们两姐妹喂得白白嫩嫩。
畹君一边没滋没味地吃着,一边听着外头的劈柴声,有些不安道:“要不要叫方大哥进来用饭?”
“他吃过了。”
说起方二,周茹眼里又有了光彩,“多亏他平时过来帮忙劈柴担水,否则我和奶奶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告诉畹君,方二也是个孤儿,十岁就到鞣皮坊当学徒。他那时经常被附近的孩子欺负,是周茂帮他出了一次头才没人再欺负他。两家就此有了来往,她和方二也算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畹君听罢不由有些羡慕。
她小时候也有个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后来父亲亡故,母亲带她从江浦县搬到金陵城里,就再也没有对方的音讯了。
刚搬来那会儿,云娘一个美貌寡妇带着俩女儿,邻居都防她防得要紧,家里的男人不许跟云娘说话,小孩不许跟畹君说话。
畹君孤单单地长大,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还险些被她娘许给老男人当继室。
她倒真羡慕周茹和方二这种纯真的感情。
再一想她的那两朵桃花……
一朵死缠烂打还一毛不拔;另一朵倒是大方得很,可那是她骗来的。
要是他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恐怕再也不会理睬她了吧?
畹君幽幽叹了口气,心中泛起的却不止是不安,更有几分似有还无的怅然若失。
到七月底,白日里天气还濡热得很。午后下过一场小雨,北向的窗户拂来微凉秋风。
谢四娘坐在窗边吃冰乳酪,一边斜眼看畹君:“你拿了我那么多银子,究竟何时能让时二爷上门提亲?”
畹君正好跟她算账:“提亲又不是两个人的事。你大哥跟他有过节,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谢四娘满不在乎道:“那算什么过节?说起来,还是时二爷的不对,自家亲戚的面子都不给。我大哥跌了份,难道他脸上就有光?我们谢家又不是配不上他,我祖父年底要升任户部尚书了,他凭什么看不上谢家!”
畹君腹诽:你们一家的人品都令人不敢恭维,谁想跟你们结亲?
她犹犹豫豫地劝道:“君若无情我便休,四姑娘何必非得嫁给时二爷?横竖你祖父年底当了尚书,求亲的人还不得踏破门槛。”
“我还就非他不可了。”谢四娘冷笑着斜乜她,“你可别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我告诉你,我的事要是不成,你得照数把我那五百两吐出来!”
畹君不说话了。
过了几天,她正在给谢家两位小姐开蒙,忽见谢四娘的丫鬟在门外朝她招手。
畹君忙走出去道:“什么事?”
那丫鬟急急拉她往谢四娘院里去:“外头有人找,也不报名号,只说四小姐知道他是谁。小姐现在正急传姑娘呢。”
回到院里,见谢四娘的乳兄李二正站在廊下回话。
畹君便上前问李二那人的形容。
“高个子,长眉杏眼,话不多,有点傲气。”
她一听便知是鹤风来了。
她忙进屋换了套衣服,随着李二出了后门,果见鹤风站在后巷候着,身旁还停着一辆平顶马车。
见到畹君,鹤风收起了一贯的倨傲,颇客气地说道:“谢姑娘,不知当下可否有空?我们爷请姑娘走一趟。”
畹君依言上了马车,心里却有些稀奇。
这还是时璲头一回找上门,也不知所为何事?
她忽然有些忐忑。
那马车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停下。
畹君被鹤风扶着下了马车,打眼望去,面前是一片朗阔的前庭,左右两侧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石狮子后面是一道三间三架的门楼,红底匾额上用金字提着“金陵府库”。
畹君一愣,时璲把她叫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视线一转,随即看到树下那卓然而立的时璲,穿的还是一身荔枝红,袍服在秋光下闪着碎金的光芒,有种叫人挪不开眼的倜傥风仪。
鹤风紧赶几步走到他面前。
时璲从袖中取出一张钞纸递过去,鹤风便拿着匆匆进了府库的大门。
畹君慢吞吞地走过去,立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正午的日光照在她发顶,有一点发烫。
“手给我。”时璲道。
“干什么?”
“看看好了没有。”
畹君只好递出一只手。
时璲捻着她的手心看了看,上面的血痂已经脱落,长了层粉色的嫩肉。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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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进树荫底下:“站那么远做什么?”
畹君被他一拽,险些撞到他胸膛上。
她想将手抽出来,却被他紧紧攥着挣脱不得。手心温热的肌肤相贴,不知为何令她想起掌心那个吻,面上便有些不自在。
她也不看他,只望着府库门前的石狮子道:“二爷找我有什么事?”
“二爷?”时璲攥着她的手紧了一紧,“你对五郎一口一个表哥,怎么到我这就是生分的‘二爷’?”
畹君纳罕地瞟他一眼,这人计较这个干什么?
她管时瑜叫“表哥”因为她是三房的亲戚。只是那天没注意,在时璲面前也说了“五表哥”。
当下只好找补道:“毕竟是经常往来的亲戚……二爷回来得晚,头一回见面又那么凶,我哪敢喊你‘表哥’?”
时璲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她:“你和五郎,很熟?”
岂止是很熟。
畹君心里突突地跳,一边思索一边道:“也不是很熟。只是他对我有些……一厢情愿。不过我们已经说开了,他以后不会再来打扰我。二爷今后也不要在五表哥面前提我才好。”
时璲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清艳的脸庞。
秋日透过木叶的间隙,细亮的光斑洒在那张芙蓉面上,衬得眉愈翠,颊愈润,唇愈艳。
这般动人清姿,五郎会对她一厢情愿一点儿也不奇怪。
可是他心里却不大痛快。
时璲唇角一抿,别开了眼神。
鹤风已经从门里出来,拿着两张银票递上前,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时璲指间夹着银票,转手送到她面前:“给你的。”
“给我?”畹君一愣。
“你不是说要真金白银么?”他说道,“这是我这个月的俸银,正好顺路取了给你。”
哪里顺路了?她可是坐了半个时辰马车才赶到这里。
畹君一面腹诽,一面接过银票细看,一张三十两,一张五十两,宝源钱庄的票款。
她忍不住感叹道:“这么多!”
时璲轻咳一声,道:“我领两份俸禄的。除了金陵的指挥佥事,还有一份边军宣武将军的俸银。”
白得八十两,够抵她家两年的花用了。
畹君忍不住弯起嘴角,连声音都透出了欢悦:“怎么突然想起要给我银子?”
时璲望着她眼底粲然的笑意,也不由微微一笑:“心意罢了。”
畹君一挑眉,探身过来学他那天的语气,悄声道:“什么心意?”
时璲被骤然近前的幽芬逼得微微后仰,仍能感到她发丝拂过他下颏的轻痒。
他不动声色道:“谢慈育堂那日相救之恩的心意。”
畹君微怔,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对他有什么相救之恩,时璲便身形一动,反将她堵在了他和树干之间。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贴得那么近,呼出的热气拂得她额发微动。
“你那天还没回答我,给你防身的弩箭,怎么拿去给我用了?”
畹君抬眸看他。
对上那双长而窄的眼睛,半垂的睫毛挡住了乌深的瞳仁。她看不清他的眸光,却清楚自己的一呼一吸都落在他眼里。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注视,目光却落到那张薄俊红润的唇上。
只要她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就能吻上去。
不行,还没到那个时候。
畹君强压下这个念头。
“在那种关头,救二爷就是救我自己。”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时璲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
他眉心攒起,又问道:“那天在庆云楼,你在和谁家相看?”
畹君飞快觑了他一眼。
那是她编的,她根本不认得几家权贵,要她怎么说?
“这不关时二爷的事吧。”
“不关我的事?”时璲冷笑,“我的事你染指了,礼尚往来,我问一句都不行?”
畹君装傻:“我染指什么了?”
“韦家。”时璲不跟她打太极了,“我不跟韦家议亲。你也别……”
“可我总要嫁人的。”
畹君打断了他的话。
时璲眸光一深,忽然将她按在树干上。
粗糙的树皮隔着一层薄衫刮擦着畹君的肩背,她来不及呼痛,下巴就被他捏了起来。
畹君长睫微颤,望着那骤然靠近的俊脸——
他低头吻了下来。
18. 感君怜
“我不是你,我做不了主。”畹君飞快地说道,“我的婚事是父兄说了算。”
时璲的吻堪堪停在她唇边寸许。
他顿了一瞬,又好似有半生之久。
畹君闭着眼,紧张地等待那将落未落的的吻。
下巴的钳制忽然松开了,面前的阴影骤然撤去,光斑重新洒下来,映得薄薄的眼皮发红。
畹君睁开眼,面前空荡荡的,他已经转身离开了。
在她的意料之内,可是心里莫名地空落。
她背靠着树干,眼望着那道红色身影步履生风、没有半分犹豫,跨上骏马便疾驰而去。
鹤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谢姑娘,小的送你回去吧。”
畹君轻轻叹了口气。
毕竟是一千两,哪有那么好挣。她这般安慰自己。
回到谢府,谢四娘竟不在屋里。
丫鬟进来沏茶,放下茶杯时袖口一翻,露出一抹红渍。
畹君向来心细如发,瞧见她手上似裹着麻布,因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那丫鬟将手藏了藏,低声道:“早上不小心跌了个瓶子,小姐让人打了二十个板子。”
畹君吸了口凉气,虽素知谢四娘御下苛刻,只是跌了个瓶子便打二十板子,实在是过于不近人情了。
她前些日子蹭伤手掌,知道那滋味不好受,便捉了那丫鬟的手过来细看。
只见那双手上缠着层薄布,里头还沁出红渍来,难怪连衣袖都染上了血斑。
畹君见了那情状,刚痊愈的伤处又隐隐作痛起来。她想了想,回到自己屋里,将时璲给她的药膏拿去给那丫鬟。
“这个是宫里用的玉红膏,治擦伤很有效的。”她摊开长了粉肉的手掌给那丫鬟看。
丫鬟受宠若惊,连连推拒:“这么好的东西,婢子怎么承受得起。”
“有什么承受不起的。”畹君不爱听这种妄自菲薄的话,“药不就是给人用的么!你这手伤着,还要服侍四姑娘,万一再失手砸个什么,她还不得把你赶出去?”
那丫鬟听了,这才接过药膏,连声谢过她。
畹君见说了这大半天话,谢四娘还不见踪影,便问道:“你们四姑娘哪儿去了?”
那丫鬟道:“姑娘方才回来时没听到么?前头正闹得厉害呢,老爷请了家法要打大少爷,姨娘把小姐叫过去了。”
畹君忙问:“出什么事了?”
丫鬟摇摇头:“婢子也不知道。等小姐回来,姑娘再问吧。”
畹君只得耐着性子等着,心头却在思忖:
谢知府平素纵容溺爱独子,也不知那谢惟良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竟惹得他老子这般大动干戈。
若这事传到时璲耳朵里,他更不可能跟谢家结亲了。
她思及此处不免烦躁,可又隐隐盼着谢惟良真闯出大祸来,彻底断掉谢四娘嫁给时璲的念想。
不过,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她是不可能把钱还给谢四娘的。
畹君摸了摸荷包里的银票,合计着手上已有五百两现银。她得尽快选个新去处,到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母亲和妹妹搬走,谁也别想找到她。
就在这时,谢四娘走进屋里,脸上倒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不像出了大事的样子。
畹君忙问道:“我听说府台在请家法?发生什么事了?”
谢四娘坐下来喝了盏茶,这才不紧不慢地告诉她:
原来那谢惟良一直捧着个花魁,偏巧前些日子来了个外地人,不知道金陵谢公子的威名,一掷千金把那花魁叫过去作陪。
谢惟良知道后大怒,带着豪奴去找那人算账。那人也是个横着走的纨绔,当下两边冲突起来,谢惟良纵奴伤人,把那人打得当晚就断了气。
谢惟良本不当回事,照旧吃吃喝喝。没想到那人也有些来头,是临安商会会长的独子,他家不肯善罢甘休,直接告到了南直隶提刑司来。
因那人家里在官场中有些关系,处理起来颇棘手;又兼其祖父正在升任尚书的风口浪尖上,闹出这种事情难免会被人攻讦。
因而谢知府大动肝火,请了家法伺候谢惟良。
畹君听说谢惟良摊上了人命官司,面上作出担忧状,假装惋惜地说道:“那怎么办?杀人是要偿命的。”
“偿命?”谢四娘吃惊地看着她,“左不过是让大哥收敛着些,这些日子待在家里不要出门便是了。怎么可能给他偿命?什么东西也配!”
她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令畹君遍体生寒。
往日只听说那谢公子如何纨绔,却没有亲眼见识过。
而今看他摊上人命官司,对方家里还颇有背景,竟也奈何他不得。
她这样的平头百姓,又拿什么跟谢家抗衡呢?
畹君不由打了个冷颤。
窗外秋光明媚,谢四娘奇怪地瞥她一眼:“你冷?”
畹君回过神来,轻轻摇摇头。
谢四娘想起自己的正事:“方才是时二爷找你?他找你做什么?”
畹君提起这个就来气:“四姑娘,你别怨我没本事。我一跟他提起你父兄,他立刻翻脸走人。你想嫁给时二爷,单指望我没用,好歹叫你大哥收敛一点!”
谢四娘的脸立刻沉下来,这才开始抱怨起谢惟良来:“大哥真是害人!要不是他,我的亲事何至于这么艰难!倘若他出息些,我也不用整天看时三娘炫耀她哥哥!”
她想起时雪莹那小人得志的模样,不由暗自咬牙发誓:总有一天她要当上时雪莹的嫂子,把她最引以为豪的谈资抢走!
谢惟良挨了顿打,躺在府里养伤。刚老实了没几日,又闹了一出调戏母婢的丑闻。一时间惹得阖府有些姿色的婢女都人心惶惶。
若论最提心吊胆的莫过于畹君了。
虽然谢四娘保证谢惟良不会动她,可那谢惟良连人都能杀,又如何一定会听他妹子的话。万一他一时兴起占了她便宜,她能找谁说理去?
她愈发觉得自己进的是个魔窟。
好不容易捱到八月十五,终于可以出府归家。
畹君一早离了谢府,买了月饼、花糕、枣栗、板鸭等果食回家,又给云娘十两银子花用。
云娘问起她在谢家的差事,畹君只挑好的说,免得母亲担心。
云娘啧啧叹道:“大家都说谢知府不好,可我看着谢家倒真大方,钱多事少不说,想回家就回,平常人家哪有这种待遇。”
畹君苦笑,转头看见佩兰滴溜着大眼睛望她,便有些没来由的心虚。她朝佩兰眨眨眼,拈起一块花糕塞进妹妹嘴里。
中秋当晚,秦淮河上会放河灯,沿街有花灯夜市,贵族平民都会出街赏灯玩月,也是佩兰难得几次出门的机会。
吃过晚饭,畹君便带着佩兰出了家门,云娘叮嘱她们务必在一更天之前回来。
姐妹俩的心思早就飞到灯市上了,哪里还留心听云娘的嘱咐,胡乱地答应一通。
一路上花灯高悬辉映,照得街面亮如白昼。
除了花灯摊子,沿路还有许多售卖吃食茶点、胭脂香粉、玩器首饰的摊贩货郎,熙熙攘攘,分外热闹。
畹君如今手头阔绰了,妹妹喜欢什么就给她买什么。到秦淮河畔的时候,佩兰手上已经拿了好几盏精巧玲珑的花灯。
佩兰素日体弱,走这一遭已累得不行。
畹君便寻了个食肆摊子坐下,点了碗馄饨给她吃。
“姐姐,你不吃么?”佩兰鼓着腮帮子说道。
畹君拍了她一下:“食不言寝不语,要说多少次?”
佩兰吐了吐舌头,继续埋头吃着热腾腾的馄饨。
畹君百无聊赖地看向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目光忽然定在一处。
那华灯街巷不时走过巡逻的官兵,络绎如织的人群里,她一眼就看到骑在枣红马上的时璲。
他未着官服,身上一袭玄黑色箭袖,在月色花光下非但不显得暗沉,反而熨贴地衬着挺秀的身姿和清隽的俊容。面上的神情虽冷虽淡,却更合了玉刻般的形容,颇有几分月下谪仙的矜贵之气。
她不由微微弯起唇角,可是下一瞬便见他调拨马头往这边过来。时璲是见过佩兰的,让他瞧见她们待在一块儿还得了!
畹君不加思索地远离了佩兰,几步走到旁边的香粉摊上,背对着街面佯装买香粉的客人,只求时璲不要注意到她。
那老板见有客来,扯开了嗓子吆喝道:“姑娘,瞧瞧喜欢什么样的?有茉莉粉、桃花粉、桂花香粉……”
畹君手心捏了把汗,暗恨此人没有眼色。这把声音吆喝起来,是人都要往这边瞧一眼。
果然身后马蹄声停下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悠悠地砸下来:“谢姑娘?”
畹君闭了闭眼,认命地转过身来。
“你怎么在这里?”时璲骑在马上俯视着她,眼神将四周扫了一圈,“你的护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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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畹君用余光瞥着在不远处吃馄饨的妹妹,心中飞快地想着对策,一面敷衍道:“我自己出来的。”
时璲的脸色一沉,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我送你回去。”
她回去了佩兰怎么办?
畹君不愿意:“我不回!”
“你一个人在街上太危险了。”时璲斩钉截铁道,“要么我派两个兵卫跟着你。”
“有什么危险?”畹君只想赶紧把这尊佛送走,“街上那么多人,你怎么不给他们都送回家去?”
时璲耐着性子给她解释:“还有几个匪徒没有归案,街上热闹却并不安全。听话,早点回去。”
畹君一听,心里也打起鼓来。
她是见过匪徒的凶残的,当下就打算带着佩兰回家。可是时璲在这里,反而碍她的事。
畹君想支走他:“再逛一会儿我就回去。时二爷自去忙吧,别耽误你的公事。”
时璲拧起长眉,一把抓过她的手腕道:“你听不懂么?我说送你回去,现在!”
畹君也急了,甩开他的手道:“你是我什么人,要你多管闲事?我自己会回!”
时璲顿时火起,高声道:“你别这么任性行不行!”
畹君冷不防被他一吼,登时愣在原地。
再抬眸看他时,眼圈已泛起薄红,黑白分明的眼眸蓄着一层盈盈水光。
正好街上有人放孔明灯,明晃晃的金光映进那泓秋水里,越发显出朦胧雾霰般欲说还休的凄迷来。
一旁香粉摊的老板见状,忙凑上来劝道:“官爷,有话好好说,别把小姑娘吓着了。”
时璲一把将她搂过来,旁若无人地给她擦眼泪:“哭什么!”
畹君扭开头,不肯让他碰到自己的脸。
时璲叹了一声,低声道:“你在这里别动,等我一下。”
说罢越过她往街上走去了。
他的马还留在这里,畹君不敢离开,只好远远瞧了佩兰一眼。
佩兰还端坐在馄饨摊上,碗里早吃得干净,正一眨不眨地望向这边。
畹君的泪原是为了装可怜流的,当着妹妹的面她有些不好意思,便悄悄地用袖子擦掉了。
不多时,时璲折返回来,将一个油纸包塞进她手里。油纸包里头裹着刚出炉的栗子糕,正腾腾地冒着香甜热气。
畹君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吃吧。”他好性子地说道,“吃完就不要哭了,我送你回去。”
畹君愕然。
这样哄小孩的方式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快趁热吃。”时璲催她,“你不是爱吃么?”
畹君望着那金黄松软的栗子糕,莫名感到了一丝屈辱:“谁说我爱吃了?”
时璲疑惑:“端午那回,你在破庙里掉了个荷包,里面装的都是糕果点心。不爱吃的话,为什么要装一荷包?”
畹君大窘,那本来是准备装给佩兰吃的。
她早该想到落在破庙里,最终都会去到时璲手上。
怕他细究起来,她忙点头认下:“对,是我爱吃。”
说罢拈起一块栗子糕,轻轻咬了一口。
绵软细腻的糕点入口,糯甜的味道在唇齿间化开,甜到她有点不能接受。
她其实不爱吃糕点,也很久没有尝过这么纯粹的甜味。
父亲过世那一年,正巧赶上妹妹出生,家里少了一个人,又多了一个人。可是对于九岁的畹君而言,她同时失去了父亲和母亲的爱。
那时她还是个脾气娇惯的小姑娘,嚷着要吃松糕,母亲照顾妹妹无暇理会她,她便哭闹起来。
其实想吃松糕是假,想让母亲重新注意到她才是真。
母亲果然注意到了她,只不过拿来的不是松糕,而是竹条。
她挨了人生第一顿打。
畹君自此变得懂事起来,只是她从此拒绝吃糕点,用这点小小的傲骨来表达自己的抗争。当然云娘从没注意到过。
时璲将她的碎发轻轻别到耳后:“我脾气急,你别往心里去。大不了多买些点心给你带回去吃,好不好?”
畹君胸口一窒,口中的栗子糕便怎么也咽不下喉去。两滴晶莹的清泪“啪嗒”落下,顺着油纸滑进热腾腾的糕点里。
小时候母亲不肯给她买的糕点,现在有人给她买了。
方才的泪眼多少有些惺惺作态,可这回却是真情实感,她想哭。
19. 明月夜
时璲简直要手足无措起来。好好的怎么又掉眼泪了?
他又焦急又无奈,又不敢再大声说她,索性将她一把搂进怀里。
畹君撞进坚实的胸膛里,陌生温热的男子气息包围了她,暖意像风中火焰般舔舐上来,炽热又转瞬即逝地掠过她的肌肤,心房里便只剩了一味慌乱。
慌乱里贴着他的心跳,仿佛又回到那日雨中共乘一骑的时候,可好像又有些不一样了。他的气息清幽而凛冽,霸道地占领了她的鼻端。
她忽然有种微醺的错觉,不仅脸上烧得厉害,脑袋也晕沉沉的。
有张无形的丝网将彼此紧紧缚住,呼吸有点困难,因而别的感官便放大了。
街上的人声似远似近、焰火忽闪忽灭。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是大庭广众,忙不迭从他怀里挣开了。
她赧然地抹掉眼角的泪花,又迟悟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应该在他怀里停留久一点的。
可这时候再钻进去也不可能了。
晚风将她的辫发吹向他的衣袍,畹君低着头,时璲也没有说话。
突如其来的亲密与分离,令两人都有些无言的尴尬。
好在香粉摊的老板打破了沉默。他凑上来将一包香粉递到时璲面前,殷勤笑道:“官爷,金桂香粉赠佳人,只要三百文钱……”
时璲掷了一粒碎银到他怀里。
那老板笑得见眉不见眼,忙把香粉塞到了畹君手里。
时璲望了望她,上前牵起她的手,轻声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畹君昏头胀脑地被他牵着走出两步,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妹妹在等她呢。
她没来得及开口,街对面奔来一个绯衣官兵,先看了畹君一眼。
时璲松开了她的手,走出两步道:“什么事?”
那官兵附耳跟他说了几句话。
畹君离他们并不远,只是街上喧嚣,她并不能听清他们的耳语,只隐隐听到一句“三姑娘”。
随即时璲变了脸色,利落地旋身跨步上了马。
骏马刚扬开蹄子,他又勒住了缰绳,回头俯身朝畹君叮嘱道:“我去办点事,你留在此处等我,不要乱走。”
说罢一夹马腹,箭一般地疾驰出去。
畹君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可时璲一走,她到底松了口气。
她匆忙走回方才的馄饨摊,牵起佩兰往街口走。
“姐姐,”佩兰小跑着跟上她的步子,边走边道,“那个哥哥……”
畹君把手里的栗子糕塞到她怀里。
佩兰不说话了。
走到街口的车马行,畹君雇了顶轿子让人把佩兰送回家。
她摸了摸佩兰的头,嘱咐道:“回去以后,就跟娘说我去谢家了。别的不要提,听到没?”
佩兰啃着栗子糕连连点头。
畹君眼看着轿子走远了,这才长舒了口气,回头往方才的地方走去。
才走出几步,忽然眼前一暗,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口鼻,拽着她拖到了暗处去。
畹君头脑一片混沌,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这才发觉河畔边的人声渐次远去,那人已经将她拖到昏暗的小巷里了。
她的脸被憋得通红,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忽然摸到手边的香粉包,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慌乱的心里定了一定。
时璲让她在这里等他,他会回来找她的。
她拿纤薄的指甲反复刮着香袋一角,在上面磨出了一道细细的口子。细白的粉末洒出来,在夜色中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
一辆乌篷马车停在巷尾,赶车的马夫迎上来,就着夜色把畹君一瞧,问道:“这个是……”
“姓时的相好,把她一起带走。”挟持她的人低声道。
听到时璲的名字,她心里颤了颤。那马夫已拿出块布巾塞入她口中,又用绳子反缚住她的双手。
做完这些,那两人合力将她推上马车。
畹君一挣,腰身磕到车轼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好在顺利把那香袋挂在了车轸上。
那两人粗暴地把她扔进车厢,意料中的磕碰却没有出现,她只觉得自己压在了一团软肉上。身下有道女声闷哼了一下,畹君这才发觉里头还有个人。
她忍着疼从那人身上挪了下来,车厢里伸手不见五指,根本看不清里头是何人。她嘴里塞着布巾说不了话,只能用反缚的手朝那人摸索一通。
指尖摸到一段柔滑的缂丝绸边,畹君隐约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若她没猜错,车厢里的人就是时三姑娘,而绑人的是那几个逃脱的匪徒,冲着时璲来的。
可是她何其无辜!畹君扪心自问,她不觉得自己是时璲的相好。
只是事到如今,再分辩这些已没有意义。畹君摸索到那人的手,也被绳索反缚着。
她摸索了一会儿,对那绳结的绑法已了然于心,摸着黑把那人手上的绳子解开了,旋即把嘴上的布巾凑到那人手边。
那人下意识把她口中的布巾拽了出去。
畹君下颌撑得发酸,她先是透了口气,这才在那人耳边低声道:“时三姑娘?”
那人在黑暗中拼命点头,又把口中塞的布巾扯了出来,颤声问道:“你……你是谁?”
畹君压低声音道:“我是问蕊的表姐。你先别慌、别出声。绑你的那些人是冲着你哥哥来的,应该暂时不会伤害我们。”
时雪莹牙齿打着颤,磕磕绊绊道:“你、你怎么知道?”
畹君没说话,凝神听着外面的声音。在轱辘轧地与马蹄声响中,河畔边的鼓乐丝竹之声飘渺地从西南方向传来,此时马车应该是往西城门的方向行驶。
因中秋夜之故,城门过了戌时才关,那两个匪贼许是要带着她们出城。
她心里隐隐担忧起来,不知道那包香粉能否支撑到城外。如果时璲不能及时赶来,那她们唯有自救了。
畹君让时雪莹将布巾重新塞回口中,虚虚在她手上打了个绳结,又叮嘱她不要妄动,等到了地方再作打算。
时雪莹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此刻吓得六神无主,只紧紧拽着她的衣袖道:“谢表姐,我都听你的。”
畹君松了口气,她就怕时雪莹不听话,万一自作主张嚷起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过了约莫两刻钟,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那马夫先把畹君拽下来,还笑着摸了把她的脸。畹君顿感一阵恶寒,简直不啻于谢惟良摸她肩膀的那一下。
那两人分别扛起畹君和时雪莹,一前一后地走进一间废弃的民居。
中秋明月高悬,映得四周分外亮堂。
畹君扭头瞥了眼那马车后面,那香包还挂在车轸上,生着青苔的地板却没有了香粉的印迹。
她的心止不住地沉下去。
那两人将她们扔进一间极窄的屋舍,随即将门从外头闩上走了出去。
畹君仰头观察四周,铺着干草的地板也掩不住那潮湿的气味,月光从头顶的一阁小窗照进来,在那土砖墙面上投下一方冷白的光。
隔着一道墙,隔壁有人说话的声音传过来:
“……一个是姓时的妹子,一个是他的相好。他娘的这么多弟兄折在他手上,今儿让这孙子领教一下爷爷的手段。”
“啧,侯府千金的滋味老子还没尝过,他那个相好又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在街上看到他们卿卿我我,顺手就把她弄来了。”
时雪莹顿时吓得面无血色,浑身抖如筛糠,转头瞄了畹君一眼。
畹君面上虽镇定,心里也慌得不行。难道她想岔了,这几个土匪绑她不是为了当人质,纯粹是为了报仇泄愤?
这帮土匪没有人性,落在他们手上是没活路了。等时璲的营救只怕来不及,她们得自救。
畹君颤抖着手解开缚住时雪莹的绳索,取下了塞口的布巾,又让时雪莹帮忙解她手中的绳索。
时雪莹跪在地上,双手不停打着颤,怎么也解不开那绳结,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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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哭出来了。
畹君只好出言安抚她:“别慌,没事的,我能带你出去。”
话虽如此,她心里根本没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忽然门边一道巨响,一个虎背熊腰的匪徒破门而入,一把拽住时雪莹的头发往外拖:“小娘们还想跑,爷爷先拿你开刀!”
时雪莹尖叫一声,人已被拖出数步远。她双手紧紧扒着门框,泣不成声地喊道:“谢表姐,救救我!”
被那匪徒拖出去是什么后果,两个姑娘心中纵使模糊,也知那是比地狱还可怕的遭遇。
畹君心中虽怕,还是颤声开口道:“等、等一下!你不知道我们是谁吗?”
那匪徒立在门口邪笑道:“绑的就是你们!姓时的龟孙动了老子兄弟,老子今天让他知道什么叫血债血偿!”
畹君磕磕绊绊道:“你拿我们两个泄愤,时大人知道了,只会把你们千刀万剐!可是、可是留着我们,我有办法让他把你们的兄弟都放了。”
“你?”那匪徒眯起眼睛,“姓时的出了名的软硬不吃,他会为你徇私枉法,老子不信!”
“就算他不会,可我爹会!”畹君抬头望着他,言之凿凿,“我是金陵谢府台的女儿!”
“你是姓谢的女儿?”那匪徒放声大笑起来,“那真是值了,尝完侯府千金尝知府千金,这趟着实捞到大鱼了!”
畹君吓得脸色一白。
“老鬼,放手。”后头忽然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
那叫老鬼的匪徒脸色一僵,回头望了眼来人。虽是不愿,到底松开了抓着时雪莹的手。
畹君借着月光望出去,来人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留着一绺稀疏的胡子,一对眼睛却亮得分明,在月色下闪着精光。
“你果真是谢知府的女儿?”他探究地盯着畹君。
时雪莹反应过来,忙扑回畹君身边,语无伦次地说道:“是、她是我表姐,谢表叔的……女儿,没错。”
畹君见了那人,反倒冷静下来。她就怕这些土匪不讲道理,能沟通就有转机。
她强作镇定道:“你派个人到文昌巷谢府后街西角门,送信给一个叫李二的人。我爹会跟你谈条件。你要银子、要人,他都能办到。”
老鬼凑上前对那中年人道:“神算子,你别听她忽悠!我弟弟死得可惨哪,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报复完姓时的,就趁早去扬州!”
神算子却意动,沉吟了半晌方摆手道:“若她爹真是姓谢的,那不是不能谈。你把她们绑上,咱们回头议个章程出来,从姓谢的手里敲笔银子,便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显然神算子才是他们的领头,那老鬼虽恨,将后槽牙咬烂了也只能依言行事。
他拿起绳子重新将时雪莹绑上,又瞅了瞅畹君的脸蛋和身姿,恨恨道:“姓时的孙子艳福真不浅!”
说罢在她胸脯上狠狠捏了一把。
畹君痛得眼泪都掉了下来,低头一看,鹅黄衫子上沾了道浅黑的手印,真让她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那老鬼绑好她们,转身摔门出去。
时雪莹的脑袋被震得嗡嗡响,可她还不忘抬头看着畹君,震惊地问道:“谢表姐,你、你当真是我二哥的相好?”
畹君简直头痛。
她只觉得自己命苦,都到了这种境地,还得维护那该死的假身份。
“不是……”
“砰!”
那木门骤然砸开,老鬼魁梧的身影直挺挺倒下,重重砸在时雪莹身上。
那人豹目圆睁,嘴唇发紫,咽喉已被一支白羽箭贯穿。腥红的血从脖子里汨汨冒出来,一直流到时雪莹的裙子上。
“啊——”
时雪莹尖叫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畹君惊魂未定地举目望出去,下一瞬便被人紧紧拥进怀中,有力的臂弯寸寸收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胸膛里,勒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在那密不可分的拥抱中,畹君听到他的心跳如擂鼓般失控。
20. 满西楼
畹君鼻尖抵着他的胸膛,后怕这才排山倒海地涌上来。
她方才的冷静自持,不过是身后没有撑腰的人,只好强作出来的镇定。
而今危险解除,靠在这坚实温热的怀抱里,她彻底将色厉内荏的铠甲褪了下来,纤薄的肩背依偎在他怀里不断地发抖。
时璲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头顶,轻声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因为他的声音太轻,所以她也没听出里头的一丝颤抖。
一个官兵走上来:“大人,贼目全都制住了,三个人全部活捉。”
时璲闻言,松开怀里的人,准备去看看那三个匪徒。
可畹君是全身倚靠在他怀里的,甫一松手,她便歪倒下去,他忙又将她搂紧了,转头吩咐那官兵道:“去把三姑娘弄出来。”
他环顾了一周这间民居的环境,又吩咐道,“搬张椅子到院里,把那三人带上来,我要现在审他们。”
畹君有些疑惑地抬眸望他。
这个时候,不是该尽快把她和时雪莹送回去吗?姑娘家失踪一晚,闺誉要大受影响的。
可是靠在他怀里,她又莫名有种心安。更何况,时璲哪怕不管她,总不能不管他的妹妹吧。
今夜皓月当空,银蓝的清晖铺洒在院里,不点灯也通明如昼。
院落里摆了一张黑漆太师椅,时璲大喇喇地坐在上面,畹君则抱膝蜷坐在他怀里,像只慵懒的猫咪般将头侧靠在他的肩膀上。
经此一劫,她实在是吓得腿软,只有靠着他才能安心。
她不愿意下去,时璲自然不会勉强。至于跟过来的那两个亲卫,他根本视他们于无物。
三个匪徒五花大绑,并排跪在他面前受审。
时璲一言不发地将他们打量了一番,直看得那三人心里发毛,不住地发抖。
他这才用指尖点着扶手,缓缓开口道:“说吧,你们是怎么把我妹妹绑来,又是怎么把我的……”
他顿了顿,下巴微微朝畹君一偏,“怎么把谢姑娘绑来的?”
那三人对视一眼,半晌没人开口。
畹君别过眼悄悄地看向那三人,中间跪着的是那个叫神算子的中年人,旁边跪着的两人,一个是抓她来的马夫,还有一个她不认识。那老鬼的尸首就摆在他们身旁。
一旁的亲卫见无人答话,果断上前抽刀挥去,将那三人的发髻齐齐斩落,切口整齐的断发披散下来。
畹君被骤闪的刀光吓了一跳,下意识将脸埋进时璲的怀里。
时璲冷风般的目光飞向那亲卫。
收到上官的眼刀,那亲卫自是有苦难言,考虑到大人有佳人在怀,他这次甚至都没见血。
不过……看到那谢姑娘的鞋子直接踩在大人的衣摆上,他愣是没皱一下眉,可知是多放在心尖上的人。
难怪方才香粉的踪迹断掉以后,大人差点掀了这一带的街巷,本以为是为了时三姑娘,原来所为另有其人。
另一个亲卫则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两人互相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畹君记着那马夫摸她脸的仇,悄悄在时璲耳边拱火:“二爷,这几个人刚才喊你‘孙子’,还说要让你见识一下他们的手段呢。”
时璲脸色骤沉,锋锐的目光陡然射向那三人。
那三人磕头如捣蒜:“爷爷、姑奶奶,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时璲冷冷道:“不想死的话就赶紧交代。”
“是,是。”那马夫抖着声音开了口,“爷爷英明神武,我们几百个弟兄们死的死、抓的抓,只剩四个兄弟亡命天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打算掳个时家人来报仇。”
他抬头飞觑时璲一眼,又哆哆嗦嗦地说道:“我们、我们在侯府附近蹲点了两个月,发现……”
原来那几个匪徒打算报复时璲,便在侯府四处蹲点。可侯府的主子出门都是前呼后拥,哪有机会下手?
偏巧此时他们有了新的发现:
时家三姑娘有时会偷偷出去,跟金陵府学的一个生员私会。那人姓纪名遥,是江宁县人,在金陵府学求学。
他不过是个小小秀才,与高贵的侯府千金不堪相配,因而时雪莹只能偷偷与之相会。
那几个匪徒在神算子的授意下,趁中秋灯节人多繁杂之际,假借纪遥的名义约时雪莹出去。
时雪莹心性单纯,不作怀疑便前去赴约,落入那几个匪徒的圈套里。
而那老鬼绑了人准备回去时,恰好在街上看到时璲和畹君的拉扯,便蛰伏在侧,待时璲离去后顺手把畹君也抓了过来。
他们原本准备将两个姑娘虐杀曝尸,以报时璲清寨之仇,然后启程去扬州东山再起,没想到他这么快便找上门来了。
那马夫说到这里,连连叩头道:“时大人、时爷爷,那都是老鬼和神算子的主意,现在老鬼已经死了,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对小的从轻发落!”
畹君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面后怕一面震惊,没想到素来高高在上的时三姑娘,竟会跟一个秀才有首尾。
可她非但不觉得鄙薄,反而由衷地钦佩起时雪莹来。
在而今风气之下,世家公子看上平民姑娘,不过是顺手纳个妾的事;可世家千金要是看上穷小子,那可能要赔上自己的一生。
畹君悄悄拿眼觑时璲,想看看他对妹妹的出格是何等态度。
时璲并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刻虽一言不发,可那拧起的双眉、紧抿的薄唇,乃至绷紧的下颏,无一不在宣示他的震怒。
尤以那深潭般的双眸,其幽其冷,如凝寒霜,令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察觉到她的发抖,搂着她的手似是安抚般地紧了一紧。
可畹君忽然意识到这是对“谢四娘”的抚慰,不是对她的。如果没有了“谢家千金”这层壳子,他还会正眼看她么?
她和那个纪遥又有何分别,甚至她和时璲的感情是建立在欺骗之上,建立在一千两银子之上,她比纪遥还不堪。
他那隐而不发的怒火何尝不是对她的凌迟,畹君坐立难安,觉得在他怀中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时璲察觉到怀中人的扭动,只当她是被那匪徒吓坏了,毕竟她的无妄之灾是因他而起。
从去年五月起,他接到上谕到姑苏剿匪,大半年时间,剿除了近万数太湖水匪。还有一两百个漏网之鱼流窜到金陵一带,每每与之斗智斗勇虽颇费心力,但他自信迟早会把匪徒一网打尽。
这之间唯一的变数就是多了个她。
她总是无辜卷入他们的纷争,尤以今夜最为凶险。
不过好在这些匪徒已尽数伏法,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能威胁到她的安全。
时璲长长吐了口气。
“我要下去。”畹君在他怀里轻声说道。
时璲依言起身,将她放在太师椅上坐着。而他抱臂立在一旁,居高临下地漠然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
今夜这场审问到此为止,这三个人往后也不必再发声了。
他余光瞥了眼抱膝坐在椅子上的畹君,招手叫来亲卫,附耳低声吩咐了几句。
畹君不解地仰头望着他,这里已经是他的地盘,干嘛还要悄悄地吩咐手下做事。
时璲交代完,回头对上她那双小鹿般好奇的大眼睛,紧抿的唇角终于微微勾起一弯弧度。
他在畹君身旁半蹲下来,柔声对她道:“时候不早了,我先送你和三娘回去。”
畹君闻言,忙撑着扶手准备站起身,足尖还未落地,他已经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径直往马车处走去。
时璲留了一个亲卫在此看守那三人,等候援兵的到来;而另一个亲卫则驾车送她们回去。
车厢里并不宽敞,一侧躺着晕厥的时雪莹,时璲坐在另一侧,畹君便只能贴着他坐。
时璲将车厢两侧的纱帘都打了起来,莹然的月光照进来,一垂眸便看到了她前胸衣襟那道浅黑的印子。
他睫羽一闪,别开了眼睛。
马车驶出小巷,时璲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后仰抵着板壁,闭着眼睛想事情。
畹君望着那玉刻般挺拔分明的侧脸线条,是沉默而冷肃的,没有一丝笑意。月光透过车窗投在他的脸上,自眉骨和鼻梁上拉出长长的阴翳。
她不必猜也知道他在烦恼时雪莹的事。
他在那民居就地审了那三个人,应当是要封锁她们被绑架的消息,自然时雪莹和纪遥的事不会声张出去,可遭到家里棒打鸳鸯是必然的。
畹君和时雪莹接触不多,却也知道她性情颇傲,那纪遥定是有其过人之处,才能赢得她的芳心。
她将目光投向时雪莹那苍白的脸庞,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同情。原来不止她的终身受家里的掣肘,侯府千金也不能例外。
“你会拆散他们吗?”她小小声地说道。
“谁?”时璲浓眉一压,却并未睁眼。
“你妹妹。”
“呵。”他自鼻端嗤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谈不上拆散。之前不知道便罢了……明天那姓纪的可以滚出金陵了。”
畹君心里沉了沉,不知是为纪遥还是为她自己。鬼使神差般,她替纪遥说了句话:“万一……万一他是良配呢?”
“良配在哪?”
良配在哪?畹君也说不出来,可就是固执地想证明纪遥未必配不上时雪莹,仿佛是在替她自己争辩一般。
“如果他们是真心相爱呢?”她咬着唇偷偷瞥他一眼。
如果他们是真心相爱,可以突破那些门第之见,坚定地选择她么?
“一个秀才,给时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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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都不够格。”他的声音听起来冷漠又不屑,“姓纪的什么也给不了三娘,还敢招惹她,可见那真心害人,不要也罢。”
畹君郁闷地别开脸。
时璲半睁开眼斜瞥她,见她雪腮微鼓,忍不住伸手揪着她的脸蛋转过来:“你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以后少看些话本戏文。”
畹君心里憋着气,拍开他的手又将头扭了过去。
时璲坐直了身子,搂着她的腰便把人带进怀里。
畹君骤然歪倒在他怀里,忙不迭地扯着他的衣领要坐起来。
时璲修长有力的手臂禁锢着她,让她的挣扎成了徒劳。他近在咫尺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唇角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畹君心里着急,时雪莹还晕在一旁呢,万一醒来看到他们搂抱在一起,她真就百口莫辩了!
她急得脸都红了,又不敢高声说话,只好压着嗓音道:“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你为什么跟三娘说……我不是你的相好?”他忽然问道。
畹君一怔,不自在地别过脸,讷讷道:“实话实说罢了。”
下一瞬他便捏住她的两颊将脸掰回来,乌浓的眼眸定定瞧着她。
银晖月色尽落在畹君的脸上,衬得她的面容皎洁剔透。而他低着头,整张脸隐在虚胧暗色里,将表情连同心绪一起隐在了乌深的阴影中。
可是畹君却在这片幽暗中读出了他的心思。
她长睫微闪,他的脸已经低了下来——
马车猛然一停,外面亲卫的声音响起来:“大人,谢府后门到了。”
这回他的唇离她不到半寸距离。
时璲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畹君忙趁机将他推开了。
她整了整衣襟,率先探身出了车厢。
那亲卫摆好脚凳,正要伸手扶她,时璲便掀了帘出来,揽住她的腰肢将人带下了马车。
此时刚过戌正时分,远处街上的鼓乐声错落地传过来,天边不时绽起焰火的金光,畹君竟有种重回人间之感。方才车厢里的缱绻恍若梦境,车帘打起的那一刻便瓦解了。
在那方狭窄封闭的空间,她卸下了“谢四娘”的伪装,那是谢畹君和时璲的相处,仿佛一场幻境,他们那么亲密地度过,甚至他差点亲上她。
那个戛然而止的吻,是不是冥冥中注定了,她和他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出了车厢,她的双腿还是有些发软。
时璲刚松开手,她差点一个踉跄。他重新扶住她的肘弯,可畹君却收起手臂躲开了他的搀扶。
她想她今夜是该生气的。
至于气什么,是气她遭受的这场无妄之灾,还是气他在时雪莹之事上的态度?
畹君不知道。
重回人间,她的头脑反而混沌起来。
她绷着脸走在前面,上了石阶,黑漆角门虚虚关着。她正欲叩门,忽然被身后的时璲拉了一把。
他无奈地笑:“你生我气了?”
畹君回头望着他。
他站在紫藤花架下,垂下来的枝叶拂着发顶,令他微微地低着头。那双微挑的眼睛含着一丝笑,里面映出的是她的影子。
平心而论,她知道自己的恼怒是没道理的。
畹君压下心头的郁闷,想了想还是对他说道:“你……你回去以后不要为难你妹妹。”
她鼻尖忽然有点酸,不知为何她非常能共情时雪莹,或许是因为她们的真心都不会有结果的缘故。
时璲微微收了笑:“说她干什么?”
他站得离她近了点。
檐下的红纱灯笼高挂,金红的烛光穿过花架枝叶,在他脸上打下斑驳碎影。随着他的移动那花影也在变幻,明暗交错中更显出不羁的俊朗来。
畹君意识到了他的危险,可明明她才是那个猎人。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仰头望着他道:“那么时二爷想说什么?”
她立在檐下,瓦当的阴影罩住了上半张脸,灯火映照下的半张脸白皙晶莹,秀挺的鼻尖,小巧的下巴,还有中间那一张一合的丹唇。
时璲垂眸望着那柔软的红润,喉结不自主地滚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却是肃然的:“今日之祸都是因我而起,你又救了三娘。于情于理,我都该补偿你。”
说到补偿,畹君总算面色稍霁,微微斜眼乜着他,语气不经意里含了一丝期待:“那你要赔我什么?”
他近前,俯身,低头。
“把我赔给你。”
畹君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五个字,面前便排山倒海地投下一片阴影,他的气息兜头笼罩下来。
秋分的夜风是萧瑟寂凉的,可是她感受不到。因为她的腰侧、脸上、唇齿间,都是热的,灼烧、滚烫,叫嚣着向四肢百骸蔓延。
他在吻她。
21. 尺素书
宣平侯府请了媒人到谢府下聘。
这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亲上加亲,只有时谢两家对此倍感意外。
时家自不必说,当初是时璲发话绝不跟谢家结亲,现在也是他让侯夫人到谢家登门提亲。
他究竟因何改弦易辙,长辈们虽百般旁敲侧击,可时璲却绝口不提。
谢家更是炸开了锅。
谢四娘拽着过来报信的丫鬟,反复问道:“你打听清楚了?求娶的是我还是三姐?”
“是四小姐、是四小姐!”那丫鬟喜气洋洋,“奴婢在前头听得一清二楚!”
谢四娘自然也知道时璲没理由求娶她三姐。有此一问,不过是为了彰显她的胜利罢了。
她跟谢三娘只差了半岁,谢三娘是嫡出,可她却是谢惟良的胞妹,因此两人从小较劲到大,谁也不服谁。
眼下侯府越过三姐求娶她,直接宣告了谢三娘的出局。从今往后,谢三娘再也不配与她分庭抗礼,怎能不叫她得意?
谢四娘盈盈含笑,随手赏了那丫鬟一个极厚的红包。
畹君斜坐在美人榻上,脸上一派淡然,似乎此事并不出乎她的意料。
谢四娘这回是真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就知道我没找错人!”她亲自挨着畹君坐下,一径追问道,“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畹君垂眸不语,却无法抑制地想起中秋夜的那个吻。
寂凉的秋风、斑驳的花影、摇曳的红灯笼,还有那灼热的气息、唇齿间的交缠、鼓噪的心跳,交织成缠绵的恍惚的悸动。
“把我赔给你”,那是时璲对“谢四娘”的承诺,他也确实做到了。
她用自己的初吻,换他放下对谢家父子的芥蒂。
可她毕竟不是真正的谢四娘,在那缠吻的沉坠之余,她竟生出了几许幽怨,不知是怨她身不由己的欺骗,还是怨他这么轻易甘于沉沦。
她在他吻得最情动的那一刻抽身而出,将他狠狠往外一推。
“你把我当什么了!”
她甩下一句话,转身冲进了那黑魆魆的角门里。
这句话既是激将,也是控诉。
她无疑是怨他的。
但凡他对纪遥的态度温和些,或许她还有勇气悬崖勒马,向他坦陈一切。
然而事到如今,时家的媒人上了谢家的门,事情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畹君告诫自己不要沉沦,他是出身高贵的时二爷,哪怕娶错了人,依旧是一路坦途。而她、她的寡母幼妹,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冷下心肠,挥开心头的遐思,向谢四娘索要剩余的酬劳。
谢四娘收了笑,慢慢转着手里的茶杯。
“急什么?这段时间你还得给我周旋着。等写过婚书,我自然会把银子给你结清。”
她瞧出畹君脸上不情愿的神情,又道:“你放心,到时候就算你不想走,我也绝不可能容许你待在金陵。”
畹君跟她讨价还价:“那至少给我三百两。”
她清楚等写过婚书,一切尘埃落定,她就失去了讨价还价的资格,给不给钱全看谢四娘脸色了。
畹君绝不允许自己陷在这么被动的境地。
谢四娘果然不敢在这时候开罪她,只得命人兑了三百两银票出来。
畹君收了钱,却并不高兴。
还在几个月前,她赚几两银子都能高兴半天。现在那般心境已恍如隔世,几百两的银票在手,反而轻飘飘地没有重量。
沉重的是她的心、是压在心底不可明言的愁绪。
畹君压下心头的乱绪,又问谢四娘:“你什么时候去侯府做客?”
她想去看看时雪莹。
一来侯府无论如何都会拆散时雪莹和纪遥,作为唯一知情的外人,畹君愿意给她一些安慰;二来也探探时雪莹的口风,免得他们兄妹俩一合计,说穿了她的身份。
谢四娘道:“我如今在跟时家议亲,肯定要少往他们家走动的。而且三娘最近病了,到他们家也没什么好玩的。”
“她病了?”
畹君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其中原委,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伤。
谢四娘满不在乎道:“听说中秋之后就病了。不过,重阳那日我们两家会到雨花台或者清凉山登高,那时候三娘应该病愈了。”
说罢,她不由露出得意的微笑。她已经迫不及待到时雪莹面前炫耀了。
重阳那天,侯府老夫人要到清凉寺上香,侯府的晚辈们便一道随行。谢家太太得了信,便带着女儿们同到清凉寺登高赏菊。
谢惟良被拘在家里月余,自然不肯放过这出门的机会。
他骑着马,一路跟在谢四娘的马车旁闲聊。
旁的姐妹打趣他偏心,只待跟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亲近。
只有畹君有口难言。
她和谢四娘同乘一辆马车,那谢惟良嘴上跟谢四娘闲聊,眼睛却是直往她身上溜。那赤裸裸的打量猎物的眼神,简直跟绑架她的匪贼没有区别。
谢四娘看得分明,却偏要打着车窗的帘子跟他热切聊天,好作出一副兄妹情深的样子。
畹君只好闭着眼睛装睡。
好不容易到了清凉山脚,这个时节虽游人众多,可因着贵眷出行的缘故,山门前早已清了场。
畹君跟在谢四娘后面下了马车,只见侯府女眷已在山门前等候,时家的姑娘们红飞翠舞,婷婷袅袅,正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谢四娘一眼看到人群中的时雪莹,立刻笑意盈然,甩着帕子上前跟她打招呼。
谁知时雪莹却略过了她,一径走到畹君面前,握着她的手殷殷叫了声:“谢表姐……”
不止谢四娘惊讶,连后头的时问蕊都目瞪口呆。她自己都耻于喊畹君“表姐”,时雪莹这是病糊涂了,对她这么亲近干嘛?
畹君握住时雪莹生凉的双手,略将她打量一番,见她今日穿着杏色绡衫、青绫裙,极清素的装扮,神色也恹恹的,不复往日光彩。
畹君知她这些天过得甚是煎熬,当着人前不好多言,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虽未开口,却已是心照不宣的安慰了。
上山的时候,时雪莹执意要跟畹君同乘一轿。
放下了轿帘,外头闲杂人被尽数隔开。
两个姑娘处在一方小而暗的空间,时雪莹这才绞着帕子道:“谢表姐,那天……多谢你。”
她被绑架的事,时璲封锁了消息,连侯爷侯夫人都不知道。
然而时雪莹清楚,她能安然无恙,多亏了畹君替她周旋拖延。于情于理,侯府欠畹君一份人情,可为着她的闺誉,这份人情不能拿到明面上来。
畹君不知道她心头的百般纠结,只关心着她和纪遥的事:“那天回去以后,你哥哥没有为难你吧?”
时雪莹一听,顿时面露哀戚之色,伏在她肩头啜泣起来。
畹君僵直着肩膀不敢动,正犹豫着要不要给她递帕子,忽然听到时雪莹低声说了句:“纪郎他失踪了。你说,会不会是我二哥把他、把他杀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余音都洇进了呜咽声中。
畹君先是吓了一跳,又稳住心神道:“你别多想。时二爷不是那种草菅人命的人。”
时雪莹摇着头,一双泛红的泪眼紧盯着她:“不……我听说,上过战场的人,都不把人命当回事。”
畹君有些没来由的恼怒——为他的至亲对他的恶意忖度。
她替时璲不平:“他不是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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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雪莹咬着唇低声道:“你知道么……我二哥被监察御史弹劾了。听说那天抓到的三个绑匪,二哥让人拔了他们的舌头,还剁了他们的双手。”
说到这里,她脸色白了一白。
“他施这种酷刑都不皱一下眉头,杀个人又算什么?”
畹君听得心惊肉跳,可还是下意识替他分辩:“拔舌是怕他们乱说话,毕竟咱们被掳了去,要是这事传出去,那你我还怎么做人?”
“那剁手又是为什么?”
畹君也想不明白了。
她看云娘杀鸡都害怕,一想到剁手那种血腥的场面,心里隐隐生出一丝畏惧来。
时雪莹忽然又抽泣起来:“纪郎一定是不在了……”
畹君哄劝不住,只好告诉她:“纪公子还活着呢,时二爷只是把他赶出了金陵。”
“你怎么知道?”时雪莹眼中骤然燃起希望,“我二哥告诉你的?他和你……你究竟是不是他的相好?”
她一叠声地问下来,畹君苦笑不已,只得含糊其辞道:“我跟他没关系,是那匪徒认错人,把我当成谢四姑娘抓走了而已。”
“难怪……”时雪莹喃喃道,“原来四娘真的跟我二哥好,难怪二哥突然要跟她议亲。可是……”
畹君怕她深思起来找到破绽,忙转过话头道:“你跟那个纪公子是怎么回事?”
时雪莹回过神,泪眼里又带了一丝追忆的笑意。
她跟纪遥结缘于一把扇子。
五月酷暑时,她的婢女从外面带回一把折扇。很一般的材质,青竹骨,白绢面,上头却题着一笔风流潇洒的行书——“功名山色外,岁月雨声中①”,一下子将扇子的格调拉了起来。
时雪莹对那笔字爱不释手,问了婢女才知道,这扇子是在外头的书画摊买的,经常有穷书生把题了字的扇面拿去寄卖。
她心中一动,取来一把素纨扇,执笔题上“九州春欲满,未许叹途穷②”,命婢女拿去那书画摊,请老板把她的扇子送给那题字之人。
一来二去,两人便通了书信,尺素传书中更是相识恨晚。又过了两个月他们才见上面,彼时信纸已堆满了书箱。
畹君听罢,迟疑地问道:“他是个穷书生,什么都给不了你,你还甘愿跟他在一起么?”
时雪莹不乐意了:“什么才叫给?银子?诰命?这世上封侯拜相的男子多得是,可是能懂我心的只有纪郎一个。知音难觅,我爱他就够了,并不指望他能给我什么。”
畹君沉默。
风花雪月果然是千金小姐的专属,一听就知道时雪莹没过过苦日子。要是别人把纪遥介绍给她,她还得打量一下他能不能负担得起佩兰的药费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依时雪莹这样的出身,就算在家招赘,也没什么问题嘛。
畹君还是同情她,便道:“你别难过。我若得了机会,便帮你探探时二爷的口风,打听一下那纪公子的去向。”
“当真?”时雪莹激动地抓住她的手,“你敢去问我二哥?”
怕畹君多想,她又解释:“二哥十四岁就离家了,我们家姐妹跟他不太亲近,平时都不敢跟他说话。”
畹君反倒怕她多想,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跟你二哥又没什么,有何不敢问的。何况我那晚到底是受他牵连,他应该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
时雪莹感动极了:“谢表姐,你心地真好,人又漂亮。我觉得二哥喜欢你才正常,他喜欢四娘,我真的费解。”
畹君一阵心虚,勉强笑道:“你别说笑了,我哪里高攀得起你二哥。”
时雪莹不高兴了:“什么高攀低就,我不爱听这话。有情人就该成眷属,门第就是害人的东西!”
畹君非常赞同地点头。
22. 秋意浓
上到清凉寺,太太们陪着老夫人到天王殿上香,姑娘们则相携登高望远。
沿着蜿蜒山道往上走,晴朗澄澈的天色一碧如洗,在翠竹红枫的交相掩映之下,反而更显出秋朝的高远明净。
时谢两家的姑娘们难得出行,一路上兴奋地嘻闹说笑,正说起时家三房的五爷秋闱中了举,跟彭家姑娘的婚期定在了明年五月。
时问蕊回过头去,悄悄打量畹君的脸色。
畹君落在人群最末,听说时瑜好事将近,脸上却没有半分波澜。
她有些失望地扭过脸,听到姑娘们的话题已经转到了时璲和谢四娘的婚事上。
时谢两家虽说是门当户对,可谁不知道时二爷前途无量,谁当了时二奶奶,将来必是诰命加身,荣宠无限。
一时谢四娘成了人群的焦点,姑娘们纷纷围在她身侧道贺,便纵有虚情假意,面上仍是一派融融。
谢四娘微笑着接受她们的恭维,不时拿眼神斜瞅时雪莹。
时雪莹正是失意之际,更看不得谢四娘这样的春风得意。她故意落后了几步,正好跟人群末尾的畹君做伴。
走到拐角一处凉亭之时,时雪莹便以歇脚为由,拉着畹君脱离了人群。
畹君本也融不进那群小姐的圈子,倒是乐得在凉亭觅得半刻清静。
她倚着栏杆,微凉的山风穿过鬓发,像只温柔的手抚在脸上,有种别样的舒适。
时雪莹坐在石桌边上,单手支颐望着她的侧颜,幽幽叹道:“谢表姐,你别跟四娘走得太近。她爱出风头,心眼又小,你跟在她身边就不难受么?”
时雪莹的话将畹君从惬意中拉了回来。
她淡然道:“我在她们家做西席,难免要跟四姑娘打好关系。我把她当成东家,自然就不会难受了。”
时雪莹不解地摇摇头,道:“你很缺钱么?我到时凑些银子给你,你别在她们家当西席了。谢家表哥不是什么好人,万一被他看上你就麻烦了。”
畹君想起谢惟良那色眯眯的眼神,也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回头握住时雪莹的手,真诚地说道:“三姑娘,谢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收了她家的束脩,不好半途撂挑子。左右不出一年,我跟他们家就再无瓜葛了。”
时雪莹还欲相劝,身后忽然传来谢四娘的声音:“三娘,你们说什么呢?”
她猛一回头,看到谢四娘正从山道上走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亭里的两人。
时雪莹惊得站了起来,也不知方才的对话被谢四娘听去多少。
畹君拍了拍她的手背,迎上去道:“我跟时三姑娘在此歇息,说些闲话罢了。”
谢四娘脚步不停,经过畹君身边时侧眸瞥她一眼,便挨在时雪莹身边坐下,微微笑道:“三娘,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可大好了?”
时雪莹淡淡道:“些许风寒罢了。”
“可我瞧着你的脸色怎么不太好。”谢四娘捂嘴笑道,“若不是因为病,难不成是为了别的事?”
被她歪打正着地点破了心病,时雪莹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谢四娘只当被自己说中了,悠悠道:“二表哥跟韦五娘议亲那会儿,你待她可是亲热得很呢。怎么到我了,你反而不太高兴了似的?”
时雪莹回过神,也含了一丝笑道:“我是太欢喜了,所以不敢表露。毕竟好事多磨,有了韦五的前车之鉴,我怕道贺说早了反而生变,留待尘埃落定后再说也不迟。”
“你!你敢咒我!”谢四娘心里本就有鬼,闻言顿时变了脸色,“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咒你什么了?”时雪莹不甘示弱。
眼见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畹君正欲开口打圆场,外头忽然响起一道男声:“谢姑娘,原来你在这儿,真让小的一顿好找。”
亭内三人回头望去,却见是时璲身边的小厮鹤风。
畹君心里陡然一紧,不安地瞄了时雪莹一眼。
鹤风朝时雪莹问了个安,因不认得谢四娘,便只是向她点了点头。尔后转过去对畹君道:“我们爷听说谢姑娘今天也在清凉山,特请姑娘走一趟。”
畹君脚下一软,扶了下栏杆才稳住身形。
鹤风他,当着时雪莹的面,不请谢四娘反而来请她,岂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有问题了!
她不敢看时雪莹的表情,又怕鹤风再多嘴说出些什么来,忙匆匆率先走出了凉亭。鹤风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亭子里只剩下谢四娘和时雪莹,两人面面相觑地望着对方,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谢四娘在珍珑阁见过一回鹤风,知道他是时璲的小厮。
现在她正跟时璲议亲,明面上她才是时璲的心上人。可是他的小厮,竟当着她和三娘的面,请了个外人去相会,三娘会作何感想?她心思又那么细腻!
谢四娘大感不妙。
她此刻若无动于衷反而露馅,只好作出一副恼怒的样子,硬着头皮道:“二表哥找她干什么?我要去看看!”
说罢,转身疾步走出了凉亭。
时雪莹望着谢四娘怒气冲冲的背影,焦急地绞紧了帕子。
二哥请畹君去单独相见,肯定是要说中秋那晚的事情。看四娘那样子,显然是误会二哥与畹君了。依四娘的性子,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畹君。
到时候闹起来,时谢两家面上无光不说,还要连累畹君,说不定还会把中秋那晚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她得赶紧拉住四娘。
时雪莹心一横,也连忙提裙追了上去。
那厢畹君已经跟着鹤风转过一处幽蹊石径,竹木葱茏之间,一座八角亭翼然临于半山。
时璲背倚亭柱凭栏而坐,此刻正循声望过来,见到畹君那一刻,唇角微微弯了起来。
畹君的步子却迟疑了。
她这还是中秋之后第一次见到他。
那晚的记忆又如潮水般涌上来,他与她肌肤相贴、唇齿交缠。夜色模糊了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再出格的亲密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现在是青天白日,淡远明亮的秋朝,再见到他那张带着笑意的脸,竟让她莫名地害羞起来。
时璲倒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朝着她招了招手:“过来。”
畹君踱步过去,见他两指之间夹了张阔挺的钞纸。
他将那钞纸朝着她一掸,道:“这个给你。”
畹君好奇地伸手去拿,将触到的那刻他却将纸移远了。她嗔了他一眼,探身去够,腰间却倏地一紧。
时璲将她揽到身前,不由分说地,低头就吻了下去。
畹君的腰肢被他箍着动弹不得,只能用双手抵着他的胸口,下意识地往后仰。她越仰他越压,退到一个避无可避的境地,只有任君撷取的份了。
或许男人在这方面天赋异禀,他的亲吻比中秋那晚又要熟练许多。
炽热的舌尖撬开贝齿,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一点点地吸吮挤占她的唇舌。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小时候坐船的经历,小小的乌篷船在水上荡漾漂浮,摇摇晃晃。就像现在,她的眼耳口鼻,她的心,都是潮润润、晕乎乎的。
渐渐她连基本的平衡都稳不住了,仿佛半悬在高空中,全赖他的托扶才没跌落深渊。
她迷离中伸手攀住他的脖颈,那清润缠绵的吻却忽然离开了她的唇。
畹君心里莫名感到一阵失落,还没回过神来,便见时璲侧头向外,扬手掷了什么出去,清喝道:“什么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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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落下,亭外那丛碧竹被一道白光划过,几簇枝叶齐刷刷地垂了下来。
随后谢四娘抖瑟着从竹丛后走出来,脸色煞白,显然惊吓不小。
瞧清来人,时璲蹙了蹙眉,畹君却猛地推开他站了起来,又连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她没想到谢四娘竟然跟了过来。
看到谢四娘的那一刻,她简直有种偷情被苦主逮个正着的心虚。毕竟方才搂着她动情亲吻的男人,严格来讲是谢四娘将来的夫君。
畹君低头抿起了唇,试图藏起方才被吮得红艳的颜色。
时璲看着谢四娘,审慎地开口道:“你是……”
谢四娘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那个赝品,堂而皇之地坐在她的未婚夫怀里;而自己这个正主,竟差点被他一枚袖箭划破相,她何曾受过这种折辱!
她不待时璲说完,猛地转身提着裙子跑开了。
时雪莹这时正好追上来,冷不防被谢四娘撞了下肩膀。
隔着一丛疏竹花影,时雪莹看不到亭里的情形,然而看谢四娘那羞恼的表情,便能猜到她肯定误会了什么。
时雪莹一跺脚,忙折身回去追谢四娘了。
亭子里,时璲回头去看畹君,见她仿佛做错事般远远站在一边,便探身伸手去拉她:“那是你们家的姐妹?”
畹君僵硬地点点头,却侧身避开了他的手。
时璲见状,干脆把她一把拽到身边坐着。
他用鼻尖贴着她的鬓角,轻嗅着发丝间的幽芬,微微笑道:“那你慌什么?你家的姐妹不知道你要嫁给我么。”
他说话时的热气从她颊侧拂过,激起一层细栗的麻意。那话语更是沉沉地打在畹君心上——他期待着她嫁给他么?
畹君心乱如麻地把他推开了,咬着唇道:“我不喜欢这样。”
时璲一怔,修长的手指勾住那细巧的下巴,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畹君垂着眸不看他,贝齿微松,盈润的下唇立刻出现一排浅淡的牙印,让那本就红艳的丹唇更显得娇艳欲滴。
时璲不可避免地想起那柔软甜香的触感,指尖不自觉地在她的唇上捻了一下,触到微凉的湿润,像初秋的濛濛细雨,让躁动的心霎时间静了下来。
他柔声道:“我是太想你了。这么多天没见,你就一点儿也不想我么?”
畹君掀起乌浓的长睫觑他一眼,玉雪般的双颊洇出淡淡粉霞,不自在道:“那也不能大白天的……”
时璲忍不住笑了一声,道:“我也没想到会有人过来。”
畹君低着头不说话。
“好啦,别为那些无关人等扫兴。”他挨得离她近了些,将方才那张钞纸递到她手边,“这个是给你的。”
畹君本不想理他,可余光瞥到那张纸上写着的“俸银”二字,便挪不开视线了。
她接过那张钞纸一看,上面写的是“正四品金陵骁骑卫指挥佥事折俸银肆拾捌两”,左侧又起一行,写着“正五品后军都督府宣武将军折俸银叁拾贰两”。
“这是我的官俸券历。”时璲解释道,“每月初一到初五,你可派人拿着它去金陵府库领我的俸银。”
“我?”畹君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时璲点头,幽亮的星眸定定地凝视着她:“我的俸银今后都给你领,你喜欢什么便自己添置。从走完三书六礼到娶你过门,中间至少还有一年时间。到时你若是还觉得嫁妆不够好看,那我再另外给你添妆好不好?”
畹君的手轻轻颤着,将那张券历捂在胸口。她那时随便胡诌的借口,他竟牢牢记在了心里。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笑里又带着一丝哽咽:“干嘛对我这么好?”
23. 栖复惊
干嘛对我那么好?
畹君问出去就后悔了。真正的知府千金是不会问这种话的。
可时璲倒是很认真地回答:“我想让你开心。”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喜欢你对我笑。”
他的话在畹君心里泛起一圈涟漪。
她是很少笑的。平时在家里,三天两头跟云娘不对付;后来去了谢府,还整天被谢四娘气得肝疼。
仔细想来,好像也只有跟他待在一起时笑得多些。
她不由抿嘴轻轻一笑,唇角陷进两个清浅的梨涡。柔和的秋光照拂在她的脸上,像蒙了层淡薄的金纱,绮丽中又有种澹然的静谧。
时璲心里动了动,又将脸低了下来。
畹君忙把他的脸推开了,方才的事她还心有余悸呢。
缓解尴尬似的,她又起了个话头:“那个纪公子,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时璲眉心一挑,若有所思道:“三娘让你来问的?”
畹君错眼不眨地盯着他:“是我想知道。”
他没说话,清俊狭长的双目半眯起来打量着她,畹君理直气壮地回望过去。
时璲终于还是在那双琥珀般清透的眼中败下阵来。
他轻描淡写道:“不过是找人革了他的功名,勒令他永世不得踏入金陵罢了。至于他爱去哪,我管不着。”
畹君闻言,心里不太好受。
纪遥能得时雪莹青眼,才学一定不差,中举人是迟早的事。可如今身上功名革去,仕途路断,与时雪莹更无可能了。
她想起他题在扇面的那句诗——“功名山色外,岁月雨声中”。自此功名成梦影,岁月空蹉跎,不由唏嘘不已:“你把他赶出金陵便罢了,何苦革人家功名,好歹那也是十年寒窗换来的。”
“怎么,觉得我下手太重了?”时璲好笑,漫不经心道,“他该庆幸跟三娘没发展到我们那一步。否则……”
“哪一步?”畹君一时没反应过来。
话音刚落,唇上便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
“这一步。”时璲神色自若地坐直身子,饶有兴趣地等待她的反应。
畹君过于关心纪遥的命运——或许那也是她的命运,她顾不上害羞,忙追问道:“否则如何?”
时璲见她竟对他的吻视若无物,还一心关切那无关紧要的闲人,不由一阵气短,说起纪遥的语气便带了些狠戾:“否则我让他断手断脚,爬着滚出金陵城。”
畹君打了个寒噤。
要是他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也会这样对她么?
当然他未必是做不出的,畹君想起他对那几个匪徒的处置,想来这样的事他恐怕没少干。
她犹豫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把那几个匪贼的手砍了?”
时璲后背往栏杆上一靠,懒洋洋道:“我乐意。”
那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在说天气很好一样。不知为何,这样的他令畹君感到有些害怕。
她试图规劝他:“他们纵使有罪,要杀要剐,自有律法惩处。怎么能这样动用私刑呢?”
时璲转过眸光看她,正对上她清澈诚挚的眼神。
他忽然觉得方才那番对话,像极了一个妻子在劝诫她的丈夫。尽管他并不认同她的话,可是心里不免泛起淡淡的愉悦。
他长臂一舒,将她搂进了怀里。
“他们动你,我很生气。”他用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极慢极认真地说道,“我时璲从不吃哑巴亏。”
畹君只留意到了最后那句话,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感受到她的战栗,时璲将那温香纤薄的身躯搂得更紧,“别怕,那些匪徒已尽数伏诛,以后没人能伤害你了。”
畹君心里怕的是他伤害她,有些抗拒地从他怀里挣开了。
她想既然两家已经开始议亲,便不必再在他身上多费心思了。周旋得越久,反而越难抽身。他现在越喜欢她,得知真相后就会越憎恨她。
时璲以为他们刚刚开始,可畹君觉得已经可以结束了。
后面再说些什么她已心不在焉。
时璲看出畹君的魂不守舍,考虑到已出来这么多时,便仍旧让鹤风送她回去了。
临别时,他站在亭子的台阶上,比她又高出了许多。
他叫住畹君,她回头。
他俯下身来,本想在她唇上亲一下,忽然想到她那点小小的抗拒,便将脸偏了一偏,清润的吻落在她的颊上。
回到清凉寺已是午后时分。
两家的姑娘们在禅房里小憩,谢四娘和时雪莹却在廊下僵持着,一站一坐,彼此之间仿佛绷着一条看不见的弦,空气都是凝滞的。
畹君一时有些踟蹰,不知道该先去跟谁搭话。
谢四娘垂着眼皮不看她,也不说话。倒是时雪莹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可畹君不知道她猜出多少,反倒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只好默默地在廊椅上坐下,无措的模样显出几分伶仃的可怜。
时雪莹斜睨了谢四娘一眼,见她还在摆脸色,便上前一把拉住畹君的手往屋里走。
畹君还没跟谢四娘通过气,不知道时雪莹是不是准备质问她,只好惴惴不安地同她进了屋里。
关上门,时雪莹果然问她:“你跟二哥在亭子里说什么了?方才四娘的脸色阴沉得紧,她该不会是误会你们了?”
畹君看着她眼里真切的关怀,倒是半点没怀疑似的,心下先松了口气,反而问她:“你们方才都说些什么了?”
时雪莹摇摇头:“我怕她误会了你,只得安慰她说二哥找你有事。她也没追问是什么事,只是脸黑得跟什么似的。她这脾气竟没闹起来,倒真是稀罕。”
畹君不由打量了时雪莹两眼,见她竟半分也没起疑,还真情实感地替她在谢四娘面前开脱。
她总算放下心来,怕时雪莹揪着这事不放,迟早看出些端倪;便另起了个话头,说起纪遥的下落,只是隐下了他被革去功名的事。
毕竟他人已被赶出金陵,再见到时雪莹已是渺茫,又何必再提这遭引他们兄妹不和。
时雪莹怔了半会神,喃喃道:“纪郎没事我便放心了。只可恨我身边没个得用的人,想得知他的下落也没处打听。”
畹君有心安慰她几句,转念一想,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河,又能说出什么金玉箴言来?便只好作罢。
两人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
她能在时雪莹这头躲一时清静,却避不开回去时跟谢四娘共乘一车。
谢四娘仍旧是耷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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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脸上挂着寒霜,一声不吭。
被她撞破那个吻,畹君在她面前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可是转念一想,按说她跟谢四娘讲好的只骗感情,现在却被时璲占了便宜,怎么说也该要谢四娘加钱才对。
明明是谢四娘求着她接近时璲的,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还是说她根本不觉得那是被占了便宜?还是说她根本乐在其中?
畹君感觉有什么东西脱离了她的掌控。
这时谢惟良催马上前,隔着车窗调侃道:“谁惹四妹妹不高兴了?怎么九月的天脸上就挂了霜?”
谢四娘斜乜畹君一眼,指桑骂槐道:“我没什么好不高兴的。就是怕那眼高手低的,这头拿了人好处,那头还想去攀高峰。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在那高峰上待不待得住。”
畹君只管闭眼假寐,充耳不闻。
谢惟良的眼神在畹君身上一转,含笑道:“四妹妹你忒浅薄。身份高低先不论,若是那相貌人才出众的,在这座高峰待不住,换座高峰一样可以待嘛。”
谢四娘听得她大哥帮畹君说话,正欲反驳,却见谢惟良钉在畹君身上的眼神,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心中忽然动了一动。
自重阳从清凉山回去以后,畹君便开始着手寻找新的去处。
谢四娘怕她从此勾搭上时璲,那是大可不必。
按时璲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要是知道真相还不得把她弄死。退一万步说,就算将来时璲不计较她的欺骗,她也绝不要做他的偏房侧室,更不要在谢四娘手底下讨生活。
等婚书一写完,她就立刻举家搬走,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畹君祖籍江阴,只是肯定不能搬回江阴去。否则万一将来时璲要跟她算账,岂不是顺藤摸瓜就能把她抓回去了?
她挑来捡去,最终还是选定了临安府。
一则临安繁阜,容得下她们外来的孤儿寡母;二则也方便给佩兰请名医;三则临安人杰地灵,方便她给自己择婿。
畹君预备着搬到临安后,盘一间食肆给云娘打理,余下的银子一半家里花用,一半留作嫁妆。
云娘成日抱怨庆云楼有眼无珠,不肯聘她当大厨,到时开间食肆直接让她当老板娘,云娘肯定不好意思在她的婚事上指手画脚了。
打定主意后,她便托一位常往临安走动的行商,请他帮忙留意那边的屋舍房产的行情。
她银子给得大方,那位行商自然是尽心尽力地帮她打听,不出几日便将行情奉上:
在临安的繁华街市买四间房带门面的宅院,约费一二百两银;若再赁间铺子将食肆开起来,又约费二三百两银子。
畹君数数如今手中统共八百两现银,还不包括时璲赠予她的金银玉饰。这个支出倒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只待时机成熟,说服她娘搬家就是了。
她心头祈祷着一切顺利,尽快把婚书落定。到时从谢四娘手上拿到余下的二百两银子,就赶紧摆脱这里的人和事,开启她的新生活。
到了十月初一这日,她拿着时璲的券历到金陵府库,领到了八十两俸银。
这银子畹君只当是时璲发给她的工钱了。
毕竟被他亲了那么多下,要是让云娘知道,还不得把她打死。
24. 欲语迟
因为时谢两家议亲的缘故,谢四娘往侯府走动得少了,畹君也乐得清闲,每日只在谢府里教两位小小姐读书认字。
她的屋子在西后门边上的一处偏院,离谢四娘的院子只有几步路的距离,离给谢家小姐开蒙的含芳斋也只隔了道月亮门。
畹君一向很注意不到前头去,免得碰上谢惟良。可她不去找霉头,防不了霉头来触她。
刚转过月亮门,打眼便看到前面凉亭上坐着个人,锦缎华服,正是这谢府唯一的少爷谢惟良。
畹君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此处偏园小径,要到含芳斋去,只有这条路走。谢惟良平日是不踏足后院的,今儿偏偏在这坐着,可见是特地过来堵她。
躲得过初一也躲不了十五,畹君把心一横,往头上拔了支银钗在手里攥着,仍旧往前走去。
经过凉亭,她步履快了些,偏偏那谢惟良就是来招惹她的:“畹君姑娘留步。”
谢惟良不叫她的姓,盖因他们同姓的缘故。可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道出,畹君只觉得无端污了她的名,转过来时也冷着一张脸:“谢公子有何贵干?”
谢惟良从亭子上走出来,靠得近了,畹君才嗅到他一身的酒气。
她不由后退了两步,睁大眼睛戒备地望着他。
那谢惟良本也是个一表人材的公子哥,只是被酒色财气浸透了,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浮浪劲。他半眯着醉眼,抬手便往她脸上摸。
畹君反应比他快,侧身避开他的手,却把手里的钗子攥得更紧了。
谢惟良摸了个空,醉醺醺地笑道:“小美人,你躲什么?给爷亲一下,赏你十两银子。”
说着便把醺迷的脸凑上来,畹君直犯恶心,抬手便抽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一声响,那谢惟良不怒反笑。他见多了唯命是从的女人,偶尔来一个贞烈的倒对他胃口。
他仍旧笑着欺身上前:“跟了爷有什么不好的?爷知道你是好人家的姑娘,到时大大方方给你开了脸,抬你做姨娘,怎么样?”
畹君又怒又怕,颤声道:“谢公子,请你自重。四姑娘请我来干什么的你应该清楚,我现在是时二爷的人。”
“他娘的姓时的有什么了不起?爷会怕他?”谢惟良被激起了气性,“爷还非要动他的人不可!”
说着上前就要扯她的衣襟。
畹君没有犹豫,扬手将尖锐的钗子照他肩膀上刺去。
谢惟良吃痛,发起狠来,重重一巴掌将畹君掼在地上。
她脸上火辣辣地疼,捂着脸颊忍痛道:“你敢动我,我就把事情都抖落到时二爷面前,大家都别好过!”
谢惟良肩膀被扎了那一下,人清醒了不少,听了畹君的话多少还是有些顾忌。
他咬着牙道:“小婊子,你给爷等着。等把时璲那小子搞定了,看爷到时怎么弄你!”
说罢,捂着肩膀摇摇晃晃地掉头走了。
畹君捂着左脸在地上坐了半晌。
那谢惟良下手可真重,她感觉自己脸上肿起来了。可是,他方才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谢四娘说了,事成之后要让她远走高飞的。这谢惟良难道准备强留下她?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径直去了谢四娘院里讨说法。
谢四娘看着她肿起来的半边脸颊,眼神闪烁了一下,道:“我知道了,我会劝说大哥的。你方才也说了,他喝了酒,醉话岂能当真。”
畹君不满意她的回答,可又没奈何,只好趁着现在占理,告了假回家去——她在这谢府里一刻也待不得了。
回到家里,云娘看到她肿起来的半边脸吓了一跳。
畹君只说是被谢太太罚了。
她一向是不愿让家人担心的,不过让云娘看看她的伤处也好,免得云娘以为谢府是什么好去处,到时不愿意跟她搬去临安。
谁知云娘的反应比她想的还要激烈:“我就说么,银子多未必就是个好差事,说好听点是西席,倒拿你当奴婢似的罚!姑娘家还是得找个靠谱的夫家是正经。那柳大官人上个月才娶的续弦,你没见那新奶奶多风光……”
畹君听得生烦,忙用双手捂住耳朵。一不小心碰到了肿起来的脸颊,疼得她直呲牙。
在家养伤这几日,云娘时不时念叨着她的婚事,简直没个清静。
畹君眼瞧着脸颊消了肿,可以见人了,便琢磨着出去躲躲。正好今儿是十五,那匪贼又已经肃清,倒可以出城去慈育堂看看。
她打定主意,便换了一身清素淡雅的衣裙,雇了辆马车去慈育堂。
说起来,自从四月那回遇险,她已有半年没去过慈育堂了。
这一趟过来,陈妈和杨妈都很欢喜,连连追问她是不是好事将近,最近都没露过面了。
畹君微红着脸正要分辩,转念一想她到时搬去临安,这慈育堂以后一定是不来的了。与其再想个理由道别,还不如顺势让管事们以为她嫁人去了。
于是便点了点头。
那几个管事再追问她夫家是何方人士,畹君却不肯说了。管事们只当她是害羞,便由着她去了。
而今正逢十月金秋,正是景明风清之时,畹君便不拘着孩子们在屋里,让他们搬了桌案到院子里读书。
教这些孩子识字,又跟给谢家的小姐们开蒙不同。那些经史子集不必学,只多认些字才是关键,将来到了各种行当,都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没有纸张,正好叫他们捡了树枝在地上写画。孩子们知道认字的机会难得,纷纷热情高涨地喊畹君去看他们写的字。
畹君忙得头昏眼花,不经意间一抬头,余光瞥见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立在院门口。
她似是不敢相信,定睛望过去,正是时璲站在那儿,双手抱臂斜倚着门框,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他穿着一身绯红色织金曳撒,融在远处一片红枫的颜色里,那英飒的风姿却分外夺目,让人看了便挪不开眼。
畹君不由自主地向他走过去,眼神落在那劲窄的腰身上,心里涌起搂上去的冲动。可是顾念着满院子的小孩,她又将那冲动压了下去。
可时璲的顾虑没她多,待她近前,伸手一捞便将她揽进了怀里。
畹君忙不迭地推开他,红着脸道:“你干什么!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呢。”
时璲低头笑道:“当他们面怎么了?我还要当面亲你呢。”
说着将脸俯低下来,畹君忙将他的脸推开了。
怕他再当着人前做出不规矩的举动,她又忙拉着他进了厢房里。时璲任由畹君拉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跟着她进了屋。
这间厢房是畹君平时午憩的客房,陈设颇为简洁,进屋当中一套黑漆桌椅,一架屏风作隔断,垂下一道影绰的竹帘,里头是歇息的内间。
畹君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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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椅子上坐下,她却不坐,倚靠着桌沿俯视他,有点审问的意味:“你怎么会过来这里?”
时璲泰然坐在椅子上,坦然地接受她的审问:“我有公干在此,正巧过来看看。”
畹君不信,狐疑地打量他。“什么公干还需要你大人亲自……”
话音未落,便被一股大力扯着跌坐在他腿上。
“来见你就是我的公干。”他在她耳边说道,热气一阵阵地喷拂在她耳边,细碎的鬓发像羽毛一样掠起细微的麻痒。
畹君那半边脸都泛起了彤云,像剥了皮的水蜜桃般鲜润红艳。
他那高挺的鼻梁抵上她微烫的颊侧,将吻未吻之际忽地停下,促狭地问了一句:“在这里总可以亲了吧?”
畹君杏眼斜乜,微勾起来的眼尾含嗔带怨——方才给他亲还不知足,还想让她主动,那干脆别亲了!
她一把将头扭开了。
时璲撑不住笑起来,修长的手掌捧住她半边脸,要将她的头转回来。
畹君偏偏不肯就范,梗着脖子跟他角力。
他手下用了点力气,破了畹君的防线,她情急之下照着他的掌侧咬了一口。
时璲将手一撤,眼见掌侧印了一排整齐细巧的牙印,上面泛着点晶亮的水光。
他长而挑的眼睛看着畹君,将手掌横在嘴边,对着那排牙印抿了一下,将那线湿润的水光碾进唇瓣。
畹君垂眸盯着他的动作,仿佛他抿上的是她的双唇,情不自禁地咬了咬嘴唇。她不知道自己每个细微的表情都落在他眼里。
时璲抿走了手掌上的清津,薄润的唇瓣也变得亮晶晶的。
“你可真没良心。”虽是控诉,可他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一个多月没见,不想我就算了,怎么还咬人呢?”
畹君也想笑,可面上偏要装作不悦的样子:“我为什么要想你?”
“唔……”时璲眸光一深,“那一定是我给你的印象不够深刻。”
话音落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她的下巴,用双唇封住了她的惊叫。
畹君可以预感到接下来那狂风暴雨般的采撷,不由紧紧地闭上眼睛。
偏巧这时,屋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明亮的日光涌进来,畹君的心跳漏了一拍,仿佛做错事被抓个了正着的孩子,遽然从他腿上站起来,低头藏住那满面红霞。
时璲眉心微皱,抬目望向门外。
“啊呀!”
管事陈妈端着一盅汤盏,目光从畹君那红得欲滴的唇色溜到坐着的时璲身上,看到他曳撒前裙顶起的一道弧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忙又退出去将门带上了。
光线被隔绝在门外,屋里又恢复了影昏昏的旖旎,畹君却不复方才的心情了。被熟人撞见这样的一幕,她可还怎么做人?
她又是懊恼又是难堪,伸手打了他一下,薄面含嗔道:“我都说过我不喜欢这样了!”
好事被打断,时璲心里也不高兴,却还顾念着先哄好她,忙站起来将她搂进怀里。
畹君正在气头上,挣开他的拥抱,仰着脸羞恼地瞪着他,诸般情绪氤氲在秋水剪瞳里,汇成一点清淡的水光。
时璲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低头吻了吻那毛茸茸的眼睛。
再抬起头时,他的神色骤然沉了下去,捧着她左脸的那只手微微震颤:“你脸上谁打的?”
25. 朝来雨
脸上谁打的?
畹君愕然,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左脸。明明已经消肿了,他是怎么发觉的?
可是被这么一问,她凭空生出满腔委屈,非要狠狠告那谢惟良一状不可:“谢……是大哥打的。”
“大哥”二字她说得咬牙切齿。
时璲面寒如霜:“他经常打你?”
畹君想给谢惟良上眼药,又怕过犹不及反倒弄巧成拙,只好道:“没有经常打,只是他前些天吃了酒,拿我撒气罢了。”
时璲将拳头攥得咯哒响,转身便往门外走去,带起一阵风拂在她脸上。
“这事你不要管。”
畹君忙从后面揽住他的腰,慢慢将头贴在他挺直的背脊上,“家里上下就紧着他一人,你让他不痛快,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怕节外生枝,有多少委屈也只能自己受着了。
时璲胸口上下起伏着,最终将掌心覆在她交叠的双手上,长长吐了一口气。
“我有分寸。”他回身搂住畹君,又忍不住将手放在她左脸上摩挲,“疼吗?”
畹君委屈地点点头。
“我会尽快娶你过门。”时璲斟酌着说道,“等我们成亲了,不跟谢家走动了好不好?以后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畹君将脸埋在他怀里点着头,心里却一阵阵地抽疼。
等成亲时发现新娘不是她,他该有多崩溃?他不喜谢家人,却为了她接受他们,可她又比谢家人好到哪去呢。
他还在继续嘱咐着:“你以后遇到什么事就来找我。到金陵卫去找李清、或者到侯府找鹤风,他们会带你去见我。”
畹君只是无言地点头。
时璲松开怀里的人,又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我还有公事,先回去了。”
说罢,像是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住,转身阔步走了出去。
畹君怔忡地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心中忽然感到空落落的。她摸了摸额头,上面犹带一丝润凉。
小时候,云娘也经常这样亲她的额头。
她独自出了一会神,外头的天渐渐阴下去,屋里便更昏暗了。走出门去,见天边隐有乌云,像要作雨的样子。
畹君怕下雨耽搁了她回城,便打算向慈育堂的管事告辞。
方才被陈妈撞破那样一幕,她到底脸皮薄,没好意思再去见陈妈,便准备去跟杨妈告辞。
屋里院里找了一圈没看见杨妈人,最后在厨房见到了她。
而陈妈正搬了杌子坐在杨妈身边,见到畹君,很宽和地朝她笑:“方才煮了去燥的秋梨莲子羹,你要不要来一盅?”
畹君红着脸摇头:“不了,我是过来告辞的。”
“急什么。”杨妈显然是听陈妈说了方才的事,含笑道,“这么好的事怎么藏着掖着?原来你的亲事是跟那位小时大人呀!不过他们那样的人家,确实不好提前声张的。”
畹君只恨自己早前多事,为什么要点那下头。现在若是不认,少不得在管事们眼里落下个水性杨花的名声,只好含糊地默认了。
陈妈笑道:“我说小时大人上月十五怎么突然过来,敢情是守株待兔来了。上个月没见着你,这个月还来,这份毅力倒是可嘉。”
畹君微微一怔。
原来今儿在此见到他还真不是凑巧,若非她临时起兴过来,他岂不是又要跑了个空?
陈妈又凑趣道:“我一早说过你姑娘是有福气的。给他们家当姨太太,不知比当别家的正头奶奶强多少。那位小时大人,听说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将来你生了儿子,请封个诰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畹君闻言脸上微微一僵,莫名觉得陈妈的话有些刺耳。
她鬼使神差地说道:“不是姨太太,他说要明媒正娶,聘我当正头娘子的。”
陈妈和杨妈惊讶地对视一眼。
杨妈忙道:“傻姑娘,听妈妈一句劝,这话可千万当不得真。就算他对你有情,他们家的老爷太太也不会同意的。妈妈以前在官老爷家做过活,高门娶妇,很看重门当户对的。”
畹君郁闷地叹了口气。
她方才那句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门当户对的重要性她何尝不知,她姨妈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郑姨妈早些年,脾性未必就那般刻薄。在侯府蹉磨了十几年,妯娌们冷眼相待,下人们捧高踩低,便是不带刺的山茶花也该长出刺来了。
而那当初一意孤行娶郑姨妈的三老爷,如今跟郑姨妈也是貌合神离、相对无言。
说实话,她可以接受自己跟时瑜变成那个样子,却接受不了她和时璲走到那一步。
畹君惊异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她跟时璲是根本没可能有以后的,怎么会生出这样痴妄的念头?
她惶惑地后退两步。
回城的半路上就下起了雨,她少不得又贴了那车夫一百文钱。
回到家里,云娘怪她到处乱跑,没个姑娘样。畹君没说话,换下微湿的衣裳,拿细葛布擦干脸上的雨迹。
她一向很少头疼脑热,没想到这回却染了风寒,躺在床上发低烧。
云娘告了假在家照顾她,只是嘴上也不闲着:“你娘能照顾你一时,照顾得了你一世?赶紧找个可靠的夫家是真。你倒好,正事半点不急,成天去外头乱跑有什么用?淋了一身雨回来,活该叫你病一场!”
畹君闭着眼睛不作声。
她这回的病来势汹汹,不全为那场雨。
过了两天,她的病好了些,偏巧这时谢四娘派人催她回谢府。
畹君只好收拾了东西,强打精神回了谢府。一到谢府,便听说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前两日,那谢大公子遇着了寻仇的,被人押在巷子里一顿好打,浑身上下没块好肉,眼下正躺在家里养伤。
按说谢惟良那欺男霸女的作风,肯定是处处结仇。可他贵为金陵知府的独子,谁敢找他寻仇?
这伙歹人实在嚣张,分明是不把官府放在眼里!
谢知府气坏了,出动衙门所有府卫去拿人,平时抓刑案都没那份架势。饶是如此,他还嫌不能尽快让那伙歹人归案,要求世侄时璲借兵给他调遣。
时璲不留情面地回绝了他:这等普通滋事案件,不属于金陵卫的职务范畴。
气得谢知府摔了一套汝窑茶具。
畹君听了忍不住直笑。
谢惟良遭这场无妄之灾,肯定是出自时璲的授意。除了他,也没人再敢这么嚣张地行事了。
她心里像吮了早春的花蜜,似有若无的甘甜渐渐从心底逸散到唇角去了。
府衙大张旗鼓地抓了半个月的人,非但没有找出那伙歹徒,倒是抓了不少作奸犯科的青皮,让城里的治安好了不少。
那谢惟良在府里养了半个月的伤,身上牵扯着便疼痛;大夫又吩咐了忌口,好酒好肉用不得;连服侍的婢子都呆头呆脑,哪有行院的姑娘可人心意?
谢惟良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三天两头地发脾气砸东西。
谢四娘过来探望他,心里颇看不上他那颓唐劲,暗道倘若她是个男人,不知比他强上多少。
谢惟良见到谢四娘倒是眼前一亮:“四妹妹,你跟前那个小美人呢?叫她过来陪陪你大哥,我快闷死了。”
谢四娘咬牙道:“大哥,你消停一点行不行?侯府前两天才给我下了聘书,你别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你亲妹子节外生枝。”
谢惟良啐道:“时璲那小子真不是个东西,他大舅哥被人打了,还不肯借几个兵抓凶。”
“等真成了一家人,你的事就是他的事,他还能不帮你?”谢四娘耐着性子安抚他,又道,“那个谢畹君,我现在要用她,你别招惹她!”
谢惟良半阖着眼道:“凭什么他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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璲能动我不能动?四妹妹,你这胳膊肘往外拐啊!”
谢四娘心里骂他分不清轻重缓急,面上却只得笑道:“大哥,好东西当然是给你留着的。只是她脾气太硬,总得徐徐图之嘛。”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只要敲定和时璲的婚事,就让那谢畹君远远地滚蛋。
可重阳那日在清凉山,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时璲、第一次见到他和畹君的相处,也是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眼里看到那么缠绵的情意。
谢四娘相信自己的直觉,只要这个谢畹君动了心思,就能轻易地毁掉她的婚事。她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她不能放畹君走。
谢四娘坐得离床边近了些,压低声音道:“等我的婚书写好,我亲自把她送到大哥你的床上去。但是大哥你得答应我,从此不能让她走出你的后院,不能再让时二爷见到她。”
“这有何难?”谢惟良一下子来了精神,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只是我看那丫头性子烈得很,你有办法让她乖乖驯服?”
他是真喜欢畹君那张脸,还是存着跟她过日子的心的,因此能叫她心甘情愿是最好的。
“妹妹何曾骗过大哥。”
谢四娘胸有成竹地一笑,心中却道:那谢畹君最好是不驯服。惹恼了她大哥,管你什么神妃仙子,他通通都能给你做掉。
兄妹两人各怀鬼胎,相视而笑。谢四娘见目的达成,便起身告辞。
而谢惟良想着畹君那宜喜宜嗔的模样,当下便再也躺不住了,唤来小厮要去行院作乐解馋。
那小厮苦劝道:“我的大爷,您这身上还没好全呢!那些歹人也没抓到,万一出去又遭一顿,那小的可怎么跟老爷交代?”
谢惟良一脚踹在那小厮腰上,怒道:“什么时候我要出门还得看人脸色了?那几个杀千刀的爷还怕他们不来,再给爷瞧见,非把他们一个个弄死不可!”
那小厮忙跪了下来,口中直道:“大爷息怒、息怒!”
他转了转眼珠,决定说点别的话来转移谢惟良的注意。
当下搜肠刮肚,想起一件事来,忙膝行到谢惟良面前,陪笑道:“大爷,有件喜事,想必您还不知道罢。”
“什么喜事?”
“大爷还记不记得,当初关您进卫所的那个兵卫?”
谢惟良脸一黑。
他可太记得了!
毕竟他在金陵横行无忌,偶有不长眼的兵吏敢给他不快,事后他也能立马把人收拾了。
然而他那不可一世的英名,却折在一个小小的骁骑兵卫手中。
那个兵卫,在元宵当天抓他进牢房关了一夜。出来后他要收拾那人,偏偏那人是时璲的手下、偏偏时璲要驳他的面子,非但没有黜退那人,还提了他当亲卫!
有时璲罩着,他想动那人都无从下手,生生吃了个哑巴亏。这事只要一想起来都叫他辗转反侧,恨不能将那人抽筋扒皮。
谢惟良横了那小厮一眼,啐道:“非要给爷找不痛快是吧?”
“不是不是!”那小厮连忙摆手,又涎着脸上前,“老天爷替大爷报了仇,把那人收了!”
“什么?”谢惟良一挑眉,“他死了?”
“是,是。前些日子金陵卫不是剿匪嘛,他死在那群匪徒手里了。”
“呵!真是苍天有眼!”谢惟良大笑起来,“你去跟布政司打个招呼,不要发放他的恤银。”
“嗐呀!”那小厮道,“那人都死了半年多了,他妹妹早把恤银领走了!”
谢惟良眉头一皱。
过了半晌,方摸着下颌道:“他妹妹?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大少爷的仇家,下面的人自然是摸得一清二楚。那小厮忙道:“他家里只有一个年近七旬的祖母和一个妹妹。”
谢惟良锁着的眉心渐展,阴恻恻地一笑,拍了拍那小厮的头道:“走,报仇去!”
26. 晚来风
十月一过,寒气渐重。
初五这日,畹君一早从谢府出来,先去府库领了时璲十一月的俸银。
回到家里,畹君给了些银子让云娘添置冬衣。
她本有心多给些,又怕云娘生疑,干脆便只给五两银子。反正往年过冬,家里还拿不出五两来置冬装呢。
在家里吃过午饭,畹君又到绸缎庄裁了三尺红绸。
原来周茹要为她兄长服九个月的大功,正好到明年正月除服。考虑到周婆婆年纪大了,周茹便和方二将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待成亲后和周婆婆搬出杂院。
畹君算了算时间,明年二月她应该还没搬去临安,正赶得上他们的婚礼,便打算绣一顶凤穿牡丹的红盖头送给周茹,以贺她新婚之喜。
从绸缎庄出来,她又去了方二做学徒的鞣皮坊。
方二与她在周家见过几回,彼此也算熟识。见她进门,忙迎上前来:“谢姑娘,你怎么来了?”
畹君道:“我想做对护臂,有没有合适的料子?”
“有!”方二话不多,低头便去给她翻找起来。
畹君对着他的背影补上一句:“要最好的。”
方二翻了匹二尺见方的鹿革给她:“这是我们坊里最好的料子,弹韧耐磨,很适合做护臂。”
畹君接过来一看,那匹鹿革软韧沉手,透着柔润的光泽,一看就是极好的料子。她非常满意:“多少银子?”
方二忙道:“姑娘是阿茹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我怎么好收姑娘的银子?这件鹿革也是我鞣制的,就当送给姑娘了。”
畹君如今不缺银子,怎么肯占他的便宜?
两人推脱了一番,畹君见他执意不要,便拿出十两银子递到他手上:“方二哥,多谢你的好意,那我就收了你的料子。这银子也不是给你的,你拿去打几件好看的钗环送给阿茹,姑娘家喜欢这些的。”
方二听她这般说来,便不好再推拒;也怕其他伙计看到不好,只得收下了银子。
他将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又对畹君道:“做护臂,绳子也是顶紧要的。我鞣几条弹韧的鹿皮绳出来,下个旬日姑娘过来取就是。”
畹君听罢,连连谢过他,这才走出鞣皮坊。
拿了皮料,她又去买了衬布、缀片等材料,回到家里慢慢画样子。
上回谢惟良的事,怎么说时璲也是帮她报了仇。畹君见他箭法了得,想来经常搭弓射箭,便准备做一对护臂回报他。
佩兰拿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看,见畹君在鹿革上画了尺寸,忽然伸手一指:“姐姐,这是不是给时家哥哥做的?”
畹君心里微微一惊,含笑看她:“你怎么知道?”
佩兰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姐姐,娘亲说了,还没定亲就跟外面的人接触,是很危险的。姐姐要保护好自己呀。”
畹君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你放心,姐姐比谁都清楚。”
她当然比谁都清楚,这就是一桩买卖。
给时璲做护臂,不过是为了回报他数次相救之恩罢了,绝对没有别的私心。
隔日回到谢家,谢四娘屋里的丫鬟送了一两赏钱过来,包在洒金红纸里,看着分外喜庆。
畹君奇道:“府里有什么好事?”
那丫鬟道:“昨儿八姨娘诊出了喜脉,有三个月了。大夫们都说怀的是小少爷,老爷一高兴,给阖府都发了赏银。婢子见姑娘不在,便替姑娘领了,等姑娘回来再送过来。”
那丫鬟正是被畹君赠过药膏的那位,因此待她分外尽心些。
畹君笑道:“你有心了。”
她接过赏银,又取了一对新打的双色络子送给丫鬟。
那丫鬟低头看着手中那对精美的络子,却踟蹰着不肯走。
“怎么了?”畹君瞧那情状,猜她有事要说。
那丫鬟只顾着低头咬唇,脸都憋红了,却不发一言。
畹君想着这丫鬟许是遇到难事了,若是银钱上的事,她倒可帮拂一二;若不是银子的事,她去求求时璲,想来他不会不给她面子。
“你遇到什么事了?不妨跟我说说。”畹君冲她眨眨眼,“就算我帮不上忙,说不定能请时二爷帮帮你呢。”
那丫鬟听得她这样说,仿佛是下定了决心,飞快地低声说道:“婢子没遇上事,是姑娘遇上事了!”
畹君吃了一惊,道:“我?我遇上什么事了?”
那丫鬟旋身去门口张望了一番,把屋门一关,这才低声跟畹君道:“婢子说了,姑娘可千万不要声张,否则婢子在这府里也待不下去了。”
畹君见她一脸的严肃郑重,不由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连连追问她到底是什么事。
那丫鬟这才附耳说来:
原来那日谢四娘去探望谢惟良,正是那丫鬟跟过去伺候的。
他们兄妹俩在里间说话,丫鬟便在外间候着。
谁知忽然听见他们提起畹君的名字,因畹君待她亲厚,她便格外留神听着,把谢家兄妹的密谋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当即骇出一身冷汗。
像她们这样卖了身的奴婢尚有活动的自由,畹君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把人囚禁在后院再不得出,那跟断送了一生有什么分别?
那丫鬟思来想去,谢家的主子她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可是畹君平日从不拿她当下人,还把那么珍贵的药膏给她用,她到底过不去良心那关,决定来给畹君提个醒。
说罢,她又不放心地反复叮嘱:“姑娘,你还是早做打算,只是千万别把婢子捅出去。”
畹君听得手脚发凉,心乱如麻地送那丫鬟出去。走到门外,她又想起什么,把那红纸包着的赏银塞进那丫鬟手里,低声道:“多谢你给我提醒。你放心,这事我绝不牵累你。”
送走丫鬟,畹君方觉浑身如坠冰窖,抵着门板出了好一会儿神。
本以为乖乖听话,谢四娘就会放她离开,谁知那谢四娘根本只想卸磨杀驴!
畹君虽然识时务,到底还是有几分气性的。
惊怒之下,她竟生出把真相告知时璲的念头,谢四娘要她办事还出尔反尔,她不奉陪了!
她转身打开门,冷寒如刀的朔风迎面吹来,霎时间吹熄了她心头的无名火。她定了定神,旋即压下了那荒唐的想法。
时家已经给谢家送了聘书,要是这时把真相抖落出去,别说谢四娘不放过她,恐怕时璲也得拿她开刀。
她是见识过时璲的手段的。他说——
他从不吃哑巴亏。
她上了谢四娘的贼船,离岸太远,已经回不了头了。
畹君慢慢把门关上,背倚着门板坐到地上去,咬着手背思索脱身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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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反正聘书已经写了,后面的纳征请期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她大不了不要那剩下的二百两,等谢家兄妹反应过来时她已人去楼空,他们又能奈她何?
畹君冷静下来,每日还当无事人般与谢四娘相处,私下却托了牙人抓紧替她物色临安的宅院。
那谢惟良这些天倒没来招惹她,许是已和谢四娘约定好的缘故。
不过要么说他可能年底犯煞,伤好以后又不当回事地出去取乐,没想到又遇上寻仇的,真格往他身上捅了一刀。好在他出去带的人多才没受更重的伤。
只是他到底挨了一刀,又躺回了府里休养。
畹君觉得大快人心,只恨那下没把他捅死,从此为民除害。
这回倒不像是时璲的手笔了。难不成是谢惟良的仇家有样学样?可是一想到他的仇家多是些老实本分的百姓,她便有些笑不出来了。
若不是被逼得急了,谁会想不开跟知府公子过不去呢?
到十五这日,牙人传回信来,说临安有一处位置极好的宅院急售,计价一百五十两。机不可失,畹君托牙人帮她先签下了白契,待她到临安与官府签下红契,便算是过户完成了。
她敲定了那边的宅院,方去探云娘的口风。
不出所料,云娘自然是不肯离开金陵的:“搬家,搬哪儿去?你有银子搬家?成天琢磨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趁早找个夫家!”
畹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要嫁人容易,你有没有想过佩兰啊?再过个七八年她也到了议亲的年纪,病怏怏的谁要她?金陵的大夫是治不好她了,搬到临安松江那些地方,没准就治好了呢。”
一番话果然说得云娘心动,只是搬家到底是件大事,云娘不肯轻易松口。
畹君知道过犹不及,便不再多说。
反正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年关了,再怎么着也得过完年才能搬。她天天在云娘耳边撺掇,不怕母亲不同意。
畹君算着时间,周茹的盖头恐怕是做不成了,可时璲的护臂还能送出去。
她把护臂做得差不多了,绒锦内衬,鹿革皮面,镶紫铜片,只差缚绳了。
正好今天到了一个旬日,畹君便去鞣皮坊找方二要皮绳。
一进鞣皮坊,里头忙忙碌碌,一个面生的伙计出来招待她。
畹君问道:“方二呢?我来找他的。”
“方二?”那伙计脸上的笑骤然坠下去,嘴角下撇着,有些惨然的样子,“他家里出事了。姑娘今后不用来找他了。”
畹君吃了一惊,急忙追问:“出什么事了?”
那伙计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别打听。咱们惹不起的。”
畹君的心沉沉一坠。
那方二是个孤儿,他的家就是周茹的家。周茹家出什么事了?
她忙掉头出了鞣皮坊,急急往周茹家奔去。
一进那间大杂院,纸钱被风刮着迎面飞来,入目是崭新的白幡飘扬。
她记得周茂的白幡早已撤下去了的。
畹君脚下一软,跌跌撞撞地跑进周茹家的堂屋。
光影昏昏的屋里搭着简陋的灵堂,当中摆着一具薄板棺材。
灵堂上搁着一个香炉,其上插满残断的线香,数点红光忽明忽灭,飘悠缭绕地散逸着白烟,是艾蒿的烟气。
屋里寂静地,不见人声。
27. 思悄然
畹君神色震动,瘫坐在地上。
屋外一个大婶探头探脑地望进来,见状忙进去搀起畹君,搬了张小杌子给她坐。
畹君抓着她的手,颤声问道:“大嫂,周家……出什么事了?”
那大婶深深叹了口气,颇沉痛地说道:“他们家那个女婿,前些日子让人打死了。”
“谁干的?”畹君不敢相信。
方二是个老实憨厚的人,别说冲突,连口角也不曾与人起过,怎么可能会被人打死?
大婶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打死他家女婿的人是府台的公子,咱们没权没势的老百姓,有什么冤也得往肚子里吞了。”
畹君冷不防听到谢惟良的名号,浑身震了震。方二一个不起眼的小学徒,怎么会跟谢惟良有交集?
那大婶看到她震动的神色,以为她是被那名号唬住了,又叹息道:“周婆婆这些日子哭坏了眼睛,连灵堂都是邻里们帮忙张罗起来的。”
畹君心神恍惚道:“阿茹呢?”
“阿茹……”大婶也忍不住抹了抹眼角,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那谢大公子带人闯进她家,也不知所为何事,看到阿茹青春貌美,便欲行不轨。周家婆婆出来阻止,被他的随从一棍子打晕了。阿茹对那谢公子又抓又挠,那活阎王被坏了兴致,把她狠狠打了一顿,眼下正吊着一口气在躺在床上呢,也不知道还活不活得成。”
畹君颤声道:“你们把动静听得这么清楚,难道就没人出来阻止吗!”
大婶摇摇头:“你说得轻巧,他可是知府的公子,又带着那么多恶奴,谁敢多管闲事?我们都是等他带着人走了,才给阿茹请的大夫,勉强吊住了一口气。
“她那未婚夫,就是因为这桩事,气不忿拿刀去捅了那谢公子。可他也不想想,那样的人哪里是咱们这种草头百姓惹得起的?那谢阎王当场让人把他打死了。”
说到这里,大婶不住地摇头叹息:“等阿茹醒过来,得知这个噩耗,还不知道她撑不撑得过去呢!”
畹君心神恍惚地在灵前上了香,又走进屋里去瞧周茹。
屋里关着窗,只有门口照进光去,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弥漫着扑鼻的药味,却怎么也盖不住那浓重的血腥气。
畹君咬着牙,一步步走到床边,看到了那被打得不成人样的少女。
她忍不住捂着嘴痛哭出声。
“谁?什么人?”角落忽然传来一道惊惶又苍老的声音。
畹君循声望去,只见周婆婆蹲坐在墙角,缩成一团瘦小的黑影,唯有鬓发霜白刺眼,愈发显得伶仃凄苦。
她心里一酸,忙擦了眼泪走过去扶起她:“婆婆,这地上凉,快起来。”
周婆婆枯瘦的手在她身上摸索一番,好半天才哑着嗓音道:“是畹君丫头来了?”
畹君心里一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却毫无反应。
周婆婆这是,生生把眼睛哭瞎了!
畹君再忍不住哽咽,别过头去抹了一把泪,这才搀着周婆婆到床上坐下。
看着面前这个瘦小无依的老人,她心中纵使百般疑问,却也无从开口。
畹君心头千回百转,最终只是道:“婆婆,你得振作起来,阿茹她需要你。”
周婆婆早前哭干了眼泪,如今千般悲怆,也只能化成翻来覆去的几句话:“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要是我能代阿二去死就好了,要是受这罪的是我就好了!”
畹君心酸不已,周茹祖孙这样的平民百姓,跟谢惟良根本没有交集,他为什么会突然闯进周茹家?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自己和周茹的联系。
难道周茹是因为她遭受的无妄之灾?
她不敢再想下去,可如若祸端真是因她而起,她的良心又如何能安!
畹君颤声道:“婆婆,那姓谢的,他怎么会……突然来找你们的麻烦?”
周婆婆喃喃道:“他那天过来的时候说,阿茂以前下过他的面子,要阿茹给他赔罪。可是阿茂都走了这么久,他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畹君气得发抖。
她知道那桩事的前情,却没有想到那个得罪谢惟良的兵卫就是周茂。可是谢惟良本就不占理,且周茂人都走了,他还要把周家害成这样!
方二和周茹都快成亲了,他们本可以拥有幸福的生活,如今却一死一重伤!那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啊,难道就这样算了?
她摇着周婆婆:“婆婆,你去告他啊!邻居都是证人!”
那大婶一直守在外面,见状开口道:“姑娘,他老子是金陵知府,衙门能受理么?只会把周阿婆当滋事的打出去罢了!”
畹君喊了一声:“金陵知府有什么了不起?府衙不管,那告到提刑司去,我不信金陵的天是黑的!”
那大婶长叹道:“前些日子,临安商会会长的独子不也被打死了?你看提刑司管了么?那样有钱有势的都奈何不了他,咱们去告,那是嫌命长!”
畹君颓然,好半晌才咬牙恨道:“可她哥哥是为了金陵的百姓得罪谢惟良、是为了金陵的百姓而死的啊。”
她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而她,还在帮着谢惟良的妹妹嫁入侯府,让那恶人从此更加得势。她这样和助纣为虐又有什么分别?加害周茹的人里,是不是也该算上她一个?
畹君痛苦地摇摇头,心里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既然老百姓奈何不了谢惟良,那就让更有权、更有势的人去收拾他好了。
她抹干眼泪,起身走到屋外,扯下一张六尺长的白幡铺在灵堂上。
那大婶道:“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畹君一言不发,咬破指尖挤出鲜红的血滴来,在那张白幡上写下十几个血字。
那大婶探着头看,可惜她不识字,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畹君写罢,将白幡卷起来递到周婆婆手上:“婆婆,你明日一早带着这张白幡,到金陵卫大营外面跪着。会有人出来给你主持公道的。”
金陵卫?那大婶眉头一皱。敢情这姑娘什么也不懂,这些事不归金陵卫管的。
可是周婆婆听到“公道”二字,睁着一双无神的眼,宝贝似的将那卷白幡搂进怀里。
从周家出来,虽未至日暮时分,可天阴得密云笼罩,纷纷扬扬地飘起了薄雪。
这是今年冬天金陵下的第一场雪。
畹君仰头看向那轻舞飞扬的雪絮。从明天开始,她和时璲、谢四娘和时璲,该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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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地陌路了。
她借时璲之手来对付谢惟良,既能给周茹和方二报仇,又能让自己避开谢惟良的觊觎,时璲也不必再跟谢四娘结亲;这真是个三全的计策,她该感到解脱的。
可畹君心中却郁郁不已。
她此刻不想回家,更不想去谢府。她漫无目的地穿行在雪幕中,心中想去的地方却渐渐明晰起来。
她想去见时璲。
畹君此刻不得不承认,尽管是受迫而不得不去引诱他,可她实则是享受这段关系的。
好在她还有一晚上时间,可以沉浸在这段绮梦里,假装没有带着目的的欺骗隐瞒,没有门第出身的阻隔,而他喜欢她。
到了侯府大门外,天色渐趋昏暗,檐下已点起了灯笼。
畹君没有上前叫门,只是躲在飞椽下避雪。
暮夜时分,寒气渐甚。
她站得腿麻,干脆就坐在台阶下,双手抱膝怔怔地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街道的石板路面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畹君举目望去——
空寂的街面上,清俊挺拔的身影骑着高头大马,自夜雪纷飞中缓缓走来。
沿街灯笼的烛火映在他的颊侧,光影裁出高挺的鼻梁和锋直的下颌线。明明是向她靠近的,可昏暝的夜色将他半隐起来,因而看上去更遥远了。
畹君呆坐不动,迷茫地望着他。
时璲骑着马走到近前,认出了她的身影。
他吃了一惊,没到门口便飞身下了马,几步奔至她的面前:“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就在门口傻坐着!”
他一把将畹君从阶上拽起来。
她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长翘的乌睫上都凝了一层白霜。拉她起来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在冒着寒气。
时璲忙脱下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
带着清馥幽香的热暖瞬间裹住畹君,仿佛热水滴在结冰的心上,她的神思渐渐回转过来了。
“为什么不进去找鹤风?外面不冷么?”时璲还在一连声地追问她,“怎么突然过来了?出什么事了?”
他拧着浓眉,眼里既有焦急,又有心疼,更兼有几分无语。
大雪天呆呆在外面坐着,不是缺心眼是什么?可又不敢大声说她,怕一不小心又凶了她。
畹君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手搂住他的腰身,慢慢将脸贴在他的胸口。
软绵绵的一抱,时璲心头的无名火霎时被捂熄了。
他回手搂住她的肩背,隔着氅衣都能感到她身上的寒意,连发顶都是冰冷的。
她在他怀里微微颤抖,时璲本以为她是冷的,便将她搂紧了些。可怀里的人抖得愈发厉害了,仿佛自胸腔里源源不断地震颤,伴着细细的呜声。
他莫名想起在慈育堂那晚,官府的援兵到了以后,他进堂屋里找她。
扫遍了墙角桌底没看见人,最后循着一阵细微的呜声,拉开橱柜,她就躲在里面,睁着一双水光粼粼的大眼睛无助地望向他。
时璲脑中“嗡”的一声,伸手格开她的脸,果然摸到衣袍上洇湿了一大片。
他抬起畹君的下巴,她的眼眶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泪水糊了一脸。
她在哭。
28. 襄王意
屋里亮着柔和明亮的烛光,鹤风端了碗热腾腾的姜汤进来,放在畹君面前的黄花梨桌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两道隔扇门一合,将冷意关在外头,屋里洋洋泛暖。时璲坐在桌边端详着她:
她刚哭过,眼角鼻子都是红的,像搽了层淡淡的胭脂。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又像是白瓷里上了层嫣红的薄釉,有种脆弱而冶艳的美。
时璲舀起一匙姜汤吹了吹,方递到她嘴边:“喝点姜汤驱寒,别冻坏了。”
畹君乖顺地张口抿了进去。
时璲把姜汤一勺勺地喂她喝了下去,见她情绪平复了,这才锁着眉问道:“出什么事了,谢惟良又欺负你了?”
畹君摇摇头。
方才在侯府门外见到他,躲进坚实温暖怀抱的那一刻,她实在是没忍住,把心中的悲怆化成泪流了出来。
如今面对他的追问,她既不能说周茹之事的悲恸,也不能诉说今夜这场暗别的伤情,只好低着头道:“我想你了。”
时璲被她的回答气笑了。
大晚上在他家门前受冻,见到他哭成个泪人,就是因为想他?
“说实话。”他压重了点语气。
畹君吸了吸鼻子:“我,我昨晚梦到跟你没走到最后。我很伤心……”
“就为这个?”时璲倍感纳罕,嘴角却忍不住弯起来。
他揪了下她的脸蛋,在那苍白的颊上揪出点血色来:“傻妞,梦都是反的,值当你跑这一趟么?”
他越笑,畹君心里反而越伤感。
“不单是为这个。”她从袖中取出那对做好的护臂,“这对护臂送给你。”
时璲接过来一看,是一对做工精细的玄色鹿革镶紫铜护臂,内衬竟还绣了麒麟腾云的纹样。他不由微微挑眉:“你做的?”
“那当然。”畹君总算抿出了一丝微笑,“你看我眼睛都熬红了。”
她眼圈是泛着薄红,可那不是方才哭的么?
时璲一笑,他身上正穿着窄袖袍,便将那对护臂戴在了手上,尺寸竟分毫不差。
“你什么时候量了我的尺寸?”
畹君横乜他一眼:“用得着量么?多看几次不就知道了。”
时璲闻言“唔”了一声不再言语,眼底却泛起清浅的笑意。
“怎么没有缚绳?”他正对着烛光整理衣袖,随口问了一句。
畹君猛地想起方二那没给出去的皮绳,登时没了言语。
时璲见她默然不语,便回头望去。她的脸沐浴在烛光的淡金下,掩下了些许苍白,却掩不住那哀凄的神色。
时璲忙坐回她身边,搓了搓她的脸蛋:“怎么又不开心了?”
畹君将脸一扭,噘起了嘴,用不悦来掩饰她的伤心。
“我很喜欢你送的护臂。”时璲耐着性子哄她,想了想又道,“我这屋里的东西,随便你挑一件当回礼,如何?”
“当真?”畹君斜过黑亮的瞳仁看他。
时璲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只要你要,我绝不说半个‘不’字。”
畹君环视着屋里的陈设。
这里是时璲的屋子,与郑姨妈屋里那金光璀璨的豪奢不同,他的屋子清雅得有些简洁。
一应黑漆的台几屏架,两边四座书架,错落摆着些书画瓶石,隐隐透着文气,倒不像个武将的作风。
畹君知道,这里随便拿件什么出来,都要比郑姨妈屋里的东西值钱。
可她却只是心动了动,便将眸光转向时璲。
他正专注地看着她。烛台上的火焰映在他的眼里,给那墨浓的星眸镀了层暖金色泽,平添了几许温柔意。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额头抵着他的额,鼻尖抵着他的鼻。
那样近的距离,彼此都清晰地在对方眼里看见自己的模样。
畹君轻声道:“我想要你……”
话音未落,他的唇施施然地覆了下来,将她没说完的话堵在了舌尖。
……的心。
畹君闭上眼睛,吮了吮他的嘴唇,权作是回应。
她虽然对引诱异性有点无师自通的天赋,可这样唇齿相贴的亲密是从未有过的,因而应对起来有些笨拙。
可哪怕是笨拙的应对,也叫时璲再难以自持。他还吻着畹君,可手上已将她横抱了起来,大步往内间走去。
湘妃竹帘开了又合,摆动间闪起错落摇晃的波纹,影影绰绰地透着里面的人影。
紫檀雕花的大床罗帐低垂,畹君被他扔在床帏上,因为松软锦被的承托,她身上并不疼,反而有些坠入云端的飘忽。
清凛的男子气息迎面罩下来,伴着屋里幽淡的沉香,竟有了一丝醉人的气息。畹君星眼半朦,左支右绌地应对他的亲吻吮啄。
带着湿意的吻一路下行,温润缠绵地吮住她的锁骨尖,畹君这才察觉她的里衫半敞,露着秋香色主腰和一片雪肌。
而他滚汤的气息喷拂在她颈项间,激起一片酥热的麻意。
她伸手推了推身上的人,喃喃道:“不行……”
时璲抬起脸,乌浓深邃的眼眸在纱帐昏影中熠熠摄人。他的呼吸沉而重,慢慢附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不是你说想要我的么?”
畹君窘然。
他误会了她的意思,可她惊异于自己并不反感和他更深入的接触。
时璲微阖上眼睛,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行军打仗讲究随机应变。眼下天时地利人和,不如咱们提前把夫妻做了,嗯?”
伴着那醇厚低沉的尾音,他从她的鬓角一路吻过去。隔着一层薄缎主腰,炽热以燎原之势蔓延到身上每一寸肌肤,畹君却陡然清醒起来。
她不能!
她微微挣扎起来,因为上半身被他覆压禁锢着,只能屈起腿借力。足跟抵着床榻的同时,膝盖也顶到了压在她身上的时璲。
“唔!”时璲闷哼一声,浓长的眉攒了起来,弓着腰慢慢倒向另一边去。
身上的威压骤解,她松了口气,偏过头去看旁边的时璲。
他仰面躺在床上,鼻尖沁着冷汗,咬牙道:“你个小没良心的,谋害亲夫是不是?”
畹君“啊”了一声,不解道:“你怎么了?”
时璲拧眉闭眼,胸口缓缓起伏着,好一会儿没说话。
畹君无措地看着他,目光往下游弋,陡然明白过来,脸上也仿佛烧起了炭火,嗫声道:“你……你没事吧?”
时璲缓了一会儿,忽然捉着她的手往身下探:“有没有事,得让你给我检查一下……”
畹君的手心被他引着向下,仿佛碰到块烙铁似的,急忙抽了回来。她又羞又恼,伸手在他胸口打了一下,翻了个身要下床去。
时璲笑起来,伸手搂过她的腰肢将人捞进怀里。
他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腿弯锁住她的双膝,低声道:“别动,我不碰你。让我这样抱抱你好么?”
畹君僵着的身子渐渐软和下来,如一滩水般化在他怀中。
两具年轻的身体紧紧相依,在深寂的寒夜里,只有彼此鼓噪的心跳相和。
时璲慢慢拉起她的手,捻着那两根凝了血痂的指尖细看:“这里是怎么回事?”
畹君垂眸看去,他的手修长宽大,将她的手完全拢在掌中,素白指尖上那两道血痂显得分外惹眼。
那是她咬破指尖给周婆婆写血书的伤口,因为一根指尖的血不够,她咬了两根。
只是他的眼神怎么这么好,在这昏沉帐内都能注意到。
“给你做护臂时被针扎的。”她胡乱想着借口。
“少糊弄我。”时璲捻了捻她的指尖,“看这样子,像被什么野兽咬的。”
畹君气闷,她的牙印像野兽?
他又道:“你养兔子?还是猫?”
畹君没好气:“我养了一只狗!狗鼻子灵得很,好奇心又重,什么都要问。”
时璲笑:“狗怎么会说话?”
畹君在他怀中猱转身子,面对面地望着他,扑闪着眼睛道:“是呀,狗怎么会说话?”
清圆的水杏眼,因为微勾的眼尾,带上了些狐狸般的魅惑。此刻闪着狡黠的微光,懵懂却又格外地诱人。
时璲心里猛地一跳,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血液重新喧嚣沸腾起来。
一时顾不得计较她骂他的事,低头衔住那翕动的丹唇,一翻身又将她压在了身下。
畹君的嘴唇被他吮着,只能“唔唔”地挣扎起来。
“别动,一会儿就好了。”时璲忙固定住她的手足,“别再给我来一下了。”
畹君闻言果然不敢再动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脸,目光滑过修直的颈项喉结,再到里衣半敞的胸口。一道陈年旧疤从锁骨往下拉,最终隐在里衣的掩映之中。
畹君忽然很想知道他的过往。
她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锁骨上的旧疤,轻声说道:“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吧。”
“以前?”
时璲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她柔若无骨的手拂在锁骨上。那带着颤抖的抚摸,仿佛穿越了时光,轻抚在那个受伤的少年身上。
“这道疤是两年前留下来的。”他带着追忆慢慢道,“那时候太子还没入主东宫,在塞北做监军,我在他手下当参将。那年鞑子大肆引兵南下,连克数城,还把太子活捉了去。
“我带着一个营的人追击,在戈壁上跟鞑子主帅狭路相逢,双方几乎十死无生。我用胸前这道疤的代价,取下了鞑子主帅的首级。
“后来鞑子败走,太子也救了回来。癸未大捷,回朝后太子便封了东宫。倒是我爹娘吓坏了,千方百计把我调回了金陵。”
那些刀光剑影的岁月,经由他轻描淡写地讲述出来,仿佛戈壁上的风刀霜剑也迎面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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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止他爹娘吓坏了,畹君光是听着都觉得万分凶险。
她攥紧他的衣襟,喃喃道:“鞑子为什么要犯边?大家相安无事的不好么?”
“为了银子,为了人,为了土地牛羊。”
时璲冷笑,“鞑子抢汉民的财物便罢了,还要虐杀他们取乐。在塞北五年,我至少手刃了一千条鞑子。我祖母在清凉寺点了五百盏长明灯替我消业。”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声,“其实大可不必。鞑子拿汉人百姓当畜生杀,我也拿鞑子当畜生杀,何业之有?”
畹君紧紧搂住他的腰身。
谢惟良也把百姓当畜生一样残害,那他总不会不管吧?
她隐隐感到安心,却始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凄伤,索性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夜色渐深,能与他多待一刻便是一刻。等天亮了,她的梦也就该醒了。
可时璲不这么想,他搂了她一会儿,望向窗外映着的雪光,估摸着也该有二更天了。
他慢慢从她身上直起身来,整了整凌乱的里衣,轻声道:“我得送你回去了。”
畹君充耳不闻,闭着眼睛装睡。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畹君没有反应。
过了不知多久,他把灯吹了。
畹君闭着眼睛,从黑暗坠入更深的黑暗,唇边却忍不住弯起得逞的微笑。怕他看见,忙又压下了嘴角。
耳边一阵窸窣响动,他在她身旁躺了下来。
畹君虽然看不见,可他那股温暖清冽的淡香却萦绕着她,莫名地令人安心。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她终于是支撑不住,意识渐渐沉沦了下去。
半梦半醒之际,唇上忽然一重,覆上了一个温凉的吻。
他在偷偷亲她。
次日天没亮,时璲就把畹君叫了起来。
他已穿戴整齐,黑锦云纹抹额,玄狐裘,羊皮靴。里面穿的是石青色窄袖,戴着畹君送他的护臂。
畹君整个人裹在锦被里,只露着一张素白的脸在外面,星眼朦胧地看着他。
时璲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快点起来,等天亮了,你回去被人瞧见可就说不清了。”
“本来就说不清了。”
畹君嘴里嘟嚷着,却并不着急。
反正她又不是真正的谢四娘,就算夜不归宿也无人在意。
外面飘着细雪,时璲拿氅衣裹着她出门。因要避人耳目,也不好让人套马车,便还让畹君跟他共乘一骑。
沿路商铺还点着灯笼,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马蹄声“哒哒”地回响。
畹君侧坐在马上,头抵着他的胸膛。虽则朔风凛冽,可是靠在他身上却有种暖洋洋的惬意,从肌肤直渗进骨头里。
她真希望这条路长些、再漫长些。
畹君揪着时璲的衣领仰面看他:“冷。走慢点。”
“冷?”他将她笼进氅衣里,却并未放慢马速,“很快到谢府了,回去就不冷了。”
畹君郁闷地噘起嘴。
时璲莞尔,低头飞快地吻了她一下:“等会儿就天亮了,得快些送你回去。要是舍不得我,那我过两天再去看你。”
畹君更郁闷了。
过两天,他们就该形同陌路了。
到了谢府后门,她心中才真正翻涌起别离的苦涩与不舍。
畹君想再抱抱他,又怕自己憋不住情绪,让他看出不对来。于是干脆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心一横闪身进了谢府的后门。
时璲看着她的裙角消失在门内,又把那开门的李二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翻身上马往金陵卫大营走。
昨晚一夜未睡,他却没有半点疲乏之色,神采奕奕地回想着昨夜的事情。
离了她,他才渐渐意识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她向来对他若即若离,怎么昨天那般粘人?竟被他轻而易举地拐到床上去了。不过,粘人的她像只小狐狸,还怪可爱的。
早上起来的时候,她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天知道他是怎么克制住跟她温存的冲动,把人叫起来送回家去的。
时璲不由微微一笑,把那不对劲的地方又抛到脑后去了,心里鼓鼓胀胀,装的全是她那海棠春睡的娇憨模样。
不多时到了金陵卫营前,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雪却下得更大了。
时璲端坐在马背上,遥遥看见一坨黑影蜷在大营门口,岗哨的兵卫竟对此视而不见。
他眉心一皱,策马上前。微微眯起眼睫挡住迎面扑来的风雪,这才看清是个瘦小伶仃的老妪跪在那里,面前展着一条白幡。
待看清白幡上的字后,时璲的脸色霎时冷肃下来。
天边阴云翻卷,雪粒纷扬,落在白幡那已干涸的血字上,像一副苍茫斑驳的挽联,上面怆然写着:
忠骨未寒,新坟又起。
庶民何辜,白发当哭!
29. 红叶落
十一月十八,谢惟良被提刑按察使司的人带走了。
彼时他人还在谢府养伤,提刑司的官役直接进知府的官邸拿人,谢府上下顿时炸开了锅。
谢惟良虽不是谢太太所出,却是谢家唯一的儿子。一时急得谢太太坐立难安,连派了好几拨人到府衙去报信。
直至天黑,谢知府才从外面回来,却是眉头紧锁,满面尘气。
谢太太急急忙忙道:“怎么回事,啊?提刑司怎么会突然把良儿抓了去?”
谢知府把官帽掷于桌上,气急败坏道:“我方才去了一趟提刑司,赵臬台却避而不见,只说抓良儿是上头的意思,让我回去。”
他焦躁地抓了抓头发。
提刑司缉拿谢惟良的名义是骄恣杀人。据说今早有个老妪到提刑司衙门喊冤,控诉谢惟良打伤其孙女、杀害其孙婿,中午提刑司便派差役上门拿人了。
这等区区小事,提刑司怎么会连招呼都不跟他打一声,就上门把人抓走了呢?
谢知府面沉如水:“只怕这是个借口,上面要动我谢家才是真。”
谢太太惊得脸色发白:“怎么会?阿翁不是才升了尚书,年后便要入阁吗?这时候谁敢动我们谢家?”
“赵臬台的老师是陈阁老,陈阁老又是太子的人,而我爹是景王的人。”
谢知府沉吟着,心中纳闷极了,“难道是太子跟景王斗起来了,拿我们谢家开刀?只是天上要斗,怎么会先从咱们金陵斗起来了?”
思及此处,他忙吩咐道:“磨墨!我得赶紧写信进京去!”
谢太太急道:“这写信一来一回得用掉多少天,难道良儿这些天就在牢狱里待着?”
谢知府把铜镇纸砸在她脚下,喝道:“那你说怎么办!”
谢太太吓了一跳,忙拾起镇纸放回他面前,挤出一丝笑道:“老爷你忘了,咱们四娘的未婚夫、时家的二郎,在太子那边也是说得上话的。不如先让他去跟赵臬台打声招呼,先把人放出来。”
谢知府一拍脑袋,转怒为喜:“对,对对。你明天赶早带着四娘去一趟侯府,请姑母帮忙说说情,让他家二郎去把良儿捞出来。”
谢太太闻言不由攒眉,面上仍是笑道:“老爷,这么大的事,你出面比较合适吧?”
“我是他岳丈,哪有泰山求东床的道理?”谢知府眼睛一瞪,“这种小事都不肯帮忙摆平,我看他也不用求娶我家女儿了!”
谢太太喏喏应是,心头却忍不住嘲讽:先前不是你求着跟人家结亲么?现在人家松了口,你倒还摆起了谱!
出了书房,她让人传话给谢四娘,要明日带她去一趟侯府。
谢四娘也正为其兄之事焦心,闻讯忙唤来畹君,要她明日同往侯府:“你去跟时二爷求求情,只要我大哥出来,剩下的二百两银子提前付给你。”
谢家人不了解谢惟良被捕的内情,畹君却是心中有数的。
谢惟良有今天,少不了她在背后的推波助澜。她要的就是谢惟良伏法,怎么可能去帮他说情?
畹君面上虽答应了谢四娘,心里却打定主意:她打死也不去见时璲。
不过,恐怕时璲此刻也不想再见到谢家的人吧。他一定,连带着对她也厌了去。
畹君幽幽叹口气。
次日一早,谢太太便让人套了马车拜访侯府。
因家里刚出了事,若只带谢四娘登门,那意图未免太过明显,便仍带了三娘五娘等人同去。
几辆马车浩浩荡荡驶到侯府,世子夫人谢氏迎出来接待她们。
谢氏乃谢知府的长兄之女,跟他们家颇亲厚,此刻顾不得寒暄,先忧心忡忡地问起谢惟良之事。
谢太太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道:“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说有个老妇状告良儿杀人,连证据也没有便抓了人,哪有这样的道理?只怕是我们老爷得罪了什么人,人家存心整他!”
谢氏搀扶着她往里走,一边宽慰道:“婶婶别忧心。在金陵,谁敢往三叔头上动土?便真有什么事,时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就算时家力有不逮,还有祖父在呢。”
谢太太闻言安心了些许。
其实这事仔细想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就是杀了个人吗?
只是提刑司这回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拿了人,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难免叫她乱了阵脚。
路上穿廊过院,来到谢老夫人所居的椿和堂,谢太太便领着姑娘们进去请安。
谢四娘朝畹君使眼色,示意她自去找时璲。
畹君此刻躲时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去找他?
在这侯府,她唯一的去处便是郑姨妈的秋云院了。
郑姨妈虽刻薄虽吝啬,这些年来多多少少也帮扶过她家。
当初父亲去世后,母亲带她和佩兰搬进金陵城,就是为着金陵还有这么个亲戚。如今她既打算搬去临安,怎么说也该去跟郑姨妈道个别。
畹君这样想着,便往秋云院去了。
丫鬟领着她进了屋,畹君给郑姨妈请了安,并不隐瞒搬家的事,只是留了个心眼,说她要搬到松江府去——反正郑姨妈也不会去探望她。
郑姨妈斜着眼打量她,皮笑肉不笑道:“你娘真是想不开,整个江南哪有比得上金陵繁华富庶的?不过要搬去松江么,也是你们的自由。只是你们就别想着从我手上要银子了,这种自讨苦吃的行为,我不赞成。”
畹君道:“姨妈误会了。我们卖了金陵的宅子,便能凑够搬家的银子了,并不劳烦姨妈。”
郑姨妈闻言便道:“那是最好。我听说你最近攀上了高枝,成了谢家的座上宾,上哪儿都带着你,是不是?你这趟也是跟他们一道过来的吧,真难为还记得你有个姨妈。”
畹君道:“姨妈说笑了。甥女在他们府上当西席,谋生而已。”
郑姨妈瞧她温言细语如清泉泠然,敛眉垂目如仙娥低顾,一时可惜她这般人才,便忍不住点拨她两句:“其实姨妈看得出来,以你这般姿容样貌,做五郎的侧室是有些委屈的。他虽是有了举人功名,可中进士还不知何年何月呢。”
畹君以为郑姨妈还要给她和时瑜拉郎配,心下已不悦,面上却仍是微笑道:“是甥女配不上五表哥。”
郑姨妈摆摆手道:“五郎虽不是我生的,他什么资质我知道。你这样出挑的人品样貌,就算做妾,也该配我们家二郎那样的。二郎没比五郎大多少,可已经是四品官身,将来指不定有多呼风唤雨呢。”
畹君乍然听她提起时璲,顿时吃了一惊,以为郑姨妈察觉了些什么,不由抬头望了她一眼。
郑姨妈见了她的反应,只当她也是有意,心下便越发有谱,胸有成竹道:
“若论样貌论品性,谢家四娘哪里比得过你?她不过是出身好些罢了。旁人姨妈不敢打包票,时家的男人,还真就喜欢你这样的。你若愿意,姨妈给你牵个线,保管叫二郎纳你进门。不比搬去什么松江强多了?”
畹君听出郑姨妈的意思,登时浑身的血一凝。
叫她给时璲做小,倒比给时瑜做妾还要来得屈辱——给时瑜做妾尚且只是自尊接受不了;
可她跟时璲的相处里,她甚至是处于上位的,要她回归自己的身份从此低就他,还要同别的女人共侍他,她简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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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忍受!
“不可能!”
畹君丢下一句话,转身夺门而出。
她一心只想离开这个令她难堪的地方,冷不防在门口撞进一个人怀中。
那人伸手扶住她:“畹君妹妹……”
畹君定睛一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竟跟时瑜在这里撞上了!
她不待时瑜说话,把他往旁边一推,提着裙子疾步跑了出去。
时瑜望着她的背影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追上去。
他今天本来听说畹君过来了,才想着来一趟秋云院偶遇她。没想到方才在门口,正好听到郑姨妈方才那番话。
继母要给二哥和他的心上人牵线,时瑜一下子心神大乱,也顾不得进屋去给郑姨妈请安了,转身走出了秋云院。
仔细想来,继母的话虽然刻薄,说得又确实在理。时瑜知道,论出身、论能力,甚至论样貌,他都比不过时璲。
畹君不愿意做他的侧室,可未必不愿意做二哥的侧室。若她成了他的嫂子,相对却不能相守,那该是何等的煎熬!
时瑜心急如焚,唤来小厮吩咐道:“去大门外候着,二哥下了衙即刻通知我。”
那小厮忙领命去了。
时瑜喝了一盏茶方冷静下来。
他们一向兄友弟恭,想必他在时璲面前表明对畹君的心意后,二哥就不会夺人所爱了。
直至酉正时分,小厮匆匆赶回来报信:“五爷,二爷回来了。”
时瑜忙披上外袍往大门口走。
远远便望见一道青松翠柏般挺拔的身影,走近前去,正是时璲站在影壁边和鹤风说话。
时瑜忙上前道:“二哥……”
“等一下。”时璲抬手打断他的话,仍旧看着鹤风,“你说今天谢家太太来了?”
“是。”鹤风躬身道,“在椿和堂跟老夫人说了好久的话。”
时璲一边摘手套一边阔步往府里走:“四姑娘也来了?”
“是。谢家来了好几位小姐……”
“走了没有?”时璲打断他。
“酉初二刻便回去了。”
时璲“唔”了一声,步伐慢了下来。
他转头看向一边的时瑜:“五郎,你有什么事?”
时瑜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毕竟他继母的做派实在上不得台面,哪有把自己外甥女牵线给侄子做妾的?
可是为了他的幸福,时瑜还是吞吞吐吐道:“二哥,我继母有个外甥女,我心悦她很久了……”
“你不是明年五月要跟彭家姑娘成亲了?”时璲瞥他一眼,“你想退亲?”
“怎么可能。”时瑜忙摆手道,“你也知道我继母的出身,要娶那位表妹是不切实际的。我本想着成婚之后纳她进门……”
“你跟我说干什么?”时璲不耐烦听这些,“跟三婶说去。”
“问题就出在这!”时瑜忙道,“我继母想把她说给你。”
“说给我?”时璲凝起眉心,语气里已透出了不悦,“我缺女人?什么人都往我屋里塞!”
时瑜听着他二哥不以为然的语气,那是对他心上人的轻蔑,尤为不能忍受,心里顿时也不高兴起来。
他知道时璲跟谢四娘好事将近,可是畹君不知比那谢四娘好多少!他这二哥在塞北待久了,没见过女人才把谢四娘当宝。
他不放心地叮嘱道:“反正,我继母要是想牵这个线,二哥你千万拒绝就是。”
“知道了。”
时璲不以为意。
倒是一旁的鹤风好奇问了一句:“五爷,你那表妹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