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王公公灰溜溜离去的背影,楚逸尘收起令牌,剑入鞘时发出清越鸣响。
阳光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影子边缘锋利如刀,将青石板的地面一分为二。
“啪!”
身后突然一声脆响,楚侯爷一掌拍在紫檀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逆子!”楚侯爷须发皆张,脸色铁青,“抗旨不尊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老侯爷气得手指都在发抖,呼吸剧烈,“跪去祠堂!”
楚逸尘撩起衣摆,双膝重重跪在青石板上:“儿子甘愿领罚。”他的膝盖与地面相撞发出沉闷声响,背脊却挺得笔直如松,“但此婚——不可。”
“你!”楚侯爷猛地抓起案上茶盏,却在看到长子倔强的眼神时生生顿住。
茶盏“砰”地砸在地上,碎瓷片溅到楚逸尘膝边,划出一道血痕。
侯夫人沈氏急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侯爷,纤手轻抚丈夫后背:“侯爷息怒,尘儿亦是为侯府考虑……”她朝楚逸轩使了个眼色,“轩儿,快扶你兄长去祠堂。”
“父亲保重身体。”楚逸尘叩首起身,玄色衣摆扫过地上碎瓷,发出细碎的声响。
楚侯爷望着长子挺直远去的背影,拉着侯夫人,剧烈咳嗽起来:“你瞧瞧,你瞧瞧……他长大了,翅膀硬了,他便……便如此自作主张!”
侯夫人却轻抚他的手背,温声道:“尘儿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不仅是为了林姑娘,更是为了侯府考虑。”
楚侯爷气地甩开她的手,眼中怒火更甚:“你也要跟着那逆子胡闹不成?!真真是慈母多败儿!”
侯夫人不慌不忙地拾起地上摔碎的茶盏碎片,她将染血的碎片轻轻放在案几上,声音柔和却坚定:“侯爷可还记得,当年您只是个边关小卒,家父要将妾身许给盐运使做续弦时,您连夜策马三百里来见我最后一面?”
楚侯爷的怒容一滞,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三十年前那个雨夜,浑身湿透的年轻校尉跪在薛府大门外,而薛家大小姐不顾阻拦,执着一把油纸伞冲进雨幕……
“那时父亲说商贾之女配不上将门侯夫人用染血的指尖轻抚丈夫紧握的拳头,”可妾身知道,这世上最难得的不是门第,而是……”她将楚侯爷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两情相悦。”
楚侯爷的手掌在她掌心微微发颤,暴起的青筋渐渐平复。
自己今生的姻缘确实因侯夫人而起。
当初,自己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偏将,薛氏嫡女一袭红衣,当着满座公卿的面,将斟满的女儿红递到他手中,眼神里尽是倾慕与信任:“楚郎,我信你终有一日能封妻荫子。”这份信任,成了他戎马生涯中最锋利的刃。
正是因为她的信任和支持,自己才能从一个无名小卒成长为赫赫有名的将军。当终于被封靖安侯的那日,自己宁愿顶着楚氏家族的重重压力,也执意要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将她娶进了门。
自己在战场上浴血厮杀,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每一次险象环生的时刻,总是夫人默默打点后方,将侯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三十载光阴,在她眼角留下了细纹,却未曾磨灭眼中的温柔。
楚侯爷望着妻子鬓角的白发,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在花朝节与他共放孔明灯的少女。
四目相视,无需言语,那份深情早已深埋在朝朝暮暮之中。
侯夫人趁机扶他坐下,取来帕子细细擦拭他掌心的冷汗:“侯爷一直疼爱妾身,从不纳妾,如此福气,便是再多的银两也换不来,而这正是妾身当初自己的选择。”
见楚侯爷渐渐平缓下来,侯夫人复又轻轻握住楚侯爷发凉的手,素帕下的指尖摩挲着他掌心的厚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印记。
香炉里的檀香渐次熄灭,余烟在晨光中蜿蜒成丝,缠绕着两人交叠的影子。
“侯爷,”她的声音裹着叹息,“林姑娘的父母当年拼死护你周全,如今将她托付给咱们,想必九泉之下也全是对女儿的牵挂。咱们既做了她的父母,若真是为她好,是不是该先问问那孩子的心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楚侯爷喃喃,声音却没了方才的底气,“我何尝不知?这些年我苦苦找寻她的下落,如今终偿所愿,自是盼着能为她寻个好归宿。只要是她自己看中的,侯府便是倾尽所有,也会让她风风光光出嫁。”
“只是……”他倏尔顿住,“这是圣旨!又来得如此突然……”
“王公公方才宣读圣旨时,我确实一时没了主意,”楚侯爷喉结滚动,“可东宫是什么地方?那是未来的帝王居处!莫说京城,就是放眼整个大宁,还有哪家比得上?成为太子良娣,若他日再诞下皇嗣……”
“侯爷说得极是!”侯夫人轻声打断,“东宫之尊贵,确实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归宿。”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只是侯爷可还记得,当年先帝为三公主择婿时,也是这般考量?”
楚侯爷眉头微蹙,想起那位早逝的三公主,嫁入权贵之家不到三年便香消玉殒,死时不过双十年华。
“妾身并非说东宫不好。”侯夫人将温热的茶盏递到丈夫手中,茶汤映着两人鬓间的霜白,“只林姑娘那孩子看着娇弱,实则性子刚烈,若强行将她送入宫闱……”
她抬眼望向楚侯爷,声音像浸了冰水般发凉:“太子妃是什么性子,侯爷岂会不知?前两年太子属意的舞姬,不过多看了殿下一眼,第二日便溺毙在太液池;去岁新来的女官,因着替太子添了盏茶,生生被剜去双手……这些年死在她手里的冤魂,怕是能填满半座东宫!”
侯夫人胸口不禁起伏,素白的帕子被攥得发颤:“若真把林姑娘送进去那里,与亲手将她推进龙潭虎穴又有何异?!”
楚侯爷哑然失色,只见侯夫人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况且,侯爷也知晓,昨夜,尘儿的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