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檐角滴落的雨水,一天天在青石板上叩出相似的声响。
林观潮渐渐习惯了这座精致牢笼的节奏——晨起梳妆时铜镜里映出的脸颊,所有女孩统一的素白纱裙,穿过回廊时木屐与石板的清脆碰撞,课堂上熏香与墨汁混杂的气息。
钟云总在暮色最浓或者入夜时分出现。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即使没有“传信”的工作,少年杀手也会无声地落在他长久远望过的窗台。
他有时是窗棂上突然多出的一道影子,有时是枕边无声无息地放着的一包松子糖。
他还是很少说话,但会安静地听她讲今日学了什么新曲,哪个姑娘又被罚了跪。
有次,她抱怨琴弦磨破了指尖,第二日案头就多了一瓶琥珀色的药膏,带着特殊的辛辣香气。
他是她平静无波的生活里的一点意外和惊喜。
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林观潮在钟云离开之前拦住了他。
她踌躇着问:“我们……是朋友对吗?”
她其实有点害怕只得到沉默,因为钟云看起来并不需要什么朋友。
少年愣在原地,有些无措的样子。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颊,月光在那里打下亮色。
但他没让林观潮等太久,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嗯。”
至于凌冶世,他像夏日反复无常的雷雨,总是降临得毫无规律。
可能连续数日不闻不问,也可能在深夜或者午后突然“召见”。
某日她为他读书后,他突然命人抬来十二扇紫檀屏风,非要她当场题诗,然后要人把那套屏风送进林观潮的房间——结果当然是塞都塞不进。
又有某日,他在深更半夜把她拎到庭院里,就为看一株半夜绽放的昙花。
林观潮感觉得出来,凌冶世对她的危险性在降低,不过烦人的程度倒是不减反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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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本是寻常的清晨,秋初的阳光格外刺眼。
林观潮正和女孩们在练舞,新教的《霓裳》才练到第三叠。
教习嬷嬷手持戒尺踱步在女孩们之间,偶尔以尖锐的指甲挑起某个女孩的下巴,冷声挑剔:“腰再软些,眼神要像含着春水……”
惜衣的指尖刚拈起兰花,门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几名黑衣护卫闯入,腰间悬着短刀与短棍。为首者厉声道:“所有人,立刻列队,跟着我们走!”
惜衣吓得攥住林观潮的袖子:“观潮,发生什么了?”
林观潮摇头,却注意到护卫袖口未干的血迹。不祥的预感如毒蛇缠上脊背。
她们被赶鸭子似的驱赶着穿过一道道从未踏足的回廊。
林观潮这才发现,雨花楼远比想象中庞大——拐过七重朱漆大门,路过十几个相似的院落,每个院子里都传来琴声、歌声,还有嬷嬷尖利的呵斥。原来那些院落中,也塞满了和她们一样的女孩。
最终,她们来到一处从未踏足的偏僻院落。
看清所见的瞬间,林观潮瞳孔骤缩——
那里的青砖地上铺着两张草席,隐约可见席子上蜷缩着两具支离破碎的肉体,暗红的血渍在粗麻布上晕开大片大片的锈色。
“这是昨夜试图逃跑的两人。”护卫高声宣布,靴底碾过地上凝结的血块,“再有异心者,这就是下场!”
林观潮死死盯着尸体。
视觉的冲击远远激烈于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林观潮的胃袋突然痉挛,早晨喝的那碗杏仁茶猛地翻涌上来。
混乱中,她恍惚看见人群外围的钟云。
他依旧一身黑衣,面无表情地抱刀而立,唯有右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当护卫拽起尸体头发拖行时,一滴血溅到钟云靴边。
他垂眸看了一眼,缓缓退入阴影。像一把归鞘的刀。
这个画面像利刃般,劈开她刻意遗忘的,在这个世界第一眼看见的地狱景象。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那日,院中足以漫过脚背的血泊,钢刀在地面拖行的声音,假山后随时可能被击溃的阴影,还有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杀手。
在林观潮逐渐以为熟悉时,这个世界又露出了它残忍的一面。或许这世界从未变过,变的只是她自欺欺人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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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林观潮就发起了高热。
她蜷缩在床榻上,脸颊酡红,额头滚烫,唇瓣因干裂渗出细小的血珠。她的睫毛被泪水浸湿,在昏沉中无意识地呓语,时而挣扎,时而呜咽,像一只濒死的幼兽。
凌冶世站在榻边,垂眸看她。
他见过无数濒死之人,也亲手处决过无数叛徒,可此刻,他胸口却涌起一股陌生的情绪——像是被细密的针刺扎着,又酸又涩,让他忍不住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
他不知道,这就是怜惜。
他只知道,他不喜欢看她这样。
“别怕。”他低声开口,嗓音罕见地柔和,“舅父来了。”
他全然忘了,正是他漫不经心地下令把那两个逃跑的女孩活活打死。也忘了,林观潮此刻的痛苦,正是源于那场血腥的警示。
林观潮梦见总是挂在钟云腰间的那把黑色短刀捅进女孩们的胸口,梦见自己穿着染血的舞衣。
冷汗浸透了三层褥子,恍惚间有人往她嘴里灌苦药,她死死咬住牙关,直到尝到铁锈味。
"松口。"黑暗里传来凌冶世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焦躁。她感觉下颌被捏开,随即温热的蜜水顺着喉咙滑下去。
凌冶世坐在榻边,用沾了药汁的帕子擦拭她滚烫的额头,语气堪称温柔:“怕什么?只要听话,你永远不会那样。”
林观潮在昏沉中咬破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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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主阁东厢房收拾出来。"凌冶世头也不回地吩咐身后的侍从,"从今日起,她就住主阁。"
倚在门边的绯英神色一僵,红唇勾起一抹公式的笑:"楼主这是要暴殄天物?"
她缓步走近,指尖状似轻佻地划过林观潮的脸颊:"这样的美人胚子,不让她在月舟上惊艳四座,岂不可惜?"
她将"惊艳四座"几个字咬得极重,没人能看出她眼底的担忧。
她是在故意激凌冶世。
她不想让林观潮被带走。
凌冶世这样的疯子,喜怒无常,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若让他将林观潮拘在身边,他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凌冶世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和我是她的舅父,矛盾吗?”
绯英的红唇抿成一条线。她太了解凌冶世了——当他用这种轻柔的语调说话时,往往是最危险的时刻。
果然,下一秒凌冶世的眼神骤然转冷。他一把扣住绯英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其捏碎:“还是说,你想将她留在这里?”
铜鹤烛台突然爆了个灯花。光影晃动间,绯英看见他眼底翻涌的黑暗。
绯英强忍疼痛,勉强笑道:"属下不敢……"
"滚出去。"凌冶世冷冷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