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路似乎格外漫长。
林观潮被钟云牵着,走过蜿蜒的回廊,穿过几道门槛,木屐踏过不同质地的地面。先是光滑的青石板,而后是带着淡淡檀香味的木质地板,最后是柔软的绒毯。
她的鼻尖捕捉到各种混杂的气息:草木的清新、远处厨房飘来的烟火气、还有越来越浓重的,某种沉郁的熏香。
那香气越来越近,像一张无形的网,沉甸甸地压过来。厚重、阴郁,带着近乎窒息的压迫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喉咙。
是沉水香。
林观潮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这香味太过厚重,带着某种压抑的威严,让她想起凌冶世那双含笑却冰冷的眼睛。
他们终于站定。
少年站在她身后,解蒙眼布的动作比系上时慢了许多。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蒙眼的丝帕滑落时,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垂,温热一触即离。
丝帕被他迅速攥入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是在紧张吗?可他之前明明连死亡的判决都不怕。
林观潮来不及多想。
钟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干爹,她来了。"他声音比平日更低,像一把入鞘的刀。
"知道了。"一道慵懒的男声从阴影中传来。
林观潮抬眸望去。
凌冶世斜倚在紫檀木榻上,一袭玄色长袍松散地披着,露出半截苍白的锁骨。他手里握着一卷书,烛火映在书页上,却照不进他漆黑的眼睛。
“你下去吧。”他翻过一页,头也不抬地命令道。
钟云垂首,无声地退后一步。
林观潮注意到他的迟疑——少年杀手的脚尖微微转向她,又生生定住。冰凉,紧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话。可最终,他只是沉默地离开,背影僵硬得像一把绷到极致的弓。
房门关上的声响很轻。
现在,屋里只剩下她和凌冶世,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沉水香。
-
林观潮静静地站在书房中央,双手交叠置于身前。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映在身后的屏风上。
凌冶世身后乌木书架投下的阴影将他整个人吞没,唯有手中书卷被烛光映亮。书页翻动时,林观潮瞥见封皮上烫金的《南华经》三字。
他始终没有抬头,仿佛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还不如书上的字句值得关注。
空气中沉水香的气息越发浓重,混合着墨香,压得人透不过气。
林观潮的目光扫过书房——四壁的书架上摆满古籍,多宝阁上陈列着各式珍玩,角落里一尊青铜兽炉吐着袅袅青烟。处处精致,却处处透着冰冷的距离感。
"你见我为什么不跪?"
凌冶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他依旧盯着书页,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林观潮看向他低垂的眉眼。烛光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投下阴影,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薄唇的轮廓。这样一张脸,本该让人如沐春风,却因那双眼睛里常年不化的寒意而显得格外阴鸷。
"没人告诉我要跪。"她实话实说,声音不卑不亢。
凌冶世终于抬起头,他看向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然后他合上书卷,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敲击封面:"好,那你就不跪好了。"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房间温度骤降。
林观潮清楚地看到,他眼底闪过一丝兴味——就像猛兽发现猎物不按常理出牌时的那种玩味。这个男人根本不在乎礼数,他只是在享受掌控他人情绪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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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冶世突然丢下手中的《南华经》,书脊重重磕在案几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站起身,玄色衣袍垂落,沉水香的气息随着他的逼近愈发浓重,那股压迫感顿时扑面而来,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走到林观潮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目光如刀,像是要剖开她的皮肉,直接刺进灵魂深处。
"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冷不丁开口,声音里带着某种危险的试探。
林观潮微微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她该怎么说?她确实对这具身体的母亲毫无记忆,系统也没有提供任何相关信息。现在从凌冶世、绯英和钟云口中得到的只言片语,也完全不足以支撑她搭建起一个完整的“凌叶盈”的形象。
林观潮斟酌片刻,谨慎地回答:"忘记了。"
凌冶世眯起眼,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她对你不好,你就能忘了她?”他的语气带着讥讽,却又隐隐透着一丝试探。
林观潮敏锐地察觉到,这句话并非随口一问。
是绯英向他汇报过什么吗?
如果她表现出怨恨,或许会让他满意?如果她表现出悲伤,或许会让他觉得虚伪?
林观潮沉默着,仍然没有回答。因为她确实不知道。可能凌叶盈的确对“林观潮”不好。可她没有记忆,没有情感,甚至连“母亲”这两个字都显得陌生。
凌冶世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是否在撒谎。
半晌,他忽然笑了,笑声低沉,却让人脊背发寒:“看来,你比她聪明多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在“夸”她识相,还是在暗示什么?
林观潮依旧不语,但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凌冶世转身,语气轻飘飘的:“既然忘了,那就忘了吧。”
这句话,像是一句赦免,又像是一句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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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沉水香的烟雾中摇曳,将凌冶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乌木屏风上。
他说:“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来告诉你。”
"她曾经是这世上最娇贵的小姐。"他的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她要什么我没有给过她?"
窗外的月光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冷银,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
他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我把她宠坏了。脾气坏得要命,心气比天还高,眼睛里除了自己谁都容不下......"
他说话时眼中闪烁的,不是怀念,而是一种扭曲的、近乎报复的快意。
"结果呢?为了嫁给一个外人,"凌冶世的声音突然拔高,"她以死相逼!"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被至亲背叛的时刻:"好啊,我放手了。我倒要看看,她选的男人能给她什么好日子!"
他猛地转向林观潮,目光灼灼:"你看,你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你那畜生爹就纳了妾!"
说到这里,凌冶世拂开桌上的一封密信。林观潮隐约瞥见几个墨字,尚未看清,信纸就被他踩在脚下。
"她到死都在后悔。"
凌冶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惊飞了窗外栖息的夜鸟。那笑声里没有半分痛惜,只有扭曲的快意——看啊,这就是你背叛我的下场。
林观潮安静地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听着,内心毫无波澜。
她清楚地意识到,凌冶世也许根本不是在和她说话,只是在借她这个"凌叶盈的女儿"的身份,发泄积压多年的怨毒。
在他眼里,她也许不过是个会呼吸的树洞,一个用来承载恨意的容器。
可悲的人。林观潮在心里评价。沉浸在过去无法自拔,用他人的不幸来喂养自己扭曲的满足感。
凌冶世似乎终于说够了,他深吸一口气,又恢复了那副优雅从容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只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