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已浓。
林观潮伏在案前,纤细的指尖握着一只紫毫笔,一笔一画地描着簪花小楷。
烛火摇曳,映得她眉眼沉静。纸上的字迹工整娟秀,却透着一股机械般的麻木——雨花楼的"教养"便是如此,用无穷无尽的琐事填满女孩们的时间,不给她们任何胡思乱想的机会。
笔尖微微一顿,她抬头望向窗外。
月光如水,树影婆娑,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鸣。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被关在这里多久了,日复一日的琴棋书画、礼仪规矩,仿佛连时间都变得模糊。
直到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棂上。然后,窗棂极轻地"嗒"了一声。
林观潮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渍,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案前。他的动作轻盈得像一片落叶,连衣袂摩擦的声响都没有。
林观潮心头一跳,险些打翻砚台,却在看清来人时眼睛一亮。
"钟云!"她放下笔,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欣喜。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好好地说过话了。
少年依旧一身黑衣,腰间一把短刀。他站在那里,像一抹夜色凝成的影子,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微微发亮。
"你真厉害,"林观潮忍不住压低声音惊叹,眼里闪着惊奇的光,"你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望着少年挺拔的身影,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悄无声息的行动意味着生存的资本。如果她能像钟云一样隐匿行踪,或许就能多一分自保之力。
钟云站在阴影里,沉默了一瞬,才低声道:“……都是这样的。”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可林观潮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别的意味。“都是这样的”,意味着这不是天赋,而是训练的结果,是无数次摔打、惩罚、甚至生死边缘挣扎后磨炼出的本能。
她忽然对任务背景中提到的“江湖”有了实感。
这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武侠故事,而是真正的弱肉强食之地。在这里,诗书礼乐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装饰,唯有武力才是立足的根本。
——她得学武。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再难压下。
"我能学吗?"林观潮突然问道,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像你这样的功夫。"
钟云明显怔住了。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纤细的少女,目光扫过她执笔磨出薄茧的指尖,描红染墨的袖口,最后落在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上。
这样纤细漂亮的人,完全不应该和这些用来夺人性命的手段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他难得主动发问。
林观潮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轻声道:"因为我想活下去。"不是作为任人摆布的金丝雀,而是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
钟云沉默了许久。夜风穿过窗棂,吹动案上的宣纸哗哗作响。
此刻的他,并不能读懂她的言外之意。
"很苦。"他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却不知是在说习武之苦,还是活着本身。
林观潮笑了笑,她眼角的泪痣在烛光下格外醒目:"我不怕苦。"
钟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动了动唇,最终却是说:“你是雨花楼的人,你不用学这个。”
是不用,恐怕也是不能。
林观潮也在这盆冷水中冷静下来。是啊,钟云他自己都不自由,怎么可能还来教她学武呢?况且,他也没有理由要教她学武。
林观潮点了点头,说:“我明白。——钟云,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钟云竟然滞了滞。因为少年杀手再次发现,自己似乎又忘记了,自己只是前来传信儿的。
他再次看了看她,终于开口:"干爹叫你过去。"
钟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重重砸进平静的水面。
林观潮蓦地僵住。
她不想去。
那个男人——凌冶世,危险得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稍有不慎就会落下。更何况,系统还要求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他”?
简直荒谬。她怎么可能去爱一个视人命如草芥阴晴不定的疯子?一个连孩子都能下手虐待的恶魔?
可偏偏,似乎因为年纪变小,她有时候心智也会变年轻。比如此时,她就不能很好地掩盖和消化自己的负面情绪。
若是从前,她或许能完美地藏起不满,微笑着应一声“好”。但现在,那股烦躁却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连嘴角都抿得发僵。
钟云站在阴影里,目光落在她绷紧的指节上。
“你怎么了?”他问,声音里罕见地带着一丝犹豫。
林观潮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竟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关切。
她忽然很想说实话:“如果我不想去……”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种任性毫无意义,只会连累钟云。
钟云明显怔住了。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从来没有人敢违抗“干爹”的命令,更没有人会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刀柄,像是在权衡什么。最终,他声音放得更轻:"干爹叫你过去。"
重复的话语里带着几分无措,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这句话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既是对她的提醒,也是对他自己的告诫。
他们都没得选择。
林观潮看着少年微微蹙起的眉头,突然泄了气。她答:"好吧。"声音闷闷的,像被雨淋湿的小动物。
钟云站在原地没动。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照在他紧抿的唇线上。
过了片刻,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油纸包着的东西,飞快地塞到林观潮手里。
"吃了再去。"他别过脸,声音硬邦邦的,"……很甜的。"
林观潮打开油纸,里面是几块芝麻糖,已经有些融化了,黏糊糊地粘在一起。她突然想起上次那个硬窝头,心头一软。
"谢谢。"她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剩下的仔细包好递还给钟云,"我只要这一点点甜就好了。"
芝麻糖的甜香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奇异地冲淡了心中的郁结。
"钟云。"她突然小声唤道。
"嗯?"
"...糖很好吃。"
少年没有回应,只是动作僵硬地接过了油纸包,然后取出一条素白丝帕。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去那里,要蒙眼。"
林观潮放好手中的毛笔,笔尖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阴影。她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闭上眼睛,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弧影:"你蒙吧。"
钟云的手指很凉。
丝帕覆上双眼时,触感比想象中柔软。
钟云的动作很轻,指尖偶尔擦过她的鬓发,像春风拂过柳梢。他在她脑后打了个结,却不曾束得太紧。
"走了。"他牵起她的衣袖,声音近在耳畔。
林观潮试探着迈出一步,木屐扣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钟云没发现,自己放慢了脚步,配合着她小心翼翼的节奏。
林观潮数着自己的步子,二十三步后,一阵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露水与青草的气息。
是室外了。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在夜晚走出那间充满脂粉味的阁楼。
黑暗中,感官成了唯一的向导。
先是潮湿的木质气息,混合着陈旧的熏香,那是雨花楼主阁常年浸染的味道;接着是穿过庭院时扑面的草木香,夜露沾湿了她的袖口,风里带着青草被碾碎的涩意;拐过一道弯,空气骤然清甜起来——
“是有桃树吗?”她突然停下脚步。
钟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嗯,很多。”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熟透的桃子香气饱满得几乎具象化,像蜜糖般黏在舌尖,与记忆里某个夏天的画面重叠。
“桃子熟了。”她笃定地说。
钟云沉默了一瞬。
“……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们快走吧。”
他似乎有意加快了脚步,但林观潮仍捕捉到了那一瞬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