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寒门子,钱佑见多了。
自诩风骨,却是仗着世家的势,肆意妄为。
钱佑终于不再礼貌,他眸光厌恶,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他道
“既然自诩清高,那刚才为何下跪?不过是两面倒之人。毫无风骨,你也配自称儒者?”
少年顿了顿,一时不知该作何答。
一旁的楚知昭笑了声,眸光看向钱佑,认真回道
“非他两面倒,而是世家权盛,他有牵挂。只要未曾作恶,低头弯腰,抬头挺胸皆是风骨。”
钱佑生来是天子骄子,接二连三的被怼。
他有些不快,皱眉道:“别人不过伤他些许,他却狠戾至此,不肯放过。这也叫未曾作恶?楚学士,你有失偏颇。”
但楚知昭却不如他所想。
她道:“他作恶在先,便该承担后果,凭何好人要宽恕恶人。狠戾?不过是有因必有果,咎由自取。”
她说着,又对着世家子狠狠一踹:“既读圣贤书,就不该仗势欺人。”
钱佑神色难看,轻啧了声:“你铁了心要保这姓魏的?”
楚知昭一笑。
春日雾气散开,晨光都在她背后,衬得她像天上神祇。
她道:“不是保他。”
“是尽我儒者的本分”
“作恶不是天经地义,权势之下,位卑之人可以低头,但若有能力,应当记得为弱者发声,为冤者伸冤。”
“好!”
“好一个为弱者发声!为冤者伸冤。”
书院的大门不知何时被打开。
一个老者缓步而来,他胡须发白,头发只簪一根木簪。
“楚知昭。”
他念着名字,看向楚知昭,赞道:“知者,不妄言。昭者,必有光。好名字!”
楚知昭行了一礼,扬眉笑道:“多谢院长,我娘亲博学多才,取的名字自然是好的。”
她并不自谦,反倒是洋洋自得的夸起自己娘亲,带着少年人才有的狂气。
老院长心下对她更喜一分,他笑:“你怎知我是院长?怎知我不是个老儒生?”
楚知昭笑,抬手指了指钱佑:“他行尊礼,还退了三步。”
尊礼很重,多是对师长一类的人物,而退三步,是对王公侯族的礼节。
整个书院,也就只有曾被封为护国公的老院长但得起这个礼。
聪明细致,观察入微。
老院长更是满意,朗声大笑:“不错,不错。”
他看向一旁的钱佑,意有所指。
“佑儿,你看,她凭你能知我,而你却不可凭她知魏行正。可见凭行可断人,却无法轻易断人。”
钱佑低头,道:“弟子受教。”
老院长见他模样,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不再看他,反倒看向魏行正。
他依旧笑道:“好志气。儒生从来便是关不住的,这话不假。”
魏行正挠了挠脑袋,红了脸道:“院长谬赞,学生当不得此夸。”
院长笑,话音一转道:“我年轻时也爱如此说,后来被打了五十大板,便再也不说了。”
魏行正是个急性子,听得这话,他一愣,下意识便打断道:“可院,院长,儒——”
院长也打断他的话,笑道:“因为我后来便知道,这世间的尊重不是生来就该有的。
若我实力不济,便该先遵守规则,保护自己。”
魏行正听明白了,点点头,行一礼,道:“弟子受教。”
院长受了这礼,然后看向蜷缩在地上的世家子,语气温和:“你虽跋扈了,却也受了罚。我也不再多罚,你只向魏学士道歉吧。”
世家子惨白着脸,忙点头道:“是,是。”
但魏行正却摇头,他道:“多谢院长,可我不要他一句道歉。
尊严不能靠别人给,我若有才,何需他人垂怜。”
他顿了下,又道:“三日后的摸底考,我会尽全力。
我知道自己还差得远。但至少,尊严是我亲手拿回来的。”
众目睽睽,众人惊叹。
院长笑叹一声,道:“此等心性,当称风骨。”
随后他看向围观的学子,缓缓开口:
“今日之事,诸位都看在眼里,魏学子此等处境,却仍有这般风骨。
诸位多是世家贵族,受百姓供养。
便更应守正道,有风骨,担起教化百姓、引领世道之责。切不可只知享受权势。”
众人道:“弟子受教。”
院长点了点头,便也不再管,只往书院里走。
但这时,楚知昭凑了上去。
“院长,那我如何?你怎么不教教我?”
院长偏过头来,眉眼含笑:“你?”
他问:“你知道自己在作何?”
“知道。”
“可知这路艰难?”
“知道。”
“若丧命呢?”
“我不怕,我总觉得有些东西是比命重要的。”
“那问我作何?我是夫子,只引路,不指路。”
楚知昭突然道:“院长,他是不是来找过你?”
院长故作疑惑:“谁?老夫向来不喜交际。”
楚知昭挑眉:“他应当说的是,我性子急,行事易偏,劳您多教我。”
一字不差。
确与秦衍说得一样。
院长笑道:“可叹,可叹。少年情深,果然不虚。”
楚知昭翘了翘嘴角:“自然,我与他向来如此。”
夫子笑着摇了摇头,摆手道:“且去排队报名吧。”
说完,他便负手而去,不再多言。
日出红霞漫天,天光已然大盛。
魏行正后退半步,双手作揖,向楚知昭郑重行了一礼。
他道:“魏行正,在此谢过。”
楚知昭懒洋洋笑道:“没什么谢的,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仗势欺那世家子。”
她说的十分坦然,眸光清亮亮。
说完还又补了句:“没办法,实力不够,便也只能这般。”
“不过,”她又笑了笑:“等日后,会变的。那时,我便是势,便是凭我行义。”
排队报名的人群三三两两,在她身侧穿梭,行走间将她身上的霞光扫乱。
她脚下是泥泞,身上却有斑驳光影,像是从尘世走来的神。
不是高居庙堂,遥不可及。
而是落入人间,明媚潇洒,站得笔直。
到那时,到那时!
魏行正忽然信了她的话。
“到那时,”他突然道,声音发烫:“我也不同。”
楚知昭挑眉,笑:“那是自然,人皆可不同。不过,在这之前,”
她递给他一瓶伤药,指了指他身上的伤口,道:“先上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