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去书院的日子。
天还未亮,书院还未开门,就排起长长的队伍。
人声嘈杂。
楚知昭排在长队之中,打了个哈欠。
忽然,前面传来嘭的一声响!
那响动混在嘈杂人声中,有些听不清楚。
但很快,杂乱人声就渐渐止住,人群四散开,留出一大块空地。
紧接着就是一声厉喝。
“世家先行,滚去后面!”
楚知昭离得近,能很清楚的看到有一个少年被踹倒在地,露出青紫淤血和破皮的伤口。
那少年摔得重,洗得发白的衣衫破了好几处,青紫的青紫,破皮的破皮。
鲜血顺着伤口流出,却被地上的脏泥黏在身上。
楚知昭甚至能看见他伤口里细碎的石子,十分触目惊心。
他撑地起身时,指尖疼得发抖,眼眶都泛着红。但他依旧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挺直肩背,转身,往后走。
但。
“站住——”
又是一声居高临下的厉喝,夹杂着没有看见预期场景的不满。
于是,继续为难。
“要么行辞礼,要么除名书院。”
辞礼,需要屁股高高扬起,脸和上半身紧紧贴着地面,像狗一样四肢蜷缩,匍匐后退。
明目张胆,赤裸裸地羞辱。
但众目睽睽,无人说话,众人沉默。
四下更静。
那少年脚步很明显的一顿。
原本挺得笔直的背脊抖了一下。
冷风吹过,吹起他发白的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尊严一寸一寸往下落。
但他死咬着牙,不肯弯,不肯跪。
前朝,李安国先生被要求行此礼,他拒不受辱,以死明志。
后有陈德清先生,领着三十儒生,受尽百般折磨,才废除跪礼。
他们在《报众人书》写。
这世间自有种种权贵,层层规矩。
若有不公,若有羞辱,你可以弯腰求荣,可以低头过活。
但要记得。
非你低贱,也不是合该如此,仅是世道不公。
吾等学书三十载,读尽古今圣贤,自称儒者。
人心昏暗,众人认命。
儒者不当沉默,不当退避。
今挺身为先,以死警醒世人.........
书上的署名,他都一一记得。
那些人惨烈的死法,他也一一听过。
儒者,不可辱!
如果他行礼,前人以命铸的尊严,就断在他手里!
今天他行礼。
明天就是同窗。
再明天,就是子孙。
后来就是,本该如此,生而低贱。
儒者,当为表率!不可低头!
可他。
可他—
娘亲还在家中等着,她咳得狠,却不肯看大夫......
她说,若他考上了,她命不要也值。
娘亲就盼着他考取功名!
世家权重,若不行礼,他就被会被除名,再无入士的机会。
灵魂像是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求生,却见先贤累累白骨。
一半求义,却听家母咳嗽连连。
命运将他狠狠扼住,进不得,退不得。
他整个人都发着抖,像是堕入深渊,不见光亮。
世家子还在咄咄逼人。
“还不快点!”
时间变得十分漫长,心一下一下缩紧,绞着疼。
他死死咬着牙。
一息。
两息。
三——
他又见娘亲发抖的手,泪水终于从眼眶滚落。
他想。
总有人是要弯腰的。
可以弯腰求活,可以低头认命。
可以低头认命。
他。
认命了。
他垂着眸子,膝头发抖,喉咙涌上血气。
他道:“——
忽然。
一双手拉住了他。
不重,很轻的力道,却将他从深渊一拽。
少年怔住,偏头。
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白衣青衫,眉眼懒散,看着像寻常学子,但通身的气度却张扬明媚。
她拍了拍他的肩,弯眼一笑。
她站在那,就好像一团火,天生就该发光。
魏行正一时有些愣住。
但楚知昭却没再看他,向前一步,抬起下巴,语气懒洋洋。
“辞礼先帝时期便废了,你倒想做来。怎么,先帝说话没你分量重?”
此话一出,世家子神色微不可察的顿了顿,扫过楚知昭的衣衫。
衣料不菲,却是个生面孔。
他嗤笑一声:“卑贱的商户之女!先帝岂容你污蔑!”
他说完抬脚,便直奔着楚知昭腹部踹去。
楚知昭侧身避开。
随后。
砰!
她回以利落,狠戾的一脚。
正落在世家子腹部。
“对弱者动手,仗势欺人,这便是你读的书?”
世家子被踹飞,狠狠砸在地上,腹部火辣辣的疼。
他惨白着脸,神色阴毒:“贱民,我父乃是正四品!”
“那又如何?”楚知昭又往他腹部狠狠踹了一脚:“四品便可以枉顾法令,肆意侮辱?”
世家子疼的惨叫,额头上都是细密的冷汗,他恶狠狠道。
“贱.....贱民,我......我要把你除名书院,关进大牢!”
“好啊。”
楚知昭呵的冷笑一声,桃花眼慢悠悠的盯着他,一字一顿
“我乃楚知昭。”
楚知昭?
她是楚知昭!?
世家子脸色更白一分,神色瞬间变了。
楚家的事情在圈内闹得沸沸扬扬,长辈早就嘱咐不要招惹楚知昭。
“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楚知昭冷眼看着,回过脸去,看着那少年:“刚才他怎么踹你的,踹回去。”
少年本就是在崩溃的边缘,刚才憋着一口气下跪,被楚知昭拦下。
气节一旦开了个头,就再也关不住了。
沉重的担子被卸下,他轻松多了。
去他的功名利禄!
他就是不做官也养得活阿母!
他再也不想忍了。
少年忽地抬起头,一改之前一言不发的懦弱模样,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他抬脚,快步冲向世家子。
眼里压了太久的火终于爆开——
嘭!
第一脚落下。
世家子惨叫。
嘭嘭!第二脚、第三脚毫不犹豫。
他发了狠,踹得眼角都红了。
“我也是人。不是生来就低人一等!不是你们拿来羞辱的玩物!”
世家子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众人都觉有些过分,开始窃窃私语,却被少年青涩,坚定的声音盖了过去。
忽然。
人群中传来一声冷肃的打断。
“且慢!”
钱佑神色冷漠,嗓音淡淡:“这位学士,还望得饶人处且饶人。”
但少年不听。
他冷笑:“他欺我家贫,辱我行辞礼时,学士怎的不说?偏这时来说我?”
钱佑自小便是天之骄子,头一次被怼。
他皱了皱眉,又道:“打架斗殴者,当开除书院。”
可少年根本不怕,他挺直脊背,堂堂正正,朗声道。
“我乃魏行正,无权无势。
你尽可将我关进大牢,尽可将我除名书院!
可我告诉我你,真正的儒者,是关不住的!
我不是生来就该被你们欺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