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隆冬,凛冽的朔风如同脱缰的野马,自广袤的淮北平原呼啸席卷而来。枯柳枝条在风中狂舞,如同一根根皮鞭,抽打着灰蒙蒙的城墙。护城河面凝结着寸许厚的冰凌,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冰层里隐约可见冻毙的鱼尸,它们姿态扭曲,像极了水墨画上晕开的墨点,为这肃杀的冬日增添了几分诡异与凄凉。
城郊驿道上,几株饱经风霜的老槐树,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的鸦巢。狂风呼啸而过,树影婆娑,鸦巢在风中发出嘎吱作响的呻吟,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官道两侧的麦田早已被厚厚的霜雪覆盖,白茫茫一片,不见尽头。偶有野兔受了惊,突然窜出,在雪地上掀起一阵掺着冰碴的雪沫,很快又归于寂静。这幅与苏州城冬日截然不同的景象,让马车里的林淡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毯子。
"少爷,这北方的冬天比咱们苏州可厉害多了。"书童林伍一边往炭盆中添炭一边道,"您看这风,刮得人脸都生疼。"
林淡轻轻点头,目光透过车窗望向远方。黄河故道旁的芦苇荡一片枯白,宛如一片白色的海洋。干枯的茎秆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无数人在低语。偶有逃荒的流民在苇丛中生火取暖,青烟刚冒头,就被呼啸的北风吹散,只余下几星火屑,飘飘荡荡地飘向冰封的河面,转瞬即逝,仿佛那些流民渺茫的希望。
"这徐州城外好一派肃杀之景啊。"林淡望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轻声感叹道,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此次上京,林淡身边除了贴身书童林伍和赶车的耿衷,就只有父亲派来的两个护卫。好在他与钱家的商队一同启程,有了这层保障,他爹和他娘虽有担忧,但也稍感放心。
而林淡虽远离金陵,却因为有兄长林泽三日一封的书信,金陵发生的大事,他件件皆知。
其中,有两件事尤为重要。
其一,今年薛家送进宫中的各色贡品,半数以上被周太监打回。薛家大老爷得知消息后,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无奈之下,薛家二老爷只得备齐货品,亲自押送进京,比钱家商队早出发了半月有余。
"大少爷来信说薛家这次损失惨重,"林伍一边为林淡斟茶一边低声道,"光是退回的绸缎就堆满了三个仓库。"
林淡接过茶杯,若有所思:"薛家这些年太过依赖宫中生意,一旦宫中风向有变,便如大厦将倾。"
其二,忠顺王府的小少爷原本打算亲自押车北上,从京城着手吞并薛家生意。不想忠顺亲王突然去了苏州,小少爷无法再押车,临时换上了钱家的大少爷钱长富。
路途中停车休整时,马夫耿衷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凑到林淡身边,小声问道:"二少爷,钱大公子是不是有些太高兴了?自从扬州见面到现在,他的笑就没停过。"
林淡顺着耿衷的话,看向不远处正傻乐的钱长富。只见这位钱家大少爷正蹲在路边,手里捧着个粗面饼子,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哼着小曲儿,那模样活像是捡了金元宝一般。
林淡嘴角微微上扬,眉眼弯起,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要是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你也会觉得他命好。"
说完,林淡已吃完午饭,起身回到马车上继续看书。因一路向北,天气只会愈发寒冷,为了尽快抵达目的地,他们一行人几乎日夜兼程地赶路,午饭也大多是在路上草草解决。
耿衷一头雾水,完全没明白林淡话中的意思,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书童林伍。
林伍想起少爷曾和自己说过钱家的事,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后便为耿衷解释起事情的缘由。
原来,钱家老爷钱方虽早已退居幕后,不再直接管事,但却是个极有远见的人。在得知儿子钱文种与忠顺王府、林家图谋薛家生意的第二日,就立刻让女婿前往林府下了拜帖。
林伍压低声音道,"钱老爷说,听了咱家少爷的高见,认为鸡蛋确实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钱方深知,参与此事钱家虽有机会实现腾飞,但也担心未来会步薛家的后尘。在得到林淡"不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建议后,钱方当即将儿孙们召集到了祠堂。
祠堂内,烛火摇曳,祖先的牌位庄严肃穆地排列着,散发着一种令人敬畏的气息。
拜祭过后,钱文种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爹到底出了什么事?不年不节怎么还开了祠堂?"钱方小妾众多,也生了不少孩子,但只有正妻为他生下这么一个儿子。尽管儿子不算聪明,钱老爷也不能过于苛责,只盼着自己能活得久一点,孙子里能有个争气的。所以,对于儿子问出这样的话,他并不觉得稀奇。
"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家中之事从未瞒过你们。如今家里正跟着忠顺王爷的小儿子和林家做生意,这对咱们钱家来说确实是个腾飞的好时机。可是,今日的薛家又何尝不是咱们家的明天!"钱老爷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今日将你们叫到祠堂,就是想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做个决定。"
钱老爷缓缓转过身,面对着祖宗牌位,神情庄重地说道:"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长富、长兴、长旺,你们三人中要选出一个,这一支不再从商,从此以后专心读书考取功名。"
钱长富、钱长兴、钱长旺震惊的瞪大了眼睛,祖父说什么?考取功名?他们?真的吗?
"长富少爷当时脸都白了,"林伍绘声绘色地描述道,"听说他连《三字经》都背不全呢。"
再说钱方,他转过身来,目光依次扫过三个孙儿,语重心长地说:"你们三个,可有谁愿意主动为之,祖父保证必举全族之力为其聘请名师,供其出仕。"
"爹,咱们全族也没有个会读书的啊。"钱文种毫无顾忌地拆起了他爹的台。钱方狠狠瞪了他一眼,钱文种这才赶紧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钱方先将目光落在大孙子钱长富身上,钱长富心中一惊,连忙说道:"祖父,孙儿已二十有五,孩子都有俩了,这般年纪实在不适合读书了。况且,家中生意孙儿已了解大半,孙儿觉得自己在经商上很有天赋。"钱方听后,微微点头,大孙儿年纪确实过了读书的最佳时候,而且这大孙子确实比他爹更有远见。
随后,钱方又将目光落在二孙子钱长兴身上,钱长兴身子不由得一颤,结结巴巴地说:"祖、祖父,孙儿乃是庶出,若读书做官,出身多有限制,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啊。"钱方听后,沉默片刻,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年岁最小,又是嫡出的钱长旺此时已经绝望了,眼中含泪说道:"孙儿愿意读书出仕。"但他不甘心自己一人承担,秉承着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想法,又说道,"孙儿以为,祖父说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再对也没有了,如今咱们家谁适合读书尚未可知,不如都去试试,若只压孙儿一人未免有些冒险。"
钱方觉得小孙子说的也有道理,便说道:"长旺说的也对,长兴你也跟着读,还有长富。"钱长富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祖父让自己去读书。
好在钱方紧接着又说:"你家平安也送去一起。"钱长富一听是让他儿子去,顿时松了一口气,满心欢喜地答应道:"是,祖父。"
"所以啊,"林伍总结道,"钱大少爷原本以为自己要被迫读书,结果最后是他儿子去。这可不就是逃过一劫吗?"
耿衷听完,又看了看远处正啃着饼,脸上洋溢着笑容的钱长富,不由得感叹道:"那他命真的很好了。"
这时,钱长富似乎感受到了这边的目光,转过头来冲着他们咧嘴一笑,那笑容灿烂得仿佛能融化周围的冰雪。他举起手中的饼子,做了个敬酒的姿势,然后继续大口吃起来,虽已年有二十过五,可见此模样活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林淡在马车里听到外面的对话,轻轻摇头笑了笑。他翻开手中的书,不再理会外面的动静。
吃过午饭,短暂的休整过后,商队再次启程。寒风卷着细碎的沙石,扑打在车帘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林淡裹紧了身上的毯子,靠在马车内的软垫上,手里捧着一卷书,摇头晃脑的背着。
虽说走的是官道,但这官道显然不如后世的柏油路平稳,商队行进速度不慢,一路上摇晃的林淡看书看的直晕车,索性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背诵了。
忽然,后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官道上的寂静。
官道上偶尔有驿卒快马加鞭赶路,本不是什么稀奇事,林淡也没有过多在意,可这马蹄声却在靠近林淡的马车时骤然放缓,随即,车壁被人轻轻叩响。
林淡眉头微皱,掀开帘子,寒风立刻灌了进来。他眯起眼睛,看清了来人——是他父亲身边的亲卫统领,赵锋。对方脸颊冻得通红,眉毛和胡须上结了一层薄霜,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二少爷。”赵锋在马上抱拳行礼,气息还未喘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三少爷给您的信。”
林淡一怔,伸手接过,指尖触及信封的瞬间,他差点没拿稳——这信厚得不像话,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少说也有几十页纸。他盯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确实是林清所写,可这份量……
“这都是?”林淡不死心的问着。
赵锋干咳一声,想着自己接过的时候也怀疑了一下,道:“三少爷说,事无巨细,都写在里面了,请二少爷务必仔细看完。”
林淡捏了捏眉心,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帘子放下缩回马车中读信。
林淡拿着手里这个厚度应该超过了两厘米的信封陷入沉思,他真的很想问一句他的便宜弟弟:你这是写信还是出书啊?
他知道林清向来心思细腻,可这也未免太过细致了。他拆开封口,抽出厚厚一叠信纸,随意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甚至还有几处墨迹晕染的痕迹,像是写信时太过急切,连墨都未干透就匆匆叠起。
“父亲可有别的交代?”林淡一边翻看信纸,一边隔着马车问道。
赵锋在马车外回道:“老爷只说,让二少爷看完信后,尽快回信。”
林淡点点头,不再说话,开始细读信中的内容。
没看几页,林淡面色沉重,心中气愤荣国府的手未免伸的有些太长了。
又看过几页然后苦笑扶额,喃喃道:“又来?顶不住了啊。”
可再看下去林淡就笑不出来了。
“烈火焚身,母爱还真伟大。”林淡眼眶微红。
信中,林清将李姨娘在临终前和自己的对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那日傍晚,李姨娘在半梦半醒间突然清醒,大丫头喜极而泣连忙叫来郝大夫查看,郝大夫把着脉,面色越来越沉重,李姨娘是个聪明人,况且她自己的身子,自己也是有些感觉的。
强压心中的悲痛,她问道,“大夫您和我说实话,我是不是时日不多了?”
郝大夫轻轻的点了点头。
李姨娘泪珠滚滚而下,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她若没了,她才三岁的儿子岂不是任人宰割,想到此处,她立刻唤来丫鬟,想将林淡请来。
她记得老爷在上京前曾跟她说过,有事拿不定主意就去寻小叔子林淡,他自会帮忙。
林清进门之后第一时间说明了情况,“姨娘见谅,二哥几日前就从扬州启程上京了,您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李姨娘略辨认了一下就认出了林清,挣扎着下地跪在了林清脚下,把林清吓了一跳,连忙就要将人扶起来。又碍于男女大防不便上手,想让丫头帮忙,李姨娘的两个大丫头却一起跪下了。
林清更是手足无措到,“姨娘有什么事,尽管说不必如此。”
李姨娘哭着摇头说道,“三公子,妾身求您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