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庭院中的余音似乎还未散尽。
范贤率先鼓起了掌,清脆的掌声在夜色中格外响亮。
除了依旧专注于食物的肖恩,驿馆内的其他人,无论是廊下的护卫还是角落里的官员,也都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带着几分新奇与探究。
肖恩此时已经将那条肥美的羊腿啃食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骨头。
他随手将骨头扔在矮桌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情情爱爱的,没意思。”
他沙哑的嗓音带着一丝不以为然,仿佛刚才那动人的旋律只是耳旁风。
高达一直紧绷的神经因为这句话再次被挑动,他往前踏了一步,声音比夜风更冷。
“肖恩!我家大人为你奏乐,已是天大的恩赐,休得在此妄言!”
范贤嘴角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看向肖恩。
“可我看前辈刚刚听的,似乎还挺陶醉啊。”
肖恩抬眼瞥了范贤一下,浑浊的眼珠里看不出情绪。
“老夫只是说那情情爱爱之词,不对老夫的胃口。”
“但这曲子本身,倒也还算不错。”
范隐闻言,唇角那抹淡弧未变,手指在赤红的琴身上轻轻一拨。
“既然不合前辈口味,那便换一首曲子好了。”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范贤身上,带着一丝笑意。
“我来弹奏,贤弟,你来唱如何?”
“虽然用这【电吉他】弹奏此世的曲子,听起来或许有些怪异,但意境应该差不多。”
范贤微微一怔,随即爽快地点头。
“好。”
范隐指尖微动,琴弦再次震颤,一阵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旋律流淌而出。
这旋律激昂中带着几分苍凉,开阔中又透着一丝不羁,仿佛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情扑面而来。
范贤几乎是立刻就听出来了,这熟悉的旋律让他胸中一热,歌词几乎是下意识地从他口中蹦出。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
正是那首传唱不衰的《沧海一声笑》,《笑傲江湖》的经典主题曲,充满了快意恩仇、潇洒不羁的江湖豪情。
范贤的歌声算不上专业,却胜在真情流露,与那吉他声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
庭院中的众人,包括那些原本只是好奇探望的护卫与官员,此刻都听得有些痴了。
这歌声与乐声,仿佛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那里有刀光剑影,有侠骨柔情,有大漠孤烟,有杏花春雨。
肖恩的动作再次停顿下来,他刚刚抓起一只烧鸡的鸡腿,此刻那鸡腿就悬在他嘴边。
他的目光不再是先前的漫不经心,而是带着一丝奇异的光彩,紧紧盯着篝火旁弹唱的范隐兄弟。
那歌词中的江湖,那旋律中的豪迈,似乎也触动了他心中某些深埋的记忆。
一曲唱罢,余音绕梁。
肖恩将手中的鸡腿狠狠咬下一大块,用力咀嚼着,目光却依旧停留在范隐身上。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莫名的复杂。
“这曲子,旋律确实优美,歌词也颇有诗意。”
“有一种……话本里描绘的那种江湖味道。”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若是老夫年少个几十岁,初出茅庐,听到这样的曲子,定然会热血沸腾,对其推崇备至。”
“只可惜,如今老夫在这真正的江湖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见惯了尔虞我诈,血雨腥风。”
“再听这般江湖,只觉得……有些幼稚,甚至可笑。”
高达闻言,眉头紧锁,沉声反驳。
“肖恩!休得以你一己之见,便否定整个江湖!”
“你作恶多端,双手沾满血腥,眼中所见,心中所想,自然只有江湖的阴暗与丑陋。”
“你选择沉溺于泥沼,便以为整个世界皆是污秽不堪吗?”
高达的声音越发凌厉,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凛然正气。
“江湖之大,有藏污纳垢之地,亦有侠肝义胆之辈!”
“有阴谋诡计,亦有光明磊落!”
“你只见叶落,不见花开;只见寒冬,不见暖春。是你自己的心被黑暗蒙蔽,才会觉得整个江湖都幼稚可笑!”
“莫要用你那早已腐朽的见解,去玷污那些你未曾见过,或者早已遗忘的清明与热血!”
肖恩对高达的激烈反驳恍若未闻,只是又撕了一口鸡肉,慢慢咀嚼。
范隐没有理会他们之间的言语交锋,指尖再次拨动琴弦,一段更为轻快跳跃的节奏从他手中倾泻而出。
这旋律与之前的两首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范贤从未听过。
范隐自己启唇唱了起来,歌声清朗,带着一种莫名的洒脱。
“趁年少,别今朝,启程踏遍荒草。”
“告别平凡,寻觅逍遥。”
“不招摇,避尘嚣,奈何人心难料。”
“藏的招,无人晓,执念不曾动摇。”
“让尔虞我诈成徒劳。”
“掌中宝,心中刀,邪魔都不足道……”
这一首,正是《凡人修仙传》的主题曲《不凡》,歌词中带着一股斩妖除魔、追求大道的超然之意。
庭院中的众人安静地听着,神情各异。
肖恩这次没有再出言点评,只是默默地吃着东西,眉头却微微蹙起。
这歌词……怎么听着有那么点修仙的味道?
什么“邪魔都不足道”,什么“寻觅逍遥”,这已经超出了他理解的江湖范畴。
他一个搞情报的,修仙这种事情,除了那次和苦何一起寻找神庙的任务外,他可没接触过,自然也无从点评。
他心中暗忖,若是苦何那个家伙在此,或许能对这曲子说出个一二三来。
范隐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一曲终了,指尖微顿,又是一段优美的旋律响起。
这曲风依旧飘逸,却更多了几分出尘的意味。
“遁出红尘,长路不必问归程。”
“心境如止水,内里有乾坤。”
“半生浮沉,莫问那旧事前尘。”
“愿这一双手,也能摘下星辰。”
“修我一颗凡心……”
歌声悠扬,带着一种看破世事、潜心修行的淡泊。
肖恩听完这一曲,彻底无语了。
如果说上一首还只是“有一点修仙的感觉”,那这一首,简直就是明明白白地在唱修仙了!
“遁出红尘”,“修我一颗凡心”……
肖恩心中犹如万马奔腾,忍不住腹诽:老子被关了二十年,外面的世道都变了吗?怎么从打打杀杀的江湖,一下子蹦到修仙问道了?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接着肖恩反应过来想到:啊,对,是她儿子,一切说的通了。
范隐放下拨片,看着肖恩那副精彩纷呈的表情,嘴角笑意更深。
“行了,最后一首。”
“唱一首平静些的,听完之后,肖老前辈也该去歇息了,天色确实不早了。”
说罢,他指尖再次轻柔地拂过琴弦。
这一次的旋律不再激昂,也不再飘逸,而是如月光般温柔,如溪流般和缓。
范贤也听出了这首曲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怀念。
范隐低下头,声音也随之变得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简单的歌词,纯净的旋律,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在场每一个人的心湖。
那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使团官员,此刻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有人微微低下了头,似乎想起了远方的家人。
有人目光投向夜空,眼中闪烁着莫名的情绪。
就连那些肃立的护卫,紧握刀柄的手似乎也松了几分,平日里冷硬的面部线条,在火光的映照下,竟也显得有几分温情。
王七年更是听得如痴如醉,他本就心思活络,此刻听着这如梦似幻的曲调,只觉得范大人简直是神仙下凡,无所不能。
而肖恩,这位在黑暗中蛰伏了二十年的北奇谍酋,此刻握着酒坛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他浑浊的眼珠里,映着跳动的火光,那火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
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他没有见过亲人,没有见过朋友,只有无尽的黑暗与冰冷的囚牢。
“你在思念谁……”
这简单的问句,像一把淬了蜜糖的尖刀,精准地刺入了他心中最柔软,也最不设防的地方。
饶是他心志坚韧如铁,此刻眼眶也不禁有些发热,一种久违的酸涩感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想要落泪。
范隐此子……当真是恐怖如斯!不仅手段莫测,竟还能用这等闻所未闻的“靡靡之音”,轻易拨动他早已麻木的心弦。
一曲终了,庭院中一片寂静,只剩下火堆噼啪作响的声音。
范隐抱着那赤红的【电吉他】,看向肖恩,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肖老前辈,这几首曲子,感觉如何?”
肖恩沉默了片刻,将坛中最后一口酒饮尽,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曲子……都很好听。”
“也很特别。”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范隐。
“你小子,如此待我。”
“我一个被你押解的囚犯,一个在暗无天日之地被关押了二十年的老家伙。”
“你不仅让我沐浴更衣,给我准备这般丰盛的酒食,还亲自为我弹奏这些闻所未闻的曲子。”
肖恩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说实话,若是老夫年轻个二三十岁,心气尚在,说不定……说不定真就被你小子这份‘礼遇’感动得一塌糊涂。”
“到时候,怕是会涕泪横流地喊着什么‘主公若不弃,肖某愿效犬马之劳’之类的蠢话,哭着喊着要投入你的麾下。”
范隐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盛,带着一丝戏谑。
“现在也不晚啊。”
“小子我,可从不嫌弃前辈年纪大。”
“毕竟,破船尚有三斤钉,前辈这艘纵横谍海的大船,想必不止三斤吧?”
听着范隐这毫不掩饰的调侃,肖恩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呵呵……”
他站起身,身上的锁链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行了,你小子也说了,天色不早了。”
“老夫,也该去歇息了。”
说罢,肖恩竟是十分自觉地,迈开步子,朝着不远处那辆囚车走去,步伐虽因锁链而有些沉重,却依旧带着几分从容。
高达锐利的目光一刻不离肖恩,紧随其后,防止他有任何不轨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