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木盆被王七年换了两次水,污浊的程度一次浅过一次。
终于,在第三盆水也算不上清澈时,高达押着肖恩从那间独立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肖恩略微发白的头发,此刻已被细致地梳理开,虽然依旧随意披散在肩头,却再不见之前那般纠结如草的狼狈。
他身上换了一袭朴素的白衣,浆洗得干净,与先前那身破败囚服判若两人。
只是,手腕脚踝处,那沉重的玄铁锁链依旧牢牢锁缚着,冰冷的铁器与崭新的白衣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却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一走出屋门,接触到庭院中微凉的夜风,肖恩长长地“啊——”了一声。
那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舒畅,仿佛连骨头缝里的污垢与郁气都一并吐了出来。
范隐斜倚在不远处的廊柱旁,听到这声满足的喟叹,唇角勾起一抹淡弧。
他缓步上前,声音平淡无波。
“感觉怎么样?肖老前辈。”
肖恩扭了扭僵硬的脖颈,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密的轻响,他活动着手腕,感受着肌肤上传来的清爽。
“感觉重获新生。”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人气。
范隐点了点头,仿佛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
“那接下来,请肖老前辈用餐吧。”
范隐微微侧身,露出身后庭院中的景象。
火堆噼啪作响,驱散了些许夜的寒意。
火光旁,一张矮木桌已然摆好。
桌上一条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表皮焦黄,散发着浓郁的肉香。
旁边是一只形态完整的烧鸡,色泽金红诱人。
还有一盘切得厚实的酱牛肉,几碟颜色鲜亮的素菜,以及数坛未开封的酒。
肖恩浑浊的眼珠转向那丰盛的酒菜,眉梢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哦?”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
“这么好?除了洗澡,还特地准备了晚餐?还如此丰盛?”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范隐,带着一丝审视。
“不会是断头饭吧?”
范隐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依旧平和。
“肖老前辈说笑了。”
“只是从这里往后,路途颠簸,都得露营了。”
“抵达北奇之前,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能好好款待前辈的机会了。”
肖恩闻言,沉默了片刻,目光在范隐与那桌酒菜间来回。
最终,他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那好吧。”
“既然你小子盛情相邀,老夫怎么能不给你这个面子。”
说罢,肖恩迈开步子,在高达的押解下,走向了那张矮桌。
锁链拖曳在地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他在桌旁坐下,动作间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丝毫不见阶下囚的卑微。
他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抓起那根烤羊腿,狠狠撕下一大块肉,塞进口中用力咀嚼。
那吃相带着一股原始的狂野,仿佛饿了许久的猛兽。
接着,他单手拍开一坛酒的泥封,仰头便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他喉结滚动,将那口羊肉混着酒液咽下。
“痛快!”
一声低喝,带着满足的沙哑。
此时,范隐与范贤也走了过来,分别在肖恩对面坐下。
高达则如一尊铁塔般,肃立于肖恩身后,锐利的目光时刻不离肖恩的举动,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异动。
肖恩又撕下一块羊肉,目光扫过对面的范隐兄弟。
“有酒有肉,这时候要是能来个小曲就更好了。”
他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直沉默的高达猛然厉声呵斥。
“肖恩!休得无礼!”
高达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冰冷且锋利,打破了庭院中暂时的平和。
“我家大人念你曾为一方枭雄,才法外开恩,允你沐浴更衣,已是天大的体面!”
“如今赐你酒食,更是看在你我尚在庆国境内,不愿过于苛待!”
“你一介北奇谍酋,阶下之囚,不知感恩戴德,竟还敢得寸进尺,妄想听曲作乐?!”
高达往前踏了一小步,周身气势陡然凌厉,仿佛只要肖恩再有异动,他便会立刻出手。
“简直不知所谓,莫要挑战我家大人的底线!”
肖恩对高达的呵斥恍若未闻,只是将口中的肉细细嚼了,咽下。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高达一眼,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老夫就问问,没有就算了。”
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他接着慢条斯理地撕扯着手中的烤羊腿,狂野的吃法依旧,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油脂顺着他的嘴角滑落少许,但他却 避开,丝毫没有弄脏那件刚换上的干净白衣。
范隐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感叹一声:狂野,却又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优雅。这老东西,倒也真有几分情调。
他抬手,示意高达不必紧张。
“既然肖老前辈有此雅兴,小子便为前辈奏上一曲,聊作助兴。”
范隐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笑意。
肖恩闻言,正往嘴里塞肉的动作微微一顿,酒也停在唇边。
他诧异地看向范隐,只见范隐好整以暇地从矮桌底下,仿佛变戏法一般,掏出了一件通体赤红、造型奇特的物事。
那物事形状扁平,有颈有身,上面绷着数根细弦,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肖恩嘴里塞满了肉与酒,眼睛瞪得溜圆,含糊不清地问道。
“你…你从哪里掏出来的?”
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桌子底下,那里空空如也。
范隐却已低下头,手指在那些琴弦上轻轻拨动,似乎在调试音准,头也不抬地随意回道。
“这个不重要,前辈不必在意。”
肖恩艰难地将口中的食物咽下,目光依旧死死盯着范隐手中的奇特“乐器”。
“那你这个……是何乐器?怎生得如此奇怪?”
他活了这大半辈子,自认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东西。
此时,一旁的范贤适时出声解释道。
“这个叫电吉他,是吉他的一种。”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试图让肖恩更容易理解。
“与……与琵琶的形制有些类似,但发声原理大不相同。”
肖恩听得一知半解,只是含糊地“哦”了一声,眼中依旧充满了探究与新奇。
范隐指尖轻拢慢捻,一阵舒缓而奇特的乐声从他指下流淌而出。
那乐声不同于此世任何一种丝竹管弦,带着一种清澈又略显慵懒的韵味,在静谧的夜色中悠扬散开。
随即,范隐微启薄唇,低沉而富有磁性的歌声伴随着旋律响起。
“哪个车站 会吻别”
“风和玫瑰要分别 才喋喋不休”
“你和我抬眼 看着雪”
“等神把谎言 一片片拆碎”
“在哪段年岁 会妥协……”
范隐所演奏和吟唱的,正是那首名为《一等情事》的曲子。
歌声与琴声交织,在庭院中回荡。
肖恩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那只抓着羊腿的手悬在半空,嘴巴微张,浑浊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盯着范隐。
火光跳跃在范隐的脸上,映照出他专注而略带一丝疏离的神情。
这陌生的旋律,这直白的歌词,像一把无形的钥匙,悄然拨动了肖恩心中某根尘封已久的弦。
“谎言”、“分别”、“妥协”,这些词汇如同针尖,刺入他早已麻木的感知。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变化,但眼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涌动,复杂难明。
范贤看着自家兄长,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又有一丝了然。
他早已习惯了范隐时不时冒出的惊人之举,只是在这般情境下,对着肖恩弹唱这样的曲子,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瞥了一眼肖恩,见他神情专注,似乎真的被这音乐吸引,心中也不禁有些好奇。
高达依旧站在肖恩身后,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那双锐利的眼睛依旧警惕,但紧绷的嘴角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
这乐声太过奇特,是他从未听过的靡靡之音,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他那颗时刻紧绷的心弦,也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些许。
恰在此时,王七年刚刚收拾完最后的秽物,端着空盆,小心翼翼地从那间屋子走了出来。
他本想向范隐复命,却被庭院中的景象惊得顿住了脚步。
只见范大人怀抱一件从未见过的红色“妖物”,指尖拨弄间,便有仙乐般的声响流出,口中还唱着听不懂却异常勾人的曲调。
王七年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嘴巴也下意识地张开,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看看范隐,又看看那如痴如醉的肖恩,再看看一旁似乎习以为常的范二公子,以及身后那位面无表情却似乎也在聆听的高达统领。
一种荒诞又和谐的画面,让他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周围廊下的护卫与几位尚未歇息的官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歌声吸引。
他们纷纷探头探脑,窃窃私语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抑的寂静与好奇。
昏黄的灯笼光芒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短短。
独特的吉他声与范隐的歌声,便在这驿馆的庭院之中,在这群身份各异的人耳边,悠悠回荡,散入沉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