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指了指自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洗澡?”
范隐唇角噙着一抹淡笑,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是啊,怎么?不想啊?”
肖恩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眼珠转向范隐,那笑容在他看来别有深意,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为一声低笑。
“好啊,既然你肯放心,我怎么能谢绝你的好意呢?”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似乎想从范隐的反应中窥探什么。
范隐听到肖恩这般干脆的回答,只是随意地招了招手。
“喀拉——”
一声轻响,那根从肖恩身上延伸至车厢外的沉重锁链,应声松动,不再紧绷。
肖恩深吸一口气,尝试着从冰冷的木板上撑起自己虚弱的身体。
药力尚未完全消退,四肢百骸依旧传来阵阵无力感,他晃了晃,才勉强站稳。
范隐见状,身形微动,似乎打算上车搀扶一把。
肖恩却猛地抬起手,幅度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制止了范隐的动作。
范隐的脚步顿住,没有再坚持上车。
肖恩咬着牙,双腿发颤,一步一步挪到车厢边缘,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向下一跳。
落地时,身子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
一只手及时而有力地扶住了他的胳膊,是范隐。
那只手温热,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肖恩刚一站稳,另一条手臂上的锁链便被旁边肃立的高达伸手抓住,冰冷的铁器触感让他心中一凛。
他没有反抗,只是任由高达控制着锁链的一端,无力地跟在范隐身后,向着驿馆深处的一间屋子走去。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为肖恩的出现而凝固了。
那些原本在廊下低声交谈的护卫,还有几位尚未歇息的出使官员,一见到被“释放”出来的肖恩,无不面露惊骇,下意识地向后退避,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蚊蚋般钻入肖恩的耳中。
“那……那就是北齐谍枭肖恩?看着也不像三头六臂啊。”
一个年轻护卫的声音带着颤抖,显然被肖恩的恶名所震慑。
“范大人这是何意?竟将这等凶人放出来沐浴?”
一位官员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充满了不解与担忧。
“你们看他那虚弱的样子,怕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有人注意到了肖恩的异状。
“定然是范大人给他下了药,不然怎会如此轻易就范?”
立刻有人猜测到了真相,语气中带着几分了然。
“范大人行事,果然滴水不漏,考虑周全,既给了这老魔头几分体面,又不虞他能翻出什么浪花。”
亦有赞叹之声响起,显然对范隐的手段颇为佩服。
听到那些毫不掩饰的畏惧之声,肖恩干涸的心底竟莫名地生出一丝久违的快意,那是属于昔日北齐谍报大首领的威慑力残留。
然而,当那些关于范隐如何轻易压制他的议论传来时,那点快意又瞬间被一股郁气冲散。
他确实被范隐拿捏得死死的,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想要辩解几句,却发现任何辩解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反而更像是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他只能沉默着,任由那些目光和议论将自己包裹。
范隐领着他,在一间独立的屋子前停下了脚步,屋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
“行了,就是这间屋子。”
范隐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为他指了个普通的客房。
话音刚落,不等肖恩有所反应,身旁的高达便上前一步,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下,示意他进去。
肖恩被推得一个趔趄,在即将踏入房门的前一刻,他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盯着范隐。
“你不怕我趁机逃跑?”
范隐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莫测。
“如果前辈能做到的话,尽管试试。”
他顿了顿,笑容不减,语气却带上了一丝冰冷的警告。
“另外提醒一下前辈,不要尝试对任何人出手,否则,刚刚给前辈下药的手法,不止能让前辈无力。”
范隐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
“还能让前辈尝到万虫噬心的感觉。不,是数不清的细小虫子在前辈血肉之中、骨髓深处啃食的感觉。”
他微微偏头,似乎在欣赏肖恩脸上可能出现的表情变化。
“而且请前辈放心,那种方式绝对不会让前辈死,也不会有真的虫子,只是感觉而已,一种纯粹的、极致的痛苦感觉。”
肖恩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惊悸,但很快便被他强行压下。
他看着范隐,片刻之后,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知道了。”
说完这两个字,他便不再多言,任由高达将他推入了屋中。
门被从外面轻轻带上。
几乎是同时,范贤的身影出现在廊下,他身后跟着一脸苦相的王七年。
王七年手中端着一个小巧的木盆,盆里放着崭新的布巾、一把鬃毛刷子,还有对几个造型奇特的瓶子,正是范隐提前准备的洗头膏、沐浴露和一块粗糙的搓澡巾。
王七年一看到范隐,立刻凑了上来,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容。
“大人,我觉得……我就不用进去了吧?有高达兄弟在,足够照应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向后缩了缩。
范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好整以暇地伸出右手,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指尖一捻,轻轻一甩。
“哗啦——”
一张崭新的一百两银票在灯笼光下展开,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王七年那双原本还带着畏惧的眼睛,瞬间迸发出两道精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但他还是强行按捺住那颗蠢蠢欲动的爱财之心,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语气沉痛。
“小人觉得,此事还是太过危险了!肖恩毕竟是肖恩,应该让更有能力的人去,确保万无一失才是!”
范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左手伸出,将那一百两银票慢条斯理地收了回去。
紧接着,他的右手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同样一甩。
五十两。
王七年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失声叫道。
“怎么还少了?”
范隐不为所动,左手再次将那五十两银票收起。
右手又是一张银票甩出。
十两。
王七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怎么就十两了!”
范隐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
“本来肖恩已经被我的药给药透了,手无缚鸡之力。而且,我还向他清晰地展示了我的实力,并且严厉警告过他。”
他瞥了一眼王七年。
“他现在的危险性,比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还要低。”
范隐顿了顿,看着王七年那张纠结的脸。
“一会儿,这十两都没有了。去,还是不去?”
王七年脸上的肉疼得直抽搐,仿佛那失去的银票是从他心上割去的一般。
他一咬牙,一跺脚,悲壮地喊道。
“去!”
说着,他一个箭步上前,一只手稳稳地端住木盆,另一只手快如闪电般地从范隐手中拽过那张十两的银票,看也不看就塞进了自己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他挺了挺胸膛,大义凛然地说道。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大人,小人去了!”
那模样,仿佛真的是要去赴汤蹈火一般。
范隐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察的弧度。
“等等。”
王七年刚迈出半步的脚又收了回来,疑惑地看向范隐。
“大人,还有何吩咐?”
范隐从怀中又拿出两张银票,正是先前收起的那一百两和五十两,一并递给了王七年。
王七年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几乎是抢一般将那两张银票夺了过来,脸上的悲壮瞬间被谄媚的笑容所取代,褶子都笑出来了。
他将银票小心翼翼地叠好,珍重地放入怀中,拍了拍,这才满脸堆笑地对范隐说道。
“请大人放心!小人一定把这肖恩老前辈二十年来积攒的所有污秽都给洗得干干净净,保证让他焕然一新,清清爽爽!”
说罢,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端着木盆,雄赳赳气昂昂地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屋门刚一关上,里面便传出王七年那略显夸张的殷勤笑声。
“肖老前辈!我来给您洗干净了!您瞧我这手艺,保准舒服!”
范贤走到范隐身边,看着紧闭的房门,眉宇间带着一丝探寻。
“怎么样?”
范隐双手负后,目光投向远处的夜空,语气平淡。
“看样子,是初步达成了合作。他还说,欠我一个人情。”
范贤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如此一来,这段旅途之中,使团内部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范隐轻轻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莫测的笑意。
“肖恩本人,暂时是没什么问题了。至少,在我还在的情况下,他会老实一点。”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几分凝重。
“使团内部,确实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但是,来自外部的危险,可依旧不少啊。”
范贤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也意识到了接下来的路途不会平静。
“五竺叔已经动身,去拦截苦何了。”
他沉吟道。
“这一路上,对我们威胁最大的,便是可能前来刺杀肖恩的苦何弟子,还有一心想救走肖恩的上衫虎,以及……那个最有可能被你故意引来的九品箭手,燕小艺。”
范隐点了点头,对范贤的分析表示认同。
“没错,主要就是这些了。”
他转过头,看向范贤,眼神中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做好准备,正好给你练练手。”
范贤闻言,眼睛猛地睁大,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练手?”
他拔高了声调,指着自己,又指了指外面漆黑的夜空,仿佛那里正潜伏着无数高手。
“谁给我练手啊?苦何的亲传弟子、北奇军神上衫虎、世上唯一的九品箭手燕小艺!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九品,而且没有一个是普通的九品!”
“你当我是什么?”
“大宗师啊?”
范贤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你想让我死,就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
范隐看着他炸毛的样子,只是淡淡一笑。
“放松点。我说给你练手,就代表你有机会在他们手下周旋,甚至应对一二。”
他拍了拍范贤的肩膀,语气笃定。
“而且,不是还有我嘛。”
范贤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范隐,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
“你……你到九品了?”
范隐干脆地回答。
“没有。”
范贤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瞪着范隐。
“那你在这儿说个蛋啊!”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焦急。
“万一玩脱了怎么办?那可都是要命的!”
范隐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还对着范贤竖起了一个大拇指,比了个自信的手势。
“放心,就算是真的玩脱了,我也有后手。保证我们兄弟俩安然无恙。”
范贤看着范隐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的焦躁莫名地平复了一些。
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
“算了,你这家伙,向来不做没有准备的事情。”
话音刚落,旁边那间屋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七年端着一个更大的木盆走了出来,盆里的水污浊不堪,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气味。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盆脏水泼洒到院子角落的排水沟里。
然后,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对着范隐和范贤说道。
“大人,范二公子,这肖老前辈身上实在是……太脏了!这第一遍啊,简直跟洗泥猴儿似的,还得再搓洗几番才行!”
范隐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王七年应了一声,又精神抖擞地端着空盆,转身进了屋子,顺手将门再次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