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隐与范贤并肩而立,目送着高达将那道略显佝偻却依旧透着几分桀骜的身影押回囚车。
夜风拂过,庭院中的篝火噼啪作响,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复杂情绪。
高达很快折返,沉稳的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他走到范隐与范贤面前,躬身行礼。
“大人,肖恩已经回囚车了。”
“有人专门看守,绝不会出差错。”
范隐微微颔首,目光平静无波。
“好。”
一旁的侍从早已手脚麻利地将肖恩用过的杯盘狼藉撤下,迅速换上了一桌全新的酒菜。
热气腾腾的羊肉,香气扑鼻的烧鸡,还有几样精致的素菜,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诱人。
范隐的视线从新菜上扫过,转向高达与不远处的王七年。
“都坐下一起吃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随和,不似先前与肖恩对话时的深沉。
“过了今夜,往后路上颠簸,大概率就要风餐露宿了。”
“再想有这般安逸的吃食,怕是难了。”
高达与王七年闻言,不敢怠慢,齐齐又行了一礼。
两人没有丝毫推辞,依言在矮桌旁坐下。
王七年一落座,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便在菜肴上打了个转,随即毫不客气地抄起了筷子,脸上堆满了笑意。
高达则先将腰间的佩刀解下,小心翼翼地靠在桌边,这才拿起筷子,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严谨。
范隐与范贤相视一笑,也拿起筷子,开始用餐。
庭院中一时间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与咀嚼吞咽的声音。
王七年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油光满面,这才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放下筷子,端起桌上的一壶茶。
他先给范隐与范贤的杯中斟满茶水,姿态恭敬。
“大人,小人以茶代酒,敬二位大人一杯。”
说完,他自己也倒了一杯,端了起来。
高达见状,也默默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王七年眼尖,立刻又为高达的杯中添了些茶水。
王七年哈着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趁着众人举杯的间隙,小心翼翼地开口。
“大人,方才那几首曲子,真是听得小的如痴如醉,简直是仙乐一般。”
“不知可否请大人赐下曲名?小的也好日后时时念想,感沐大人恩泽。”
范隐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意哼的几段小调罢了。”
“第一首叫《一等情事》。”
“第二首,《沧海一声笑》。”
“第三首是《不凡》。”
“第四首,叫《炖煮凡尘》。”
“至于最后一首,简单,就是《虫儿飞》。”
范隐的语气带着几分随意,似乎对这些曲名并不十分在意。
高达端着茶杯,目光转向范隐,带着几分由衷的钦佩。
“大人。”
“您今夜这一手,当真是高明。”
“恐怕是将那老狐狸肖恩,彻底拿捏住了。”
王七年也连忙举杯附和,满脸都是“大人英明”的表情。
范隐与范贤也端起了茶杯。
四只杯子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茶水温热,顺喉而下。
范隐放下茶杯,眉梢微微一挑,看向高达。
“哦?”
“哪一手?”
“又是如何拿下肖恩了?”
高达也放下了杯子,神情认真。
“大人,您方才对肖恩那般客气周到。”
“又是让他沐浴更衣,又是准备如此丰盛的酒食,还亲自为他奏乐。”
“难道不是为了折服他,让他放下对您,对我们监察院的杀意与戒心吗?”
范隐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老高啊,你这想法,未免有些想当然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淡。
“他自己都说了,就凭方才那些,想让他真心投靠,除非让他年轻个二三十岁,回到那血气方刚的年纪。”
“更何况,监察院当年为了抓捕他,不仅害死了他的儿子儿媳,还将他囚禁在这暗无天日之地整整二十年。”
“你觉得,这等深仇大恨,真的就凭这点酒食恩惠,就能让他尽数抛诸脑后?”
高达脸上的钦佩之色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与困惑。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那大人方才那些恩惠,岂不是……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还有一丝替范隐不值。
不等范隐回答,一旁的王七年却突然插了句嘴,脸上带着一丝“我懂了”的精明。
“高达统领,这你就不懂了。”
“我家大人自然无法凭这些就让肖恩那老家伙感恩戴德,也无法让他彻底放下对监察院的仇恨。”
“但是,大人方才那些恩惠,却能实实在在地保证,在接下来的路途中,那肖恩老家伙,不敢轻易搞什么幺蛾子,会老实许多。”
高达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像是拨云见日一般。
“原来如此!”
范隐赞许地看了一眼王七年,这才对高达说道。
“老王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我这般恩威并施,一来,确实是为了敲打敲打他,让他明白自己的处境,在路上安分一些,别给我们添麻烦。”
“这二嘛……”
范隐顿了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深邃了几分。
“就是想赶在抵达北齐之前,让肖恩这老家伙,稍稍恢复一些元气和实力。”
高达刚刚舒展的眉头,因为范隐这后半句话,再次紧紧锁了起来。
他脸上的困惑比先前更甚。
“让肖恩恢复实力?”
“为何啊,大人?”
“他本就是心腹大患,若是让他恢复了实力,岂不是……岂不是更难对付了?”
范贤此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接过话头,声音清朗。
“这一点,我来替兄长说明一下吧。”
高达与王七年立刻将目光投向范贤,洗耳恭听。
范贤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开口。
“众所周知,我们这次出使北齐,最重要的任务,便是用肖恩,换回被扣押在北齐的言冰芸公子。”
“而根据监察院传回的密报,言公子如今,就掌握在北奇锦衣卫的手中。”
“如今北奇锦衣卫的镇抚使,名叫沈重。”
范贤特意加重了“沈重”二字。
“此人,是陈院长在临行前,特别提醒我们要多加留意的人物。”
“其心机手段,定然非同小可,绝不好对付。”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落回肖恩身上。
“而这位肖恩老前辈呢,恰好在二十多年前,正是北齐密谍机构的首领,锦衣卫缇骑的最高统帅,地位与权力,几乎等同于如今的沈重。”
范贤看着高达,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们说,这样一位曾经的谍枭,若是安然无恙,并且实力恢复不少地回到北齐,回到那个他曾经叱咤风云的地方,会发生什么呢?”
高达的眼睛猛然睁大,一道精光闪过,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大人这是……这是想让他们狗咬狗啊!”
范隐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悠然地又抿了一口,算是默认了高达的猜测。
王七年此刻的脸色却不像高达那般兴奋,反而多了一丝凝重与忧虑。
他看向范隐,小心翼翼地开口。
“大人,此计虽妙,但小人愚钝,尚有一事不明。”
“如今这北奇的沈重,固然如范二公子所言,是个难缠的狠角色,可要说与肖恩这等人物相提并论,恐怕还差了不少火候。”
“沈重,充其量只能算是让陈院长多看两眼的后起之秀。”
“可这位肖恩,当年却是能与我们陈院长分庭抗礼,并称于世的谍海巨擘啊。”
王七年的声音微微有些发紧,显然对接下来的话有些顾忌。
“更何况,肖恩还有一个义子,名为上衫虎。”
“此人乃是北齐军中的不败战神,手握重兵,镇守边疆,麾下虎狼之师无数。”
“一旦肖恩安然返回北齐,与他那位战神义子上衫虎父子联手,双剑合璧……”
王七年咽了口唾沫,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那到时候,整个北奇朝野,恐怕再无人能与之抗衡。”
“对我们大庆而言,肖恩与上杉虎的组合,其威胁程度,可比如今上杉虎和沈重相互制衡的局面,要大上太多了。”
“这……这恐怕是得不偿失,引狼入室啊,大人。”
范隐听完王七年这番详尽的分析,脸上的笑容依旧从容不迫。
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你们的顾虑,我明白。”
“放心,山人自有妙计。”
“肖恩与沈重之间,最好是能形成长期的争权夺利,相互消耗,达成一种新的平衡,这对我们而言最为有利。”
“若是沈重技高一筹,最终将肖恩斗倒,那也无妨,局面与现在相比,大差不差,我们并未损失什么。”
“但若是……”
范隐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肖恩真的将沈重斗倒,在北奇成功东山再起,形成一家独大的局面,我自然也有的是办法料理他。”
高达听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问道。
“难道是……大人打算亲自出手,直接将他刺杀?”
“可若是他真的东山再起,身边必然防卫森严,势力盘根错节,我们远在敌国,想再杀他,恐怕就难如登天了。”
范隐闻言,失笑一声,摇了摇头。
“我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在敌国国都,单枪匹马去刺杀一个权势滔天的谍枭?那不是勇猛,是送死。”
“要收拾他,我自有别的办法,会找更合适的人,用更合适的方式,让他明白,有些人,即便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也最好不要太过得意忘形。”
高达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见范隐如此笃定,也不便再多问。
夜色渐深,几人默默用完了这顿特殊的晚餐,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散去歇息了。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庆,太平别院之内。
灯火通明,却带着一种皇室特有的幽深与寂静。
庆皇斜倚在一方宽大的软塌之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身前矮几上,摊开着一份刚刚由密探快马加急送回的奏报。
奏报上详细记录了使团在驿馆中发生的一切,包括范隐与肖恩的对话,以及那几首闻所未闻的曲子。
庆皇的脸上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眼神在奏报的字里行间逡巡。
他轻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有些飘忽。
“范隐这小子,倒是真会笼络人心。”
“他是想……收服肖恩那个老家伙?”
随即,庆帝自己便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嘴角噙着一丝嘲讽。
“不,范隐那小子,还不至于如此天真。”
“肖恩是什么人?当年连陈平平都没能让他真正低头,岂是几顿饱饭,几首曲子就能收服的。”
“他这是……想降低肖恩的戒心?亦或是,另有所图?”
庆皇的目光在奏报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了那几首歌名与歌词上。
当看到第一首《一等情事》时,他眉梢轻挑。
“又是情情爱爱的曲子?”
“这小子,年纪轻轻,倒像是个多情种子,一首接一首,没完没了。”
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又似乎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接着,他的视线落在了第二首《沧海一声笑》的歌词上。
“嗯……写江湖的。”
“倒也有些气魄,有几分豪迈不羁的意境。”
“想不到这小子,平日里看着玩世不恭,心中竟还藏着一颗向往江湖快意恩仇的心。”
庆皇微微颔首,似乎对这首曲子还算满意。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第三首《不凡》的歌词时,脸上的那份从容与点评的兴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再言语,原本斜倚的身体,竟是陡然坐直了。
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着纸上的字迹。
紧接着,是第四首,那名为《遁出红尘》的曲子。
庆皇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愕与震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这……这是……”
他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他又急急看向最后一首《虫儿飞》,那简单的歌词,纯净的旋律描述,此刻在庆帝眼中,却也蒙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让他再次感到一种莫名的惊异。
庆皇猛地将奏报翻了回去,手指有些微微颤抖,仔仔细细地,一字一句地,重新研读着第三首《不凡》与第四首《遁出红尘》的歌词。
“趁年少,别今朝,启程踏遍荒草……”
“掌中宝,心中刀,邪魔都不足道……”
“遁出红尘,长路不必问归程……”
“愿这一双手,也能摘下星辰……”
“修我一颗凡心……”
若是旁人写出这等歌词,庆皇或许只会赞叹其有几分仙风道骨,有几分出尘之想,或许会多看几眼,但也仅此而已。
但这歌,偏偏是范隐,是那个女人……叶青梅的儿子写出来的。
这对其余人而言或许只是新奇的曲调与词句,对庆皇来说,却不啻于平地惊雷,每一个字都带着完全不同的分量与意义。
庆皇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却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难道……”
“难道大宗师之上,真的还有……更高的境界?”
那个困扰了他许久,甚至可以说是一直令他害怕的疑问,此刻因为这几句看似不经意的歌词,再次清晰而猛烈地浮现在他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