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297 章 遗恨

作者:十月在奔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远在岭南流放的冯大人——冯家安,身体一年比一年差。十年,流放岭南的整整十年,足以将昔日京城吏部郎中的锐气磨蚀殆尽,常年咳得撕心裂肺的肺病让他身子瘦骨嶙峋。所居的茅屋,紧挨着流放犯人的聚居地,低矮、阴暗,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木头腐烂的气息。


    一场冬雨连绵几日,冯家安口鼻像被人用泡水的湿棉被死死捂住,憋得他出气困难。他蜷在发霉的草席上衣衫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凸出的肋骨。一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肺。咳嗽连绵不绝,撕心裂肺,每次咳完以后,帕子上都是嘴角擦的血丝。


    窗外,虽说是冬季,院子里夏日疯狂滋长、几乎铺满了小院的野草还依旧泛着深绿,半点没有像在他老家沂州枯黄的景象。“咳咳……咳……”又是一阵撕扯肺腑的猛咳,冯家安蜷缩着身体,枯瘦的手死死按住剧痛的胸口,指尖深深掐进皮肉里。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模糊、变形。茅屋那发黑霉变的屋顶房梁,也在他眼里变形扭曲,像一根发霉的棍子被人挥着敲打着他的脑袋,让他意识昏沉。


    常年被岭南的瘴气、病痛和经年刻意压制的悔恨让他昏昏沉沉好似又回到从前。


    “家安!言秋那贪财的大堂哥已经让人来催了!”母亲气得咬着牙,焦灼、愤怒的声音,直直扎进他的耳里。那声音里还掺杂了点家贫没有底气对上言秋大堂哥的无奈。更有丝要失去儿媳的心慌。


    他气得青黑着脸,愤怒又难过,言秋大堂哥的话在耳边一遍遍响起:“家安,我小叔待你恩重如山也不为过,你家贫,交不起束脩,小时候常偷偷趴在窗外偷学,我小叔见你家贫困,免了你束脩,让你六岁就去他家教你读书习字,心疼你在家吃不饱饭,经常留你午食在他家吃顿饱饭,节约你家粮食,你这秀才怎么来的你也清楚,要不是我小叔让你去他家读书,村里人看你是读书人才忌惮了几分,让你家过上了安生日子,若不然你娘是寡妇,你家在村里又没有同宗护着,你家门槛都得被村里汉子踩烂。”他气极了,若不是看在言秋和先生的份上他非得给这大堂哥一拳。大堂哥却是半点不惧得罪他,继续道:“你知道言秋救了个南边的人回来,那人喝醉了酒,在我家他趁着醉酒轻薄了言秋。”


    冯家安冷冷的瞥了一眼言秋大堂哥“你嘴里别喷坟,言秋是什么人我清楚。”


    大堂哥面不改色道:“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我会替她报仇,我照样会迎娶她。”他斩钉截铁道,不说他和言秋打小就识得,就凭言秋是先生唯一骨血,他也不会嫌弃她,会好好待她。


    大堂哥变了脸色,眼神有些躲闪道:“我们也想打死他,只是他酒醒后,跪在地上认错说是他大错已经铸成,言秋是他救命恩人,他以后会一辈子对言秋好。他家高门大户以后让言秋享一辈子福,你想想你家,你如今虽说是个秀才了,可是你家才二亩地,其他的得靠租地,我小叔没有儿子,族里不准他把地做言秋的陪嫁,你说言秋去了你家能过啥好日子。你家房子也年年漏风漏雨,下雪都怕压塌了。”大堂哥接着补道:“言秋从前愿意我小叔定你,只是如今她大了,做绣活卖也知道生计艰难,她回家说做绣活连个好些的丝线她都只能看看,不能买。她和我娘说她很怕嫁进你家,现在正好身子不……不干净了,她想跟着富商去南边,富商给了二百两给我娘让我娘去给言秋置办些好的衣料,去了南边有她单独的院子和丫鬟伺候,言秋和我娘说要是进了你家,这辈子都不敢想。她也不敢出门,生怕碰到你们母子质问她。冯家安,看在我小叔份上你就让言秋过点好日子吧,你知道的言秋和村里一般姑娘不同,她没下地种过粮,没吃过啥苦头的。她让我来劝劝你,就当她求你。”


    最后这句话刺得他脑子发懵,愤怒却又找不到出口。大堂哥接着道:“言秋说和你退婚是她对不起你,她让富商补给你家一百两银子,放她和富商走。”


    冯家安没有底气的道:“我不信。”


    大堂哥一副苦口婆心样子:“傍晚在村里槐树林你见见言秋吧,她说还要见你娘。你们到时候把银票收了,免得言秋觉得欠你们的。”大堂哥说完就跨出屋子去和院子里正在翻晒柴火的冯婶子说了几句话,把冯婶子气得发抖。


    岭南屋子里的冯家安心痛得发颤,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个改变了他和言秋一生的、暮色沉沉的傍晚。他和娘求证似的去了再熟悉不过的——村口那片僻静的老槐树林。槐树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将树下几人的身影拉扯得鬼魅般细长。让他们母子愤怒的是言秋大堂哥带来的不是言秋,他本想质问为何言秋没来,来的是穿着绸缎的富商。大堂哥给他眨了眨眼,他才注意着心虚的言秋躲在树后面,不敢出来见他母子。


    他的母亲,枯藤似的手攥着富商手里接过的、整整一百两银子的银票!那富商腆着肚子,眼睛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听到他和言秋有了肌肤之亲他恨不得一拳打死他,可是想到铁了心想跟着富商的言秋他生生忍了。


    回家他和娘商量,把银票给他,他明儿想法去寻了赵家姑娘把银票给她傍身,他怕富商给言秋置办衣料的钱被言秋大伯母吞了,言秋当小妾身上多点银钱也能打点下人。他娘不愿意,气愤道:“赵家姑娘大堂哥说言秋怕有了身子想早点跟着富商走,这银钱是补偿我们的,看在你先生的份上我就不出去坏她名声了。我已经把庚贴都还给她大堂哥了。这银票我们留着修房置地给你娶亲。”


    “娘,你就当我还先生恩情。”


    冯婶子想到自己一个寡妇,家安能读书习字,赵先生还经常留他儿在他家吃顿饱饭,心不甘情不愿的把银票给了儿子。


    他第二天天不亮就守在了言秋大堂哥的低矮小院拐角处,想等言秋早起做饭食时,叫了她把银钱给她。只是等到天亮时,他怕被人发现想去找其他地方躲的时候,听到已经起了的言秋大伯母对言秋大堂哥道:“你怎的起这么早?是不是想上街去花钱?别手里有钱就攥不住,钱留着修房。”


    言秋大堂哥高兴道:“娘,才发了财还不能过两天享福日子了?”


    言秋大伯母遗憾的声音传出来“你别说,你二叔二婶都是短命命薄人,他们闺女却好命的能去富人家穿绫罗绸缎,丫鬟伺候。”


    “娘,你就是有福气的人啊。”


    言秋大伯母遗憾又贪婪道:“你怎的没有貌美的亲妹子,要不然我们家福气还不止这些。你看人家昨夜走的时候都是坐马车,我们这一辈子还没坐过马车呢……”


    家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走回家的?路上碰到早起去地里忙活的村里人和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应声,原来言秋当真是急着走,一拿到退婚贴,连夜走,难不成当真怕有了身子?


    冯家安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胃里翻江倒海。他后悔昨儿没有给那畜牲一拳,想大声质问言秋是不是嫌弃他穷,顺水推舟和富商成了好事想退婚?可他看到凹陷塌下去的房顶;墙缝能穿手而过的破土墙;长满虫眼,四个桌腿垫了三个腿的桌子,他娘做汤都怕把碗舀满了,怕桌子不平,汤撒了;娘舀玉米面的时候舀好又万分不舍的倒了些回缸里……他的身体像是被冻僵在原地,喉咙也被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院子,不知道该恨谁,该怨谁,明明他读书先生说他有天分,他也拼命,他想和言秋说进了家门,不让她下地,他先去做夫子,挣银钱回来不让她吃苦头,若是以后银钱多了说不定他能去考个举人也不一定,总之是会让她和他娘越过越好的。怎的就不信他?


    厨房里出来的娘出来抹着泪,掰开他死死攥紧了的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安慰他:“赵家姑娘怕过苦日子,现在去了富商家她受不了穷,儿子有了钱,有了出息才能让人瞧得上眼,你就算在家气死,人赵家姑娘如今也不心疼你半点。如今你有了银子就算不修房置地,你拿去考举人做盘缠也好,我们对不起的只有赵夫子,没有能报答他,不是我们不想对他闺女好,是她闺女嫌弃我们,我不信一个喝得醉倒了的人能强了她,还不是她自己愿意,才装了受委屈的样子摆脱我们家……”他后来只看到娘的口一张一合,他不知为何倒在了地上,耳边全是他娘吓得哭喊他的名……


    岭南床上病重的冯家安天旋地转中似又看到了跪在朝堂身上渗了血点子的言秋,他不明白为何言秋为了一个周大人脱罪敢不惧死的去敲登闻鼓,看到言秋为了给周大人脱罪眼睛像刀子似的要活剐了他,说他娘收钱是要卖了她?明明是她怕有身子想早点走,他娘是想要一百两银子,他娘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可是她为何要污蔑他?不过在朝堂上想到夫子他说不出她早已与富商成就了好事。听到后面看她去了道观,说是富商愧疚没有收她做妾,看来是因为没有孩子了,也是可怜,让他更气愤的是周大人为了前途也没有收她,她却不要命的来救周大人。朝堂上他看了眼皇上就没有再为自己辩解,皇上一看就是要保周大人,只需要有个人来帮周大人脱罪就行,他岳父是国舅爷一边的,他就算申辩,他娘收了银钱,皇上也会坐实他拿未婚妻换钱科举,所以他没有再多说。而且看言秋说的信誓旦旦难不成真的是她大伯父一家卖了她,绑了她让富商带走的……


    “老爷,老爷,老爷……”床上的冯家安被一直跟随他的长随摇醒,担忧道:“老爷,要不再给京城夫人去封信,让大爷二爷来看看您?现在他们从京城来岭南,岭南不热不会让他们染上病。”其实是怕老爷身子熬不住了,没有儿子在一旁送终。


    被摇醒的冯家安轻轻摆摆手,平静道:“算啦,他们只会埋怨我让他们丢了脸,我来了岭南这么些年,他们没有来看过我一次,现在信都是应付的写一下了。他们娘这么多年已经连身衣衫都未替我做过,我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的手艺,都是丫鬟代劳。我自和她成亲后,没有纳过小妾,对她也好,她只会认为我攀上她娘家是我高攀她了,当年明明是岳父大人几次三番的暗示他看上了我。”


    随从看着已经油尽灯枯的老爷难过道:“要不去信,请太仆寺少卿大人帮你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赦免了您。您又不是犯啥大错。皇上登基明明赦免了不少人。”


    “我岳父是国舅爷的人,皇上要和国舅爷夺权,哪里会赦免我。只需说我当年在京城影响甚大。我这种忘恩负义之人天下人容不得我就行了。国舅爷也不会为了我这个重病无用之人费心了。”


    冯家安喝了口人参须汤,闭眼缓了缓。


    随从看着碗里的参须,小声提醒道:“老爷,还是得给京城去信了,人参也没有了。”


    冯家安悲凉道:“没人把我放心上的,不写啦,我也活不了两天了,宣王爷占领了辽东和几个州,商贸不通,如今人参怕是上了天价了。我就别为难他们了。”


    随从垂着头,对别人家来说,人参是天价,对于老爷京城家来说人参还是吃得起的。


    提到辽东就想到打听到的辽东巡抚周大人,他倒是好好活着,真是个品行不端之人骗得言秋为他丢了性命。


    可能是快要死了,他想亲耳听到当年的事,喘着气道:“拿二十文放在桌上,去找了沂州赵家婆子来,就说我有话问她,和她说有十文钱。”


    随从看到呼口气都要抽半天的老爷劝道:“老爷,过几天再去吧。您先养养身子,等您好了,再让赵婆子来说话。”


    “叫了来。”冯家安累的不想多说。


    随从只得去找家中已经死得只剩她自己一人的赵婆子,死不要脸的老婆子当年一大把入土的年纪一到岭南还要倚着烂门框为了老头的一文钱甩帕子。如今穷得揭不开锅,早该入土的人就她自己像个祸害似的怎么都死不了。这几年甩帕子也只能逗得老流氓嘲笑几句,没人会为她花一文钱。毕竟牙都掉光了。


    赵婆子听到村里的冯家安冯大人找她,有些心虚不敢去,他们流放岭南以来,冯大人就没有搭理过他们一家人,他们一家也不敢靠上去。冯家安随从冷笑道:“去让老爷问几句话,十文钱呢,你要不想去就算了,我回去回我们老爷就是。”要他说,给这种人十文钱还不如买几个包子喂狗,反正是赵婆子自己不去的,老爷问起他来他也能交代。要不一路上别人看到赵婆子跟着他走,不得嘲笑老爷。


    十文钱还是让赵婆子得不到会心疼,看冯家安随从要走,急道:“等等,我随你去,你们老爷真愿意给我十文钱?”


    随从气呼呼道:“不信就别去。”


    赵婆子眼睛闪着试探道:“要不你先给我?”


    随从理都不理的加快了脚步。


    一看到手的要飞,赵婆子忙喊道:“等等,等等……”赶紧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路上倒是没有人嘲笑赵婆子,主要是看到流放来的冯大人的随从跟着。


    赵婆子气喘吁吁的赶到冯大人家,跟着随从进了屋子,眼睛扫到床上面色灰败的冯大人,再扫到桌子上的二十来文钱,小心翼翼满脸讨好带笑道:“冯大人,我们在沂州老家是同村的人,还望您看在同乡情谊上关照一下老婆子,您手指头漏点缝,就够我这婆子享福的了。”


    冯家安没接冯婆子话,只是问道:“想好了回我的问题,你若骗我,嘴里没实话,我一文不给,你若说实话,说不定这二十文都是你的。”


    赵婆子贪婪的看了眼桌子上的二十文钱忙道:“冯大人您问,老婆子不敢骗您。”


    “当年为何要骗我说是赵姑娘,嫌弃我家贫不愿过苦日子,又被富商强了担心有了身子,想早点跟富商走,逼我退婚?”


    赵婆子心道:不是中进士的人么?难不成病糊涂成傻子了当然是为了银钱啊。赵婆子刚要开口,冯家安平静道:“想好了说,说了假话我不给你第二次说话的机会,不给你分文。”


    赵婆子衡量了一下,听冯家安的语气也不像是要吞了她,小心翼翼道:“当年不是穷闹得么?我想着言秋去了南地,在富商家穿着绫罗绸缎,有丫鬟伺候,吃着山珍海味,等她享了这些福自然就会感谢我们一家为她打算,毕竟谁不想过好日子。她是没有下过地,你让她天天跟着你娘下地,估计过不了半月她就后悔没有跟着富商走,至于你家,你娘自己也是想得一百两银子吧,我想着有了一百两银子,你就算不去考进士,得了银钱也能修房、置地过好日子,有了银钱你又是秀才,长得又好,还不是能说到好亲事,我们家也跟着富商沾点光,你说只要丫头跟着富商走,我们三方都能过好日子,有啥不好的?”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