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小桃乱世逃荒记》 第 288章交换 玉娘到了书院后,歇息了四天了,也没人送女孩来书院,小院子也和黄大娘收拾得干干净净,第五天黄大娘等玉娘吃完午食后有些讨好的对玉娘道:“李娘子,您看,您下午歇息的时候,我也没活干,能不能……能不能许我回家一趟,我这来好些天了有些想孙子了。”怕玉娘不答应,连忙补道:“您放心,我会赶回来做晚饭。” 玉娘也没为难人,许了黄大娘归家,只是看着光秃秃踩实了的小院子,玉娘对黄大娘道:“你回去在街上铁匠铺给我买把锄头,再买把锄把。另外看看有没有卖菜种子的,看看这季节可以种点啥不?” 黄大娘热心道:“李娘子放心,我这回去定给你买上锄头,至于菜种子,眼下可以把地开出来等个二十来天就可以种萝卜、菘菜了。菜种子我家就有,到时候我带了来。” 玉娘听了黄大娘的话,心中欢喜,笑着从荷包里掏出二百文钱递给黄大娘,“那就有劳黄大娘了,这钱你拿着,买锄头和锄把用。” 黄大娘忙接过铜板道:“李娘子,你放心,剩余的钱我不眛下。” 玉娘硬塞到她手里,“多的就当我谢你的,你还帮我想着菜种子的事儿呢。”黄大娘这才收下,千恩万谢地去了。 玉娘等黄大娘走后,把小院子院门落了门闩,拿了帕子出来做绣活。 黄大娘在大街上买好了锄头,又在街上买了两个白面糖饼给孙子带回家。家里人都高兴,黄大娘能回家来看看,何况还有白面糖饼。黄大娘高兴道:“来的女夫子让我帮她买锄头,锄头我给买的好的花了一百八十文。剩下二十文,女夫子赏我了,我就想给我们大宝买两个糖饼。” 黄大娘家人也高兴,忙帮着翻出菜种子,给黄大娘装上,这菜种子可值不了两文钱,人女夫子可是剩了二十文给黄大娘。 到了傍晚,黄大娘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手里拿着上好了锄把的锄头,还带回来了一小包菜种子。黄大娘洗了手就下厨给玉娘做饭。想到李娘子赏了二十文给自己,晚上睡觉前黄大娘用瓢泼湿了院子,等到半夜起来上茅房,又给小院子泼了二遍水,第二天天刚麻亮,黄大娘就挥着锄头在给小院翻地了。 玉娘早起看到黄大娘已经在翻院子,笑道:“黄大娘这么早?院子留着我来翻就行。” 黄大娘爽朗笑道:“李娘子,这小院子修房子的时候踩板结了,不好翻,别把你手磨破了,我们农家人干这活没事,到时候种的时候我教你怎么下种子。”现在外面一个壮劳力都找不到活干,她一下得了二十文去哪里找这种好事,别说翻一块小院子就是再翻几块地都行。 玉娘想到下雨小院就会泥泞不堪,等上午种完了菜,吃了午食,玉娘问黄大娘:“黄大娘,你可知附近哪里有河沟,我想拣些鹅卵石石铺在院门口到屋子的道上。到时候下雨,院子留的走道的地方没有稀泥。” 院子铺鹅卵石?鹅卵石那么沉捡回来铺院子?黄大娘还没见过,不过她想是不是读书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她倒是听过有钱人家院子里铺石板的。不过既然李娘子想去捡,她肯定得去,这李娘子细皮嫩肉的哪里提得动一筐石头。 下午玉娘把头蒙了灰棉布,只露出了眼睛,黄大娘笑道:“李娘子这么热的天,你捂这么严实,一会儿就汗水湿透了。” 李玉娘笑了笑敷衍道:“走吧,都已经蒙好了,不想再取下了。”她是走过流放路的,一路上啥没见识过,护不住自己露了美貌只有遭灾。 出了书院,玉娘跟着黄大娘往书院右手边靠着山脚走,没走两里地就有一条沟,沟里不少鹅卵石,黄大娘没让玉娘下水沟,担心李娘子把鞋湿了,自己抓着路边的草滑到河沟里,让李娘子站在上面等她捡满了一筐帮着提上去。 黄大娘拿的筐子有点大,等捡满了一筐,玉娘蹲着使了浑身力气也提不上来,把下面托举筐子的黄大娘累的汗珠直滚。 玉娘劝道:“黄大娘算了,把石头倒了一半,我就能提上来了,再说一整筐这二里地你提回去也够累的。” 黄大娘叹道:“这么一筐子石头可铺不了脸盆大块地,从院门铺到屋门口,还有屋檐下的地方,我们得拾到过年都不一定铺的完。”她其实想劝李娘子别捡啥石头了,她这一捡石头,饼子都得多吃两个,一点不划算,下雨有泥,你就别出门得了,这又不是南地 ,会经常下雨。哪里用得着费劲巴拉的铺啥鹅卵石。 山脚下一个在垮塌房子的院子边拔草的三十来岁的温秀才,见到一女子一直蹲在河沟边也不走,想过来看看是不是有人摔到河沟里了,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个农妇在河沟捡鹅卵石,河沟上面的女子虽说头包的只剩一双眼,但是穿着八九成新的细棉布衫,露出的手白皙柔嫩,一看就是被人伺候的主子,只是一看也不像小姑娘贪玩捡石头,怎的会两个女子来捡石头,而且一看筐子就很沉,忙蹲下对黄大娘道:“大娘,你站过来点,我帮你提上来。” 等把一筐石头提到路边,黄大娘抓着河沟边的草,脚蹬着坡让玉娘拉了上来。黄大娘一爬上来,兴奋对温秀才道:“喲,这位郎君是宁州人吧?我一听口音就听出来了。这么巧你也能分到沂州来。” 温秀才彬彬有礼道:“晚辈是宁州人。”随即转头又给玉娘行了一礼。 黄大娘道:“你怎的选个靠山脚的地方落脚啊?这地人家少。” 男子笑道:“当时落户选地的时候,觉得在山脚,柴火方便。”他自然不能说北地要是干旱,抢水能打破头,他是带着闺女转悠好久,在山脚选了个池塘上边的破旧房子安家,一是他和闺女落户分了十亩地,二是他还活着,三州前些日子登记土地的时候询问过在老家是否还有地,他老家有十二亩地,沂州这边给他换了地契,他一共有二十二亩地,他又是秀才,不用交税粮,选这山脚一片地,不用担心水源了。 玉娘看这男子在和黄大娘拉家常,心里发急,一看就是有求于人或者心怀不轨。玉娘用余光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身子挺直。年岁约莫三十上下,正是盛年,长得极高,骨架也分明,身形消瘦,此刻裹在一身洗得发白、多处打着深色补丁的青衿直裰里,更显得形销骨立,空荡荡的布料在风中微微晃荡,勾勒出嶙峋的肩胛和窄瘦的腰身。这衣衫一看就是秀才衣衫,如今袖口磨出了毛边,领缘泛着灰黄,到处都透出磨损的痕迹。纵然形容枯槁,也掩不住他原本底子里的清俊。一张脸因饥饿和奔波而凹陷下去,颧骨显得略高,却意外地衬得五官更加深邃。眉骨清晰,两道眉毛形状修长,带着一丝旧日的书卷锐气。鼻梁高且直,只是唇色有些苍白干裂。 温秀才突然转头看了眼玉娘,玉娘心里惊慌,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看着水沟。 男子礼貌的询问道:“大娘,你们捡鹅卵石做甚?” 黄大娘见了家乡人,而且一看文质彬彬的就生好感,如今官府分了地,又发了粮,而且动不动就有驻扎的士兵扛着刀巡逻,没人敢抢劫,就打开了话匣子:“我们书院女夫子的小院子刚种了菜,从院门到厅堂留了四尺宽的道,夫子怕下雨院子泥泞难行,就打算捡了鹅卵石把留的路和屋檐下都铺了。” 玉娘生怕黄大娘越说越多,温声道:“大娘,天不早了,家去吧。” 黄大娘不上道,“李娘子,还早着呢,起码还得一个半时辰才天黑,你看太阳都没下山呢。” 玉娘只得无奈在心底叹口气。 男子笑道:“大娘,我家有板车,你们这一趟趟的用筐子提,能提多少石头,光剩跑路了,估计到年底都铺不好,眼下地里没活,要不我用板车帮你们拉,我今儿下午拉三趟,明天帮你们拉一天估计就尽够了。”男子心底叹口气,他还以为这里建了书院需要先生,他是秀才,觉得问题不大,没想到书院是个女子书院,最后请的也是个女夫子。 黄大娘看着玉娘觉得是个好主意,要她说李娘子只要肯掏二十文钱,不单这个老家男子愿意,就是她跑一趟回去叫她儿子来干一天也值。 玉娘想说不用,男子有些吞吞吐吐道:“我帮你们捡石头,请你们帮个忙。” 玉娘一听就没好事,好奇的黄大娘开口道:“啥事能让我们帮忙?” 温秀才看了眼玉娘,要做主的是眼前的这个女夫子。给玉娘行了一礼,转头对黄大娘道:“晚生宁州温秀才,家中儿子地动时走了,家里娘子被垮塌的房梁砸伤了,逃难路上也走了,我就带着六岁闺女逃难,只是,只是,一路天热,也没有水沐浴,喝水也少,孩子,孩子不大舒服。” 玉娘可不想多事,温声道:“带孩子去看大夫吧,我和大娘也不懂医术。” 温秀才涨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小女内急而不得通,直呼疼。” 黄大娘听不懂,热心道:“温秀才,你说你闺女咋啦,我没听懂。” 温秀才支吾着,道:“温某想一会儿给李娘子送石头,把小女送去请你们帮她洗洗,再帮忙看看身子如何了。我想用家中一亩地向李娘子换些银钱,等你们先给她看一看,我再带去看大夫。”其实他一落户地契到手就想卖地,一直找不到买家。才落户的百姓眼下都穷,有钱的又看不上他几亩地。 玉娘一听就知道大概是夏天一路上逃难,喝水少,没吃的,小姑娘一直天天汗津津的没洗澡可能下面疼。这秀才一看没了银钱,是想卖地给她,眼下地都种了,还在卖,看来地不好卖啊。 第289章看病 玉姨娘轻声道:“行,你把你闺女待会儿送了来吧,你推石头来就在书院大院门口等着就行。黄大娘会在大门口等着的。” 温秀才感激道:“多谢娘子。” 玉娘对黄大娘道:“走吧,大娘。” 黄大娘心里道:这李娘子可真是心善。 温秀才见黄大娘还想提筐子,忙道:“大娘,等会儿我用推车一下就推去书院了,这里住的人少,不会有人拿你的筐子的。” 黄大娘爽朗笑道:“行,就辛苦温秀才了。” 温秀才急匆匆的跑回家 ,把院子里杆子上晾干的衣衫收了,从门缝里递进去,对屋子里的闺女道:“月儿,快把衣衫穿上,爹爹带你去书院女夫子家请她帮忙给你看看。” 屋内光着身子的月儿从门缝里接过衣衫:“爹爹,走路疼。” 温秀才温声道:“爹爹用推车推着。” 月儿穿好衣衫出来,温秀才忙带了地契,把闺女放在板车上推着赶紧去了河沟边,很快捡满半车,把闺女放在车上推着去书院。心里发愁,娘子被砸得伤重,买药花了二十多两银子,平时一百文的药,地动大夫就敢要三两,缺医少药,到处都是伤重病人需要用药,银子花了大部分,娘子最后没有救活,为了挖深坑掩埋娘子,放着被子衣衫和粮食的包袱也让人抢走了。好在他身上有些银子,一路抱着闺女跟着大户人家,人家敬重他是个读书人,卖了点粮食给他。到了营州花光了银钱买吃食,宣王没到营州时,他已经饿了两天了,就为了省口吃的给闺女,怕闺女饿死了。如今他们父女只一人身上一身衣衫,闺女洗了衣衫就只能光着身子,外面也找不到活干,他出门了闺女没人照看。下苦力也不方便带着闺女。 温秀才父女到了书院大门,黄大娘身旁放了根棍子,玉娘带了把菜刀站在黄大娘身后,二人早就等着了,李娘子不让外男进院子,黄大娘让温秀才把石头倒在院门口,到时候她用筐子提进小院子就行。 温秀才把闺女抱下来,感激的对玉娘和黄大娘道:“多谢了。”随即拿出地契,玉娘瞟了一眼,是五亩地的。温秀才红着脸道:“请李娘子帮帮忙,我想和李娘子换两亩地,十两银子。你看可好?” 玉娘默了片刻道:“地契你先收着吧,我身上银钱也不多,等我给你闺女沐浴后再说。你下一趟直接把石头倒在大院门口,等最后一趟再接你闺女走。” 说完让黄大娘抱了温秀才闺女,自己把大院门口落了门闩。 进了她的小院子,安排了黄大娘去烧热水,在屋子里温声对月儿道:“来,我帮你脱了衣衫看看,你叫什么名啊?” 月儿垂头拘谨的小声道:“月儿。” 玉娘把月儿衣衫脱下来,看到背上还有没洗干净的黑泥,一身长满了密密麻麻连成片的红疹子,背上已经挠破皮了。玉娘把床上重新铺了一块棉布,把月儿放在布上,月儿羞涩的蜷缩成一团,玉娘温声道:“来,我帮你看看,轻轻抬起胳膊。”玉娘看到渊腋下到处都是疹子,再分开腿一看下面肿得不堪入目,腿根起的红肿疹子也磨破皮了。 玉娘看得心疼柔声道:“别怕,我帮你洗洗。明儿你再来的时候带身干净衣衫来。” 月儿垂着头小声道:“我只有这一身衣衫。”随即难过问道:“夫子,我是不是要死?” 玉娘愣了下,安慰道:“你这是热着了,没事的。” 等黄大娘热好了水,玉娘只得把自己的澡盆拿了出来,放上菊花泡着,泡的不烫手了才把月儿抱进去泡着。等月儿洗完澡出来,玉娘替她擦干身子,边帮月儿穿衣服边安慰道:“明儿你一早来,我就带你去看大夫。要不了多久就好了。” 等到月儿穿好衣衫,黄大娘道:“李娘子,给你做的擀面条已经好了。” 月儿听到夫子家要吃饭了,忙小声道:“我去大院门口等爹爹,今儿多谢夫子了。” 玉娘看着瘦骨嶙峋的月儿,心下不忍,柔声道:“去尝尝黄婆婆的手艺。”月儿连连摆手,玉娘笑着拉着月儿去了厅堂,交代黄大娘再拿双碗筷来,自己拨了一大半给月儿,柔声道:“吃吧。吃完了再跟着你爹爹走。” 月儿好长时间没吃带油水的饭食,只觉得这面真香。矜持的小口把汤也喝了干净。 月儿吃饱后,玉娘让黄大娘把月儿送到大门口等温秀才。温秀才见日头快下山了,就没有再捡石头,在门口见到黄大娘正想问问闺女是啥情况,黄大娘道:“快家去吧,明儿李娘子带着去看大夫。” 到家后,月儿高兴道:“爹爹,夫子长得可真美,今儿就是她给洗的澡,放了菊花泡的,还把她的面拨了一大半给我,让我明早一早就去书院,她带我去看大夫。” 温秀才心里对这书院夫子简直感激不尽。 第二天,温秀才一早推着板车送了闺女来,温秀才一看貌美的李娘子赶紧避开了眼,玉娘让黄大娘跟着一起上大街,去了药铺,玉娘领着月儿对大夫低声道:“孩子一身起了疹子,疹子红肿,满身都是。逃难内急不通,而且那地方也红肿得厉害。” 大夫给开了三副药,让熬了泡澡,还特意交代一副药多熬几回,眼下药材稀缺,别浪费了。一个盒子里是抹的,洗完澡再抹。算药钱的时候玉娘听到七两银子惊愕不已。老大夫道:“眼下什么世道,我这铺子才重新开起来,药本来就不多,以后南边的药材估计也进不来,到时候有的药更是高价难买。”玉娘也知道,南边是朝廷的地盘,药自然不好进来,只是让她掏七两银子给个非亲非故的人付药钱,她有点不想。至于温秀才说的二亩地,她还没有托谢夫人问一问,她这样的能立户,过地契么。” 月儿一听七两银子也惊了一跳,很怕花了七两银子也治不好。开口小声道:“大夫我们不要药了。” 大夫面色立马难看起来:“盒子的药三两银子可以不要,这三副药配好了的,不要怎么行?”他是看这夫人一看就是有钱人才配了药的,要不他都会提前问一声。 玉姨娘犹豫了一下道:“药我都拿上。” 第290章对付 七两银子沉甸甸地递出去,玉娘心头也是一紧。她如今虽得了自由,但积蓄有限,在书院安顿下来后,还要考虑长久生计。这七两,够她省吃俭用大半年了。她如今不是姨娘,也没人养着她了。以后可是得自己养自己的人,至于糕点铺子分红,没到手的东西都有变数,她必须得把自己的银钱打紧了花。然而,看着小姑娘那被银钱为难的样子还是掏了药钱。 “多谢李娘子!大恩大德,温某没齿难忘!”出了药铺门,温秀才深深一揖。刚才他是真怕这李娘子不愿意掏钱和他换地。忙从怀里掏出那张五亩地的地契,“李娘子,这地契您先拿着!这就去衙门过契!说好的两亩,十两银子!这药钱,连同昨日的相助,都算在里面!”说完红着脸有些羞愧的道:“李娘子,小女今儿就花了七两,不知道以后药价会不会更贵,你手头若是宽松,能不能买下我五亩地?我特意拿的靠着池塘边的地,地也不用开荒,我都种好了,再过两月就能收粮了。收的粮也归你。” 玉娘看着那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地契,心中有些犹豫,她名下没有地,官府也不分地给她,若是二十五两买五亩地,况且到了秋收就能卖十来两银钱。她知道这是温秀才感激她掏钱付药钱。她也知道温秀才地难买,难民全都分了地,普通百姓手里没有银钱,有钱人家担心局势不稳,不会花钱买的。她得赶紧去求谢夫人给落个户,只要谢夫人肯帮她,这户定能落下来。落下来就能买这温秀才的地了。犹豫了下,温声道:“温秀才地契你先收好。孩子看病要紧,这药钱先算我借你的,至于买地的事,等我忙过这段时间再商议,眼下,先把孩子的病治好。” 温秀才怔怔地看着她,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再次的深深作揖。 到了大街上,玉娘又掏了六十文给自己买了个新大浴桶,月儿用过的她也不敢用,正好让温秀才板车推着。 回到书院,玉娘立刻让黄大娘按医嘱熬药。药熬出浓汁,兑上热水,让月儿坐浴。等水烧好后,交代黄大娘把月儿衣衫洗了晾在院子绳子上。 坐浴的时候,月儿觉得这是在别人家里,疼得咬着唇不敢出声喊疼。玉娘看得心疼,一边柔声安慰,一边用柔软的布巾帮着轻轻沾洗。 洗完澡帮着擦干水后,又将那盒散发着淡淡药香的膏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月儿红肿破溃的患处。月儿疼得小手紧紧攥着玉娘的衣角。玉娘一边涂药,一边轻声安慰,“要不了多久就能好,忍一忍。” 黄大娘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唏嘘:“造孽哟,这么小的孩子遭这罪……老天爷开开眼,让我们这些百姓少遭点罪,李娘子心善,菩萨会保佑你的。” 玉娘只是轻轻笑了笑,没接话。谁帮也不如自己帮,她从前帮娘家,结果旁人都是去拾柴火想法在辽东过下去,她一给钱,娘家人就花钱买柴火,娘家最后也没有过好。 处理完月儿的伤,已近正午。玉娘让月儿坐床上喝了碗玉米糊,吃了个白面馒头。又给月儿夹了几筷子蒸茄子。等月儿衣衫晒干了晾晾了,再给月儿穿上,月儿被照料得仔细,忍不住小声问道:“夫子,您孩子呢?是不是也像我哥走了?” 玉姨娘手顿了下,一旁的黄大娘也好奇的看着李娘子,玉姨娘默了片刻道:“我没孩子。” 黄大娘一直不知道这李娘子啥来头,不过总归是有钱人家就对了。不过李娘子也是可怜人连个孩子都没有,挣了银钱也没用,不像自己挣了钱还能留给孙子。 玉娘让月儿睡在她的床上,自己在一旁用自己的细棉布给月儿裁了身衣衫。 温秀才送了闺女到书院,就去捡鹅卵石了,中午拐回家吃了两个玉米饼子,给闺女也揣了一个,等到了书院门口,拘谨地叩响书院大门,黄大娘出来开门,温秀才忙摸出饼子“想麻烦黄大娘给我闺女捎个饼子进去。” 黄大娘低声道:“温秀才,你们父女命真好,遇到我们李娘子,李娘子让你家闺女吃了白面馒头吃饱了让睡她屋子了,你傍晚走的时候来接她就行,说不定李娘子又让你闺女吃顿好饭食。” 温秀才怔了下——能遇到李娘子是命好。不过听到黄大娘让他闺女再蹭一顿饭,他还是不好意思。谢过黄大娘后,赶着去捡鹅卵石——这是他目前想到唯一能报答的。若不是男女有别,他都想进去帮着把院子给铺好。 接下来的几日,温秀才每日估摸着李娘子吃过饭再推着闺女来,推着板车一趟趟往返于河沟与书院之间。干活极其卖力,不仅想把玉娘小院门口预留的“路”铺上,连带着想把屋檐下、厨房门口到柴房的小径也都铺上鹅卵石。想到总归石头多点没错,书院大门口很快堆起了一座小石山。黄大娘一个劲的道:“尽够了,尽够了。”温秀才只好去山上拾柴火挑到书院,没拾几天都够烧到冬天了。 玉娘则专注于照顾月儿。每日按医嘱坐浴、涂药,饮食上也格外注意,清淡软烂。月儿的病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身上的红疹渐渐消退,瘙痒减轻,破溃的地方开始结痂。最要紧的“内急不通”之症,在药物的调理和玉娘特意准备的蜂蜜水和多食菜后,也终于缓解。小丫头脸上的痛苦之色褪去,露出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些许灵动,对玉娘的依赖也与日俱增。平时怯生生又亲昵地唤玉娘“夫子”,看玉娘的眼神充满了孺慕。 黄大娘则每天从书院门口提石子进小院,按照李娘子的要求铺,花了七八天把小院子铺好了。黄大娘笑道:“李娘子,还是你们读书人法子多,这一铺还怪好看。不过我们农家人闲着也不会出力气去捡石头铺院子,有那力气还不如留着伺候庄稼。” 玉娘笑了笑,倒是不嫌弃黄大娘,情趣这东西也得先吃饱肚子再说。 一天,黄大娘在玉娘来书院之前就在书院收拾了,如今到了领月银的日子。玉娘趁机跟着黄大娘一起,到了府里已经升做管事的春月挺着肚子,给黄大娘发了五百文的月银。春月见到玉娘有些不喜,不过还是面上热情的问道:“李娘子可有事?” 玉娘温声道:“我想见见谢夫人可以么?” 春月愣了下,笑道:“李娘子先坐一会儿,待奴婢去看看夫人得空不?” 小桃听说李娘子来求见她,毫不犹豫道:“领进来。”她要看看这娇姨娘是不是在小院待不住了。 一旁的水生娘问小桃:“这李娘子就是怀庆以前的小妾么?小桃不是我说你,你找个这种蛇蝎心肠的女子做夫子做甚?有钱还怕找不到夫子。这种黑心烂肝的玩意幸好不是水生姨娘。”见春月领人进来,水生娘装作坐着打瞌睡。 李娘子恭敬的给小桃和水生娘行了一礼,“妾见过老夫人,谢夫人。” 水生娘像是被惊醒似的,有些不耐烦的点点头,把小桃和春月看得憋笑。 小桃温声道:“见我可是有事?” 玉娘恭敬道:“妾想问问像妾这样的情况可否立女户?” 小桃一听这是有事,不过还是温声道:“应该挺难的,若是和离、休弃、寡妇可以立户,你也是官家出身的,也懂律法,就算我肯帮忙,也需要你娘家无男丁才能立户。我知道你还有两个侄儿活着。王爷肯定不许官员乱改律法,眼下肯定不行,不过将来就未可知。” 小桃扫了眼掩饰不住失望的李玉娘,转了话头,温声道:“李娘子在书院可还习惯?” 玉娘强打起精神,微笑着回道:“多谢夫人关心,在书院一切都好。书院清幽宁静,很适合我。” 小桃点了点头,“你能习惯就好。书院里的事黄大娘会帮衬着你,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 玉娘福了福身,“夫人的好意玉娘心领了,眼下暂无难处。只是这立户之事,将来若是律法有变,若有机会,还请夫人帮忙。”她不想为了落户,盼两个侄儿在矿上丢命。 小桃笑道:“我姐托我照应你,若是有机会,我会搭手的,放心。” 春月在茶水房和黄大娘拉家常,几盏茶的功夫就把李娘子在小院的生活套了个干净。 黄大娘领了月银,一路上兴奋得话说不完,玉娘勉强听着。 小桃在听到春月讲起李玉娘救了书院不远的温秀才女儿,心道:“这是转了性子了?”待听到温秀才是宁州人,才落户沂州,长得不错,关键是死了妻子,又无儿子,小桃恨不得自掏荷包给二十两银子让温秀才赶紧把这李玉娘娶了,免得哪天张大哥又惦记起来。她看了李玉娘都觉得长得挺美。何况人家还有情谊。 小桃忙对春月道:“春月,黄大娘下回领月例的时候,叫她进来,我见见她。”她得提醒黄大娘去做这个媒。把这不安定的李玉娘变成秀才妻,断了以后再回三丫姐家的可能。 主仆二人心意相通,春月笑道:“奴婢知了。” 等春月下去后,水生娘疑惑问小桃:“这啥李娘子不是怀庆的妾么?怎的跑到我们婆媳面前称妾了?” 小桃笑道:“就是她们文人家出身,在我们面前自谦,我们家算是她的主家。” 水生娘听后,赶紧叫丫鬟把婉宁叫了来,摸着婉宁头道:“婉宁啊,你以后要跟着你娘好好学着读书习字,千万不能偷懒知道不?要不以后别人说话你都听不懂。” 婉宁瞟了眼她娘,确定她娘没在她祖母面前阴阳怪气。咬了颗花生米道:“祖母若是你听不懂,那就是说话的人蠢,说的话别人听不懂还说什么话?” 小桃刚才看闺女斜眼瞟自己,就想提醒闺女这毛病了,一听女儿歪理气得想拍人。水生娘却不一样,一听婉宁这么维护她,眼睛都笑眯缝了,把孙女拉到面前搂着,从婉宁手里接过几颗没剥的花生,耐心的剥了,还把花生衣捏了,耐心和婉宁道:“别吃多了,小心胀气。” 婉宁嚼着花生给祖母喂了一颗,“祖母花生叫长生果,你吃几颗。”接着道:“祖母你别担心我长大听不懂别人话,今儿谁来家了?讲的话连我祖母都听不懂,这人真不会说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都不会。” 小桃气得心口疼,连水生娘都气得咬牙切齿:“一天吃花生米有啥用,去给我学规矩,我和你娘谁是鬼?” 婉宁不以为意道:“祖母,我爹要有本事,我就是没规矩别人也只会夸我赤子心性、天趣自成、灵动可爱……你还不如去催我爹好好做官,没看现在人人称你老夫人……”话未说完,就见她娘玉雪脸成了修罗面似要吞了她。赶紧道:“我就是来给祖母送花生米的,我去练字了,等以后世人一提才女就提到谢家长女如何如何的,等我去给谢家光宗耀祖。” 小桃刚一起身,婉宁把花生米往祖母手里一塞,就已经提着裙子跑出了门槛。 水生娘拍着气得怒容满面的儿媳安慰道:“这孩子还是很懂孝道的,小桃你吃几颗花生。” 小桃呼了口气,忍了怒气敷衍道:“娘,我不吃 ,您吃。” 水生娘又找了句安慰的话:“这孩子精灵得很,出门别人看不出来她不懂规矩。” 小桃听的心口难受,忍着火气道:“娘,我去守着昊良读书。” 水生娘对着儿媳有点心虚:“那你快去。” 水生晚上到家,看到小桃面色不愉,出去问春月:“夫人今儿怎的了?” 春月含糊道:“就是张大人家的小妾放了出来,如今做了夫人书院的女夫子,今儿来了……”话却不说完,其他的让老爷自己想。 水生晚上躺床上歇息的时候,问道:“听说张大哥以前的小妾做了你书院夫子?” 小桃为着闺女的事烦心,面色不愉点点头,水生默了片刻道:“你别烦心,既然到了沂州,就由不得她做主了,她差点害了三丫姐和炤炤,她在沂州,还不是由得你。” 小桃怒道:“你就会持强凌弱,你咋不去找张大哥算账。” 水生气道:你以前在白月湾知道了,不是想找她算账么?如今我让你去对付她 ,你又找我撒气。” 小桃心道:她一个没有靠山的姨娘出来的,她难道还对付不了,她是愁闺女。叹口气:“婉宁十岁了,还这样随性,以后去了别家怕她受委屈。” 水生笑道:“瞎操心,她又不傻。你要不想她以后走远了,就在辽东,她需要看谁的脸色?”说着把小桃往身子下拢,在小桃耳边吹着气:“我如今吃了药的,怎么着都不会有事 。” 小桃把辽东合适的男孩在心里过了几遍,看看有没有合适她婉宁的。水生拍着小桃不满道:“怎的还神游了?”咬了口小桃耳朵看我怎么罚你。” 夫妻俩屋子一夜热气蒸腾。 第291章当托 第二天,小桃一想到古灵精怪的闺女,她的书院还没有学生送来,得让自己闺女帮帮忙。吃饭的时候不住的打量,婉宁小声道:“娘,你做甚用这瘆人的眼光看我,我以后守规矩了。” 小桃温柔的摸了摸闺女头,婉宁抖了一下,老实道:“娘,我今儿读书习字。肯定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让你看得顺眼。” 小桃吐了口气,柔声道:“婉宁啊,娘这书院没人送闺女来,你看你卖菊花不是有经验么?今儿和娘出去,娘给你借一身破旧点的衣衫,就是,就是让人以为你是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上不起学,去铺子门口说读书的好处,让养闺女的人心动送孩子来。” 婉宁扒拉一口饭,摇摇头道:“不去,当托我早就会的。”说着指了指昊良“大弟弟才从辽东回来,他不会,带他出去见见世面。” 昊良也大了,生气道:“凭啥你不想去,叫我去?” 婉宁看傻子似的看着昊良,理直气壮道:“因为我卖菊花卖出去了啊,挣到钱了,我已经会了,你不会啊,你不会就得学。” 昊良委屈道:“娘要收的学生是小姑娘,我又不是,咋装?” 婉宁道:“你就得男孩装扮成女孩子,装的人家认不出来才是你的本事。来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你该不会只会死读书和吃饭吧?” 昊良被激怒了,委屈看着水生:“爹……你看大姐。” 水生娘抢在前面道:“你姐也是为了你好,死读书考不上秀才将来只有吃你爹娘的老本。” 昊良眼包着泪,“祖母,你咋咒我考不上秀才呢?我爹爹还是传胪呢。我怎的连个秀才都考不上了?” 婉宁一副同情的眼光看着昊良,认真的对小桃道:“娘,我说他容易读死书吧,昊良你看,叔祖父是榜眼,他爹就不是,爹爹是传胪,我们祖父是木匠,知道说明啥不?说明像我们爹爹和叔祖父这样的考取了进士,就有进士的儿子考不上进士,要不都是进士儿子当进士,别的书生还读个什么劲,你现在就是读傻了,赶紧让娘带你出去见见世面去。让脑子转悠转悠,别以后读书不行,还被骗就麻烦了。” 水生娘拍板道:“昊良,你姐不会害你,让春月给你用烂布巾给你扎头绳,把脸抹黑了。跟着你娘出去。” 昊良不服气:“景宇叔叔都说我读书灵光。” “嘿,谁家亲戚不夸孩子啊。”婉宁补刀道。 小桃看着闺女捉弄弟弟,笑骂道:“做甚欺负昊良,昊良在书院你不是挺想他么。” 昊良嘟囔道:“大姐说话真难听!” 婉宁起身一本正经摸摸昊良头:“玉不琢不成器,大姐这是在打磨你,你看大姐只是说话难听,以后考取进士做了官,你的对手口里出来的就是刀子,要不你看师公怎的流放到了辽东,清雅姐姐的爹娘,兄妹们路上都死不少。” “那我爹爹怎的跟着师公学了还当了大官?”昊良不服气道。 “因为师公会反省自己在哪里栽跟斗,把经验传授给爹爹,爹爹就能避开啦。'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知道么?” 水生看着闺女装的一本正经把昊良耍得团团转,眼睛含笑,这闺女真不随自己———他可是老实人。 婉宁逗够了昊良,话锋一转,认真道:“我是你姐,自然要教你外面世道险恶,到处是骗子,今儿出去大姐让你开开眼。”随即看了眼小桃:“娘,你出去不行,你是多年的大财主,官太太当了多年,说话气势都不同。我和我祖母去。” 水生娘一听,疑惑道:“我都成日插金簪了,当了老夫人这么多年,是不是我也不像穷苦老农妇啊?” 婉宁心道:祖母你这是只要换身衣衫都不用装。口里道:“祖母从南走到北,一人养大爹爹,啥事没见过。这种事就得祖母才行。” 水生娘被捧得豪情万丈,不过最后有些不乐意道:“我其实不想去,招那么些不交束脩的女娃子来,小桃得赔多少钱进去?” 水生刚要劝老娘,婉宁看了眼他爹,搂着祖母脖子道:“我娘行善都是为了我爹爹,祖母你看官场险恶,我娘行善事做得多,以后百姓提起我娘就是大善人,提起爹爹,都只会夸他'勤政爱民。'爹爹名声好了,官才能做得稳当。” 水生和小桃对视一眼,这闺女真能忽悠。 小桃有些犹豫:“娘,这……能行么?” 婉宁拍着胸脯保证,抢先道:“娘,你就放心吧,祖母和我出马,肯定没问题。” 水生娘也点头道:“是啊,我扮成个普通老妇人再合适不过,婉宁机灵,我们俩去准成。” 很快,婉宁跑到院子里去刨了几捧土,看指甲缝里塞了土,才把手洗干净,留了指甲缝里的土,穿了她娘借来的打了补丁的旧衣衫,头上用旧布条绑了头绳,用粗布头巾包了头脸,穿了双粗布鞋。水生娘也穿了借来的打补丁的衣衫。粗布鞋,头上包了粗布头巾,水生娘带着婉宁去了小桃新开的衣料铺子门口,水生、小桃带着昊良从衣料铺子侧门院子里进去,在衣料铺子货架后面坐着。 来到热闹的大街,婉宁拉着祖母的手,故意大声哭求道:“祖母,您送我去布政使夫人开的女子书院吧,您看这衣料铺子的掌柜一月得一两银子,里面的二掌柜姐姐都有六百文一月,就因为她们会识字算账。而且女子书院又不要束脩,只需要带自己的口粮就行。男子若是进书院三年得多少束脩啊,这么划算的事,祖母我们要抢先。” 水生娘骂道:“女孩子家家的,去甚书院,留在家里养鸡、做饭、洗衣、掰玉米棒子、照看弟弟活多得忙不过来,还去甚书院。” 婉宁渴求的望着祖母:“可是,祖母,我听说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能进私塾,一年得六七两银子束脩,我去书院学会了回家教弟弟,不就省下一大笔银子。” 水生娘这才有了犹豫之色:“你能学会不?若是你能学会以后回家教你弟弟倒是划算。”随即水生娘和旁边看热闹的讨论:“你们说说书院不要束脩,只交孩子口粮,去书院学认字算账,以后教她弟弟合算不?我是想着丫头就算再笨,学三年定也能识不少字,回家教给孙子省好几两银子,这么小的丫头两三年可挣不出几两银子来。” 一个中年汉子赶紧道:“我们这些才落户的百姓哪有银钱送儿子去私塾,私塾一年六七两银子呢,正好我家有闺女,学了回来教她哥也好,以后大儿子不用做睁眼瞎。大娘,这在哪里报名?” 婉宁指了指衣料铺子门口的告示:“祖母你看,不认字,有好事摆眼前,咱们都沾不了光,幸好我听铺子里的二掌柜姐姐说的,人家姐姐认字,指给我看的。” 周围路过的人听到这话,纷纷停下脚步。都来打听消息,婉宁扯了扯祖母袖子,水生娘忙道:“对,我们赶紧进去报名。”带着孙女两下把人挤开,找到铺子掌柜:“掌柜的,丫头当真不要束脩?” 掌柜点点头:“不过只要六岁以上,十三岁以下的姑娘,以后也得住在书院里。”这也是小桃为了防止不少人家把活留到女孩下学归家再干。 水生娘道:“能学三年简直掉富窝了,快帮我家孙女登记上。说好了,我家孙女是第一个哈,要是到时候捞不着这好事让人给挤走了,我老太婆是不依的。” 掌柜笑道:“您老放心。”还没写完,刚才门口说自己有闺女的男人挤进来,忙道:“我家也有闺女的,快帮我家的登记上。” 铺子里突然人挤人,一妇人挤到柜台前问道:“掌柜的,告示说的可是真的?那书院当真不要束脩?” 婉宁高兴道:“婶子,自然是真的,我也是听旁人说的。这书院是布政使夫人开的,为的就是让咱们穷人家的闺女也能读书识字。” 掌柜含笑道:“是布政使夫人开的。” 人群中有闺女有儿的都使劲往前挤,婉宁拉着祖母衣襟道:“祖母,我们回家准备去吧,早点进了书院,早点安心,就怕到时候登记的人多了,把我挤掉。” 水生娘忙道:“对,对,赶紧回家,让你爹娘送了你去。” 昊良在架子缝里看他姐和他祖母胡说八道忽悠人,心里也服气,低声道:“这活我是不如我大姐。” 水生心道:你爹也不行。 铺子里瞬间炸开了锅。百姓争先恐后地往前挤,生怕晚一步名额就没了。掌柜唐氏哪里见过这阵仗,饶是她从前也是见过风浪的人,看到汹涌的人潮把铺子里的柜台都被挤得移了位置,惊得额头冒汗,连声喊着:“大家别挤!排好队!一个一个登记!书院地方有限,收满就不收了!” 这话把挤进铺子的人更刺激得拼命往柜台挤。小桃忙让丫鬟通知二掌柜叫上隔壁铺子的二掌柜在门口扯上绳子,不让外面的人进了。铺子的二掌柜用绳子拦住后,大声喊道:“够了,已经够了,等下一回书院还要学生的时候,贴了告示,大家再来登记。” “掌柜的!先给我家登记!我家丫头十岁了,最是伶俐!” “我家闺女九岁,合乎条件的!” “别挤别挤!踩掉我鞋了!”人群中有妇人喊道。 婉宁和水生娘趁着混乱,从人群缝隙里钻了出来,铺子门口看热闹的麦粒震惊的看着钻出来的婉宁,哪怕婉宁包了头巾,穿着补丁旧衣衫,但是宝石般黑亮的眼睛他不会认错。水生娘一看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穿着旧衣衫,往前伸着脖子,眼睛环顾四周打量。有点不像好人,立马肃着脸把婉宁拉到身后。 婉宁一看麦粒认出来了她,牵着水生娘手道:“祖母,识得的人。”说完向麦粒招招手,麦粒犹豫了下还是走近婉宁身边,不明白短短时间,沂州都安稳了,怎么之前的小姐就出了变故,一看婉宁指甲缝里的泥,更是难过,难不成得靠着这个小姐种地了,还是小姐家被抢了,或者是小姐家里父母死了,家产被叔伯霸占了?心疼道:“你怎成了这样?是有人欺负你么?” 婉宁笑道:“不是,没人欺负我,我就是穿成这样来看看热闹,觉得指挥使夫人办的这女子书院真好,能让百姓家的姑娘也能有机会读书习字,学算账。” 麦粒愣了下,垂了头,他就是大字不识一个。心道:倘若这书院收男子我该不该去呢? 婉宁看麦粒垂头以为是麦粒因为没有去书院的机会在难过,轻声道:“你攒够了钱可以先去私塾,若是学得好,就可以去辽东远山县的青山书院学。” 麦粒用脚碾着地上的虫子,嗡声道:“没我这么大的人才去认字的?” 婉宁安慰道:“我爹爹当年也是和你一般年岁才开始跟着先生学认字的。后来考了秀才。” 水生娘要驳斥,心道:你爹是小时候就去明德镇读书了,而且你爹是进士老爷。不过还是给了孙女面子,没揭穿。 麦粒眼睛放了光亮出来,轻声和婉宁道:“我去学。”水生娘心道:你学不学关我们什么事。管你学不学。 婉宁笑道:“现在天热,草长得快,你拔草放在外面土埂上,若是放到玉米行道里,太阳晒不着下场雨,草就扎根贴着地就又活了。你把草放到土埂上几天就晒干了,等草干了后你翻些土把干草盖上,到时候就捂成肥了。” 麦粒认真答道:“我听你的。”心里一阵暖意,从没有人把他的事这么放在心上过。 水生娘不想看到麦粒,对婉宁催促道:“快走,家去了。” 麦粒看出这个小姐祖母不待见他,和婉宁轻声道:“我走了。”默默的转身走了。 婉宁看到麦粒走远后,拉着祖母快步闪进了铺子后院的通道。一进后院,婉宁立刻扯下头上的旧布巾,小脸上满是得意:“祖母,怎么样?我就说行吧!您刚才那‘不乐意’的样子装得可真像!” 水生娘也脸上带着笑,指着前头铺子的方向:“哎哟,这阵仗!比当年老家春天村里抢水还抢的凶!” 昊良跟着父母从货架后面钻出来,兴奋得小脸通红,一半是刚才偷看的紧张,一半是对大姐的佩服。他看着婉宁,眼神复杂,嘟囔道:“大姐……你这……也太能忽悠了……” 他刚才亲眼看着大姐和祖母三言两语就把一群人煽动得热血沸腾。 水生和小桃也从后面走了出来。水生看着铺子人声鼎沸的景象,再看看眼前得意洋洋的女儿和兴奋的母亲,眼中有惊奇和赞赏又有些无奈。拍了拍婉宁的头:“你这丫头,胆大心细,比你爹能忽悠人!” 他自问“当托”肯定比不上闺女,更别说闺女和祖母一唱一和让大家都信了。 小桃则是又惊又喜又忧。喜的是困扰她没学生的难题解决了,主要是婆母和闺女托当得好。忧的是这么多人涌来报名,书院那地方,才李娘子一个人,还有无数女孩子家没抢上登记。她自己的钱财哪里能养的起一个州的女孩读书。只望水生能把几个州治理好,百姓日子好过了,自然才舍得送孩子去书院。 “好了好了,别得意了!”小桃压下心中的波澜,点着婉宁的额头。 昊良问祖母:“祖母,为啥你们要老说女孩子学了回家教给家中兄弟呢?” 婉宁笑道:“因为很多农家人就算有读书的机会也只会让家中男孩子去,不用家中男孩子能跟着姐妹读书认字勾着,哪里舍得家中少个干活的人去书院。” 昊良虚心问道:“大姐你有书读,还经常偷懒,为啥你知道这些门道?” 婉宁心虚的瞟了眼她娘,终于不敢得意了,小心的小声道:“娘,我读书时没偷懒,就是我读书喜覃思。” 昊良听他姐胡掰扯撇撇嘴,补道:“娘,你别生气,大姐也不是天天读书坐那里剥着干虾覃思。” 婉宁眼睛闪了下,拍拍昊良头“以后和大姐学着点,别读傻了,要不就我和祖母就能骗得你团团转。” 昊良心里还是服气的,再说他大姐又不会害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小桃立刻叫来秋霜:“快,去书院,告诉李娘子可能很快就有人去女子书院了,再让冬雨去帮忙。让李娘子别慌!我这边让唐掌柜整理好名单就送过去!让她对着名单别出了差错。” 秋霜领命匆匆而去。 第 292章私塾 麦粒到家后 ,想到自己从小都是在大街上讨饭,如今有了户头,安定了下来,也想换个活法,地动后他在铺子垮塌下面翻到尸首身上的金簪和银子就够他修一座院子了。只是他就是孤身一人,就算家里修好了,他出门了家里没人守着他也不放心。 镇上有家举人落户后,开了家私塾,还没大有人去,百姓才落户的手头都不宽裕,哪有银钱去私塾,大家族有钱的的孩子都送到辽东远山县巡抚公子的青山书院了。 麦粒在想要不要去跟着举人老爷读书习字,他会了以后也可以教儿子。他有地,后代也不用做叫花子了,自己认字去给人当账房也好。他从前在大街上讨饭就喜欢账房穿得干干净净不慌不忙的站在柜台里。 他以前在大街上被人踢、被人赶,他们做乞丐的原本没觉得有啥,可今天见到小姐祖母防备他的眼神,他莫名的想穿着体面,不让人嫌弃的和小姐说话。再说以后有啥事他就可以看告示,要是遇到小姐就可以告诉小姐发生了啥事,越想越觉得该去私塾。决定好了后,麦粒把藏在门槛石头下的银钱摸了出来,其他藏在灶房里,茅房里的都还没有动。 晚上,麦粒把自己浑身上下洗了好几遍,把衣衫洗了搭在院子绳子上,才想起还没有洗布鞋,又赶紧把布鞋刷洗了好几遍,烧了木棍,等燃过后用炭火把鞋搭在炭火架子上烤着明日好穿。 第二天去了小桃的衣料铺子,麦粒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心里隐约觉得说不定就能又碰到小姐。 麦粒儿攥着那块被汗水浸得温热的银角子,站在衣料铺子的门口,感觉像踩在云端。门楣上悬着的绸缎幌子流光溢彩,晃得他有些眼晕。他还是头回要踏进铺子,从前成天缩在城隍庙的墙角根,吃点别人施舍的剩饭菜都得躲着其他乞丐。如今手里攥着硌手的银子,得给自己置办身像样的衣衫,从头到脚,把自己乞丐的行头都得换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起那因常年给人作揖佝偻而有些僵硬的脊背,学着街上体面人的样子,抬脚迈过抹得干干净净的门槛。心里庆幸自己昨晚刷了鞋,要不然让自己鞋底的土块落在人家铺子里,得多遭人嫌弃,铺子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混合着木架子的松香味和崭新布匹的香气,这气味干净得让他喉咙发紧,紧张的想咽口水,又拼命忍住了。 掌柜的是个穿着烟青色的三十左右的妇人,正拨着算盘,见到麦粒抬头带着笑热情道:小哥儿,可是需要看看料子?” 麦粒的心怦怦直跳,手心黏腻。不敢靠近那些挂在最显眼处、泛着柔光的绫罗绸缎,目光只敢在角落里架子底部、颜色稍暗沉些的棉布和粗布料上逡巡。手指下意识地想走近去摸那粗糙的粗布——那感觉和他从前当乞丐时穿的破麻布太像了,带着一种熟悉的安全感。如今身上这身还是在垮塌房子下扒拉出来的,可是想到要去的是私塾,总得穿得像样些。 唐氏看出来这个十几岁的男孩有些紧张和拘谨,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花钱买布料这种大事居然没有大人陪同,不知是不是地动走了,温声道:“小哥儿,你说说想买点啥样的布料,我帮你参谋参谋。” 麦粒眼睛看到女掌柜手上有密密麻麻的口子,才放松了些,想到从前看到的有钱人家的公子都是绫罗绸缎,他肯定不能穿,觉得棉布的应该合适。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投向旁边一匹鸭青色的细棉布,料子看着厚实挺括。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想让声音听起来沉稳些,却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掌……掌柜的,这、这布……怎么卖?” 唐氏夸赞道:“小哥儿挑得不错,这细棉布厚实耐穿,颜色也衬你。二十三文一尺。” 麦粒低声道:“掌柜,我买了布,你们店能帮忙把衣衫做出来吗?” 看来家里没有母亲了,唐氏笑道:“能的。不多收你钱,一套衣衫多加二十五文钱。” 麦粒给自己挑了鸭青色的一块布料,轻声道:“做两身。” 唐氏一看麦粒举止也不像有钱人,建议道:“小哥儿,要不鸭青色的一身,再挑身石灰色的也行,这样两身衣衫换着穿。布料价钱都是一样的,都二十三文一尺。” 麦粒忙道:“就按照掌柜说的来。” 唐氏笑道:“小哥儿正在拔个头,稍微做长一点,上衣取七尺,裤子取五尺半,一共十二尺半应是尽够了的。” 麦粒儿心里算着手里攥着的银子,钱,够!他松了口气。 唐氏拿着尺子温和道:“小哥儿抬起手来,我给你量量尺寸。” 麦粒紧张下意识想缩起肩膀,像往常躲避衙役的鞭子或路人嫌弃的目光那样,把自己藏起来。可念头刚起,他又强迫自己站得更直些,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试图模仿那些读书人的气度,只是这动作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僵硬和不自然。“好,给……给我量吧。”麦粒特意让自己声音大了点,带着点豁出去的意味,同时把发亮的银角子,放在柜台上,推过去时,手指微微蜷缩着,带着长期攥紧东西的本能防备。“钱够,要……要帮我量合身的!新的!” 唐氏带着温和的笑:“放心,给你量好。” 唐氏拿着软尺,动作麻利又带着一种寻常妇人的温和。示意麦粒站直,先量了肩宽、臂长,又量了胸围、腰围,最后是裤长。掌柜的软尺贴着麦粒瘦骨嶙峋的身体划过,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普通百姓生活的触感。麦粒浑身僵硬,努力配合着抬臂、转身,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柜台上的银角子,生怕它长了翅膀飞走,又怕自己的衣衫太破旧,路上出了汗味让掌柜嫌弃。 “小哥儿骨架好,就是瘦了些。”唐氏一边在纸上记着尺寸,一边闲聊般说道,“等长点肉,这衣衫穿着就更撑得起来了。鸭青色那身显得精神,石灰色的耐脏,干活读书都合适。”其实普通百姓哪里会穿着棉布衣衫去干活。 麦粒含糊地应着,心思全在那即将花出去的银钱上。唐氏算盘打得噼啪响:“鸭青色细棉布十二尺半,每尺二十三文,共二百八十七文五厘;灰石色细棉布也是十二尺半,二百八十七文五厘。两身衣衫的工钱五十文。统共六百二十五文。小哥儿,你看可对?” 六百二十五文!麦粒的心猛地一抽,这几乎是那块银角子的一半还多!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从前讨饭时,一文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现在一下子要掏出这么多……但想到小姐那双宝石般黑亮的眼睛,想到她祖母那防备的眼神,想到账房打得飞快的算盘,和第一次见小姐干净整洁的衣衫……他狠狠心,装作自己算出了账,点了点头:“对。”其实他还没有算出来,但他看这掌柜样子也不像是在骗他。 唐氏把银钱算好,把找补的钱从钱匣里数出三串用麻绳穿好的铜钱(每串一百文),又另外数了七十五个散钱,推到麦粒面前。 唐氏看了眼麦粒忍不住温声询问:“小哥儿,还需要配鞋子么?” 麦粒怔了下,才反应过来,看了眼脚上已经隐约露出脚趾头的布鞋,把脚趾头不自然的蜷缩起来,生怕在店里就脚趾头就把布鞋戳出窟窿洞来,拘谨的问道:“掌柜,鞋多少钱一双?” 唐氏挑了两双价格适中,耐穿的厚底布鞋,“这两双布鞋,一双三十文,两双共六十文。你这个年岁正是费鞋的时候,这个厚底耐穿。”唐氏笑着说道。说完装作随意问道:“小哥儿,需不需要给你做几双袜子,天凉了也得穿。你这次买得多,袜子就只收你布料钱。” “袜子?”麦粒怔了下,赶紧问道:“多少钱一双?” 掌柜笑道:“两尺细棉布,可以做三双,四十六文就够了。” 麦粒心里又开始打起了算盘,想着去私塾还要花不少银钱,可想到自己要去私塾,总不能穿着露脚趾的鞋去,咬了咬牙,还是点头买了下来。又给出了整串铜钱,面上装作有的是钱的样子。 “小哥儿,后日这个时辰来取衣衫和袜子就成。今儿你先把鞋带回去。”唐氏把量好的尺寸单子收好,和气地道。 “嗯。”麦粒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忍不住又扫过铺子里那些光鲜亮丽的料子,最终落在自己选的那两卷细棉布上。他心里默念:这是我的,新的,干净的。 麦粒转身走出铺子,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怀里铜钱的重量和银角子,仿佛给了他一点支撑。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沿着街慢慢走着,心里盘算着:交了束脩,买了衣衫,剩下的银钱……得省着点用了。也许该买点糙米?他摸了摸肚子,早上只啃了个凉玉米饼子。想明天来粮铺买两斤面粉。 在经过书铺子的时候,脚步不自觉的停了下来,看到一比他年岁大两三岁的青衫书生将手中书卷仔细纳入怀中,动作轻缓,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 书生并未立刻转身,而是先将有些微皱的袍袖轻轻向下捋平,指尖拂过靛青的绸缎衣料,动作带着习惯似的讲究。随后,双手自然垂下,指尖微拢,置于身前,向着掌柜的方向,深深一揖。 腰背弯折的弧度恰到好处,既不过分卑微显出谄媚,也不敷衍了事显得轻慢。头颅低垂,下颌微收,露出一段干净的后颈,姿态谦逊而沉稳。说话声音清朗温润。 麦粒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不再犹豫,挤出人群,脚步坚定地朝着镇上那位举人老爷开的私塾方向走去。 他要去问束脩多少,他要去念书!他要识得告示上的字,他要穿着新做的细棉布衣衫,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有一天,他也能像刚才那个书生一样,彬彬有礼或者,像铺子里的账房先生那样,拨着算盘,过一种截然不同的、有盼头的生活。 炙热的阳光照在麦粒破旧的衣衫上,麦粒心下滚烫,沂州城原本因为垮塌尚未修缮完还有些破败的街道似乎也格外宽敞。 举人老爷的私塾坐落在镇子东边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子里。院子里的杏树探出一枝翠绿的枝丫,麦粒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一些。院门是新做的,砖墙的灰浆也有新做的痕迹,一看就是买了别人垮塌房屋重修修缮的。木门还未刷漆,比大户人家的朱门少了些威严,多了些书卷气。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小的木匾,上面刻着几个字——麦粒不认得,但想来就是私塾名了。 他站在树荫下,深吸了好几口气,试图平复擂鼓般的心跳。他学着刚才在书铺门口看到的那个青衫书生的样子,想用手抚平身上的褶皱,却只摸到突出的补丁。试着挺起了因成年讨饭习惯的弓腰。看着脚上马上就要被脚趾戳穿的旧布鞋,赶紧到院子拐角后面把旧鞋脱了,把新鞋踩在旧鞋上穿好。又把旧鞋藏在院墙石头下,等从举人老爷处出来,带回家下地穿。 到了大门处,麦粒对紧张的自己道:“堂堂正正的走进去,自己是来拜先生的,又不是来讨饭的!”给自己鼓完劲,略犹豫了会,叩响了那扇带着松香味的新门。 很快一个小童出来开门,抬头谨慎的打量了几眼麦粒,却没有把麦粒请进院子,警惕的问道:“你有何事?” 麦粒尽量大方的道:“想来拜老爷为先生。” 小童把麦粒浑身上下来来回回扫了好几眼,才侧了身子道:“进来吧。”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天井,打扫得干干净净,青砖地面缝隙里连根杂草也无。麦粒被领到先生处,见到一个穿着半旧的烟青色直裰,五十多岁的老者,身形销瘦,儒雅随和。 “先……先生!”麦粒的声音紧张得又干又涩,尽量镇定的道,“晚……晚生麦粒,想……想来问问,念书……要,要多少束脩?” 韩夫子打量了一眼局促不安的少年。少年衣衫破旧,身形瘦弱,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和风吹日晒的痕迹,双眼却满是紧张、渴望,还有一丝豁出去的倔强。 韩夫子看着他这过于用力、甚至有些变形的礼节,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沉的温和。并没有立刻回答束脩的问题,而是缓声道:“孩子,别紧张抬起头来说话。” 麦粒闻言,身体微微一僵,才慢慢直起身。他抬起头,目光却不敢与韩夫子对视,只敢落在他直裰的衣襟处,那里绣着细密的卷草纹,针脚细密,是他从未见过的精细。 “你叫麦粒?”韩夫子尽量温和的问道。 “是……是。”麦粒嗫嚅着应道。 “你家大人呢?” 麦粒垂了头“死了。”他都记不清自己有过父母。 夫子顿了下道:“想读书识字,是好事。”韩夫子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麦粒还没沾染灰尘的新鞋,语气依旧平和,“束脩么,按年节来算,一年八两银子,另笔墨纸砚,这些需自备。” 麦粒盘算了下,他屋子里藏起来的三十多两银子和一根死人头上拔下来的金簪。小心翼翼问道:“先生,我一个字都不识得,我学三年可以学会认字算账么?”他记得女子书院就是学三年识字算账。 夫子含笑道:“只要你刻苦学,自然是可以的。” 麦粒听后,心生欢喜,以后说不定他能做掌柜。 韩夫子静静地等待麦粒做决定,他不知眼前这少年从哪里搞到的钱,但是这种乱世,他是不会去扒孩子的底细。他甚至对这孩子还有丝同情。 麦粒脑中闪过许多画面:从前冬天躺过城隍庙墙角冰冷的砖石、路人鄙夷踢来的脚、小姐祖母防备的眼神、账房先生干净挺括的衣衫、书铺里的书生彬彬有礼的样子做了决定:“先生,我五天后来可以么?”他想穿了体面的衣衫再来。 先生含笑道:“可以,你可以这几天去买了笔墨纸砚。” 等麦粒走后,小童道:“老爷,终于有人来了。” 夫子笑道:“慢慢就有人来了。”他之前还想去辽东重新科举做官,但是想想还是算了,万一以后和朝廷打起来了,辽东和三州的官员只有死路一条,做个私塾先生好歹能保命。 第293 章逾矩 过了仲秋,小桃准备安排人把昊良送回远山县——景宇的青山书院。水生娘看到大孙子要走,私下对大孙子道:“你爹爹是进士,你娘在京城赏花宴时写字是最好的,拿了值钱的彩头回家,你是家中长子,好好学知道不?不能丢你爹娘的脸,知道不?你爹以后老了,你有出息了才能给你大姐撑腰知道不?你大姐说话硬不硬气,现在看你爹,以后就得看你。” 昊良烦闷道:“大姐一天天的,想干啥就干啥,为啥我去读书就是为了给她撑腰,我不干,我也想在家和爹娘祖母、大姐还有小弟一家人在一起。不是说我娘在白月湾有两千亩地么?我和小弟一人一千亩,吃租子都尽够了。” 水生娘愣住了,哄道:“看你大姐有本事自己就能挣出来,你也得和大姐学知道不?人家云谨都去你景宇叔叔那里去了,云谨可是能文能武,就是以后他两个姐姐在婆家受了气他能带上云湛打上门,你样样不行,你大姐受欺负了咋办?” 昊良不解道:“就不会找个不欺负她的?我爹就不欺负我娘啊。” 水生娘被孙子问住了,暗道:这种刺头,还是交给小桃管教好。她还是教孙女得了。 大家把昊良送上马车,水生也舍不得大儿,只是他是父亲得严厉些,面上一副肃容:“男子汉,哭的眼泪鼻涕淌的像什么样子?” 小桃斜眼瞥了水生一眼,转头温柔安慰着掉眼泪的昊良:“你是男子汉,现在是去学本事,娘等着我的昊良将来有了本事让娘享福,你看,小弟都看着你呢?你是长兄得给小弟做榜样。鼻子里吹出泡泡小心小弟笑话你。” 昊良看到手在空中乱抓,指着他喔喔说话的昊昀,板着脸对昊昀道:“长兄去远山县学本事了,在家没事别哭,要乖乖听话,乖乖吃奶,不听话小心长兄回来收拾你。” 小桃憋着笑,抓着小儿的胖手在嘴里咬了一口,认真点头道:“昊良真有大哥的样子。” 昊良抹了把泪对嘴角弯起的大姐道:“大姐,你放心,我去了远山县就拼命学,跟着景宇叔叔学了,到时候休沐的时候我回边境去看师公,让师公再教我,也可以请教叔祖父,等我跟着几个能人学好了后,我自己成了能人,给你找个读书不行的姐夫,到时候我压他一头,让他老老实实不敢欺负你。” 婉宁装作认真考虑的样子道:“这也算是个法子。” 水生娘气得脸黑,考不中进士的现在都休想入她眼,她孙女就是皇子都配得。 昊良拍着胸脯道:“你放心,我成了能人,把娘的地再分你一份,你只管在白月湾享福。”边说边抹了又冒出来的眼泪,对车夫道:“杨大叔走吧。反正早晚都得走。” 一行人,等马车没影了再转身回去了。 边境,三丫八月底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带着云谨送去远山县景宇的青山书院。眼下无战事,王爷特许了巡抚大人歇息半月,周叔决定和三丫一起去远山县看看景宇,主要是想看看孙子。 景宇见到爹爹来了远山县很是期盼,辽东打了胜仗,爹爹平安,他亦添了儿子,知道爹爹和三丫姐母子要来,景宇早早的就候在大门口,敏月抱着儿子也在一旁等着。昊良也懂事的跟在一边。 周叔的车一停下,景宇忙上前亲自替爹爹撩起车帘,喉头哽咽:“爹爹,您来了。”幸好辽东打了胜仗,要不他和爹爹可能就天人永隔了。 周叔也眼眶发红,他的儿子不单熬下来了,还有了孩子,让他做了祖父。周叔下车后,敏月规矩的给公爹行了一礼,周叔激动的道:“景宇,快把祺儿抱过来我看看。” 三丫也从另一辆车上带着云谨下来,高兴道:“景宇,敏月恭喜!恭喜!” 敏月笑着给三丫姐行了礼。 景宇抱着孩子高兴道:“三丫姐快来看看我儿子,叫泽祺。” 周叔伸出手颤抖着轻轻的摸了孩子脸,转头对三丫道:“三丫你过来看看,景宇也当爹了。” 三丫生炤炤时,景宇还小着呢,如今连景宇都当爹了,她是知道周叔有多怕景宇年纪轻轻就发病走的,抹着泪扶着周叔轻声道:“周叔,祺儿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孩子。” 周叔忙点头,笑道:“对,三丫说的对,祺儿怎么看怎么像是有福气的人 。”他实在是怕送孩子走,他盼的就是孩子康健,不要景宇像他一样,担忧孩子晚晚睡不安宁。 云谨也大了,早知道景宇叔叔有心疾,也听娘说过景宇叔叔有姐姐就是早早走了的。先上前恭敬的给敏婶婶行了晚辈礼,再等娘和叔祖父还有景宇叔叔说完话,才规矩的给景宇叔叔行了礼,上前探头看着泽祺,笑道:“叔祖父,泽祺长得真壮实。我和云湛还有昊良兄弟加上泽祺就有五兄弟了,以后就是和外人打架也不怕了。” 昊良这下好好琢磨了一番云谨哥的话,爹娘都夸云谨哥德行出众,云谨哥是肯定不会随便和人打架的,那他说打架干什么?抬头只见叔祖父一副欣慰看云谨哥的样子,叔祖父还夸赞道:“云谨你最大,以后这些姐姐弟弟们都要靠你。” 云谨认真道:“叔祖父放心,弟弟们小,我照顾他们是应该的,三个姐姐以后也有我们五兄弟撑腰,不会让人欺了去。” 景宇拍着云谨肩膀:“好小子,你娘放心了,三丫姐,你有福气,孩子们都教得好,云谨这个长子也能担事。” 昊良来来回回在心里琢磨了好几遍,也没想透怎的云谨哥说一句带着他们几个打架,就能得大家夸赞的,看长辈们都不激动了,才上前给周叔行了一礼虎头虎脑道:“叔祖父,我也是早就等着来迎您和姨的,只是刚才你们都太激动了,我没插上话。” 景宇拍了昊良头:“你这皮猴子,小心我收拾你。” 昊良嘟囔道:“我啥也没干,景宇叔你也收拾我,云谨哥要带我们去打架,怎的你们还夸他?” 周叔眼睛含笑道:“叔祖父和三丫姨都知道你有礼了。不收拾你了。” 昊良道:“云谨哥,你来了,就跟着景宇叔叔好好学,学好了有本事帮我姐也撑一下腰。” 三丫笑着摸着昊良头打趣道:“昊良口渴了没?走,进了院子喝了水,再把你的苦水倒出来,我们听一听。” 敏月眼睛含笑,心里一咯噔,以前的小桃姐要做她家的主就算了,连三丫姐都拿她家似自己家似的,没有人把她放眼里。 景宇忙道:“是,爹爹,三丫姐快请进。”转头看到马车旁高兴的抹着泪的有根叔,忙抱了孩子上前,笑着道:“有根叔,知道你是替我高兴,快看看小公子,知道你肯定也挂着。我是你看着长大的,如今我也做了父亲了。你抱抱祺儿。” 山菊大惊,有根叔可是老爷的亲随,大爷也敬重,可是有根叔赶了这么远的车,一身尘土,哪能抱小公子。急得喊道:“有根叔洗了手再抱。” 周叔眼神有些发冷,脸上仍旧带着笑,让人看不出半点异样。敏月偷瞄了一眼公爹,见公爹没有在意才放了心。 有根叔怔了下,忙道:“山菊姑娘说得对,老奴一身尘土,不抱了。刚才看了小公子,大爷,小公子长得可是真壮实,看着就让人喜欢。老奴只要知道小公子好好的,老奴就高兴了。” 景宇笑着道:“有根叔你也快跟着进院子歇息。” 三丫笑着牵着敏月手,关心道:“敏月,头胎不好生,疼坏了吧?我在边境也挂着你,好在有谢婶子在,炤炤、晨熙都是谢婶子照顾的,有这么个老人在,我们也能安心。” 敏月笑道:“是多亏了谢婶子和小桃姐。” 一行人热热闹闹进了院子,昊良想到自己来书院早,对云谨道:“云谨哥,我带你去书院转转,这是以前乡绅的院子,老大了,因为叔祖父是巡抚大人,景宇叔叔以前又是辽东的解元,大家都慕名而来,现在王爷拿下来了三州,三州还有旁边的营州都不少学子来,起码有一百多人,现在书院是分班的,分做甲、乙、丙、丁四班,我考得还可以分到了丙班,先生是景宇叔叔寻的以前流放到辽东来的犯人,据说也是进士出身,我只有学得好,考得好以后才能升到乙班,幸好我娘给我开蒙早,要不我就只能呆在丙班了,云谨哥你学识好,说不定能分到乙班。” 云谨笑着摸摸昊良头,“谢谢昊良。” 昊良小声道:“只有丁班的夫子是秀才,其余的都是进士,景宇叔叔每个班一旬给上一天课……”昊良还没有带着云谨把书院逛完,就有三丫身边的丫鬟来让云谨去沐浴了。 大家吃过午食,敏月带着泽祺睡觉去了,周叔年岁也大了些,也得歇息会儿,三丫寻了机会单独和景宇说话,温声问道:“怎的当初敏月才生产几天,你就安排人到边境让我替你找伺候泽祺的人?我自然是能帮你找到,可是,我替你找了,敏月会想得多,女子不同男子,女子就想自己家自己做主,如果是敏月也开了口让我帮着寻人,不用说我都得帮。” 景宇默了片刻道:“三丫姐,当初是我考虑不周。” 三丫低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都是些小事,泽祺康健比啥都重要。你要好好的给他身边寻个合适的人,照顾好了他。” 景宇自然知道轻重,苦笑了下:“也是,其他都是小事。泽祺康健我已经该知足了。” 三丫也不好去管景宇家务事,只得肃声道:“你如今做了父亲,尽量把自己身子养好,才能照顾好泽祺。” 景宇心里暖了一下笑道:“知道了三丫姐。三丫姐,今儿看了云谨越发懂事了,你教得好。” 三丫听到景宇夸赞儿子,也满足的笑了笑,随即默了片刻道:“我家里你是知道的,为着家里多了个姨娘,家里几个孩子平时心思都得重一些。” 景宇只能安慰三丫姐道:“张大哥疼孩子也敬重你的。” 三丫勉强笑道:“我能想开的,我们一路逃荒,平安到了辽东,你张大哥在军中也是个将领,家中孩子知事,我再不知足,就过了点。人这辈子没法事事圆满。” 三丫看景宇有些感慨,笑道:“景宇,云谨交给你了,我明儿就回边境。” 景宇点头道:“三丫姐放心。” 晚上,周叔歇息过来了,景宇在书房陪着爹爹,周叔高兴道:“景宇,爹爹看过泽祺也放心了。”起码眼下是个康健壮实的。 景宇有些难过道:“看着他康健,我夜里才能睡得安宁,爹爹这么多年,您受苦了。” 周叔瞟了眼景宇茶杯里的参汤,温声问道:“如今,你身子感觉如何?” 景宇高兴道:“爹爹,没大有事了。叶太医当真医术了得。” 周叔点点头,为了儿子,几家都绑在王爷的船上下不来,他们现在就是国舅爷讨伐的叛贼。好在儿子身体没有大碍。周叔拍拍景宇肩膀,骄傲道:“爹爹下午去看了你的书院,当真不错,担得起辽东和辽京第一书院。也许有一天,青山书院会成为闻名天下的书院。” 景宇谦虚道:“都是借的爹爹的势,希望以后不给爹爹丢脸。” 周叔笑道:“你小桃姐为了你,把这么大座院子给你用,也是希望你一身才学不要浪费了。” 景宇点点头,“我知道的爹爹。” 周叔随意提到:“我们今天刚到时,你把祺儿让有根叔抱,你有根叔跟着我身边这么多年,他赶了马车哪里会不洗手就抱祺儿的,你们根本不用担心,只是一个丫头做你的主这是什么规矩?她可能是为了祺儿好,但是搞不清情况乱做主子的主可是容易为主子招来祸事。我今儿刚来,就当是给儿媳点脸面。所以我没有出声。” 景宇凝重道:“我知道的爹爹。您今天刚到,多歇歇,这院子明天你慢慢逛,修的很是精致。” 周叔点点头道:“年岁上来了,是容易累了,我一会儿就歇息,你也早点歇息。” 景宇亲自扶着爹爹去了卧房,替爹爹脱了鞋,伺候好周叔歇息好后,转身又去看了眼有根叔,有根叔见到大爷进了自己卧房,赶紧要起身,惊道:“大爷可是有事?” 景宇忙按住要起身的有根叔,关心道:“有根叔赶车也累了,早点歇息,我就是久了没见你,过来看看你才放心。这十来天在书院你好好歇歇,爹爹一年到头都靠你照顾,你受累了。” 有根叔笑道:“老奴伺候老爷是应该的,大爷你自个在书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让老爷为你担忧。” 景宇闻言,认真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和爹爹不在一处,我爹爹就只能靠有根叔您了。” 有根叔推着景宇:“老爷有我伺候,大爷您好好办您的书院,你打小勤学苦读,一身才学,办书院正好,你赶紧歇着去。”说完要起身送景宇。 景宇忙道:“有根叔别起身,我走了。” 从有根叔屋子出来,景宇围着假山走了一圈,才踏进了主屋,敏月见到景宇回屋,忙道:“夫君回来了,公爹可安歇了?” 景宇点点头,探头看着熟睡的儿子,才坐在椅子上,默了片刻道:“娘子,你的山菊丫头会在京城你姨家和在你伯父家乱替主子做主么?” 敏月眼神有些躲闪,景宇没有看敏月,也没等她回答,低头看着自己腰上的玉佩道:“她不敢,你也不敢。相反你们主仆还挺会察言观色的。你们一步一步试探,就是因为你进了我家门,家里没有婆母压着,没有妯娌比着,内宅就是你一人说了算,自然你的贴身丫鬟觉得她和你多年情谊,她的地位也高了,你们主仆都不想过从前小心谨慎看人眼色的日子,觉得如今翻身了,也想享受享受发号施令当家主母的派头来了,也知道我脾气温和,所以就愈发放肆了。有根叔跟着爹爹多年,无儿无女,当年我爹中举后,寻了他做我爹爹的小厮,他赶车一身尘土哪里会不洗手就抱祺儿的,我就算给他抱,他只会知礼的看看。我在书院,爹爹在边境,有根叔照料爹爹忠心耿耿,就是我爹和我有危险,他半点不会犹豫的替我们挡刀,我敬他几分也是应该的,你丫鬟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做我的主。”景宇说到最后,声音发冷,“你知道今天云谨说的话么?他都知道以后我们三家的孩子要拧成一股绳,你丫鬟平时在书院嫌弃狗蛋哥儿子我也不想多说,明明你们主仆从前到处被人嫌弃,如今把从前别人用到你们身上的学了个十成。这书院是我和小桃姐的,边境的府邸也是王爷分给我爹爹的,你们主仆喜欢做主,我可以给你置办一个庄子,你们主仆随意怎样都行。只是孩子留下。别担心孩子,我能寻到奶娘。你的那点才学,我书院的秀才都比你强。总不能让我儿子跟着你们主仆学个仗势欺人。明儿吃晚食时若是替我做主的丫鬟还在,我会安排人后日早上送你们主仆去庄子上。我爹是巡抚,我和我爹做事自有我们的用意,你的丫鬟这样下去小心害死人。” 景宇说完一点没看敏月青白的脸,自顾脱了衣衫,安静的躺在床上,闭着眼平静道:“我爹来了,我不住主屋去书房不合适,把灯吹了。” 敏月怔了下,夫君从来未有让她吹过灯,忙吹了灯,轻手轻脚的躺平整,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往夫君身上靠了。 第二日景宇起身,神色如常,陪着爹爹和三丫姐说话,敏月不知该如何和山菊说,等到山菊进屋看小公子,敏月斟酌一番道:“山菊,你我情同姐妹,如今我都做了娘了,我也想你早日有个家,我在边境的嫁妆里有个小庄子,你看,你去帮我守着,我也给你寻摸门亲事,或者你自己有看好的也行。” 山菊惊呼道:“小姐,我不走,我想一辈子跟着你。” 敏月也有些难过,拍着山菊手道:“山菊,你跟着我这些年,我哪里能让你一直伺候我,你以后的嫁妆我会给你陪嫁五十亩地。你也不用再为人奴婢,等你有了孩儿,也能自己做主,在家照顾。” “小姐,你是不是嫌弃奴婢了?” 敏月摇摇头,“我们自小的主仆情谊,只是昨日你让有根叔没脸,老爷大发雷霆,有根叔是老爷长随,你让有根叔没脸,就是不敬重老爷。”敏月还是把夫君摘了出来。 “可是有根叔一身尘土,还不让人说,小公子多娇贵的身子。” 敏月叹口气道:“有根叔常年跟着老爷的人,怎会没有这点眼色,再说他是懂规矩的,自然不会抱。但你擅自做主子的主,老爷觉得我不会管家,没有规矩。” “老夫人走了多年,小姐进门,内宅自然就是小姐做主,我就算错了,老爷身为巡抚大人,怎的半点容不得我,我这就去老爷屋子外跪着,老爷啥时候消了气,奴婢啥时候再起。” 敏月大惊,三丫姐还没有走,自己丫鬟跪在公爹门口,旁人还以为公爹是个刻薄奴婢的人,夫君绝不会姑息。忙道:“如今你这般行事,让我在夫家难做。”敏月无奈又严肃地说道,“这也是为你好,去庄子上,你能安稳过日子,将来也能有个好归宿。” 山菊眼泪汪汪,抬眼看了眼小姐,主仆多年,知道小姐心意已决,只好抽泣着点头。“小姐,我听你的,只是舍不得你和小公子。” 敏月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忘了你,日后也会时常派人去看你。” 安排好山菊的事,敏月努力调整好情绪,去见景宇。她诚恳地向景宇道歉:“夫君,是我管教不严,让山菊坏了规矩,我已安排她去庄子上,以后我定会谨言慎行,不叫你再为难。” 景宇见她真打发了山菊,脸色缓和了些:“你能明白就好,以后多用心在孩子和家里。” 敏月给景宇奉了杯茶,柔声道:“夫君,还请原谅妾身从前不当之处。” 第 294章出头 周叔来了书院,景宇也常带了孩子陪着,周叔过得很是舒心。 云谨经过考试分到了乙班,昊良有时候午后会去找狗蛋的儿子大河玩,走到丙班外面拐角,透过窗户,就见到几个身穿绸缎衣衫七八岁的孩子围着正在吃饭的大河嬉笑道:“喲,还大河,你咋不叫大海呢?”其中一个身穿浅蓝绸缎衣衫的孩童用手扯着身上的粗布衣衫嘲笑道:“来大河,给爷几个说说怎的叫大河,不叫大海?” 大河五岁多,长得也壮实,把袖子撸起来瞪着眼咬着牙道:“老子叫啥关你们屁事?” 几个身穿绸缎衣衫的男孩鄙视道:“不就是你家是泥腿子,没读过书不会取名呗。” 一个穿烟灰绸缎瘦弱的男孩装作面上一副关心的样子温声道:“大河,你怎的这么好胃口,我们吃一份,你能吃两份,比我家狗还吃得多。”话音一落,几个男孩哄堂大笑。 大河本以为这个瘦弱男孩是关心自己,没想到是拐着弯骂自己,气得猛得推了一把瘦弱男孩,瘦弱男孩的两个十来岁的书童立马把大河围住,凶狠道:“敢推我们少爷。”使劲一脚把大河踹在地上。 昊良一看,大河干不过,立马冲进屋子大声喝道:“你们干什么?”一把拉起大河护在自己身后。大河感动昊良来护住他,昊良也才比他略高一点,没有他壮实,有人欺负他,知道赶紧来帮他。 几个男孩把昊良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见昊良没有书童,又穿的半旧棉布衣衫,抬着下巴问昊良:“你是什么人?是不是隔壁丁班?”丁班有两个,大河的班是已经认不少字的孩子的好班,景宇叔叔私下给大河补,想让大河在好班学。大家以为昊良是普通班的。 昊良怒道:“你们管我哪个班的,欺负人就是不行。” 大河低声道:“昊良,我抗揍,站我后面去。” 昊良一看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和大河打不过,只能虚张声势:“山长让我来叫大河去问学业。” 大家怀疑的看着昊良,昊良拉了大河一起去了景宇叔叔家的院子。昊良见到周叔恭敬的行了一礼,敏月倒是心细,看到大河腿上有脚印,笑着道:“大河,你现在进了书院,可不能像在村里一样打架,得和同窗好好处。”再说三州辽东来的很多都是乡绅和官家的孩子,可不像村里孩子皮实,打伤了人,大河家可赔不起。 昊良小是小了点,也是会看眼色的人,敏婶婶和丫鬟平时就瞧不起大河。今儿问都不问大河伤着没有,没有和敏婶婶告状,只气愤的对景宇道:“景宇叔叔,大河被他几个七八岁的同窗围着欺负,其中一个人的小厮还把大河踹在地上,我也就是小,现在干不过他们,我要是能干过,高低不能让他们把大河欺负了。” 景宇忙把大河拉到身边,温声道:“大河踹疼了么?让景宇叔叔帮你看看。”说着要弯腰撩大河裤腿。 大河忙道:“景宇叔叔没事。”旁边坐了个身穿绸缎的老头,不知为何,大河看着就紧张。 昊良一股脑儿的往外倒:“景宇叔叔那些王八羔子狗眼看人低,居然嘲讽大河比他家狗都吃得多。就他瘦得跟个冬天的芦苇杆样,要是单挑,大河能打得他满地找牙。”敏月听到狗眼看人低,不自在的把儿子倒了下手。 大河看到昊良这么看好他,郑重的点点头:“我单挑能干过他。” 昊良这个时候有些后悔道:“我该先跑到隔壁把你的几个叔找了来,把他们收拾一顿看他们敢不敢以后再欺负你。” 大河垂头恹恹道:“我和小叔走之前,曾祖父交代过我们,不准在书院惹事,给景宇叔叔添麻烦,要不打断我们的腿。我爹爹说让我老实在书院念书,不准给景宇叔叔添麻烦,要不也打断我腿。” 景宇摸着大河头,温声道:“景宇叔叔不会让人欺负你,等会儿景宇叔叔就去替你做主。” 周叔好奇的问昊良:“你和大河关系真好,你和他怎么认得的?”主要是周叔看儿子待这大河明显的很照顾。听大河提到他祖父和景宇这么熟稔的口气,应该是白月湾的人。 昊良道:“大河是狗蛋叔的儿子啊,都是白月湾的人。” 周叔慈爱的笑着向大河招招手:“大河过这里来。” 昊良一把拉过大河:“我叔祖父,就是景宇叔叔他爹,你不用怕。” 大河以前还没见周叔,但是周叔身上有股隐藏的气势,他小心翼翼拘谨的站在昊良旁边。周叔摸摸大河头,温声问道:“你曾祖父身子可还好?” 大河小声道:“好。” 周叔让人去把别人送礼给他的狼皮大氅拿来,再拿个包袱皮,狼皮大氅是他准备坐车的时候发困搭在身上的,还是件新的,没上过身。等随从拿来后,对大河温声道:“这件大氅给你祖父带回去,让他冬天天冷的时候披。就说我一直挂着他,让他保重好身体。” 大河一看衣服奢华得不行,祖父又不在这里,生怕乱收东西回家挨爹和曾祖父骂,连连摆手。昊良替他做主:“大河,我叔祖父不轻易送人东西的,肯定是我叔祖父一直不得空回去才让你捎回去的,要是他有空回白月湾就亲自送给你曾祖父了,我叔祖父和你曾祖父关系真好,还不到天冷的时候,我叔祖父都把这大氅带着,就是知道你在书院让你带回去的。”昊良一看叔祖父都让随从特意拿来的,肯定就是要让大河带回家啊。再说他祖母和大姐说当年祖母还有爹娘逃荒来白月湾,老村人没有人欺负过他们。 大河看昊良这么说,只能收下,他也想回去偷偷摸两把狼皮。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周叔小声道:“大人,您,您多住些日子,等我下回,带了大鹅回来,您吃了再走,我爹爹在家和我娘商量过的,等鹅大了,给景宇叔叔抓了来。” 周叔笑道:“真是好孩子。”他自然等不到狗蛋家的大鹅吃。 泽祺在敏月身上挺起身子,蹬着腿,涨红了脸,哇的哭起来,大河忙道:“敏婶婶,泽祺肯定让尿憋醒了。你让人给换尿布吧。” 敏月敷衍的对大河笑了笑,恭敬的给周叔行了一礼,带着泽祺去了隔壁屋子,丫鬟一看果真是尿了。 昊良看到叔祖父给大河曾祖父带的狼皮大氅,心生一计道:“景宇叔叔,你不用去管教大河的同窗了,我有法子。” 周叔和景宇含笑对视一眼,笑道:“好,昊良去了再有人欺负你们,再叫你景宇叔叔去。” 昊良让景宇叔叔的随从抱着狼皮大氅跟着他和大河去大河的屋子放起来,特意绕到几个欺负大河的同窗面前,对大河道:“这是周大人特意送给你曾祖父的,你一定要放好了,别辜负周大人对你曾祖父的一番心意。” 几个欺负大河的孩子看到山长的的随从对这个喜欢出头的小孩毕恭毕敬的。都在琢磨这小孩的来历。而且提到了周大人特意送给大河的礼物,看来这个大河是有来历的。在昊良带着大河经过身边时,都带了点小心翼翼,特别是自己小厮踢了大河的瘦弱孩子,吓得垂着头。昊良看成功借着叔祖父的名头镇住了这群欺负人的孩子,心里下了决心以后自己也得有本事,这样他大姐和小弟才能借他的势。觉得祖母说的话好像很有道理。昊良带着大河回住的屋子放好狼皮大氅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夜里,昊良躺在床上,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越发觉得自己得努力。 第二天,昊良早早来到书院,看到那几个欺负大河的孩子,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都带着敬畏,昊良总算放了心。 午食后昨儿几个欺负大河的孩子走到大河面前,低着头小声道:“大河,昨儿和你闹着玩的,你不会向夫子告状吧?我们以后一起玩。” 昊良带了同在乙班的桂枝儿子张茂林一起去看大河,茂林八岁多了,跟着做掌柜的父亲见过世面的,见到几个欺负大河的孩子身上穿的都是上好的绸缎就知道是三州家世好的人,拍着大河的肩膀道:“听说巡抚大人给你曾祖父捎东西了,真羡慕你曾祖父和巡抚大人交情好。” 大河老实的点点头,肯定是好,不好,不会送贵重东西。 几个欺负大河的孩子更是老实了,其中一个轻轻试探着拉着大河道:“我们一起去院子玩吧?” 昊良替大河做主,爽快答应道:“都是同窗,大河快跟着一起去。我改天再来看你。” 第 295章思恋 周叔住了七天就和景宇道:“景宇,我要去趟沂州,我把狼皮大氅让狗蛋他儿子捎回去,也是替你们做人情,泽祺以后的根就在白月湾了,他兄弟单薄,狗蛋家人丁兴旺,在白月湾他家有根基,儿媳那里不管心里怎么想,狗蛋儿子既然已经来了,狗蛋对你也不错,让儿媳不要眼睛长到头顶上,人这辈子谁也不知道啥时候求上人。” 景宇苦笑道:“知道的,爹爹,我会叮嘱她。” 周叔道:“我这一走,估计得过年我们一家才能团聚了,今年过年我们回白月湾吧?我也多年未回去了。” 景宇笑着道:“好,回家看看我们的大院子,新村一整排青砖院子,砌了高大的院墙,气派得很,就是三两百人也不容易攻进去。” 周叔知道白月湾逃荒的人都过得好,也替大家高兴。新村的人算是在白月湾扎下了根。 想到爹爹要去沂州,景宇凝重道:“爹爹,你只有七八天就要当值了,这么短的时间只有快马不停的跑才行,您的身体可吃不消,就是赵姨也心疼爹爹。” 周叔摇摇头道:“现在这天不冷不热,我年岁也上来了,以后说不定看她一年就少一年,我今年去了,才心安。就是晚几天回边境,王爷也不会怪我。” 景宇心里担忧,自从他犯了心疾后,爹爹就老得快了,他一犯病,爹爹就成日惊吓得不能安睡。加上这几年在边境战事又多既担惊受怕又操劳,这样赶时间的走一趟沂州他不放心,轻声道:“爹爹,我陪你去,也去给赵姨烧些纸钱。” 周叔拍拍景宇手:“别担心我,你有根叔身体好,又会功夫,会照顾好我,我还会把几个会功夫的随从都带上,路上我也不会不顾身子赶路,我多熬几年,多护你们几年。我自己去就行。你把你书院搞好,把祺儿照顾好就行,你赵姨最是通情达理。” 景宇默了片刻道:“好,那爹爹你路上别急着赶路。” 周叔笑道:“说了别担心我,你小桃姐已经把收到的好人参都给我留着,让我平时隔几天泡一片水喝。写信说连冬天的衣服鞋袜都给我做好了,正好我这次去带回边境,免得她还单独安排人送。” 周叔见自己说了去沂州后,儿子就一直担忧,转了话头,说几句轻松点的话,“你知道我去沂州就行了,别让昊良知道,他要知道我要去沂州,说不定要哭鼻子想爹娘。” 景宇勉强笑道:“那爹爹今儿早些歇息,明日上路才有精神。”说完,扶着爹爹回屋安歇。 九月初的沂州,晨风拂过山野已经发黄的枯草,带上了丝丝缕缕的凉意,马车碾过干燥的黄土路面,扬起细小的尘土,车厢内,周叔倚着窗,目光投向窗外飞掠而过的田野和远山。眉宇间却凝结着一股化不开的郁色。手指轻轻抚过半车厢的纸钱和纸衣。 “老爷,前面就是赵家村地界了,晌午前能到山脚下。”有根沉稳又带着心疼的声音从车辕传来。 周叔“嗯”了一声,视线落在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上发愣。 马车驶入赵家村,乡路蜿蜒向前。山上的草木尚未凋零,绿意中却夹杂着点点初染的微黄。周叔让随从守着马车,只让有根陪着他带了精致的点心、一大包袱纸钱随他上山。 山路比冬日好走许多,土路干燥,周叔没让有根搀扶,快到坟塚时,周叔轻声道:“有根……去那边歇歇脚。”周叔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波澜,“我……自己过去。”接过有根挎着的纸钱包袱,一步步向言秋的坟塚走去。山风带着凉意,撩起周叔崭新的天青色袍子,也吹拂起他鬓角新添的几缕银丝。离坟塚越近,周叔背着纸钱的包袱越沉,移动一步,心口觉得闷痛。 周叔缓缓走到坟前,把包袱放在一边,俯下身,仔细地拔掉坟头草叶尖已经有些枯黄发黑的野草。 “言秋……”周叔轻声唤道。“我……来看你了,找的这个时节来看你,来的路上不冷不热正好,免得你心疼我,今儿来看你特意换的新衫,只是再怎么收拾也是老了,头发白的不成样子了,早上起来掉在枕头上的都是白头发了。幸好王爷打下了沂州,要不我还没法来看你。也不知道这次看你之后,啥时候能再来,真怕到时候老得话都说不清楚……” 把草拔干净,蹲下身,拿出火石。点燃香烛。燃了纸钱:“钱给你带得多,我还给你带了衣衫来,点心也带了,你若是有想要的,记得托梦告诉我,我买给你……” 夕阳快要落山,纸钱渐渐化为灰烬,火焰低了下去。周叔用木棍轻轻拨了拨,有根叔站在小路口看着坐在坟塚地上孤寂的老爷,心疼的走过去哽咽道:“老爷,天快黑了,走吧,以后再来。” 周叔抬头看了眼要落山的夕阳,轻声道:“好,我得走了。”扶着有根的胳膊使了好长时间的劲,才站了起来。一阵秋风卷起旁边的玉兰树的两片黄叶,周叔又抚摸了下坟头,柔声道:“言秋,我刚才差点站不起来,就和玉兰树上的黄叶子一样,看来你等不了我多少年,我就能下来见你了。” “老爷……您说啥呢,赵娘子定是盼您好好的。”有根抹着泪,替老爷扑着身上的泥土草屑。 “走吧……走吧……”周叔沙哑道,天要黑了,再不走,言秋该担心我了。” “老爷,您慢点,路滑。”有根红着眼眶,使劲扶住脚步踉跄差点扑倒的老爷。 第296 章 病倒 有根叔赶在城门关闭前,快马加鞭赶着入了城。沂州城内已经亮起稀稀疏疏的灯火。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蹄声嘚嘚,在寂静的巷弄里回响。水生和小桃听到门房禀报巡抚大人来了时,都吃了一惊。 小桃忙提着裙子跟着水生急匆匆赶去院门口。当看到风尘仆仆的马车在昏暗的光线下驶近时,小桃提着裙摆焦急的快步迎了上去。“周叔!”小桃难过的哽咽喊道,刚一喊完,眼泪就流了下来。借着门口灯笼的光,她一眼就看到了被有根搀扶着下车的周叔天青色的新袍子下摆沾着明显的泥痕草屑,身上也落了飘散的纸钱灰,鬓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透出灰白,眼神疲惫至极,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才抵达此处。他下车的动作迟缓而吃力,几乎是半倚在有根身上。 水生也赶紧上前,和小桃一左一右扶住了周叔的胳膊。“周叔,您怎么……怎么这时候来了?也不提前捎个信,我们好去接您!”水生的声音里也满是心疼。他知道周叔定是去祭奠岳母了,仓促地赶这么远的路身子受不住垮了。 周叔站稳身形,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只是笑容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无妨……有时间……来看看婉宁外祖母。”目光落在小桃身上,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安慰道:“小桃,别难过,我就是年岁大了。” “周叔您……!”小桃强忍着泪意,敏锐地察觉到周叔的气息有些短促不稳“周叔进屋子去说话,晚上的风凉 。”转头吩咐冬梅“快去厨房让人熬锅浓稠的粟米粥,再让人给沏一碗参汤。” 水生娘一听到周叔来了,早就急得在厅堂门口探头望着,她是寡妇,不好亲自去院门口迎接他们周叔 ,见水生和小桃小心翼翼地将周叔搀扶着,担忧道:“他周叔,这是怎么了?” 小桃怕周叔和她婆母寒暄累着,忙抢先开口道:“娘,周叔身子有些不适。” 周叔到了厅门口还是强撑着给水生娘行了一礼,勉力笑道:“上了点年岁,赶路时间长了就有些身子受不住。” 水生娘一看周叔崭新衣衫下摆的泥土痕迹和草屑,白发头上还落了纸钱灰有什么不明白的,抹着泪道:“赵姐这辈子值。”转头吩咐小桃:“快点扶着你们周叔进屋坐着。” 小桃和水生把周叔扶进厅堂。小桃忙吩咐丫鬟快去拿了垫子来,周叔被安置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椅子里,水生忙蹲下身,帮周叔把沾了泥的靴子脱掉,换上小桃给周叔新做的暖和的棉鞋。 “周叔,您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小桃亲自端着一盏温度刚好的参茶,看着周叔接过茶盏时,曾经沉稳有力的手指此刻竟微微有些颤抖,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周叔瘦了,眼窝深陷,颧骨突出,鬓角的白发比她前几月在辽东见到时又多了许多,在灯下白得刺眼。 周叔喝了几口温热的参茶,稍微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疲惫。他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缓了口气。看到水生娘碗里是白水,小桃给自己备的参汤,对小桃道:“你婆母如今年岁也大了,她慈爱,可你也得上心,照顾仔细了。” 水生娘担忧道:“周兄弟,你别说话了,歇歇,小桃对我孝顺得很,她和水生伺候你是应该的,参汤你尽管喝,我不喝是觉得味不好,我宁愿多吃几块肉,多吃几个蛋。不是小桃不给我喝。” 婉宁也在一旁,见叔祖父缓过气来了,才走近给周叔行了礼,靠在叔祖父身边担忧地轻声喊道:“叔祖父。”周叔慈爱的抬手摸了摸婉宁头。婉宁看到叔祖父摸她头,抬胳膊都费力了,对小桃轻声道:“娘,让叔祖父去床上歇着吧。” 水生和小桃对视一眼,二人都是满眼的担忧。 小桃俯身轻声道:“周叔,您有些累了,我和水生扶您去屋子里歇着。” 周叔温和地笑了笑“好。”转头对水生娘道:“谢嫂子,失礼了,我先去歇着 。” 水生娘忙道:“周兄弟,你就当这是你家你累了,早点歇息。让水生背你去屋子,别走了。” 水生蹲下身子,恭敬道:“周叔,我背您。” 周叔摆摆手:“扶着我就行。” 小桃和水生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周叔,婉宁把叔祖父的参汤端去了叔祖父屋子,赶紧和娘退了出去,让爹爹给叔祖父换衣衫。丫鬟打来热水,水生亲自给用帕子给周叔擦洗干净,换好衣衫恭敬道:“周叔,您先闭会眼歇息会。” 周叔费力的点点头。水生轻手轻脚出了屋子, 小桃低声和水生道:“我们去问问有根叔是怎么回事?” 水生凝重点点头,周叔人一下子像是被抽了精气神,人垮掉了。 有根叔见谢大人夫妇来找他,忙恭敬行了礼,急切道:“老爷可还好?” 小桃红了眼眶轻轻摇头,低声道:“有根叔,你们怎么突然来沂州没有提前写信?” “王爷给了半月假,张夫人带了大少爷去大爷书院,老爷就和张夫人一起去远山县看大爷和小少爷,没来得及写信给你们,老爷在远山县待了七天,想到王爷打下了沂州,老爷已经好几年没去看赵娘子了,想趁着还有几天时间赶着来看看。老爷上了年岁,我们午时就到了赵家村,老爷,老爷在坟头烧了一大包袱纸钱,一直快到天黑,老爷坐在坟前烧了一下午,我去扶老爷,老爷就站不起来,差点扑倒了。”有根叔哽咽道。 看来周叔是急着赶路,又一天未进食,再加上思恋她娘,一下累倒了。 厨房的人禀报粥已经熬好了,配了爽口小菜,小桃亲自端了去,伺候周叔用饭,周叔不想小桃一家替他担忧,强撑吃完了一碗粥,笑道:“喝了粥果真舒服多了,刚才你们不送饭食来,我都要睡着了。”怕小桃、水生给他找大夫,一进别人家门就叫大夫不大好,周叔道:“小桃、水生你们别给我叫大夫了,让我好好睡一觉,免得大夫来了又把我折腾醒。小桃快去吃你们的饭,你还得照看昊昀,我这几天都没睡好,你们别来看我扰醒我,有事明天再说。” “那周叔,您歇着吧,有事喊一声,外间有人的。”小桃替周叔掖好被角,轻声说道。油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周叔疲惫的脸上,老树皮似的皱纹和浓重的倦意让她心疼不已。 外间,水生俯在小桃耳边低声道:“我今晚在外间守着。”要不小桃怕会夜里担忧得翻来覆去难入眠。小桃点点头,周叔不让请大夫,那就只有明早请了来。水生对守夜伺候的人指了指门口,意思是让他出去他来守。轻轻躺在外间小榻上。 周叔躺在床上,听到小桃夫妻出去了,闭上眼,只觉身子疲惫得像身上压了一堆稻谷,手脚都陷进谷堆里拔不出来。仿似梦中,他飘回了那冰冷的石碑前。言秋不知怎的站在坟前,笑容温婉,仿佛就在眼前。他上前想拥着她,不知怎的人又不见了。他却又似清醒了,想起她最后靠在他怀里,气息微弱地对他说“遇到你才觉得真正还活着,活的有欢喜。”时的样子;想起她努力咽下喉头冒出的血,她咽最后一口气时,自己那撕心裂肺却又无能为力的绝望;想起这些年,多少个无眠的夜晚,他坐在书桌旁,一坐就是半夜,回忆着他们逃荒路上心意相通,想起他要去京城和她告别时,她在白月湾小院的灶房水缸旁拿着水瓢悲伤的样子…… 这一夜,周叔睡得极不安稳。梦境混乱交织,一会儿是白月湾阳光灿烂的小院,言秋在灶间忙碌,回头对他嫣然一笑;一会儿是风雪弥漫的边境战场,刀光剑影,喊杀震天;一会儿又变成了那座孤坟,枯黄的玉兰树叶风中摇曳,墓碑冰冷刺骨,无论他如何呼喊,言秋身影都是时隐时现……“言秋……”他急得喊道,惊醒时,窗外天色微明,他浑身冷汗,心口闷痛得厉害,急促地喘息着。 “周叔?”外间守夜的水生立刻警觉地起身,推门进去,看到周叔惨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大惊失色,“周叔!您怎的了?可是不舒服?” 早起想给周叔安排饭食的小桃,听到周叔醒了,忙在门口喊了声“水生。” 水生急道:“小桃快进来。”看到周叔的样子,小桃急得哭道:“周叔!您别吓我们!”赶紧吩咐,“明燕!快去请大夫!快!” 水生则扶住周叔,让他靠坐在床头,轻轻地帮周叔顺着气,脸上满是焦急:“小桃快让人沏碗参汤来。” 等参汤沏好后,周叔喘息着,借着小桃手喝了几口参汤。参汤的苦味和甘味在口中弥漫开来,过了一会儿,那阵令人窒息的闷痛才稍稍缓解,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平复下来,只是脸色依旧灰败,额头的冷汗不断渗出。 小桃用温热的帕子仔细地替周叔擦拭着额头和脖颈的冷汗,动作轻柔,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她从未见过周叔如此虚弱的样子。这么些年,周叔一直是像山一样沉稳可靠,是她们几家的主心骨,即使当年在大理寺狱中,也未曾失却那份儒雅从容。可如今,仿佛一夜之间就失了精气神。 “周叔……您……”小桃哽咽着,说不下去。 周叔虚弱地摆摆手,声音嘶哑:“上了年纪……不碍事……吓着你们了。”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更加疲惫不堪。 小桃抹了把泪,不容置疑的道:“周叔,这次无论如何,您得多住些日子,好好让大夫看看,调养一下身子再走。边境那边,我这就让水生写信给王爷,向王爷告个假,王爷定会允了的,您这样赶路,太危险了!”想起周叔昨晚刚来时踉跄虚浮的脚步和差点摔倒的样子,心有余悸。 周叔看着水生和小桃担忧焦急的样子,看着站在后面的有根红着眼眶,再想到自己方才那几乎窒息的感觉,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终究没有说出来。他确实感到了一种力不从心的虚弱,他还得再撑几年才行,让怀庆和水生再老练点,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很快,明燕请来了沂州城一位颇有名望的老大夫。大夫仔细地为周叔诊了脉,又询问了病史和近况。诊脉的时间很长,老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 “大夫?”小桃紧张地问。 老大夫收回手,捋了捋胡须,面色凝重:“这位大人,恕老朽直言。您这心脉,耗损过甚!脉象沉细无力,时有一止,这是心气严重不足,心血瘀滞之象。观您面色,晦暗少华,气息短促,神疲乏力,皆是心脾两虚、气血大亏之征。想必是常年忧思劳碌,积重难返,加上近日奔波劳累,以至心气浮动,险象环生。” 大夫的话让小桃的眼泪又涌了上来,水生和有根也一脸沉重。 “大夫,那……那该如何调理?可有大碍?”水生急切地问道。 老大夫沉吟道:“眼下首要的是静养!务必放下一切思虑,安心静卧,万不可再劳心劳力,更不能再长途跋涉。我先开几剂汤药,以益气养心、辅以安神定志之品。若能安心静养月余,或可稳住病情,略有起色。但……”他顿了顿,看着周叔,“大人,此乃沉疴,非朝夕可愈。日后务必要戒了忧思,更要避免劳累受寒。否则……恐对寿延有碍。” 小桃脸色煞白,水生赶紧扶住她。周叔听着大夫的诊断,神情却异常平静。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这些年,景宇的病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边境的军务繁重紧张,加上对言秋刻骨的思念日夜煎熬,他的心力早已透支了。这次紧赶来了沂州,把他的病都带出来了。 “有劳大夫了。”周叔有些虚弱的道谢。 送走大夫,小桃强打起精神,指挥明燕熬药、准备清淡滋补的饮食。有根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周叔床边。 边境的宣王接到谢大人的信,赶紧招了叶太医来,叹气道:“周大人可得千万好起来,本王缺的就是周大人这样的能人,难道是天不助我?” 叶太医安慰道:“周大人就是年岁上来了,他儿子的心疾让他忧思,再说边境大事王爷要带兵打仗,其他的政事都得他操劳,这次病带出来也好,让他好好静养就是。若不然突然倒了,王爷没人可用。” 王爷凝重道“叶太医帮我走一趟沂州?” 叶太医也是一把年岁的人了,他的任务是看顾好王爷的身子,周大人这种病情需要的是调养。又不是他去了就病除。对王爷道:“老朽去了,周大人也是要静养。”这意思就是和王爷说他不去了。 王爷纠结了一番,点了点头,他不一样,他有事只能让叶太医疗治,旁的大夫他可不敢冒险。万一被国舅爷收买了,一副药就能要他命。叶太医自然不能离开边境。想赏点啥名贵滋补的药材给周大人,他如今也没有,人参还是谢大人给的年礼,周大人不缺只能自己亲自写了封信,让周大人只管在沂州静养。 接下来的日子,周叔被小桃和水生留在了沂州院子里静养。被小桃一家精心照料。每日按时服药,饮食也极其精细清淡。小桃变着花样地炖各种滋补的汤羹,只盼着能多给周叔补回一分元气。 婉宁趁着叔祖父身体好的时候,装作在爹爹书房随意乱翻到的《资治通鉴》,让叔祖父讲给她听听书上说的啥,周叔也愿意宠着孩子,没事的时候讲给婉宁听听。看婉宁像在听天书似的笑道:“帝王权谋术你听这些做甚?” 婉宁狡黠笑道:“我听这书像天书,就是陪叔祖父啊!我听不懂不要紧,叔祖父能打发时间就行,我倒是能听懂幼学琼林,这种几岁孩童读的书,叔祖父愿意讲么?” 水生娘听不懂书,但是她想只要是书,让孙女听听总没错处,人周兄弟是巡抚大人又是榜眼,孙女难得有机会听她叔祖父讲书,可不能听天书一样。对孙女道:“你叔祖父歇息的时候,你给我把书先看熟了,到时候叔祖父讲的时候你就不是听天书了。”等周叔歇息的时候,水生娘就把婉宁拘在屋子里看书,婉宁想歇歇都不行,一停下,水生娘就对婉宁道:“等你叔祖父走了,你就不用看书了。”婉宁实在没法告诉她祖母这书没个几年读不完。 静养了一个多月,在药物的调理和小桃的精心照顾下,周叔的气色渐渐好转,脸上的灰败也褪了下去。心口那频繁的闷痛也减轻了不少,只是这次病来如山倒,瘦得厉害,宽大的袍子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行动间带着一种迟暮的缓慢。 一日午后,秋阳正好。小桃扶着周叔到院中的藤椅上坐下,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婉宁也在在一旁陪着。 “小桃,”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有些虚弱,“白月湾……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景宇信里总说好,我……我也想回家看看。” 小桃正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做针线,闻言抬起头,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周叔,白月湾现在是真好!咱们新村那一片,整整齐齐几十户青砖大瓦房,家家户户院墙都砌得老高,家里的孩子都能养活,儿女生下地都养着。” 小桃放下手中的针线,耐心道:“我们三家的院子最大,前院也宽敞,您要是以后告老还乡,可以种您喜欢的花草,秋收的时候,婉宁的稻谷金黄一片,看着就喜人!老村人也想修青砖院子,这不老村人种了你们家的地,交的租子高,你们家负责给他们提供青砖……” 小桃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白月湾如今的富足安宁,周叔静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渐渐浮现笑意。 “真好……真好……”周叔喃喃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言秋原本可以在白月湾好好活着,却因救他丢了命。 “言秋要是……能看到现在这样……该多好。”周叔的声音低了下去。 小桃的眼眶也红了,安慰道:“我娘她……她盼着您好好的。” 周叔没有接话,只是望着院中那棵叶子掉光了的枣树,目光悠远。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小桃,今年过年……我想回白月湾去。” 小桃一愣,急道:“周叔,您这身子……” 周叔摆摆手,打断了她:“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大夫的话,我也明白。静养,哪里不能静养?白月湾也能静养……”他顿了顿,眼神中流露出深切的怀恋,“回去看看,住上一段日子……我这心里才踏实。” 小桃担忧周叔的身体能否经得起寒冬赶路劳顿,默了片刻,点点头:“好,周叔。等您身体再好些,能经得起车马了,咱们就回去!回白月湾过年!我这就给景宇写信,让他安排!咱们一家,都回去!” 赶来的水生娘听了半截,特别理解周叔这样上了年岁的人,她也觉得只有在白月湾才有意思,爽朗道:“周兄弟这建议好,我们都回白月湾过年。” 周叔含笑道:“谢嫂子定也想白月湾了。” “可不是。”要不是她在白月湾没能扒拉出来能配的上孙女的,只能跟着儿子儿媳来任上,哪里有地方能比得上白月湾自在。 一直到腊月,周叔参汤不缺,心情也好,小桃照料精细,成日抱着孩子和婉宁陪着他。身体已大致病愈。小桃和水生才松了口气。 为了周叔返辽东白月湾,小桃把马车车厢铺上厚厚的软垫和皮毛褥子。采买各种滋补药材,还特意去布庄选了最厚实柔软的料子,赶着给周叔做了一身絮得厚厚的棉袍和棉鞋。 敏月听到公爹要在白月湾过年,她是当家主母当然得早些回去准备。对景宇柔声劝道:“公爹身子不好,要不在巡抚府过年,有事也可以请叶太医。再说过年边境的官员人情往来在白月湾也没法走动。” 景宇平静道:“你若是忙,可以去边境过年,我带着祺儿回去,让小桃姐安排也行。爹爹病重在沂州她和水生哥照顾爹爹好几月,不让我去伺候,让我好好管书院。她们是不会嫌弃我们祖孙三代的。” 敏月心里一惊,忙笑道:“我早几日回白月湾安排好了,哪能一直让小桃姐替我们操劳。” 第297 章 遗恨 远在岭南流放的冯大人——冯家安,身体一年比一年差。十年,流放岭南的整整十年,足以将昔日京城吏部郎中的锐气磨蚀殆尽,常年咳得撕心裂肺的肺病让他身子瘦骨嶙峋。所居的茅屋,紧挨着流放犯人的聚居地,低矮、阴暗,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木头腐烂的气息。 一场冬雨连绵几日,冯家安口鼻像被人用泡水的湿棉被死死捂住,憋得他出气困难。他蜷在发霉的草席上衣衫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凸出的肋骨。一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肺。咳嗽连绵不绝,撕心裂肺,每次咳完以后,帕子上都是嘴角擦的血丝。 窗外,虽说是冬季,院子里夏日疯狂滋长、几乎铺满了小院的野草还依旧泛着深绿,半点没有像在他老家沂州枯黄的景象。“咳咳……咳……”又是一阵撕扯肺腑的猛咳,冯家安蜷缩着身体,枯瘦的手死死按住剧痛的胸口,指尖深深掐进皮肉里。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模糊、变形。茅屋那发黑霉变的屋顶房梁,也在他眼里变形扭曲,像一根发霉的棍子被人挥着敲打着他的脑袋,让他意识昏沉。 常年被岭南的瘴气、病痛和经年刻意压制的悔恨让他昏昏沉沉好似又回到从前。 “家安!言秋那贪财的大堂哥已经让人来催了!”母亲气得咬着牙,焦灼、愤怒的声音,直直扎进他的耳里。那声音里还掺杂了点家贫没有底气对上言秋大堂哥的无奈。更有丝要失去儿媳的心慌。 他气得青黑着脸,愤怒又难过,言秋大堂哥的话在耳边一遍遍响起:“家安,我小叔待你恩重如山也不为过,你家贫,交不起束脩,小时候常偷偷趴在窗外偷学,我小叔见你家贫困,免了你束脩,让你六岁就去他家教你读书习字,心疼你在家吃不饱饭,经常留你午食在他家吃顿饱饭,节约你家粮食,你这秀才怎么来的你也清楚,要不是我小叔让你去他家读书,村里人看你是读书人才忌惮了几分,让你家过上了安生日子,若不然你娘是寡妇,你家在村里又没有同宗护着,你家门槛都得被村里汉子踩烂。”他气极了,若不是看在言秋和先生的份上他非得给这大堂哥一拳。大堂哥却是半点不惧得罪他,继续道:“你知道言秋救了个南边的人回来,那人喝醉了酒,在我家他趁着醉酒轻薄了言秋。” 冯家安冷冷的瞥了一眼言秋大堂哥“你嘴里别喷坟,言秋是什么人我清楚。” 大堂哥面不改色道:“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我会替她报仇,我照样会迎娶她。”他斩钉截铁道,不说他和言秋打小就识得,就凭言秋是先生唯一骨血,他也不会嫌弃她,会好好待她。 大堂哥变了脸色,眼神有些躲闪道:“我们也想打死他,只是他酒醒后,跪在地上认错说是他大错已经铸成,言秋是他救命恩人,他以后会一辈子对言秋好。他家高门大户以后让言秋享一辈子福,你想想你家,你如今虽说是个秀才了,可是你家才二亩地,其他的得靠租地,我小叔没有儿子,族里不准他把地做言秋的陪嫁,你说言秋去了你家能过啥好日子。你家房子也年年漏风漏雨,下雪都怕压塌了。”大堂哥接着补道:“言秋从前愿意我小叔定你,只是如今她大了,做绣活卖也知道生计艰难,她回家说做绣活连个好些的丝线她都只能看看,不能买。她和我娘说她很怕嫁进你家,现在正好身子不……不干净了,她想跟着富商去南边,富商给了二百两给我娘让我娘去给言秋置办些好的衣料,去了南边有她单独的院子和丫鬟伺候,言秋和我娘说要是进了你家,这辈子都不敢想。她也不敢出门,生怕碰到你们母子质问她。冯家安,看在我小叔份上你就让言秋过点好日子吧,你知道的言秋和村里一般姑娘不同,她没下地种过粮,没吃过啥苦头的。她让我来劝劝你,就当她求你。” 最后这句话刺得他脑子发懵,愤怒却又找不到出口。大堂哥接着道:“言秋说和你退婚是她对不起你,她让富商补给你家一百两银子,放她和富商走。” 冯家安没有底气的道:“我不信。” 大堂哥一副苦口婆心样子:“傍晚在村里槐树林你见见言秋吧,她说还要见你娘。你们到时候把银票收了,免得言秋觉得欠你们的。”大堂哥说完就跨出屋子去和院子里正在翻晒柴火的冯婶子说了几句话,把冯婶子气得发抖。 岭南屋子里的冯家安心痛得发颤,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个改变了他和言秋一生的、暮色沉沉的傍晚。他和娘求证似的去了再熟悉不过的——村口那片僻静的老槐树林。槐树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将树下几人的身影拉扯得鬼魅般细长。让他们母子愤怒的是言秋大堂哥带来的不是言秋,他本想质问为何言秋没来,来的是穿着绸缎的富商。大堂哥给他眨了眨眼,他才注意着心虚的言秋躲在树后面,不敢出来见他母子。 他的母亲,枯藤似的手攥着富商手里接过的、整整一百两银子的银票!那富商腆着肚子,眼睛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听到他和言秋有了肌肤之亲他恨不得一拳打死他,可是想到铁了心想跟着富商的言秋他生生忍了。 回家他和娘商量,把银票给他,他明儿想法去寻了赵家姑娘把银票给她傍身,他怕富商给言秋置办衣料的钱被言秋大伯母吞了,言秋当小妾身上多点银钱也能打点下人。他娘不愿意,气愤道:“赵家姑娘大堂哥说言秋怕有了身子想早点跟着富商走,这银钱是补偿我们的,看在你先生的份上我就不出去坏她名声了。我已经把庚贴都还给她大堂哥了。这银票我们留着修房置地给你娶亲。” “娘,你就当我还先生恩情。” 冯婶子想到自己一个寡妇,家安能读书习字,赵先生还经常留他儿在他家吃顿饱饭,心不甘情不愿的把银票给了儿子。 他第二天天不亮就守在了言秋大堂哥的低矮小院拐角处,想等言秋早起做饭食时,叫了她把银钱给她。只是等到天亮时,他怕被人发现想去找其他地方躲的时候,听到已经起了的言秋大伯母对言秋大堂哥道:“你怎的起这么早?是不是想上街去花钱?别手里有钱就攥不住,钱留着修房。” 言秋大堂哥高兴道:“娘,才发了财还不能过两天享福日子了?” 言秋大伯母遗憾的声音传出来“你别说,你二叔二婶都是短命命薄人,他们闺女却好命的能去富人家穿绫罗绸缎,丫鬟伺候。” “娘,你就是有福气的人啊。” 言秋大伯母遗憾又贪婪道:“你怎的没有貌美的亲妹子,要不然我们家福气还不止这些。你看人家昨夜走的时候都是坐马车,我们这一辈子还没坐过马车呢……” 家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走回家的?路上碰到早起去地里忙活的村里人和他打招呼,他也没有应声,原来言秋当真是急着走,一拿到退婚贴,连夜走,难不成当真怕有了身子? 冯家安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胃里翻江倒海。他后悔昨儿没有给那畜牲一拳,想大声质问言秋是不是嫌弃他穷,顺水推舟和富商成了好事想退婚?可他看到凹陷塌下去的房顶;墙缝能穿手而过的破土墙;长满虫眼,四个桌腿垫了三个腿的桌子,他娘做汤都怕把碗舀满了,怕桌子不平,汤撒了;娘舀玉米面的时候舀好又万分不舍的倒了些回缸里……他的身体像是被冻僵在原地,喉咙也被无形的铁钳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院子,不知道该恨谁,该怨谁,明明他读书先生说他有天分,他也拼命,他想和言秋说进了家门,不让她下地,他先去做夫子,挣银钱回来不让她吃苦头,若是以后银钱多了说不定他能去考个举人也不一定,总之是会让她和他娘越过越好的。怎的就不信他? 厨房里出来的娘出来抹着泪,掰开他死死攥紧了的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安慰他:“赵家姑娘怕过苦日子,现在去了富商家她受不了穷,儿子有了钱,有了出息才能让人瞧得上眼,你就算在家气死,人赵家姑娘如今也不心疼你半点。如今你有了银子就算不修房置地,你拿去考举人做盘缠也好,我们对不起的只有赵夫子,没有能报答他,不是我们不想对他闺女好,是她闺女嫌弃我们,我不信一个喝得醉倒了的人能强了她,还不是她自己愿意,才装了受委屈的样子摆脱我们家……”他后来只看到娘的口一张一合,他不知为何倒在了地上,耳边全是他娘吓得哭喊他的名…… 岭南床上病重的冯家安天旋地转中似又看到了跪在朝堂身上渗了血点子的言秋,他不明白为何言秋为了一个周大人脱罪敢不惧死的去敲登闻鼓,看到言秋为了给周大人脱罪眼睛像刀子似的要活剐了他,说他娘收钱是要卖了她?明明是她怕有身子想早点走,他娘是想要一百两银子,他娘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可是她为何要污蔑他?不过在朝堂上想到夫子他说不出她早已与富商成就了好事。听到后面看她去了道观,说是富商愧疚没有收她做妾,看来是因为没有孩子了,也是可怜,让他更气愤的是周大人为了前途也没有收她,她却不要命的来救周大人。朝堂上他看了眼皇上就没有再为自己辩解,皇上一看就是要保周大人,只需要有个人来帮周大人脱罪就行,他岳父是国舅爷一边的,他就算申辩,他娘收了银钱,皇上也会坐实他拿未婚妻换钱科举,所以他没有再多说。而且看言秋说的信誓旦旦难不成真的是她大伯父一家卖了她,绑了她让富商带走的…… “老爷,老爷,老爷……”床上的冯家安被一直跟随他的长随摇醒,担忧道:“老爷,要不再给京城夫人去封信,让大爷二爷来看看您?现在他们从京城来岭南,岭南不热不会让他们染上病。”其实是怕老爷身子熬不住了,没有儿子在一旁送终。 被摇醒的冯家安轻轻摆摆手,平静道:“算啦,他们只会埋怨我让他们丢了脸,我来了岭南这么些年,他们没有来看过我一次,现在信都是应付的写一下了。他们娘这么多年已经连身衣衫都未替我做过,我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的手艺,都是丫鬟代劳。我自和她成亲后,没有纳过小妾,对她也好,她只会认为我攀上她娘家是我高攀她了,当年明明是岳父大人几次三番的暗示他看上了我。” 随从看着已经油尽灯枯的老爷难过道:“要不去信,请太仆寺少卿大人帮你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赦免了您。您又不是犯啥大错。皇上登基明明赦免了不少人。” “我岳父是国舅爷的人,皇上要和国舅爷夺权,哪里会赦免我。只需说我当年在京城影响甚大。我这种忘恩负义之人天下人容不得我就行了。国舅爷也不会为了我这个重病无用之人费心了。” 冯家安喝了口人参须汤,闭眼缓了缓。 随从看着碗里的参须,小声提醒道:“老爷,还是得给京城去信了,人参也没有了。” 冯家安悲凉道:“没人把我放心上的,不写啦,我也活不了两天了,宣王爷占领了辽东和几个州,商贸不通,如今人参怕是上了天价了。我就别为难他们了。” 随从垂着头,对别人家来说,人参是天价,对于老爷京城家来说人参还是吃得起的。 提到辽东就想到打听到的辽东巡抚周大人,他倒是好好活着,真是个品行不端之人骗得言秋为他丢了性命。 可能是快要死了,他想亲耳听到当年的事,喘着气道:“拿二十文放在桌上,去找了沂州赵家婆子来,就说我有话问她,和她说有十文钱。” 随从看到呼口气都要抽半天的老爷劝道:“老爷,过几天再去吧。您先养养身子,等您好了,再让赵婆子来说话。” “叫了来。”冯家安累的不想多说。 随从只得去找家中已经死得只剩她自己一人的赵婆子,死不要脸的老婆子当年一大把入土的年纪一到岭南还要倚着烂门框为了老头的一文钱甩帕子。如今穷得揭不开锅,早该入土的人就她自己像个祸害似的怎么都死不了。这几年甩帕子也只能逗得老流氓嘲笑几句,没人会为她花一文钱。毕竟牙都掉光了。 赵婆子听到村里的冯家安冯大人找她,有些心虚不敢去,他们流放岭南以来,冯大人就没有搭理过他们一家人,他们一家也不敢靠上去。冯家安随从冷笑道:“去让老爷问几句话,十文钱呢,你要不想去就算了,我回去回我们老爷就是。”要他说,给这种人十文钱还不如买几个包子喂狗,反正是赵婆子自己不去的,老爷问起他来他也能交代。要不一路上别人看到赵婆子跟着他走,不得嘲笑老爷。 十文钱还是让赵婆子得不到会心疼,看冯家安随从要走,急道:“等等,我随你去,你们老爷真愿意给我十文钱?” 随从气呼呼道:“不信就别去。” 赵婆子眼睛闪着试探道:“要不你先给我?” 随从理都不理的加快了脚步。 一看到手的要飞,赵婆子忙喊道:“等等,等等……”赶紧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路上倒是没有人嘲笑赵婆子,主要是看到流放来的冯大人的随从跟着。 赵婆子气喘吁吁的赶到冯大人家,跟着随从进了屋子,眼睛扫到床上面色灰败的冯大人,再扫到桌子上的二十来文钱,小心翼翼满脸讨好带笑道:“冯大人,我们在沂州老家是同村的人,还望您看在同乡情谊上关照一下老婆子,您手指头漏点缝,就够我这婆子享福的了。” 冯家安没接冯婆子话,只是问道:“想好了回我的问题,你若骗我,嘴里没实话,我一文不给,你若说实话,说不定这二十文都是你的。” 赵婆子贪婪的看了眼桌子上的二十文钱忙道:“冯大人您问,老婆子不敢骗您。” “当年为何要骗我说是赵姑娘,嫌弃我家贫不愿过苦日子,又被富商强了担心有了身子,想早点跟富商走,逼我退婚?” 赵婆子心道:不是中进士的人么?难不成病糊涂成傻子了当然是为了银钱啊。赵婆子刚要开口,冯家安平静道:“想好了说,说了假话我不给你第二次说话的机会,不给你分文。” 赵婆子衡量了一下,听冯家安的语气也不像是要吞了她,小心翼翼道:“当年不是穷闹得么?我想着言秋去了南地,在富商家穿着绫罗绸缎,有丫鬟伺候,吃着山珍海味,等她享了这些福自然就会感谢我们一家为她打算,毕竟谁不想过好日子。她是没有下过地,你让她天天跟着你娘下地,估计过不了半月她就后悔没有跟着富商走,至于你家,你娘自己也是想得一百两银子吧,我想着有了一百两银子,你就算不去考进士,得了银钱也能修房、置地过好日子,有了银钱你又是秀才,长得又好,还不是能说到好亲事,我们家也跟着富商沾点光,你说只要丫头跟着富商走,我们三方都能过好日子,有啥不好的?” 第298章悔恨 冯家安只觉得天旋地转,随从见老爷出不来气,赶紧上前帮忙顺着气,冯家安又抿了几口水,稳了稳心神,压着愤怒问道:“你们得了她家的财产和富商的好处,为何要匆匆绑了她送她走?” 这二十文真难拿,赵婆子小声道:“人家富商等不了,早晚都得走,哪知道明明好日子让她没过好,白瞎了一张脸,自己还去勾引个官员跟着官员跑,还把我们一家子害了。”说到最后气恨道。 冯家安撑着一口气挥手赶人走,赵婆子小心快步移到桌边,一把把二十文银钱抓进手里快步小跑了出去。 冯家安却并没有交代随从想法收拾赵婆子,对于赵婆子如今来说,活一天就是多受一天罪。 随从赶紧又端了参须汤给老爷喂了几口,冯家安抖着手摸出一张身契,这是他之前写信去京城让夫人给的他随从的放身契,毕竟跟着他到岭南伺候他一场,用了力气道:“这是你的身契,我走了以后剩下的银钱就给你归乡养老用吧,辛苦你这么些年伺候我。” 这话让随从听着心慌,老爷像是在交代遗言,忙跪下道:“老爷,小的伺候您是应该的,您今儿伤着气了,静心歇歇,有的事已经过去了就别再想了。” 冯家安轻声道:“你出去吧,给我带上门,我想安静躺一会儿。” “是,老爷,您歇着。有事叫小的。”随从轻轻的退了出去,替老爷掩上门,轻手轻脚找了个凳子坐在门口,生怕老爷叫他, 他不在。 独自躺在昏暗屋子里的冯家安,悔恨交加,其实他在朝堂听到言秋控诉他的时候,他心里就害怕当年他误会言秋了,从流放岭南以来,他还在一直骗自己,言秋只是替周大人脱罪找的借口来控诉他,不这样骗自己,他活不下去,当年由于他犯蠢没有脑子被言秋大伯一家欺骗了,没有保护好言秋,让言秋过得凄惨,特别是言秋跪在朝堂上衣衫上渗出的血点他不敢多看一眼,多看一眼就更恨自己。没人知道他在朝堂上想什么,他既想言秋是爱慕虚荣自己想跟着富商走,这样他良心就好过点,又觉得自己年少还算没有爱错人,言秋只是被畜牲和她大伯父一家还有自己犯蠢害的。 他可能就要死了,他怎的看到了沂州言秋大伯家里,言秋住的屋子亮着灯。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他扑到门前,门是虚掩着的!他猛地推开! 屋子中央,言秋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被两个粗壮的堂哥死死按在地上!她的嘴里塞着一团破布,只能发出绝望而沉闷的呜咽,那双曾经羞涩又满是情谊望着他的美丽眼睛,此刻愤怒圆睁着,里面是刻骨的惊惶、愤怒和绝望。她身上的棉布衣衫在挣扎中撕裂了几处,裸露出的手臂上布满了两个堂哥用力抓她造成的青紫和擦伤。她的大堂哥,正狰狞狠辣的用一根粗糙的麻绳,一圈又一圈捆绑着她,绳子深深勒进皮肉里! “唔——!唔——!” 言秋绝望的呜咽,渴望有人能救她一把,绝望,屈辱,愤怒,的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一直流到脖子里。她拼命扭动着被捆绑的身子,最后只能流泪乞求望着富商,富商却避开言秋的眼,哄骗道:“听话别挣扎了,别伤着你了,你看你未婚夫家也是贪财的一看我给一百两银子就收了,有了银钱他们可以不用过苦日子,再说亲就是,说不定他家也在嫌弃你家是绝户呢,你跟了我,我保证以后对你好,我家院子很大,给你单独的院子,你自己可以想穿多漂亮的衣衫都行,金钗,珍珠都能买给你,你不用洗衣做饭,有丫鬟伺候你,你若是嫁去穷秀才家,说不定大冬天下雪房顶都能垮下来压着你,你用不了一年就和村里的妇人一样,天天下地,多的玉米饼子都没有,哪有跟着我享福……富商没说完,言秋一副要吃了富商的恨恨的眼神,富商没有说下去,只给了言秋两个堂兄一个眼神。两个堂兄明白了富商的意思,抬起言秋就出门。 冯家安脑子“嗡”的一声,言秋绝望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给他的心烙得痛不欲生。 “住手!放开她!”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巨大的血气直冲头顶,冯家安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嘶吼!可是好像大家都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他发急的往马车冲去,用尽全身力气拉扯言秋大堂哥,可是很奇怪明明他的手在拉扯,为什么大堂哥却似他一点没有被碰到。 言秋大堂哥两兄弟将还在拼命挣扎的言秋扔在了车上,“言秋——!”冯家安撕心裂肺的喊道!可是声音飘散在空中没有人听得见。 他想奋力追上去救她,可是为何他轻的像烟,飘在大堂哥身边,言秋大伯母对富商讨好道:我这侄女跟着你去南地过几天好日子就能想通了,到时候就知道遇上你是她的福气,明年冬天来沂州就来住在我们家里 ,我们往后是亲戚了。” 富商拱手笑道:“我也是你们家姑爷,明年再来看望长辈。” 言秋大伯母眼睛里全是精光。 “言秋……等我……等我……” 他使劲的抓着马车架子,却觉得手里是空的,用尽全身力气狂奔也追不上消失的马车。 “停下!停下——!”他嘶哑地吼叫着,声音飘散在空旷的荒野里没人能听见。 他不死心地拼命跟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跑,却连马车的影子也看不到…… 不知跑了多久,十几里?还是几十里?意识开始模糊。脚下一个趔趄,他重重地摔进路边还积着雪的冰冷的泥泞水沟里!刺骨的寒意包裹着他。他陷在泥水沟里,挣扎着,想爬起来,身体却再也不听使唤。他绝望的倒在泥水沟里不想爬起来。 “言秋……” 一声微不可闻的呓语,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绝望,消散在岭南茅屋污浊闷热的空气里。病榻上的冯家安难受得似又醒了过来,出不来气用力咳出一口堵在嗓子里的带血的痰,把他的帕子也染透了。十年!他都不想承认言秋在朝堂说的是真话,原来他怕言秋最后那绝望的眼神。 抽了几口气,意识模糊中他却看见了小时候的言秋和自己。他在屋子里练着字,夫子在厨房里挽着袖子做菜,没有师娘,言秋又小,夫子只得自己下厨,他一闻到锅热猪油化了散出来的香味,就急急忙忙的把字快速写完,好收笔,免得先生留下他吃饭,他已经没交束脩了,还用着先生的笔墨纸砚,他实在是没脸留下来,虽说他早上喝得半碗稀玉米菜粥让他早饿得心慌,他刚要起身趁着先生的菜没起锅偷摸回家。穿着半新旧桃红衣衫才五六岁美丽可爱的言秋已经跑进来,站在他桌子边,扯着他破了的袖口,仰着头脆生生的喊他:“家安哥,之前隔壁二丫叫我?出去玩,来叫我的时候我正拿了爹爹给买的新头绳出来玩,怕带出去弄丢了,我就顺手放在屋檐下凳子上,怎的回来找不着了,你帮我找找好么?” 先生马上就要叫吃饭了,他低着头轻声道:“言秋等我回趟家,一会儿就能回来,回来陪着你慢慢找行不?保证给你找到。” 言秋却用水润发亮的眸子望着他,晃着他的袖子“家安哥,找到了再回家好么?我着急怕丢了。”说完不由分说的拉着他的袖子就出了屋子,带着他在屋檐下,院子里转了圈没找到,言秋却又把他拉着进了厅里,装着惊喜的样子发现头绳在桌子上,喊了声:“哎呀,我忘了,是进来喝水顺手放桌子上了。” 他心里发慌,低着头刚想说言秋,绳子找到我先回家了,话未出口,先生已经端着菜进厅里来了,对他道:“家安,快去拿筷子,马上吃饭了。”他红着脸忙道:“先生,学生得家去一趟……” “家安哥,快点和我去拿筷子,筷笼放在柜顶上,我够不着。”狡黠的对他眨着眼睛“你总不能让你先生再跑一趟。” “我……”他只能任由言秋拽着他去了厨房,拿了筷子回厅里,言秋把他拉到凳子上,吃饼子的时候,言秋拿了一个在手里,饼子吃到一半,把她咬过的饼子地方,掰了放在碗里,再把剩下的半个饼子塞到他手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家安哥,你不会嫌弃我吃过的吧,帮我吃了吧,我晚上想吃爹爹给我热的新饼子,别剩下了。” 先生在一旁对他催促道:“快吃。”他坐立难安,去年干旱,庄稼欠收,不少人家都吃不饱饭,连先生都只吃了一个饼子。他家吃两顿的稀玉米菜粥,吃不上饼子。言秋这是找了借口让他多吃半个。 画面又一闪,大年初一,穿着大红新棉袄七岁的言秋来给他们家拜年,早早就在门口等他一起去村口玩,他和娘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家里冬天赶在下雪前换了房顶花了银钱,过年穷得连个糖块都没有备。他娘红着脸出来招呼,言秋言笑晏晏礼貌的恭贺新年。她娘给言秋包糖果的帕子放了一把炒的南瓜子。言秋当着他们娘俩剥了吃,赞道:“冯婶子南瓜子炒得真香。”一句话解了他们娘俩的窘迫。要去村子玩的时候,言秋道:“家安哥,南瓜子香,多抓点放我帕子里,我们带出去村头吃。” 他以为是言秋喜欢,忙把一碗南瓜子都倒在了言秋帕子里,走在路上,地面上一层未化的雪,怕寒风冻着言秋手,他帮言秋剥了南瓜子,他剥一粒,言秋就笑眯眯的看着他,停下等他,他一边把剥好的南瓜子放言秋手心里一边温声提醒言秋冷,让她把小手缩在袖子里。到了村头,言秋大方的和村里人打着招呼拜年,一群孩子围过来,言秋打开帕子笑着给大家分东西“来这是我和家安哥的,大家分了吃……”很快别的孩子就把自己的糖块,花生塞在他和言秋手里。 画面一跳,到了言秋十二岁这年了,初秋刚下过雨,山上长了菌子,孩子们、小媳妇都提着篮子上山,午后他也提了篮子上山,在山脚碰到了言秋和她隔壁的二丫也上山,两人打了招呼隔着不远前后脚上山,他这两年大了,想出人头地,成日埋头苦读,先生家的午食都是言秋下厨,做好了端上桌,她自己端了回她屋子吃,两人大了,言秋也不缠着他了,他偶尔碰到言秋只是匆匆打个招呼,他也不好意思盯着言秋瞧。等上山弯腰拾菌子,他不小心看到言秋面若桃花,雪肌莹润,以前可爱的小圆脸如今成了鹅蛋脸……他羞愧的红着脸,不敢多看,言秋如今已有了隐隐约约的倾城美貌,身上带了丝如同春雨般朦胧的美。很快有村里的小姑娘碰到言秋,言秋和几个姑娘结伴走远了。冯家安担心言秋,就在山脚周围拾,这样言秋下山他就能看到。 到了太阳偏西,大家都提着筐子赶回家,他假装半弯着腰,注意着下山的人,很快大家为了赶着回家忙活家里的牲畜和做饭,都走得差不多了眼看天色越来越晚,他忙上山去寻,在半山腰见到二丫大嫂背着二丫,二丫大嫂见到他忙喊道:“冯家小子,快去半块石那地方去,赵家姑娘和我小姑子采蘑菇踩在松针上踏空滑到沟里扭着脚了。我家小姑子也摔得把腿磕伤了。我回家就去叫赵秀才来背他闺女。” 他顾不得筐子,急得往半块石的地方跑去,等到了半块石,见到言秋孤零零一人,一身的干松针混着泥土正可怜兮兮的在沟里坐着,筐子倒在一旁,里面的蘑菇撒了一地。 见到他来了,言秋眼睛一亮,委屈巴巴地喊了声:“家安哥。” 他心疼极了,忙跳了下去将言秋扶起,小心翼翼地查看她的伤势。言秋的脚腕肿得老高,每动一下都疼得直咧嘴。 他忙抬头看了看周围没人,言秋十二,他十六了,都到开始说亲的年纪,他若背着言秋下山,被人瞧见,在周围村子里眼言秋的婆家就不好说了,村里的汉子嘴里是啥混话都说的,先生没有儿子,定是要招婿上门或者把言秋找个村里紧挨着近的,方便以后照顾先生。他家穷得不成样子,言秋他可不配想。所以在先生家求学他都尽量避着,免得传出不好的话影响言秋。 看到言秋疼得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指了指地上的筐子,嘟着嘴道:“家安哥我就是和二丫看到了一片松蘑,都是一起看到的,她不仗义越摘越快,想多摘点。我看她那样,我也使劲摘,两人没看脚下,紧靠在一起,两人都踏空了摔了下来。把我脚摔得站不起来。”说到后面眼睛含了泪。 他再心疼也不能动手给言秋擦泪,言秋小不懂事,他得懂,他得护好言秋名声。 估摸山上这个时候应该没人了,轻声道:“别哭了,我背你下山。”说完蹲下身子,让言秋趴在他背上,背着她一步一步地下山。一路上,言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背上。他只觉得紧张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到了山脚下,好在天色暗下来,没有村里人瞧见,他把言秋轻轻放下,言秋以为他累了。他把她扶着找了块石头让她坐下,找了根棍子递给言秋,默了片刻道:“要是有村里人问起来,就说是你拄着棍子下山的。我们在这等一等,一会儿夫子就来背你了。” 他得顾及言秋名声,不能背她进村。看到夫子急匆匆的往山脚跑来,忙喊道:“先生,别急,我们在这里。” 等赵夫子看到闺女脚肿得老高,忙蹲下背闺女回家,他跟在后面道:“先生,你们先回家,我去隔壁村里叫郎中去。” 画面又跳到了这年冬天,腊月二十五他帮先生裁对联纸,先生和他提起想把言秋定给她,他被惊喜傻了,两家很快定下亲事,言秋每次碰上他,都娇羞的红着脸。他读书更用功了。 岭南床上油尽灯枯的他,看到言秋穿着记忆中他见过的浅紫的襦裙,清丽动人的站在他面前。她的脸上没有当年沂州被送走时的惊恐、绝望和怨毒,也没有敲了登闻鼓跪在朝堂里那视死如归的凛然。她的面容出奇的宁静,带着少女般的温婉,双眼清澈明亮,此刻正静静地注视着他,眼神里没有当年朝堂对他的愤怒控诉,就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言秋来了!言秋来了!在他要离开人世的时候,她来看他了! 他想呼喊她的名字,喉咙里却只发得出他用力抽气的声音,他想伸出手,去拉着言秋的手,然而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他只能不转眼的看着她。 他听到言秋温软的唤他“家安哥。” 他想告诉言秋,当年树林里,他没有参与其中。这辈子她应该恨他,他也恨自己。他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先生。 他把身体的力气抽空,才说出“言……秋……对……不……住……” 傍晚一直没有听到老爷动静的随从,推门进去,俯身轻声唤道“老爷,老爷。”见一点动静都没有,忙凑近了才看到老爷已经走了。 第300 章返乡 到了腊月二十四,小桃一家和周叔坐上马车从沂州回辽东白月湾。周叔一路被小桃和水生照料得仔细,没有半点不适的回到了白月湾。 狗蛋祖父听大河说泽祺祖父会过年回白月湾,大冷的天就让大河注意着村口的马车,二十九下午周叔他们的马车一到白月湾老村口,大河就赶紧跑回家叫祖父了。 里正一听到马车进村了,穿着新衣,披了周叔让大河带回来的狼皮大氅,领着狗蛋和大河急匆匆到村子路上等着,周叔听车夫说有人在路口等着,忙交代车夫停车,水生扶着周叔下了车,里正忙上前,等见到周叔怔了下,周大人比他年轻,怎的满头白发了?倒是周叔上前热情笑道:“多年不见了,里正,看你身子还是很硬朗。” 里正见周大人和他半点不生疏,也打开了话匣子,“周大人你也得保重身体,景宇那孩子也能担事,又有本事,你少操些心,还得多谢你,特意送我的衣服。穿着半点不透风。” 周叔见老村人都顶着寒风出来给他们一行人打招呼,儒雅有礼的对老村人道:“我这多年未归,一直想回来,一踏进村口就想起我们新村人当年一行人逃荒过来,里正和乡亲们没有嫌弃过我们。村里人都知礼又良善,我常说我们都是有福之人才能好命落户白月湾。” 老村人听了周叔这番话,心头都暖烘烘的。当年县里安排周大人一行逃荒的落户村里,他们老村人也没有欺负过他们,当然老村人当初也没能想到他们不仅扎下了根,还成了这般了不起的大人物,连带着整个白月湾都沾了光,日子越过越红火。出门只要一提他们是白月湾的人,谁都敬着两分。周大人位高权重,却依旧念着这份微末的旧情,言语间没有半分倨傲,一脸真诚的感激和亲近,老村人怎不动容。 “周大人客气了!是你们自己有本事,也带着我们沾光哩!” 老村人七嘴八舌地回应着,满脸的讨好和敬意。 “周大人、谢大人你们坐车累了快回家歇着,天冷!” 里正连忙招呼,“景宇肯定也在家盼着了!” 周叔向大家客气的拱拱手“大家新年头初二定是有安排走亲戚的,我想等大年初三大家得空了都到我家坐一坐,大家说说话。” 巡抚大人亲自请他们吃饭,老村人各个面上都有光,自然欣然应允。 小桃和婆母婉宁也早已下车和老村人寒暄,周叔看差不多了,里正怕他受寒,再催促他上车的时候 ,他才顺势和老村人拱手道别。随后在水生的搀扶和众人簇拥下,才上了马车。车轮碾过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村路,朝着新村那片高大院墙的方向驶去。 等周大人一行人的马车一走,村里人都激动的问里正“里正,这狼皮大氅好霸气,我们能摸一摸么?” 里正瞟了一眼大家,很多人手都没洗,他怎么可能让摸,咳嗽一声“我翻给你们看看就行,周大人特意给捎回来的,我等会儿回去就得放好,以后村里有大事再穿。” 老村的张婶子带了丝讨好道:“里正,二狗成亲的时候您能不能穿上?让我儿媳送亲的娘家人看看我们白月湾的里正能穿上巡抚大人送的狼皮大氅。” 张婶子隔壁的大毛祖母道“二狗子成亲都三月底了,地都开始化冻了,到时候穿上多热。” 里正却道:“等二狗子成亲的时候我穿,我这年纪就怕春天风大。” 大毛祖母一听,忙道:“那里正,我家孙女秀春明年九月的日子,婆家来送聘礼的时候我家请你去陪亲家,你能不能也穿上啊?” 大家都没出声,想听听里正怎么说。里正又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周大人送狼皮大氅给我,是周大人人好,我有这么件衣服也是替我们白月湾村撑面子,以后村里姑娘出嫁的只要不是夏天,我都穿上,让我们村嫁出去的姑娘有底气,有靠山,婆家不敢磋磨她们,让她们婆家人知道周大人不嫌弃我们,记得我们,有事的时候能帮我们。周大人一回来就请了大家初三去吃饭,也是为了初二你们这些回娘家的给你们撑脸面,让你们娘家人知道初三要去巡抚大人家吃酒席。不过我也把话说前头,周大人、谢大人回回回来给我们脸面,大家出门不能给周大人、谢大人惹事知道不?”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里正挥挥手“大家回吧,我穿着这个狼皮大氅倒不要紧,你们别冻着了。” 大家这才散了,大河抹着冻出来的鼻涕道:“曾祖父,你说的除了夏天不穿,其他时间都能穿,那不以后村里嫁女娶亲的您都得穿,谁会在夏天成亲啊?酒席剩菜都不能放,曾祖父你这一年得威风一两回了。等你以后要走了能不能把这狼皮大氅留给我祖父?我祖父留给我爹,我爹到时候就能留给我……”话没说完,狗蛋给儿子脑袋呼了一巴掌,偷偷看了眼祖父,骂了声儿子“没规矩。”这话能当面问么?真是傻儿子。 周叔的马车一爬上往新村的坡,景宇已经带着妻儿和昊良等着了。 “爹爹。”景宇急切的撩起车帘子,看到爹爹气色还不错才放了心。 “水生、景宇快扶我下车,我看看白月湾。” 敏月抱着孩子上前行礼,泽祺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半点不怕生的打量着周叔。 周叔慈爱的接过来抱着,高兴道:“才几个月就已经大这么些了。”周叔的心瞬间被这团暖意填满了。他掂了掂怀里的分量,笑道:“重了!我们祺儿长高了,也更结实了!” “爹爹!” 景宇的声音有些发紧,快步上前,伸手想接过泽祺,“您慢点,让我来抱。” 他的目光迅速在父亲脸上逡巡,虽然气色比在沂州病倒时好了许多,但那份清瘦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意,依旧让他心头一揪。父亲的白发似乎更多了。 “不碍事,让我抱抱我的乖孙。” 周叔坚持抱着泽祺,又看向敏月,温和道:“敏月,辛苦你了,提前回来张罗。” 敏月忙福了一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父亲说哪里话,这都是儿媳分内之事。您一路劳顿,快回家暖和暖和。屋子都收拾妥当了,炕也烧得热热的。” 目光扫过下车的水生和小桃一家,忙笑着上前行礼:“谢婶子、小桃姐,水生哥,婉宁、一路辛苦!” 水生娘过来用手假装在祺儿脖子下挠痒痒,祺儿笑得咯咯的淌着口水,水生娘才放了心,生怕孩子一见周叔就哭,周叔刚病愈,孩子见他笑,好歹是好兆头。看来周叔这关闯过去了。 周叔抬眼望去,漫山遍野的树木,不少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深褐或灰黑的枝桠,夹杂在颜色黑绿的松柏间,当年他们一行人来的时候,山上一片新绿。 目光转向那片当年让他们惊叹不已的白月湾湖,凛冽的寒气将湖面牢牢锁住,结成了一片薄冰。光滑如镜,却又透着砭骨的寒意。湖岸边的野草早已枯黄倒伏,在冰面上投下稀疏杂乱的影子。 白月湾边一整排崭新的青砖院落。青灰色的砖墙,在冬日略显暗淡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厚重、坚实。墙头砌得极高,整齐划一,高高的屋脊上覆盖着稀疏的积雪。烟囱里,家家户户都升腾着袅袅的炊烟,笔直地升向天空,飘出饭菜的香味。 周叔的目光在眼前崭新坚固的院墙、远处沉寂的冰湖、以及背后苍茫的山峦之间缓缓游移。一种复杂的滋味在心中弥漫开来。有欣慰——欣慰于当年狼狈不堪又满怀希望的一行人,终于在白月湾真正扎下了根,开枝散叶,过上了这样安稳富足的日子,有怀念——怀念那逝去的、与隔壁言秋心心相印的岁月,如今他回来了,言秋为了他却永远留在了那座沂州山间的孤坟里。 “他周叔,你闻到了吧,现在新村家家户户炒菜都是油香味,炒菜都是放了油的。”水生娘插话道。 周叔带了笑:“是,谢嫂子,闻到了,如今大家日子都好过,当年在逃荒路上没敢想过我们一行人能过如今的好日子 。” 小桃牵着昊良上前道:“周叔,赶紧家去,外面冷。”周叔点点头,泽祺还小可不能冻着,温声道:“好,回家。” 周叔抱着泽祺走进阔别多年的家门。院子极大,前院宽敞,青石板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正房高大轩敞,廊柱朱漆,窗明几净。屋内的陈设简洁大气,透着书香气,显然是景宇的手笔。火炕烧得极旺,一进屋,暖意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气。 “好,真好……” 周叔环顾四周,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慰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 景宇扶着父亲在炕沿坐下,敏月亲自端来热茶和点心:“父亲,您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歇口气。晚膳一会儿就好。” 小桃和水生也回自己家,安顿好一家老小,过来看望周叔。小桃看着这宽敞明亮的屋子,笑道:“周叔,您看,这院子多好!景宇不愧是读书人,布置得雅致又实用。” 周叔笑着点头,拍拍景宇的手:“书院那边……都安置好了?” 景宇明白父亲的意思,忙道:“爹爹放心。年节放假,学生们都回家了。几位留守的先生和杂役我都安排妥帖了,也派了得力的管事照应着边境府邸那边,不会有事。您就在家安心养着,什么也别操心。” 周叔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目光缓缓地扫过屋内的每一处角落,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家”的模样,深深地刻进心里。他抱着泽祺,感受着孙儿身上传来的热乎劲,听着屋外隐约传来的水生娘逗弄昊昀的笑声,还有敏月低声吩咐仆役的声音,一种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安宁,渐渐包裹了他疲惫的身心。只是,心底深处某个角落,依旧空落落的。 第二天的年夜饭丰盛到了极致。周叔家的正厅里摆开了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才勉强放下所有的菜肴。鸡鸭鱼肉自不必说,象征“年年有余”、的红烧鱼也是桂枝公爹送来的,红亮诱人的红烧肉、酥烂脱骨的炖炖羊肉、各种精致的点心……满满当当,香气四溢。周叔被奉在上首,水生、景宇左右相陪,水生娘、小桃、敏月、婉宁、昊良围坐,很是热闹。 景宇先起身,恭敬地给父亲斟满一杯温热的黄酒:“爹爹,儿子敬您!愿您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周叔端起酒杯,看着眼前玉树临风的儿子,又看看壮实的孙儿,再看看满桌的亲人,心中百感交集。他举杯,声音有些微哑:“好,好。愿我儿事业顺遂,孙儿平安康健,也祝谢嫂子你们一家日子越过越红火!” 说罢,仰头饮尽。酒液温热,带着微甜和一丝辛辣,顺着喉咙滑下,暖了肺腑。 水生和小桃也举杯:“周叔,我和小桃敬您!得您费心教导,才有我们的今日!” 小桃抱着昊昀,也含笑举杯。 屋外,零星的鞭炮声开始响起,渐渐变得密集,噼噼啪啪地炸响在寒冷的夜空中,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硝烟味,那是年节特有的气息。屋内灯火通明,笑语喧哗,推杯换盏。周叔坐在主位,被这团圆的暖意包围着,感受着儿孙绕膝、亲朋满座的幸福。他脸上的笑容未曾断过,年夜饭大家吃得热热闹闹。 吃过年夜饭,周叔笑道:“我出去叫有根陪我走走,你们说说话。我等会儿回来守岁。” 景宇默了片刻道:“爹爹,儿子陪您。” 周叔笑道:“都别陪我,我转转就回来了。” 小桃拍拍景宇手,笑着:“周叔去吧。天黑,路上慢点。” 敏月生怕公爹大病初愈,这么冷的天出去让寒风吹了,又病倒可怎么好,在沂州就养了好几月,若是又病倒了,总不能把小桃姐叫到家里来照顾公爹,到时候过完年夫君去了书院,她这做儿媳的必须留下侍疾。忙恭敬道:“公爹,您坐车累了,去歇息会吧。” 周叔摆摆手:“不碍事,敏月你照顾祺儿就行。”说着领了有根叔出门。 周叔来到小桃娘院门口,守门的仆人看到郡守大人惊诧的问道:“周大人,您……”大过年的怎么来这里,仆人十分不解。 周叔凝重道:“这院子里面存的粮,我得看看才放心,这可是辽东的军粮,对了,今天大过年的你去我家和你相熟的人喝杯热酒,我会安排人先替你守着,到了子时再回来就行。” 门房感激的给周大人行礼:“多谢大人体恤。” 周叔等门房走了后,推开院门,让有根叔去门房屋子歇着,自己拿了灯,轻轻推开言秋从前的卧房,看到言秋床上褪色的杏色枕头上绣着一枝盛开落雪的红梅,上前轻轻抚摸了下,柔声道:“你这绣活真好!要是你能替我做衣衫多好”哽咽道:“若是我能穿上多好!” 在床边站了不知多久,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吹了灯闭上眼。 第301 章 守岁 年夜饭后,按规矩要守岁。孩子们熬不住,泽祺早已在敏月怀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敏月便先带着泽祺回房安置了。婉宁也揉着眼睛,被水生娘领去歇息。昊昀更是早就在小桃怀里睡熟了。厅堂里只剩下周叔、景宇、水生和小桃。 一直在小桃娘院子里门房歇息的有根叔见到老爷进了赵娘子屋子后,后来不知为何连灯都灭了,心里担忧,还是熬到子时才举着灯轻轻敲了敲门。 周叔听到门口有根喊他的声音里满是担忧,睁开眼平静的回了声“这就出来了。” 有根借着灯光偷偷打量老爷,见老爷面色平静才把心落了下去,只是心疼老爷在冰凉的屋子里一坐两个时辰,心疼道:“老爷,回家去吧。” 周叔点点头,只是在屋檐下的时候忍不住脚步一顿,抬头往黑暗里的厨房望了一眼,他回来了,言秋早已不在了。默了片刻,抽了口气对有根轻声道:“回吧。” 有根叔忙一手举灯,一手搀扶着老爷,回家进了厅堂,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小桃和景宇疾步上前扶着周叔,小桃心疼道:“周叔在火盆边坐着,祛祛寒气。” 周叔坐在火盆边,看着跳跃的火光发怔,有根叔退了出去,景宇也不知道如何安慰爹爹,大家只是静静的陪着。厅里只剩下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远远传来的、零星的守岁鞭炮声。 “爹爹,累了吧?我扶您回房歇着?明儿一早我和小桃姐还有水生哥去给赵姨上香拜新年。” 景宇看着父亲脸上掩不住的倦色,轻声问道。 周叔摆摆手,目光落在跳跃的炭火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我不累。景宇,水生,小桃,你们坐,陪我再说会儿话。”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心里担忧。小桃摸着周叔冰凉的衣衫,赶紧起身去给周叔泡了杯参汤。 周叔捧着温热的人参汤碗,缓缓道:“这次回来,看到白月湾这样好,看到你们都好,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嘶哑了下去,“我这一生,最亏欠的……”他没有说下去,但景宇和小桃的心都猛地一紧,知道父亲/周叔指的是谁。“最对不住的,是景宇你赵姨。” “她为了我,把命丢在了京城……我常常想,当年她救了我们父子,我没有报答过她半分,却连累她……” “周叔!” 小桃心疼的急声打断,伸手握住周叔冰凉的手“您别这么说!娘她……她从未后悔过!她走的时候,心里是念着您的!她最放不下的,是您!她若在天有灵,看到您这样自责,看到您不顾惜身子,她该多难过!”小桃红着眼眶,哽咽道:“周叔,我娘她……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您过得好好的。她去救您,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是您她才愿意的。” 水生也开解周叔道:“周叔,娘她救您,是情分,也是她的选择。她定是盼着您能好好活着,您得保重好自己,才是对娘最大的告慰。” 周叔听着他们的话,低下头,看着杯中的参汤,半晌,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痛楚、遗憾和无尽的思念“我知道……我知道……” 他喃喃道,“只是这心里……堵得慌。这次去沂州看她,坐在她坟前,看着那玉兰树叶子都黄了,风一吹就掉……我就觉得,自己也跟那叶子差不多了,我的寒冬季节到了就会像发黄的叶子该入土了。” “爹爹!” 景宇的声音带着惊痛和哀求。周叔抬起头,看着儿子焦急悲伤的脸,反而露出一丝安抚的苦笑:“景宇,莫怕。爹爹不是现在就要走。我还想看着我的孙儿长大,看着他能像你一样,顶门立户。还想看着婉宁出嫁,看着昊良昊昀带着祺儿到处跑……”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深邃和认真,“只是,生老病死谁都绕不过。爹爹的身子,自己清楚。大夫在沂州说的话,你们也都知道。”他看向景宇,眼神里是父亲对儿子的嘱托,也是年老之人对身后事的交代:“景宇,爹爹若真到了那一天……别把我埋在边境,也别带我回陵州。就把我……带回白月湾……葬在你赵姨的屋子。我不能去沂州陪着她。我这辈子……欠她的,下辈子怕是也还不清。就让我下去……找她。待我走了,你们把我埋她屋子对外就说风水先生看过那地方背靠山,前邻湖,山水环抱,明堂开阔是难得的风水宝地。” “爹爹!” 景宇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膝前,紧紧抱住父亲的双腿,失声痛哭起来。爹爹今秋去沂州大病一场,他是知道爹爹这一病会身体大不如前,但亲耳听到爹爹如此平静地交代后事,那种愧疚和悲痛瞬间将他淹没。 小桃也早已泪流满面。小桃双手捂面,泣不成声。水生别过脸去,转头看着墙,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周叔伸出已经有些皱皮的手,轻轻地,无比温柔地抚摸着儿子伏在他膝上颤抖的背,就像闺女小时候生病难受时那样。“景宇,别哭……” 周叔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安抚着景宇,“人都有这么一遭。爹爹这辈子,有你这么个争气的儿子,有泽祺这么乖巧的孙儿,还有水生、小桃你们这些比亲人还亲的孩子在身边,科举也一路顺利,幸得遇先皇赏识,让陵州家乡百姓吃饱了饭,做了些自己想做的事……值了。唯一的憾事,就是我从前没有知道叶太医这号人物,让你娘和你姐姐没有得到救治,没能正大光明的陪过你赵姨。”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拂过景宇的发顶,如同拂过稀世珍宝:“我若走了,爹爹希望你不要难过影响你身体,你把你书院能办好,把祺儿养好,你把你这辈子过好,爹爹就为你高兴。” 景宇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他看着父亲苍老却异常平静的面容,他用力地点着头,喉咙哽咽道:“爹爹……儿子……儿子答应您……儿子答应!都答应您 。” “好孩子。” 周叔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他拉起景宇,“起来吧,大过年的,别哭了。让你水生哥和小桃姐笑话。” 水生忙打岔强笑道:“周叔,明儿早上孩子给您拜年,您得多备两个荷包,家里添了昊昀和泽祺呢。” 小桃也偷偷用帕子摁了眼角,转过头来笑道:“我赶紧去给周叔您拿荷包。” 周叔慈爱的笑道:“我给孩子明儿包大一些。” 小桃赶紧把荷包拿了回来,周叔接过笑道:“几个孩子就属婉宁家底厚,几个孩子以后为人处世也得好好跟着婉宁学学。” 水生听到周叔夸闺女还是高兴的,忍着翘起来的嘴角,“她就是一张嘴会哄人,她祖母有多少家底都能让她给抠出来。” 周叔笑道:“能把谢嫂子哄好是她孝顺。”还有言秋也有本事把谢嫂子哄得好好的。 景宇看爹爹心情不错了,赶紧上前,将精神不济的爹爹扶起,笑道:“爹爹,这炮仗我们一起点。让小桃姐和水生哥也该回去点炮仗才是。” 水生笑道:“我和小桃等周叔你们点完再回家。” 等点完了炮仗,周叔在景宇和水生的搀扶下回房歇息。躺在烧得热乎乎的炕上,听着窗外呼呼扫过的寒风,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交代了后事,心里似乎也轻快许多,笑着挥手赶人:“你们也快回去歇着。” 出了周叔屋子,水生拍着景宇肩膀:“心里少装事,把你自己的身体养好,少让周叔跟着操心,周叔上了年岁,前两年战事频发,也累着了,我们能做的就是把他照料仔细,你别忧思。” 景宇凝重点点头,送走了小桃姐和水生哥,景宇回了卧房,却了无睡意。他坐在椅子里,对着跳跃的烛火,一动不动。父亲平静交代后事的样子,反复在他脑海中浮现。担忧父亲身体,让他心绪难安。他想起自己幼时的心疾,想起父亲多少个日夜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那份担忧和恐惧,如今他终于也深切地体会到了。 第302章宴请 大年初二,敏月就为初三请客忙了起来,白月湾现在老老小小得一千来口子人了,一百来桌,还不能在院子里吃——大冷的天,菜一端出去,面上的油就得凝一层。把小桃姐和三丫姐家屋子都安排了,幸好白月湾就有猪、羊、鱼、鸡、鹅都不缺。小桃看泽祺粘着敏月,热心道:“敏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帮你。” 敏月笑道:“没事的,小桃姐,家里有管事 ,我安排好了就行。若是有不明白的,再麻烦小桃姐。” 小桃笑道:“好。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叫我。” 小桃初三早上,看到陆陆续续都有人拖家带口成群结队来了,敏月还没有安排人把桌椅板凳抬来家里,一堆人来得早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怕安排管事去办这事让敏月不舒服,赶紧安排了婉宁去老村,让桂枝儿子茂林带着昊良去新村请大家来的时候帮忙把桌椅板凳搬来。 婉宁带着一大包松子糖领着秋霜赶紧去了老村,先去了狗蛋叔家,给里正家长辈拜了年,把松子糖分给了小孩,婉宁对狗蛋道:“叔,您等会儿搬桌子,我带着大河他们先搬凳子上新村,免得你们多跑一趟。”里正家的人看谢家大小姐扛着条板凳,大河的叔们赶紧接过婉宁肩膀上的板凳,扛桌子的扛桌子,拿板凳的拿板凳,老村小孩看到大河都要去新村了,都在催家中父母祖父母赶紧的上新村去,婉宁拿着松子糖挨个给老村孩子分了,对小孩们道:“你们谁家板凳拿不了,我帮着拿?” 谁家也不会不长眼色让谢大小姐拿,大河去了书院,昊良护着他,他自然就对婉宁亲近。大河问婉宁姐:“婉宁姐,我们咋还不去景宇叔家,我叔他们都扛着桌凳走了?” 婉宁笑道:“喊了村里孩子一起走吧,帮他们带上凳子,到时候我们坐在火炉子边烤花生吃,我祖母一早就拿了大半袋子花生出来。大河一听,在老村嚎了一嗓子:“你们快点带上自己家凳子,去婉宁姐家坐火炉边烤花生吃。快点,要不我们就走了。” 村里孩子哪里听得这个,都把自己家凳子两人抬着往新村去,老村人一看生怕孩子把凳子照看不仔细,路上摔了,赶紧换了干净体面的衣衫扛着桌子,拿着些豆子、鸡蛋的随礼。婉宁看大家都扛了桌子板凳才放心领着一堆孩子回新村。 昊良是在新村熟的人,直接跑去找茂林祖父,请大家先帮忙搬桌椅板凳去。 敏月看到婉宁和昊良这么早就把村里人都领了来,有的家一来二十几口子,就提着小半篮子鸡蛋,还有提一袋子豆子的也是全家老小都扛着桌凳来,公爹和夫君还有小桃姐一家都在热情迎客,她原以为正月请客又不是婚嫁,家里来一两人给公爹拜拜年,留当家人吃一顿,彰显一下公爹对家乡人的礼待,没成想都是些眼皮子浅的,真的全家来,就图吃一顿好饭食的,幸好她备得多。 婉宁一看桌椅板凳都在三家屋子里安置好了,说动了祖母拿出来了两大袋子花生,让昊良领着茂林还有大河一桌给舀一碗花生,让大娘婶子们剥着花生吃,说着闲话,也松快松快。 景宇看了婉宁安排很是满意。 等到中午菜上桌的时候,景宇差点没有把脸气青,碗里的菜摆的好看,但都没几筷子,景宇私下问敏月:“为啥把菜弄得一碗就几筷子?” 敏月笑道:“夫君啊,你就别操心了,才过年,大家家里也是吃了肉的,公爹是巡抚,总得把菜做的精致些才像样,你放心好了,就没有人上门做客会不讲礼节只顾猛吃的。这饭吃的是人情往来和体面……” 景宇再好的脾气也听不下去,气得甩了袖子就出去了,赶紧找了小桃姐帮忙,小桃起先还笑话景宇喜欢瞎操心,待看到菜都是半碗,半碗的,上面都是些点缀的花样,这菜放到边境巡抚府没问题,可这是白月湾,随便个男人都能啃三个馒头,今儿菜看着样数不少,但是村里人两三筷子下去一碗菜就能见底,到时候下馒头的菜都没有,菜已经上桌了,景宇只得带着狗蛋哥给乡亲敬酒,和村里人说点客气话替厨房忙活的小桃姐拖延下时间,在厨房安排的小桃,见别的炖菜也来不及了,只得安排人烧了开水泡发了木耳,让桂枝和家里丫鬟,切了二十多盆肉,用大葱、木耳猛火炒的猪肉,肉菜里辽东大酱下得足,飘的满院子的酱香味。一炒好,赶紧抬了出去给一桌添上一大碗,景宇这才松了口气,大家还没有开始吃馒头呢,桌上菜碗全都见了底,村民看到上了一大碗冒尖的肉菜都笑逐颜开。村民们在桌子上都叮嘱孩子夹菜斯文点,但是上的菜实在不经吃,几筷子就都空了碗。这下来了一大碗肉菜,大家都能吃饱了。 小桃笑容满面的去妇人桌上打着招呼,笑道:“天这么冷,大家正好过年空闲,下午嫂子、婶子们还有妹子们就别回家,在这聚着说说话,我周叔说现在天冷,请大家晚上吃顿羊肉饺子,喝碗羊杂汤都热乎热乎。到时候下午麻烦大家帮忙搭把手一起包饺子。” 大家一听能吃上羊肉饺子都高兴道:“我们一个村的人真是沾周大人和谢大人家光。” 景宇跨进门来,笑道:“婶子们不要说外道话,大家都是一个村的。下午的饺子就得辛苦你们了。我爹也说大家有时间,难得聚在一起说说话。” 婶子们和景宇开着玩笑:“景宇这孩子,吃羊肉饺子吃都辛苦,怕是天下人都想吃这苦了。” 景宇笑着道:“其实我和婶子们一样,也想吃呢。” 景宇笑道:“婶子们、嫂子们我和我姐先出去安排人给你们添个炭盆来,到时候你们下午包饺子不冷。” 等景宇和小桃出去了,村里婶子们夸赞道:“景宇这孩子,小时候就知礼,长大了,这么个贵公子没嫌弃过我们这些人。要不说人周大人能当巡抚,教出来的孩子都不是一般人……” 小桃赶紧让桂枝男人——张二哥安排在新村里买羊,一只一两二钱银子。多给二钱银子让村民也高兴高兴。 敏月看到大家吃完饭,又在剥着花生扯着嗓门吹牛, 没见到有人走的,喊了管事来交代:“村里人没走,给他们添上茶水,别怠慢了。” 管事回道:“夫人,村里人下午要杀羊包饺子,吃了晚饭再走。” 敏月愣了下,问道:“谁安排的?” 管事已经在周家多年,谢夫人和大爷还有老爷的关系他自然清楚,恭敬回话道:“大爷怕是知道夫人要照看小少爷,所以帮着安排了。” 敏月掩饰笑道:“这么大的事,没人来给我通报一声,我都不知道。” 管家忙恭敬道:“老奴,刚在外面和张管事结买羊的账,正准备进来禀报夫人的。” 下午景宇进屋看祺儿,敏月柔声道:“辛苦夫君了,我以为这种正月请客,没有人会吃了饭不走留下的,所以没准备晚饭,上千人的饭食再来一顿确实不好准备,幸好夫君考虑周到,晚上吃饺子,在这乡下也不算太寒酸。” 村里人没走,景宇不想发火,再说敏月是头一次办村里的宴席,所以压了火气,淡淡道:“本也不需要再留下吃晚饭的,只是你中午准备的菜,量实在太小,大家还没吃馒头,所有的菜碗都空了,幸好小桃姐赶紧一桌新添了一大碗肉菜,让大家吃饱了饭。村里人还把肉菜碗里剩了个底。晚上我才安排的羊肉饺子,要不说出去巡抚大人家请客菜不够吃,实在不好听。” 敏月忙道:“夫君,是我的不是,我没想到村里人这么能吃,只想着说把菜备的精致些。以后不会这样了。” 敏月这话让景宇失望到了极点,他爹爹费心招待村里人,敏月就使劲拆台。他本来就只得一个儿子,他们又是外来户,他家这种没有宗族庇护的人家,敏月还不知道和周边村里人交好。婉宁两千亩地的稻子,去年说要赶天收,一家人在沂州都没有人回来,老村新村人就商量着帮收回了家。这世上哪有你瞧不起人家,人家还会真心待你的。就像中午吃饭,他去敬酒,狗蛋哥就知道拿着酒碗跟着他,替他代喝,帮着他说好听的话。句句维护他。吃完饭食狗蛋哥一家的女眷就知道带着妇人们帮着收拾桌子。 敏月瞟了眼景宇不愉的面色,柔声道:“夫君,以后村里的事我会去请教小桃姐的,再不给家里丟份了。” 景宇哪怕明知没有用,还是希望敏月当娘的能为儿子着想,耐心劝道:“村里人一年难得吃顿好的,我们也是常年不在家的人,饭菜丰盛些,待村里人热情些,多为我们儿子结点善缘。” 敏月面上认真道:“妾身记得了。”夫君是山长,又给学生讲学,辽东和三州但凡有点家世的人家孩子都在书院,她的儿子怎会没有能用的人。 景宇扫了一眼敏月,心里更是淡了几分。平静对敏月道:“你提前收拾一下,把这白月湾家里也安排好,初五我们去边境,王爷初九宴请辽东官员将领,我们家得去。” 敏月高兴道:“知道了夫君。” “你大伯走了,可是你祖母还在,你安排一下怎么送礼,到时候我陪你回去看望一下祖母。” 敏月柔声道:“夫君放心,边境的我会安排好的,给三丫姐家和裴统领家的礼也备好了的。” 景宇道:“给炤炤婆家李指挥使备一份,炤炤夫妻过年守在越州,你给炤炤家也备上一份,到时候让小桃姐她们回沂州的时候,从越州过,给她们捎了去。对了,回了边境,炤炤婆家小叔营州知州可能会上门拜访爹爹,你也给备份回礼。” 夫君提的人家都是辽东官职不低的人,敏月自会小心备礼,认真道:“到时候礼备好后,我请夫君给看看是否妥当。” 景宇点点头,“我先出去陪一下客人。”他知道就算他劝敏月,敏月也不愿意花心思去应酬村里的妇人,到时候让村里妇人看出来敏月瞧不起她们,反而更得罪人,还不如不勉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