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县衙,验尸房。
暮色未沉,秋阳却早已西坠,洒在衙门石阶上,泛出一片朦胧金辉。
林一、徐捕头、陆芸三人并肩走进验尸房,这是一间半地窖式砖石屋,屋内阴冷、幽暗,通风窗口上罩着铁栅。
墙角堆着草灰、石灰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验尸台上,苏云亭的尸身已被检验完毕,身上盖着粗布白单。
站在旁边的,是县衙常年供职的老仵作,灰袍皱纹斑驳,脸上风霜深刻,正洗手擦汗。
“哎哟哟……我说徐头儿,你怎么还带人来啊……”
老仵作一抬头,见到陆芸,顿时一缩脖子,忙不迭行礼。
“哎呀陆小姐,您怎么又来了!老爷可是明令禁止您再插手命案调查的,若是被他知道,我可又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陆芸一抬手,哗啦一声,马尾轻甩,神情淡定得仿佛已经习惯。
“你不说,我不说,我爹怎么会知道?”
“您这……”老仵作一脸为难,却也奈何不得这位大小姐。
叹了口气,认命似的摇头,“唉,陆家果然是你当家。”
徐捕头憋笑憋得耳根发红。
林一则是直截了当地问道:“苏老爷的验尸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
他擦了擦手,正色道:“死因为利器直刺心口,刺入极深,一刀毙命,手法干净利落,毫无挣扎痕迹。”
林一点头:“死亡时间呢?”
“根据尸僵程度与尸斑判断,死亡时间应在昨夜亥正前后。”
“什么?”林一眉头一挑,声音都提高了一些。
连陆芸也“咦”了一声,罕见地露出几分惊异之色。
徐捕头吃惊道:“你确定是亥时?不是子时之后?”
“老夫验尸三十余载,此等误差不会超过一个时辰。”仵作肃然道。
“这就奇了……”林一喃喃低语。
亥时,那不是正好是苏云亭服药安歇的时候吗?
赵长安那时还在准备“驱邪仪式”,根本不具备作案时间。
这密室杀人,就成了个多余的“障眼法”?
“这就说明赵半仙根本不可能是凶手。”林一沉声分析道,“他再怎么能耐,也没办法分身。再说了,杀人不需要再演一场‘封鬼戏’,反而多此一举。”
“可他依旧可疑。”陆芸双臂环抱,语气倔强,“说不定他有同伙。”
林一看着她:“你倒是说说,这同伙是谁?”
“这我哪知道?”陆芸瞪眼,“但他自己说在房里昏迷,结果人却出现在前院林中。你不觉得太奇怪了吗?”
林一心中暗道:姑奶奶你就别添乱了,能在亥时动手,又能伪造密室,又能让赵半仙中途昏迷……这凶手怕不是还要脚踩七彩祥云?
他虽然没说出口,但面上的讽意难掩。
陆芸一眼就察觉,冷哼一声:“你别以为你想得周全,这世上多得是你料不到的事。”
林一没有再顶嘴,反而沉下心,追问仵作:“苏老爷身上,除致命伤外,还有其他痕迹么?比如挣扎、捆绑、拖拽的痕迹?”
仵作摇头:“都没有。肌肉松弛、血管状态清晰,说明他死前身体处于极度放松状态。”
林一点点头。
“也就是说,他是毫无知觉地被杀的……可在他的房里却没有痕迹,也没有在苏府的其他地方发现血迹,那他是在哪被杀的?”
这个问题抛出,全场寂然。
陆芸也终于不再说话了,眼神沉沉,不知是陷入思索,还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判断确有漏洞。
徐捕头摸了摸后脑勺:“这案子……怎么越来越复杂了。”
不过,“同伙”这一说,未必没有价值。
“有一点倒是值得注意。”林一忽然道,“你们还记得吗?赵半仙当初刚进府,就斩钉截铁地说,那间下人房曾死过一个女人。
“而且从苏老爷事后的反应来看,应该是真的。这种事,一般人不可能随口就编得这么准。
“我怀疑,有人告诉过他。
“那人必然知晓苏家的过去,甚至……和那段过去有关。”
徐捕头若有所思:“那就是内鬼?”
“说不好。”林一看向徐捕头,“你当捕快久了,苏家这些年可还出过什么事?”
徐捕头皱起眉,努力回忆,过了片刻才开口:“十年前吧……听说苏宅曾经失过一场火。”
“哪儿着的?”
“我记不太清了……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捕快,像这种富户内务,往往也不见得详细记在档里。”
这时,一旁默不作声的老仵作忽然插话:“火,是在后院的下人房。”
“烧死了好几个人,还有两具尸骨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三人齐刷刷看向他。
仵作吐出一口浊气:“那是在十年前,苏家还不是苏云亭当家,而是他兄长苏云武。人很严厉,但管家有方。
“可惜身子骨不好,才四十出头就咳病去世了。
“之后家业由苏云亭接管,也就是那年,苏家后院一排下人房起了火,烧得不小,死了三四个下人,尸首都焦了。
“县衙来过人,说是灯油失火,无人追责。”
“可……”仵作压低了声音,“我记得,那起火的房间,好像……就是这次出事的那间。”
空气倏然凝固。
林一眸光微动,脑中像是有根线,被猛地牵起。
同一间屋,十年前烧死人,如今又设驱鬼局杀主。
“这案子,已经不只是眼下这一桩了。”林一低声道。
“你怀疑……”徐捕头也神情凝重。
“我怀疑,这案子牵扯着十年前的火灾。
“甚至……可能那场火灾,根本不是意外。”
从验尸房出来时,天色已暮,街头灯火初起。
城中灯火次第点亮,街头巷尾,饭香与霜意交织,人声与风声交杂,秋意愈浓。
林一轻轻舒了口气:“这案子……线索太多,反而看不清了。
“我先回仁医堂,捋一捋思路。”
“行。”徐捕头点头,“明日一早我去找你。”
陆芸站在一旁,望着林一,忽然问:“你现在倾向哪个方向?”
林一看她一眼:“我倾向于苏家有老账,火里藏冤。”
说完,他抬步离开,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青州城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