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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锣鼓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第 81 章 无尽公路5


    肖靳言的目光在那些工具上停留片刻, 最终落回宿珩身上,等待着他的下文。


    宿珩凝视着那团摇曳的火焰。


    轻声道:“一个……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 都必须一刻不停往前走的人。”


    这个描述很宽泛,甚至有些过于浅显和直白。


    肖靳言闻言,却没有立即接话。


    他沉吟了会儿, 深邃的眼眸在火光下晦暗不明,像是在咀嚼宿珩话里的深意。


    片刻后,他才开口, 嗓音里带着几分恍然。


    “你觉得, 是个负重前行的打工人?”


    “有可能吧。”


    宿珩不置可否, “但要想真正知道这心门的主人是谁,我们恐怕仍要继续往前走。”


    肖靳言“嗯”了一声, 随手从床底下抽出一根半截的铁镐,用来拨弄渐渐衰弱的柴火。


    火星噼啪炸响,火苗重新窜高,驱散了板房内最后一丝阴冷湿气。


    等火势又旺了一些, 他将铁镐随手丢在地上, 挨着宿珩坐了下来。


    两人的肩膀几乎要碰在一起。


    他双手向后撑在冰凉的地上, 仰头, 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不过现在,就算是天要塌下来, 也得先睡一觉。”


    “恢复体力才是正事。”


    说着,他也不管地上脏不脏, 直接就这么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呼吸很快就变得平稳悠长。


    宿珩侧头, 静静看着他。


    肖靳言身上还带着未干透的湿气,几缕黑色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侧。


    跳动的火光勾勒着他英俊硬朗的脸部轮廓。


    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像一幅用笔粗犷、墨色很重的速写画。


    不得不承认。


    这个男人,无论是外形还是内在,都精准地踩在了自己的审美点上。


    宿珩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连续走了六个多小时的路,紧绷的神经在得到片刻的安宁后,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宿珩的眼皮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得沉重。


    他听着外面哗啦哗啦的雨声,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不知不觉间阖上了眼,意识沉入了短暂的黑暗。


    雨声不知疲倦地敲打着铁皮屋顶,像是永无止境的催眠曲。


    不知过了多久。


    当宿珩再次恢复意识时,耳边持续的雨声已经小了很多,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余韵。


    身下的柴火堆也快要燃尽了,只剩下一些微弱的火星在余烬中闪烁。


    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却发现自己枕着的地方异常温暖。


    甚至还带着一种结实而充满弹性的触感。


    宿珩缓缓睁开眼。


    下一秒,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枕着的,是一条肌肉线条流畅分明的手臂。


    而手臂的主人,肖靳言,正侧躺在他身边。


    肖靳言的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头顶,温热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他的发间。


    更让宿珩心跳漏了一拍的是——


    肖靳言另一只滚烫的手臂,正极具占有欲地横在他的腰上,将他整个人半圈在怀里。


    难怪他一点都不觉得冷,原来自己一直被当成了个人形抱枕……


    宿珩在心里暗暗“啧”了一声。


    他全然没有意识,自己是怎么睡着睡着,就睡到人家胳膊上去了。


    尤其……他们两人上半身都还没穿衣服。


    肌肤相贴,呼吸交缠,这种姿势,实在有些过于亲密,堪称暧昧。


    宿珩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肖靳言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拿开,然后悄无声息地坐起身。


    他拿起搭在床板边,已经烘得差不多干透的衣服,开始往身上套。


    换衣服的时候,他瞥了一眼依旧闭着眼睛的肖靳言。


    对方呼吸平稳,似乎睡得很沉。


    但宿珩却莫名觉得,这家伙,是在装睡。


    想到这里,他伸出脚,不轻不重地踢了踢肖靳言的小腿。


    “别装睡了,时间快到了。”


    宿珩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一丝沙哑。


    被他踢了一脚,肖靳言这才“唔”了一声,慢悠悠地睁开眼睛,一副刚刚被吵醒的慵懒模样。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古铜色的健壮身躯在残余火光的映照下,一览无遗。


    结实的胸肌,块垒分明的腹肌。


    以及……一座高耸的小山。


    这一切,都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宿珩眼前。


    宿珩的视线如同被烫到一般,瞬间挪开。


    肖靳言挑了挑眉,慢悠悠地坐起身,揉了揉自己被宿珩枕得有些发麻的胳膊,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捡起自己的衣服,慢条斯理地穿上。


    两人各自收拾完毕,肖靳言最后用脚将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彻底踩灭。


    随后,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这间提供了短暂庇护的板房。


    外面的雨已经差不多停了。


    空气意外的清新湿润,带着雨后的微凉。


    天空中的乌云正在缓缓消散,露出了铅灰色的天幕。


    宿珩走到隔壁那间板房门口,抬手敲了敲薄薄的铁皮门,喊了一声:“乐康。”


    很快,门内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紧接着,铁皮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开门的正是乐康,看到是他们,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


    板房内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那三个人呢?”


    宿珩随口问道。


    乐康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睡得太沉了。醒来的时候,那三个人就已经走了。”


    “不过……其中一个大哥走之前特意跟我说,让我注意时间,等雨停了就喊你们赶紧离开这里。”


    宿珩没有接话,他只是抬起头,望向天空。


    厚重的云层已经裂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


    一缕久违的,带着炙烤意味的金色阳光,正从云缝中挣扎着挤了出来,在湿漉漉的公路上投下一片刺眼的光斑。


    那轮恐怖的烈日,似乎又要回来了。


    宿珩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肖靳言和乐康,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雨停了,该走了。”


    ……


    三人重新踏上公路。


    雨后的天空短暂地清爽了片刻。


    但没走多久,乌云很快散尽,烈日再次高悬,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湿漉漉的路面迅速蒸腾起白色的水汽,混杂着柏油路被暴晒后的刺鼻气味,让空气变得更加闷热黏腻。


    好在经过了短暂的休整和睡眠,三人的体力都恢复了不少。


    尤其是宿珩和肖靳言,脚程明显比之前快了许多。


    乐康虽然依旧有些虚弱,但在求生欲的驱使下,也咬牙紧紧跟在两人身后。


    即便如此。


    在这样的暴晒下持续行走,依旧是对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


    汗水很快再次浸透了他们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令人烦躁的湿热感。


    时间在单调的行走中再次变得模糊。


    不知又走了多久。


    就在乐康感觉喉咙再次干裂得快要冒烟,视线也开始因酷热而微微扭曲时,走在最前面的肖靳言,脚步再次一顿。


    宿珩和乐康立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在前方公路的一侧,蒸腾的热浪之中,隐约出现了一个独立的、方方正正的轮廓。


    那东西看起来很突兀,像是一间被人从某栋楼房里,硬生生抽离出来的单独居室,孤零零地杵在路边。


    一扇门,没有关。


    随着距离的拉近,门前的景象也逐渐清晰起来。


    两个小孩,一男一女,正站在门口。


    女孩看起来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此刻正瘪着嘴,眼圈通红,哇哇大哭。


    她旁边站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穿着背心短裤,手里捏着一根已经舔了一半的棒棒糖,正手足无措地看着哭泣的女孩,小脸上满是慌乱。


    女孩的脚边,散落着一个布娃娃的残骸,脑袋和身体已经分家,棉花内芯露了出来。


    显然,是小男孩闯了祸。


    “呜呜呜……我的娃娃……你把我的娃娃弄坏了……呜呜……”


    女孩的哭声尖细,带着孩童特有的穿透力,在这空旷炙热的公路上显得格外刺耳。


    小男孩急得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姐姐,你别哭了……”


    他想把手里的棒棒糖递给女孩,女孩却一把挥开,哭得更凶了。


    许是女孩的哭声实在太大了,门内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喝骂。


    “哭哭哭!”


    “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吵死了!”


    话音未落。


    一个穿着鲜艳吊带裙,浓妆艳抹的女人踩着一双细高跟鞋,从门内快步走了出来。


    她头发烫成时髦的大波浪,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底,眼影和口红的颜色都十分夸张。


    女人一出来,便一眼看到了地上散架的布娃娃,柳眉倒竖,伸手就揪住了小男孩的耳朵,用力一拧。


    “你个小兔崽子!又把姐姐的东西搞坏了是不是?看我不打死你!”


    “哇啊——痛!妈妈我错了!好痛!”


    小男孩被揪得龇牙咧嘴,手里的棒棒糖掉在了地上,顿时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女人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被两个孩子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索性松开手,叉着腰开始数落:


    “一天到晚就知道给我惹麻烦!”


    “跟你那个不争气的死鬼老爸一个德行!”


    “钱赚不到几个,天天就知道工作工作,家也不回!”


    “老娘连麻将都没法好好打,天天在家伺候你们这两个小祖宗!”


    她骂得唾沫横飞,胸口剧烈起伏着。


    骂着骂着——


    女人的视线不经意间一转。


    忽然注意到了正朝着这边走来的宿珩三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短袖T恤被汗水湿透,隐约透出结实肌肉轮廓的英俊男人。


    女人眼睛骤然一亮。


    随即,她的视线又滑向他身后。


    一个同样被汗水濡湿,但脸庞却依旧清透俊秀的男生。


    女人脸上的烦躁和刻薄,瞬间被一抹惊喜和热情取代。


    “你们好啊,新来的赶路人?”


    女人脸上的表情变化之快,令人咋舌。


    她主动迎上几步,声音也变得嗲声嗲气,“看你们热的,要不要进来喝口水,歇歇脚啊?”


    肖靳言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脸上露出一抹客气而略带疲惫的笑容。


    “那就打扰大姐了。”


    “不打扰不打扰!”


    女人笑得花枝招展,连忙摆手,随后回头催促那两个还在抽噎的孩子。


    “哭什么哭,还不赶紧回家去,有客人来了!”


    男孩女孩被她一喝,也不敢再哭了,飞快捡起地上的棒棒糖和破烂娃娃,一溜烟跑回了屋里。


    女人这才扭着腰,热情地推开门,将三人迎了进去。


    “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太阳太毒了。”


    一踏入屋内,一股浓烈的,有些刺鼻的油漆味便扑面而来。


    宿珩微微蹙了蹙眉,打量着四周。


    这似乎是一个普通的三居室套房的格局。


    客厅、卧室、厨房的门都清晰可辨。


    墙壁刚粉刷过,雪白簇新。


    但空气中弥漫的油漆味昭示着这里刚装修完不久。


    屋内的家具却十分简陋,几件不成套的沙发和茶几,对面的墙上还挂着一面老款的液晶电视,看起来像是临时拼凑成的。


    那两个小孩已经不见了踪影,大概是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女人热情地招呼他们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坐下,自己则扭着腰肢进了厨房。


    很快,她端着三杯水走了出来,放在茶几上。


    “来,喝水解解渴。”


    她的声音比在外面时温柔了不少。


    不像第一个遇到的黑瘦老头那样张嘴就要钱,这个女人显得“好客”许多。


    她将水杯放下后,便挨着肖靳言坐了下来。


    一双涂着亮晶晶指甲油的手,有意无意地拨弄着自己垂在胸前的卷发。


    她一会儿看看肖靳言,一会儿又瞟瞟宿珩,眼神露骨,毫不掩饰自己的兴趣。


    “三位这是从哪里来呀?看着面生得很……”


    “小哥多大年纪了?”


    “有没有对象啊?”


    她的问题主要抛给肖靳言,但眼神却时不时在宿珩身上打转。


    这种场合,肖靳言向来应付得游刃有余。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清凉的液体缓解了喉咙的干涩。


    这才慢条斯理地敷衍道:“我们就是随便走走,迷路了。年纪不小了,对象嘛,随缘。”


    女人显然不满意这个含糊的答案。


    她不甘心地又往肖靳言身边凑了凑。


    还故意将吊带裙的肩带往下滑了滑,露出一片雪白的肩膀,朝他抛了个媚眼。


    “那小哥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呀?”


    肖靳言喝干了杯中的水,将空杯子往茶几上一放。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背上,下巴朝着旁边安静喝水的宿珩那边,不着痕迹地抬了抬。


    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却又毫不避讳。


    “我喜欢他那种类型的。”


    宿珩正低头喝水,闻言,拿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水面泛起一丝涟漪。


    他抬眸,淡淡地瞥了肖靳言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那女人脸上的笑容却骤然僵住,随即迅速沉了下来,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她上下打量了宿珩几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屑和嫉妒,最终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切,真没眼力见儿。”


    她对肖靳言和宿珩顿时失去了所有兴趣,觉得自讨没趣。


    沉默了几秒。


    女人似乎觉得就这么冷场有些不甘心。


    目光一转,又落在了从进门开始就一直低着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乐康身上。


    她换上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身体往乐康那边挪了挪,语气也随意了许多。


    “哎,那个小兄弟,你呢?”


    “多大年纪了?有没有对象啊?喜欢什么类型的跟姐姐说说呗?”


    乐康本就因为之前的经历而心有余悸,此刻被这女人过森*晚*整*理分的热情,以及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某种贪婪的眼神吓到了。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我……我……”


    他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女人见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顿时更加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语气刻薄地抱怨了起来。


    “真是个闷葫芦!”


    “比我家那个不着家的死鬼……更没劲!”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三人。


    自顾自地从沙发缝里摸出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坐到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专心致志地玩了起来。


    手机屏幕上光影闪烁,消息提示音“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女人盯着屏幕,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娇笑,嘴角咧开的弧度像是盛开的花一样,与刚才的刻薄和不耐烦判若两人。


    宿珩慢慢放下水杯。


    抬头注视着挂在液晶电视旁,一张十几寸大小的结婚照上。


    第82章 第 82 章 无尽公路6


    那张十几寸的结婚照上, 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照片里的女人,五官轮廓与眼前这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那时更显年轻清秀。


    她穿着洁白的婚纱, 脸上却没什么喜悦,嘴角抿着,笑容显得十分勉强, 甚至带着一丝不情愿。


    她身旁,一个男人穿着不太合身的西装,正伸出手臂, 有些拘谨地搂着她的腰。


    男人面相普通, 皮肤黝黑。


    即便婚纱照经过了精修, 依旧能看出他脸上粗糙的质感。


    他咧着嘴,笑得一脸憨厚朴实, 眼神里透着几分紧张和喜悦。


    宿珩的目光在照片中男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却轻轻一蹙。


    这个男人的眉眼,与之前在第一栋房子里遇到的那个黑瘦老头,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相似。


    一条模糊的线, 似乎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那个贪婪的老头。


    眼前这个刻薄的女人。


    还有那两个孩子。


    以及这条没有尽头的公路。


    烈日和暴雨。


    这扇心门的主人——


    大概率就是照片上的这个男人。


    抠门爱财的父母, 抱怨不休的妻子, 年幼需要照顾的儿女。


    表面上看, 这似乎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


    然而。


    门外那永无止境的公路,和极端恶劣的天气, 却昭示着这个男人内心深处,无人知晓的绝望。


    那绝望的根源, 又会是什么?


    宿珩想起了在暴雨中遇到的简易板房,以及板房床底下堆放的那些铁镐、铁锤和安全帽。


    他收回投向结婚照的目光,转向那个依旧低头专心玩手机的女人, 声音平静地开口问道:“大姐,你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女人正对着手机屏幕笑得花枝乱颤,似乎在和什么人聊得火热。


    听到宿珩的问话,她头也没抬,有些不耐烦地抽空回了一句。


    “他啊?”


    “一个破修铁路的,死在外面都没人知道!”


    她顿了顿,语气里的刻薄和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一星期能有六天半不着家,钱也挣不到几个,儿子女儿也不管!”


    “你说说,要这种男人有什么用?还不如趁早死了干净!”


    女人这番话说得极为难听,宿珩的眉头不适地皱了起来。


    他几乎是立刻想起来刚进国道时,路边那条锈迹斑斑的铁路线。


    他甚至还能清晰地感觉到——


    随着女人这些恶毒话语的出口,空气中骤然弥漫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


    那是一种被沉重的生活担子压垮的疲惫,以及被最亲近之人背叛和忽视的痛苦与怨恨。


    就在这时。


    女人迟迟不离手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一个来电显示。


    女人看了一眼,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厌恶和不耐,骂了一声:“阴魂不散!”


    她不情不愿地划开接听键,音量开得很大,她也没有调小的想法。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个男人疲惫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声音。


    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还有风声。


    “喂,老婆,是我。”


    “有屁快放!”


    女人的语气恶劣至极。


    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早已习惯了妻子的态度,声音依旧温和。


    “你这几天在家干什么呢?”


    “小欢和小伟他们……听不听话啊?”


    “好得很,不用你操心!”


    女人敷衍地回了两句,“没事我挂了,还要忙着做饭呢!”


    “哎,等等,先别挂!”


    男人连忙出声阻止,“让……让小欢和小伟接个电话吧,我好几天没听到他们声音了。”


    女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朝着紧闭的卧室房门方向,扯着嗓子喊道:


    “张小欢,张小伟!你们那个死鬼老爸找你们,赶紧出来一个接电话!”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在不大的客厅里回荡。


    过了几秒。


    卧室的门后,传来一个男孩略显稚嫩但带着明显抵触的声音,隔着门板,听得有些模糊。


    “我不想接……我才不要接他的电话!”


    “我不要变成爸爸那样的废物!”


    宿珩的耳力极好,这句含糊的话清晰地落入他耳中,让他略感不适,眉心微不可察地拧了起来。


    那女人显然也听到了,但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显然早就习以为常了。


    但就在男孩声音落下后几秒后,“吱呀”一声,卧室的门被拉开了。


    之前那个哭鼻子的女孩张小欢,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眼圈依旧有些红肿。


    有些不自在地瞥了沙发上的宿珩三人一眼后,张小欢低着头走到女人身边,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还在通话中的手机。


    “喂……爸爸。”


    女孩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味道。


    电话那头的男人听到女儿的声音,语气里顿时染上了几分难以形容的欣喜。


    “哎,小欢啊。”


    他顿了顿,又问道:“弟弟呢?他怎么不来接电话?”


    女孩咬了咬嘴唇,声音更低了:“弟弟……弟弟他在睡觉。”


    “哦……”


    男人声音里透出一丝失望,但很快又调整过来,“小欢,爸爸过几天就回去了。你在家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


    “爸爸……”


    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问道:“你具体什么时候回来呀?我的布娃娃……被弟弟弄坏了,你什么时候发工资啊,我想要个新的布娃娃。”


    “啊?又弄坏了?”


    男人似乎有些无奈,但还是立刻安慰道:“爸爸这次回去,给你买个新的,买个更大更漂亮的,好不好?你跟妈妈说一声,让她先带你去买。”


    女孩顿时瘪起了嘴,“我现在就想要……”


    女人一直竖着耳朵听着电话里的内容,一听到这话,立刻就不乐意了。


    她一把抢过手机,对着话筒没好气地嚷道:“买买买!张口闭口就知道买新的!你当咱家是开银行的啊?!”


    “还有啊,这个月工资什么时候打回来?!”


    “家里的米都快吃完了!你再不寄钱回来,我们娘仨就准备喝西北风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被她吼得没了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更加小心翼翼的语气说道:“就这两天,就这两天发工资了,发了我立马就转给你,一分都不会少。”


    “哼!”


    女人这才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但脸上的不耐和鄙夷却丝毫未减。


    张小欢和男人又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日常。


    大多是女孩在说“新衣服、布娃娃”,男人在听,偶尔应和几句。


    没过多久,那女人便不耐烦地从张小欢手里抽回了手机。


    她甚至懒得多说一个字,直接挂断了电话,随手将手机扔在了沙发上。


    通过这通毫不避讳外人的电话,宿珩差不多明白了这家人的矛盾所在。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肖靳言。


    肖靳言接收到他的目光,冲他微微挑了一下眉。


    很明显。


    他从这通电话和之前的观察中,推测出了与自己差不多的线索。


    这扇心门的主人——


    也就是那个在结婚照上笑得憨厚的男人。


    他的绝望。


    恐怕与这个家,与这个女人,与生活的压力脱不了干系。


    挂断电话后,女人像是甩掉了什么天大的麻烦,一屁股陷进沙发里。


    她百无聊赖地划拉着手机屏幕,似乎是在浏览什么毫无营养的短视频,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笑。


    过了一会儿。


    她像是才想起屋里还有三位不速之客,便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要不要留下来,随便吃点东西?”


    肖靳言立刻抓住了话头,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恰到好处的客气笑容。


    “那就太打扰了,荣幸之至。”


    女人似乎已经将刚才肖靳言说理想型是宿珩那档子事,忘得一干二净。


    又或许,她纯粹觉得有这么个英俊健硕的男人在眼前晃悠,总归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听肖靳言这么一说,她竟真的朝他抛了个媚眼,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得意:


    “一般人可没这个福气。”


    “前面路过的那几个赶路的,哼,连进我这门的资格都没有。”


    宿珩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的信息,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


    “前面有多少人路过这里了?”


    女人闻言,将目光转向宿珩。


    那双涂着浓重眼影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露骨,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戏谑。


    “小帅哥,你亲姐姐一口,姐姐就告诉你。”


    宿珩沉默了。


    他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清冷眼眸,平静地回视着女人,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竟像是在用一种绝对理性的逻辑,认真权衡,用一个“吻”换取这条线索的必要性。


    肖靳言在一旁看着。


    原本还带着几分看戏的表情,在察觉到宿珩那该死的“认真”后,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了。


    他几乎是立刻岔开了话题,高大的身躯从沙发上站起,挡在了宿珩和女人的视线之间。


    他对那女人笑道:“大姐,我厨艺还行,不如我来给你打个下手?”


    女人被他这么一打岔,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殷勤弄得心花怒放,乐不可支地摆了摆手。


    “那敢情好啊,多个人帮忙,总比我自己一个人忙前忙后强。”


    肖靳言迈开长腿,在路过宿珩身边时,毫不留情地瞪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带着一丝警告和不满。


    然后才跟着女人走进了厨房。


    宿珩:“……”


    他老老实实地重新坐回了沙发里。


    另一边,沉默寡言的乐康,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尤其是肖靳言看向宿珩时,那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那个已经死去的男朋友。


    曾经,他男朋友也是这样,会用那种带着点霸道和宠溺的眼神,牢牢地看着自己。


    一股难言的酸涩涌上心头。


    乐康默默低下头,死死盯着面前桌上那只空空如也的水杯。


    眼眶,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渐渐湿润了。


    厨房内。


    肖靳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所谓的食材。


    水槽边放着一个菜篮子。


    里面有几颗蔫头耷脑的青菜,两根表皮发皱的胡萝卜,还有一小块看着就不太新鲜的猪肉。


    虽然卖相不佳,但好歹,都是能入口的正常食物。


    比起之前在第一栋房子里,那个老太婆用尖刀费力从骨头上剔刮下来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血肉。


    眼前的这些,已经算是相当能入眼了。


    女人正在水槽前,乒乒乓乓地鼓捣着一口满是油垢的铁锅。


    但比起洗锅做饭,她对肖靳言的兴趣显然要浓厚得多。


    她借着让他帮忙洗菜的名义,丰腴的身体,总是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紧贴。


    那双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甚至还想趁机揩一把他骨节分明的手背。


    肖靳言面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容,身体却总能在关键时刻,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碰触。


    动作行云流水,游刃有余,不露丝毫刻意的破绽。


    女人几次三番扑了个空,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恼意,刚想发作。


    冷不防一抬头。


    她触及到了面前男人那双黑沉沉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深邃瞳孔,以及他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一瞬间,他周身温和的气场荡然无存。


    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被某种蛰伏已久的大型猛兽,用冰冷的目光死死锁定的错觉。


    一股源自本能的寒意,瞬间从她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女人干笑两声,急忙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哎呀,这厨房太小了,挤着两个人怪热的,你还是出去等着吧,我一个人能搞定。”


    肖靳言自然乐得清静。


    他回到客厅,径直走到宿珩身边坐下。


    宿珩正趁着女人在厨房忙碌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拿起了被女人随手扔在沙发上的那部智能手机。


    手机屏幕并没有上锁。


    他以女人在厨房里看不到的角度,迅速划开了聊天软件的窗口。


    置顶的几个聊天框,头像暧昧,备注露骨。


    宿珩随手点开其中一个。


    一连串不堪入目的消息记录瞬间映入眼帘。


    污言秽语,还有一些转账记录和露骨照片。


    这些内容,无疑证实了他之前的推测——


    这个心门的主人,确实遭受了来自妻子的背叛。


    宿珩面无表情地切出聊天框。


    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操作,干净利落地,将那些暧昧不清的联系人,连同聊天记录,删了个一干二净。


    他甚至能想象到。


    当那个女人重新拿到手机时,那张涂满脂粉的脸,会被气成什么颜色。


    随后,宿珩点开了通话记录。


    记录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几乎都是同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每隔一两天就会有一次通话记录。


    最新的那条,正是刚刚结束的那一通。


    是女人名义上的丈夫。


    宿珩默默记下了那串号码。


    他继续往下翻了两页,目光忽然顿住。


    在一个不太起眼的位置,出现了一个不一样的号码。


    从号码的位数和格式判断,像是一个座机号码,而且通话次数频繁,几乎每周都有一次。


    宿珩抬眸,向身旁的肖靳言递去一个眼神。


    接收到宿珩的信号,肖靳言摸了摸鼻子,心领神会地“啧”了一声。


    他太清楚这家伙又想搞什么小动作了。


    肖靳言无奈地起身,重新走到厨房门口。


    双臂抱在胸前,高大的身躯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里面的女人没话找话。


    他的身影,正好将女人望向客厅的视线,堵得严严实实。


    而宿珩趁此机会,迅速在手机上按下了那串座机号码,并拨了出去。


    电话“嘟嘟”响了两声。


    很快,那边被人接通了。


    一个略显轻佻的男人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带着一丝暧昧的笑意,开口便是:“这才几天没见,就想我了?”


    宿珩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似乎并不意外他的沉默。


    紧接着又笑了一声,语气熟稔地说道:“行了,别装了,老地方等你啊,房号这次换了,你去702找我。”


    说完,不等宿珩回应,对方便干脆利落地直接挂断了电话。


    宿珩拿着手机,微微一愣。


    虽然对方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但他已经明白了。


    下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了。


    房号,702。


    第83章 第 83 章 无尽公路7


    宿珩挂断电话, 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异样。


    他趁着肖靳言将那女人的注意力完全吸引的机会,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


    他再次点开聊天软件,指尖联系人那栏迅速滑动, 很快便找到了一个备注为“老公”的联系人。


    点开对话框。


    长长的聊天记录里,几乎全是清一色的转账截图。


    六千,六千, 五千三。


    金额不等,但频率很高。


    每一笔转账下面,都附着男人发来的几句简短的话。


    [老婆, 这是这个月的工资, 你先拿着花。]


    [天冷了, 给小欢和小伟买两件厚衣服。]


    [我脚伤了,去医院花了六百, 所以这个月工资少了一点,我在这边挺好的,别担心。]


    而女人的回复,只有系统自动显示的“某某某已领取转账”。


    除此之外, 再无一言。


    宿珩的目光在那些冰冷的转账记录上停留了片-秒。


    随即,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 在输入框里敲下了一行字。


    [你在哪儿, 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几乎是在消息发出去的瞬间,对面就有了回复, 快得让人心惊。


    [我还在铁路上,过几天就回了, 小伟没接我电话,是生病了吗?]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对儿子难以掩饰的焦急和关切。


    宿珩看着那条回复, 眸色深沉。


    他想了想,手指再次在屏幕上敲击,故意发去了一条截然不同的消息。


    [我在702等你]


    消息发送成功后,他特意等了两秒。


    两秒后,宿珩便毫不犹豫地长按了那条消息,选择了撤回。


    他相信,即便只有这短短一两秒的时间,那个一直紧盯着手机的男人,也绝对看到了。


    做完这一切。


    不等男人回复,他迅速动手删除了刚刚的对话记录,然后果断地点了右上角的设置,将他干脆利落地拉入了黑名单。


    以防女人看到。


    宿珩把手机放回原位。


    没过多久,女人端着两个菜盘子走了出来。


    一个青椒炒肉,一个胡萝卜丝,菜色暗淡,油放得极重,盘子边缘还沾着黑乎乎的油垢。


    “吃饭了!”


    她没好气地对着卧室的方向吼了一声,将两个菜盘重重地放在茶几上。


    卧室的门被拉开,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默默地在茶几边的小板凳上坐下,谁也不敢说话。


    女人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饭,自己也盛了一碗,便头也不抬地狼吞虎咽起来。


    肖靳言和宿珩对视一眼,也各自盛了饭。


    乐康更是饿得不行,也顾不上菜好不好吃,埋头就往嘴里扒饭。


    一顿饭在沉闷压抑的气氛中很快就结束了。


    女人吃完,把碗筷往茶几上一推,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丰腴的曲线毕露。


    “困死了,老娘要去睡午觉了。”


    她说着,眼神恋恋不舍地在肖靳言和宿珩身上来回打转,最后抛了个媚眼,才扭着腰回了自己的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女人一走,客厅里的气氛顿时松快了不少。


    女孩张小欢默默地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狼藉。


    她旁边的弟弟张小伟也想帮忙,却笨手笨脚地差点把一摞盘子打翻在地。


    “我来吧。”


    宿珩站起身,从男孩手里接过了那摞油腻的碗筷。


    张小欢愣了一下,抬头看着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哥哥。”


    宿珩端着碗筷,和她一起走向厨房,状似随意地开口问道:“你爸爸,这次出去多久没回来了?”


    女孩跟在他身后,闻言,很认真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数着。


    “一天,两天,三天……”


    她数得很慢,很仔细,最后停留在第九根手指上。


    随后她抬起头,失落地说道:“爸爸这次,已经有九天没有回来了。”


    九天。


    宿珩心中一动。


    这代表……这扇心门,已经存在了九天。


    等肖靳言借着洗碗的名义,重新将三人的水瓶都灌满水后,他们没有再做停留。


    三人离开了这间三居室,重新踏上了外面的公路。


    刚一踏出门,那股熟悉的,几乎能将人烤熟的酷热,便再次迎面扑来。


    宿珩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那间孤零零杵在路边的三居室,正在蒸腾的热浪中,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般,迅速模糊扭曲。


    最终,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公路上,只剩下他们三人,以及前方那条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柏油路。


    “我去看看。”


    肖靳言忽然顿住脚步。


    乐康还没反应过来他要看什么,就见肖靳言迈开长腿,径直朝着公路边那片翻涌不休的灰色浓雾走了过去。


    “别去!”乐康脸色大变,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尖叫起来,“那里有怪物!”


    他男朋友被活活撕碎的惨状,还历历在目。


    然而,肖靳言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警告,身影很快便没入了那片浓稠的灰雾之中。


    雾气剧烈地翻涌起来。


    隐约间,能看到几个诡异的黑色影子,如同鬼魅般朝着肖靳言消失的方向猛扑过去。


    紧接着,雾中传来怪物愤怒的嘶吼,以及几声极其干净利落的,金属划破皮肉的“嗤啦”声。


    一切又很快归于平静。


    乐康紧张得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死死盯着那片灰雾,大气都不敢喘。


    不过十几秒的功夫。


    肖靳言高大的身影,便从翻涌的灰雾中,闲庭信步般走了回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有些嫌弃地甩了甩手中那把黑色短刀上沾染的黏稠液体。


    他走到宿珩面前,沉声说道:“雾里面的确有一条并行的铁轨。”


    “不过,铁轨上盘踞着很多怪物。”


    “强行靠近,只会激怒它们,数量太多了,不好对付。”


    这个结果,在宿珩的意料之中。


    那条铁轨,是心门主人工作的地方,也是他痛苦的根源之一。


    他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和绝望在那里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工作。


    自然不会让他们轻易靠近。


    唯一的路,还是只有脚下这条。


    肖靳言变戏法似的,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将短刀收回的。


    随即,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宿珩身上,挑了挑眉。


    “说吧,刚才在那女人的手机上,都捣鼓了些什么?”


    宿珩平静地回视着他,清冷的声音在炙热的空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我在尝试。”


    “尝试什么?”


    “尝试在下一个落脚点,见到这扇心门的主人。”


    肖靳言没看到他具体的聊天内容。


    但以他对宿珩的了解,也能猜到这家伙十有八九又做了些什么骚操作。


    他耸了耸肩,嘴角勾起一抹饶有兴味的弧度。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说完,他便没有再多问。


    不知为什么,只要是宿珩的安排,他向来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


    三人没有再耽搁,转身继续沿着那条仿佛被诅咒了的公路,向前走去。


    这一次,他们只走了约莫两个多小时。


    头顶那轮毒辣的烈日还未彻底落下,天空却毫无征兆地再次阴沉下来。


    浓厚的乌云如同鬼魅般凭空汇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吞噬了天光,将整片大地都拖入了昏暗之中。


    狂风呼啸而起,公路两旁的灰雾被搅得剧烈翻涌,发出呜呜的怪啸。


    气温骤降,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再次取代了先前令人窒息的酷热。


    宿珩默默抬头看了一眼那黑沉沉的天幕,在心里计算着时间。


    从上一次暴雨结束,到这一次乌云汇聚,差不多又是六个小时。


    这意味着——


    每隔六个小时,这扇心门里的天气就会发生一次极端的变化。


    从酷热到暴雨,周而复始,或许还有其他更极端的天气,暂时不为人知。


    但宿珩几乎可以断定。


    公路上气候变化,实际上代表着心门主人在铁轨上工作的真实状态。


    日复一日,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进行着高强度的劳作,没有片刻喘息。


    “轰隆!”


    一声沉闷的雷鸣自云层深处滚过,预示着又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好在经过了之前的休整,眼下三人的体力还算充足。


    “快走!”


    肖靳言低喝一声,率先加快了脚步。


    宿珩和乐康也立刻跟上,三人顶着愈发狂暴的风,在昏暗的公路上奋力前行。


    终于。


    赶在倾盆大雨彻底落下之前,他们看到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栋孤零零的建筑。


    那是一栋约莫七层楼高的老式宾馆。


    楼顶上挂着一个已经有些掉漆的招牌,几个霓虹灯管闪烁着暗红色的光,拼凑出四个大字——


    [红太阳宾馆]


    三人立刻朝着宾馆的方向冲了过去。


    刚冲到门口,黄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肖靳言一把推开宾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一股混杂着潮湿霉味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迎面扑来。


    宾馆的大堂不大,光线昏暗.


    前台后面,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女人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


    肖靳言走上前,屈起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柜台。


    女人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到门口风尘仆仆的三人,愣了一下,才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住宿?”


    “开房。”


    肖靳言言简意赅。


    女人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了一圈,语气公式化地问道:“三间单人房吗?”


    “不。”


    肖靳言的视线从宿珩和乐康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即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扬。


    “一间单人房,一间大床房。”


    这话一出口,不止是前台的女人惊呆了,连站在他身后的乐康都猛地睁大了眼睛。


    乐康怔怔地看着肖靳言高大挺拔的背影,又看了看旁边那个从始至终都面不改色的清冷少年。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失落,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再次不可抑制地,怀念起自己那个已经死去的男朋友。


    宿珩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对于和肖靳言睡同一张床这种事,他早已习惯。


    毕竟又不是第一次了。


    只不过越发明目张胆了一些……


    宿珩察觉到了身旁乐康情绪的低落。


    他侧过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安慰了一句。


    “是因为钱不够了。”


    乐康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木然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作为自己内心深处那点微不足道的慰藉。


    前台的女人回过神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重新打量了一遍肖靳言和宿珩,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肖靳言像是没看到她的眼神,继续说道:“房间要7楼的。”


    “7楼没有单人间了。”


    女人翻了翻登记本,头也不抬地说道。


    “没关系。”肖靳言的语气不容置喙,“只要大床房在就行。”


    女人脸上的表情更加古怪了。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肖靳言一眼,最终还是没再多说什么,低头开好了房。


    她从抽屉里拿出两张房卡,递了过来。


    “单人间在303,大床房是701,一共498块,怎么支付?”


    肖靳言翻出钱包,从内里抽出五张一百元的纸币,递了过去。


    随后接过房卡,顺手将303那张递给了乐康。


    “找你的两块钱。”


    女人从钱箱里翻出两个硬币,扔在柜台上。


    肖靳言没拿,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用找了。”


    但宿珩却固执地将那两枚硬币捡了起来,递到肖靳言面前。


    肖靳言哑然失笑,接过钱后便转身,朝着不远处的电梯口走去。


    巧的是,他们刚走到电梯门口,电梯门“叮”的一声,正好下到1楼。


    从里面走出来的,竟然是之前在简易板房里遇到的那两男一女。


    再次见到肖靳言他们,那三人的脸上也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讶。


    “是你们?”


    那个年长一些的男人率先开口。


    肖靳言冲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你们这是刚到?”男人又问。


    “嗯。”


    简单寒暄了两句,那三人便急匆匆地走向前台,似乎是要买些吃的喝的。


    肖靳言三人则走进了电梯。


    电梯在3楼停下,乐康拿着房卡走了出去。


    电梯门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肖靳言和宿珩两个人。


    电梯继续上升,直达7楼。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


    7楼的走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墙壁上贴着已经有些发黄的壁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他们的房间是701,就在电梯口的左手边。


    肖靳言拿出房卡,正准备刷卡开门。


    宿珩却伸手拦住了他。


    在肖靳言略带询问的目光中,宿珩没有说话,只是轻手轻脚地走到了701隔壁,那扇紧闭的702房门前。


    他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侧耳倾听了片刻。


    门内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动静。


    想来,他要等的人,还没有到。


    宿珩退了回来,对肖靳言微微摇了摇头。


    肖靳言了然,这才用房卡“滴”的一声,刷开了701的房门。


    一进门,一股暧昧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房间是标准的宾馆布局.


    一张大床,一个床头柜,对面墙上挂着一台老旧的电视。


    但诡异的是,房间的灯光是粉红色的,连床头灯的灯罩都是暧昧的粉纱。


    床头的墙壁上,甚至还贴着一张衣着暴露的美女海报。


    肖靳言扫了一圈房间,目光最后落在床头柜上。


    他走过去,伸出两根手指,捻起一个印着“超薄”字样的小方盒,在宿珩面前晃了晃,啧了一声。


    “东西倒是齐全。”


    说着,他随森*晚*整*理手将那个小盒子扔回了原地,转过身,揉了揉脖子。


    “我去洗个澡。”


    连日的奔波和极端天气的折磨,让他也感到了一丝疲惫。


    “嗯。”


    宿珩应了一声,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暴雨如注,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幕之中。


    他看着窗外的雨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洗快点。”


    肖靳言刚走到浴室门口的脚步一顿。


    他回过头,看向宿珩的背影,眉梢高高地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正经的调笑。


    “怎么,这就等不及了?”


    宿珩闻言,终于舍得将视线从窗外收回。


    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对着肖靳言,翻了一个极其优雅的白眼,无视了他的嘴欠。


    “你等得及的话,就慢点洗。”


    肖靳言自然知道他说的是702即将发生的事。


    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低地笑了一声,心情颇好地走进了浴室。


    很快,浴室里便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宿珩站在窗前。


    不知为何。


    窗外暴雨砸落的声音,却始终隔绝不了浴室里的哗啦水声。


    第84章 第 84 章 无尽公路8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


    过了许久, 门才被人从里面慢悠悠拉开。


    肖靳言赤着脚走了出来,周身还裹挟着一片温热氤氲的水汽。


    他似乎是嫌弃自己那身被汗水反复浸湿的衣服,简单搓洗后晾在了卫生间里。


    此刻, 他身上只松松垮垮地裹了一件宾馆提供的白色浴袍。


    浴袍的质量不怎么好,洗得有些发硬,穿在肖靳言高大健硕的身体上, 明显短了一截。


    腰带也只是随意在腰间系了一个松散的结。


    敞开的领口之下,古铜色的结实胸肌,与壁垒分明的腹肌线条, 在昏暗中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阴影。


    水珠顺着他利落的短发发梢滚落, 滑过紧实的皮肤, 最终隐没进浴袍深处,那片更晦暗的区域。


    正站在窗边的宿珩, 闻声下意识地回首一瞥。


    视线恰好撞上那片肌理分明、热气蒸腾的胸膛。


    肖靳言手里正捏着一条毛巾,动作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


    尽管这副景象早已不是第一次目睹。


    但心脏漏跳半拍的感觉,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每一次都悄然浮现。


    又或许是这701房间里, 过分暧昧的色调在暗中作祟。


    宿珩感觉喉咙竟有些微的发干, 心跳也透出一丝陌生的、不受掌控的急促。


    他很好地压下了这份异样, 若无其事地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被暴雨冲刷的世界。


    肖靳言将擦完头发的毛巾随手丢在床头柜上, 踱步到宿珩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外扫了一眼。


    “隔壁还没动静?”


    宿珩摇了摇头, 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冷:“等着吧。”


    “嗯。”


    肖靳-言应了一声,似乎觉得站着有些乏了, 转身便在身后那张铺着俗艳粉色床单的大床上,四仰八叉地躺了下来。


    他舒服地舒展了一下筋骨,双手枕在脑后。


    本就偏短的浴袍下摆, 因为这个大开大合的动作,更是向上卷缩了不少。


    两条肌肉匀称、笔直修长的腿就这么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空气里。


    宿珩转身,只要稍一垂眸,就能清晰地看到浴袍堪堪掩盖下,那片晦暗不明的深处。


    “趁着他们还没来……”


    肖靳言懒洋洋地开口,嗓音里带着一丝刚沐浴过的沙哑与舒适。


    “要不你也先去冲个澡?”


    宿珩却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


    “不急。”


    他淡淡道:“我看了前台的住宿时间表,按照规则,我们付出了足够的报酬,至少可以住到明天中午再退房。”


    “行吧。”


    肖靳言没再多劝,他侧过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宿珩的侧脸。


    在房间暧昧的粉色灯光浸染下。


    少年清瘦的剪影被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皮肤显得愈发清透干净,连颊边细小的绒毛都根根分明。


    长而卷翘的睫羽在眼睑下方投落一小片淡影,让他那双总是透着几分疏离的眼眸,也平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真是越看越顺眼。


    宿珩当然察觉到了那道毫不掩饰的,几乎称得上是灼热的视线。


    只不过。


    他却假装没有看到,只专心致志地看着窗外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世界。


    房间里一时间陷入了某种古怪的沉默。


    只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和两人之间逐渐升温的,暧昧不明的气氛在悄然发酵。


    这份微妙的安静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就在肖靳言快要躺得昏昏欲睡时——


    走廊外,终于响起了一阵缓慢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最终在他们隔壁的702房门前停下。


    “滴——”


    一声轻响,是房卡刷开门锁的声音。


    门被推开,又随即关上。


    没过多久,走廊里又传来一阵相对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嗒嗒”声。


    来人似乎没有房卡,直接抬手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门很快就开了。


    紧接着,一道女人刻意压低却依旧显得娇媚的笑声,和一个男人沉闷的笑声,隔着薄薄的门板,模糊地传了过来。


    宿珩立刻转过身,快步走到了门边。


    原本仰躺在床上的肖靳言,也在同一时间坐直了身体,眼底的慵懒瞬间褪去,恢复了一贯的凝肃。


    隔壁的房门很快就重新关上了,甚至还传来了反锁的声响。


    然而,这家老旧宾馆的隔音效果实在堪忧,即便隔着一堵墙,两人也能清晰地捕捉到里面的对话。


    “死鬼,这么久了总算想起我来了?”


    是那个刻薄女人的声音,此刻却嗲得能掐出水来。


    “这不是忙嘛?”男人闷闷地笑着,“你那个废物老公没发现吧?”


    “提他干嘛,晦气!”


    随后,便是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一些更加不堪入耳的喘/息和呻/吟。


    宿珩的眉头瞬间紧紧皱起。


    伴随着隔壁那些污秽的声音——


    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是背叛的怨毒。


    是被愚弄的愤怒。


    是日积月累无法宣泄的痛苦。


    还有被生活重担压得骨头都在作响的绝望。


    他知道,这是那扇心门的主人,即将出现的征兆。


    现在,他们只需要等待。


    等到那个被逼入绝境的男人,来敲响这扇埋葬了他最后一点尊严的门。


    702房间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那股浓稠的绝望情绪也随之攀升到了顶点,几乎要化为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直观的体现,便是窗外的暴雨。


    雨势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狂暴,像是天河决堤,冰冷的雨点化作无数细小的石子,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骇人的巨响。


    整个房间的温度,也仿佛在瞬间被抽空,变得阴冷刺骨。


    宿珩甚至能感觉到——


    这股寒意,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体感,而是源自心底最深处的战栗。


    不止是他,这栋宾馆里的其他人,恐怕也感受到了这股异常。


    然而。


    宿行和肖靳言,却没有等来预想中的敲门声。


    “啊——!”


    一声属于男人的,凄厉至极的惨叫,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雨夜的嘈杂,从隔壁猛地传来。


    紧接着,便是女人惊恐万状的求饶声。


    “啊啊啊啊啊……”


    “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宿珩眼神骤然一凛,再也顾不上等待,直接转身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肖靳言反应更快,几乎是在惨叫声响起的瞬间,他便已经从床上翻身而起,那把黑色的短刀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手中,紧随其后地跟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冲到702的房门前。


    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的脚步同时一顿。


    房门大敞四开,门锁完好,没有任何被暴力破坏的痕迹。


    房间内,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此时衣衫不整地瘫倒在床边的地毯上,脸上血色尽失,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正浑身筛糠般地发着抖。


    而在她面前的大床上,躺着一具赤裸的男性尸体。


    那男人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浮肿,皮肤被水泡得惨白发皱,像是已经在水里溺亡了很久很久,才被人打捞上来。


    除此之外,房间里空无一人。


    那个本该出现在这里,捉奸在床的心门主人,仿佛只是一个凭空出现的幻影。


    来过,又消失了。


    ……


    除此之外。


    那股令人窒息的浓烈绝望,同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就像一场突兀的潮汐,在淹没一切的瞬间,又迅速退去。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藏在空气里的,若有若无的,混杂着扭曲和疯狂的……快感。


    大仇得报的那种快感。


    宿珩的脸色不太好看。


    原以为能借着这场捉奸的戏码,将心门的主人逼出来,但事与愿违。


    他确实来了。


    但他的出现,比想象里要诡异得多,也更……无声无息。


    宿珩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瘫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女人,试探性地开口,声音清冷。


    “刚才是谁来了?”


    女人像是被这个声音惊得触了电,猛地一哆嗦。


    她语无伦次地尖叫着,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像是在驱赶什么看不见的鬼魅。


    “别过来……别过来!”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啊啊——”


    她的精神显然已经彻底崩溃,眼看是问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了。


    宿珩不再浪费时间。


    他收回目光,反手将702的房门轻轻带上,把里面那女人神经病一样的哭喊,关在了门后。


    他转过身,一句话也没说,走回了701。


    肖靳言的脸色同样沉重。


    他紧随其后地跟进房间,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反手将门关上并落了锁。


    房间里那暧昧的粉色灯光,此刻看来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宿珩一语不发地脱掉上衣,径直走进了卫生间。


    “去洗澡?”肖靳言问了一句。


    门内,传来一声含混不清的“嗯”,随即被哗啦啦的水声彻底淹没。


    肖靳言耸了耸肩。


    他重新走回床边,但这次没躺下。


    他靠着墙,抽出了那把黑色的短刀。


    冰冷的刀锋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挽出一道道利落的刀花,在粉色的灯光下折射出森然的冷光。


    他的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把所有的线索,像拼图一样,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一个常年在外,从事高危高强度铁路工作的男人。


    一对只会伸手索要,从不关心他死活的亲人。


    一个贪得无厌,抱怨不休,甚至公然出轨的妻子。


    一对被母亲教唆,对父亲充满抵触和怨恨的儿女。


    ……


    这些,共同构筑了男人内心那座名为绝望的牢笼。


    而刚才,那个男人以一种近乎鬼魅的方式,杀死了妻子的情夫。


    这意味着,在这扇心门里,他拥有着某种超乎寻常的,足以扭曲规则的力量。


    肖靳言的眉头紧紧锁起。


    时间在水声和寂静中缓缓流逝。


    大约半小时后,卫生间的门被拉开。


    宿珩洗完了澡,同样换上了一件宾馆提供的白色浴袍,走了出来。


    他头发上的水珠还没擦干,几缕湿润的黑发贴在光洁饱满的额前,水汽氤氲下,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清冷疏离的脸庞,竟显得格外干净清透。


    浴袍有些宽大,松松垮垮地裹在他纤瘦的身体上,更衬得他脖颈修长,锁骨的线条清晰漂亮。


    肖靳言已经躺回了床上,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宿珩没有在意他的视线,径直走到大床的另一侧坐下。


    他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那台老旧的,款式过时的座机电话上。


    这种宾馆内部专供的电话,通常只能拨打前台或者其他客房的内线。


    但宿珩只是静静地看着它,像是在思考什么。


    片刻后,他伸出手,拿起了听筒。


    在肖靳言略带诧异的注视下,宿珩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布满灰尘的数字按键上,不疾不徐地摁出了一串号码。


    正是他从那个女人的手机上,牢牢记下的,属于心门主人的电话号码。


    他将听筒贴在耳边。


    听筒里,传来一阵单调而重复的“嘟——嘟——”声。


    一声,两声,三声。


    忙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带着一种令人心焦的空洞。


    肖靳言停下了手里转动的短刀,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去。


    就在第九声忙音响起,宿珩几乎要以为这通电话不会被接通,准备挂断的时候。


    听筒那边,忽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紧接着,一个沙哑的,透着无尽疲惫的男人声音,从电流的嘶嘶声中,传了过来。


    “喂,你找谁?”


    宿珩握着听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那双漆黑的眼眸依旧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


    他只是极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便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薄唇轻启,对着听筒,说出了一句让肖靳言眉头狂跳的话。


    “你老婆饭做得不错,想吃的话,我在701等你。”


    这句话,像是一块巨石,被猛地投入了死寂的湖面。


    电话那头,顿时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沉默。


    没有质问,没有怒骂。


    只有沉默。


    但下一秒,一阵越来越粗重,越来越压抑的呼吸声,透过听筒,清晰地传了过来。


    那呼吸声里,饱含着被戏耍的愤怒,被触及逆鳞的狂暴,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杀意。


    宿珩成功地激怒了他。


    目的达到,他便见好就收,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直接按下了挂断键。


    听筒里最后的声音,是男人那因为极致愤怒,而变得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


    宿珩将听筒轻轻放回了原位。


    身旁,肖靳言被宿珩这胆大包天的挑衅行为,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短刀收好,伸手揉了揉宿珩还带着湿气的头发。


    “看来今天晚上,是睡不上一个好觉了。”


    宿珩被他突如其来的摸头弄得很不自在,不过他并没有多说什么,翻身上床,径直躺在了肖靳言的旁边。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即将要直面心门主人的紧迫感。


    反倒是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安然合上了双眼,像是打算先睡上一觉,补充体力。


    肖靳言看着他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不由低啧了一声。


    这家伙的心,有时候真是大得离谱。


    不过,他喜欢。


    肖靳言全然没有了睡意。


    他干脆向后靠去,高大的身躯倚在床头,双手抱在胸前,目光沉静地注视着紧闭的房门。


    他摩挲着指尖,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那个被逼入绝境,又被彻底激怒的男人,过来敲响这扇门。


    第85章 第 85 章 无尽公路9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与窗外狂暴的雨声形成了诡异的对立。


    宾馆房间里那暧昧的粉色灯光, 此刻非但没有带来任何旖旎的遐想,反而将整个空间都笼罩上了一层,说不出的诡异和压抑。


    肖靳言靠在床头, 姿态看似放松,但全身的肌肉却处在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临界状态。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牢牢锁定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耳朵则捕捉着走廊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响动。


    躺在他身侧的宿珩,呼吸平稳悠长,仿佛真的已经沉入了梦乡。


    肖靳言知道, 他没有。


    这家伙只是在用这种方式, 最大限度地保持思考, 以应对接下来必然会发生的激烈冲突。


    但他更愿意理解为……


    宿珩这是完全信任自己的表现。


    这样一想,肖靳言心底反而生出一抹极强的保护欲。


    不知过了多久。


    “滋啦——”


    头顶的灯管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 发出一声刺耳的电流杂音。


    肖靳言的眼神骤然一凝。


    紧接着,房间内所有的光源,包括床头那盏蒙着粉纱的台灯,都在同一时刻, 彻底熄灭。


    绝对的黑暗, 瞬间吞噬了一切。


    唯一的光源, 只剩下窗外偶尔划破天际的惨白闪电。


    雷光一闪而逝, 短暂地照亮了宿珩蓦然睁开的双眼,也映出了肖靳言眼底一闪而过的凛冽寒光。


    “滴答。”


    “滴答。”


    清晰的滴水声, 突兀地在寂静的黑暗中响起。


    那声音并非来自卫生间,而是来自房间的正中央。


    肖靳言的视线猛地投向声音的来源处。


    又一道闪电撕裂夜幕。


    借着那瞬间的光亮, 他清楚地看到,房间中央那块暗红色的地毯上,不知何时已经汇聚了一小滩水渍。


    水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仿佛地面上破开了一个无形的窟窿,正不断向外渗着冰冷的积水。


    更诡异的是。


    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正缓缓地从那滩积水中,升腾起来。


    水流与阴影交织,最终凝聚成一个瘦小的男人身影。


    他全身都湿透了,肮脏的工装上满是泥泞和水痕,雨水顺着他僵硬的发梢和脸颊不断滴落,在地上汇聚成更深的水洼。


    他看起来和那张结婚照上的男人一模一样,只是脸上再没了那憨厚朴实的笑容。


    取而代之的——


    则是一种被生活重担彻底压垮后的麻木,以及一双在黑暗中燃烧着疯狂与怨毒的眼睛。


    他来了。


    心门的主人。


    男人并没有理会靠在床头的肖靳言,那双充斥着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熟睡”的身影。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每一步都在地毯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他的声音,像是从被水浸泡许久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沙哑,低沉……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怨恨。


    “用背叛我的妻子来捉弄我,你觉得很有趣,是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精准地凿在耳膜上,隐隐作痛。


    这时,肖靳言的身体动了。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一个极其流畅的侧身,便挡在了宿珩的身前,将他完全护在了自己身后。


    “我们无意冒犯。”


    肖靳言的声音很平静,试图缓和对方那几乎要溢出体外的浓烈杀意。


    “只是想跟你聊聊。”


    “聊?”


    男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喉咙里发出一阵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疯狂的眼睛终于对上了肖靳言的视线。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有什么资格跟我聊!”


    “你们知道什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男人身上那套湿透的工装寸寸崩裂,被一股从内而外涌出的暴戾气息撑得粉碎!


    那具本就模糊的身躯以一种违背物理常识的方式,疯狂膨胀、扭曲!


    漆黑的粘液从他皮肤下渗出。


    像沸腾的柏油,迅速覆盖了他全身,将他彻底变成了一团由纯粹恶意和绝望构成的,不断蠕动的人形阴影。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它更像是之前在公路边灰雾中窥见的那些怪物,却又比那些怪物更加凝实,散发出的压迫感也更加恐怖。


    肖靳言的瞳孔骤然收缩。


    几乎是在男人异变的同一秒,他已经动了。


    他脚下发力,高大的身躯如离弦之箭,瞬间跨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手中那把不起眼的黑色短刀,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精准地刺向了那团蠕动的黑影!


    嗤——!


    短刀刺入黑影的瞬间,发出了如同烧红的烙铁,探入了冰冷油脂的刺耳声响。


    一股浓烈的,带着焦糊味的腥臭,猛地在空气中炸开。


    那团人形黑影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猛地向后弹开,重重撞在墙壁上。


    宾馆老旧的墙体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闷响,墙皮簌簌落下。


    肖靳言一击得手,并未追击,而是顺势一个旋身,重新稳稳地落回床前,身形如山,将宿珩护得滴水不漏。


    他手腕轻抖,甩掉刀锋上沾染的几滴还在蠕动的黑色粘液。


    被击退的怪物,状态看上去不怎么好。


    被短刀刺中的地方,一个碗口大的窟窿正在不断冒着黑烟,黑色的粘液正试图从四周涌来,修补那个创口,速度却很缓慢。


    他原本凝聚成实体的轮廓,此刻变得如同水中摇曳的倒影,边缘不断溶解、重组,显得极不稳定。


    可想而知,肖靳言这一击的威力有多大。


    “滚出去……”


    “从我的世界里……滚出去!!!”


    男人从喉咙深处发出了类似野兽的低声咆哮。


    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人的理智,正在被纯粹的暴戾与疯狂吞噬。


    随着他情绪的失控,整个房间都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


    “轰隆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不是来自窗外的雷鸣,而是像有一列满载的火车,正以无可阻挡之势,从房间的墙壁中呼啸着穿堂而过。


    墙壁在一瞬间变得透明。


    宾馆的房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在狂风暴雨中无限延伸的铁轨。


    冰冷的雨水像一块块石子,疯狂地砸打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痛感。


    同时越来越多的黑影在铁轨上显形。


    它们密密麻麻地盘踞在铁轨的每一个角落。


    有的站在铁轨枕木上,有的挂在电线杆上,有的像被遗弃的行李般堆叠在路基旁。


    它们形态各异,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凝固般的姿态,仿佛是这片绝望风景里与生俱来的雕塑。


    它们没有五官,脸部的位置只是一片平滑的曲面,不断有黑色的粘液滑落。


    但宿珩和肖靳言却能清晰地感觉到——


    每一张“脸”,每一个黑影,都在注视着他们。


    这就是灰雾中……那些怪物的样子。


    成百上千道视线,无声无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那不是单纯的好奇或审视,而是一种混杂着麻木、怨恨和无尽疲惫的注视。


    仿佛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的出现,打扰了这里一场持续了无数个日夜的沉默葬礼。


    宿珩站在肖靳言身后,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


    他感觉不到冷,因为一种更深沉的寒意,正从心底最深处,顺着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


    而被这群怪物包裹的最中央,异化的男人站在那里。


    他没有立刻进攻,而是像一个指挥官,缓缓抬起了一只由粘稠黑液构成的手臂。


    随着他手臂的挥落——


    那些盘踞在铁轨四周,死物般的黑影们,像是接收到了无声的指令,瞬间活了过来。


    它们发出无声的尖啸,扭曲的身影化作一道道迅捷的黑线,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朝着宿珩和肖靳言猛扑过来。


    “小心。”


    肖靳言低沉的声音在宿珩耳边响起。


    下一秒,他整个人已经如炮弹般迎了上去。


    他手中的短刀在黑暗中仿佛不存在,只有在与黑影接触的瞬间,才会爆出一道道割裂空气的冷光。


    “嗤啦!”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黑影被他迎面一刀,从头到脚,干脆利落地劈成了两半。


    没有鲜血.


    被斩开的截面平滑如镜,黑色的粘液疯狂蠕动,却无法愈合.


    最终“噗”地一声,化作一滩冒着白烟的恶臭液体,彻底消散。


    在那些怪物的视角里,肖靳言的每一次挥刀,都像是在这片绝望的黑白世界里,强行撕开一道通往虚无的裂口。


    刀锋所过之处,万物湮灭。


    他砍得毫不费力,甚至游刃有余,身形在数十个怪物的围攻中闪转腾挪,刀光所至,黑影成片地瓦解消散。


    宿珩也没有闲着。


    他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了脚下那条冰冷的铁轨旁。


    那里,一根被雨水浸泡得发黑的枕木,正静静地躺在碎石路基上。


    他俯身,双手抓住枕木粗糙湿滑的边缘,手臂肌肉绷紧,低喝一声,竟硬生生将那根分量不轻的实木扛了起来。


    “呼——”


    沉重的枕木被他当作战锤,抡出一个半圆,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侧方扑来的三个黑影狠狠砸了过去。


    “砰!”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


    被枕木正面击中的黑影,连挣扎都来不及,庞大的身躯便如被巨力拍碎的西瓜,瞬间爆成一团四散飞溅的黑色液体。


    另外两个被擦到的,也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惨叫着倒飞出去,在半空中便已形态不稳,落地后抽搐几下,化作了污水。


    肖靳言在砍翻又一个怪物后,抽空瞥了一眼身后,恰好看到宿珩面无表情地,将一个黑影用枕木直接拍进了地里。


    他没忍住,低声笑了一下。


    “这段时间的特训,我怎么没发现,你力气这么大大。”


    “总不能站着等死。”


    宿珩的回应一如既往的平静,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停。


    两人一前一后,背靠着背,一个刀光凌厉,如精准的手术刀,高效地清理着靠近的威胁。


    一个大开大合,用最原始的暴力,将成片的怪物砸得溃不成军。


    一时之间,竟真的在这无穷无尽的怪物潮中,清出了一小片安全地带。


    铁轨中央,那个异化后的男人眼中的疯狂愈发浓重。


    他似乎被彻底激怒,仰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全身的黑液剧烈沸腾起来,庞大的身躯再次膨胀,显然是准备发动更猛烈的攻击。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一阵极不合时宜,甚至有些滑稽的手机铃声,突兀地从男人沸腾的身体里响了起来。


    那是一首网络上流传甚广的土味情歌,故意营造出的欢快节奏在这片充斥着暴雨和绝望的铁轨上,显得无比诡异。


    男人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身上那股毁天灭地的暴戾气息,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一干二净。


    他有些慌乱地从自己那不断蠕动的黑液身体里,掏出了一部同样由黑液构成的,还在震动响铃的手机。


    他看了一眼“屏幕”,整个怪物的气势都垮了下去。


    那副唯唯诺诺,充满恐惧和卑微的姿态,与之前那个刻薄女人打电话时,电话那头的男人,一模一样。


    他划开接听键,对着那团黑液,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声音沙哑又充满了讨好。


    “爸……”


    “没……没干什么,就在外面工地上,雨太大了,躲雨呢。”


    “买药钱不够了吗,等我发了工资,我马上就转给你!一分不少!你放心!”


    “好好好,我马上就回,你和妈早点睡……”


    挂断电话。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异化的男人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随后缓缓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肖靳言和宿珩。


    那眼神里,交织着滔天的恨意,无尽的屈辱,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


    不过……似乎因为这通电话打乱了他的节奏。


    男人最终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不甘地咆哮了一声,庞大的身躯便如同融化的蜡像,迅速溶解,重新化为一滩黑色的积水,渗入了铁轨的路基之中。


    随着他的消失。


    周围所有的怪物,连同那条无限延伸的铁轨和漫天的狂风暴雨,都在一瞬间,如同被按下了删除键的幻影,彻底消失。


    四周的景物一阵扭曲模糊。


    下一秒,两人发现自己依旧站在那间粉色灯光,气氛暧昧的宾馆房间里。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窗外的暴雨仍在不停歇地下着,雷声在乌云中翻滚。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唯一不同的是,宿珩的手里,还扛着那根又湿又脏的巨大枕木。


    肖靳言看着他,又看了看那根枕木,再看了看房间里暧昧的粉色大床,慢慢舒了一口气。


    宿珩随手一松。


    “咚!”


    沉重的枕木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留下了一块混着泥水的污渍。


    宿珩没有理会被弄脏的地毯,径直走出701,来到了702的门前。


    房门紧闭,没有房卡。


    宿珩盯着门锁的位置看了一秒,像是在回忆什么。


    随即他后退半步,侧过身,抬起长腿,学着之前肖靳言的动作,对着门锁的位置干脆利落地发力。


    “砰!”


    一声巨响在死寂的走廊里炸开。


    木屑纷飞,门锁在他这一脚下不堪一击,整扇门向内弹开,重重撞在墙壁上。


    肖靳言跟了出来,他看着宿珩这干净利落的一脚,嘴角微微上扬。


    宿珩走进702。


    屋内之前还惊恐万状的女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除了底板上。


    那具被水泡得惨白浮肿的男性尸体,还安静地躺在那里,赤/裸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截被剥了皮的巨大根茎。


    它是刚才那场混乱唯一的,也是最骇人的证明。


    肖靳言跟着走了进来。


    他低啧了一声,评价道:“看来,心门的主人对他老婆,还留着几分情面。”


    宿珩转过头,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或者说——”


    “他只是解决了最直接的那个麻烦。”


    第86章 第 86 章 无尽公路10


    这句话很冷, 像702房间里那具尸体一样,不带任何温度森*晚*整*理。


    听他这么说,肖靳言只是低啧了一声, 没再说什么。


    这确实是心门主人会做出的选择。


    他被生活逼到了绝境。


    被父母、妻儿、工作层层盘剥。


    唯独那个情夫,是唯一一个他可以轻易抹除,且不用承担任何现实后果的“麻烦”。


    至于那个出轨的妻子……


    她是孩子的母亲, 是压在他身上名为“家庭”的重担里,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恨她,却又无法彻底摆脱她。


    这便是他绝望的根源之一。


    宿珩转身, 重新回到701房间。


    那根被他随手丢下的巨大枕木, 还带着铁轨边的泥水, 在地毯上留下了一块扎眼的污渍。


    他像是没看见,绕过枕木, 走到床边,然后就这么躺了上去。


    他没有睡,只是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上, 那盏还在散发着粉色光晕的大灯。


    灯光将他清隽的脸庞映得有些失真,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肖靳言跟了进来, 反手将房门关上, 还顺便落了锁。


    他走到床边,看着躺在那儿的宿珩, 也跟着躺了下去。


    他没有平躺,而是支起一只手臂, 侧过身,就这么看着宿珩的侧脸。


    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窗外不依不饶的雨声,以及两人之间被那片粉色灯光烘托得有些微妙的安静。


    宿珩终于动了。


    他转过头, 漆黑的眼眸对上肖靳言的视线。


    “看什么?”


    “看帅哥。”


    肖靳言的回答直白又坦荡,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宿珩的眼皮懒懒地掀了一下,随即毫不客气地,对着他翻了个白眼,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研究那盏品位堪忧的顶灯。


    这个充满了嫌弃意味的小动作,却让肖靳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甚至低低地笑出了声。


    “比起你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样子,我还是更喜欢现在这样,有点人气的宿珩。”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后的沙哑,在这片暧昧的粉色光晕里,显得格外清晰。


    宿珩没有回应,但肖靳言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丝。


    “别想了。”


    肖靳言收敛了笑意,声音沉静下来,“先休息吧,明天或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次,宿珩总算有了点反应。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然后便缓缓合上了双眼。


    他的呼吸很快就变得平稳而悠长,像是真的累极了,瞬间便坠入了沉眠。


    肖靳言却迟迟未睡。


    他侧躺着,目光一错不错地描摹着宿珩的睡颜。


    少年白皙的脸颊在粉色灯光下,被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皮肤清透得几乎能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或许是因为彻底放松了下来,他平日里总是微微抿着的唇,此刻也自然地分-开一道细小的缝隙,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安静,无害,甚至带着几分脆弱。


    与刚才那个扛着枕木,面无表情地将怪物一锤一个拍进地里的凶悍模样,判若两人。


    不知为何,肖靳言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口干舌燥。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像是蛰伏已久的野兽,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底最深处猛地窜了出来。


    野兽疯狂地叫嚣着,撕咬着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他想……


    想做点什么。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燎原的野火,瞬间烧遍了四肢百骸。


    肖靳言的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呼吸骤然粗重了几分。


    他猛地坐起身,像是要逃离什么一样,快步走进了卫生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冰冷的瓷砖与镜子,将外面那片暧昧的粉色彻底隔绝。


    肖靳言双手撑在洗手台上,低着头,急促地喘息着。


    他拧开水龙头,捧起冰冷刺骨的凉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自己脸上。


    但那股源自身体内部的狂躁,却丝毫没有褪去的迹象。


    他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镜子。


    镜中的男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轮廓深邃,眉眼锋利。


    但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却翻涌着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原始的疯狂与贪婪。


    那是一种想要将某样东西彻底碾碎,揉进骨血,完全占为己有的,毁灭性的欲望。


    “咚!”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有人用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肖靳言下意识地伸出手,用力按住自己的左胸。


    隔着微湿的浴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里的血肉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长久地压抑着,此刻正疯狂地想要破体而出。


    镜子里,那个“自己”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残忍而诡异的笑容。


    肖靳言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死死地盯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无声的口型。


    “不、可、以!”


    话音落下的瞬间,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像是被无数根钢针同时刺穿。


    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晃,险些栽倒。


    他闭上眼,额上青筋暴起,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尖锐的疼痛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肖靳言再次睁开眼。


    镜子里,那个疯狂而陌生的倒影已经消失不见。


    只剩下他自己,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


    那股几乎要将他理智吞噬的原始冲动,总算被他强行按捺了下去。


    与此同时。


    大床上,本该熟睡的宿珩,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


    他没有动,只是侧躺着,目光平静地落在卫生间那扇紧闭的门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刚才那一瞬间……


    他分明感觉到了一股极其强大,又极其陌生的暴戾气息,从卫生间的方向一闪而逝。


    那股气息,甚至比心门主人异化后,所散发出的恶意还要纯粹,还要……恐怖。


    是……肖靳言?


    宿珩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或许是自己太过疲惫,产生了错觉……


    他正思索着,卫生间的门“咔哒”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了。


    宿珩几乎是在门响的瞬间,便已经转过了身,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同时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


    等肖靳言带着一身还未散尽的凉意,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时。


    看到的。


    只是一个蜷在床的另一侧,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得很沉的背影。


    这一夜。


    两个人都没有睡着。


    窗外的暴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世界,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密集而沉闷。


    肖靳言靠在床头,抱着胳膊,慢慢调整呼吸,尽可能显得平稳,像一尊沉静的雕塑。


    宿珩则背对着他,身体微微蜷缩着,一动不动。


    然而,在彼此都无法看见的黑暗中,两双眼睛都清醒地睁着。


    空气里,除了雨声,只剩下对方近在咫尺的,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伪装,谁也没有戳破。


    宿珩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卫生间门后,那股一闪而逝的,陌生而恐怖的气息


    而肖靳言的脑子里,则是一片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翻涌的混沌。


    镜中那个陌生自己的诡异笑容,与宿珩在粉色灯光下毫无防备的睡颜,两个画面交替出现,像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疯狂撕扯。


    他甚至不敢转过身。


    他怕自己一转头,就会失控。


    自从离开无限世界后,这种感觉已经好几年未曾出现过。


    没想到却在此时此地,被猝不及防地重新“激活”。


    肖靳言眸光深沉得似要滴水。


    这份沉默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雨声不知何时小了下去,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残响。


    宿珩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在一片混沌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等他再睁开眼时,是被窗外刺眼的阳光晃醒的。


    暴雨早就停了。


    那轮熟悉的,能将人活活烤干的烈日,重新高悬在天际,将整个世界都炙烤得扭曲变形。


    身侧的位置已经空了,甚至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都不曾剩下。


    宿珩坐起身,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他走进卫生间,镜子前方的洗手台上,那件被肖靳言换下的白色浴袍,正随意地搭在上面。


    就在宿珩简单洗漱了一番,换好自己的衣服时,房门被人从外面用房卡刷开。


    肖靳言走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的,正是自己那身简单洗干净的衬衣和黑裤。


    衬衣没有烘干,有些微缩水,穿在他高大健硕的身体上,被撑得绷紧,勾勒出壁垒分明的肌肉线条,倒也并不违和。


    他手里捧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泡面,浓郁的香气瞬间驱散了房间里残留的暧昧与诡异。


    看到宿珩,肖靳言笑着挑了下眉:“趁热吃,前台买的,特意给你加了根火腿肠。”


    宿珩对昨晚可能发生的错觉只字不提。


    他走过去,接过其中一碗,低声说了句:“谢谢。”


    然后便坐在床边,用叉子卷起面条,慢慢地吃了起来。


    一顿早饭在沉默中结束。


    肖靳言将两人的水瓶重新灌满水,随后两人一起坐电梯下到一楼。


    乐康早就在大堂里等着了。


    他眼下乌青,脸色憔悴,显然昨晚也没睡好。


    他看到两人从电梯里出来,视线在宿珩那同样带着一丝疲惫的脸上,和肖靳言依旧精神焕发的模样之间来回扫了一眼,最终忍不住,默默地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


    肖靳言将房卡放在柜台上,随口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


    乐康连忙摆手。


    倒是前台那个睡眼惺忪的中年女人,在接过房卡时,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眼神瞥了他们一眼,笑得暧昧。


    “年轻人,体力就是好啊。”


    “昨晚我在一楼,都听到你们楼上乒乒乓乓的,动静可真不小。”


    肖靳言毫不避讳,眉头挑得极高,笑道:“谢谢夸奖,以后我们会注意的。”


    女人掩嘴低笑。


    宿珩:“……”


    怕越描越黑,他懒得解释半个字,直接转身走出了宾馆。


    灼热的空气迎面扑来,几乎让人窒息。


    乐康和肖靳言立刻跟了上去。


    依旧是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依旧是能将人烤熟的烈日。


    在三人离开后不久。


    身后那栋孤零零的红太阳宾馆,便在蒸腾的热浪中,如同海市蜃楼般,慢慢扭曲模糊,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或许是昨晚的挑衅,彻底得罪了心门的主人。


    宿珩敏锐地发现,公路两旁那翻涌不休的灰色浓雾里,掠过的黑色影子,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多,也更加密集。


    它们不再只是单纯地盘踞在雾中,而是像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秃鹫,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他们。


    一双双无形的眼睛,在浓雾背后投来怨毒而麻木的注视。


    肖靳言也察觉到了,他侧过头,打趣道:“看来,有人比你还记仇。”


    宿珩懒得搭理他。


    只是伸手,将头顶那顶属于肖靳言的白色棒球帽,往下压了压,遮住刺眼的阳光,自顾自地埋头往前走。


    顶着烈日又走了约莫两个小时。


    公路上开始出现一些骇人的景象。


    他们先是在路边,看到了一具已经完全脱水的干尸。


    死者保持着一个向前挣扎的姿势,全身皮肤焦黑干瘪,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水分,死状凄惨。


    又往前走了几公里,另一具尸体出现在公路靠边的位置。


    但那具尸体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了。


    只剩下一些被啃食得乱七八糟的残骸和骨架,黑色的血迹浸透了滚烫的柏油路面,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几只小一些的黑影怪物,正趴在残骸上,贪婪地啃食着最后一点血肉。


    看到肖靳言他们靠近,那些怪物才不甘地嘶叫一声,迅速退回了路边的灰雾之中。


    “是……是她……”


    乐康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死死盯着那具残缺不全的尸骸,声音都在发抖。


    他认出来了。


    从那身破烂的衣物和仅剩的半边头骨轮廓,他认出这正是之前在板房、在红太阳宾馆里,和他们有过两面之缘的三人之一——


    那个语气刻薄的女人。


    没想到,她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横死在了这条绝望的公路上。


    又一次,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堆被怪物啃食的零碎骨肉,这股冲击力远比任何恐怖片都要来得猛烈。


    乐康想起了自己的男朋友,情绪一下子就崩溃了。


    他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脸上满是绝望和茫然。


    “我们……我们也会变成这样吗?”


    他喃喃自语,“这里到底有没有出口……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宿珩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去扶,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指了指乐康一直紧抱的水瓶,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喝口水。”


    乐康木然地拧开水瓶盖,却没有喝。


    宿珩收回手,那双总是透着几分疏离的漆黑眼眸,此刻却像两把锋利的尖刀,直勾勾地刺向乐康,一字一句地说道:


    “往前走,可能有出口。”


    “但停下来,永远不可能有。”


    这句话,不带任何温度,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乐康的心上。


    他浑身一僵,整个人都愣住了。


    是啊。


    停下来,除了死,还能有什么?


    死在酷热里,死在暴雨中,或者……被那些怪物活活撕碎。


    而往前走……


    至少,还有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


    一股求生的本能,从他几近崩溃的情绪废墟中,重新顽强地钻了出来。


    乐康的眼神,从茫然和绝望,渐渐重新汇聚起一丝光亮。


    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将水瓶拧开,大口大口地灌了几口水。


    然后,他站直了身体,将剩下的大半瓶水死死抱在怀里,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在了两人身后,继续迈开了沉重的脚步。


    第87章 第 87 章 无尽公路11


    又往前走了三个多小时。


    熟悉的天气骤变再次发生。


    天光在一瞬间暗沉下来, 像是被人用一块厚重的脏抹布,胡乱地擦过。


    紧接着,气温断崖式下跌。


    前一秒还令人窒息的灼热空气, 在短短几个呼吸间,便被一种浸入骨髓的阴冷彻底取代。


    但这次……不是暴风雨的前兆。


    “下雪了。”


    宿珩停下脚步,抬起头。


    一片冰凉的雪花, 恰好落在他的眼睫上,瞬间融化成一滴冰冷的水珠。


    起初只是零星的雪籽。


    但很快,雪势便以一种不合常理的速度, 骤然变大。


    密集的雪片如撕碎的棉絮, 被狂风卷挟着, 从灰蒙蒙的天空席卷而下,铺天盖地。


    不过短短几分钟。


    整条公路, 连同公路两旁那翻涌不休的灰色浓雾,都被染上了一层刺眼的惨白。


    酷热和严寒的无缝切换,对体能的消耗是毁灭性的。


    狂风卷着雪粒子,像无数把细碎的冰刀, 劈头盖脸地刮在人脸上, 带来密密麻麻的刺痛感。


    肖靳言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把帽子戴好。”


    他一边说着, 一边伸出手, 将宿珩那顶棒球帽的帽檐又往下压了压。


    冰冷的雪花落在肖靳言宽阔的肩上,很快便积了薄薄的一层。


    宿珩抬眸看了他一眼, 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眼身后的乐康, 确认他状态尚可。


    “走吧。”肖靳言沉声开口,“不能停。”


    于是,三人顶着愈发狂暴的风雪, 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中艰难前行。


    能见度变得极低,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混沌。


    时间在这种的环境下,变得模糊而漫长。


    不知又走了多久,三人的身上都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积雪,远远看去,就像三个在风雪中蹒跚移动的雪人。


    乐康的体力最先告罄,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宿珩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乐康的身体冻得像一块冰坨,毫无血色的脸上,写满了濒临崩溃的绝望。


    “走不动了……”他声音嘶哑,几乎是在哀求,“我真的……一步都走不动了……”


    “前面有光。”


    就在这时,肖靳言低沉而笃定的声音,穿透了呼啸的风雪。


    乐康猛地抬起头,顺着肖靳言的视线奋力望去。


    果然,在前方不远处的风雪中,有一点昏黄而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亮着。


    那点光,像是往一潭死水里投入的石子,瞬间在乐康死寂的眼底,重新激起了一丝求生的渴望。


    他咬紧牙关,也不知道从哪里又挤出了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朝着那片光源冲了过去。


    肖靳言和宿珩对视一眼,立刻跟上。


    光源来自一栋孤零零杵在公路边的简易工棚。


    工棚的门没关严,嘈杂的喧哗声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三人走到门口,肖靳言一把推开那扇薄薄的铁皮门。


    一股混杂着汗臭、烟味和方便面味道的热浪,迎面扑来。


    工棚内十分杂乱,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工具胡乱地堆在角落,墙上挂着几件满是油污的工装。


    正中央的位置,摆着一张用木板临时拼凑起来的桌子,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正围着桌子,热火朝天地打着麻将。


    旁边还围着不少看热闹的工人,整个工棚里都充斥着叫骂声,和麻将牌碰撞的清脆声响。


    “胡了!清一色!给钱给钱!”


    一个腰比水桶还粗的胖子,猛地将手里的麻将牌往桌上一推,嘴里叼着的烟卷随着他得意的动作,一抖一抖地往下掉着烟灰。


    他身上裹着一件厚实的军大衣,肥硕的脸上满是油光,正扯着嗓子,唾沫横飞地催促着牌桌上的其他人。


    另外几人敢怒不敢言,只能苦着脸,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递了过去。


    肖靳言三人的闯入,让这片嘈杂的空间出现了一瞬间的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和警惕。


    那胖子收了钱,这才不耐烦地抬起眼皮,斜睨着门口那三个像是从雪堆里扒出来的落魄身影。


    “你们谁啊?”他粗声粗气地问,“来找活干的?”


    肖靳言搓了把冻得有些僵硬的脸,雪水顺着他硬朗的脸部轮廓滑落。


    他很自然地顺着对方的话接了下去:“是,听说这里招工。”


    胖子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在肖靳言高大健硕的体魄上扫了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当他的目光转向旁边身形清瘦的宿珩,和冻得像根豆芽菜,毫无血色的乐康时,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你……”他伸出肥胖的手指,点了点肖靳言,“身子看着还行,像是能干活的,你留下吧。”


    随即,他下巴一扬,对着宿珩和乐康的方向摆了摆手,语气里满是驱赶的意味。


    “至于这两个,看着就不是能干活的料,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别在这儿碍眼。”


    宿珩压根没有理会他的话。


    他那双漆黑的眼眸,正不动声色地,快速扫过工棚里每一张被烟熏火燎得有些模糊的脸。


    他在找人。


    寻找那个被生活压垮,眼底藏着麻木与绝望的心门主人。


    然而。


    一圈看下来,他失望地发现,这里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被繁重劳作磨平了棱角的疲惫。


    却唯独没有他想找的那份,足以扭曲现实的,极致的怨念。


    “还愣着干嘛?快走快走!”


    胖子见他们不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准备继续自己的牌局。


    就在这时,工棚的门再次被猛地推开。


    一个同样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浑身裹着风雪,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他一边跺着脚上的积雪,一边哈着白气,扯着嗓子大喊:“王头儿!不好了!外面的雪太大了,三号线那边的铁轨全都冻上了,道岔也扳不动了,得赶紧派人过去处理啊!”


    被称作王头的胖子,刚摸起一张牌,闻言顿时皱起了眉头,叼着烟骂骂咧咧地喊道:“张文强呢?让他去不就行了?”


    很快,牌桌上一个瘦小的男人缩着脖子回道:“张文强他……他上午去抢修另一段铁轨,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妈的,真是个懒货!”


    王头儿不耐烦地将手里的麻将牌重重砸在桌上,骂道,“一点活都干不明白!废物点心!”


    他骂骂咧咧地四下扫视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门口的肖靳言身上。


    “新来的,你去!”


    肖靳言耸了耸肩,表情没什么变化:“可以啊。”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这活我一个人干不了,我需要帮手。”


    王头儿闻言,又把视线投向周围那群看热闹的工人,扯着嗓子喊:“谁他妈愿意跟他一块儿去?!”


    工棚里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谁也不想在这样能冻死人的鬼天气里出门干活。


    “一群懒骨头!”


    王头儿脸上挂不住,又骂了一声,最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大发慈悲般地,将他那肥硕的手指,指向了宿珩和乐康。


    “行了行了,算老子发善心,他俩,我留下了。”


    “你们三个,现在就一起去!”


    话音刚落,宿珩清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没问题。”


    他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对上胖子那双充满审视的眼睛。


    “不过,我们需要御寒的衣物。”


    王头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他们身上那件单薄的衬衣,又看了看外面那几乎能埋人的暴雪,似乎也觉得让他们这样出去,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他“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掐灭了烟头,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角落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柜前。


    “咣当”一声拉开柜门,从里面翻出三套劳保服,像扔垃圾一样,丢在了他们脚下。


    然后,他用下巴点了点刚才跑进来报信的那个男人。


    “你现在就带他们过去。”


    胖子发了话,男人再不情愿,也只能耷拉着脸应了一声。


    脚下那三套厚重的劳保服,布料又硬又脏,散发着一股机油、汗水和霉菌混合的刺鼻气味。


    边角处甚至还有凝固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黑色污渍。


    在肖靳言的示意下。


    乐康白着脸弯腰捡起一套,不顾那股恶臭,手忙脚乱地往自己身上套。


    宿珩的动作则要平静许多。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抖开那件僵硬的棉服,仿佛那上面附着的污垢和气味,都不足以在他的感官里留下任何痕迹。


    肖靳言则慢悠悠套上了最后一件。


    在王头儿不耐烦的催促声中,又有人从墙角那堆杂物里,翻出了几把沉重的铁镐和撬棍,塞进他们手里。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带路的男人早就在门口等得不耐烦,冲他们吼了一句,便率先推开了门。


    “轰——”


    门扇打开的瞬间,狂暴的风雪裹挟着能将骨头都冻裂的寒意,猛地倒灌进来。


    工棚内短暂的温暖,瞬间被这股来自外界的严寒驱散得一干二净。


    三人跟着男人走出了工棚。


    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将那片嘈杂的人声彻底隔绝。


    天地间,只剩下风雪呼啸的尖锐声响。


    男人显然对这条路极为熟悉。


    他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领着三人,绕到了工棚的后面,然后一头钻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浓雾之中。


    在踏入灰雾的瞬间,宿珩和肖靳言的身体都下意识地紧绷了起来。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没有发生。


    雾气依旧浓稠,却死寂得可怕。


    那些之前在雾中盘踞窥伺的怪物,此刻竟像凭空蒸发了一样,不见了踪影。


    一条被积雪覆盖的铁轨,在灰雾中若隐若现。


    看来,触发了工棚里的故事线,似乎暂时改变了这片区域的某些规则。


    男人领着他们沿着铁轨往前走了约莫几百米,便停下了脚步。


    他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向前方一个被厚厚的冰层彻底包裹住的铁路道岔,哈着白气,不耐烦地快速说道:


    “就这儿了!赶紧把冰清了,让道岔能动就行!”


    说完,他搓了搓快要冻僵的手,转身就准备开溜。


    “等一下。”


    宿珩清冷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


    男人不耐烦地回过头:“又干嘛?”


    “张文强检修的地方在哪儿?”宿珩问。


    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他朝着铁轨更深处,那个被风雪模糊了的远方,随意地指了一下。


    “离这儿还远着呢……大概五六公里外吧!”


    他说话时冻得上下牙都在打颤,再也不想多待一秒。


    撂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来时的风雪里。


    现在,这条没有怪物的铁轨上,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对于肖靳言和宿珩而言——


    这无疑是找到心门主人的绝佳时机。


    乐康喘着粗气,看着那个被冻得像一整块巨大琥珀的道岔,脸上露出一丝茫然。


    “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回答他的,是宿珩的行动。


    宿珩看都没看一眼那冻得结结实实的道岔。


    他将手里的铁镐往雪地里一插,当作临时拐杖,转身便朝着刚才那个男人所指的方向,径直走去。


    同一时间,肖靳言借助手里的撬棍,二话不说,跟上了宿珩的脚步。


    乐康怔在原地,看着两人毫不犹豫远去的背影,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咬了咬牙,连忙追了上去。


    五六公里的路程,在平地上听起来不算太远。


    但在这积雪深及膝盖,又有狂风不断阻碍的铁轨上,每往前迈出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体力。


    风越来越大,卷起的雪粒子像无数把细碎的冰刀,疯狂地刮在人脸上。


    臃肿的劳保服虽然能抵御一部分寒冷,却也加重了身体的负担。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除了脚下那条被大雪覆盖、几乎看不清模样的铁轨,再也看不到任何参照物。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这片纯白的绝境中,都变得模糊起来。


    乐康走得跌跌撞撞,好几次都险些摔倒,全凭一股不想被丢下的意志力在苦苦支撑。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一个小时,又或许更久。


    就在乐康感觉自己的肺快要被冰冷的空气冻裂,双腿也如灌了铅般再也抬不起来的时候——


    一直走在最前面的宿珩,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抬起手,指向远方。


    肖靳言和乐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奋力眯起眼睛望去。


    在前方那片白茫茫的风雪尽头,隐约出现了一个芝麻大小的,蓝色的影子。


    那个影子孤零零地立在铁轨中央。


    与这片广袤无垠的白色世界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终于……找到他了。


    这个发现,像一针强心剂,瞬间注入了三人的身体。


    他们加快了脚步,顶着风雪,朝着那个蓝色的影子艰难地跋涉而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个影子的轮廓也愈发清晰——


    那是一个瘦小黝黑的男人。


    他也穿着一身蓝色的劳保服,正迎着狂暴的风雪,孤身一人,在检修着铁轨。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机械。


    他先是用铁锤费力地敲掉铁轨连接处冻上的冰块,然后又俯下身,用扳手去拧紧一颗被冻住的螺丝。


    风雪将他的身形吹得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片天地的怒火所吞噬。


    可他没有停下。


    只是沉默地,固执地,重复着手里的工作。


    那个身影看起来,落寞又可怜,像一株被全世界遗弃在寒冬里的野草。


    明明所有人都在温暖的工棚里偷奸耍滑。


    可他……却不能、也不敢停下。


    第88章 第 88 章 无尽公路12


    三人艰难地跋涉过去。


    距离越近, 风雪中那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就越发清晰。


    那声音固执而又机械,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酸的麻木。


    终于, 他们走到了男人的身后。


    或许是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又或许是那三道被风雪拉长的影子,落在了他面前的铁轨上。


    男人敲击的动作, 戛然而止。


    他停顿了片刻,才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 转过身来。


    一张被寒风吹得皲裂、黝黑的脸, 出现在三人面前。


    张文强。


    这扇心门的主人。


    当他看清来人是肖靳言和宿珩时, 那双本就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 随即便被滔天的怨毒和愤怒彻底取代。


    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嘴唇哆嗦着,紧紧攥着手里那把沾满冰霜的铁锤。


    “是你们。森*晚*整*理”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冷的杀意。


    “没想到……你们居然会找到这里来?”


    肖靳言刚想开口。


    但张文强完全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竟然毫无征兆地, 瞬间发生异化。


    漆黑的粘液从布料的缝隙中渗出, 迅速覆盖了衣物的表面。


    而他脚下的积雪,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融化着, 露出下面被染成漆黑的路基。


    那具本就瘦小的身躯,再次开始了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膨胀与扭曲。


    他没有完全变成上次那团巨大的人形阴影, 而是保持着人的轮廓,皮肤寸寸开裂,裂缝之下, 是不断蠕动翻涌的,纯黑色的恶意。


    他身上的异变,似乎也成了某种信号。


    “沙……沙沙……”


    一阵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从四周那些厚厚的雪堆之下传来。


    肖靳言眼神一凛。


    宿珩同样察觉到了,他漆黑的眼眸冷静地扫向四周。


    一个,两个,三个……


    一个个被积雪覆盖的黑色怪物,缓缓地从雪堆里爬了出来。


    它们分散在铁轨四周的各个角落,身体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雪,像是一具具刚刚从冻土中苏醒的尸体。


    没有五官的面孔,齐刷刷地转向了铁轨中央的三人。


    那股熟悉的绝望感,再次如同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


    乐康看着这恐怖的一幕,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下意识地看向宿珩。


    却见对方脸色沉静,一点被骇到的样子也没有。


    而直到这时,宿珩才忽然想明白了。


    这些怪物,不是守卫,也不是军队。


    它们是……“时间”。


    是张文强在这条铁轨上度过的,每一个被忽视、被榨干、被痛苦填满的日与夜。


    每一个怪物,都是他的一段人生。


    它们静默地站在这里,共同构成了他那座名为“生活”的,无边无际的坟场。


    “真是个……盛大的欢迎仪式。”


    肖靳言的声音很低,却像一把锋利的刀,轻易地剖开了风雪的呼啸。


    他没有回头,但宿珩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把所有的痛苦都留在了这里。”


    宿珩的声音同样被呼啸的风雪压得很低,“而他自己,却成了其中最痛苦的那一个。”


    随着他声音落下。


    无数混乱的,充满恶意的声音,骤然间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个月的药费还没交呢,你想让我们两个老东西死在医院里吗?”


    “这点钱够干嘛的?”


    “我今天打麻将又输了!你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多挣点钱!”


    “爸爸是个废物!我才不要像他一样!”


    “我要新玩具……我要新衣服,我现在就要,你不给我买,你就不是我爸爸!”


    “你成天心不在焉的,这活你不想干就趁早滚蛋,有的是人抢着干!”


    父母的索取。


    妻子的谩骂。


    儿女的鄙夷。


    工作的践踏。


    ……


    这些声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人牢牢地困在其中,密不透风,令人窒息。


    这就是这个男人日复一日所要面对的世界。


    一个没有尽头,永远无法停歇的苦役地狱。


    张文强蜷缩在冰冷的铁轨中央,痛苦地抱着头。


    那些尖锐刻薄的声音仿佛化作了无数根钢针,从四面八方刺入他的脑海,搅得他不得安宁。


    张文强濒临崩溃,喉咙深处挤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咆哮。


    随着这声嘶吼,四周那些覆盖着冰雪的黑影怪物,瞬间活了。


    它们扭曲的身躯在厚厚的雪地中拉出长长的轨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意,从四面八方合围而至。


    “小心!”


    宿珩只来得及对身旁快要吓瘫的乐康喊出两个字。


    话音未落,他已经将那把沉重的铁镐横在胸前,手腕发力,整个人重心下沉,摆出了防御姿态。


    肖靳言的反应更快。


    在怪物启动的同一秒,那把黑色的短刀已经悄无声息地滑入掌心。


    下一瞬,他迎着最先扑来的三只怪物冲了上去。


    刀光在灰白色的风雪中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冲在最前面的怪物当胸裂开一道平滑的切口。


    黑色的粘液还未喷溅出来,便被刀锋上附带的力量震得粉碎,化作一捧黑灰,融进了风雪里。


    另一边,一只怪物已经扑到了宿珩面前。


    宿珩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没有硬拼,而是侧身让开怪物的正面冲击,同时手中的铁镐抡出一个刁钻的角度,用沉重的镐头狠狠砸在了怪物的侧腰。


    “砰!”


    一声闷响,那怪物的身体被打得向内凹陷下去,踉跄着扑倒在雪地里。


    宿珩没有给它任何机会,手腕一翻,反握铁镐,锋利的尖端朝下,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怪物尚未爬起的后心,狠狠地刺了下去。


    “噗嗤——”


    铁镐整个没入怪物身体,黑色的液体爆溅开来,将周围的白雪都染上了一层肮脏的污迹。


    怪物潮水般涌来,无穷无尽。


    肖靳言的短刀在怪物群中拉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线,而宿珩的铁镐则大开大合,每一次挥动都带着千钧之力,将靠近的怪物砸得筋断骨折。


    两人在密不透风的围攻中,清出了一小片不断被压缩的安全区。


    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乐康手忙脚乱地用一根撬棍砸退怪物,但自己也被反震的力道震得跌倒在地。


    肖靳言抽空扶起了他,并一脚踹开一只准备上前捡漏的怪物。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叠叠的黑影,死死锁定了风雪中央那个蜷缩着的身影。


    擒贼先擒王。


    肖靳言眼神骤然一凛,不再理会周围的杂兵。


    他抓住一个空隙,一脚将正前方的一只怪物猛地踹飞出去,清出一条短暂的通道。


    紧接着,他双腿发力,如同炮弹一样,顶着狂暴的风雪,用极快的速度笔直冲向了铁轨中央的张文强。


    张文强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猛地抬起头,那张异化扭曲的脸上,满是惊恐和怨毒。


    肖靳言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


    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短刀,冰冷的铁器划破风雪,对准了张文强那张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脸。


    但就在这时——


    这场狂暴的风雪毫无征兆地停了。


    一瞬间,万籁俱寂。


    下一秒。


    一轮惨白的烈日凭空出现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上,投下炙热到扭曲空气的光线。


    被雪覆盖的的铁轨和枕木迅速蒸腾起浓厚的白汽,发出一阵“滋啦”的声响,混杂着一股皮肉被灼烧的焦臭。


    张文强身上的湿衣服瞬间被烤干,紧紧收缩,勒进他的皮肉。


    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干裂,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柴,痛苦地萎缩下去。


    那些盘踞在四周的黑色怪物,也在酷热中变得稀薄,仿佛随时会融化。


    肖靳言拧紧眉,想了想,还是沉默地收回了刀。


    他退回到宿珩身旁,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不动声色地为他挡住了大部分扑面而来的热风。


    宿珩此刻心脏有些难受。


    除了烈日带来的灼热感,伴随其中的,一种被羞辱、被践踏的灼痛感,更是让他心口一阵发闷。


    只不过这种酷热,仅仅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烈日隐去,气温骤降。


    刚才还在蒸腾的白汽瞬间凝结成冰霜,沿着铁轨飞速蔓延。


    天空再次飘下大片湿冷的雪花,密集地砸落。


    张文强干裂的皮肤立刻被冰雪覆盖,他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磕碰着,发出“咯咯”的声响。


    厚重的积雪迅速将他掩埋,把他压得更低,几乎要与地面融为一体。


    那是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孤寂。


    “原来是这样。”


    宿珩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发飘。


    “烈日是他人的辱骂和鄙夷,是那种无地自容的灼痛。”


    “暴雨和风雪,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是父母的药费,是孩子的开销,是无处可躲的冰冷压力。”


    肖靳言的目光沉了下来,总结道:“一个循环往复的刑场。”


    宿珩嗯了声,表示赞同。


    话音未落,风雪又一次转为瓢泼的暴雨。


    冰冷的雪水混合着雨水,将男人彻底浸透。


    他像是被扔进了冰冷的海水里,只能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灌进满口的绝望。


    那些恶毒的声音,随着雨声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刺耳。


    紧接着,这个循环开始加速。


    烈日,风雪,暴雨。


    三种极端的天气如同走马灯般疯狂切换,每一次转换都变得更加迅速,更加暴戾。


    张文强在铁轨上翻滚着,时而被烤得蜷曲,时而被冻得僵直,时而又被雨水冲刷得毫无生气。


    他的身体,因为这极致的痛苦、愤怒和绝望而剧烈地痉挛着,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


    盘踞在铁轨旁的黑色怪物,同样如此。


    肖靳言看着这一幕,眼神冷得像冰。


    “他快撑不住了。”


    随着肖靳言声音落下,张文强仿佛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刺激。


    他死死抓着头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神经质般的嘶吼着:


    “我不能停下来!”


    “我一旦停下来,一切就都完了!”


    “我不能停!”


    肖靳言的眉头紧紧锁起,这股庞大的负面情绪冲击,即便是他,也感到了一丝压力。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幻象。


    而是心门主人用他全部的绝望和怨念,在规则碎片的干扰下,凝聚而成的真实领域。


    这种情况会变得相当棘手。


    但就在这时。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搭在了肖靳言的后腰上。


    是宿珩。


    他在这股如狂风暴雨般的负面情绪冲刷下,脸色苍白如纸,连嘴唇都没有几分血色。


    但他的眼底,却看不到丝毫的畏惧。


    那双清冷的眼眸在混乱的光影中,仍然平静地注视着那个近乎崩溃的男人。


    肖靳言后腰微微一麻,不过他没有回头。


    宿珩的手只是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便收了回去。


    他赤着脚,一步一步地踩着铁轨,越过那些紧盯着他的黑色怪物,沉默地走到了张文强的面前。


    “喂。”


    宿珩站在男人身前。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精准地划破了所有嘈杂的噪音。


    张文强猛地抬起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宿珩无视了他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目光,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你杀了人。”


    张文强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下一瞬。


    一只拳头,裹挟着冰冷的气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侧脸上。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钝响。


    那不是血肉之躯该有的声音,更像是重拳擂在了灌满泥浆的皮囊上。


    怪物的头颅被这股力量猛地打得一歪,整个由阴影构成的身躯,像一袋被抽掉骨头的破麻袋,踉跄着向后倒去。


    他重重地摔在铁轨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刹那间。


    周围所有嘈杂的、尖锐的、刻薄的幻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悉数消散。


    整个世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数不清的黑色怪物,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动不动地维持着最初的动作。


    而张文强仰躺在地上。


    那双燃烧着疯狂与仇恨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茫然与错愕。


    宿珩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垂眸看着他。


    那双清冷的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


    他收回拳头,垂在身侧,然后不紧不慢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那动作很轻,很随意,像是在拂去什么不洁的尘土。


    沉默了一阵。


    宿珩继续说道:“你杀了你妻子的情夫,用你在这扇心门里的力量,让他像个溺死鬼一样,死在了那张床上。”


    他顿了顿,漆黑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怜悯。


    “你报仇了。”


    “所以呢?”


    “你满足了吗?”


    “有什么改变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男人最脆弱的神经上。


    张文强脸上的疯狂和愤怒,肉眼可见地凝滞了。


    他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几个问题。


    “除了变成一个连你自己都厌恶的怪物,你还得到了什么呢?”


    张文强低头,看向自己倒映在铁轨积水中的模样。


    那不是他的脸。


    那是一张由流动的阴影和沸腾的怨恨所拼凑成的,怪物的面孔。


    他抬起“手”。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了,只是一团不断滴落着污浊黏液的,无定形的漆黑物质。


    他曾用真正的手,铺设过成千上万根枕木,用那双手拧紧过无数颗冰冷的螺栓。


    用那双手……笨拙地抱过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可现在呢?


    那双手刚刚溺死了自己深恶痛绝的仇敌。


    是啊。


    他用最解恨的方式,报复了那对狗男女。


    可然后呢?


    父母依旧会打电话来催药费,儿子依旧会觉得他是个废物,领导依旧会把他当狗一样使唤。


    这些,都改变了吗?


    没有。


    什么都没有改变。


    那条没有尽头的铁轨,他还是要日复一日地走下去。


    那座压在他背上,名为“家庭”和“责任”的大山,没有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挪开分毫。


    反而,他自己,却变成了这座大山脚下,被碾得面目全非、丑陋不堪的烂泥。


    他以为自己握住了力量,可以反抗,可以报复。


    可到头来,这份力量不过是将他自己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他亲手,将自己变成了别人眼中,那个最不堪的、怪物的模样。


    一阵比绝望更空洞的迷茫,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胸腔里那团刚刚还在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到底是谁?


    是那个在铁轨上日复一日,风雨无阻的铁路工人。


    还是……


    眼前这个连自己都感到恶心的,由憎恨凝聚成的怪物?


    那股滔天的怨气和杀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从他身上泄了出去。


    张文强脸上的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深入骨髓的茫然和疲惫。


    他看着眼前平静漂亮的男生,嘴唇翕动了半天,才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呢喃。


    “那我……该怎么办?”


    环绕在周围的,那些恶毒的,充满压迫感的声音,在这一刻,也奇迹般地消失了。


    只是风雨未歇,张文强全身湿透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风吹日晒冲刷了千百遍的石像,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肖靳言看着这一幕,握着短刀的手指,终于缓缓松开。


    他看着宿珩清瘦却挺直的背影,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欣赏与骄傲的柔和光芒。


    宿珩没有回答张文强的问题。


    他只是沉默地劳保服的口袋里,掏出一部老式手机,然后将它递到了男人的面前。


    这是他离开工棚前,顺手在其中一个工人的口袋里拿走的。


    他动作隐秘,连肖靳言都未曾注意。


    肖靳言的目光从那部手机上,缓缓移到了宿珩的侧脸上。


    不愧是自己看中的人啊!


    肖靳言无声地低啧了一下,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


    在他以为这是一场需要用暴力和意志去征服的硬仗时,宿珩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按常理出牌。


    他不是在战斗。


    他是在拆解。


    一层一层,冷静而精准地,将这个男人用绝望和怨恨构筑起来的坚硬外壳,毫不留情地剥开,露出里面那个最软弱,最痛苦的内核。


    肖靳言看着宿珩清瘦的背影。


    那件宽大的劳保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可就是这样一道身影,却比任何武器都更有力量。


    另一边,宿珩看着张文强。


    “你的恐惧,来源于你认为你别无选择。”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但你有没有想过,从你产生绝望,诞生这扇心门开始,你就已经有了选择。”


    “选择继续往前走,在这条路上被活活累死。”


    “或者——”


    宿珩的目光落在那部手机上,声音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引导。


    “选择停下来,打个电话。”


    第89章 第 89 章 无尽公路(完)


    男人僵硬地站在那里, 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宿珩递到面前的那部老旧手机。


    仿佛那不是一部通讯工具,而是某种足以宣判他死刑的刑具。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停下来。


    打电话。


    多么简单的几个字。


    但对他而言,却比在狂风暴雨中扛起千斤重的铁轨还要艰难。


    他这一辈子,都在往前走。


    从不敢停, 也不能停。


    停下来,意味着父母的药费会断,意味着妻子的辱骂会变成现实, 意味着儿女会挨饿, 意味着他会失去赖以生存的工作。


    他的人生, 就像一列被设定好轨道的火车。


    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前,向前。


    直到燃料耗尽, 彻底报废。


    “打电话给谁?”


    男人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茫然与无助,“打了又有什么用?”


    “打电话给那些,把你逼上这条路的人。”


    宿珩的声音依旧平静, 没有丝毫的怜悯或同情, 只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


    “告诉他们, 你要停下来了。”


    肖靳言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宿珩的身后, 他没有说话,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沉默的山, 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他只是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那双深邃的眼眸, 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这场由宿珩主导的,心理上的手术。


    男人眼中的血丝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愈发明显。


    他猛地摇着头,身体因为拒绝而剧烈颤抖。


    “不行, 我不能!”


    “我妈有心脏病,我爸有高血压,他们每个月的药不能停!”


    “我老婆她,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我不能让她和孩子饿肚子!”


    “我这份工作,是我求了多少人才找到的,我不能丢!”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条无形的锁链,将他自己捆绑得更紧。


    这些所谓的责任和借口,早已化作他骨血的一部分,成为他无法停下的理由。


    “是吗?”


    宿珩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自我欺骗的伪装。


    “你的父母,除了要钱,有关心过你一句吗?”


    “你的妻子,除了抱怨,有为你分担过一丝一毫吗?”


    “你的儿女,在你日夜不归,用血汗换来他们的衣食无忧时,他们又是怎么看你的?”


    宿珩的每一句反问,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男人的心口。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是啊。


    没有。


    从来都没有。


    电话那头,永远只有冰冷的索取,和不耐烦的催促。


    男人痛苦地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顺着他满是风霜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那不是悲伤的泪。


    而是被无尽的疲惫和绝望,彻底浸透的苦水。


    他颤抖着,伸出了那只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厚茧和伤痕的手,接过了宿珩递来的电话。


    老式手机很重。


    重得像他背负了一生的那座大山。


    他的手指在数字按键上悬停了许久,最终,凭借着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摁下了一串熟悉的号码。


    电话“嘟嘟”地响了三声,被不耐烦地接起。


    一个苍老而刻薄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喂?谁啊?这么晚了还打电话,不知道老人要休息吗?”


    是他的父亲。


    男人握着听筒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说话啊!哑巴了?”


    电话那头似乎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声音忽然软下来,甚至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是文强吧?”


    “你这时候打电话过来,是不是工资发啦?”


    “不是爸妈总催你,你也知道,为了把你供出来,我和你妈受了多大的罪,不然也不会得这一身的病……”


    “当然了,爸妈也知道你难,可我们毕竟养你这么多年,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和你妈没钱买药,死在家里吧?”


    这些话,像藏在棉花里的淬毒钢针,狠狠刺进男人的耳膜。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恢复正常的铁轨,再次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一栋破旧的二层小楼,凭空浮现在张文强的眼前。


    屋门口,站着一对黑瘦的老年夫妻。


    他们正伸长了脖子,用一种贪婪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我……”


    张文强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这个月,钱……”


    他看着那两双满怀期待的眼睛,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钱不够的话,你们就别活了。”


    宿珩的声音,冷不丁地在他耳边响起。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在男人混沌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他猛地一震,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又像是被注入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


    “这个月的钱,我不寄了。”


    他对着听筒,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达数秒的死寂。


    随即,便是火山爆发般的尖叫和咒骂。


    “你个天杀的畜生!你说什么!”


    “你是想让我们两个去死啊!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


    “你这个不孝子!你会遭天谴的!”


    恶毒的咒骂声中,那对老年夫妻的幻象,脸孔因为愤怒而扭曲,变得如同恶鬼一般,张牙舞爪地朝着他扑了过来。


    男人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挂掉。”


    宿珩清冷的声音,再一次精准地响起。


    男人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乎是凭借本能,狠狠地按下了挂断键。


    电话被切断的瞬间,那铺天盖地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冲到他面前的恶鬼幻象,也在同一时刻,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砰”的一声,彻底碎裂,消散在了空气里。


    铁轨,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男人死死抓着手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他成功了。


    他第一次,反抗了那对将他当成提款机的父母。


    虽然恐惧,虽然心悸,但……


    那座压在他心头最沉重的大山,似乎被撼动了一丝。


    宿珩没有给他太多喘息的时间,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不同于麻木和绝望的情绪。


    他抬起依旧颤抖的手,摁下了第二串号码。


    这一次,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


    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刻薄又尖利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从听筒里传来。


    即便她刚刚亲眼目睹了情夫的惨死。


    但在张文强的潜意识里,他的老婆,就是这样的人。


    “又干什么?钱打过来了?”


    男人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肉里。


    “我们离婚吧,孩子归你,我……我每个月给赡养费。”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电话那头的女人,明显愣了一下。


    随即,她发出一阵刺耳的,充满鄙夷的冷笑。


    “离婚?张文强,你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是被铁轨压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提离婚?”


    “你以为离了婚,你就能甩掉我们娘仨?我告诉你,没门!”


    “你这个窝囊废,废物!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


    随着她的咆哮,那间熟悉的,刚刚装修过却依旧显得廉价的三居室幻象,再次浮现。


    女人穿着那件艳丽的吊带裙,叉着腰,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子上。


    她的身后,那两个孩子,小欢和小伟,正用一种混合着陌生,鄙夷,和怨恨的眼神,冷漠地看着他。


    “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


    “连一个新的布娃娃都不给我买,你是个废物爸爸!”


    两个孩子的声音,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精准地捅进了张文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男人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他几乎要站立不稳。


    肖靳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宿珩却依旧面无表情,他只是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男人,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挂掉。”


    男人的嘴唇哆嗦着,他看着幻象中儿子那张充满恨意的脸,心如刀绞。


    但他最终,还是再一次,狠狠地按下了挂断键。


    女人的咒骂和儿子的控诉,戛然而止。


    眼前那间让他感到窒息的屋子,连同里面的人,再一次,化作了漫天碎片。


    男人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半生的痛苦和委屈,在这一刻,终于化作了无声的哽咽。


    他哭了很久。


    宿珩和肖靳言都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等到他的哭声渐渐平息,男人才抬起那张布满泪痕的脸,用红肿的眼睛,看向宿珩。


    他的眼神里,依旧充满了痛苦,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主动拿起电话,拨出了最后一个号码。


    “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背景里还夹杂着麻将牌碰撞的嘈杂声。


    “是我,张文强。”


    “哦,是你啊。”


    领导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带着高高在上的腔调,“让你修个铁轨修到现在,明天的活还想不想干了?!”


    张文强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说道:


    “对,不干了。”


    “我辞职。”


    电话那头的麻将声,停了。


    王头儿似乎被他这干脆利落的态度给噎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


    “辞职?”


    “张文强,你可想好了。”


    “就你这要学历没学历,要技术没技术的,除了我这儿,你上哪儿找这么好的活去?”


    “别到时候饿得没饭吃了,又跑回来求我!”


    张文强听到这话,瞬间来了脾气。


    他抓着手机,劈头盖脸地一阵臭骂,“我求你妈!”


    “你个死胖子,有几个关系了不起了是吧,我艹你**********!”


    电话那头显然没料到,一向懦弱的张文强居然这么硬气,隔着电话也能听到他剧烈地喘着粗气。


    “好啊张文强,你你你你……”


    你什么你?!”


    不等王头儿把话说完,张文强彻底爆发了,后面的话更加不堪入耳。


    他将这辈子听过、想过的所有脏话,像倒垃圾一样,一股脑地全砸了过去。


    “克扣老子工资的时候你怎么不‘你你你’?”


    “大冬天让老子一个人去修铁轨的时候你怎么不‘你你你’?”


    “你个生儿子没**的死胖子,老子不干了!听见没有!从今天起,你就是跪在地上求我,老子也不伺候了!”


    他吼得声嘶力竭,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那张原本麻木的脸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涨得通红,整个人都在发抖。


    “你……你给我等着!”


    电话那头的王头儿气得快要中风,怒吼一声,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嘟——”


    忙音响起。


    宿珩静静看着,倒觉得这是件好事。


    把积攒在工作上的所有怨气一吐而出,负面情绪才能得到真正的倾泻。


    这一次,没有任何幻象出现。


    因为这份工作带给他的压迫,早已融入他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无需再以具象化的形式呈现。


    当三通电话全部打完。


    张文强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滑坐在了地上。


    他手中的手机,“啪嗒”一声,掉落在铁轨上。


    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极致的空洞和虚脱之中。


    他自由了。


    也一无所有了。


    头顶,不断循环的恶劣天气,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停歇。


    一缕微弱的,带着清晨凉意的熹光,从厚重的云层背后挣扎着透了出来,照在了铁轨上。


    四周的灰雾,开始变得透明。


    脚下未化的雪地,也开始迅速地消融,变淡。


    这扇由无尽绝望和痛苦构筑而成的心门,在主人亲手斩断了所有枷锁之后,终于迎来了崩溃的时刻。


    张文强的身影,也随着周围环境的崩塌,开始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站在晨光中的宿珩和肖靳言。


    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痛苦和茫然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下一秒,男人空洞的身影,连同那条承载了他半生苦痛的铁轨,都在晨曦中寸寸碎裂。


    世界像一面被敲碎的镜子,无数碎片剥落,翻飞,最终消散于一片纯白的光芒里。


    ……


    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又在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感官像是被剥离后又强行塞回躯壳,带着一种剧烈的撕扯感。


    最先回笼的,是嗅觉。


    车载香熏清冽而熟悉的冷杉气息,驱散了心门里那股混杂着铁锈、腐臭和绝望的黏腻气味。


    宿珩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正靠在副驾驶柔森*晚*整*理软的座椅上,身体因彻底脱力而微微发沉。


    指尖还残留着挥舞铁镐的酸胀,骨骼深处也叫嚣着疲惫,但这一切真实的痛感,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他转过头。


    窗外,天际线泛着一层清冷的鱼肚白。


    一条笔直的柏油公路,向着遥远的地平线无限延伸。


    路旁,半人高的杂草在晨风中摇曳,草丛之后,那条早已锈迹斑斑、被岁月遗弃的铁轨,安静地卧在那里,像一条死去的巨蟒。


    他们,回来了。


    驾驶座上,肖靳言单手随意搭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的手肘支在敞开的车窗上,修长的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车门。


    他没有侧头,目光平静地投向公路前方,仿佛早已苏醒,并独自消化了那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我们出来了。”


    肖靳言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刚从极度紧绷中抽离后的慵懒,却又沉稳得足以安抚人心。


    宿珩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嗯”,费力地坐直了身体。


    视线所及,这条荒芜的公路上,还零零散散停着十几辆车,像一群迷途后精疲力尽的困兽,全都是被卷入那扇心门的倒霉蛋。


    肖靳言不再多言,拧动钥匙。


    黑色的越野车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平稳地汇入了清晨空旷的车道。


    车速并不快,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巡礼。


    经过一辆银色的商务车时,宿珩的目光透过车窗,清晰地看到车里的一家人。


    他们正不顾形象地紧紧相拥,哭得泣不成声,脸上交织着后怕的恐惧与劫后余生的狂喜。


    又往前开了一小段,路边停着一辆扎眼的蓝色轿跑。


    驾驶座上,那个之前还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此刻双眼无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烧到了尽头,烫到了皮肤也浑然不觉。


    他的灵魂,似乎还遗落在那个暴雨、烈日和风雪交织的绝望循环里,没能归来。


    每一个车窗里,都上演着一幕幕截然不同,却又殊途同归的悲喜剧。


    直到一辆普通的白色家用轿车,安静地出现在视线里。


    宿珩的目光,倏然定住了。


    副驾驶座上,乐康失魂落魄地坐着,脸色比心门里那场能冻彻骨髓的风雪还要苍白。


    他一动不动,只是用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身旁空无一人的驾驶座。


    那里,曾是他男朋友最习惯,也最让他安心的位置。


    他就那么看了很久,很久。


    仿佛想用目光,将那个已经永远消失的身影,重新烙印回座位上。


    忽然,乐康像是再也支撑不住那股灭顶的悲伤,猛地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捂住了自己的脸。


    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从他颤抖的指缝间绝望地泄露出来。


    那声音被揉碎在晨风里,即便隔着两层厚厚的车窗,依旧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听者的耳膜。


    肖靳言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车速,车内的空气都因此凝滞了几分。


    他侧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宿珩那张过分平静的侧脸上。


    “要不要下车安慰安慰他?”


    宿珩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重新靠回冰凉的椅背,淡淡地摇了摇头。


    “不用了。”


    他的声音很轻,清冷得像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


    “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命运。”


    这句话,像是在说那个崩溃痛哭的乐康。


    又像是在说那个亲手斩断所有枷锁,最终化作光点消散的男人。


    更像是在说他自己。


    肖靳言闻言,唇角忽然勾起一道极浅的弧度,那笑意一闪而逝,并未抵达眼底。


    他没再追问,只是重新踩下油门。


    越野车平稳提速,将那辆被巨大悲伤彻底淹没的白色轿车,连同那令人心碎的哭声,缓缓甩在了身后。


    车内一时间只剩下引擎运转的平稳声响,和那挥之不去的冷杉香气。


    空气中的沉闷,却在悄然发酵。


    “说起来……”


    肖靳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打破了沉默。


    他转过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味的黑沉眼眸,此刻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一错不错地锁定了宿珩的脸。


    他的嘴角重新噙上那抹熟悉的,带着几分恶劣试探的弧度。


    “那如果……”


    肖靳言刻意拖长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钩子,不容拒绝地勾住了宿珩的全部心神。


    “有一天,我死在了心门里。”


    “你会哭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在宿珩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宿珩明显地怔住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一个嫌弃的白眼或是一句冰冷的“无聊”来敷衍。


    他缓缓转过头,迎上了肖靳言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吸进去的眼睛。


    车窗外的晨光与掠过的树影飞速倒退。


    光影在他清隽的脸上明明灭灭,将他眼底那片深沉的墨色,映照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


    宿珩很认真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他想起了那片暧昧的粉色灯光下,肖靳言裹着那件明显不合体的白色浴袍的强壮身体。


    想起了漫天风雪中,肖靳言为他压低帽檐时,那只手掌的温度,和那个宽阔又可靠的背影。


    想起了无穷无尽的怪物潮中,那个人没有丝毫犹豫,用一把短刀为他清出一条通路的决绝与悍勇。


    也想起了此时此刻,这个人用一种近乎残忍的调侃语气,问出的这个,一点也不好笑的问题。


    如果肖靳言死了。


    会怎么样?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毫无征兆地,轻轻地,却又无比用力地攥了一下。


    一阵细微而尖锐的酸涩感,沿着血管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指尖都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麻意。


    许久。


    久到肖靳言眼底的玩味都淡去了几分,只剩下专注的凝视。


    宿珩看着肖靳言黑沉的眸子,终于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了一个字。


    “会。”


    第90章 第 90 章 福利院日常1


    那一个“会”字。


    轻飘飘的, 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之重,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肖靳言的心上。


    车厢内瞬间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


    引擎平稳的轰鸣声, 车轮碾过柏油路面的规律噪音,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肖靳言握着方向盘的手指, 下意识地收紧。


    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狂喜与刺痛的复杂情绪,如同一道失控的电流, 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心脏的位置, 那头被他强行按捺下去的野兽, 在此刻仿佛嗅到了最诱人的血腥味,开始疯狂地撞击着囚笼。


    是他挑起的话题。


    可当他真的得到了这个答案, 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用一句轻佻的玩笑,若无其事地将它揭过。


    每一个字,都变得滚烫, 灼烧着他的喉咙。


    肖靳-言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他甚至不敢侧过头去看宿珩的脸, 只是将目光死死地钉在公路前方那片泛着鱼肚白的遥远天际。


    他怕自己一看, 就会彻底失控。


    就在这片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沉默之中, 宿珩却缓缓地转过了头。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 像电影里的一个慢镜头。


    那双总是清冷疏离,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漠不关心的眼眸, 此刻正一错不错地,安静地凝视着肖靳言硬朗分明的侧脸轮廓。


    “你喜欢我吗?”


    清冷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却像肖靳言那把从不离身的黑色短刀,精准地剖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暧昧的薄纱。


    这是第二次。


    上一次在训练室,这个问题带着七分试探,三分挑衅。


    而这一次,宿珩那双笼着一层薄雾般的漆黑眼眸里,只剩下不容错辨的郑重与认真。


    他不是在试探,也不是在博弈。


    他只是在要一个答案。


    “吱嘎——”


    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公路上的宁静。


    黑色越野车猛地向右一打,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带着一股焦糊的气味,堪堪停在了荒芜的公路边。


    肖靳言几乎是在踩下刹车的同一时间,便已经侧过了身。


    他没有开口。


    也没有给宿珩任何闪躲或后退的机会。


    一只滚烫的大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猛地抬起,捧住了宿珩那张因为惊愕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


    宿珩的瞳孔,在这一刻骤然收缩。


    他从未与任何人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属于另一个人的,带着强烈侵略性的灼热气息,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感官。


    下一秒。


    唇上传来一片温热而柔软的触感。


    肖靳言直接吻了下去。


    这个吻,没有丝毫的温柔与试探,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急于证明什么的冲动与粗暴。


    他用行动,给出了最直接,也最不容置疑的回答。


    宿珩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僵硬。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舌尖,正撬开他的齿关,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强势,探入进来,攻城略地。


    陌生的,属于肖靳言的气息,蛮横地充斥着他的口腔,让他感到一阵阵的晕眩。


    大脑一片空白。


    但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推开。


    在那片混沌之中,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本能,驱使着他抬起手,轻轻抓住了肖靳言胸前的衣襟。


    然后,他笨拙地,生涩地,学着对方的动作,慢慢地迎了上去。


    甚至在混乱中,张口轻轻咬住了那条正在他领地里肆意探寻的柔软。


    力道不重,更像是小动物毫无章法的啃咬。


    “嘶……”


    肖靳言吃痛地闷哼一声,动作却变得更加凶狠。


    他像是被宿珩这一下笨拙的回应彻底点燃了引线,捧着宿珩脸颊的手掌越收越紧,几乎要将身前这个清瘦的人,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这一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直到宿珩肺里的空气被彻底榨干,一阵阵的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他才猛地回过神来,用尽力气推着身前那堵坚硬滚烫的胸膛。


    “唔……放开……”


    含糊不清的抗议,从紧贴的唇齿间溢出。


    肖靳言这才意犹未尽地,缓缓松开了对他的钳制。


    一缕银丝,在两人分开的瞬间,暧昧地断裂。


    宿珩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那张本就白皙的脸,此刻已经从耳根到脖颈,都染上了一层动人的薄红。


    那双总是覆着一层冰霜的眼眸,此刻水汽氤氲,眼尾泛红。


    像是被人狠狠欺负过一样,带着几分茫然,几分无措,还有一丝被情/欲浸染过的,脆弱的艳色。


    肖靳言的呼吸也同样粗重。


    他伸出舌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被宿珩咬得有些发疼的嘴唇,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味蕾上弥漫开来。


    但这轻微的刺痛,非但没能让他冷静,反而像一剂催化剂,让他体内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狂躁,愈发汹涌。


    心脏的位置,跳得如同擂鼓。


    砰!砰!砰!


    一下比一下重,仿佛随时都要冲破胸膛,跳到那个人面前去。


    镜中那个诡异而疯狂的自己,似乎又一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冲着他露出一个残忍而贪婪的笑容。


    肖靳言黑沉的眸光瞬间变得深不见底。


    他死死地盯着宿珩那张白里透红的漂亮脸孔,和那双被吻得红肿微翘的嘴唇,强行按捺住那股想要将他再次拖入深渊的毁灭性冲动。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那片翻涌的暗色已经被强行压了下去。


    肖靳言重新噙起那抹熟悉的,带着几分恶劣的弧度,黑沉的眸光定定地看着宿珩,声音因为情动而显得有些沙哑。


    “我的回答,满意吗?”


    宿珩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转过脸,将视线投向了车窗外那片荒芜的景色。


    像是在赌气,又像是在掩饰什么。


    只是那微微发颤的眼睫,和紧紧蜷缩起来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他此刻极不平静的内心。


    一颗心,早就脱离了胸腔的掌控,轻飘飘地,飞到了九霄云外。


    血液在血管里肆意奔流,冲刷着每一寸神经末梢,带来一种酥酥麻麻的,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


    就连他那颗即便面对心门深处最恐怖的怪物,也能保持绝对冷静的心脏,此刻也完全乱了节拍。


    飘飘然的,像是踩在云端。


    陌生,却又该死的,让人沉溺。


    ——


    肖靳言看着宿珩那副像是被惹急了的猫,却又强装镇定的模样,心底那头叫嚣的野兽,总算被安抚了少许。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腔的震动透过尚未完全拉开的距离,传到宿珩的身上。


    “好了,不逗你了。”


    肖靳言终于舍得坐直了身体,重新握住方向盘。


    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透过后视镜,一错不错地锁着宿珩的脸,眼底的笑意像是酿开的酒,浓得化不开。


    宿珩能感觉到那道灼热的视线,如影随形。


    他将头扭向窗外,脸颊上的热度却迟迟不退,仿佛连耳廓都烧得通红。


    刚才那个吻的触感,依旧清晰地残留在唇上。


    温热的,柔软的。


    带着肖靳言独有的,不容抗拒的强势气息。


    还有他自己。


    那个不受控制,迎上去的自己。


    宿珩用力地闭了闭眼,试图将脑海里那片混乱的画面驱散。


    可越是想忘记,那份感觉就越是清晰。


    心脏在胸腔里乱撞,毫无章法,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叫嚣着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坐稳了。”


    肖靳言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车厢内这片令人心慌的安静。


    他不再看宿珩,重新发动了汽车。


    黑色的越野车发出一声低吼,稳稳地驶回了公路。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车内的气氛,却和之前截然不同。


    那份紧绷的,带着试探的暧昧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默契与温情。


    空气里那股清冽的冷杉香气,似乎也沾染上了几分甜意。


    宿珩依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芜景象,渐渐被星星点点的绿色和建筑所取代。


    他的心,也随着车轮的前行,一点点地,从那片失控的云端,慢慢落回了实处。


    只是那份陌生的,酥麻的余韵,依旧缠绕在心尖。


    而开车的肖靳言,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波,只有那双握着方向盘,骨节分明的手,暴露了他极不平静的内心。


    宿珩的那个“会”字,还有那个生涩笨拙的回应,像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花了整整七年的时间,才将那个在镜中对他狞笑的,疯狂的自己,牢牢地锁回了内心最深处的囚笼。


    可现在。


    这座他自认为无比坚固的囚笼,却因为宿珩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吻,而剧烈地动摇起来。


    那头野兽,正疯狂地撞击着牢门,渴望着冲出来,将那个人彻底吞噬,占有。


    肖靳言的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前方的路况上。


    导航的机械女声,终于在漫长的沉默中响起。


    [前方两百米,右转,已到达目的地附近……]


    肖靳言依言打了转向,越野车拐进一条安静的小路。


    路的尽头,一栋带着庭院,涂抹着彩色墙壁和砖瓦的二层小楼,安静地出现在视野里。


    那是一座福利院。


    墙壁上画着笨拙可爱的太阳和云朵,院子里有秋千和滑梯,几个孩子正在草地上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这里的一切,都和他们刚刚逃离的那个绝望世界,格格不入。


    充满了温暖的,鲜活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肖靳言缓缓将车停在了福利院的铁门外。


    引擎熄火的瞬间,一个头发黑白参半,看起来约莫五十多岁的女人,正好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色围裙,手里还拿着一把浇花的喷壶。


    看到这辆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黑色越野车停在门口。


    女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踮起脚,带着几分好奇和警惕,往车里打量。


    当她的目光,落在副驾驶座上那张过分熟悉的清隽脸孔时,那双带着岁月痕迹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小珩?”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确信的惊喜。


    宿珩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便解开了安全带。


    他推开车门,快步走了下去。


    “徐阿姨。”


    宿珩走到女人面前,很自然地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结实的拥抱。


    那张总是覆着一层冰霜的脸上,此刻终于融化开来,露出了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哎,你这孩子,回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被称作徐阿姨的女人,高兴地拍着宿珩的后背,嘴上嗔怪着,眼里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松开宿珩,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眉头微微蹙起。


    “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怎么又瘦了?”


    “没有,最近吃的挺多。”


    宿珩的声音,带着一种在肖靳言面前从未有过的温和。


    就在这时,驾驶座的车门也打开了。


    肖靳言从车上下来,绕到车后,动作利落地从后备箱里,将那个大号的行李箱拎了出来。


    徐阿姨的目光,立刻被这个突然出现的,高大英俊的男人吸引了过去。


    她看着肖靳言那挺拔的身形和硬朗的五官,又看了看旁边清瘦漂亮的宿珩,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小珩,这位是?”


    不等宿珩开口介绍。


    肖靳言已经拎着箱子,主动走上前几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阳光开朗的笑容。


    “阿姨您好,我叫肖靳言,您叫我小肖就行。”


    他顿了顿,目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宿珩。


    那句“我是宿珩的男朋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话到了嘴边,看着宿珩似乎还残存着红晕的耳根,他还是硬生生将那份冲动压了下去,换上了一个更稳妥的说法。


    “我是宿珩的……朋友。”


    那个微不可察的停顿,还是没能逃过徐阿姨的眼睛。


    她看着眼前这个气场强大,眼神却很真诚的年轻人,又看了看身旁明显有些不自在的宿珩,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朋友好,朋友好。”


    徐阿姨热情地接过话头,脸上的笑容更加亲切了。


    “快,都别在门口站着了,赶紧进来。”


    她说着,便转身推开了那扇漆成天蓝色的铁艺大门。


    院子里的孩子们,早就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


    当他们看清来人是宿珩时,立刻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像一群归巢的小鸟,呼啦啦地全都围了上来。


    “小珩哥哥!”


    “小珩哥哥你回来啦!”


    七八个年纪不同的小脑袋,争先恐后地挤到宿珩身边,伸出小手去拉他的衣角。


    他们仰着脸,用最纯粹的,充满依赖的眼神看着他。


    宿珩脸上那点因为肖靳言而起的不自在,瞬间被这群孩子的热情冲得一干二净。


    他眼底的冰霜彻底融化,笑意从眼底一直蔓延到唇角。


    “嗯,我回来了。”


    他挨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然后从肖靳言手里,自然地接过了那个沉重的行李箱。


    “砰”的一声。


    宿珩将箱子放在地上,然后蹲下身,当着所有孩子的面,打开了箱扣。


    满满一箱子,全是崭新的文具,和各种包装精美的零食。


    “哇!”


    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喜的赞叹,眼睛亮晶晶地,却都乖巧地站着,没有一个人上前哄抢。


    “谢谢小珩哥哥!”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大声喊道,声音清脆又响亮。


    “去分了吧。”宿珩笑着说,“分完了记得把包装袋扔进垃圾桶。”


    “好!”


    得到允许,孩子们这才欢呼着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他们的礼物瓜分干净。


    肖靳言被这群兴奋的孩子挤到了一旁。


    他没有动,只是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从孩子们吵吵闹闹的缝隙里,安静地看着那个蹲在阳光下,被一群孩子包围着的宿珩。


    宿珩的侧脸,被午后温暖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的眉眼舒展,唇角上扬,脸上带着一种肖靳言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快乐。


    那一刻,肖靳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有些酸,又有些软。


    他看着眼前这座算不上大,甚至有些陈旧的福利院,看着那些虽然穿着朴素,但眼睛里都闪着光的孩童。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


    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像这样瘦小的,漂亮得不像话的小男孩,和这些孩子一样,在这里生活,长大。


    他或许也曾像这些孩子一样,期待着某一个“哥哥”的归来,期待着一份小小的礼物。


    也或许,他比这些孩子更孤独,更沉默。


    肖靳言无法具体体会那种滋味。


    但他却在那一瞬间,清晰地感觉到了一阵名为“心疼”的情绪,细细密密地,缠上了他的心脏。


    难怪。


    难怪他总是习惯性地与人保持距离,用一身的冰冷来武装自己。


    原来,在他那坚硬的外壳之下,包裹着的,是这样一个柔软的,需要被小心呵护的内核。


    肖靳言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宿珩的身上。


    看着那张在阳光下,几乎要变得透明的笑脸,他心底那点微末的酸楚,又渐渐被另一种更汹涌,更滚烫的情绪所取代。


    是幸运。


    他很庆幸,在经历了那么多黑暗与绝望之后,宿珩的心里,依旧为这片小小的天地,保留了一方最干净,最柔软的净土。


    他也无比庆幸。


    自己能够站在这里,亲眼看到这一幕。


    正如宿珩所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命运。


    而遇见宿珩——


    大概就是他肖靳言这辈子,最好,也最无法逃脱的,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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