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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0-320

作者:湮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1章 出来吧。


    那场雨下了整整半个月没停,直到三人离开大海,回到天虞门,天边依然坠着灰色,云层如同海绵,又如逐渐分解的厚重大陆,盖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三人顶着一身潮湿,刚入宗门,便踏入小山殿,满地潮气,幽冷蜿蜒。


    小桌前,谢眉没坐蒲团,直直站着,眉宇间尽是雨水铸成的冷色,黑袍愈黑,肤色愈白。她那可怖的伤口暴露在外,却是瞧都不瞧一眼,只嗓音沉重,将几人的经历简短说了一遍,脚下洇湿一团水迹。


    屋内屏风被撤去,地板上堆放着不少纸张,取代了小山殿往日的清净,却还保留着此地掌门无法容忍一丝混乱的整洁。


    盘香饮端坐着,脸隐在浓重的安神香后。


    一滴墨从她停悬的笔尖析出,砸上纸面,添加了一道无法抹去的注脚。


    片刻,她将那张纸折叠几次,放到一旁,另起一张新的白宣纸,边以指背铺平边道:“神魔森林,鬼怪至极。”


    幽怜梦一手拽着谢眉衣袖,一手捂着眼睛,感叹道:“好在那里的妖无意人间,否则,就不止是一个魔物的祸患了。”


    沉闷的屋中,也只有她轻快的嗓音增添一抹亮色。


    虽未能亲眼所见,但根据她们的描述,也能想象到神魔森林是个怎样凶险的地方,心中*不由得感到庆幸。她说得对,但凡任何一只妖怪有了来人间的想法,且有那个能力,开了这道口子,都是真正的民不聊生。


    手抚摸着纸面,那细致的手感,叫盘香饮想起了幼时蹲在河边用手剔鱼骨的时,那柔滑的生鱼肉。


    在此之前的岁月里,她只被那位“虎仙”震撼过一次,心中对世界的了解从小渔村到九天之外,已是极大的飞升,而如今,却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将那份感触抛开,盘香饮不得不面对当下最棘手的问题,猜测道:“她带走裳熵,或许是出于当年同样的目的。”


    “您是说,献祭?”谢眉拧着眉头:“做过的事,还要再做一次?”


    幽怜梦:“上一次失败了,她还没死心吧,想再试一次。”


    谢眉道:“献祭一事,还有一次不成,两次成的道理?”


    幽怜梦道:“她既知道始源花,必然要知道自己和裳熵都是被污染过的,既然污体无效,就会想别的法子了。”


    以魔物的视角来看,上一次献祭失败,也许正是因为宝石受到了污染,效果大打折扣。


    她还不晓得飞升之地,那位传说中能实现愿望的人是谁,也就依然是迷信神话传说的卫道者。


    亦或者,她在长久的潜伏偷窥中,早已从裳慕的对话中得知,天上的苍白世界里,只有一位对女儿不管不问,醉心于山水画的大龙神,根本没人能兑现献祭者所许下的愿望,却又不相信她们的话,还是想再尝试一次。


    幽怜梦费解道:“可始源花都没了,也不知道她还想用什么法子来净化宝石。”


    她若是有那个能力净化裳熵,那为什么不直接拿来净化自己?还要多出一道工序?


    谢眉喃喃:“如此执着,她想要什么?”


    突然,慕千昙道:“秦霜。”


    几人都同时看向她。


    回来这一路上,慕千昙始终沉默,半仰着头,望着深沉的雨幕,像是被雨水淋成了一块凝结千年的寒冰,乍一开口,嗓音又沉又哑,仿佛喉咙里含了块铁。


    谢眉眼神波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道:“为何那魔头,独独不愿放过秦霜那孩子。”


    由于慕千昙那明显不对劲的两个字,盘香饮再次审视了三人,须臾,放下笔,站起身,双手负后,走到几人面前:“你二人,先去休整。”


    她说得是幽怜梦与谢眉,这俩人身上都有明显且恐怖的伤,状态也极差,还能站在这汇报,都是她们有充沛的战斗经验来保护自己,避开了致命位置,意志也足够坚定,换一个人,早就趴下了。


    可即使是她们,再不休整,也会造成再也无法逆转的永久伤势。


    谢眉也明白,却是低下头,满目惭愧:“未能完成掌门的任务,我”


    她声音有些干涩。


    进入心源幻境,再进入神魔森林,都是为了找到那魔头的弱点,来撬动目前当方面被压制的局面,但不管是哪一次任务,似乎都推进了,却都没得到想要的重要信息。


    关键时刻,面对危险,她们从神魔森林回到人间,那片藏有古国废墟与更深层次宝石秘密的大陆就此葬身鱼腹,成为再也无法触及的存在,调查也进入了死胡同,唯一和魔物相关的线索,已彻底断了。


    盘香饮何尝不知严峻,还是温和道:“出任务首要的事是活着,快去吧,早去早养早归。如今天虞门实在缺人手,你们尤其重要。”


    天虞门门徒数万,根本不缺人,修仙界也自然也不缺。可面对魔物,只有那一撮最顶尖的能帮上忙,别的人,只是白白送命罢了。


    幽怜梦知道谢眉怕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总觉得没完成任务很挫败,便轻啧一声,向盘香饮行礼后,强行便拉着谢眉离开。


    自己眼睛看不见,走得还磕磕碰碰,下一秒就要摔倒,好在谢眉很快搭上手,两人一同回到淅淅沥沥的雨中。


    目送两人离开,盘香饮转头望向慕千昙。


    “千昙。”她轻唤。


    叮咚,一声响,于屋内颇为突兀。


    慕千昙循声望去,才发现李碧鸢就在角落里坐着,听完了全程。


    她不在烛火范围里,无声无息,脸上的表情也很微妙难看,手表一亮一亮,半边光照在她惨白的脸上。


    发现自己被注视,李碧鸢才慌张道:“裳熵被抓走了?”


    慕千昙暂且不想对她解释,转而向盘香饮道:“人间怎样了。”


    盘香饮道:“我有介入,不会出意外。”


    她说不会有意外,那就不会有,料想魔物多厉害,也都是小打小闹,无法在短时间内,在人间掀起大规模的战争。


    就算可以,盘掌门有移山倒海之能,随便搬来一座山,挡在那些人行军路线上,对于凡人而言,就是无法逾越的高山,后头还有一山更比一山高,那仗自然也打不起来。


    至于在仙界,魔物会伪装的消息,已通过一同观看心源幻境的修者们散播到各处。最近,哪怕是日常吵架的,都要掂量三分,设几个问题,判断对方的身份。


    想来,像当年的秦霜,慕千昙,那样被误解,被无端憎恶的悲剧,都很难再发生了。


    “目前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魔物。”慕千昙确认着。


    盘香饮道:“是。”


    排除一切干扰,慕千昙心中有了畅快的感觉:“那就该了结了。”


    还以为她被惹怒导致过于着急,盘香饮微蹙眉尖:“千昙,魔物狡猾,神出鬼没,对付她,还得从长计议。”


    “不。”慕千昙斩钉截铁,那被雨水打湿的狼狈形态,却不妨碍那如箭一般利的目光。


    她咬着牙,笑道:“奇怪了,我这种脾气,怎么会容忍她那么久。”


    回想来这世界后经历的所有事,真是难以想象的憋屈。她是糊涂,也是真是被磨断了骨头,竟然就乖如绵羊般容忍了那一次又一次的耍弄,跟在魔物屁股后面走,还被牵动情绪,看了这般久的戏。


    魔物啊魔物


    她慕千昙好端端活得现在,难道是靠忍让和低头吗?不,是毫不怕死的冲劲,与一次次不畏惧失败的尝试。


    在最倒霉的时候,她的直觉也给过她很多助力,而此刻,红宝石,蓝宝石,净化,魔物等等,过往种种线索糅杂于一锅,相互缠绕,纠结,翻腾。


    情绪异常,导致慕千昙的胃痛起来,却换来脑中一片清明,耳朵屏蔽了雨声,风吹纸的唰唰声,手表的滴答声,甚至盘香饮的呼吸声。


    回忆一段段碎裂,摔在地上,重塑为不完整的拼图,供她重新拼凑。


    忽而,裳熵被大片纯白色花瓣吞没的场景,闪过她的脑袋,熟悉的愤怒如岩浆喷涌而出,烧灼她的大脑,帮助她在沸腾的思绪浆液中,找到了最为清晰的那一条线。


    就是那个!


    霎时间,天地明朗。


    她勾起唇,唇角再次流下一行血。


    看着那血,盘香饮以为是伤口,拿出一块叠好的方巾,帮她擦去血,却是擦不干净,继而发现,这道伤竟是不能愈合,便问道:“千昙,这伤?”


    “裳熵咬的。”慕千昙平静道。


    龙族造成的伤口只有龙族能治,所以才会长时间未愈合,流血不止。怎样才会咬到唇上这个位置呢?几乎就差明说了。而她那丝毫不隐瞒的,习以为常的坦率神态,登时让屋内剩下的两个人都惊奇不已。


    李碧鸢张大嘴,好半天都是这幅样子,作为与慕千昙同一视角生活过很久的人,无法相信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


    盘香饮倒是恢复得快,迅速想通关窍,收回了方巾:“果然。”


    她不懂情之一字,活了将近两百多年,也从未动过寻找道侣的念头,但这俩人都是她看着走到这里的,两人之间,发生过太多事,一切都水到渠成,并不该奇怪。


    毫不在意自己说出了多么令人炸裂的事实,慕千昙转而道:“我有法子,叫她原形毕露。”


    她抬起燎火般的眼:“我得见她一面。”


    从小山殿里出来时,慕千昙刚走几步,便被身后人叫住:“昙姐。”


    李碧鸢跟了出来:“我要跟你说几句话。”


    慕千昙停步,回眸,看着细雨中脸色颇为复杂的人,开口道:“什么事?”


    李碧鸢欲言又止,说不出什么。


    慕千昙失去耐心:“穿书局在你背后视奸那么久,上下几百上千号人,凑不出一根脑筋?想想对付那魔物的法子?”


    “没有。”李碧鸢摇摇头。


    “那就少耽误事,一帮废物。”慕千昙转身欲走。


    “别走!昙姐,”李碧鸢扑上来,抓住她的手,仿佛豁出去了,脱口而出道:“要不然,别去琢磨魔物了,她太恐怖了,那根本就不是人能打败的,我们想办法逃跑吧。”


    没想到她这一心报效穿书局的,还能生出这种念头。慕千昙察觉到她的颤抖与恐惧,低声道:“跑去哪?”


    “你们去了另一座大陆,应该亲眼看到了,这个小世界比你想象中还要庞大,总有那怪物找不到的地方。我们”李碧鸢颤抖着唇,似乎也在被自己所说的话惊讶,声音都小了。


    “我们先藏起来,你给我个几十年,也许我能做出新的时空机器,那时候,我们就逃到别的世界去,再也不用担心那魔物追杀!”


    慕千昙道:“魔物等得了你几十年吗?”


    都不提魔物,就是没有任何干扰,在这种连电力都需要重新研究的环境下,想要做出穿梭机器,比登天还难。


    李碧鸢不说话了。慕千昙扒开她的手:“我说我有办法对付她,并非逞强之言。”


    李碧鸢眼睛里微微亮起光:“昙姐?”


    慕千昙道:“你安心待在盘掌门身边,至少她能保障你活着。”


    眼看她又要走,李碧鸢再次道:“等等!再等下。”


    她不敢直视,可视线总是若有若无的划过慕千昙唇角:“你不舍得走,是不是和女主角确定关系了?”


    慕千昙抹了下唇角,手心一道血线。


    这伤口不大,却总是钝钝得疼,像一种提醒。


    手中的血被雨水冲刷,慕千昙道:“她不是女主,她叫裳熵。”


    这个世界里,她早就不是最为特殊的那个了。


    少顷,慕千昙眸中带着揣摩之色,望向李碧鸢:“说来,你倒是和我想象中不同。”


    本以为最喜欢纠正她“脑残”,“纸片人”,“炮灰”等概念,认为角色有血有肉,让她对主角好一点的李碧鸢,会一直坚守到最后,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时候,有了放弃一切,逃跑的念头。


    听见这话,李碧鸢脸色青白,却没反驳。


    离开天虞门,慕千昙一口气奔出数十里。


    她刚从神魔森林回来,精疲力尽,本该休息,却凭借着一股要撕下魔物脸皮的想法,硬生生跑了出去,双眼耀耀如火,找了个干净敞亮的山洞,盘腿坐于其中。


    打座喘匀了气,慕千昙睁开清明的双眸,拿出退魔铃,一掌拍在地上。


    那穿书局制作的,唯一能够对魔的珍贵法器,就这么化为一滩烂泥。


    “出来吧。”她说。


    第312章 第一次与魔物正面对上,是在尚未覆灭的伏家,慕千昙为了追求真相而选择……


    第一次与魔物正面对上,是在尚未覆灭的伏家,慕千昙为了追求真相而选择自投罗网。


    在一间挂满黑布的房间内,她看到了那惨白的羊骨,找到了自己的计划一再偏离的源头。


    后来,裳熵也得知了魔物的存在。惊心动魄的逃亡之路,为了与之交谈,弄明白魔物的目的,她独自走入山洞,召她出来,听那一声声叹息,悲凉冷然入骨。


    而主动要求见面的再一次,就是今日。


    洞穴向上延伸,不会有雨水侵入,较为干燥,下面零零散散铺着稻草,气味很清新,近日没有动物居住。


    慕千昙盘腿坐着,调整呼吸,逼迫自己翻涌的心潮趋于平静。


    退魔铃的尸身静静躺在面前,再也无法发出斥退那羊头老怪的魔音。


    那嗜血的怪物,定然会第一时间感受到,并循着黑暗追随而来。


    这是召唤魔物最快最决绝的方式,也是慕千昙斩断所有退路,誓要将魔物一举拿下的决心。


    她等待着,直到衣服干透。


    良久,外面的雨声似乎小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回荡在洞穴内的水滴声。


    嘀嗒,嘀嗒。


    黑雾如油,自洞穴四角流出,沉在底部。不到人膝盖的高度,如爬行一般,快速占满了洞穴的下层,触之极冷。


    洞内充盈着一股深蓝色的微光,仿佛摸不着的冰,降低了洞内的气温,也使得那洞中的每一个折角,都缺少了现实该有的锐利,变得如梦一般朦胧。


    环境变化下,慕千昙湿透的身体,不由得发冷。


    “唉。”


    叹息已至,如一阵寒冷的青烟,从前面的黑暗中传来。


    “几日不见,昙,你瘦了许多。”


    来者洞悉慕千昙从前只是占据了瑶娥的躯壳,与瑶娥本质上并非是同一个人,之前按照表面的身份去称呼,如今,身体换了,也到了最后的交谈时刻,便是撕掉了所有假面,直接叫起了名字。


    慕千昙心道:终于来了。


    昙这个字,无论从谁口中说出来,都该是温柔的,但在魔物口中,纵然音调婉转动听,还是掩不住那贪恋阴毒之意。


    搁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慕千昙压抑着心跳,道:“一想到还得看你这张丑脸,饭都吃不下去,可不是要瘦。”


    面前的洞穴,有一处向内的空腔,驻满黑暗。一道细长窄瘦的骨头,便从中探出,犹如自水中浮起,揭开遮掩的黑幕,露出她的真容。


    两只粗壮卷曲的羊角钉在她额头,节节相扣,弧线诡谲。那面颊上,以清秀的瘦金体书写着“灾厄圆满”,字迹中透出薄金般的红,生出瑰丽之感。


    黑洞洞的两道眼窝中,点着幽冷的暗火。她缓慢漂浮,行动间,不断有锁链的清铃声响动。


    她垂下头,瞧见地上那被砸成破烂的退魔铃,轻笑:“你自断后路,是想,破釜沉舟?”


    “怎么,都多少年了,你还没玩够?”慕千昙忍不住讽刺:“该断奶了。”


    魔物:“你的耐心不足。”


    “对于你这种只敢藏在犄角旮旯处的腌臜东西,不需要浪费我的耐心,我的时间比你珍贵得多。”


    慕千昙伸出拇指,食指与中指,按在那坨烂铁旁边,身子微微前倾:“不过,今天特殊,我愿意对你多费点心思,你听好了,这种事,今日是最后一次。”


    “这不是破釜沉舟,”她盯着那魔头的眼窝,咬着字道:“而是我不再需要这种无用的东西来防备你,你已必死无疑。”


    那被雨水淋透的人,微微仰着头,狠厉又绝情,像一柄锋利的剑,等待着机会将人刺穿。魔物俯视她,语气轻佻:“火气这么重,可是因为奴家抓走了你的心上人?”


    慕千昙嗤笑:“你对我犯下的罪孽就少了吗?顶着个骷髅脑袋,脸皮也是一点都没有。”


    那脸上一片光洁,一片肉都没有,可不是没有脸皮吗!


    魔物沉默半晌,说道:“你出言冒犯,不怕奴家杀了那条小龙?”


    “杀了裳熵?”似是终于等到她说到了重点,慕千昙提高了嗓音,一击必中:“你绝不会杀了她。”


    “你抓走她,是想要净化她的污染,退回到蓝宝石的纯净状态,再一次将她祭天,复活秦霜!你有目的,又怎会动手?”


    毫不意外于她能够猜出原因,魔物也不是头一次和她打交道,对这份聪颖很清楚:“昙,活得聪明,只会更累。”


    慕千昙道:“蠢人也有蠢人要受的苦,更无药可救。”


    方才她的指责还回荡在洞穴内,秦霜这个反复出现的名字,又以微弱的回音响彻在耳边。魔物抖擞身躯,苍白面颊的边缘反射着冷淡弧光:“心源幻境里,你亲眼见过秦霜,你认为,她值得奴家铭记那么多年?”


    慕千昙讽刺一笑。


    她就在等魔物贬低秦霜的时刻,装了那么久的执着,终于不愿意继续装了。


    “一头烂蒜还在装,你就是对她有执念,不是说你多重感情,少说这话来抬举自己,渣滓。”为了防止这魔物给自己立上‘深情’的人设,慕千昙及时掐灭了苗头。


    “秦霜本该前途无限,任谁看了幻境里发生过的事,都知道,从始至终最该死的都是你。”


    魔物身后的锁链哗哗响动。


    慕千昙道:“你在她身上的确付出了不少心血,设立诸多困难的选择,迫使一个原本乐观活泼的人疯癫分裂,生生折磨她至死。”


    “你欺负她本质善良,单纯无害,总想顾全大局。”


    “你害她,是因为只有她会为了不相干的人痛苦,但凡换成是我,都不会将自己裂成两半,活活溺死在良心里。”


    “可你忽略了你自己的天性,必须对女皇忠贞不二,若是对女皇之外的人忠诚,那就是污染,而污染你的人”


    慕千昙勾着唇角,眼珠微转,觉得用词不对,修改道:“被你这颗红宝石所污染的人,就是整个修仙界最倒霉的秦霜。”


    她一字一句,不急不缓,无数话滑出喉咙,倾泻而出,却依然口齿伶俐,压着那语气中的铿锵,露出锋处,戳穿那虚伪恶毒之面。


    蓝宝石的特性为混乱,狂躁,极端暴力,但体现在裳熵身上,却只是沸腾的龙血导致她脾气暴躁,偶尔缺失判断力,冲动之下会咬人等等。


    那些蓝宝石创作之初所代表的负面词语,于她这里都换了模样,这是裳熵的底色所决定的。甚至,那些暴躁的一面,也是出于维护本性,才表现出来的特征。


    具体来讲,可以称之为“混乱的善良”,“以狂躁来表明善意的坚定态度”,“以极端暴力维护的善良”等。


    这段时间,慕千昙一直在思考这件事,也想通了这点,便不由得联想到魔物身上。


    体现在羊头老怪身上的红宝石特性,会不会也会有类似微妙的偏差呢?


    魔物几次三番尝试复活秦霜,就证明了她的猜想。


    这猜想便是:根本就不像魔物所说,是因为没玩够秦霜,想要继续玩而执意复活她,也不是出于怀念,而是另一个更简单直白的原因。


    那就是,她在折磨秦霜的过程中,那过度付出的注意力,触动了红宝石的特性,使她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忠诚”于秦霜。


    而这种对女皇与古国之外的忠诚,就是一种污染!


    污染会限制宝石的力量,魔物在察觉到自己不断变弱时,已经晚了。


    她回到神魔森林,迫切净化自己,却只看到了已枯萎的始源花。


    慕千昙道:“我猜,你想要找回秦霜的原因,是因为‘解铃还须系铃人’,由秦霜带来的污染,只有秦霜可以消除,但她却已经死了!”


    “你没有始源花可用,又不能去向一个死人讨要说法,不就只剩下了献祭大龙寻求复活这一条路”


    这便可以解释魔物对秦霜的执念来源是什么,同时,魔物的反应也证明了这一点。


    她那张只有骨骼的脸上,竟能看出深沉的怒气。


    慕千昙道:“把人肉和妖肉放在秦霜面前,旁观她因为违背人性而流泪的时候,你享受了扭曲的快感,是不是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就算玩弄人心,就算把人逼到死路,也没谁能够惩治你?”


    “你不会为了杀死秦霜而痛苦,但你是忠贞的象征,这份天性在折磨你,也不断削弱着你。你将秦霜琢磨得越深,自己也就陷得越深。”


    魔物身上有着与裳熵同样的初始矛盾感,与蓝宝石相比,恶是她的本色,于是,那些原本美好的词语,也变成了:“忠贞于逼迫秦霜”,“对于恶意的热忱赤诚”,“追求最大极限痛苦的矢志不渝之心”。


    她们两人,是在以恶的方式来维护善,以善的名义来执行恶。


    慕千昙想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魔物解释自己行为时的那些言辞。什么“热衷于旁观”,什么“开辟新的可能”,都是假象。


    耍弄慕千昙时,魔头乐在其中,而十恶不赦到她这个地步的,纯粹的恶魔,怎么可能专注于一个早已死掉的玩具?


    况且,若是她真有李碧鸢那边所给的百分之九bug数据那么强,又怎么可能甘心只在背后搞这些小动作?


    事实就是,红宝石在成为魔物之前,一定还掀起过别的腥风血雨,却在成为魔物后遭遇了围杀,导致意外孱弱,只能以旁观的形势进行,先是北斗七星那些殿主,再后来便是秦霜。


    就像是裳熵,从蓝宝石到一只化为人形的小龙,总有柔弱的一阵。而被污染后的红宝石,就更是如此。她不是只愿意旁观,而是被迫的。


    她找来的那些理由,只是她用来掩饰无能的借口!


    这一点,在她抓捕裳熵这件事上,就看得出来。


    经历过胃之塔后的裳熵,实力与往日不可比,她想要抓走,必须等待机会,才会伪装成始源花。


    否则,她不可能让慕千昙等人了解到宝石的真相,也没必要等到裳熵重伤再下手。


    红宝石或许原本有着百分之九bug该有的力量,但一定不是被污染后的现在。


    所以,这些年来,她利用别人对宝石的不了解,神出鬼没,躲躲藏藏,装出一副难以捉摸的鬼魅之样,又是叹息,又是模仿,让人心生畏惧,营造了整个修仙界的恐慌。


    这虚张声势,装神弄鬼之辈!


    “你把秦霜逼上死路时,知道自己也逃不掉了吗?”慕千昙恶狠狠道:“早在你的恶意产生之时,报应就降临在了你的身上!”


    黑雾瞬间涌来,犹如雪崩,羊骨眨眼间压到慕千昙面前,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她那黑洞洞的眼窝逼近,两点暗火灼烧明亮,那荒荆之地,冲出怒意,连洞中的雾也变得焦躁。


    这是第一次,慕千昙在魔物身上看到了游刃有余之外的情绪,且如此外放,不可掩饰。


    她兴奋起来,因洞悉真相而脊骨发麻,长时间积压的憋屈终于能一口释出,无比畅快,神清气爽。


    “生气了?”慕千昙笑道:“魔头,你的耐心不足。”


    锁链声响动更甚,冲出黑雾,勒住她的手臂,腰间,与脖颈,不断收紧,仿佛要将她绞杀。


    进入肺叶的空气逐渐稀薄,慕千昙却在痛苦之中开心到止不住笑,眸子里闪烁的光隐隐有疯癫之色。


    “裳熵心里的影子是我,你杀了我,无法去净化裳熵,同样的错你要犯两次?那就彻底沉沦在你的噩梦里,休想得到解脱。”


    事到如今,也多亏了曾经飞龙崖上的假货翻天镜,让后来跟在裳熵身边的重重影子有了参考,可以让慕千昙确定,自己就是那个“污染”了蓝宝石的人。


    意识到这个现实,她就知道,作为“清除”的一环,魔物绝不可能杀了她。


    收紧的锁链逐渐停住,不知道过了多久,魔物收回锁链,缓缓退开:“昙,你变了。”


    慕千昙道:“你应该开心才对,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偷偷跟在别人身后,改变她命运的轨迹,不就是想要改变她吗?”


    说着说着,她再一次意识到,她本身所憎恨的“恶毒女配”身份,以及那支她看不见的,作者的笔,所书写的文字设定,与魔物的干扰就是同理。


    她能反抗魔物,就能反抗宿命。


    至此,过往所承受的一切不公,都化为泡影。脚下的路,比任何时候,都坦荡清晰。


    “奴家根本就没有改变过你,这就是你本来的样子。”仿佛知道在她这里已占不到便宜,魔物慢慢后退,声音又如烟尘般虚柔:“奴家所做之事,皆是顺应他们本心。”


    “因怀疑而死,因狂欢而死,因愚昧而死,因相互戕害而死的人,他们本身就会这样死去,奴家不过是旁观了他们的死亡,满足了他们的欲望而已,奴家何错之有?”


    “你为你的傲慢吃尽了苦,却还是不愿意低头吗?”


    慕千昙道:“没有那些傲慢,我都活不到今日。”


    她敲了敲退魔铃的尸身:“现状已挑明,我们直截了当些,说出你的藏身之处,受死吧。”


    “你会知道的。”


    魔物的声音消失在黑雾里。


    三日后,一封信寄到了天虞门小山殿。


    那时,慕千昙也在殿内,站在宽大的形势图前,正和盘香饮商量最终用来抓捕魔物的战场,以及如何保护百姓。


    信件送到时,慕千昙正在倒茶,在弥漫开来的茶香中,盘香饮拆开了信,接着便化为一道白虹,冲出了小山殿。


    慕千昙知道出了事,立刻跟出去。她跟不上盘香饮的速度,好在天边还留着她穿行而过的痕迹。


    她一路追踪,看到了冲天而起的火焰和滚滚浓烟,崖山的尘梦村与江舟摇的洞府都被火海吞噬,花与草木都化为灰烬,燃烧得噼啪作响,空气中漂浮着大雪般的灰黑色尘埃,连云彩都被染色。


    盘香饮浮在空中,俯视着下方的火海,将信件扔进去,嗓音低沉:“去白蛇沼泽,接一个人。”


    看到这惨状,慕千昙已猜到发生了什么,却还是问道:“谁?”


    “秦河。”


    白蛇沼泽,听着像是某片地域,但其实是一个宗门的名字。慕千昙从掌门那里了解到,这是伏璃的新居所。


    伏家被围剿后,谨慎的清醒之人,带着一批工匠和侍从,以及被驯化后无法回归自然的妖物,往南迁移。


    由于伏璃顶着一头金发和辨识度极高的脸,她们不可能去往人多的地方,流言比她们的迁移速度要快,伏家后裔若是被抓住,会直接处死,所以只能在边缘处绕着走,靠着售卖金银器品,吃侍从们打猎而来的食物度日,以此度过了一段时间。


    在一片常年被大雾笼罩的沼泽地里,经过了数月的跋涉,大白蛇在肥厚的软土里扎了根,伏璃便留在了那里。


    那封信毫无疑问是魔物寄来的,从内容来看,她抓走了秦河,又把秦河送了回来,还说裳熵就在秦河所带回的地址里。慕千昙没明白魔物绕这道弯的理由是什么,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得去接秦河,她的状态一定很不对。


    一想到要去面对伏璃,慕千昙心情倒是比见魔物时要复杂得多,不过,有盘香饮陪伴,倒也不至于多尴尬。


    抵达白蛇沼泽时是傍晚,天边红霞,树林疏朗,陈雾稀薄,一股淡淡的腐殖气息弥漫在漆黑的林子里。


    穿过数道障眼法,慕千昙看到了一扇木质的围墙,约莫有数丈高,与当年塞顿城外与天齐平的厚重围墙相比,要没气势得多,但守卫这个只有几间屋子所构成的宗门,也是足够了。


    守在大门边的是两个侍从,她们不认得慕千昙,但知道盘香饮,将两人放了进去。


    一进宗门,慕千昙便四处观察,此地铺设着一种特殊烧制后绘有花纹的陶土砖块,连屋宅也是同样的材质,一条大白蛇腾飞其上,气势不错,十分统一。


    这片地方并不大,但处理得干净,人来人往,各自在干活,手脚麻利,精神面貌也是昂扬向上的。慕千昙本以为伏璃那小屁孩在经历了重大挫折后,会一蹶不振,或者颓废很久,没想到,是以极快的速度重新站稳脚跟。


    忽而,她听见一道凌厉的鞭声。


    慕千昙抬头望去。


    用来接待客人的前厅门前,伏璃就站在那,还是一头金色短发,没留长,面容瘦削,眼神犀利。她五官随母亲,轮廓深邃,又是个高腿长,穿着特制的深色工匠服饰,手执蛇骨鞭,面容极冷,还真有几分气势。


    甩完了一鞭子,伏璃抓住鞭尾,指向慕千昙,不客气道:“滚。”


    慕千昙道:“很不幸,你必须要见我。”


    盘香饮无心陪她们闹,径直走开:“我去看看秦河。”


    伏璃立刻恭敬道:“是。”


    等盘香饮飞远,慕千昙也走到了伏璃身边。


    经过这一遭,伏璃卸了劲,拿不出方才那冷硬的气势了,可又面上过不去,还是冷言冷语:“雅音,把她赶走!”


    屋子走出一人,白色衣裙,慈眉善目,正是南雅音。伏璃变得瘦削,她倒是比之前圆润了些,最起码,面色健康多了。她头发盘起,容色雅秀,微笑道:“上仙来屋里说吧。”


    伏璃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却是忍气吞声,什么都不敢说。


    她到这会还记得,刚开始逃亡的那段时间,她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所有,家人,家产,从前优渥的生活。她满心绝望与憎恨,又想死又想复仇,把自己身上抓得全是指甲印,而南雅音又是怎么无微不至得照顾她,安慰她,替她擦洗面容,喂她吃饭,续着这条苟延残喘的命。


    像是被关在了一个不见天日的箱子里,伏璃不知道自己在赶路,不知道身处何处,每天都闷在车厢里,沉浸在极为糟糕的情绪中,任由自己发疯的兴致去砸碎手头的所有东西,来换得喘息的机会。


    可突然某一天,容器破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突然醒了。


    她醒来,看到战战兢兢的侍从,看到弯下腰去收拾破碎瓷盘的南雅音。


    她突然意识到,直到此刻都跟在自己身边的这些人有多么珍贵,像是终于打开箱子,跳了出来,看清了残酷惨淡的现实,一种莫大的恐慌将她扼住。


    如果这些人都离开了,她要怎么办?


    从前,她那样对待南雅音,若是这女人就此放弃她,她还能活下去吗?


    迫切的生存欲望使伏璃彻底醒了,像是被猛敲了一记脑袋,跪在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碎瓷片上,抓住南雅音的衣*服,哭着求她不要走。直到晚上,南雅音帮她处理腿上的伤口时,也不愿意松手。


    在那之后,她开始着手处理事务,清点家产,带着剩下的人定居在这片沼泽地。


    从始至终,南雅音始终没有要走的意思,但她脚腕那铁链带来的陈旧伤痕,却改为折磨着伏璃内心,恐惧却一直盘旋于她心底,以至于她不敢对她有半点忤逆。


    “你想进我家门,也行,”伏璃灰溜溜跟进去:“道歉!”


    慕千昙道:“不可能。”


    伏璃道:“那就仔细脚下,要是不小心踩到了我们家的一块砖,就乱棍打死!”


    慕千昙道:“我已经进来了,踩了几块砖不知道,你数数吧。”


    伏璃气得牙齿咯咯作响:“行,你来得也正好,今日不来,我迟早也是要找上门的。我们之间来一场真正的生死决斗。”


    当年为了在斗兽场中救下秦河,伏璃向慕千昙认输过一次。她不认为那是正规的决斗,所以要求再来一场。


    慕千昙拒绝:“不要。”


    伏璃:“你!”


    慕千昙道:“少发小孩子脾气,大敌当前,我们该说的是大事。”


    伏璃嚷道:“我家的事对我而言,就是天大的事!”


    慕千昙勾起唇:“那怎么没见你之前有这番志气?浪荡子。”


    一句话堵死伏璃的喉咙,她憋得脸色通红,无法反驳。


    从前过奢侈日子的时候,她的确恶劣十足,整天闯祸惹事,可没从考虑过家里人的想法。


    颇为心虚地看了南雅音一眼,见她面色如常,伏璃才恢复了语气:“你最好别提以前的事。”


    有了盘香饮在,慕千昙知道秦河不会出问题,便挤出一点耐心,和伏璃说说话:“咱们的恩怨得先放一放,如今外面乱了套,虽然你这里还挺清净,但一定也会受到影响。你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新家,不怕再次被摧毁吗?”


    一甩鞭子,伏璃按着头,崩溃道:“所以你赶紧滚吧,我怕了,我再也不会请你们任何人进我家门!”


    慕千昙道:“你觉得你们伏家覆灭单纯是我的错误?”


    伏璃道:“那是我的错吗?”


    脚下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伏璃浑身一震,瞬间消声,不用低头,就知道是黑泉地灵在她脚边撒娇。


    这由婴儿们亡魂组成的黑泉,以及她脸上那曾想要抹除,但为了提醒自己而保留的六颗红点,都不算是她的罪证,但却又都是她间接害死她们的证据。


    心里再怎么不甘,伏璃都清楚明白,她娘亲才是那个祸害众生之人。


    她的死去,伏家的崩塌,都是罪有应得。


    所以,从来都没有“复仇”可言。


    伏璃心头涌起酸涩,她攥紧蛇骨鞭,半晌,颤抖道:“就当是我的错,我也付出过代价了,而你,我们现在是仇人,白蛇沼泽不接待你,也不接待秦河,裳熵”


    知道这孩子是逞强,慕千昙道:“你总共也就这么些朋友。”


    伏璃又不说话了。


    慕千昙坐上椅子,捏着南雅音帮忙倒的茶水,手撑着额,看了她一会,说道:“经历了那种事,我以为你会变得成熟。”


    像是被戳到痛处,伏璃顿时叫道:“我怎么就不成熟?我没有赶你出去!我只是问你要一句道歉,不管是为了什么事情都行,难道不应该吗!你在我面前杀了我母亲,烧了我的家,难道我还要把你好声好气请进来,再请你喝一杯茶吗?”


    将茶杯推出,慕千昙道:“我不喝茶,麻烦您来一杯酒。”


    “慕千昙!”


    “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道歉,把伏璃砸懵了。


    她好半天说不出话,目瞪口呆道:“你不是”


    南雅音重为她倒了一壶酒,这里的酒气味很浅,符合慕千昙的口味。她拿着酒,站起身,走到伏璃面前:“我不是为了你眼中的那些过错道歉,而是因为你受到了伤害。”


    虽然恨伏郁珠到死,但对于伏璃,坦白讲,慕千昙并不讨厌。


    这孩子帮过自己不少,在最难的时候,宁愿违背母亲的意愿,也愿意提供帮助。她性子有些毛病,但都称不上是大问题。只是因为出生时体弱,而被伏郁珠溺爱坏了,加上无人教导,才会是那个样子。


    她说想要道歉,不管是为了什么事。慕千昙理解她的心情,也愿意为了这孩子的痛苦而说一声对不起。


    酒杯倾倒,慕千昙将酒液倒在地上:“算是敬你的母亲。你若是能理解我,就该知道,这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往日发生的事一一闪过脑海,这位不讲道理的瑶娥上仙教导她,教训她,在温泉池里,在荒郊野外,斩去她的头发,消磨她的脾气。伏璃早已把她当做了亲切的长辈,也知道娘亲对她做的事不可原谅,她的痛恨无可厚非。


    她盯着慕千昙,眼圈泛红。


    把空酒杯放回桌面,慕千昙移开视线。


    她可以对最凶恶的魔物放狠话,还是不习惯应对这种逐渐温馨的场景,撒腿溜了。


    见她像是在自己家逛似得,伏璃忍不住道:“你又要去哪啊?”


    “你带路,去见秦河。”


    秦河被安置在一间充满药味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是睡着,却神情不安,额头布满汗水,状态极差。伏璃蹙眉道:“前几日晨起,我出门寻材料,就看见她被放到门口,赶紧抱进来,这是怎么回事?”


    是她发现的,而非守卫,说明这孩子比守卫起得还早。慕千昙看了眼她的手,和之前相比,粗糙了不少,这身衣服,显然也是正经要去打铁干活的。倒是蜕变得彻底。


    盘香饮道:“是魔物。”


    她语气凝重:“魔物将她困在了噩梦中,不断重复秦霜的经历。”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为魔物的恶毒所咋舌。


    白蛇沼泽的人虽然没去看心源幻境的内容,但瞧盘香饮对此处的熟稔,可以看出,她与伏璃应当时常见面,那么消息互通,也很正常。


    她们知道当年秦霜身上发生的事,只是没想到,姐姐亲身承受过的折磨,居然还让妹妹再来一遭。


    最初的震撼后,慕千昙总算明白魔物绕这个弯子是为了什么。


    她被激怒了。


    南雅音端着水盆走到床边,拧干净帕子,为秦河擦去了额头和颈间的汗水。盘香饮掌着秦河的脉,又念出一个名字:“姬艳朝。”


    “她也是魔物的分。身。”


    那个跟在秦河身边,以妖力安抚她,成为她新的精神支柱的红发蘑菇妖,居然也是魔物变得。而当时的集议大殿,她堂而皇之地站在秦河身后,与所有人一起看着自己曾经的杰作,还能亲眼看着秦河因为姐姐的经历而崩溃痛苦。


    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丧心病狂。


    望着床上之人,慕千昙想起了她曾经一声又一声叫的姐姐,心沉到谷底。


    这对姐妹未免太过不幸。


    不过,直接把姬艳朝这个未被发现的身份给暴露了,也显示出一个好消息,魔物不再冷静,也没有耐心再隐藏,甚至自乱了阵脚。她也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


    慕千昙问道:“还有什么信息?”


    盘香饮道:“蛇牙祭坛。”


    慕千昙心头一紧:“这应当就是她的藏身之地。”


    谁知,伏璃惊讶道:“蛇牙祭坛?”


    慕千昙问:“你知道?”


    伏璃转身冲出屋子,片刻,又迅速回来,手里抓着一把图纸:“这座祭坛,就是我带人去修的。在南岸,一个又高又险的悬崖下面,你们看。”


    她将图纸展示出来,慕千昙看了看,发现那是一个弯月形的高山,在月亮的顶点下方,有一座倒悬的塔,犹如獠牙。她道:“你当时知道是为谁而修建吗?”


    心中隐隐有不安,伏璃摇头:“不知道,那是一个蒙面之人。给了我图纸和钱就离开了。”


    慕千昙道:“来者是谁都不查清楚,不怕出”


    “我没得选!”伏璃道:“那个时候新宗门刚在沼泽地落脚,穷得响叮当,门里那些老将饭都要吃不饱了,我急需钱,必须接下这个生意,管她是什么来路呢!钱给得爽快就行。”


    见她呼吸急促,慕千昙默然须臾,温声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那里如今锁着裳熵。”


    伏璃的表情差点裂开。


    慕千昙道:“不用觉得愧疚,魔物是故意的,别陷入她给的情感陷阱里,去责怪自己。”


    “我没有。”伏璃辩驳:“裳熵也是活该。”


    嘴里这么说,她的脸色明显难看了。为了让自己的宗门活下来,她接的第一笔生意,就是囚禁曾经好友的牢笼。就算知道这事魔物刻意为之的,也手脚麻痹起来。


    过了一会,伏璃嗓音干涩道:“那你们要怎么办。”


    松开秦河的手,盘香饮看了她的脸好一会,又看了看年轻之人的满头白发,帮她掖好被角:“集结人手,去蛇牙祭坛。”


    伏璃深呼吸几下,仿佛在纠结什么,少顷,她下定决心,从怀中掏出一个白娃娃,递给慕千昙:“给你。”


    她手中的娃娃是棉布做得,四肢细长,肚子鼓起来,头部画着人脸,还做了头发。慕千昙道:“娃娃?”


    “是巫命小人。”伏璃甩了甩娃娃,别扭道:“我想出来的方法,也许可以对付胃之塔。”


    从神魔森林回来的路上,慕千昙思考过胃之塔的事,也大致猜出了答案。


    她们无法从胃之塔里逃出,是因为那是宝石的力量,是属于古国的一种特殊诅咒,只有同样身为宝石的裳熵才有可能应对。可那会,裳熵不够强,所以她们才几度被关在其中。


    伏璃很少与魔物相对的经验,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几人被关在胃塔的时候,也知道那里是后来葬送了瑶娥上仙与裳熵的心的地方。


    她不清楚神魔森林中宝石背后的事,以为靠外力有用。慕千昙没有戳破,而是接了下来:“我收下,谢谢你。”


    伏璃道:“我能做得也就这么多了,伏家早就不是那五大宗门之一,势单力薄,让真正能顶事的上去吧,不留你了。”


    虽然说了这种话,但她们还是在白蛇沼泽住了几天。伏璃继承了伏郁珠的聪颖,把她母亲当年从丈夫手里夺权的机敏与心狠手辣用在了材料的延炼,和法器的铸造上,还有老师傅们的领教,让她进步飞速。


    炼器堂高高的墙面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法器。本来有一批要匿名出货给别的宗门,却半道被伏璃送给了两人,助力她们对抗魔物。


    盘香饮执意给了翻倍的钱,慕千昙则是教了她从幽怜梦那里学来的气壶变形术。对于身世已不太清白的伏璃而言,这是很重要的技能。


    准备妥当,两人离开白蛇沼泽,回到天虞门。她们带走了蛇牙祭坛的图纸,覆盖在了形势图的最上方。


    不久之后,一切都该终结那里。


    第313章 她推开了那道门。


    蛇牙祭坛窝藏魔物的消息放出去后,陆续有有志之士来到天虞门,想要为剿灭魔物付出一份力量。


    这其中,有垂垂老矣的百岁修者,也有充满少年侠气的年轻子弟,还有人间的武功高强之士,剑光纷至沓来时,还有数不清写有对敌之法的纸片如雪片般纷飞而至,堆满了集议大殿的桌面。


    在魔物带来的窥探恐惧中,催生出了她们别样的勇气和正义感。此刻,宗门之间派系争斗不是问题,领地争夺不再重要,陈旧的矛盾被抛之脑后,她们一心想将那扰乱仙人两界,蔑视人性,残暴至极的魔头铲除,还世间清净。


    为此,付出生命也再所不惜。


    于魔物降世后沉寂已久的天虞门,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场景。盘香饮不得不开了场新的大会,却不是动员,而是劝阻她们回去。


    在这个关键时刻,守卫好自己的家才是最重要的,魔物狡猾,既然给出了地址,就不会坐以待毙,必然还会有别的动作。


    宗门里开了几天大会,在确认出发日期,使用的战术,以及参与的修者。慕千昙从始至终没有加入交谈。她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常常坐在海潮气息弥漫的苍青殿外,望着狭海波澜不惊的蓝色,触摸着唇上的伤口。


    很多天过去了,它没有愈合的意思。


    能让它愈合的人,远在天边,身陷囹圄。


    这种生活,持续到了出发那天。


    连续下了多日的雨终于停了,与赶路人沉重悲壮的心情不同,那天的阳光格外好,晴空万里,一碧如洗,适合去踏青,饮酒,作乐,却不像是个迎敌的天气。


    参与围剿的数人,盘香饮,慕千昙,李碧鸢,几位殿主,钟明琴,江缘祈,谭雀,盘掌门往日所交的几位知交好友,裳熵手下的强力妖怪等等,在跳跃了数道穿越阵法后,所看到的,还是那广阔的蓝天,招摇的绿林。


    几次轮转,直到负责催动传送阵法的修者灵力耗尽,外界气温上升到难以忍受时,她们终于抵达南方湿热之地,瞧见了蛇牙祭坛的全貌。


    那是一大片类似遗迹的地方,四处散落着颓败的石头屋子,家具破败,手一碰便朽烂,屋上雕刻的饰品被风化,涂上了象征着岁月的苔绿。地板由切割均匀的石块拼成,向前延伸,连接着一个大型的广场。


    广场周围向外辐射着村落,它的上方,便是那悬崖探出来的部分。


    那山石的根部就在广场的西边,宽阔如盘,占据了小半边,越往上,越细窄,越往广场内部倾斜,构成弯月的形状,而山石的顶端下方,果真修了一个倒悬的古朴尖塔。


    整体看来,就如一只凶兽,张开了獠牙,将要撕咬下去。


    若是从风水角度看,简直五毒俱全得邪门。


    几人走在破败村庄中,正查看此地是否有魔物所设下的埋伏,忽而,听得风中传来吵嚷的声响,仿佛有一大堆人在前方叫喊。


    数人向声音来源奔去,盘香饮脚尖点地,直接飞到半空,观察情况。慕千昙伸出翅膀,也跟了上去。


    悬于空中,下方的景色一览无余。


    发出声音的地方在广场,那上面黑压压的,密密麻麻或站或坐了不少人,粗略估计,至少数千,都穿着破烂布衣,拖家带口,背着行囊,神情焦灼。有哼哧哼哧干活的,有治病救人的,有互相吵嚷的,甚至还有打架的。


    广场中间设立了数十顶简易帐篷,里头冒着浓烟,像是在煮饭。


    瞧见有人飞到半空,一位蹲在边缘的眼尖汉子,将手一拍,指着天高声叫道:“来人了,来人了!快起来!都起来!”


    他这一嗓门,像是投石入水,激起千层浪花,离他近的人,纷纷都站了起来,拥簇到前方,看向天空出现的那道白色声影。霎那间,无数句谴责砸了过去。


    “上仙,你答应我们的灵丹妙药在哪里?是不是骗我们的!”


    “这都多少天了?你是想把我们平白无故饿死在这,好吞掉我们的钱!”


    “还钱!还钱!”


    “把药给我,我的孩子要死了啊。”


    底下的数人也出了村子,走到广场边缘,看到的就是一番“饿狼扑食”的景象,弄不清这魔物要干什么,一头雾水。


    小仙童挂耳自队伍中飞出,去往最先开始叫嚷的汉子身边,了解了几句,便飞到半空,向盘香饮交代。


    “他们说,有一个红头发的修者,告诉他们,若是得了不治之症,久病无医,那么只需要交一点钱,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能包治百病,她们已经在这等待好些天了。”


    红头发的修者,毋庸置疑,是姬艳朝,也就是魔物。仔细看这下方的人群,果然有大部分都骨瘦如柴,脸色青黄,说几句话就要大喘气,还有些直接躺在了地上,也看不出是死是活。这些,基本都是病入膏肓之人。


    他们全都是被魔物骗来的。


    盘香饮抬起手,捻了下面前的空气,仿佛是捏住了一条线。不多时,那指腹下,真的多出了一条纤细的黑线。她道:“魔物在积攒怨气。”


    数千个拖着将死的病体,满怀希望来看病的病人,心头是雪莲般的希望,却发现到了后,苦苦等不来人,只能干受雨淋日晒,自己不仅钱被骗了,且治疗的愿景也不会兑现,所有希望都落空。


    人与人之间的负面情绪,将如滚雪球一般,相互激化影响,如同煮沸的锅,被顶到一个可怕的浓度,这就是一个天然的怨气挥发池!


    “知道是不治之症,却还是会上当受骗。”慕千昙道。说完,自己也摇摇头:“疾病无情。”


    生病之人,身体受折磨,意志就不够坚定,本就容易什么都信,一有法子,就当做救命稻草。这些人的绝望,显而易见。她道:“得让他们离开。”


    魔物在这攒了那么多怨气,肯定不是出于什么好目的。盘香饮等人法力高强,自不把怨气放在眼里,但这数千号人就在这待着,等会打起来,也是危险,叫她们对付魔物也束手束脚,瞻前顾后,怕伤着人。


    于是,盘香饮开了口,嗓音中注入了灵力,犹如天音,自天边传来,流水般淌过整个广场:“此地危险,速速离开。”


    一听这话,人群认定她们要赖账,更是沸腾,有一些人,已捡起地上的树枝石子,往天上砸去。


    “诶!果真是骗子!开始赶我们走了。你把我们的钱拿回来!混账东西!”


    “还我们的血汗钱!”


    一裹着布巾的女人拽拽为首的汉子,她满脸是汗,嘴唇干紫,眼神凄苦:“早就说那女人定然是满口胡言,你非要信她!”


    大汉道:“那怎么办,孩子都病成这样了,给畜生用的药都给她试过了,还是没用,不听她的,还有别的法子吗!”


    女人臂弯里夹着块布,布里包着个孩子,比猫儿还要瘦小,瘦得眼睛突出,鼻子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大汉看着,心绞痛,更是坚定,扯嗓子喊道:“我们不走!不给说法就不走。你们仙家人不讲道理,有本事就把我们全杀了!”


    他一呼百应,都是快死的人,也不怕仙家的力量威胁,往地上一盘,打定主意卧下,就是不挪窝。


    广场边缘,江缘祈掏出了笛子魔音:“我叫他们走吧。”


    李碧鸢道:“你要用那个小纸人?”


    她说的,正是当年飞龙崖上用来控制寨兵的小纸人,能贴在这些凡人肩头,控制他们的行动,不用劝阻,让他们自己站起来,走到安全的地带。江缘祈点头:“是。”


    “不行,”李碧鸢不赞同:“太耗灵力。这地方少说大几千人,你是能让她们走,但灵力也要耗尽了,都还没看见魔物呢,你把自己耗空,待会怎么办。”


    她说得有道理,江缘祈没收起魔音,而是继续握在手中。她低头,看向李碧鸢手腕:“你的手出什么问题了?”


    “哦?”李碧鸢愣了愣,才发现自己又在下意识摩挲手表,急忙收回手,又觉得刻意,手指重摸上表盘,扯唇笑笑:“没有。”


    江缘祈不再多问。


    她明白这位穿着奇怪衣服的女孩有很多秘密,而那些秘密又深奥到不可探寻,所以,适当保持沉默是重要的。


    “嘶”谭雀钻了个脑袋出来:“让俺去讲讲道理?”


    一只两人高的虎妖低头看她,胡须抖了抖,并不觉得这位被诅咒驻空的少女能“讲道理”。


    地上的人潮越来越失控,推搡拥挤,声音浪潮已震得周边房屋都在颤抖。谁也没想到,这次围剿,会以这种棘手的方式开头。


    半空中,慕千昙视线下滑,落到那只虎妖身上,给她打了个手势,让她去吓唬吓唬,看能不能叫这些人逃跑。


    虎妖看到了指令,知道这是裳掌门身边最重要的人物,便听了话,将脚一踏,刚要开口吼叫。突然,就见人群毫无预兆得安静下来。


    大汉张开双臂,拦住身后人,膝盖微弯,像是在抵御某种从地下传递而来的能量:“咋回事?咋回事?”


    他眼神四处滑动,手脱掉草鞋,踩在地上,感受到震动:“地在抖啊。”


    话音刚落,圆形广场的边缘,那一圈石头圆弧,咔嚓一声,发出极为尖锐的爆裂声,骤然开裂!


    从慕千昙的视角来看,便是突发了地震般,整个广场与地面断开来。


    断口之处,裂缝不断向下延伸,烟尘如火山,喷涌而出,直往高处冲。接着,是植物根系被折断,以及土石崩溃,沙地陷落,石块挤压的复杂隆隆声响。


    那些动静混杂在一起,从地底传来,叫这上头的人,连自己的喊声都听不见了,只得扒住愈发震动的地面,好躲过摔倒的命运。


    大汉扶着女人,咬牙忍受,终于,那恐怖的晃动停下。他脸色苍白,以为过去了,谁知,脚下的地突然抬升,他们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盘香饮竟是将整个广场的地面,直接掀起来,像是端着盘子一样,把上头的几千人,都给端走了。


    慕千昙心头微惊,望向她坚毅沉稳的侧脸。


    对于魔物,盘香饮的心中自然也充满了愤怒。


    精心设计的构陷局,不停死去的得意门生,逼到眼下的挑衅,加上那古早的仇恨——北斗七星宫崩塌的真相,都让她失去了当掌门多年来调养的,还算是温润的性子。当年开疆拓土闯荡的狠厉气,又从骨子里冒了出来。


    所以,才会摒弃了平日里该有的安抚环节,干出这么一件,身为第一仙门的掌门绝不会做出的离谱之事。


    她一抬手,再一挥,那足以遮天蔽日的圆盘大广场,便驮着人飘远,而原地,只留下了一大块齐整的裸。露土地。


    嘈杂的声源消失,蛇牙祭坛下,又恢复了那股子神秘阴邪之气。


    盘香饮抬头,望向那座祭坛之塔:“待解决了魔物,再寻他们。我先去看看。”


    她说罢,便直接高飞到那祭坛面前。


    蛇牙祭坛,形如牙齿,也如钟乳石,上宽下窄,由一种色泽深沉的木头所构造,机构精巧,连接精密结实,一层套一层,每一层都没有人高,越到尖处越是狭窄,给人一种喘不过气的紧凑感。


    祭塔的门洞在最上方,约莫半人高的铜锭小门,嵌在墙里,上面图画着乱七八糟的狂乱咒法,还散发着湿淋淋的血气。


    蠢蠢欲动的妖力扑面而来。


    盘香饮飞身上前,伸手将门推了一把,却是纹丝不动,仿佛有一层别的什么东西,挡在她的手和门之间,隔绝着。就算使用了灵力,也是徒劳。


    慕千昙道:“应该只有我能进去。”


    她也去推门,冰凉的铁在手掌之下,感觉明显与盘香饮不同。她隐隐有预感,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把门推开:“和胃之塔同源,宝石之力可以做到筛选,就像是另一个维度一样。”


    慕千昙想了半天,只想到一个很贴切的形容,但这句话,书中人定然是听不懂的。


    盘香饮道:“先下去。”


    她们飞回地面,找了个还算是完整的房屋,开始布置。


    跟随盘香饮而来的那些人,有大部分都是极强的设阵师,闭关多年,为救世而来。


    她们拿着法器,新鲜剜取的血液,浸透咒语的丝线,裹着身躯,散落到祭坛的四面八方,像是蜘蛛织网,织起一道环装的巨阵,把祭坛困在其中,堵死生路,不将任何一个活着的生命放过。


    颜色杂乱的法阵一道道立起,架在林子的上方,犹如大型船体上的帆。而屋中,盘香饮清点完储物袋里的东西,还给慕千昙:“齐全,给你。”


    装满了东西的储物袋沉甸甸的,慕千昙从她手中接过,就像是多年前从干娘手里接过零花钱一样。


    她把储物袋系在腰间。盘香饮道:“我交代你的事情,不要忘记。”


    慕千昙道:“干娘放心。”


    听到阔别已久的称呼,盘香饮愣了愣,片刻,才展开微笑:“外面有我。”


    “嗯。”


    慕千昙从屋里出去时,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耳边传来一声呼喊。她转头,眯着眼,正看到谭雀蹲在门边,一瞧见她,登时跳了起来:“俺刚刚仔细瞧了,之前住这里的人,怕不都是打架死的!”


    大战在即,道道杀阵正从地下升起,空气中都飘着一股肃杀之气,这小孩却还是没心没肺之样,咋咋呼呼的。


    跟上一次见面时相比,她又黑了些,皮肤油亮,眼珠子黑得像墨色的宝石,身材随母亲,修长结实,露在外面的肌肤都覆盖着刺青般的咒印。


    慕千昙道:“怎么说。”


    “你瞧,”谭雀指墙:“墙上到处都是刀劈斧砍的痕迹,这里的原住民,要么是被赶走了,要么就是和谁打起来了,然后就死光了。”


    慕千昙看墙上,如她所说,都是刀痕,明显不是时光腐蚀带来的。魔物会选择这里作为主战场,一定有特殊的意义,但她此刻没时间去探究那份意义,只好道:“你等会不要乱跑,跟紧她们,小心没了命。”


    谭雀拍拍胸脯,嗓音洪亮:“俺不乱跑,俺要跟你进去。”


    慕千昙多看了她一眼:“你进不去。”


    “进得去,俺不一样,”谭雀说着,身躯竟融化为一道黑水,裹上了她的手,爬到手腕处,牢牢覆盖在她肌肤表面,像盖了层黑布,那布还在说话:“俺保护你,也去救裳大姐。”


    “”慕千昙差点忘了,谭雀目前是诅咒之身,非常阴邪的东西。


    “好吧。”


    虽然慕千昙不觉得在接近裳熵前,魔物会对她做什么,但还是同意了。手腕上的黑油伸出两只小触角,挥舞着:“有俺在,不叫魔物再欺负你!”


    慕千昙轻笑一声,用手指戳了下那小触手。


    突然,眼前多了一道影子,她抬头,看到背着书包欲言又止的李碧鸢,便道:“你又有什么事。”


    李碧鸢攥着书包带,紧张道:“昙姐,真不跑吗?”


    慕千昙道:“你自己跑还来得及。”


    李碧鸢低下头,深深吸了口气,再抬头,已是坚定神情:“我也要去,昙姐。”


    慕千昙面色不改:“行啊,丑话说前头,我一分钟六十秒里,只能抽出来零秒保护你。”


    “我能起到作用的,”李碧鸢摘下书包,反背在胸前,手拍了拍鼓鼓的背囊:“穿书局给了我一个大杀器,我一直没给你看呢。”


    慕千昙道:“什么。”


    李碧鸢眼珠子转起来,磕磕巴巴,就是不说。慕千昙知道她是因为没有退魔铃,顾忌着魔物的偷听,而不敢直言。


    思索片刻,慕千昙道:“SayitinEnglish.”


    像是给脑部做了熨烫,李碧鸢短促哦了声,双眼大放光芒,嗓子都破音了:“哎呀我的天啊我怎么没想到啊?你也太聪明了昙姐!”


    饶那魔物再怎么偷听,再如何狡诈聪明,都不可能听得懂英语啊,这是她与慕千昙之间天然存在的加密语言。


    放下心防,李碧鸢说得又快又顺畅。慕千昙听罢,大概有所了解。


    这书包中,有一个非常强力的炸弹,可以把那一整座蛇牙山全给炸塌。等进去之后,慕千昙去净化裳熵,净化完了,李碧鸢立刻启动炸弹,把祭坛给炸塌,无缝衔接,不就不用担心魔物暗戳戳献祭的问题了?


    净化后的裳熵,一定有保护她们不死于爆炸威力的实力。


    这个炸弹是现实世界调配的杀手锏,比之前那些小打小闹要强大得多,只是,为了安全起见,需要李碧鸢的手表来启动,所以她才提出要一起去。


    慕千昙道:“你把手表摘下来给我不就行了?”


    李碧鸢抬起手腕:“摘不下来的。”


    慕千昙有点不信,握住她手腕,把手表凑到眼前看,那表盘的下方,居然牢牢粘皮肤上,若是把表往上提,会把那一片肌肤全提起来。她道:“穿书局干的?”


    “嗯,”李碧鸢点点头:“手表是我们重要的身份标识,不能离身,所以都是和骨头钉在一起。”


    本以为只是粘住了,没想到居然是钉入,慕千昙也微微惊讶:“和骨头相连?”


    李碧鸢习以为常道:“是呀,大家都是这样的。”


    慕千昙蹙眉:“你是从现实世界来的,还是从黑窑洞里来的,有法律可言吗?”


    李碧鸢道:“的确是现实,比你原本所在的世界要前进个百年左右,有法律,就是不知道法律在保护谁。”


    从前,慕千昙听她对工作的描述,还以为只有她是被老板pua到自我放弃的牛马,可这么一打听,却原来那里的人都差不多惨,于是,轻轻摇头:“不值得去的未来。”


    她以食指指节敲了下表盘:“项圈。”


    像是项圈,又像是畜生的鼻环,限制自由,无时无刻监控,繁重的生活压力,她早已不介意小世界与主世界的差别,而如今,甚至反过来觉得,还不如就活在小世界。


    本来,她还觉得最近李碧鸢状态很不对,想盘问一番,这会又觉得没必要。


    就算她是个骗子,也是个没攻击力,没有主见,随意任人欺负的骗子,且两人利益一致,倒不怕她做什么。


    “东西给我看看。”慕千昙说着,拉开她背包,往里看了眼,别的杂物都已清除,只剩下一个方方正正的铁盒子,正面装着一个显示器,表面光洁,没有裸。露的电线:“你跟我来吧。”


    魔物的宝石之力,会筛选进入塔中的人,首要拒绝的,必定就是那些能够给与慕千昙帮助的修者,而李碧鸢只是个手无寸铁,柔弱到连鸡都杀不了的凡人,兴许不再她的阻拦范围内。


    “能进去我就进去,进不去的话,你就给我打*个信号,我再启动好了。”李碧鸢说着,按了按手表:“回头我教教你怎么用的,万一我死了,你还能捡起来继续用,不过也不需要,它的操作逻辑很简单,一看就懂。”


    慕千昙道:“你的生命力堪比蟑螂,少说废话吧。”


    最后一道阵法升起,与其它合并为咒文所构成的围墙,慕千昙见时候到了,再与各位道别,便抓着李碧鸢的衣领,飞到那座前。


    悬崖的阴影下,冷风阵阵。慕千昙望着那小铜门,呼吸放浅,手按了上去。


    她推开了那道门。


    第314章 好久不见


    就在她使力的瞬间,门上血红的咒文亮了亮,忽而,像嘴唇一样,上下张开,中间裂了个口子,从中传出一股强大吸力。


    冲击袭来,慕千昙下意识闭上眼,衣袍纷飞。下一瞬,脚下踩到实地,光源消失,耳边失去风声,空寂宁静。


    片刻,她放下遮挡在脸前的手,看见一道木质走廊在眼前延伸。


    走廊的色泽与外部相同,都是一种泛着陈旧木色的深色木头,自有阴森之气。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盏油灯,钉在墙上。火苗不动,光芒幽暗,不足以照亮走廊全貌,而尽头藏着什么,也看不清晰。


    “我的腿已经开始抖了,”李碧鸢小步往前挪,被廊内肃杀的氛围吓到尾音颤抖:“但是我丰富的游戏经验会让我度过难关的,对吧,对吗”


    走廊是方方正正的,直削过去般,每一面墙都一模一样,分不清上下左右。


    慕千昙观察片刻,边从袖里摸出伏璃给的内部图纸,边道:“我突然想起,若是你被这道门拒绝了,最后只有我能进来,那你就会从这高空坠下去。”


    “要是没人看见,你就得摔死了。”


    一门心思要跟进来,差点忘记这里是悬崖底下,就像她所说,但凡失败,就是跳崖,会摔成一堆肉泥。李碧鸢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点,腿彻底软了:“好昙姐,这里的气氛够吓人了,你别再吓唬我!”


    慕千昙道:“胆子那么小还敢跟来。”


    李碧鸢辩驳:“万一那个炸弹能用上呢。”


    慕千昙瞄了眼她的手表:“你把手锯给我也是一样的。”


    “不要!”李碧鸢也不敢吼,只是捂住手,痛苦道:“我才不要变残疾,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通过来回对比眼前之景与图纸上的内容,慕千昙可以确定,从黄铜门进来看到的,本该是一座大厅,而非走廊。


    这说明,蛇牙祭坛的内部构造被魔物改变过。她经过伏璃的手给与她们希望,却又在她们彻底踏入时,让图纸失去了意义。


    “你怎么不怕死了?”慕千昙也不恼,早已练就不管魔物多么阴狠都没有情绪的本事,将图纸一卷,扔给李碧鸢:“给你擦汗吧。”


    “不怕死,怕疼。”李碧鸢下意识接住,也没仔细看,真是随便一卷,擦擦额头的冷汗。


    擦着擦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顿时脸色变差,如丧拷妣,赶忙双手合十,向四方拜拜。


    “魔头啊魔头,你听得见吗?你要是想杀我,直接一点就好,可别像是折磨昙姐那样折磨我啊,我不行的,我很脆弱,受不了一点。”


    图纸无用,面前都是未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慕千昙迈开步子:“放心,你没有折磨的价值。”


    李碧鸢赶紧跟上,毫不反驳:“就是就是。”


    两人走了一阵,一模一样的灯不断往后,许久,还是在走廊里,连一个拐角都没遇到。


    若是计算步子,那么她们走过的走廊长度,绝对超出了她们在外面看到的,祭坛的宽度。


    这说明,祭坛内部的空间也被扭曲了,至于多出来的部分,被魔物放置了什么,她们等下就得面对什么。慕千昙的善心发作,没把这件事告诉身后人。


    为了让自己不那么紧张,李碧鸢始终在小声祈祷,眼睛则盯着慕千昙的背影。


    从前,她隔着屏幕,与女人同步视觉,看着她所看到的,没大有感触。如今,却是在她身后,视野中,多了一道肩线,显明了人就在跟前。


    李碧鸢眼睛都不敢眨,看一眼,就多一点信心。到后来,心放了下去,不再恐惧,但还是不敢让周遭安静,便没话找话:“昙姐,你是不是想问,为啥我突然不在乎死不死吗?”


    慕千昙道:“我更想知道你最近状态怎么回事。”


    从第一次正式见面以来,李碧鸢就是这幅死样子,有被害妄想症似的,这也怕,那也怕,没骨头没魂的怂货。


    但就算是常常被恐惧所侵扰,也不会像那天在小山殿一样,露出那种复杂绝望的神情。


    她有感觉,这家伙身上绝对出了什么事。


    “我的状态?”李碧鸢眼神微移。


    察觉到语气的微妙不同,慕千昙有一种抓到什么的预感,试探道:“被魔物吓破胆了?”


    她一转口风,冷了点:“还是准备什么阴招,想对付我呢。”


    李碧鸢立刻反驳:“我干嘛要对付你。”


    慕千昙道:“你有前科。”


    “那顶多算是没说实话,咋也不叫对付啊,我可从来没主动做过伤害你的事,额,系统要求的惩罚除外。”


    李碧鸢跺跺脚,四指指天:“但是,今日不同往日,现在不一样了,我发誓,不管发生啥事,我都绝对是站在你这边的,我打算留在这个小世界了。”


    慕千昙回头瞄她一眼:“说得好像你不选择留下,就走得掉似的。”


    作为现世之人,李碧鸢几乎是放弃了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以空白身份来到此处。这是一条单向行程,是没有回头路的。除非她真的天赋异禀,能以目前的凡人身躯,在老死之前,手搓出一个时空穿梭机出来。否则,绝无可能。


    “嘿嘿嘿。”李碧鸢颇为乐观:“我有聪明头脑,没什么是不行的。”


    以这家伙的牛马程度,在公司里负责的业务一定很多。慕千昙相信她有知识技能,毕竟那本黄色封皮的笔记本就证明了这点,但还是把这句当成了玩笑话:“你先从少熬夜开”


    正说着话,突然!脚下猛地一空,两人措不及防,朝下坠落,噗通两声,砸入水中!


    骤然席卷全身的冰凉,如同电击,让慕千昙瞬间失去知觉,脑中空白,心脏砰砰跳动。她们入水时过于随意,毫无准备,肺里只有半口气,很快便消耗殆尽。求生本能促使她手臂挥动,想要抓住能攀附的东西,却是一下下抓空。四面八方的水浸透了衣服,推挤着肢体,一串串水晶泡泡从口中溢出,向上飘去。


    水里漆黑一片,即使她费力睁开眼,也什么都看不见。针刺感遍布胸腔,身体怎么也动弹不得,肺部炸裂般的疼,皮肤表面游走着令人麻痹的冰冷。


    就当慕千昙以为自己要死了时,耳边忽而传来一道温柔嗓音。


    “签下这道灵契,就让你活下来。”


    眼前乌黑的水中,浮现出一道泛着淡淡荧光的卷轴,她痛苦至极,看不清文字,却仿佛有所感应似的,知道那上面所书写的内容。


    那是一份让她放弃灵魂,奉献出肉。体的灵契。


    慕千昙立刻明白了魔物的诡计。


    魔物想要夺取她的身体,再去净化蓝宝石,以她自己的意志去操作。这样,在献祭之时,也就没有任何风险了。


    果然,魔物不会安安生生的让她接触到裳熵,原来是在这等着。


    耳边的嗓音极为温柔,像是安抚,又像是久远的呼唤,能让人心神摇动,摘去所有痛苦。心志不坚定者,一定会摇摆,选择同意,就这么无知无觉死掉。


    然而,慕千昙却是更为清醒。


    她竭力伸手,摸到腰间的储物袋,抓出一枚药,塞入口中,强行咽下,火热的灵力从小腹升起。她挥动手臂,以灵力暖热了身体,接着掏出一个圆形法器,往脸上按,罩住自己的嘴。


    法器扣到嘴上的瞬间,呼吸通畅,慕千昙的意识也立即恢复。


    她伸手一抓,拖着某个重物,向上游去,没一会,黑暗褪去,重新看到走廊的灯光。循着那光线,她冲出了水面。


    手脚都是麻痹的,她咬牙,费力爬上了岸,听到自己咚咚不停的心跳声,呼吸粗重。


    “咳咳咳,哦我的嗓子,我的鼻子,要死了,我真要死了。”李碧鸢命没了半条,跪趴在地,嘴里不断吐水,发出干呕的声响。好半天,差点把胃给吐出来,才好了些。她用手捏捏鼻梁,缓解鼻子里的酸痛,看向地面的空洞,瑟瑟发抖。


    “啊,为什么还有陷阱啊,魔物是要杀了你吗?那直接动手不就行了?不对,她干嘛要杀你?不是要用你吗?”


    休息得差不多,慕千昙擦去脸上水迹,冷声道:“她想夺舍我。”


    身上淅淅沥沥往下滴水,李碧鸢扬起湿哒哒的脸,张开嘴,半天才道:“真阴啊姐妹。”


    慕千昙道:“她不会放弃,等会估计还有别的招,注意点。”


    说完,她转身继续走,步伐明显重了些,显然是动了气。李碧鸢看了眼回头路,满脸痛苦,手一锤地板,还是爬起来,跟了上去:“等等我!”


    两人走向走廊深处,只不过这次,没人再说话,都打起了十二分警惕,只有脚步声回荡。


    很快,慕千昙便捕捉到一道奇异的声响。


    她抬起手:“别动,有声音。”


    李碧鸢站住脚步,噤若寒蝉。


    那声音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听着颇为奇怪,不像是日常能听到的响动,有点类似于鱼鳞在墙壁上剐蹭发出的尖锐摩擦声,且十分密集,前后错落,四壁皆有,预示着来者是个庞然大物。


    可这狭窄的走廊里,能容纳什么庞大的生物?


    脚下地板有轻微的震颤,慕千昙一脚后撤,手掏出孤鸿,对准前方,拉开了弓弦。


    箭尖所指之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直到近前,一根顶端分叉的深红色尖尖肉条,先探出了黑暗,接着,是填充了整个走廊的暗红色。


    “蛇”李碧鸢魂都要飞了:“大蛇!”


    来到两人前方的,正是一条红色大蛇。她的身躯填满了走廊。在昏沉的火光中,那黄金竖瞳,狭长的唇线,片片反光的红鳞,头顶的梅花印记,都使她看起来颇为危险怪异。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笼罩着慕千昙,以至于她没有第一时间射出那支箭。


    这时,红蛇开了口:“瑶娥上仙,好久不见。”


    第315章 唇上伤口


    陌生的声音,陌生的模样,陌生的形态,除了她头顶那朵标志性的梅花印记,慕千昙找不到丝毫与记忆里那条红色小蛇相似的地方。


    重逢不合时宜,在蛇牙祭坛里,这条红蛇以存在的形式诉说了当年未知细节的结局,让她们还未交流,便把阵营划清。


    “红绸。”慕千昙叫出了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荒谬又生硬。


    “我还以为你死了,居然活着,”她没有放下弓箭,目光与箭头齐平,上下打量那条面目全非的大蛇:“真令人失望。”


    听见她的话,李碧鸢也是吃惊不已:“啊?”


    印象中,那是一条红线般的小细蛇,像条发绳一样,缠在头发里,系在手腕上,都分外好看,如今长到那么大一只了?肥厚的身躯,圆瞪的金眼,脱去了童稚时期所有的灵动,变成一条庸俗的凶恶妖兽。


    不对,更诡异的是,为什么她还活着,且活到了现在?


    红绸还算客气,解释道:“当年,伏家祭坛,裳熵掉入岩浆海,顷刻间,我被灼烧为一缕青烟。若不是姬大人救了我,我便会如您所言,死在那天。”


    裳熵刚出事那会,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慕裳两人身上,谁有空去关注红绸,有知道她的,也会下意识认为她也死在献祭之中了,所以两人才会吃惊,原来这里还有一层渊源。


    慕千昙道:“连你都救,魔物还真是一件好事都不做。”


    她抬抬下巴,示意红绸身后:“你知道你主人被那魔头抓走了吗?就在这塔里头关着呢,指个路?”


    既然身在此处,不可能不知道塔里发生的事,女人明知故问。红绸微微眯起了眼,意味不明地垂下头,沉默许久,才说道:“她不再是我的主人。”


    慕千昙笑了声:“那是谁?魔物吗?”


    红绸扬起头:“至高无上的姬大人,给与了我新的生命,还有强悍的身体和力量。我与从前,大不相同。”


    暗红色鳞片张弛着,如同呼吸,翘起锋利的尖端,刮擦着四壁,留下道道划痕。她这幅样子,不说好,不说坏,确实是不同。慕千昙心里在冷笑,口中应呵:“哦。”


    “啊这混账”连李碧鸢都看不下去了,可没有实力,不敢撸袖子上去揍,只好咬牙切齿地以口型骂人。


    骂了几句,听见后头有声音,她回头一望,惊讶道:“哇,尾巴在这呢。”


    红绸偌大的头颅堵在眼前,自然而然就会联想到,她的身躯在长长走廊的后方,但谁知,两人身后的昏暗灯光处,竟有一节顶端平平的尾巴,静静伏着,暗红蜿蜒。


    若不是她们两人在中间,那就是首尾相连,极其诡异。


    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那尾巴微微战栗,后退到黑暗中。像是要掩饰什么,红绸的语调变得尖而具有蛊惑性。


    “您瞧瞧这下面的人,生老病死,诸多苦痛,脱不开那轮回之苦。只要追随姬大人,可免遭所有灾祸。瑶娥上仙,您困于命运多年,为何不动心?”


    数千位将死之人的徒劳挣扎的确颇为震撼,底下那片广场仿佛煮沸的乌头锅,又像是炼狱的切片。慕千昙回忆了一番,却是道:“下面的人都被盘掌门一锅端走了,你不知道吗?


    红绸的瞳孔竖起来,显然并不知晓方才外界发生的事。慕千昙笑道:“这洗脑的话术留给别人用吧,都什么年代了还来这套,你被关傻了?”


    “”红绸吐出蛇信,嘶嘶响动。


    “你没有失忆,对吧。”手指扣紧了冰箭底端,慕千昙瞄着她的眼:“能说出献祭时的事,应该也记得前面在天虞门的时候?”


    “以前,你喉咙细,吃不下东西,都是裳熵把肉切成指甲盖大的小块,一点点喂给你,把你养大。”


    “她带你出去玩,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想着给你留一份,你受伤的时候,也是她悉心照顾你。”


    “我仔细想了想,想不到她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被烧也不是她的错,而是你口中那位姬大人干的。”


    “那魔头杀你一次,再救你一次,你就真把她当成救命恩人了?难道当年不是我和裳熵一起,把你从甘泉山里带出来的吗?”


    竖瞳不坚定地左右摆动,红绸唇角的肌肉抽搐,连带着鳞片呲炸起来。她像是在说服自己:“往昔皮囊已作灰飞散,我与她尘缘已尽。”


    慕千昙轻轻啧了声,摇头道:“我穿越到这本书之后,发现很多人都和书里描写的不同,唯有你,红绸,是彻头彻尾的贱骨头。”


    “你恨裳熵吧。”她说。


    红绸沉默着。


    慕千昙道:“你是蛇,她是龙,你天生就被她的血脉压制。她喂你吃饭,带你出去玩,帮你修炼,把你当做发绳,在你眼里,这都是羞辱。”


    “同样是掉进岩浆,对她而言是涅槃重生,你却只能被烧成一缕烟。你嫉妒她,再由嫉妒生恨。”


    “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也嫉妒过她,我的心路历程比你还要曲折得多。”


    “你背弃她,实现了你的目的吗?”慕千昙扫了眼这四四方方的走廊:“被困在这条还没你宽的走廊里,首尾相连,艰难蠕动,这是你想要的?”


    蛇牙祭坛是伏璃刚从伏家出来时修建的,距今也不过数月,按理说,红绸应该没在这塔里住多久,但看她完全适应,毫不反抗的姿态,也许在来到这祭坛之前,在别的地方,也过着差不多的日子——生活在一个只能恰好容纳身体的容器里。


    就像是把人放在棺材里生活一样,每天看着自己的脚抵在眼前,看到自己的身躯膨胀到挤占了每一寸空间,连转身都费劲,棺材内壁上全是指甲印。这种日子,可谓是生不如死,而她却已经习惯了。


    明明只是瘦弱又细长的一个人,看起来风一吹就折,却总是说出把人扎痛的话,掀开疤痕,鲜血淋漓。红绸的瞳孔越来越纤细,直到只剩下一条缝隙。


    早在几年之前,她就在女人手下受过断尾之痛,知道这位瑶娥上仙的决然,也知道自己也不可能说服她。


    这是她见到慕千昙以前,所设想的最坏结果,但现实更加残忍。她被轻易看穿,被随意讽刺,却碍于命令,不敢下手,无法辩驳,只好吐着舌信,焦躁起来。


    慕千昙道:“你走入歧路,却发现这条路比之前还要痛苦,可你没法回头了,只能逼迫自己适应,去憎恨曾经那个‘伤害’了你的人,因为你连谴责那魔头的勇气都没有。”


    背叛者皈依新主人后,为了寻求认同感,她们会比之前要狂热得多,且就算发现自己选择错了,也会自虐般,逼自己接受现实,再去寻一个仇恨的载体,也就是之前的主人。


    慕千昙道:“你是一条蛇,想要活出龙的样子,就得去做龙做的事,而不是抛弃了自己的身份,结果活得连蚯蚓都不如。”


    似再也无法忍受,红绸尖声道:“多说无益!”


    “当然要多说,”慕千昙的语气逐渐狠厉:“我得让你知道自己的背叛多失败才行。”


    她捏着箭尾的手指松开,冰箭离弦而出,射向大蛇的眼睛。


    冰箭锐利的箭头倒映在瞳孔中,红绸仰头,头顶撞上顶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她撕开大口,口角绷起遍布血丝的红膜,再猛力合上,将冰箭咬碎在口中,冰渣四散而去,犹如投出了万千晶莹剔透的宝石。


    在那宝石雨中,慕千昙收起孤鸿,欺身上前,一柄短刀滑出袖口。


    木质四壁被撞到簌簌落灰,红绸未来得及挣扎,只看到冰雨之中,一闪而过的金色,接着只听咔嚓响动,面颊一痛,那短刀已直直插入了她两眼之间的梅花花瓣上。


    慕千昙握住短刀,脚踩着红绸的一根尖牙。


    她手上用力,将刀送入更深处。


    这把武器是伏璃给的,作为崇敬白蛇的家族,与各式各样的蛇打交道多年,比所有人都要更加了解如何对付蛇妖,而由她亲手铸造的法器,会以锋刃和阵法双向切割大蛇,刺中任何地方,都如刺中七寸,一击毙命。


    “咦”打起来的瞬间,李碧鸢便迅速跪下,双手抱头,免得在这狭窄的空间内影响到昙姐的操作。只是,她没想到结束的这么快。视野之中,能看到一堆冰渣哗啦哗啦砸下来,继而便是昙姐落地的双脚。


    那紧绷的氛围似乎只持续了一秒。


    “吓死我了。”李碧鸢喃喃着,呆呆望着慕千昙的裙摆,再往前看,大蛇的身躯僵硬,片片碎裂为红色飞灰,短刀失去支撑,噗通掉落。


    到这会,她才叫出拦路者的名字:“告密者红绸?”


    慕千昙捡起了短刀:“死者红绸。”


    当年,她喝醉了酒,斩掉了红绸的尾巴,告诫她要收心,却是没用,早知如此,那次就该直截了当杀了灭口,也就不用听一个失败者在这以恶心的方式笼络人心。


    确认安全后,李碧鸢爬起来,狗腿般帮忙擦着女人肩头的红色灰尘:“我也算是幸运,小世界千千万万人,能遇见昙姐这样的英勇无双之人。”


    慕千昙道:“你有多幸运,我就多不幸,都是相互的。”


    李碧鸢道:“嘶,我有那么讨人厌吗?”


    清除掉红绸,飞灰散去,眼前的走廊依然亮着火光,纹丝不动的光点,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继续,我看看还有什么招。”慕千昙再往前走,大步流星,短刀始终握在手中,时不时抛起来玩一下。


    她连探查灵力都不再使用,笃定这不是最后一关,魔物夺舍的贼心也不会就此消逝,可这魔头的黔驴技穷却已显现。


    果不其然,动静很快出现。连李碧鸢都听到了,用手指刮了下耳朵,疑惑道:“又是什么?”


    那是一道嗡嗡声,听起来有点像是蚊子,但声音要更响,飞着飞着,像支利箭,从远处急冲而来!


    慕千昙侧耳细听,眼神一凛,还未见清来者身形,已是一刀挥出,只听得噗嗤,两块肉掉了下来,一半黑,一半黄,最后都融为一滩黑色,像沼泽里逐渐硬化的软泥。


    赶在那形状变化前,慕千昙借着灯火看清了,蹙眉道:“蜜蜂?”


    “啊,”李碧鸢起了鸡皮疙瘩,崩溃道:“不要啊,为啥要在塔里放蜜蜂啊真够没素质的!”


    慕千昙道:“是诅咒幻化的蜜蜂。”


    李碧鸢道:“听起来更糟糕了。”


    忽而,又是一阵嗡嗡声,异常密集。慕千昙看见一片零散的针样物飞来,摘下墙壁嵌有的烛火,朝前一扔,火光照亮黑暗处,那袭来之物,真是一群蜜蜂,挺着尖锐的毒刺,速度极快。


    糟糕,要是被这群蜜蜂扎到了,注入的可不是毒素,而是诅咒!有点麻烦。


    这时,她手腕上传出一道声音:“俺来!”


    一道黑油从她手腕喷出,如一块飞饼,甩动自身,利用边缘处,将迎面袭来的蜜蜂全部斩断,碎裂的蜜蜂化为无用诅咒,被“飞饼”裹起吸收壮大。


    正是谭雀。


    把来者杀完了,又来一批,她化身为狗,一口咬一个,打得不亦乐乎:“上仙,你别怕,俺护着你。俺吃,俺打,俺杀,俺踢它!”


    对于慕李两人而言,诅咒洪水猛兽,避之不及,但对谭雀而言,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没一会,她就把所有蜜蜂都清理完了,尤嫌不过瘾,叫道:“来啊!俺可不怕你!烂臭魔头!把裳大姐还给俺!”


    方才的吞吃中,她跑出了一段距离,离两人有点远。


    慕千昙潜意识觉得不对,刚想提醒,就见一道白光袭来,好似极高瓦数的探照灯。


    她下意识遮住脸,那光压下来,身躯似有千斤重,她撑不住,霎时间弯下腰去,直到半趴在地。


    “啊啊啊啊!”


    前面传来惨叫。


    强行顶着白光睁开眼,慕千昙忍住眼球的刺痛,在指缝间极力辨认。


    白光的来源是四面墙壁,透过光线,隐约能看到墙上绘有弯弯曲曲的阵法,看痕迹,勉强能够看出,应当是净化相关,驱除邪物用的。


    谭雀是诅咒之体,自然受不了。


    这诅咒蜜蜂的目的,不是为了伤人,而是为了把谭雀给勾出来,再投入陷阱之中!


    此刻,她被困在原地,竭力挣扎,却毫无反抗之力,身体如融化般,一点点消失。


    手撑着地面,手臂用力,慕千昙想把身子撑起来,却是做不到。


    那咒法中绝对还掺了点别的什么,使她抬不起头,后背出了层细汗。


    光芒渐盛,谭雀的叫声渐渐低了下去,再有不到三息,便会溺死在这白光中。


    脑中飞速思考着现状,想到关窍处,慕千昙愣了愣,霎时明了。


    魔物那混球,不是因为没做筛选所以漏过了谭雀和李碧鸢,她把她们俩人放进来,本就是为了当做人质,来威胁自己就范的,从方方面面逼她去签那道献出灵魂的灵契。


    慕千昙冷笑一声。


    都相处这么长时间了,魔物还是不够了解她啊。


    她手滑到腰间,摸到储物袋,两根手指钻入,翻找着黄符纸。谁知,符纸是有,却都写画着符咒,搓开一看,一张空白的都没。


    时间有限,已容不得慕千昙再多想。


    她抓住衣领,塞入口中咬住,继而一手拿起短刀,一手伸直,心一横,拿短刀沿着小臂削去。


    手臂上的痛极其尖锐,她闷哼一声,像是被一刀豁开了脑仁,牙齿咬着衣领咯吱响动。


    短刀落下,她手覆上小臂,将削下来的那块肌肤掷出,正砸在谭雀身上。


    同时,她聚集灵力在脚底,以全力一蹬,身子扭转,如一块翻卷的白布,飞至谭雀上空。手掌在伤口上一抹,再借着飞卷的力道甩出去,将血点溅上四壁,那光芒瞬间微弱许多,直至彻底熄灭。


    白光消失的瞬间,慕千昙也落到地面,层叠的咒文在脚下蔓延。谭雀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散发着黑气的皮肤。


    手臂疼得眼皮直跳,慕千昙以手撑了下地,稳住身形,喘匀气,再捡起自己方才丢出去的那片皮肤,血肉的正反两面,都多了数道纵横的符文。


    这是由人变成诅咒之体后独有的东西,类似“名字”,只要有这个,就算是保住了诅咒的“火种”,在合适的条件下,还可以复活。


    曾经,慕千昙为了适应这个世界,看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书,其中一本就说到了这个,没想到真让她用上了。


    收起那片血肉,她捂着伤口,走到昏死的李碧鸢身后,朝地上人踢了一脚:“起来。”


    背后受了力,李碧鸢仿佛噩梦初醒,猛地坐起,先是两手胡乱抓了一通,再定睛一看,走廊空空,早没了蜜蜂的迹象,放了心,再一看女人,一条手臂全是血,又是吓到肩膀耸起:“这”


    慕千昙言简意赅:“找不到比皮肤更好用的符纸。”


    她的体质本就与人不同,更吸引妖兽,血肉中自带特殊效用。她方才检查过,这灵光一现的想法,保留了谭雀的大部分,倒是无意间弄出了最好的结果,比随便掏出的符纸强。


    李碧鸢爬起来,小心翼翼看向那道伤口,只见女人衣袖和小臂上半个手掌长度的皮肤都被切掉,露出猩红的血肉。她看地龇牙咧嘴:“疼吗?”


    “不疼,”慕千昙阴阳怪气:“我是铁打的。”


    说完,她侧过身,边掏药材,边打量墙壁:“你那个炸弹,不能更精确一点控制吗?”


    要是能直接破开,就不用走魔物预定的路线,非得过一遍冲冲陷阱了。可惜,这墙上定然有禁制,就算她不甘,暂时也是无法与魔物正面对抗的。


    李碧鸢道:“不能诶,微操不了,只要启动,就直接把这祭坛,连带底下那座山都给炸碎了。”


    把药粉倒在伤口上,刺痛袭来,慕千昙住了嘴,脸色苍白,良久,才道:“行了,别废话,走吧。”


    嗅着血味与药味继续并行一阵,前方有变,终于不再是一望无际的走廊,而是一道铜门。


    李碧鸢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发觉没错,欣喜若狂:“有门!总算是到了吧,我真是受不了了。”


    慕千昙沉默不语,走到跟前,把门推开,光线倾泄而出,门后是一个宽阔的大厅,对面是另一道门,而在两扇门之间,是三根柱子,柱子上有着一排排牙齿,中间是一根连接大厅顶部的红藤。


    看清内部,李碧鸢脸上的笑意凝固:“这个是,胃之塔?”


    “老朋友”在前,仿佛又是一声“好久不见”,慕千昙面无表情,抬脚走了进去,把伏璃给的娃娃扔进三根柱子中,等了半天,没等来反应。


    这个道具果然没用。


    重新捡起娃娃,收了起来,慕千昙找片地方,盘腿坐下,以指尖捻开伤口周围的药粉。


    李碧鸢本来还在犹豫,见状,也跟了进去,铜门在她身后关闭。


    “你怎么敢进来的?”慕千昙扫她一眼。


    环顾四周,把尖尖塔内的场景尽收眼底,李碧鸢点头道:“原来是长这个样子。”


    她像是观光一样,转了一圈,又跑到塔中间,看了看那两行字,摸了摸牙齿,心满意足,坐到慕千昙对面,又瞧了好一会,才收回目光。


    “我为啥不敢,我猜到了魔物会用这个。”


    从储物袋里摸出纱布,慕千昙咬着一头,拿着另一头,一圈圈绕上伤口:“你猜到了?”


    依依不舍的视线再次扫过胃之塔内部的细节,连地板上的纹理都不放过,李碧鸢道:“啊,让我再仔细瞧瞧。”


    慕千昙道:“奇葩,提前观赏自己的坟墓是吧。”


    “真不错,”李碧鸢缓慢点头,而后,下定了决心:“我来。”


    系好最后一个结,慕千昙抬眼:“嗯?”


    李碧鸢道:“我进去,让我做她的养料,等门开了,你继续去找裳熵。”


    慕千昙声音平平:“那多不好意思。”


    “什么啊,你这个表情,”李碧鸢指着她道:“你本来就打算把我扔进去的吧,所以一点都不着急。”


    慕千昙道:“没有。”


    李碧鸢嚷道:“毫无可信度!”


    完好无损的那只手撑着地,慕千昙发丝微乱,唇上无血色,一股倦怠的美。她道:“所以不是问你了?哪里来的胆子跟进来。”


    “那是因为还有再来的机会呀。我跟你讲,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那个机器,数据复制机,长得像VR眼镜那个,”李碧鸢做了个戴眼镜的手势:“我把它拿出来了,藏在盘掌门根据地那边的桌子底下。”


    “等我死了,你得空时,把它拿出来用,找个躯体把我复活,像是我复活你一样。”


    慕千昙刚回来那会,确实听她提过这个事,还解释过那个机器的使用方法,还说,她向穿书局申请了,有一次重生机会。但理解是一方面,这突如其来的牺牲是另一方面,慕千昙总觉得不对。


    她道:“你很奇怪。”


    李碧鸢挺直了腰,似想要坚持,但没有几秒,就塌了下去:“唉,好,我全盘交代。”


    她抓抓头发,说道:“前段时间,穿书局给我布置了一个我不想做*的任务,我拒绝了。”


    “我们那边规矩严,做错一次,尤其是像我这种,犯忤逆命令的错误,就终生不会再录用。”


    “所以,我那个行为,就相当于,嗯,辞职。”


    对于李碧鸢这种生在公司死在公司的人来说,辞职的确算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慕千昙并不在意,只是有点意外:“那不是挺好的,辞就辞了。”


    她蹙了下眉尖,伸手入储物袋,摸出一小瓶酒,自顾自喝了几下,压下手臂的痛。


    酒液味道辛辣冲鼻,她颇不习惯,想不明白裳熵一个晕酒的人,是怎么把酒给喝成水的。不过,这也许是那大傻龙能够想象到的,唯一能用来排解忧愁的“恶习”了。


    “等我把裳熵救出来,你跟她干算了。实在不行,山下村子多,讨饭也能活。”慕千昙拎着酒瓶,幽幽说着。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碧鸢咧开嘴:“怕你笑话我,一直没敢说。”


    慕千昙道:“想多了,遇到好笑的事我一般不笑,而是嘲讽。该嘲讽的事我才会笑。”


    李碧鸢哈哈笑了两声,手指揉上带着手表的手腕:“待会你把我的手砍掉,拿走手表,能不能用些不疼的方式?你知道我怂怂的。”


    听这语气,竟不是开玩笑,而是真愿意死在这塔里。慕千昙定定看了她一会,说道:“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出乎意料,李碧鸢拒绝了:“不,我就知道她会用胃之塔来对付你,所以我才要跟进来的,炸弹只是其中一个理由罢了,我就是为了这个。”


    慕千昙道:“为了什么?”


    “就是”李碧鸢挺起胸膛:“为你死一次。”


    慕千昙眨了下眼,表情变得微妙。


    说来,这种事还是要怪裳熵,在弄明白她的心思之前,慕千昙绝不会把李碧鸢这句话想歪,顶多理解成向知己奉献,现在却不一样了,这害人不浅的大傻龙。


    发现她眼中晦暗不明的光和防备,李碧鸢也觉出不对,脸色大变,满脸通红,叫道:“呀!什么啊!你不要多想!我和女主不一样,我不是喔!我对你的感情非常非常非常纯洁的!”


    慕千昙:“哦。”


    “哎呀真的是,我是想要摆脱这个!”李碧鸢无奈了,先指向手表,又拍拍自己胸口:“还有这个。”


    “我的身体,孱弱无力,根本就不适合在这个世界生存,做什么事都很被动,还老是去麻烦人。”


    “我可以弱小,但不想被看到,可又不能老做个宅女,我之前的生活方式,在这里显然是行不通了。”


    “所以,我想重来。”


    “就像我复活你一样,你出去之后,也复活我。”李碧鸢有点别扭道:“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你得给我挑选一个好用的躯壳。”


    听罢,慕千昙认真思索:“给你挑个王八壳子,长寿。”


    “不要!昙姐,你真的好记仇。”李碧鸢一脸怨气,想到或许是最后的交流,又觉得无所谓了,放松道:“反正,既然总要死一次,那就死得有意义一点,我一直很感激你”


    喝了口酒,慕千昙道:“我干嘛了。”


    “就是就是”李碧鸢干咳几声,不敢直视,含混道:“这辈子,你是和我说话最多的人。”


    鼓起勇气说完的话,没得到反馈。李碧鸢眼神闪动,耐不住安静,悄悄抬头望,看见了女人唇角微笑的弧度,顿时气道:“哎!你咋真笑了!这种事该嘲讽吗?”


    慕千昙道:“只是觉得匪夷所思。”


    李碧鸢所说的话很荒谬,但更荒谬的是,慕千昙相信这是真的。


    要不是两人强行绑定的这几年,以李碧鸢那乌龟性格,一个月不和人说上一句话也是正常现象。


    “我一直看着你。”经她一笑,李碧鸢干脆什么脸面都抛开了,直言道:“你让我懂得了,自由原来是重要的。”


    她很小的时候就在公司上班,用繁重的劳动换取生活必需品。这种日子过得实在是太久,以至于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看见书上设定好的角色一步步偏离轨迹,走出令她惊诧的路线,她才惊觉,自己作为一个生活在现世的自由人,活得有多么憋屈无趣。


    “你身上挂满了枷锁,还敢去挑战命运,我见得比你多,却更故步自封。”


    李碧鸢始终无法忘记,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她跟在慕千昙身后,亲眼所看到的那些情景。这女人想尽办法除妖,解开难题,摸爬滚打,决不放弃,坚持到底的样子,烙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你活得明白,你才是真实的人,也许我才是合该在书里的。”


    她说过很多谎,但这句出于真心。


    默然须臾,慕千昙道:“哪里都一样。”


    李碧鸢也笑了,重复道:“哪里都一样。”


    “万一我也死了呢?”慕千昙放下酒瓶:“我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救下裳熵,如果我失败了,殒命在这塔中,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操作那台机器,那你就彻底死去了。”


    李碧鸢道:“所以我才要找一个有意义的死法嘛。”


    怪不得欣赏胃之塔半天,原来是觉得,她也认为,这里可能就是最终的葬身之地。


    那么,为了把崇敬之人送出牢笼而死,这个死法,就是很有意义的。


    “而且吧,我觉得,你要是输了,这书也就完蛋了,我活不活无所谓喽。”


    没想到看起来神神叨叨的她能想到这一层,慕千昙没什么好说,半晌,问:“你辞职了,穿书局恐怕很难放过你吧,不怕复制机里数据被篡改吗?”


    李碧鸢不屑道:“切,他们做不到,我那台机器上的数据,是直接从我电脑上拷下来的,之后就没联网了,他们上哪去改。放心吧,还是原汁原味的我。”


    过了会,她又道:“昙姐,你怎么还笑。”


    “我也是死一次才有了自由,”慕千昙晃晃酒瓶:“恭喜你,辞职快乐。”


    “切切切,”李碧鸢干咳几声,抹了把脸,接过酒瓶,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辣到大叫:“好了好了快来吧,干等着好恐怖啊,你要给我麻醉!”


    她闭上眼,伸出扣着手表的那只手。


    慕千昙摸出一颗药材塞进她口中:“吃掉。”


    “这什么?”


    “毒药。”


    “啊?”


    李碧鸢惊诧低头,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切掉了,她差点两眼一翻晕倒,赶忙把手背到身后,嘴里咬着麻痹感官的毒药,舌头都快不灵敏了:“那我走啦。”


    赶在腿部也失去知觉前,李碧鸢快速跑到三根复齿柱中,身子软倒,瘫坐在地。


    感知到有人进来,柱子上的牙齿们颗颗滚动,向中间相互咬合,经络移动的扎扎之声响彻在胃之塔内。


    就在快要将人完全吞下时,李碧鸢吐出毒药,大声道:“昙姐,我相信你能赢,踹翻那个魔物,明天见!”


    慕千昙道:“没空。”


    “别把我忘了”


    最后一个字,被咬在了牙齿之中。


    三个人进来的,只有慕千昙一个人还站着。她在原地站了会,低声道:“希望这句不是你的遗言。”


    她不太记得被胃之塔吃掉是什么感觉,因为进去没多久,她就选择了自。尽,但印象中,是没有痛苦的。


    将要转身时,她想起来,自己为了镇痛,喝酒喝得昏昏沉沉,不甚清醒,忘记了问一件事。


    那个被李碧鸢拒绝的任务是什么?


    她耐受程度那么高,无论公司多么不合理的要求,都被她欣然接受,到底是什么样的任务,可以让她毅然决然拒绝执行,到了和公司闹掰这一步?


    想不出来。


    等出去之后,把她弄活了再问吧。


    手中还握着方才砍断的手,伤口用冰包裹,没有血流出。慕千昙弄断手腕那边的骨头,摘下手表,再拎起书包,把断手塞进去后,走到门前,将门推开。


    出乎意料的,这门后不是走廊,居然是环形的祭坛。坛上圆形阵法透出道道灵光,生着漂亮蓝金色龙角的女人坐于其间,被锁链困住,腹部碗大的伤口露着,头低下,肤色雪白,模样神俊,意识不清。


    “裳熵?”短暂的惊讶,慕千昙叫她,朝她走去。


    叫声在祭坛内回荡,裳熵似听见了,眉头微皱,睁开布满血丝的眼,冷冷抬起眸子:“滚。”


    慕千昙脚步顿了下,加快了速度,走上祭坛,到她跟前。


    “说谁呢?”她垂眸,瞧着裳熵脸上的不忿和憎恶,哼了声,抬起袖口盖在她脸上:“闻闻味,看看认错没。”


    她这奇怪的排斥神态,慕千昙轻易猜到理由。


    一定是魔物多次变成她的样子,想来尝试自己净化,可惜都没裳熵发觉并拆穿了。这大傻龙被骗过一次,怎么会被骗第二次呢?


    而正是因为这条路走不通,魔物才几次三番想要胁迫她签下灵契。却发现无论是用什么方法,都做不到,只能放弃,另寻它法。


    片刻,袖子下传出一声颤抖的呼唤:“师尊?”


    抽回袖子,慕千昙蹲下,手摸到裳熵腹部的伤口边缘,一个莹绿色的字符从她手臂转出,转移到那渗人的伤口处。这个字是“镇”,能够一定程度上的止痛。


    “我以为是她。”裳熵痴迷般望着眼前的脸,嗓音干涩。


    以灵力激发了字符的效果,慕千昙帮她把衣服扯好:“她可仿不出我的神韵。”


    感动之余,裳熵眼眶血红,低落道:“又要你来这危险之地,救我一次。”


    慕千昙道:“谁是老大?”


    裳熵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听到这句话,忍俊不禁:“是师尊。”


    “承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慕千昙勾起唇:“她们都叫我昙姐,不然你也叫一声?”


    从背后摘下书包,她手探入,确认炸弹的状态,另一手握住手表,按下了侧边的启动键。


    屏幕亮起,李碧鸢已给她调好了界面,表盘上有一个三秒的倒计时,还有一个启动炸弹的按钮。


    正思量着使用方法,慕千昙听到一声唤。


    “姐姐。”


    伴随着声音而来的,是落到唇上的轻吻,以及温柔的舔舐。


    嘴唇上折磨她数天的伤口,终于愈合。


    只是轻轻舔了下,裳熵便立刻退开,锁链不停响动。她还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但一瞧见师尊流血,且心里明白那伤口是谁造成的,怎么造成,便实在忍不住,倾身向前。


    就这么一个动作,已是脖颈通红。


    “嗯,”慕千昙挑起一边眉,半晌,才道:“好了,我要怎么净化你?”


    压下脸色的热意,裳熵道:“进入我的识海,帮我消除和你有关的影子。”


    这几天,魔物没少找她“谈心”,她知道了更多自己身世相关,也推导出了对应的净化方法。


    听起来不难操作,慕千昙松了口气:“行。”


    裳熵斟酌道:“进去之后,师尊会看到我的一切过往。”


    已熟读原著的慕千昙道:“本来我也知道的大差不差。”


    裳熵加重了些语气:“但,我也同时能看到师尊的一切。”


    慕千昙沉默下来。


    进入对方的识海,经历对方所经历的一切,共享过去几十年内,由小到大的成长感受与体验。


    要对彼此彻底坦诚吗?


    “那你可好好看了,省得以后我再费口舌去说,”慕千昙揪了一下她的耳朵:“出来以后我会抽查。”


    裳熵眼波流动,像是完成了梦寐以求的所有事,再也没有遗憾一般,绽开笑颜。片刻,又道:“她要献祭我。”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魔物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坚持拿她献祭,而这个方法不可能奏效,但麻烦就麻烦在,献祭阵法中,含有一道杀阵,要先杀再献,这才是需要她们注意的。


    慕千昙拎了下书包,以眼神示意,她有办法。


    尽管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裳熵还是全然放心,神色坚定,闭上眼。


    识海漫游与幻境相同,进入之后,不管多了多久,在外面都是一瞬。所以,慕千昙先按下了炸弹的启动键,待倒计时开始计算,才同样闭上眼,与裳熵额头相贴。


    灵光闪过,慕千昙的灵魂似乎被抽走,卷入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四周黑漆漆一片,她睁开眼,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正摸索中,耳边传来一道清冽的嗓音:“师尊,我终于又见到你啦,好想你呀!”


    是爱影的声音。


    一只热腾腾的小手抓住她:“这里就是我的出生之地嗷!”


    第316章 贴纸


    出生之地?听到这个形容,慕千昙首先想到的是一颗圆润的蛋。


    难不成这黑漆漆的地方,就是蛋里?


    潜意识里不太相信蛋会有这么大的空腔,她腾出手来摸索,摸到一个温凉坚硬的事物。那东西扁扁平平,有着不太锋利的边缘,表面光滑,手感很像是一个圆盘。


    没等她搞清楚为何盘子会出现在蛋里,一股湿漉漉的温热袭来,包裹住她碰到圆盘的手指,坚硬的牙齿磕在她骨节上。她的触觉先于脑袋做出判断——那是一张嘴,舌尖正试探性舔舐着。


    “你不许咬师尊,昏头啦。”爱影叫道,把她手背上的温热拽走。


    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慕千昙心念一起,抬手,唤出一团火,照亮眼前的景象。


    爱影趴在她跟前,气呼呼望着不远处。那里有一个光不呲溜的奶白团子,乌黑圆润的眼睛,包子脸颊,比自己身体还长的浓密卷发。她趴在一堆金银器上,吮着指尖,好奇看向两位不速之客。


    虽然对这小东西的行为很不满,但爱影具有基本的审美,知道这小家伙精致漂亮得不似人类,便骄傲道:“师尊你知道吧,我是从一个藏宝山洞里出生的,我刚生出来就长这样哦,很美丽可爱,好多人都喜欢我。”


    曾经她记忆恢复,有提到过,她作为蛋的那些岁月里,经常被辗转各手,当做收藏品供起来,而她最后一任主人,将她放进了自己的藏宝洞,和一堆财宝放在一起,深埋山中。


    慕千昙低头看,方才摸到的那个圆盘,也是一只金盘。


    这小小龙方才倒真不是想咬她,而是想吃这个金盘子罢了。


    她把手抬高,光铺向更远处,照出这山洞的一部分。


    为了安置那些宝器,洞内本来应该设有架子,却被这灵活的小小龙全部一脚踢倒,摔个破碎,又被虫驻空,失去了支撑。那些个光华璀璨,价值连城的宝物,被蒙尘于都洞中,随意堆叠丢弃。


    对于突然出现的两人,小小龙好奇一阵,发觉没意思,便失去兴趣,身子一倒,又开始进食,像春蚕食叶,一口口吃掉一个个金盘,银杯,玉镯,珠宝,还有模样特殊的雕刻,都在她铁齿铜牙下化为齑粉,滚入喉咙。


    可怜这些收藏的主人,恐怕到死也不会想到,自己的财宝再吃财宝。


    小小龙吃得很快,胃口也大,没一会,这洞内再也找不到一件宝贝。


    她揉揉肚子,约莫是还觉得饿,就捡一块石头吃,刚咬一口,又吐出来,小手在舌头上来回蹭,十分嫌弃地把石头扔到一边。


    若是没吃过最好吃的,也许不会觉得石头的味道会有多差。可惜刚出来,舌头品尝的第一口味道,就是金子的鲜甜,由奢入俭难,还要怎么吃下别的东西呢?


    “挑食。”慕千昙评价。


    爱影噘嘴道:“你不觉得她长得好看吗?”


    慕千昙道:“和挑食有什么关系。”


    爱影道:“但是石头确实不好吃呀。”


    费劲力气,在这洞中再也摸不到一个美食,小小龙放弃,撑着地站起来,锤锤自己的肚皮,突然,像个小榴弹,冲向墙壁。


    外头许是下过雨,泥土松软,石块也因年久而碎裂,她这么一冲,直接把墙上撞出一个洞,雨水和泥土的湿气飘进来,洞外是朦朦绿意,正值清晨,虫鸣阵阵,空气清新。


    小小龙跑了出去。


    裳熵便来到这个世间。


    正午时,阳光变浓,覆盖山林,驱散薄雾,森林中的动物们更加活跃。


    觅食的长爪猴子抓着藤条,穿行于茂密枝叶间,不知不觉,她们的队伍里多了一个人,一个大笑大叫着学习她们的,不长毛的怪家伙。猴子们惊讶看着那坨白白的生物跑远,又混入了松鼠堆,惊飞鸟群,再把自己摔下来,掉进河马翻滚的泥坑里。


    睁眼后看到的是黑暗,还以为这世界就是由美味的食物和黑色组成,却原来另有一番天地。


    小小龙解放了天性,更唤起了野性,被花花绿绿的世界迷了眼,把吃空的山洞抛之脑后。


    树上各种颜色的果,流出甜蜜丰沛的汁水,以及植物的清香。水里游动的鱼,鳞片有点腥气,但具有韧性的鱼皮之下,藏着肥美的白肉。山里奔跑的野鸡,咬下去时会粘上满嘴的毛,但血与肉都极香,骨头还能用来磨磨牙。


    她逐渐忘记那些宝物。


    慕千昙道:“你学猴子像猴,学狮子像狮子,学鸟像鸟,怎么学人就是不像人呢。”


    她这是在说,以后融入凡人生活的裳熵,怎么还是那副在树林里的顽皮样子。


    爱影喜欢咀嚼师尊的每一句话,不会错过她表达的微末意思,也就捕捉到那小小的嘲笑。本来该生气的,她却是耳后泛红,眨着眼道:“师尊,你拿我说笑。”


    十五六岁的少女,仰脸看人,大眼睛忽闪,能把人吸进去。看起来着实好骗,又好欺负,仿佛不管说她什么,都会被照单全收。慕千昙道:“嗯。”


    爱影认命:“好吧,给师尊笑。”


    在山上野了一段时间,小小龙跑到了一块陌生的地方,那里的黄土地面格外平坦,还有长相奇怪的动物走来走去。她躲在草丛中,偷看他们,直到夜幕降临,才跑过去,好奇拍拍土地,打了个滚。


    忽而,她闻到一道令人口水横流的香气。


    她抽抽鼻子,很快辩明了气味来源,追随味道跑去。


    没多久,她在道路旁,看见一栋木屋。屋边有马厩,里头挤着两头枣红色的马,被拴在柱子上,正低头吃草。木屋门前插着颜色鲜艳的酒招旗,旁边摆了几张桌子。屋内灯火明亮,屋外却没点,天色擦黑,月光铺在桌面。


    一行人离开了桌子,带走了喧闹,只留下脏污的餐盘杯筷。


    人走了,却没空,最靠近酒招的桌子上还有人,三个。一个一瞧便是厨子,圆圆胖胖。一个瘦过头,肩膀的骨头挑着衣服,脸都凹进去。还有个长头发,身体结实,刀搁在手边,眼神时刻警惕。


    三人在喝酒,桌上几盘小菜,有豆芽,豆皮,粉丝,以臼子捶出的蒜泥和盐,还有大盘的牛肉,荤素具有。


    瞧见那肉,小小龙再看不见其它。迈着小短腿便跑了过去,跳上桌子,手一抓便往嘴里塞。


    突然有这么个小东西出现,三人均是吓一大跳,定睛一看,是个毛孩子。


    还是带刀的反应快,从旁边桌子扯了块桌布过来,裹在小女孩身上,这孩子如泥鳅般难抓,一扑倒,便即刻扭身躲过,反应灵活,手倒是一直在桌面,把菜和盘子都全部吃完后,也不管自己闹出的鸡飞狗跳,兀自趴在桌上睡着了。


    只留下目瞪口呆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慕千昙心中明了,这三位,大概就是原著中提到的“引领者”,也就是负责教化裳熵,帮她融入凡人生活,教会她善良,正直,少量学识的那些人。


    小小龙身上有一块玉,玉上面写着“熵”。她后来总爱穿桌布,就这都不愿意好好穿,便加了个一个“裳”,叫裳熵。


    名字是先生取的,她得了病,说一句话,要中断咳三次,肺被喉咙牵着疼,但她还是爱说,爱教导。小小龙大闹客栈后,她见这小孩长相漂亮过头,恐担心是妖孽,便说:“我们去报官。”


    带刀的捕快说:“找官也没用,官不管这个,要找,就得去找仙。”


    厨子说:“仙更难找,就养着吧,无非是多添一张口。”


    这份美好幻想在下一顿饭时被打破了,小小龙初次显现出那绝对非人的胃口,小嘴一张,一次性吞了下半头牛,且连骨头都嚼碎,吃个干净。三人心知有异,却又觉得好歹是一条性命,哪能丢弃,便还是养着。


    为了不叫人看到她的脸,先生去买了个白猫面具,扣在小小龙脸上:“若是不想惹上祸患,就好好戴着,千万别摘下来。”


    小小龙第二天就摘掉了。


    她不爱穿衣服,觉得那些柔滑的布料贴在身上,很是累赘,相比较之下,更偏爱咸菜坛子。


    有一次,她偷吃了店里的咸菜,吃完了,就在坛子里睡着。


    到深更半夜,三人没瞧见人,打着灯笼,四处找,四处唤,连山都进了,还是找不到她。正焦急时,就看见她穿着坛子走了出来,手脚的位置都打了洞,头上还顶着盖子,瞧着颇为可爱,也就任由她去了。


    咸菜龙喜欢热闹,所以会跟随捕快和先生一同去镇上。她把手脚一收,坛子侧着,便能像轮子一样在街上滚动,咕噜噜的,从街头到巷尾,乍然出现,转瞬消失。这番动静,没少吓着行人,闹得四处不安宁,堪称混世魔王。


    她毫不在意自己惹出的麻烦,遇到好吃的就吃,好玩的就抢,天天让那两人给她擦屁股。


    时间长了,先生决定要教化她,先从端正仪态开始,偏生这小东西脾气暴躁,不受管教。


    教她用筷子,筷子被吃掉。教她好好拿勺,勺子被吃掉。教她别上桌,就坐在板凳上吃,桌和板凳都被吃掉。先生气得吐血,拿她没有办法。


    咸菜龙我行我素。


    这种浑日子过了几个月,咸菜龙又一次躲在坛子里装鬼吓人时,没控制好方向,以极高的速度撞上柱子,只听咔嚓一声响,她最钟爱的一个咸菜坛,就这样壮烈牺牲。


    那清脆的破裂声像是把她叫醒了,让她意识到,不是所有东西都像她一样皮实。若是过度使用,会被损坏。


    另外就是,投注了感情的东西被弄坏了,人就会相应感受到难过和失落。


    那种情感,比受伤了还要痛苦。


    于是,咸菜坛一碎,她像是开了智,居然收敛不少脾气,愿意听话了。


    趁此机会,先生带她去了自己创办的私塾学习。


    说是私塾,其实称不上,她只是在镇上的偏僻处,租了间房子,拿来教人。


    能在这上学的,都是些穷苦孩子,所以内部陈设简单,一张席,几张桌子,戒尺都是从树上折下的柳条。至于笔墨,都是靠她给大家族抄书换来的。


    小小龙离开咸菜坛,还是不爱穿衣服,捕快为她买来的新奇衣物统统不看,但对最开始那片桌布情有独钟,便披在身上,当袍子穿,还戴上了那白猫面具,手长脚长,卷发茂盛,瞧着像模像样。


    先生要教她,却也不觉得,能真正教她圣贤书上的内容。所以,只是让她在课上旁听,她是斗蛐蛐,还是睡大觉,都无所谓,只有说些简单的道理时,才会走到她被啃到坑坑洼洼的书桌边,指导她一两句。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


    “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那些个内容,猫猫龙闻所未闻,听得云里雾里,要撑着才能不睡着。


    一起上课的孩子们常常会看她,说笑话逗她玩,在她头上插花,把她的头当花盆,还说她的眼睛像猫一样圆。


    先生教她做人,总是严厉,别的内容就有些不在乎。上课要是上烦了,她就溜达出门,去找捕快。


    早年间,捕快唯一的女儿被拐走,她痛失孩子,就格外喜欢孩子,挣得不多的钱,都拿给猫猫龙花,给她买好吃的,买新衣服,还让这小家伙骑在脖子上,带她出去玩。


    猫猫龙时常睡在她家,时常睡在先生家,时常跑到厨子的酒馆里休息,日子过得悠哉。


    那时,先生爱喝酒,却不愿在教书育人的地方喝。她与捕快是好朋友,合计合计,一道出门觅食。都是嘴挑的人,寻寻觅觅,最后在靠近城外的地方,发现一家又便宜又量大的酒馆吃饭。


    她们常去,久而久之,和酒馆的老板也混熟悉了。经常自己下厨炒两个小菜,弄点新鲜吃食。三人结成好友,在酒招下喝酒吃菜。一张方桌,三人各占一边,猫猫龙补上了最后一条。


    先生虽爱酒,但不能喝多,没控制住,几杯就醉。平日里严谨克制的人,醉了便粗犷起来,口中没个把门,说厨子的菜难吃,下一瞬,自己已去厨房爆炒。


    捕快不爱喝,随时要干活,不能贪嘴,就只是尝尝酒味,得空了才敢放开喝,喝多了也不闹,还是安安静静的。


    厨子非常爱喝,醉了之后,显出几分文艺,望着月色,吟诗作对。


    瞧着她们,捕快常常笑道:“诗人喝醉了炒菜,厨子喝高了吟诗,可真有你俩的,再来个什么?”


    先生说:“再来个捕快喝多了偷鸡摸狗。”


    捕快道:“谁偷鸡摸狗了?”


    先生道:“你没当上捕快之前,不是爱摘别人家的杨梅吃吗?”


    小时候吃不饱饭,路过巷子,看别人家的杨梅生得漂亮,瞧着鲜嫩欲滴,偷偷摘来吃,结果被抓住,扭送到衙门。


    那是捕快这辈子最害怕的时刻,但也是这个契机,让她后来走上了当捕快的道路。


    “那都多少年前了?谁小时候没点丢人的事。”


    厨子说:“还是我来讲吧!白猫喝醉了上天入地,成仙啦。”


    经常听她们说这些话,猫猫龙也能对上一两句:“谁曾想,白猫千杯不倒!”


    她说着,便仰头干下一大杯酒。先生说:“喝酒,要品,你这样囫囵喝下去,不就像是水一样吗?”


    猫猫龙说:“我本就是为了解渴,管她琼浆美酿,喝什么不是喝?”


    这话说完,她便醉倒,再也爬不起来。


    天蓝水清,酒旗艳红,她躺在长椅上,看着天上缓缓飘动的云层。三个大人喝酒,商议事情,说些镇上的事,什么都聊一聊。这样的安闲日子,过了好几年。


    突然,爱影拦在慕千昙面前:“师尊,后面的,不要看了。”


    料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慕千昙理解她的心情,却还是问道:“为什么。”


    爱影抿着唇,忽而扑上来,抱住她的腰,摇摇头:“不好。”


    “没关系,”慕千昙道:“你的那些事,我早就知道了。”


    几年过去,那件桌布被猫猫龙穿得破破烂烂,捕快将她捉住,喂她只鸡,自己扒来衣服,帮她补上。次数多了,补丁一个叠一个,看着无比斑斓,瞧着倒像是乞丐穿的衣服了。


    捕快想给她换新的,衣服不穿就算了,就算是新的桌布,也比这旧得舒服呀。乞丐龙不愿意,认准了似的,还是要穿。


    日子一天天揭过,快乐的时候大同小异。三人吃饭时,乞丐龙就坐在一边,用奇怪的姿势握笔,听先生的话,练习写字,常常弄不好,搞得满身是墨迹。若是先生没看见,她便偷懒,用鸡翅沾墨汁吃,这样脸上便也漆黑一片。


    先生瞧见,总是无奈:“这小姑娘,怎么什么都吃啊。”


    捕快说:“她是要成仙的人,吃多点也没事。”


    厨子道:“成什么仙,还是做人自在。你们晓得嘛,她们当仙人的,还要辟谷,吃不得饭,哪里还算是好日子。”


    当然不算好日子,乞丐龙觉得可怕,又要辟谷,又要清心寡欲,才不要去修仙!只是,她还不知道不幸会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快过她的认知。


    酒馆里的“杀人”和诅咒之事发生后,没几年,先生就因为再次病发,没得治,离开人世。


    死之前,她握着乞丐龙的手,告诉她,就算自己没了,也会在天上看着她,叫她不要再偷偷摸摸,好好做人,做个善良的人。


    乞丐龙尚且不知道死亡的意义,还要她去喝酒。


    先生说,再也不喝了。


    她一死,私塾也散了,那些喜欢调戏自己一嘴的同窗去了各处,曾经一起喝酒的人只剩下了三个。再后来没多久,捕快大人在追查一起惊天拐卖案的时候被残忍杀害,于是鲜红的酒招下,方方正正的桌子边,永久空了两条。


    乞丐龙还是不知道何为死亡。一天,厨子做了顿饭,有鸡有鱼有兔子,店里少有的佳酿都拿了出来,摆在桌上,占满了桌面。厨子说,要一顿全部吃完,放不得了。


    乞丐龙欣然同意,没有她吃不完的菜。


    那晚,厨子一边喝酒流泪,一边给她夹菜,说,未曾想到不久前还鲜活的人就这样没了,再也无人与她们共饮。乞丐龙说,下次再喝就行了。厨子说,没有下次了,我得回家。


    原来,厨子在老家的娘亲病了,得回去照顾。这家店的地方太偏,卖不出去,将会荒掉,今天的菜格外丰富,是因为以后不会再有。


    厨子惋惜自己经营起来的店铺就这么没了,也担心她,一个小姑娘,余下的日子要怎么过呢?


    乞丐龙说,遇到她们之前,她本就是一个人过来的。


    到了该回家的日子,厨子把店里东西处理得差不多,房屋都拆了卖柴火,而后,买了辆板车,回家去了。他把当年三人常常喝酒吃饭的那张方桌留下,托朋友照看她,还留了一笔钱,写了封信,告诉朋友,这个小姑娘,有些与众不同,但很乖巧。


    朋友来时,就看见空荡荡的城外,只剩下那张桌子,小女孩趴在上面,似乎在等人。


    她叫乞丐龙跟她回家,乞丐龙不愿意。


    趴在桌上睡了几天*,乞丐龙看着人来人往,发现熟悉的面孔始终不再来。于是,终于明白了死亡和离别的意义。


    就像那个咸菜坛一样,是破碎的意思。


    这时,慕千昙忽而听到一阵下课铃声,且来自她的小学。


    不合时宜出现在这里的,不知道多少年没听到的铃声,乍一听到,让她怔愣许久,脚底都升起寒气。


    她惊讶回头,发现世界被分作了两边。


    一边,是明白了离别之意后,抓着白猫面具,失落走在巷子里的乞丐龙,而另一边,是高楼大厦,精致的排排小洋房。穿着西式校服,背着皮制双肩包,手拿试卷的小千昙在路边慢吞吞地走。


    看到变化的世界,爱影先是吃惊,继而看到小昙,喜笑颜开,抓住慕千昙的手,指着道:“师尊,是你!”


    两个小姑娘不在一个时空,背景截然不同,却同样垂头丧气,郁郁寡欢,沉抑窒闷。不是并肩,却也算是并肩。


    小昙喃喃自语道:“这是我凭借努力得到的最好成绩,熬了好几个大夜做充足的准备,就因为我不是最优秀的那个,我就不值得夸赞了吗?”


    乞丐龙也说道:“是那个老家伙先欺负我的,说难听的话,还要欺负人,我只是还手,为啥要这样对她们,为啥要这样对我。”


    小昙道:“妈妈买的习题我都各做了两遍,上课视频我都录下来了,该看的都有看,我又没有荒废时间,这还要怪我?”


    乞丐龙道:“先生好久没骂我,对呀,我没做错事,干嘛骂我。可既然我没做错,为何要惩罚我?她们再也不来见我了?还是我的错吗?”


    小昙道:“我还得练钢琴,练个屁,一点用都没有。练得好她们不讲话,练得差就听到了,不都是由差变好的?她们生下来就会弹了?”


    乞丐龙道:“我还以为我无所不能呢,可原来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会治病救人,有打架的本事,去没为她们做什么,为啥这么不恰好?”


    背后的世界如同残酷现实,倾扎而来,迫使她们在尘世中奔跑,想从痛苦中逃离,一路跑到了长大,依然没能释怀,却学会了沉默。


    乞丐龙的世界逐渐被隐去,高楼大厦塌缩为华美的大厅,繁复的水晶灯从天花板垂下,黑白相间的仿古砖上铺着地毯,香气弥漫。


    大厅角落摆放着一架钢琴,像衣着考究,头发鲜亮的舞者。小昙坐在后头,被过度打扮造成的难受捆住,表面反光的木色钢琴见证最后一个音从她指尖流过。


    她在颤抖。


    隐在巨大盆栽后的女人,被摇曳绿意遮住了面容,看不清表情,但小昙知道,那绝不是快乐轻松的。


    钢琴支起的顶盖如同断头铡,在母亲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时,轰然下落,斩去小昙的头。她的血无声流下。


    因为弹错了一个音,所以再次失败了。


    历史一次次上演,小昙被巨大的挫败感笼罩。她握紧拳头,离开钢琴,魂不守舍地走开。


    爱影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不解道:“你怎么了?”


    真是好些年没见过钢琴,慕千昙有了怀念之感。


    她走到琴边,与这位老朋友叙旧,手摸了下那微凉的木质。以她母亲那种凡是都要求最好的吹毛求疵性格,这架已显老旧的钢琴大概率也被从家里铲出去了,就像她一样。


    十来年后,她在另一个世界挣扎求生,这架钢琴会去哪里呢?


    无从追寻小昙的下落,爱影注意到女人的行踪,蹦蹦跳跳到她身边,眼里有光在闪:“我刚刚听到一点,这个声音好好听。”


    慕千昙垂眸:“你喜欢?”


    爱影道:“喜欢。”


    方才小昙走时,心情太糟糕,把谱子落下了。见状,慕千昙坐到琴前,过了一遍谱子,双手悬于琴上。


    须臾,她开始弹奏。


    修长的手指,控制钢琴键黑白起落,充满命运感的旋律响起,回荡在大厅中,时快时慢,抑扬顿挫,一片旧时光的滤镜罩在厅内。爱影听得入迷,完全沉浸在她不知道的故事和情绪中,不可自拔。


    一曲很快结束,慕千昙知道母亲再也不会评价她的表现,却还是再次感到紧张。


    她太长时间不练,那么多时光阻隔她与钢琴之间,让她的手指木讷,技艺生疏。方才那一首曲子,从前能一口气流畅弹下来,顶多一两处停顿,而方才那次,至少有数十个错误,连她自己都有些听不下去。


    果然,还是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吧,现在不是怀念这种事的时候。


    “师尊!”爱影兴奋得满脸通红,语调高到破音:“我好喜欢,真好听,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好像是从天宫上传来的!叫什么呀?”


    不太意外的反应,慕千昙按下浮起的心潮:“ptineDunAutreté,Laprès-Midi》。”


    这拗口的发音可难倒爱影了,但她不纠结于搞不懂的部分,依然回忆方才的曲调,越想越是开心:“我还想再听一遍。”


    于是,慕千昙再弹了一遍。


    爱影的快乐丝毫不减,她趴在钢琴边,手直捶地面,眉峰扬起,激动神情丝毫不作假。


    慕千昙手心微热:“错了那么多,你都听不出来,对牛弹琴。”


    爱影不解道:“我的确没听出来,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但我想说,就算是错了,又怎么样呢?我可以只听正确的部分呀,这才是最重要的。”


    “而且,我觉得那也不叫错误,只是另一首有点不一样的曲子罢了。”


    慕千昙微怔。


    从前,她为了让母亲满意,为了成为兼具学习成绩和艺术的完美女儿,每一次练琴都竭尽全力,但她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十来岁的孩子,睡眠时间硬是压缩到五六个小时,就算拿出了全部的精力,依然难求完美,总是会错漏一个音。


    她的母亲,总是会抓住那一个音,从而认为她全盘失败。


    而现在有人告诉她,正确的部分才是最重要的。


    慕千昙豁然开朗。


    是啊,本来就是这样。


    为何要盯着那不完美的地方拼死纠结?


    难道因为那微不足道的错误,为了正确所付出的努力就没有价值了吗?


    如果是能回到小时候,等母亲再一次无情地转身离去时,她不会黯然神伤,而时会叫住母亲,跟她说:“妈妈,你只能听到我人生里那些微不足道的杂音,从未聆听过我真正的旋律。”


    祈求爱是孩子的天性,不爱她不是她的错,是母亲。


    “哇,这是什么呀?”爱影语调欢快,似是发现了什么。


    慕千昙望去,在爱影手指下方,钢琴的侧面,贴着了一张小小贴纸,上面画着一只灰色企鹅。


    爱影趴下。身子,用手去扣:“是那个很可爱的鸟吗?”


    那一点灰色,使得慕千昙的记忆纷至沓来。她还记得这枚贴纸的故事,是她在水族馆里中奖后得到的,那时纠结于贴在哪里。经过细致的选择,最后,她贴在了钢琴的侧面,不算显眼但也不至于看不见的位置。


    她在心里制定规矩,第一个发现这张贴纸的人,就要和她做朋友,不管是谁。


    十几年过去,当她早已遗忘这张贴纸的存在时,一条大傻龙,在陈旧的回忆中,发现了小昙精心藏起来的秘密。


    第317章 欲念


    “你是第一个发现它的人。”慕千昙说。


    这个家里每天都有人来来去去,保姆,阿姨,老师,客人,形形色色,各有目的,没人会低头看一眼那可能藏有少女心事的地方,就算发现了,也无心探寻,那贴纸背后的秘密。


    虽说还不知道这发现代表着什么,但敏锐的爱影已从女人的表情上,得知自己做了正确的事。她晃着脑袋,笑嘻嘻道:“师尊要给我奖励吗?”


    慕千昙随意按了几下琴键,毫无规律的琴音后,她道:“来试试。”


    爱影一怔,利落爬了起来,把手搓热,伸出一根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来回移动,像是在挑选礼物:“要按哪一个呢?”


    “这个。”慕千昙抓住她的手,往下按,一声清脆的琴音响起。


    她改正了童年时错漏的那个音。


    与手背相贴的手心,属于女人,比她略大一圈,体温较低,由于清瘦,能感受到骨骼的脉络。爱影望着,挪不开眼,还以为那声琴音来自自己心间。


    忽而,两人手下的钢琴骤然破碎,消融。


    窗外呼啸,仿佛刮起了大风,蛮力撕扯着她们身处的华丽大厅。爱影脸色骤变,拦在女人身前:“怎么啦。”


    慕千昙道:“我们两人的识海能有什么危险,坐着吧。”


    于是,像是并肩观影似的,爱影坐在了她身边。


    两人面前的墙壁在尖叫狂风里被吹散为崩解开的木石,震破耳膜的轰鸣声中,她们看清了外面,那里不是楼房与街道,而是一个流过污水的小巷,脏臭之中,小昙第一次与血缘妹妹相遇。


    从认识自己血脉的不同,脱离了第一个家庭的认同感,尝试了解新家庭,到被残酷的现实击溃,被母亲和妹妹言语所伤,被折磨到精神不稳定,到尝试爬起来,总是失败,但愈挫愈勇。再到为妹妹找领养,生活步入正轨。


    以及最后,飘飞的大雪中,她亲手杀死了母亲后的亡命奔逃。


    爱影脸上的表情,从好奇探究,到困惑,到震惊,到愤怒,再到不知所措。


    世界对她而言是陌生的,她要理解这个钢铁森林,还要理解她喜欢的人在这钢铁森林里收到了怎样的委屈。在彻底弄懂这些之前,眼泪已流了下来。


    从第三人称视角旁观自己的过去,有一种新奇感。慕千昙彻底化身观众,脱离视角,这才发觉,之前只觉得不公平,如今,在知道了那都是提前写好的设定后,竟咀嚼出了新鲜的荒诞。


    更准确来说,是恶毒的喜剧。


    过往的愤愤情绪消失,她觉得有些无语,难得想分享这份感触,一转头,只看到了神色异常的爱影。


    第一次看这种事的话,难免难以承受,虽然慕千昙不太有感觉了,但也明白,那恐怕不是裳熵能够接受的,正要说点啥,忽而,听到有人叫她。


    “师尊!”


    人就在身边,但这声呼唤从身后传来。


    咽回到嘴的话,慕千昙回眸,视野有点被遮掩。原来不知不觉中,她们两人身后也被覆盖。


    莽莽群山藏在大雪中,依稀露出来的部分,仿佛锋利的黑色刀剑,审判着被包围的人。裳熵跪在地上,像是被压垮了,肩膀塌着,怀里抱着人,满面惊恐,脸比雪色还要白。


    “师尊,不要死。”


    慕千昙想起来,这是她听从魔物的话去伏家那会。


    与伏郁珠和魔物的赌注,她原本都能赢,却在得知自己过往的不幸都是注定时,就心如死灰,晕了过去。后面她知晓了,把她救走的是裳熵,也是她带着自己继续逃亡,虽然结局依然难逃一死。


    那段过去本来从未亲眼见证,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看到。


    大地与天空都是一片苍茫,纷飞的厚实雪片中,在慕千昙人生里最短暂出现的那个小裳熵,刚从岩浆海中爬出来,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裳熵,正抱着刚从伏家捞出来的重伤的她,崩溃大哭。


    “求求你了,呜呜呜”


    她哭得浑身颤抖,在此之后,慕千昙没再见她这么哭过,像陷入极度恐慌的孩子,眼神僵直,手足无措。她怀中的女人也许是死了,身上沾满洗不掉的血,脸上一点人色都无,伤口状态更是凄惨。


    慕千昙有点理解这事为什么给裳熵带来那么大的阴影,她那会的样子,谁来看,都觉得她绝对没救。


    手背忽而覆上冰凉,慕千昙低头,看到爱影的手,再一抬头,就是这孩子满面潮湿,濒临崩溃的脸。


    方才她抓住爱影的手去弹琴时,那只小手分明还是热乎的。此刻,却是和冰块差不多了。


    “看完了?”慕千昙不动声色握回去,拇指搓了下她手背:“由此可见,那些人对悲惨生活的想象力也就到此为止了,真可悲,看来作者不是个搞创作的料。”


    女人的话无法再脑海中正确分解,爱影的神经已麻木,像被雨水浸湿的麻绳,纤长睫毛颤巍巍的,眼里包着泪。


    她哑声道:“师尊,你的心上,是否有茧?”


    由爱与正向情感凝聚出来的影子,正是天真的顶点,根本无力承受这样的现实。


    她没等到答案,便忽而一低头,手捂住脸,痛哭起来,似乎头痛欲裂。


    两人身下的长凳,突然拉长,各自一端。慕千昙被迫松了手,还未说什么,一道红色半透明帷幕拦在她们之间。


    鼻尖嗅到一股暖香,慕千昙转头,才发现场景再次发生了变化。


    她们身处一道狭长的走廊中,桃红地板上铺着散发香气的花瓣,廊内处处挂着轻盈的红纱,随风飘摇,昏黄灯火浇下来,颇为暧昧温暖。


    一看这地方,慕千昙就本能觉得不对劲。


    她站起来,环顾一圈,再看向红色帷幕对面。爱影的轮廓勾勒在帷幕上,高高瘦瘦的少女,哭声渐息。


    慕千昙转头,以目光确定了帷幕的终点,便抬脚走过去。


    她一动,帷幕后的人也动,与她并肩着走,且越走,个子越高,头发越长越直,身形更成熟翩跹。廊内响起了若有若无的铃铛声,虚无缥缈,似梦似真。到了尽头时,从帷幕后绕出来的,不再是爱影,而是一身白衣的欲影。


    红纱被风撩起,慕千昙眉头微跳。


    唯一有着直发的影子,长发如瀑,黑如礁石,衬着肤色如月色,眉眼与平日是截然不同的柔情蜜意。那身白衣服质地极为柔软,暗暗亮着珠光,薄纱般,贴着身体,勾勒完全。行走时,流水般淌过肌肤,耀着人眼,白皙若隐若现。


    她赤着脚,踩在花瓣之上,嫩粉色的樱花瓣破碎,溅出汁水,为她镀上一层莹润之色。她颈间戴着早已化为灰烬的锁龙环,细细窄窄的金环,扣在她玉质的颈间,上头挂着几个小铃铛,叮铃响动。


    “师尊,”她的嗓音格外柔和湿润:“您来了。”


    前一秒还是大雪纷飞,下一秒便是芙蓉张暖,可那只小爱影呢?慕千昙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欲影道:“怕是忧虑过度,暂且散了。师尊莫担心,她是最顽强的,等会就出来了。”


    慕千昙见过这位欲影,但还没有这样正式当面交流过,只觉得稀奇。沉默了一会,她揉揉眉心,抬眸道:“那你想做什么?”


    像是等待着这句话,欲影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欺身上前,拉起她的手,为她扣上了一枚金戒指:“只是想把这个还给师尊。”


    她说话时,眼镜微微眯着。平日里,裳熵的眼睛都要蓝色为主,金色为辅,可她的眼睛,主色调却是鎏金,深邃又难以揣测,隐隐还有危险,蛰伏等待着将靠近之人拉入沉沦的深渊。


    被两只柔中有骨的手拉住,慕千昙垂眸,看见指根处多出来的金色,手指弯下去,扣住欲影的手,拉了她一把:“我进来的目的是为了消除影子,所以,我是不是应该把你杀了?”


    欲影被她一拉,有些站立不稳,笑着跌过来:“师尊要对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是,也许可以试试,满足我的欲念?也许那样也能达成师尊的目的。”


    她嗓音格外乖巧,慕千昙却看出端倪。她虽然暂且对这方面没有经验,但一看就知道,这绝对不是个老实的,以纯真无害的脸蛋把人骗上。床,后头要怎么样,可就难说了。


    慕千昙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眼,戳穿她的心思:“你总是会得寸进尺的。”


    “不会得寸进尺的人,那是爱吗?”欲影眉眼弯弯:“师尊可以试一试。”


    此地是两人的识海,是这世间唯一独属于她们的地方,绝不会有再一双窥探的眼,时间也是停滞的。慕千昙想起了唇上残留的触感。她倒也不着急往后推进,朝前走了半步,嘴唇贴近欲影的耳朵,道:“这是最有效率的方法吗?”


    欲影:“是。”


    望着她白嫩如豆腐般的耳垂,嗅着她身上的香气,慕千昙道:“骗人的还是真的?”


    欲影轻移视线:“师尊想听哪个?”


    “少卖关子了,”慕千昙自下而上盯着她,以气声道:“你有那个本事,就来吧。”


    第318章 她的恨不堪一击,爱却如此顽固。


    下一瞬,唇齿相撞,磕个轻响。


    嘴唇有些麻木,慕千昙蹙眉,微微偏头,本想指责一句,奈何欲影先一步,已用行为道歉。


    炙烫的气息在耳边流转时,她原本与慕千昙相握的手下坠着滑,手背抵着袖口,一道向下,从指尖滑到臂弯处,露出一节肌理匀实柔韧的小臂。


    她以掌心抵在慕千昙手肘,揉了两下:“对不起。”


    尽管只是极轻的触碰,连扇一巴掌都要比这亲密,但慕千昙却发觉颈后一片战栗。


    入眼处没有熟悉特征,一股无所依存的不安感从心底往外冒。


    她下意识避开再次贴上来的唇齿,念道:“裳熵?”


    那一声唤,短如叹息。


    欲影似有所感,眼帘掀开,只用一眼便弄懂了眼前人的介意之处。


    于是,长发打起卷,墨色染白衣,温柔变凌冽,霎那间,已换了一副相貌。她垂眸,长睫扫动:“我在。”


    她变成了裳熵。


    这样说有些奇怪,应该说,变回了本来的样子。


    慕千昙本意并非如此,不过,嘴唇翕动,倒也没说什么。


    她不是什么慢条斯理之人,既然决定要做了,就会做到底。


    仿佛是为了夺回主动权似的,她眼神一转,目光陡然锋利,手指向上攀,陷入欲影密集长发中,压着后脑勺往下。


    以她们目前的身高差而言,想要实行目的,慕千昙得自己迎上去,她也这么做了。


    可刚刚才指责完,自己就犯了同样的错误。


    她也没控制好力道,唇齿摩擦,撞得比方才更狠。


    两人嘴唇麻痛,都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气息荡漾。


    欲影显然想说话,但慕千昙没给她抱怨的机会。


    她怎么敢抱怨的?给她舒适就接住舒适,给她疼就咽下疼。自己选的,就别想有不满,有也吞回去。


    执行慕千昙理念的,是她的齿,先一步在那唇上磨咬了下,当做警告。


    而给与回应的,是欲影的手,五指指尖在她手肘边按了按,再摩挲。


    她没打算抱怨,她乐在其中。


    于是,便一发不可收拾。


    红纱翻卷,风吹不散柔情,满地艳红滚动。


    喘。息之间,慕千昙眼眸半开,脑中闪过了第一次接。吻的场景。


    危机四伏的神魔森林,大树下,温泉里,热气弥漫中,她借着白翅的遮掩,俯下。身去。


    而今却是仰着头,更亲密无间的贴合,更紊乱停滞的呼吸,更潮。热失控的体温,更漫长细致的探索触碰。


    肌肤滚烫,像是有暑气从中蒸出。


    明明是风不停歇的走廊,气管却像是被谁捏住了,呼吸逐渐难以畅通。


    骨缝里溢出热与酸麻的泡泡,她体温不断攀升,后背出了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心脏跳到难以忽视的程度,胸腔从里到外微疼。就算意识不清,她也不想认输,扣住欲影肩头的手不断用力,却只是颤抖,连衣服都没有抓下去。


    谁在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


    慕千昙不知道,但她觉得,发出那种声音的人应该拉出去枪毙。


    这时,有人先一步退出了这幼稚不堪的争斗。


    欲影弯着身子,两条手臂合拢,搂住她的腰,把人往怀里压。


    唇上退出后,她仰头,下巴抵在女人头顶揉了揉:“我的好师尊,你先喘口气吧。”


    因她这句话,廊上的红纱全部坠落。


    慕千昙不记得发生什么了。


    她不记得过去了多久,不记得她们怎么从走廊来到了房间。


    等她稍微清醒点时,睁眼看到的是凌乱丝被。她趴着不动,各处都有强烈的陌生感,疑心自己又被李碧鸢换了个躯壳。


    “师尊?”


    头顶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唤。


    慕千昙这才发觉身下软得出齐。


    她大概知道自己在哪里,但并不想抬头。动了动手,发觉手腕还在某人手里攥着,便道:“太热了。”


    是真热,空气不流通似的,热得她说话都没力气,只得懒懒开口,目光没聚焦,眼珠滚碾着微微红肿的眼皮。


    她说完,侧边便传来一阵凉风,驱除热意,让她清醒了些。转头一看,欲影侧躺着,手撑着额头,衣装不整,正拿了把扇子给她扇风。


    “”慕千昙精神许多。


    她微微撑起上半身,看向被她压住之人的脸,的确也是欲影的。


    但是


    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


    “师尊,要喝茶吗。”


    慕千昙回眸一看,果然,又是一个,正端着个托盘,给她倒茶。


    骨头缝里钻出来一股子毛骨悚然,她抓起茶杯,往底下那位脸上一浇,不算是客气道:“你作弊。”


    被茶浇了一脸,脖颈,发丝,衣领枕头都湿了,欲影不在意,明明主动权都不在手中,却毫无畏惧。看到师尊一本正经,她脸上露出一种想笑又不敢笑,不知道拿她怎么办的表情。


    “我错了,”欲影举起手:“师尊直接用茶壶好了,这么一小杯茶,怕是不够泄气。”


    “浇你我都嫌浪费。”慕千昙冷声说道,只是嗓音哑得厉害,效果大打折扣。


    她很不理解,明明好像没怎么出声,为什么还会影响到这方面?


    抱着这份费解,她掰开赖在腰间的那条尾巴,抓住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直接咽下去好几口,这才摇摇晃晃下了床。


    正撵着衣领,她斜眼一扫,看见床边立着巨大的金色镜子,正是翻天镜。


    这东西在裳熵手中,常常以一个小金粒的形态存在,她都忘记了,这才是翻天镜的全貌。


    从旁经过,慕千昙不可避免看到镜中的自己,青枝般的血管爬在她颈间,点上红梅般的印记,不堪一折。她一阵恶寒,迅速挪开眼,忍着腿酸,披衣往外走。


    一推门,外头竟然是另一个更加宽阔的房间,屋中摆满书架,架上全放着同样的红色书本。一排排,分外整齐。


    慕千昙心知有异,走到书架前,翻出一本看,尽是些难以入目的画面。


    把书随手扔掉,再翻,还是,便继续扔。一连看了好多本,每本都不同,但内容都差不多。


    她脚下很快堆满了红封皮,白纸张的书。那些书全部摊开,露出的画面不忍直视。她也赤着脚,脚下是暗红地毯,这一个个元素交织,是那些书画也比不上的美艳。


    慕千昙拿着最后一本书,没再往后看,只是掀起眼帘,看了看那兴许比书海阁还要丰富的藏书量,呵笑了一声。


    这里所有的书,全是春。宫图。


    要是能穿越回去,她一定要在发现那大傻龙偷**宫的瞬间,就立刻冲上去把她书全给烧了,再胖揍一顿,揍到她再也不敢起这份念想,才对。


    欲影也走过来,闲闲倚着门框。


    慕千昙望向她:“我说了,你不要得寸进尺,差不多就行了,我还有事要办。”


    欲影垂眸,颇为委屈:“可下一次见到师尊,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慕千昙想起来这茬。


    她是来净化的,那么等她完成目标,从这识海中离开后,裳熵面对翻天镜时,还能召唤出那一个个影子吗?


    恐怕不能。


    那么,十五六岁的爱影,保留了几年前裳熵本性的那个孩子,也会彻底消失。


    沉默良久,慕千昙道:“随机一个。”


    她失去了继续沉浸在这的耐心,把手中书翻得哗哗作响,而后食指陷入,随机停在其中一页。


    确定之后,她将书彻底翻开,定睛一看,手指捏住书角,撕下那一页,转身走到欲影身前,抬脚将她踹翻。


    身上受力,欲影没做防备,向后跌倒,噗通一声,长发散开。她从下方望着人,逆来顺受,眼眸温柔。


    “最后一次,”慕千昙掀开裙摆,弯下腰,以指背试了下女人的鼻梁:“管你尽不尽兴,都给我滚。”


    周遭环境开始变化时,慕千昙未能反应过来,只觉得暖意消失,冷风阵阵。


    融化般的触觉离开,她从迷蒙中清醒,冷得瑟瑟发抖时,这才发现,高而远的乌云代替了书阁顶部,紫电从中穿梭,下方翻滚着深黑海水,所有暖色都不见,只剩下浓烈且无边际的铅灰。


    没有良好的过渡,慕千昙有些难以适应,手撑着地板,又被冻得哆嗦一下。


    低头看,那石头地板上,居然有一道道裂痕。她环顾四周,发现十根长短不一的山柱将她包围,那是石头做的双手。


    她被捧在了一双手中,正触碰着交错的掌纹。


    后脑感受到一股神秘的注视,慕千昙发觉自己被阴影笼罩。


    她缓慢转头,看到一张巨佛般的石脸,顶在乌云下,经受千年雨打,饱经风霜,笔直的眉峰,无情的脸,颇具威严。


    石像整体都是灰扑扑的色调,但有两处,却过度饱和。一处是她的头上,戴着苍青殿做成的头冠,空洞的大殿,奢靡的金色。另一处,是她的胸前,那是慕千昙亲手写下的血红符咒——泰山压顶。


    原来是恨影。


    她也随即认出来了,这里应当是异化后的狭海。


    整了整衣服,慕千昙翻过身,身上的薄汗还没擦去,眼眶也还红着。她揉着酸疼的膝盖,目光描摹着恨影的脸:“你想怎样呢?”


    恨影没有回应。


    一滴泪从她眼中流出,所过之处,生出贫瘠的青苔。


    天空飘起了细雨。


    觉得有些冷,慕千昙再次叫道:“裳熵。”


    “礼物,”恨影终于开了口,她的唇没动,那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又远又轻,于天地间回荡:“没来得及给师尊的礼物。”


    还神秘兮兮的,慕千昙可没看到什么礼物,正要说话,突然,闻到一股花香。


    她心里说着不是吧不是吧,而后撑地站起来,走到手指边,向下看。


    这一看,便凝住了呼吸。


    广阔黑色海洋上,千万片花瓣舒卷,千万朵昙花盛开。纯白之色,洗尽铅华,将海面映至皑皑,一瞬如雪,一瞬如云,香溢若山。世间所有奇景,都不会比这一幕更壮丽,更令人震撼,夺人心魄。


    沐浴在丝雨皎月中,慕千昙久久未能回神。


    然而,这样的奇景未能持续太久,她听见一道崩天裂地的破碎之声,承载她的双手晃动,身下不稳,差点摔倒。


    慕千昙急急回头,发现一道无可救药的裂缝贯穿恨影的脸,且还在不断扩大,崩解,雕塑的悲鸣响彻海面之上。


    像是知道自己抵不过消失的命运,恨影以加速裂开的代价,咔咔弯下腰,将掌心中的人,小心翼翼放进了一朵庞大的昙花中。慕千昙坐于一片伏倒的金色花蕊里,抬眸望向被花瓣边缘框柱的半张石脸。


    天色依旧灰暗,恨影的动作激起千层浪花。这苍茫的天,深不见底的海,不断冲击的浪,都想将她粉碎,吞吃。她的腿和腰,整个上身都在碎裂,却执拗着,想要看那人最后一眼。


    只是,那空白的石头眼睛里,却无法凝成清晰的人像。


    她捂住脸,彻底裂为成千上万块大石头,噼里啪啦砸入海里。


    那汹涌的海浪,吞噬一切,慕千昙坐于花中,却连一阵风都没有感受到。


    待到最后一块石头被吞没,海面恢复平静时。一只湿淋淋的手攀上昙花的边缘,接着是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嘿咻。”


    爱影用尽力气,终于爬上来,一看见师尊,顿时大哭着扑上来,紧紧抱着人:“呜呜呜,好想你。”


    任由她抱着,慕千昙嗅着花香,望向海上摇曳的昙花,心中空茫茫的。


    她本来以为恨影会是最难对付的那个,没想到,她什么都没做,恨影就自动崩解了。


    而现在抱住她的爱影,却从始至终都跟在她身边,除了因无法承受而消散的那一刻。


    “裳熵啊。”慕千昙叹息道。


    她的恨不堪一击,爱却如此顽固。


    第319章 远不值得这份牺牲。


    恨影崩裂后,花儿们失去依托,也逐渐缩回海洋。


    纤尘不染的白,被墨汁吞没,昙花一现。


    令人牙酸的扎扎声中,黑色海面不再翻涌,逐渐变硬,最后凝固为灰黑的石头,似重回陆地。


    该是到下一个影子的地盘了。


    拍拍怀中人的肩膀,示意她起来,爱影却不愿撒手。她抱得很紧,仿佛那是最后一次拥抱似的,像条八爪鱼。


    忍了一会,慕千昙手臂都麻了,便揪她的耳朵,费些劲把人掰开:“去看看外面。”


    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爱影脑袋清醒些,揉揉眼睛,攥住慕千昙的腰带:“好。”


    走出花朵,慕千昙脚踩上海面化作的地板。


    刚一踩着,差点歪倒,稳住身形,这才发现,这一大片地面居然都凹凸不平,像凝固的细浪,浪与浪之间的沟壑中,还有不少裂缝,缝隙中有橙色光芒亮起。


    那光具有温度,如同熔岩,炽热烫人,把石块也烹到温暖。


    “你知道这里有谁吗?”慕千昙先问了句。


    爱影张着红肿的眼睛四处看,道:“是愤怒和杀意。”


    暴怒之影,就是那位身量高大,体格健壮,长卷发茂盛至垂地,一把将惧怕之影扔出来,黑衣流火的暴脾气。


    至于杀影,裳熵也提到过,她应当是无法变为人身,充满杀气的黑色龙形。


    若是她们,的确与这环境相衬。


    在心中计算进来之后遇到的影子数量,慕千昙意识到*,这场不长的识海之旅即将到尽头,便道:“差不多快要结束了。”


    爱影不再拉着她的腰带,而是松开,再抬高,抓住她的手指:“嗯。”


    回想那日在房间里第一次看到的那堆影子,慕千昙盘算着:“我记得还有一个惧怕之影。”


    说到这个,爱影又神采飞扬起来:“她早就消失了喔,在师尊千里迢迢来救她的时候,就消失了。”


    慕千昙道:“救她?你说神魔森林还是现在。”


    爱影道:“都有。”


    那份恐惧,并不是对这个世界的恐惧,而是长久以来积攒的,对于离别的畏惧。


    她认为自己的身份之轻,能力之弱,往后的人生中,会不断失去。


    可巨人族与始源花两件事,她都等来了最重要之人的寻找和相助,得到了与自己内心同样的坚定之意,足以把恐惧抹平。


    “不止惧影,待会师尊看见就知道了,”爱影蹦蹦跳跳:“每一个影子都因为师尊的肯定,变得没有那么极端了喔。”


    就像方才那位恨影,刚出来的时候,可是嚣张到一脚把企鹅昙给踢开。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那份恨,除了给出一份礼物,也所剩无几了。


    慕千昙心道:好像唯独你并非如此。


    几句话毕,前方出现一道火红的影子。


    一块大石头立在地上,暴怒坐于顶端,宽阔的肩膀,毛毯般长而厚卷的头发,夹杂着熔岩之火的黑色长袍,曜日般橙红的眸色。她手执长棍,神思肃穆,气度威严,叫人不敢逼视。


    愤怒所在之处,杀意也紧随其后。


    一条小龙缠绕在她身上,漆黑鳞片个个边缘锋利如刃,龙角锐利,瞳孔尖细,口大张着,喉头深处有蓝火在扭转,杀气毕现。


    嘶鸣的黑色小怨灵在她们周身飘飞,想要将她们吞噬,但只要一靠近,就被杀影以火烧,怒影以棍砸,简单两下,化为灰烬,无人再敢近。


    在距离她们有一段路的地方,慕千昙停下,调笑道:“我直接劝她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消除的可能性大吗?”


    耳朵自动过滤听不懂的词语,并快速想出主意,爱影歪着脑袋道:“不用那么麻烦嗷。”


    慕千昙:“嗯?”


    爱影道:“我去告诉她们,让她们把自己清除就好,只要表达了是师尊的意思,她们就会听话。”


    慕千昙道:“你敢走过去?不怕被一棒打碎吗?”


    爱影摇摇头:“她们看谁都不顺眼,但唯独对我不会说什么。师尊在这休息吧,我去去就回。”


    松开师尊的手,爱影穿过重重怨灵,停在那块大石头跟前。


    杀与怒都瞧见她,果真没动手。


    只见爱影开口说了什么,那怒影竟是将长棍往上一扔,手疾疾抓住尾端,口中一声喝,将棍用力甩下,砸向石头。


    风声呼喝,咔嚓一声,石头应声碎裂,而与此同时,一道强烈气波向四周推开,将那些小怨灵全部震碎,如同气球,一个个炸裂,发出噼啪的声响。


    视野不再受到遮挡,杀与怒都望过来,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慕千昙。


    须臾,两道影子阖上双眸,悠悠消融。


    天边乌云散去,朦胧光晕倾洒,爱影脸承日光,满脸得意:“看吧,我没骗师尊!”


    这幅情景,莫名叫慕千昙想到了她第二次去通明山训练,枯燥无味的爬山历程中,身边忽而响起的呼唤。


    以及抵达山顶后,那日光中的消逝。


    就算知道结局,她也依然要往上走。


    默默站了会,慕千昙上前,触摸着碎裂的大石头:“除了这些之外,还有谁呢?”


    爱影学着她说话:“还有谁呢?”


    慕千昙道:“你。”


    爱是最后一道影子。


    “哦,”爱影还是笑嘻嘻的“是我诶。”


    硌手的石头还留有怒影的余温,慕千昙看了会,问道:“杀影被消除,意味着你又要回到之前那不愿意杀人的状态了吗?”


    爱影道:“不会的,师尊,消除的影子只是除去过多的异变部分。”


    “这些执念太强,强到失控的地步,才会成影,就算不考虑净化这件事,情绪总是那么复杂且深刻,也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只是恢复到正常状态了。”


    翻天镜这件法器,本身就只能照出一个人最极端的特征,一般情况下,有一两个是常理范围内。


    像伏璃,虽说有四个影子,但都是同一类型,吃喝玩乐,都可以并做一个。


    但裳熵不同,她的影子,几乎包括了她所有的情绪种类。


    这意味着,她高兴时极端高兴,抑郁时极抑郁,憎恨时极憎恨,多愁善感,大起大落。


    一个人的情绪若是到这个地步,必然会面临分裂的结局。


    净化并非是消除她们,而仅仅只是让她们不再失控罢了。


    “所以师尊,你不用担心,就算我消失了,我还是会一样爱你。”爱影说。


    “”慕千昙以指尖抵了一下她的脑袋:“我没担心过这种事。”


    爱影笑道:“好嘛。”


    慕千昙懒得理她,转过头,望着高高的天,发了会呆。随即,想问问如何将最后一个影子消除,低头一看,爱影已不在了。


    同时,四面八方有雾气涌来。


    “师尊。”


    意识到什么,慕千昙转过头。


    身后不再是大石头,而是一张方桌,只有几岁的小小裳熵坐在一条长凳上,冲她伸出双手:“回家。”


    八岁时,再也等不来“家人”的小裳熵,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毅然决然离开长大的地方。


    那时,她并不知道该去往哪里,跌跌撞撞,懵懵懂懂,随遇而安。她遵循自己的理念生活,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也不免心怀憧憬,以为重修了一间房子,就是重拥有了一个家,却总是事与愿违。


    而如今,她迷茫的心,有了真正的栖身之所。


    “嗯,”慕千昙颔首,走过去,拉住她一只手,牵着她跳下长凳:“走吧。”


    小裳熵兴奋道:“要去哪里呢?”


    慕千昙道:“去哪里都可以。”


    毕竟哪里都一样。


    迷雾涌来,吞没了她们的身影。


    意识被抽离,高高抛起,又咣当一下坠落,掉进躯壳之中,摔得狠了些,四肢都有些微微的麻痹。适应身体的短促时间内,慕千昙睁开眼,在嗡嗡耳鸣中,看到那双也刚刚掀开的蓝金色眼眸。


    炸弹的倒计时在滴滴响动,她们无需言语,相视一笑,交换了一个短暂的吻。


    脚下的献祭阵法自行启用,光芒乍起,然而,未等其中的杀之阵开始发挥作用,倒计时已归零,可怕的一瞬静谧如一道死线,横扫祭坛之上。


    接着,一道光球陡然涨大!


    蛇牙祭坛之外的人,都紧张等待着里头的动静,三三两两悬于门前。


    忽而,盘香饮察觉到一股尖锐的冷意,厉声道:“退开!”


    精神紧绷的人们,本就蓄势待发,听到命令,便如离弦之箭,极速退开。


    就在她们将将撤离之时,一道恐怖的力量扭曲了祭坛周遭的空间。


    紧接着,尖锐的呼啸声从中炸出,祭坛猛然胀大变形,连带着它脚下的山头,一并轰然碎裂!


    足以撕裂耳膜的炸裂声响,以闪电般的疾速,席卷整片广场,功力稍弱些的,被冲击波震到口吐鲜血,耳朵里也流出红色,当即眩晕过去。


    烟尘冲天而起,遮天蔽日。祭坛与山头的碎片如雨水砸落,天空瞬间变黑,犹如末日之景。


    一道红色划向天边,盘香饮道:“是魔物!她跑了。”


    没等她有所动作,一道更为纯净的蓝,穿过废墟之雨,向那道红追了上去!


    而在下方,慕千昙捂住口鼻,冒着坠落的碎石瀑布,冲向了盘香饮在出发之前用来传达命令的屋子。


    趁这里还没被波及,她迅速钻进屋里,拿出李碧鸢所说的数据复制机,而后撤到了稍远的位置,确定不会受到影响,这才检查手里的机器。


    树荫下,风细微,慕千昙对着所剩无几的光,看了看机器表面,没找到破损的地方,松了口气。


    这算是李碧鸢的命根子,要是被弄坏了,怕是要彻底死掉,没得救了。


    把机器揣好,慕千昙打算回去帮忙。


    可动身之后,一种奇妙的预感,让她停下步伐。


    秉承着对穿书局的不信任,她再次拿出机器,并按照李碧鸢教她的方式打开,查看存放她个人信息的页面。


    未曾想到的是,文件夹里一片空白。


    来回检查了好几遍,还尝试了刷新,都是同样的结果。


    李碧鸢的信息并不在这里。


    慕千昙脑中嗡的响了声。


    她不由得再次想起了自己没问的那个问题。


    李碧鸢到底是违抗了什么样的命令,才会走到辞职这一步?


    随手扔掉手中的机器,慕千昙抬起手,按亮了手表。


    她没有操作过这个工具,但好在手表的使用逻辑和普通智能手表差不多,所以她轻易找到了穿书局与李碧鸢最后的聊天记录,并点击了自动翻译,将暗码翻成了能看懂的文字。


    穿书局:[始源花抓走了重伤的女主角?那这个世界没戏了,放弃,你最后的任务是杀掉女配,我们要升起防火墙。]


    李碧鸢:[升就升,为什么要杀掉她?]


    穿书局:[这个人太危险了,且她已经知道了穿书局的存在,万一她最后没死,还想着报复怎么办,她很危险。]


    李碧鸢:[那魔物不是更危险吗?]


    穿书局:[魔物顶多摧毁这个小世界,她意识不到我们在背后,但那个女配不一样!杀了她,就用局内发给你的那枚炸弹。]


    原来那枚刚刚炸掉祭坛的炸弹,原本是用来杀死慕千昙的,怪不得会那么强力。


    毕竟,要杀死仙人,只靠李碧鸢的力量是万万做不到的。


    慕千昙用力揉了下眉心,继续往下翻。


    穿书局:[回答!]


    穿书局:[我让你回答!瞎了吗?]


    穿书局:[任务人员李碧鸢!看到就回复!你工作不想要了吗?五分钟之内不回消息,我要扣你绩效了!全勤也别想拿!年终奖我发给一条狗都不会发给你!]


    穿书局那边的人发了一连串的疯,慕千昙不知道李碧鸢沉默的这段时间在想什么,但到最后,她只是简单说了四个字。


    李碧鸢:[我做不到。]


    而后,她便单方面切除了联系。


    这台数据传输器是李碧鸢进来的时候带来的,根据她所说,已经断网,穿书局不可能在她辞职后对数据做什么。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穿书局给她的,本就是空白的机器。她们就没想要让李碧鸢再活一次。


    本质上,她只是个消耗品罢了,不必为此付出更多的资源。


    慕千昙摩挲着手表侧面,逐渐听不见外界的喧闹动静。


    李碧鸢,你心甘情愿付出一切的公司,发自内心感激的那些人们


    远不值得这份牺牲。


    第320章 不管你是什么怪物,受死


    红蓝流光依次窜上天空,拖出长虹般的尾部,云层避之不及,被残忍推开,天空像是被划了两道伤口。


    未知且陌生的力量首次全面露出爪牙,厮杀个昏天黑地。


    受危机感应影响,提前布置在四周的阻拦阵法启动,犹如拉起数道光幕。


    然而,还未等到接触,两团光便缠绕在一处。


    她们速度极快,仿佛两个粒子在纠缠,每一次碰撞,都炸开颜色各异的灵力云雾,同时引发地震般的震动,千里之外的云彩也受到波及,被切割为成千上百份,依次排列,如同豆腐。


    而在呼吸之间,这样的对抗持续了上百次!


    一朵朵“烟花”云雾绽放在空气中,如一团团被抖散的染色鸡蛋花,看似毫无威胁,但就如绷紧的弦,若是靠近,必定会在强大的灵力冲击中被分解为粉末。


    天空已成地狱。


    危险的绛紫吞噬蓝色,不详的气息笼罩着大地。


    由烟尘和碎石组成的雨终于落下了最后一滴,被挖空的广场又再次被填满,犹如经历过一场大地震的废墟,地被揉开,又乱七八糟合并,突出犬牙般的尖刺。


    尘埃还未散去,江缘祈不管不顾,冲了进去。


    她灵巧踩在大块碎石的顶端,一手抱猫,一手执魔音,眼神犀利,扫过每一处缝隙,试图寻找到跟随着慕千昙一同进入那黄铜小门的身影。


    她赶在第一时间便来寻找,心中抱有希望,但多多少少也清楚,纯粹的凡人想要在那样的爆炸中活下来,难如登天。


    即使如此,依然不可随意放弃。


    只是,随着大半个广场都被她搜寻过,皆一无所获后,她的心和脚步,都逐渐沉了下来。


    突然,她听到一声破空之声!


    迅速抬头,她正看到一抹褐色的流光,从天边激射而下,即将砸向地面。


    这一下若是砸中,必定又是一番山崩地裂,不过,显然有比它更快的存在,那就是盘香饮。


    在距离地面约五丈左右的高度处,那抹白衣鹤影凭空出现,将手一抬,便是个由金色灵力构建出的圆盾。


    下一瞬,意料之中的,褐色流光撞击在圆盾上,引起灵力震荡,发出沉闷的钝器声响,摩擦带起的声波将附近的树林全部压断,随即刮起小范围的狂风,亦将尘埃驱散。


    盘香饮冷冷道:“你还想越过我害谁?”


    那万钧之力的冲击被硬生生截停,还保持着高速旋转之势,试图将圆盾钻出个口子,火星四溅。


    并没有另起攻击,而是死心眼继续下钻,盘香饮察觉出它的执念,在扭曲空间的重击中,低下头,看到了被她护在下方的慕千昙。


    这东西是冲着她来的。


    方才,慕千昙捧着个形状奇怪的东西发呆,而在这一击之后,她稍作清醒,下意识弯下膝盖,抬头望来。


    盘香饮这才发现,她的脸色有些白。


    看见人,慕千昙将手笼在唇边,高声问道:“预言会有可能出现错误吗?”


    李碧鸢说过,她看见自己出现在了黑龙裂天的预言中,那丑丑的黄表情短袖,除了她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能穿。


    既然如此,不管什么原因,黑龙裂天还未出现,她应该至少能活到那个时候才对啊。


    不过,刚问完,慕千昙就想起来一件事。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黑龙裂天的预言第一次出现在集议大殿上,盘香饮召来了修仙界重要的人物,与大家一起商议的,就是排查原因,找到那条龙,并试图修改预言。


    预言本就是为了规避灾难而出现的,那么,这就代表着,预言可以更改。


    可好端端的,为何只有李碧鸢的部分变化了?


    是因为哪里不同了呢?


    或许就是那份“辞职”的选择。


    如果李碧鸢一直选择听从穿书局的


    但那样的话,可能会死去的人就成了慕千昙。如此,不也算是更改了预言吗?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慕千昙正思绪混乱中,听到盘香饮的回答。


    “可能。”


    就是说,预言可能出现错误。


    但预言第一次出现时,这个世界上连带慕千昙以内,都不知道李碧鸢常穿的那件衣服是什么样子。


    就算预言有错误之处,也不能凭空杜撰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更何况,后来出现在这里的李碧鸢,正是验证了这部分的正确性。


    敌人就在眼前,在这种极端危险的关键时候,慕千昙依然要问出的问题,必然都是重要的。察觉到她还有话要说,盘香饮激起一股灵力,灌注手臂,圆盾霎时变大,反出一股力量,将那褐色东西瞬间弹飞!


    果然,慕千昙再次问道:“最近的一次计算预言,是什么时候。”


    那怪物倒飞出去,如一颗炮弹,消失于视野中,盘香饮警惕着,回道:“在我们出发之前。”


    慕千昙眼中一亮。


    若她们来蛇牙祭坛之前,还有过一次预言,那么就是在李碧鸢决定辞职之后了。


    她问道:“预言有变化吗?”


    盘香饮道:“没有。”


    慕千昙道:“一点都没有?”


    盘香饮:“没有。”


    既然她那么确定,那就必然是没变化,所以,李碧鸢的死不是由辞职这个行为引起的。慕千昙又道:“那么,预言画面中,所有人的时间都是一致吗?”


    这次,盘香饮顿了顿,才回复:“边界处或许有所不同。”


    预言只能体现出大概,不能做到十分准确,既然都是未来的事,就很难保证,出现在画面里的所有元素,都是同一个时间线,这是预言的边界模糊效果。


    而李碧鸢在预言中所处的位置,正是最边缘!很有可能就受到了影响。


    也就是说,她站在黑龙裂天之下的场景,可能发生在黑龙裂天之前,也可能是之后。


    脑中隐隐有某个猜想,让慕千昙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要对付魔物,也许比想象中要简单!


    可还没等她整理好思路,又是一道破空之声,慕千昙还没看清,就见圆盾再起,阻挡住了再一次撞过来的东西。


    这次,慕千昙看清了那玩意的形状。像个小婴儿,葫芦状,黑褐色皮肤,背后插彩旗,长得十分倒胃口,口中嘶鸣,声音刺耳难听。额头有个胃字,正是胃之塔。


    “胃之塔,她想抓我!”慕千昙冷笑:“看来魔物不敌裳熵,才会出此下策,想到来抓我当人质吧。”


    说完,她抬头,看向天幕。


    那里已瞧不出任何天空的样子了,蓝色的底被遮盖,云层彻底消融,五颜六色的灵力撞击留下的光晕充斥一整片天,如同切割的一小片银河贴了上来,尘埃云放射着有毒般的光火。


    在慕千昙目光所致时,蓝金色大龙正放出又一道阵法,一圈圈蓝色圆阵嵌套般扣住她的头,尾,以及中间的身体,无数鸽子般的白色飞鸟从阵法中飞出,继而绷直身体,如流光剑雨冲向另一端。


    而魔物,也幻化出了自己的本相。


    她的红发如同披风,极长,几乎覆盖住她的背部。这充满邪气的颜色之下,却是一方莲台。妖冶的花朵盛放,她端坐其中,上半张脸戴着那张总是伴随噩梦出现的羊骨面具,五条锁链从她身后伸出,一个个打下那袭来的白鸽之剑。


    这些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而来回对招的速度之快,程度之剧烈,都让人望而生畏。


    那是盘踞在神魔森林中,由神秘传奇古国遗留下来的力量,为统治国家而生的红蓝宝石,一并从权杖上剥落,进入人间,迎来截然不同的命运。


    她们流离,最终再次相遇,兵戎相见,至死不休,不可能有旁观者插手的机会。


    可就算是她们之间,亦有高低之分。被进一步净化的裳熵,比起污浊不堪,也没能抓住最后祭坛机会的魔物,显然要占据上风。


    连续两次被阻挡,胃之塔暴怒焦躁起来,动用了宝石之力。她的身躯变得半透明,融化一般,渗透着,钻入一切能钻入的,那圆盾似乎再不能阻隔她的前进。


    这时,盘香饮将手一掀,她脚下的土地,拱起一座柔软的石台,石台顶端化为一只手,咔吧握住了胃之塔,圆盾撤去。


    石头牢笼当然挡不住胃塔,只坚持了一息,石台化出的手表面崩裂,随即,向四周破碎炸开。


    尘埃散去后,胃之塔摩拳擦掌,口流涎液,准备再冲过来,谁知,那悬于尘雾之后的,不再是盘香饮,而是秦霜!


    “污染”,即是一种侵蚀,也代表着,污染者对于被污染的宝石而言,是重要的。而宝石受污,力量就会折损,那属于宝石的独特之力,自然也会大打折扣。


    要不然,魔物也不会冒着巨大风险,要先行净化自己的敌人。


    是以,盘香饮变作了秦霜的模样。


    面对那张脸,胃之塔心神大震,神思摇动,甚至动了逃跑的念头,转身欲走,却发现后方还有一个秦霜,想去别处,却发现,四面八方,居然站满了秦霜!


    这是何等恐怖之境!


    “变形之术,不过是最简单的法术。你们却用它,害我诸多门下子弟,”盘香饮再抬一指,语气中带着刻骨的恨意:“不管你是什么怪物,受死。”【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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