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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300

作者:湮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91章 选择


    这样的行为,就像是明知道滔天洪水即将来临,却不愿意分享消息,独自闷在屋子里造舟一般,更何况,这洪水还是他们自己引来的,简直是恶劣至极。


    也不晓得死去的伏郁珠知不知道这件事。


    漫天飘散的灰尘忽而变得有重量,打在两人周边的地面,噼噼啪啪的,堆砌着,越来越高,组成墙壁,围出一个小小的洞窟。


    光芒消失,若有若无的喘息声从不远处传来。


    洞内是未知的,也许潜藏危险。裳熵走在前头,目光变得锐利。两人一同往深处去,起初声音极小,随着距离拉近,听得更加清晰,是咀嚼的声响,应该是在吃某种肉类,但牙齿撕肉的动静听起来有些奇怪。


    裳熵挥手,以灵力点起一盏灯,照亮了洞窟内部。


    这是一间只比裳熵高一点的石头洞窟,足够容纳五六个人,墙壁粗糙,但看得出经历过简单的修理。有两个不出十岁的孩子蜷缩在角落,像两只小鹌鹑,脸颊瘦削,正发着抖,彼此紧紧依靠。


    看脸的话,年纪一大一小,大的那位把小的圈在怀里。两人正在吃东西,满手满嘴血腥。


    确定那只是两个普通的小孩,没有危险,慕千昙向前走了一步。


    她只是一个后来的观察者,不会对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产生影响。所以,她的靠近,没有引起那两个孩子的注意。她也就顺畅看到了孩子们手里拿着的东西。


    怪不得声音奇怪,原来她们吃的是生肉。不过,即使是生肉,也吃得津津有味,狼吞虎咽,想来是饿了许久。


    凝神看了半晌,裳熵转动目光,将洞内搜刮了一圈,沉声道:“她们吃得是”


    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抿紧双唇。慕千昙察觉不对,望向她,见她紧锁眉头,似乎后悔开了这个话头,便也跟着看了一圈,在一处角落里,瞧见没完全掩埋的破碎白骨。


    那骨头细长,有小儿手臂粗细。在这种环境下,不可能有大型动物存在,就算有,也不是这两个饿坏了的小孩能够杀死的,所以那骨头,应该来自于人的尸体。


    她们在吃人肉。


    慕千昙咬了下下唇。


    她可不是什么善心人,也知道人在饿极了的情况下,吃什么都有可能,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茹毛饮血又是另一回事,何况还是这样小的两个孩子。


    听着咀嚼的声音,裳熵神色变了几变,转头来看向慕千昙。


    感受到她的视线,慕千昙抓住她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一个字。


    河。


    年纪小点的那个孩子,是秦河。


    她身边的那位,应当就是秦霜。


    那骨头大半截在土里,只露出一点,周围的土有松动迹象,应该就是秦霜藏的。以秦河的性格而言,吃人肉不可能那么轻松就接受,但她脸上的确只有终于吃到东西的欢欣,说明她并不知道肉是哪来的。


    而此时此刻,就在这幻境之外,秦河也是观看者之一。


    这应当也是裳熵说了一半,突然住嘴的原因。


    慕千昙在心里叹气。


    秦河这孩子,心地善良,人也是真好,可却总是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就经历了异常残酷的事情。无论是小时候吃人肉,还是长大后被师尊利用,以及被魔物监视了那么久。她的天真被恶意围绕,身处其中,等她有所察觉时,往往都已无法挽回了。


    时隔多年,终于看到了姐姐,却只是幻影,她此刻的心情如何呢?


    短暂的感慨,慕千昙打起精神。比起为过去之事伤心,她更倾向于斩断现在困于眼前的藩篱,而她也没有忘记进入这幻境的目的,那就是寻找魔物的弱点。


    秦霜是第一个被魔物盯上的人,也是魔物献祭裳熵也要复活的人。这不同寻常的过往,一定是破除魔物的关键人物。


    “姐姐,我吃饱了。”秦河细细弱弱地说话。她刚吃完了肉,脸上的血干结了,随着她说话,裂出一道道缝隙,簌簌往下掉。


    秦霜是笑着的,可脸色比哭着还要难看。她干巴巴地嚼着肉,努力压抑着嗓音的颤抖:“好乖喔,难吃吗?”


    黑暗之中,秦河看不清姐姐的脸色,以为她也在为吃饭而感到高兴,便欢快道:“没有的,咱们不能用火嘛,这样就很好了,比老鼠好吃。”


    秦霜眼中有晶莹在闪烁,她脸上还是挂着笑容:“等咱们出去了,姐姐带你去吃最好吃的。”


    秦河有些困了,靠着秦霜肩膀:“好,姐姐,你上次给我说的那个故事,还没说完呢。”


    被困在这山洞之中,无法离开,饥饿与黑暗都令人毛骨悚然,姐妹俩只能通过说些故事来消磨时间,缓解恐惧。只是,秦霜所说的故事,全都没有结局,让人只能盼着。努力挨到现在,秦河本就体弱,就算吃了东西,也越发觉得坚持不下去。离开之前,她想要知道故事的结局。


    秦霜却道:“我不会说的。”


    秦河问:“为什么呢?”


    秦霜道:“因为故事没有结局。”


    秦河又问:“为什么呢?”


    秦霜忽然把她的头掰正,自己以额头抵上去。她深呼吸了几口,才坚定道:“没有结局,是因为还没结束,也不会结束。主人公最终会怎么样,等我们出去后,你来决定。”


    忽然,裳熵低声道:“不对。”


    她的突然出声,打破了洞窟内的氛围,所有温馨沉淀为冰冷,慕千昙也瞬间警惕,灵力蔓延,可就算屏息凝神,也只能听见两姐妹的声响。她不禁问:“怎么?”


    裳熵没有把目光聚焦在哪一点,而是微微放空。她的脸缓慢转,闭上眼,两指按在眉心,人往前走了两步,复睁开眼,却是摇摇头:“我依然有被注视的感觉,却找不来来源。”


    她话音刚落,几人头顶上方忽而传来踩踏声,闷闷的,像是有人经过,接着突然停住。秦氏姐妹像是受惊的幼兽,头发炸起,互相抱紧,睁大眼盯着声音消失的地方,仿佛要用目光把那块土石洞穿。


    顶上安静了几个瞬息,一股强大的力量渗透下来,尘土簌簌往下落,几乎算作是小型瀑布,砸在地上。慕千昙拉着裳熵,向后退,就见洞穴顶部的一整块大石头,被人一把掀了起来。


    洞顶被移走,极强的阳光从掀开之处浇了进来,洞内的一切都无所遁形。两姐妹捂住脸,只能手指的缝隙里往外看。


    站在洞口边缘的是一个女人,穿着件比豆腐还要纯粹的白色。她举着与她体型明显不相符的大石头,面无表情,长发随风飘逸。目光在洞内扫过,停在两姐妹身上,她喃喃道:“活人?”


    她似乎对活着的人没什么兴趣,竟想直接把石头盖回去。


    好不容易看见了能救命的人,秦霜见状,急忙站起,可长时间不动,腿早已没了力气。她刚直立,没走两步,便摔在地上,喉咙也因为缺水喊不出来。


    眼看着光一点点消失,突然,一只手将之拦住,又重打开了,伴随着一个女人略显轻浮的嗓音:“怎么可能还有活人,我看看。”


    新来的这个女人涂着黑色口脂,长相妩媚,根本就不信那白衣女人的话,眼神没往洞里来,而是落在自己身上:“沈仙师,你给我缝的针脚不太好看,不能重新”


    秦河站了出来,随手抓起一把尘土往上丢。


    幽怜梦被扔了一脸土,眉毛倒竖,正要开骂,瞧见洞内俩孩子,惊得嗓音都变粗狂了:“还真有活人,掌门!你快过来!”


    须臾,秦氏两人终于离开了洞穴,到了地面。


    此处是一片山中的村落,不久前,被群妖袭击。黑压压的妖物从山上来,横冲直撞,提前做好的木墙根本不堪一击,村民毫无准备,死得死,伤得伤。村长带着她们姐妹俩躲进了山洞,因为受伤,很快也死去,只剩下了她们,活到了现在。


    站在洞口,能看到远方的山谷间,绿意之中,突兀着一片焦黑之地。往常繁荣的村庄平地消失,只有一些被烧坏的木炭留在原地。秦河小声地啜泣起来,秦霜看了最后一眼,转头望向救命恩人。


    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多好看的人,且一身仙气,一看就知来路不简单。


    穿着鹤纹白袍的盘香饮从后方走来,她低垂下眼,问道:“你们在这洞中待了多久。”


    这个人身上的气息叫人安定,秦霜握住秦河的手,老实回答:“不太清楚,约莫有十来天吧。”


    谢眉也走了过来,一甩拂尘,道:“掌门,这片战场,少说有大半个月了。”


    秦霜问:“你们全都是仙人吗?”


    谢眉道:“我叫谢眉,我们都是修者。”


    秦霜指向消失的村落:“为什么那些妖怪会攻击我们?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吗?”


    谢眉眼中多了不忍之色,别开脸。盘香饮口中吐出四个字:“妖祸之乱。”


    除了围在洞口的天虞门众人外,来自未来的两双眼睛也看着这一切。裳熵解释道:“妖族由于血缘不稳定,每过几十年便会爆发一次暴乱,天虞门便是在一场妖祸之乱后兴起的。”


    慕千昙:“你倒是知道得多,那种被注视感还在吗?”


    裳熵道:“还在。”


    既然如此,那就很麻烦了。须知,此刻站在这里的人,除了秦氏两姐妹,就只有怕盘香饮和那几位殿主了。


    可她们谁都看不起来不像。


    她们这边挑人,幽怜梦那边也在挑人,手掌按着秦霜的肩头,瞧见女孩手里与嘴边的血,问道:“你们受伤了吗?”


    秦河摇摇头。秦霜则是被惊到,用手把自己和秦河沾染的血擦干净,才道:“没有。”


    她估计不想被这些仙人知道姐妹俩吃了人肉的事,在她的认知里,杀人的妖,与吃人的人,约莫没有分别。


    害怕被看出来,秦霜有些胆怯地避开视线。


    谁知,幽怜梦压根不在意这些,她热切观察着秦霜的相貌,啧啧道:“细眉长眼,鼻子也挺,真俊秀。”


    谢眉也走过来,半蹲着身子,神情严肃:“冒犯了。”


    她一抖袖子,两根手指快速摸过秦霜的肩骨,手臂,腰,腿,眸中也是泛起了涟漪,赞道:“根骨上佳。”


    幽怜梦笑道:“怎么说,跟我们回去吧,学个几年,你就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感觉到危机过去,秦霜也轻松了些:“去哪里。”


    幽怜梦道:“未来的第一仙门。”


    秦霜道:“那现在还不是喽。”


    “小丫头片子还挺较真。”


    “虽然现在还不是,”秦霜昂起头:“但别的仙门都没找我们,只有你们找到了,我觉得你们最厉害。所以,我相信你说的。”


    来自年少之人的诚心夸赞总会令人愉快,幽怜梦哈哈大笑,笑得下巴差点掉了,还得手动扶正,结果手臂关节处差点脱线,有血流出来总之,兵荒马乱得笑完后,她带着俩小孩兴奋跑路:“少拍马屁,走喽。”


    走远了还不忘道:“还得是沈仙师啊,奔着找尸体来的,没想到找着活人了,等会给她们治一治吧,两个小孩,一个比一个瘦得像猴”


    入了宗门,就得考虑拜哪位殿主为师了。沈心是首次发现她们的人,幽怜梦带着她们回来,谢眉看样子最为靠谱,而秦霜经过了慎重思考,毅然决然带着秦河拜了江舟摇为师。


    想要收个好徒儿是谢眉的愿望,可惜,孩子的选择并不是她。谢眉非常遗憾,但她不爱强人所难,便什么也没说,还送了些礼物过来。幽怜梦看到这个结果,则是好奇不已,追问秦霜原因。


    在尝试了多次后,秦霜终于开了口。原来是秦河胆子小,觉得别的殿主都很吓人,只有江舟摇面善,看着很温柔,所以最后选择了她。


    江舟摇的确温柔似水,心疼她们年幼就失去了父母亲人,对她们倾囊相授,事无巨细地教导,还会给她们做饭吃,带着一起睡觉。崖山的环境得天独厚,加之有尘梦村的村民们在,秦霜秦河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连脸蛋都养肥了些。


    本以为她们早已逃出了噩梦,可一双时刻紧盯着的视线,那颗潜伏着的危险种子,绝对不会让她们的安生延续。


    第292章 小时候的瑶娥上仙


    那年,秦霜长到了十七岁,正是好年华。修为高,人挺拔,有精神,配着一张古琴,名叫华唱。她喜欢出门当个游侠,兜里常常一摸到底,架不住人潇洒,听着戏文,台上唱完,台下她也会弹拨一曲,充当听戏钱。性子热情,心肠也好,她的名气也随着天虞门的名声水涨船高,便有了新的名号,引明仙子。


    一个晴朗夏日,她出门游历,经过一处山上的屋宅,想讨口水喝。一推门,才发现人都不在,不过桌上有些黄符纸。此地不靠仙门,看来这屋主人是个散修。


    屋里不见人,秦霜也不好直接拿水喝,便在门前等,可等到天色灰黑,都不见有人来,这便有些奇怪了。看着家里不摆设,不像是长久出门的准备,灶中还有半碗没吃完的米饭呢。


    她心中有疑,踩着山道往下走。不多时,看见一个陷阱。站在边上往下看,正有两兄弟在洞中。


    他们被困住了,却丝毫不急。一个盘腿在打坐,一个倒头睡大觉。秦霜问了一句,那兄弟两人,都听见了,却没人回话,自顾做自己的事。


    虽说这反应实属不正常,但总不能放任不管,秦霜只好把人都捞了上来。两兄弟谢过,请她喝了水,还吃了肉,言谈之中,才晓得他们是怎么回事。


    原来,两兄弟是一胎生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性子。一位是懒汉,懒到饭都不见得要吃。一个则太过勤快,完全不睡,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修炼。两兄弟去山下打猎,却被其他猎人所设下的陷阱抓住,见出不去,也就各自做事,到了沉迷的境界,连有人来救都不管了。


    秦霜觉得稀奇,也就印象深刻。在这住了一晚,次日下山,几天后,办完了事情,再回山中,却发现那两兄弟不见了。来上坟的别村村民说,他们两人,一个睡觉时被豺狼咬死,一个修炼时走火入魔而亡。


    由此,秦霜陷入了思考,回去问江舟摇,是懒一点好,还是精进刻苦更好,人生该怎么活。江舟摇说,这是太过极端,不讲道理的选择。


    秦霜明白了,自此以后,决定无论什么事,她都要酌情着来。可那天遇到的两兄弟,仿佛只是她需要面对的艰难选择的开始,这以后的每一次,都将令她痛不欲生。


    两年后的一个傍晚,一处乡野,火焰围绕着宗门升腾而起,冲天热浪扭曲了视野,把空气灼烧至焦灼。


    一圈圈穿着杂色制服的人,手执火把,站在方石广场的外围,向广场中央大叫,神情激动,唾沫横飞。广场中,有两人并排躺在地上,面若菜色,嘴唇发黑,瘦出人形,还在发抖,一看就是中了毒。


    秦霜与秦河就站在那两位中毒之人前,能够解救两人的解药,此刻就在秦霜手里握着。


    然而,只有一枚。


    地上这两位,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势力范围,他们原本结伴来猎妖,却不慎中了妖的陷阱,折损了不少人。这两个是还算厉害的,留着一口气,只要有药,还有得救。


    荒郊野地,想要寻一味不知名毒药的解药,那可是难如登天。恰好此时,秦霜带着妹妹路过,身上还穿着第一仙门天虞门的服饰,便有人跪地求着,想要秦霜救人一*命。


    本着不能见死不救的想法,秦霜答应了。观察过两人的反应,她很容易判断出那是什么毒,需要什么药。行走江湖,她身上会常备这些,只是,当她把药瓶拿出来,倒出了那最后一粒药时,气氛霎时间变得凝重。


    看到手中孤零零的药,秦霜不可置信,可药瓶的确空了,就算捏碎它,也只有手心里的一摊白色粉。末罢了。


    但这根本不可能,她们姐妹俩常常一同出门,秦霜要做出门准备,向来都是考虑到两个人,所以双数打底。重要的解药,怎么可能只有一粒?


    不过,现在去思考这件事已经没有意义了。谁都看见了那粒药,而紧接着,谁都意识到,地上的两个人里,只有一个可以活。


    看不见的争端将要酝酿,周围的人群,都想为自己这边的人拼得生机,本就是简单队伍瞬间分裂。于是,寂静被打破,所有人都开始指责对面之人,无所不用其极地攻击。


    汹涌声浪,他们喊破喉咙,亮出武器,吵不出结果,便转过头齐刷刷望向秦霜,等待她来抉择。


    那凶神恶煞之言,那泛着冷光的利器,那逼人神态与跃跃欲试,甚至有人想要冲上来直接抢药,碍于秦氏姐妹的身份,才有几分冷静。


    不过显然,这份浅薄的理智与和平,也坚持不了多久。


    手中的解药无比炙烫,秦霜的太阳穴隐隐跳动。


    秦河抓住她的袖子,小声问:“姐姐,该救谁?”


    就算面对这些疯子的为难,秦霜也没觉得怎么样,可一听到妹妹的询问,她便是委屈了起来。


    这种情况下,选择救一个人,就代表亲口宣告了另一个人死刑。这种残忍的事怎么可以降临在她身上,但她的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第二粒解药。


    火光照耀在她的眼中,扭曲为尘烟,她看着两个中毒的,急待拯救的伤者,只好低声念道:“这是太过极端,不讲道理的选择。”


    等候她决断的人们逐渐耐不住性子,口角争端很快上升为肢体接触,可他们的怨气并不是对着彼此散发,而是默契指向秦霜——那个掌握着生死权利的人。


    察觉到杀意的瞬间,秦霜从痛苦的纠结中惊醒。


    她抓住秦河因为恐惧而汗津津的手,握着药的掌心也温度升高,清苦的药味弥漫开来,一如她溃散的心情。


    她对这股明显针对自己的憎恨而产生了同样的恨意,所有想要救人的可怜与着急都烟消云散。这群人已经疯了,无论她做出什么选择,都只会招来因“不公结果”所引来的攻击,而她和妹妹绝不会成为疯子的刀下亡魂。


    “能否解毒也是一件拼运气的事,”秦霜松开秦河的手,朝两人方向跨了一步,弯下。身子。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无数吃人的视线中,而她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那枚微微融化的药,放在了两位伤者之间:“所以,看天吧。”


    放下的药的那一瞬间,秦霜便催动灵力,极速后退,并拉着秦河一同跳出了场,退出一段距离,再飞身上树。隔着灰绿的枝叶帐幔,继续望向场中。


    由于注意力都放在了那粒药上,所有没人能在秦霜离开的一瞬间把她抓住,只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能够缓解矛盾的人不见了,剩下的两波人,犹如被吹到极致的帆,只需要再一点风吹草动,便会砰然破裂。


    只差一个机会


    那个机会很快来到。放在伤者中间的那粒药,被风一吹,偏移了方向。这可炸了锅,没人愿意眼看着解药滚到对面那边去,便宜了旁个,刀尖雪亮舞动,厮杀就这么开始。


    他们动起手来毫不含糊,任谁也看不出来这只是由一粒药引发的争斗,反倒像是积攒了几年前的不满与仇怨,每个人的刀都往对方致命处去。血沫飞溅,骨渣乱飞,广场变了颜色,尸体横七竖八,起初的那两位伤者也被人遗忘,掩埋在尸体之下。


    在他们动手没多久,秦霜就意识到这场争斗不可能善了,赶忙去联系到最近的管事仙门,禀明情况。


    等她们三日之后再赶到时,广场上只剩下成堆臭气熏天,面目全非的尸体了。


    惨案已发生,她们唏嘘感叹之余,能做的,也只有收敛尸骨。然而,收拾着收拾着,却发现了一件令人感到困惑与无奈的事。


    那两位中毒引起争斗的伤者,不仅挨过了毒发,甚至被埋在尸首中三天,还依然活着。最后,得到了救治,甚至康复了过来。


    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些死掉的人,不免显得更加倒霉了。而作为事件的亲历人之一的秦霜,也悲惨得陷入自我谴责之中。


    她忍不住回想,也许只要她那晚再勇敢一点,坚决选择其中一个,或者以假药蒙骗,让两人都吃一份,也许到最后,一个人都不会死呢?


    但凄惨的结局是谁都不能预料的,也就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那样的厮杀地狱场景,让妹妹秦河被吓到了,可怜的女孩生病了很久,梦中都是一片赤红。她的修为陷入了停滞,强行突破,也许只能换来走火入魔的结局,所以只能停下,调养越来越虚弱的身体。


    为了不让秦河在宗门里憋坏,秦霜只好忍耐下同样饱经噩梦折磨的糟糕精神状态,依然会带着她四处游历,在一个霜雪覆盖大地的冬天,她们途径一个小村镇,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冰雪似的小女孩。


    女孩不知经历了什么非人折磨,身体瘦小,脸颊凹陷,面色白如纸,腰细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折断。时值寒冬,她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粗布衣裳,头发也胡乱打劫,还板结着血块。


    秦霜发现她时,她正慌不择路地逃窜,却被追出来的村民按住,摔进雪中。她努力挣扎,竟差点将按住她的村民掀翻,后面又来了几个村民,才将她稳稳压住。她一半脸埋进雪里,眼中充满哀怨与恐惧。


    在秦霜有所反应之前,裳熵已先一步冲过去:“师尊?”


    她微微惊诧,动作先于意识,一击轰在那压制女孩的村民身上,只不过她打出去的灵力,从村民身体内穿透,飞向远处,而村民不为所动。裳熵这才反应过来,只是幻境罢了,便转头望向身后的女人。


    慕千昙看着被压在地上的少女,淡淡道:“别看我,我不记得。”


    那女孩不是别人,正是小时候的瑶娥上仙。


    第293章 害人之心,永没有救人之心要强大


    秦霜本是循着妖气来此地,想问问村民是否受妖患所困,可妖未曾见到,先看到了一堆大人欺凌幼小的场景,登时怒气上涌,出手相救。


    担心伤到凡人,她只是以化劲把村民都掀开,叫他们摔进雪地里,而后在纷飞的雪中,一把手臂捞住少女,将之扶起,温声问道:“你怎么样?”


    怀中的少女还陷在惊恐之中,脸色白得几乎要与雪相融。她听到问询,说不出话,也不太站得住,但能够分辨出面前人是来救自己的,慌忙抓住她的衣袖,用力摇头。


    秦霜解下外衣,披在瑟瑟发抖的少女身上,掌心在她额头抚过:“有我在,不必担心。”


    村民错不及防被弹飞在地,眼前是五颜六色,金星乱飞,身体更是散架般得疼。好在都没出什么事,哎呦哎呦叫着站起来,一个个凶神恶煞,瞪视着出手的少女:“你是谁!”


    “怎敢随意出手!”


    “那是我们村里的,你想抢人?”


    每个人都发出质问,但只有第一声较为响亮。只因大家都看清了,那个掳人者的真面目。


    风雪中身着鹤纹白袍,身负古琴的少女,一身正气凛然,气定神闲,身背挺拔,不为狂风所动,这必定是练家子,甚至可能是修者,是他们所招惹不起的。


    于是,他们突然学会了怎么好好说话。一位村民道:“这位仙子,何故插手我们村子的事。”


    面对众人,秦霜语气平淡,丝毫不惧:“你们又是何故对一个小女孩发难?那么多人欺负一个,怎么好意思?”


    村民愤恨道:“仙子可不要被她的相貌给欺骗了,她看着是个无害的小姑娘,实则是妖邪变得!”


    听他言之凿凿,好像真有邪物似的。秦霜也不含糊,低下头,一手捉住女孩的手腕,指尖探脉,短短几息之间,将女孩的身体状况彻头彻尾摸个清楚,还注入了灵力以确认,以防弄错。


    要论脉相,的确不完全是人类,那经脉走势,与仙家也有异。在这帮村民眼中,算不得凡人,而在她们眼中,也算不得妖。只是这女孩是格外的特殊的“半妖”,也就是人与妖生下的孩子。


    半妖很稀有,寿命往往很短暂,可她却在这样的条件下,还长到了这般年岁,真是不容易。


    秦霜不由道:“哦?”


    村民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也发现不对,便出口呵道:“她是妖吧!”


    秦霜摇摇头:“不算。”


    她实话实说,半妖,就是算不得妖。村民确实着急了:“怎么不算,这大冬天的,河中冰冻三尺!她心狠手辣,将她亲弟弟推进了河里,活活溺死!她爹娘供她吃穿,可她却将最亲的亲人置于死地!”


    担心女孩被人带走,另一位也跳出来斥道:“何况方才你也看见了,我们这么多人,都压不住她一个小姑娘,若她非妖孽,要如何解释!”


    方才那一幕,发生在所有人眼皮底下,那么瘦弱的女孩,却差点将一堆壮实的村民掀翻,谁都知道有蹊跷。


    若是有个散修的身份,自不必顾那么多,直接把人带走就行了,但毕竟穿着天虞门的校服,且秦霜身为游侠,这张脸对外也实在算不得陌生,只好再尝试说说理:“她溺死弟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村民道:“就在上午。”


    秦河走过来,将女孩肩头的外袍拉得紧了些,免得寒风钻进去。秦霜扫视众人:“你们一路追着她跑到了这?”


    村民道:“可不是?刚抓住人,仙子你就出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将我等掀翻,这不是纵容妖怪作恶吗?”


    秦霜道:“大冬天,河中冰冻三尺,为何这小姑娘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供她吃穿的爹娘,不觉得她会被冻死吗?”


    正值深冬,风雪肆虐,在外面走动,不穿厚实点,轻易就被冻成冰棍,这女孩却只穿着一件粗布衣裳,头发也明显长久没有打理过了。若说推人入水是谋杀,这样对待一个孩子的行为,也是一种谋杀。


    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村民早就习以为常,不觉得有错,但此刻被人点出,都红了脸色,互相看看,犹豫着:“这”


    一个年老些的村民从人群后走出来,他的眼睛浑浊,眉毛胡须上都沾染了雪。他沙哑着嗓音道:“小女娃而已,活不活得下来本来就看自己的命,棉衣就那么些,当然给命贵的人穿。”


    年轻的村民看到仙人在,还想着说些好听的,懂得粉饰,而这个人,把话讲得那么直白,是装都不装了。


    秦霜与秦河的童年有幸生活在一个疼爱孩子的家庭中,所以没经历过这些,但随着村子覆灭,她们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识得多了,也知晓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们的父母一样心不偏。而那件棉衣,大抵是穿在了那个死去的孩子身上。


    秦霜道:“贵在哪?贵在小小年纪就被淹死了?我看分明是贱命。”


    裳熵的注意里原本全在那面色苍白的女孩身上,耳朵里突然捕捉到这句,视线挪转到秦霜侧脸:“这番话”


    这个时候,秦霜应当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却直接断言死去之人是贱命,这不像是她的风格。果然,一旁的秦河也是微微吃惊,但目下气氛紧张,她也就没表达出来。


    看出裳熵的疑虑,慕千昙道:“那羊头老怪怕是早就盯上她了,前面那药丸救人一事,就明显是魔物恶趣味的手笔。秦霜长那么大,这样的事遇到只会多不会少,心智一定受到了影响。”


    她可是很清楚那魔物有多恶心人的。


    仿佛是没料到这么长相那么清高洁玉的仙子,口中会吐出这么“恶毒”的话,那老人抖着手指道:“所以说这小孩罪大恶极!”


    懒得再听他说,秦霜直接垂眸问那女孩:“你推了你弟弟?”


    “我没有!”女孩立刻反驳。被衣服暖着,她的脸色有所恢复,也能说出完整话来了,急于辩驳,脸色通红:“我只是他想先淹了我,我只是还手。”


    在刚刚的检查中,秦霜已经确定她有灵力,这句话是有可信度的,至于真相如何,她也会调查清楚。于是,拉着女孩的手,她一挥袖子,留下一句话:“这个孩子我带走了。”


    话音刚落,肆虐的暴雪忽然更烈,遮住了她们的身形。


    眼见几人消失,村民们着急扑去,却是扑了个空,原地哪里还有那三人的影子,他们喊道:“你,你是哪里的仙子,凭什么包庇杀人凶手!”


    “她是不是杀人凶手,我自会查清。”天边传来少女的声音。


    “你们村子有妖气肆虐,尽早寻到仙门求助,否则后患无穷。”


    傍晚,雪停了,山洞内,木柴燃烧,洞内亮堂,一片火色。


    秦河蹲在锅边,看到锅内的药咕噜噜冒出一个个泡泡,两手梳理着膝盖处的衣料,惴惴不安道:“姐姐,咱们不出手吗?”


    那村中有妖气,而她们作为修者,却不管不问,万一他们有人出了什么事


    地上铺着一层软毯,女孩躺在上面,还盖了一层。她窝在秦霜的臂弯,正小口小口喝着药,眼神迷离,意识不太清醒。


    秦霜以手背试着她额头的温度,被烫得微微皱眉,听见秦河的话,勾唇道:“他们不是说了吗?要看命的。”


    似是想起了方才秦霜那句不太妥当的话,秦河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不过看到已解救出来的女孩,她又打消了怀疑,姐姐还是那个会救人,心地善良的姐姐。


    没听到回答,秦霜抬眸,看见火光里愁眉苦脸的妹妹,问:“你觉得姐姐应该去帮他们吗?”


    虽说经历也不少,但秦河有一个喜欢包揽事情的姐姐,习惯了事事听从她,也没怎么自己做过决定。乍一听到问题,不知道该如何思索,想不出答案。最后,还是遵循本能道:“咱们出宗门前,和师尊说的是游历,又不是下山除妖,没有任务要做,不就是全凭心意嘛。”


    秦霜笑道:“说得好。我们家妹妹是个好孩子,但不会钻牛角尖,以后也要这样,遇事别为难自己。”


    秦河松了口气,把药锅端下来:“当然不会啊。我要是遇事不知道怎么办,就先听师尊的。师尊不说,我就听掌门的。掌门不说,我就听姐姐的,要是都不说,我就什么也不做,不做就不会错。”


    怀中女孩把药喝完了,却还咬着碗。秦霜见状,帮忙取了下来,口中不忘道:“我还以为你最听我的话,原来在你心里,师尊更重要。”


    秦河雀跃道:“因为师尊更聪明,我相信师尊是对的。”


    她笑着说完,低头看到懵懂的少女,脸上又现出思索之色:“姐姐,你说她是半妖,那她弟弟岂不也是半妖,为何她能打赢她弟弟呢?”


    把这个女孩带走,安顿在山洞中后,秦霜让秦河看着她,自己悄悄又溜进村子,调查了出事的地点以及弟弟的尸首,基本可以确定女孩所说不错。秦霜握住女孩的手腕,拇指食指轻易碰了头,指尖还要超出第一个指节许多,女孩太瘦了,骨子里虚弱。


    秦霜叹气道:“害人之心,永没有救人之心要强大,更何况是救自己。”


    站在阴影中的慕千昙眼睫微动。


    她是另一个世界的慕千昙,也与这个世界的她有相似命运,来到这边以后,与秦霜在冥冥之中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个名字多次在她耳边提起,她也曾在魔物那里见过秦霜的相貌,都不曾有过感觉。直到此时此刻,那句话从这个少女口中这么简单得说出,隔着无数时光和已扭曲的现实后,她竟然会有所触动。


    慕千昙尚且不能理解秦霜为何被那么多人挂念,但她会记得这句话,甚至已经预见到,未来回想起时,这还会给她带来微末的力量。


    在那个山洞中,女孩发了高烧,好在有秦霜的照顾,还是熬了过去。她说了名字,跟随姐妹俩一起回了天虞门。半妖是稀罕角色,且毕竟还是妖,要想长久在宗门中待着,必须要得到掌门的同意。秦霜就先带她回崖山,见了江舟摇。


    看见一个小女孩被折腾成那副样子,江舟摇也是满脸不赞同之色,亲手为女孩梳理板结的头发,换了柔软的衣服,还给她做了饭,让她不用害怕,安心住下即可。


    女孩从未接受过这种善意,拉扯着袖子,不安站在葡萄藤架下。秦河始终安抚她,满脸骄傲道:“没关系呀,我们师尊心善,常常帮助别人,你看那山下的尘梦村里,都是师尊救下来的人哦。”


    江舟摇叠着小碎花头巾,轻轻摇头:“阿河,别再说了。”


    秦河道:“可是昙妹妹很害怕,你看,她在发抖呢。”


    “噗嗤,”秦霜没忍住,笑了出来:“你叫她昙妹妹?”


    秦河疑惑:“我不能这么叫吗。”


    江舟摇也是忍俊不禁:“她的年纪比你要大。”


    秦河像是被噎住了,不敢置信地迅速转头,盯着那个瘦小的女孩,用手比了比她的身高,拔高音量道:“我不相信!她,她,她才到我这里!”


    手掌抵住了鼻梁的位置。


    江舟摇道:“半妖体质特殊,且她长期吃不饱饭,才会这样,她实际上的年纪,要比你大上好几岁呢。再过一段时间,等她养养身子,你就能看出来了。”


    明明有着十来岁的年纪,外表却如同几岁的小孩一样,且比自己还要大些,这事实在太过反直觉,秦河短时间内难以接受,兀自纠结半晌,她又问:“那她和我姐姐谁更大?”


    “当然是我啦,”秦霜咧开嘴,一手一个脑袋瓜,拍拍她们的头顶:“所以你们两个都得叫我姐姐。”


    欺负完小孩,她转头道:“师尊,我带她去见掌门了。”


    带着人上了小山殿,秦霜问过小仙童,盘香饮这会正好就在殿内,她便直接进去,经过宅院,踏入屋子,果然在屏风前看到了人。她高声道:“掌门,我带了一只半妖来。”


    盘香饮正在和纸上排列不齐的文字作对,听见这句话,饶有兴趣抬起头:“哦?”


    “就是这位”秦霜向右摊手,可右边的人不见了。她咦了一声,转头一看,女孩正躲在她身后。


    江舟摇的性子温柔似水,表现出来的气场也是如此,所以女孩还算是能够接受,可掌门不同,手握权力,不知杀过了多少人,气质里就有一份不可动摇的进攻性。从小在村子里长大,女孩哪里见过这样的人,便有些抬不起头,还止不住的发抖。


    察觉到女孩的排斥,盘香饮敛了外放的灵力,终于没那么强的压迫感了。她站起身,双手负后,缓步走到两人身边,锐利的目光落在那女孩的后颈,那双仿佛能拆骨削肉的眼睛,稍加辨认后,她道:“白鹤。”


    秦霜勾着女孩肩膀,将人好说歹说劝了出来,惊喜道:“掌门一眼就看出来了。”


    盘香饮抬手覆在女孩后颈,片刻后,移开手,那里出现了一道圆形阵法,正是白鹤的形状。


    秦霜满眼憧憬,将这孩子的来龙去脉说了:“她们的娘亲是一只鹤妖,因受伤留在了村子里,与一位猎户成婚,生了下很多个孩子,活下来的很少,她算是最年长的那个。”


    除此之外,她带女孩回来的时候,还陆陆续续知道了一些事。


    例如,那家猎户很穷,生下来的那么多孩子里,别的兄弟姐妹还没死掉时,常常会剃掉女孩的头发,给她穿上薄薄的僧衣,让她出去化缘,要是找来了吃的,就全部抢走。要是没讨到,就会打她一顿,还经常把她推到河里。


    除了孩子们的欺凌,她也不受父亲待见,睡觉只能在割猪草的草框中。白天干完活,天黑了,兄弟姐妹们陆续上了床,她便爬进框里。


    刚回来的父亲,喘着粗气,坐在房间角落的阴影中,擦拭手中用以狩猎的长弓,血不断往下滴。有时,他还会开玩笑似的把弓拉直,锋利的箭尖对准她,而她听到父亲低低的,不怀好意的笑。整个童年时代,她都在恐惧中入睡,挣扎着长大。


    之前娘亲还在时,还有人给她梳头,后来娘亲走了,连衣服也没人愿意给她加,就逐渐沦落到这个样子。这女孩能活到现在,还开了不分气穴,真是命大,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说完这些,秦霜叹息道:“都是孩子,为何只有她被这样对待呢?”


    出生在穷猎户的家庭,可以预见日子过得不会很好,但那种阴鬼纠缠般的不幸,却只围着她转似的,让她在所有人面前都不受待见。秦霜想不到深层的原因,只能归结为命运,而慕千昙比谁都清楚这莫名的恶意来自于哪里。


    想到自己的小时候,慕千昙冷了脸,她的神情变换始终躲不过身边人的注视,且女人明显误会了她的意思,拉住她的手:“师尊,若你不想回忆这些,就闭上眼睛吧,我会记住发生的所有事。”


    慕千昙一怔,转头望去,对上裳熵通红的眼圈,以及那满目担忧,她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甩开她的手:“说什么屁话。”


    刚甩完,慕千昙想起了自己老早之前编的借口,她是“失忆”之人,所以会不记得此刻发生在眼前的那些过去之事,而在裳熵眼中,她是在脑海中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在亲眼观看自己童年时所遭受的那些残忍对待。


    怪不得是那副表情。


    解读了原因,慕千昙心中油然而起一阵别扭,脸色更冷了:“这些事已与我无关,收起你泛滥的同情心。”


    作为失忆之人,切断过去也是一种正常的行为,就算她这么说了,也不会暴露什么。裳熵沉默下来,眸中明显有思索之色。


    另一边,秦霜还在提问:“掌门,您能否看看这个孩子以后的命。”


    盘香饮有预言的能力,但消耗甚大,除了一年一度的预言,往往不会使用,不过,算算命倒是常常做的。她观察了一眼女孩的连,伸出手,向她摊开手掌。


    尽管无意,但她的行动还是很有威慑力,女孩抖了一下,颤巍巍把手放在那大了一圈的掌心上。


    薄暖的日光之中,盘香饮轻轻扣住女孩的手,目光落进那小小的掌心,沿着她人生的转折起伏游走。不多时,她松开女孩的手,重复道:“半妖。”


    秦霜紧张道:“是,那她”


    这女孩小时候吃了太多苦,秦霜希望她以后待在天虞门,可以幸福的生活,所以期待掌门口中的答案。只是,那面色没有透露出任何喜悦,显然,大抵是不尽如人意的。


    盘香饮没有直白给出答案,而是转了话头说道:“她的娘亲生了那么多孩子,还看着孩子们一一死去,她心里应当不是自愿的。”


    一说到这个,秦霜也来气:“她是不是自愿,没人晓得,因为到死也没人会问她一句。可当地的说书人却能将这段姻缘编成什么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死了那么多人,自己也没落到好,到了别人的口中,却还是段‘佳话’,他们竟然会相信猎人与猎物之间会有真感情。”


    盘香饮问:“这个孩子有名字吗?”


    秦霜道:“有,叫慕千昙。”


    盘香饮语气里有几分意外:“这名字有几分认真。”


    “我也觉得,不过,我听说那猎户不姓慕,她的娘亲也不慕,这名字也不晓得是谁给她起的。”秦霜抚过女孩的肩膀:“她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如此坚韧,以后怕是能有一番成就。”


    刻意说完好听的话,秦霜笑道:“你先出去等我,我有些事还要问掌门。”


    女孩巴不得离开这里,点点头,迅速溜了出去。


    等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秦霜才收了笑:“掌门。”


    盘香饮望着她的眼睛,缓慢说出了那个结果:“她的命不会长久,活着的时候,怕是也难以幸福。”


    第294章 若是亲近之人,怎么会威胁到我呢


    裳熵皱紧了眉头。


    那句话从盘香饮口中说出时,轻飘飘的,却定死了一个人一生的基调,而秦霜比谁都清楚这其中的重量。她脸上剩余的一丝笑容也消逝了,留下一种芒白的痛苦。她道:“我救她是错误的吗?”


    若是未来注定惨淡,也许生命就了结在那天,对那个女孩而言,会更好吗?


    盘香饮没有回应秦霜的疑问,而是道:“在我给你算命时,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不会后悔带你回宗门。”


    秦霜很早就知道掌门有算命的能力,却始终没有请她给自己和秦河算。当年被困在那个山洞,姐妹俩靠着吃人肉苟延残喘下来之后,秦霜就认定人的命是可以靠自己去努力更改的。她的心稍稍定下,道:“知道了,我会护着她。”


    是她救下的人,她自当会负责。


    话音刚落,小山殿融为一团杂色,而后沉淀为泛着泡沫的白。水流冲击的巨大声音从四面八方压来,冲刷着紧绷的耳膜,几乎要捂住耳朵才能不被震到胸腔难受。


    手腕被拉住,控制住她的那人手指冰凉,慕千昙瞥去,看见裳熵绷着脸,手正抓着她,一股少有的,不容置疑的味道。


    相处了那么多年,哪怕是变换了容貌,只要不是刻意隐藏,慕千昙便能轻易读懂这女人想表达的意思——无非是听到了那个预言,心里很不畅快,也约莫是隐隐下定了某种决心,在提醒自己,振聋发聩。


    许是发觉自己的心思一览无余,裳熵垂了下眼睫,手没有松开的意思,却是轻了些力气。她倒是还记得有无数双眼的注视,于是,一道灵力屏障在两人周身升起,隔绝了大部分恼人的响动。


    考虑到自己的确需要这个,所以这次,慕千昙并没有甩开她的手。


    进入幻境以来,每次时空转换的速度基本都在眨眼之间完成,可这次却不一样,两人听着那嘈杂水声好半天,那片犹如天幕般的白光依然横在她们面前。


    就在慕千昙快要习惯时,忽然察觉到一股水汽,接着,眼前绽开更盛的光芒,像是精铁的刀影闪过,一道宽阔瀑布从高处飞下,砸进深潭。秦霜端坐在瀑布后,浑身湿透,一身被噩梦纠缠的鬼气。


    她盘腿坐着,弯着腰,一手撑在额头,潮湿的长发披散下来,全被水打湿,犹如一把把阴湿的海藻,黏在她后背,又纠缠在她双臂之间。隔着一缕缕的头发,能看到她睁大的眼,盯着一片虚无。


    瀑布溅起半人高的水花,砸在她身上,她一次次被打湿,却像块石头,纹丝不动。


    慕千昙道:“她的状态不对。”


    裳熵则望向瀑布内侧,那一片水幕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


    影子就在秦霜的正前面,随着瀑布的水而波动,颜色极浅,却始终存在,将女人笼罩,仿佛一只始终窥视着,挥之不散的鬼。


    像是忍耐到了尽头,秦霜抵着额头的手骤然抓紧。她猛地抬头,怒道:“她们不容易,难道我走到这一步就容易吗?”


    她不断喘息,脖子上膨起青筋,眼睛恶狠狠盯着瀑布,似乎她的仇人就挂在那里似的。


    奇怪的是,刚刚那道影子反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沉静的水波。


    紧接着,毫无预兆的,秦霜突然扭过头,盯住了慕千昙,抬手指过来:“是造化弄人!不管我怎么选,都有人会死!一直不都是这样吗!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她手指缝间是自己刚刚抬头时拽掉的头发,那张脸,比起上一次看见要更成熟了些,这时她应当有个二十几岁了,脸颊的各种线条都更为明显,只是状态较差,消瘦的不是一星半点。


    那一指以及紧跟在后面的斥责声,还有那道刻骨铭心的目光,过于真实,任谁来看,都会抖一抖。要不是慕千昙心里明白这是很多年后的幻境,还真会有秦霜在与自己对话的错觉。


    这个想法刚从脑中闪过,忽而,一道冰冷滑腻的触感缠住脚踝,绕腿蛇行而上。


    慕千昙心中一惊,迅速低下头,还没来得及看到抓住她们腿的真凶是谁,就有一阵青绿色的光芒从上方传来,斥退了那狡黠的妖邪。那东西噗通钻入水中,一缕黑光,消失不见。


    波纹在脚下荡漾开,水面倒映着两人上方的画面,那是一把莲叶伞,正旋转着,散发着一股正道柔和的光,是外面的盘香饮在助力。有她在,大部分来自幻境的威胁都可以被消解。


    完成了任务,莲叶缓缓淡去。秦霜不再盯着她,又转回瀑布,却依然没有停止咆哮般的崩溃抱怨,比方才还要激烈:“我救了我能救的所有人,还让我选什么!上天给我安排这样的困局,到底是想考验我什么?”


    水声和她的嘶吼混在一起,扭曲到耳不可闻,声声泣血。


    幻境只能体现部分片段,前面所看到的,结合她目前所痛斥的内容,不难猜出,在幻境没表现出来的大部分成长之路上,秦霜应当还经历了*许多次类似“送药救人”这样的地狱选择题。


    就算秦霜慎重思考,每次都给出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选项,也免不了会有无法救下的人,无法接触答案的残局。一次次亲眼看着生命消逝,酿成悲剧,次数多了,哪怕是心中再坚定认为不是自己的错,却还是难以完全不受影响。


    无情之人不会受到良心谴责,只有本性善良的人才会被这种故意做出来的局伤害。


    看秦霜的样子,怕是不能再支撑多久。


    瀑布上的影子再次出现,秦霜眼中多了一丝憎恶过头的杀意,正待出手,听见一声试探性的呼唤。


    “师姐?”


    秦霜脸上的憎恨,痛苦,纠结,都凝在了一起,片刻,融化淡去。


    她从石头上爬起,抬脚要走出去,在水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伸手整了整,回道:“阿昙?”


    瀑布外的阿昙似松了口气:“我以为师姐在忙。”


    秦霜道:“忙完了。”


    阿昙又问:“你在这住了好些天了,什么时候出来呀?”


    秦霜面无表情整理好自己,摸了摸脸,觉得这个样子实在不好见人,短时间内也无法遮掩,便飞身破水而处,掠过那少女,进入一片密林中,并找了个树叶厚实的地方站住了,才道:“这不是出来了,才多久没见你大师姐,想我了吗?”


    习惯了秦霜的来去自如,阿昙也跟着走进了林子,站到树下。她抬眼望,大师姐的一袭白衣隐在繁厚绿意之中,脸也被遮住,看不分明。


    树下的少女手里拿着个玉牌,人挺踌躇的,秦霜笑了笑,道:“说吧,有什么不解之处?”


    这小姑娘每次都是这样,有事来找她,却从不会主动说,非要有人问了,才好意思开口。


    阿昙道:“师姐,北方有妖患,你要去帮忙吗?”


    手臂垫在后脑,秦霜道:“有钱能赚吗?”


    阿昙摸着衣兜:“掌门说咱们是仙家子弟,要为百姓着想,不能老念着钱。”


    也许是幼时受欺负多了,她不为了不惊扰人,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说话音量总是刻意控制得很低,语气也轻,像是在念书似的,很有个人风格。


    裳熵听在耳中,眼里明显出现了犹疑。


    一看她那副表情,慕千昙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个小村子里的裳熵,在十五岁时遇到的“瑶娥上仙”慕千昙,与这幻境中的阿昙,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简直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仅仅是年龄的增长可以带来这样的改变吗?亦或者,也是失忆所造成的?


    “享清福的事,在下必争先。要出力干活,还是他们请。”秦霜充耳不闻,还顺道揪了几片叶子,掰碎,绕过鼻尖,让清新的植物气息帮她清醒脑海。


    最近发生的事逐渐压得她喘不过气,就像是被诅咒了似的,处处不顺,可她问过掌门和师尊,都说没东西纠缠她。她苦闷之余,无处排解,只认为是自己过于脆弱,经不起摧残,所以来这瀑布锻炼心性,没想到差点把自己推进了火坑。


    好在有阿昙提醒,否则任由方才那状态持续,不知道是个什么后果。


    秦霜面色不由得沉了沉。


    “掌门还说”


    阿昙握着玉牌,还想用别的话来说服师姐,可树上却传来秦霜懒散的声音:“啊,累了,先死一会,明天再活。”


    师姐爱开玩笑,阿昙见怪不怪,无奈从叶片缝隙来看人。


    许是错觉,那躺在一片生机之中的人,却莫名散发着一股子阴沉冷气,如一截涂成白色的石像,死气沉沉得嵌在那里。并且,阿昙居然没有察觉到树上人的呼吸。


    “师姐。”她低低叫了一声。


    没得到回应,她向前一步,再次不安叫道:“师姐!”


    林叶被风吹动,摩擦之间,簌簌响动。


    阿昙把任务玉牌揣进怀里,就要不管不顾上树看看时,听到“噗嗤”一声笑。


    她所期待的声音再次传来。


    “是龟息功,阿昙,学业不精啊。”


    阿昙板着脸:“师姐莫要开这种玩笑。”


    秦霜捧腹大笑,那道白色影子终于生动了几分。


    听到树上人放肆的笑声,阿昙眉目微微舒缓,继而又板正。她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回头道:“我没有学业不精。”


    后面还有半句话,她说不出来。


    时空再度变换,这次来到了一处空旷的大厅内。


    此地铺着粗糙的石头地板,四面墙壁也以厚重的大石块砌成,墙面嵌有木架,从底端一直延续到足足有三丈高的天花板。每个木架上都悬挂着武器,种类繁多,各式各样,无奇不有,铺满四面墙。刀剑的寒气充盈整个房间,不少人都在其中踱步,挑选,试器,金属嗡鸣不绝于耳。


    秦霜站在其中一面墙之前,耳下的银铃叮铃作响:“都说了别客气,你师姐我刚猎杀了一只妖兽,卖了个好价钱,这些武器你随便挑。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就没有一个中意的?”


    “我”阿昙望向秦河。


    秦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多少能看出后面那乖孩子的样子了:“我选好了,要用剑。”


    阿昙轻轻叹了口气:“好吧。”


    她沉思片刻,认真道:“我想要最强的。”


    秦霜一愣,笑了起来,语重心长道:“武器,需要挑选最适合自己的,否则就算拿到手中,也无法发挥效力,有时反而会伤了自己。须知,刀剑无眼。”


    这类话先生上课时也说过,阿昙觉得自己只想着变强,却闹了笑话,显得急功近利,便红着脸低下头。秦霜继续道:“你再看掌门,从未用过武器,可她就能抬手间移山倒海,浩瀚的灵力储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哪里还需要外物呢?”


    阿昙嗫嚅道:“执器之人,还没靠近掌门,自己就被削成几半了。”


    秦霜道:“你明白。”


    阿昙摇摇头:“抱歉,我不知道我适合什么。”


    “无需道歉,我来帮你就是。”秦霜并不在意,就像是在等这句话似的。她走到阿昙面前,两只手掌各握住她的手臂,从肩颈的位置缓缓揉捏,一路来到手掌心:“让我看看。”


    因为她的动作,阿昙格外不自在。她哪里和人这么亲近过?不过,她知道师姐的好意,所以只能闷头忍耐,好在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她听到师姐高昂起来的嗓音。


    “阿昙,你比任何人都努力,所以配得上用最好最强的。”


    被夸奖了,阿昙脸上的红变了意思,可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努力,便问:“包括师姐吗?”


    秦霜笑道:“整个天虞门找不到比我更懒的,你跟谁比都好,跟我比,不是欺负我吗?”


    女孩的手心已烙上一层薄茧,灵力也稳定在气穴中运转,要不是先天有着半妖之身的限制,早就该更近一步了。而站在一旁的秦河,在早年奔波与惊吓之间弄坏了身体,恐怕以后的修行也会出问题,即使如此,其进步的速度也相当可怖。


    反观她自己,是唯一一个身体健全无碍的,不考虑那作弄人般的坏运气,能到大师姐这个位置,还是占了两个妹妹都有点问题的便宜。


    想到这里,她自己都无奈摇头,忽而,脑中灵光一现:“有了。”


    秦霜松开人,突然跑开,不多时,拿着一柄长弓走来:“你用弓怎么样。”


    一看到那横在师姐手上的木色,阿昙便觉得腿肚子打颤。她生在猎户家里,每天在被父亲射杀的恐惧中长大,对这玩意没有一丝好感,只有畏惧。她忍不住后退一步。


    发觉了她的躲闪,秦河意识到了什么,提议说:“不妨试试别的。”


    以往在其他事上,只要察觉到给人不适,秦霜便会改变想法,这次却坚持:“就这个。”还把弓往阿昙面前推。


    眼见躲不开,阿昙只能面对:“可有原因?”


    还以为师姐会论证弓箭的强大之处,谁知,秦霜给了她一个无法拒绝的回答:“很帅。”


    阿昙还是推脱:“我的力量不够。”


    秦霜道:“不论是要练哪个武器,都逃不开要练力量的,你认得通明上仙吧,明日一早,你去通明观,找那位上仙教你,不出一个月,你就能拉开弓了。”


    师姐在前循循善诱,阿昙心里用来抵抗她的那点子气力所剩无几,只好答应了,去拜了通明观。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山下,慕千昙心道:原来瑶娥之前就来训过,谢眉看着现在的她,和以后的我,怕是也会觉得困惑吧。


    跟着谢道长在山上训了一个月,某日傍晚,火烧夕阳,林子里静静的,阿昙面色红润,大踏步飞下山。她忍不住想把成果展示给师姐看,只想快些赶去崖山,没成想,山脚下立着一道影子。


    赶在天色彻底灰黑之前,阿昙看见了那人的脸。秦霜擦出了一团火光,就在一片疏朗的树林边等着她,手里还拿着一柄用布包起来的东西。


    “看看。”


    目光先将人描摹,阿昙才接过那东西,掀开布来,里头流淌出温润的玉质冷色,一柄刻有“孤鸿”二字的长弓裹在布中。她眼中也放出光来,赞道:“有神采。”


    秦霜道:“试试看吧。”


    她说完这话,兀自后退几步,步伐明明不快,却像是飘飞的燕子,已隔出了一长段距离。她抬手掀起衣袖,掌下翻出一张古琴,纤长有力的手指按在琴上。她道:“对我射一箭。”


    见她飞远,阿昙脸上本是困惑,听到她说的话,那困惑变成了惊惧。她想了没想,断然拒绝:“不要!”


    秦霜耳边的银铃轻轻摇摆:“你知道我接得住。”


    “那也不要。”阿昙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便按照自己的猜测行事。


    她转身朝向侧面,扯下布条,露出孤鸿银光闪烁的全貌。拿在手中,犹如拿着一把精雕细琢的坚冰。她竖起弓,无师自通,两指拉起弓弦,一道凌厉冰气凝在弓上,随着她手一松,携有寒风戾气,撕裂空气,正正将十丈以外的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刺成两截。


    “你看了。”阿昙微微扬起下巴,忍不住喘气。


    她的灵力还不足以支撑她用这种等级的法器,把握不好度,只是射出了一箭,便气喘吁吁,有些拿捏不住,但不想被师姐看出,只好忍着,面上不显。


    本以为这一箭已能够算作试器,可秦霜淡淡看了她一眼,还是道:“对着我来。”


    阿昙脸上不由得露出委屈之意:“不要!”


    “放心。”


    “不要。”


    “师妹不听话了。”


    “不要!”


    “唉。”秦霜叹了口气,搭在弦上的手指拨动,突然发狠,一道波浪般的弦音如刀,直击阿昙面门而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足够阿昙有所反应,可她面对那道攻击,却是纹丝不动,连弓都没有举起,还是昂着脑袋,丝毫不惧。


    这时,一道白影闪到她面前:“姐姐!”


    弦音一路推平到鼻尖前,还有余韵,却才像是一阵秋风,兀自散去,只撩起脸颊边碎发。秦河挡在阿昙身前,剑已隔起,瞧弦音散了,才老不高兴道:“姐姐,你干嘛对她出手。”


    秦河会出现在这里,必定是师尊的授意了。秦霜收起了木琴,打个哈哈道:“咱们阿昙跟着通明上仙学了一个月,我实在好奇,这不是想看看效果嘛。”


    秦河也还剑回鞘:“那也不能这样做。”


    知道妹妹是个讲规矩的,秦霜不再坚持,走到两人身边:“师尊让你来的?”


    秦河道:“是,说为了接”


    她看了看阿昙。


    在这个人刚来没多久时,秦河都是跟着秦霜一起称呼她的,什么雪娘子,阿昙,昙妹妹,怎么开心怎么叫,但这会显然不合适了。


    就如掌门所说,许是半妖体质不同,再加上早年实在没过多少好日子,来到天虞门后,经过了江舟摇的多方面投喂,阿昙的个头像是雨后春笋,突然拔节,很快便长得高瘦清冷,加之气质出尘,一副姐姐的样子,言语再侵扰不得。


    秦河大可以厚脸皮继续那样的称呼,但她跨越不了心里那个坎,只好接受现实,慢慢习惯着改口:“来接昙姐姐,还有,师尊说做了很多好吃的。”


    三人并行,往崖山的方向走。秦霜道:“师尊怎么没叫我来接。”


    秦河道:“她知道里一定会来。不过,我刚刚疑心你是妖怪变得呢。”


    秦霜道:“这里可是天虞门,哪里来的妖怪。”


    秦河问:“那你刚刚是干嘛?”


    这说的是弦音一事,秦霜就知道妹妹不会放过她,便朝着阿昙直言道:“阿昙,以后,哪怕对面是你最亲近的人,只要威胁到了你,也可以对他射出利箭,不要有任何顾虑,你拥有的力量,就是用来保护自己的。”


    阿昙疑惑道:“若是亲近之人,怎么会威胁到我呢?”


    脚下踩着焦黄的叶片,秦霜眉目深沉,却又在转瞬之间明朗。她还是笑着,缓慢道:“如果你父亲再次把弓箭对准你呢?”


    没能捕捉到她嗓音间的颤抖,秦河晃了晃长剑:“姐姐,不要做这种假设,很难听。”


    在这一瞬间,阿昙似乎明白了秦霜执意让她练弓箭的用意了。许多年前,受父亲影响,她只要看到稍微尖锐的东西,就会畏惧到瑟瑟发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而现在,她成了掌握杀器的人,过往的恐惧再也不能撼动她分毫。


    如今,她已能昂首挺胸说出这句话:“他做不到。”


    夜色逐渐降临,林中更是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星光。秦霜脸上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她望着那背着长弓的女人,又看了看秦河,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道:“总之,你要记住我说的话。”


    察觉她俩讲得差不多了,秦河也问起了自己好奇已久的事:“昙姐姐,谢道长严格吗?”


    阿昙毫不犹豫:“严格。”


    秦河道:“我看看你的手。”


    阿昙伸出手。秦河将之握住,感慨道:“你辛苦了。”


    “不辛苦。”


    秦河回头,看向遥远的山头:“通明观不如崖山热闹,也不知道谢道长一个人住在这会不会觉得孤独。当年我和姐姐拜封灵上仙为师尊,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觉得这里太冷清了,我们可能受不了。”


    阿昙说:“我小时候就生活在这种地方,很快就习惯了。”


    曾亲眼所见她是怎样被村民们追逐着摔倒在雪地中,也听说过她小时候那些事,秦河心中一酸,一手拉住了她,一手扯出姐姐,闷头往前走:“走吧,我们快快回崖山,师尊弄了一桌子菜,就等着我们呢。”


    月亮如银盘挂在树梢,覆在叶上的薄雪微凉。


    第295章 杀身之祸


    崖山,尘梦村外,天空飘着小雨,泥泞的土路上坑坑洼洼,汇有无数小小的池水,倒映着灰黑的天空。其中一池被人踩碎了,一个人影跌进水中,伞远远飘走,孩童的稚嫩声线响起:“奶奶,你当心点!”


    老人摔在泥坑中,身上沾了不少泥水。她试图爬起来,却是撑不住身子,只好锤着膝盖道:“过了今年,就是八十岁啦,老了,不中用了。”


    孙女跑过来,想要扶她:“说什么吶。”


    女孩太小,手上没力气,嘴里嘿咻嘿咻的,脸憋得通红,也没能把人扶起来。老人说:“乖孙女先回家,我坐坐,马上就回去。”


    一道清冽的嗓音从上方传来:“可别在这坐了。”


    女孩抬头,先看见了被捡起来的伞,接着是伞面下修长的人影。风雨拂动,伞沿一挑,一张俊秀中带着几分不正经神情的脸出现在伞下。她眼前一亮,将嘴一咧,指着人叫道:“秦霜姐姐!”


    秦霜搀着老人臂弯,微微使力,便将人扶了起来,颇为轻盈:“来。”


    女孩道:“好久没见到姐姐了。”


    “有很久吗?”秦霜把伞举到老人头顶:“也才几个月吧。”


    女孩道:“我每天都能看见秦霜姐姐,却不能每天看到你。”


    秦霜道:“我可是大人物,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女孩咬了下手指:“比封灵上仙还要厉害的大人物吗?”


    “我不敢说这种话。”秦霜弯下腰,学着她,轻轻咬了下食指指尖,再转过来指人:“那么大还吃手指,不嫌羞。”


    她做这动作时,手松开了伞,伞柄抵在她臂弯。那样普通的一把竹伞,女孩平日里可嫌弃,觉得没有那花花绿绿的好看,但此时,又觉得那素色,恰恰衬了那大姐姐的眉眼,怎么看,都分外好看。


    只是,瞧着人喜欢,却也拦不住她气到蹦起来:“干嘛学我!”


    右手还搀扶着人,秦霜催动灵力,运转于掌心,只见老人身上那件被泥水染脏的暗红色褂子,顷刻间又水洗了般干干净净,还冒着干爽温和的热气。


    趁着老人惊奇,秦霜对着女孩眨眨眼:“你是不是没好好扶着奶奶,才叫她摔跤的。”


    女孩可不敢承认这滔天的罪过:“不是的。”


    老人也替小孩说话:“她就是个孩子,哪里扶得住我。我一把老骨头,也不轻巧啊。”


    秦霜道:“赶紧长大,别叫人操心。”


    将伞递还给老人,秦霜上前一步,甩了下袍边,单膝蹲下。身:“上来,我背您回去。”


    老人就住在尘梦村,整日都能看到大把仙子,不像其他地方的人,会觉得仙人多么高不可攀,难以接近,但仅仅是回家的路就要人背,就又显得多麻烦且冒犯了,不好意思道:“就一段路。”


    弯弯曲曲的回家路朦胧在雨中,秦霜望着雨幕,轻声道:“再近的路不还是要一步一步走?上来吧。”


    老人不再推脱,爬上了她的背。二三十岁的女人,年轻,人个高,肩膀宽阔,格外稳当,她忍不住轻抚女人的肩膀:“谢谢你,不愧是江仙子带出来的好孩子。不过,你把别人弄干了,怎么自己还湿着呢?”


    那把伞在老人手中,挡在两人头顶,雨水打在伞面,噼噼啪啪响个不停。秦霜抬脚往前走:“等会还得出去淋雨,何必费那个劲把自己弄干。”


    以为她是随性,老人道:“修仙之人,就是没那么讲究。”


    奶奶摔倒的危机过去,女孩又玩了起来,一蹦一跳,跟在两人身边。手闲不住,在路边揪了一支狗尾巴草,她仰头道:“我听说,秦霜姐姐又出名了,在那个什么大会上,拿了第一名呢。”


    秦霜道:“文武试炼,是第一。”


    女人脸上没有任何喜悦,仿佛早就习以为常,只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女孩不能理解,若是她拿到了那什么试炼的第一名,必定要高兴的闹到全村人都知道,重点不是试炼,而是第一名呀。她问:“你不高兴吗?”


    秦霜:“我不是每回都拿第一吗?不值得惊奇了。”


    女孩:“可我才第一次知道啊。”


    秦霜哼笑:“也是,你这年纪,都不够举行两次试炼的。”


    没听出她言语中的调侃,女孩思维跳脱,又问了别的:“秦霜姐姐,修仙变厉害了,是不是就没什么烦恼了。”


    成片的麦田往后倒退,秦霜望向她:“你有什么烦恼吗?”


    女孩满脸苦恼:“我做不好竹蜻蜓。”


    “那真是天大的烦恼了。”


    “对啊。”


    “找你秦河姐姐,她会做。”


    “好诶。”


    老人插嘴道:“别老去山上烦人家,仙子们都是有事情要忙的。”


    安安静静前行了一会,老人问道:“孩子,你累吗?”


    秦霜何其敏锐,感知到了她有话要说,便笑道:“有什么话您直说就行,就算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不敢在师尊的地盘对人动手。我今天碰了您,明天师尊就要练我了。”


    她说得玩笑话,冲淡了老人的严肃感。老人也笑起来,直言道:“你也知道我年纪大了,说话有时候不中听,你也就随便听听,别往心里去。我总觉得你这人,不如瞧着明媚。”


    封灵上仙的知心大徒儿,才华与天赋都得到证实过的大师姐,数次在文武试炼上叫人艳羡的天才音修,见到谁都是一副弯弯眉目,路过的猫儿都会被她出言侃两句,这样一个把笑容当做基础表情的人,却被说,骨子里不够明媚。


    秦霜道:“这就叫深沉,想学这样的气质还学不来呢。”


    老人问:“您又为了什么事烦恼呢?”


    秦霜沉默下来。


    大雨下得久了,丝毫不见弱,反而越下越大,天地都是一片灰蒙蒙,连脚下的路似乎都要看不清了。


    在吵耳的雨声中,秦霜缓缓说道:“我在想,我死之后,有什么能留给我妹妹。”


    老人道:“修者长命百岁。”


    秦霜道:“还是有要死的一天。”


    再远的路,也要一步一步走,而那无视外界风雨,始终稳步向前的,不就是时光吗?再怎么阻挡,都会抵达尽头的。


    老人懂这个道理,却不明白为何那么年轻的人也会有此般忧愁,而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比谁都看得清死亡的苍白。她说:“怕是留不下什么。”


    良久,秦霜道:“我也觉得。”


    几日后,一大片野山中,密林森黑,不时有狼嚎声传来。秦霜快步穿行于其间,衣袍纷飞,狰狞的绿意飞速向两边倒退,脚步密集。她一手掌琴,另一手执符,灵力汹涌,精神高度戒备。


    为了追踪一只妖,她在这片林子里蹲了三天,终于捕捉到了那只妖行动的蛛丝马迹。


    她本可以直接将之拿下,可妖物狡猾,竟使了一招金蝉脱壳,逃之夭夭,还是向着山下村子的方向。


    要是让它吃了人,可就会变得更难对付,秦霜不敢怠慢,使尽解数,好在又一次抓到妖物行踪,就在这附近。


    她目光若削,剜遍路边的草丛,与粗大的树干后,迫切找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就在这时,草丛微动,妖气弥漫。


    秦霜的瞳孔骤然缩小,先是一符打出,接着手指拨弦,一阵阵尖利之声喷薄而出,周遭枯枝败梗纷纷坠落,而草丛中物也是噗嗤一声响,血气弥漫开来,僵死不动了。


    掌心按在弦上,止住了悠远的弦音。确定那东西不动了,秦霜才走近,边走心中还疑,怎么没见它还手呢?这东西跑了那么远,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走到草丛近前,血味更浓,可妖气却淡了,秦霜心中升腾起一种未知的惶恐。


    她不敢用手去碰,便捡了一根长树枝,将草丛拨开,下面的情景,使她骇然,呼吸都停住。


    那显然是一具人的尸体。


    莫大的恐惧自秦霜胸腔炸开,她一瞬间回到了童年时,面对漫山遍野凶残的妖兽,与拂柳般轻易死去又被践踏的同胞,那撕心裂肺的绝望感,至今仍动摇着她的勇气,而此时万籁俱静,没有谁对她张开獠牙,她却觉得天地翻转,眼前发黑。


    她杀人了?


    一阵厉风吹来,秦霜眼珠一滑,旋即转身,本是下意识再拼出一击,可那具尸体陡然晃过眼前,她的动作停滞了,胸腹猛一痛,血花溅出。


    妖物的脸倒映在她眼中,她咬紧牙,拼尽全力祭出三道弦音,将那妖物斩成几段,尸块掉下来,滚进泥里,血乌臭难闻。


    秦霜喘息半晌,没管伤口,看了眼凄冷的月色,把两具尸体都带到山下。


    村民看到那男人的死状,皆是涕泪不止,而妖物被杀,又是值得庆祝的事。他们将村里值钱的东西都双手奉上,拥在那仙子身边:“引明上仙,这是献给您的!”


    “您的宗门在哪,我要为您捐一座庙!塑您的神像,给您攒功德!”


    “仙子,仙子!”


    被人簇拥,秦霜却是一阵阵发冷,好似掉进了冰窟窿里。


    她抬眼,看到了人群后方,一个拿着小黄花的男孩。


    那是死去之人的孩子。


    父亲的尸体支离破碎,小黄花掉在地上,男孩跑开了。


    秦霜什么都没拿,也没说一句话,径直离开村子。


    回到宗门,她倒头便睡,可睡不着,睁着眼到天亮,眼睛许久不眨,盯住屋子角落的蛛网,已是红血丝一片,格外瘆人。而她无所觉,还是未处理伤口,妖物的血与她自己凝在一处,散发着微弱的妖气,仿佛此刻横倒在床上的是什么妖邪似的。


    也许就是。


    她的罪行会被发现吗?


    她没有掩埋那个男人的尸体,甚至没有稍微修饰一下,村民们会反应过来,他身上的伤口并不是妖怪所造成的,然后找到天虞门要说法吗?


    知道她所做所为的那些人,掌门,殿主们,师弟师妹们,以及秦河与阿昙,会怎么看待她这位“完美”的大师姐呢?


    但就算杀了人,也没办法吧,她并不是故意的,仅仅是那只妖物过于狡猾了,她中了套,仅此而已!况且,有谁的修行之路是一帆风顺,一点错误都不犯的呢?


    就连当年的掌门,也有过“杀神”的名号啊。


    想到这里,她干呕了一声,猛地坐起来,给了自己一巴掌。她怎么可以为了安慰自己,这样去说掌门?若不是掌门,她们姐妹俩哪还命能活到现在?


    脸上是清晰的巴掌印,她捂脸哭泣。不是为了哭那个死去的人,也不是担心害怕,而是她看清了自己的心,那颗不知何时变得丑恶的心。


    名誉,地位,钱财。一个人因为她死去了,她首先担心的居然是这些。


    为什么她不再为了凡人的死去而悲伤了?


    秦霜在屋里躺了两天,骨头快要和肉一块融在床上,终无法忍受。


    又是一轮圆月挂在天上的夜晚,她跑了出去,把自己的罪行详细写在了一张纸上,并折了张纸船,放在水中,期待它顺流而下,被谁发现,看见上面记载的字,再来揭穿她,把这个没有勇气自己承认罪行的家伙送进刑堂。


    然而,天意弄人,那纸船飘着飘着,竟然沉了下去。


    眼睁睁看着白色没入水中,秦霜神经质般的笑了声。她跳进水里,激起水花,再次折了一只,小心护送它向下飘去,可没想到,再次沉了。


    “船沉了,”秦霜难以置信,瞳孔颤抖:“它沉了!”


    纸船游戏,她与秦河从小玩到大,载有无数欢乐的小船,从村子的小溪,游过死水坑,游过狭海,游过天虞门的每一条河流,却在这并不湍急的溪水中沉了下去。


    是它所承载的东西陡然变重了吗?


    秦霜面无表情,上了岸,跌跌撞撞往回走。走到半途,她被秦河拦住。少女哭哭啼啼,神色慌张,眼中的恐惧犹如见了鬼:“姐姐,我杀了人,怎么办啊?”


    “你杀了人?”秦霜疑心她是在揭穿自己,可秦河脸上的表情不似作假。


    “是,我杀了师姐,一个和我有矛盾的师姐,我是不小心的”


    有哪个师姐和秦河关系不好吗?秦霜的脑中流过这句话,可她抓不住,她早已麻木了,无法思考,连情绪也不曾波动。


    惶恐的夜色中,她轻易就决定了隐藏妹妹的罪过。她握住秦河的手,嗓音虚哑道:“你不要慌,尸体在哪。”


    “在”


    “带我去。”


    她跟随秦河走进一片竹林,那地上,果真倒着一具面目模糊的尸体。


    这个时候应该做什么?这个时候应该


    秦霜没有检查她的呼吸,也没有查看她的任何状态,甚至没有确认她的身份,她忘记了所有该做的事,只是遵循本能,在旁边泥地挖起来,直到挖出一个深坑,将尸体扔了进去,再掩埋。


    她在旁忙活,秦河始终看着她,哭泣不知何时停下了,只有一双观测着的,冷然且讥笑着的眼睛。


    把最后一捧土堆到地面,秦霜扔下铲子,再次拉住秦河的手:“没关系的,我会替你保守秘密,宗门不会把我们赶走,你放心”


    她的话还没说完,额头忽而一痛。


    光芒刺着眼皮,驱散所有含混的梦,秦霜听到鸟叫声。她费力睁开眼,看到疏朗的竹林,以及蹲在他面前,眼中充满担忧的秦河。


    “你放心,我不会叫人发现的。”秦霜抓住秦河的袖口,立即说道,嗓音哑到听不出是自己。


    秦霜手上身上全是泥,就这么靠过来,把秦河一身白袍与马面裙都弄脏了,少女却视若无物,安抚着人,还将她抱住:“姐姐,你说什么呢,做噩梦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在这歇了。”


    浑身都是针刺般的疼,秦霜无力摇头,一夜过去,清醒了些,她心里也觉得或许是梦,不然也太过荒谬。不过,是真是假,看看就知道。


    身下的土地还是松软的,秦霜一把推开秦河,再次抄起铲子,又挖出一个深坑,而坑里并没有尸体,只有一些血。


    没有尸体,哪里来的血呢?


    “姐姐!”


    秦霜听到一声惊叫。


    她回过头,看到秦河惊慌失措的脸,身体表面也有黏腻湿润的感觉,用手一摸,满手是血。


    原来是从她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太好了。


    秦霜睡了半个月。


    等她醒来时,身上伤口好了七七八八,一种沉重的麻木感像是裹尸布一般将她裹紧。她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窗外的骄阳照在她瞳孔中,只反射出了微弱的光点。


    她逐渐回忆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


    会做埋人的梦,大概是她自己理想的投射。她是希望妹妹在知道了现实后,也能够迅速接纳她,站在她身边,帮她隐瞒那一切。


    可如今,她已经不确定杀人一事到底是真正发生的,还是她的幻觉,或者另一场梦。


    能够确定的是,在事发后整整一个月,没有人找上门来。


    这次,秦霜修养了许久,才终于把一身伤养利索了。在此之前,她被掌门与师尊连番看管,强制性关在房里,不能出来。她闲*得无聊,只好看书,一本又一本。消磨时间用得,也不算认真,可当看到一本关于草药的书时,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本书上记载了一种草药,生长在某片地方,某座山,某个山洞中,全世界只有那一处山洞有极为稀少的一小片。那种草药服下一整支后,可以帮助天残者突破身体极限,也可以养护伤者,彻底的安神驱梦,总之,功能极多。


    书上类似乱七八糟的记载其实颇多,包括胡编乱造的内容,大部分都是传说中的存在,经过了时间变迁,基本是不可能找得到的。


    要是放在以往,秦霜不会相信,可看到这东西的那会,她像是着了魔,竟然丝毫不怀疑,信以为真,打定主意要去寻来两朵,正好她两个妹妹,一人用一个。


    若不是被种种原因限制,秦河与阿昙,这两个她最亲近的人,所拥有的成就,绝不可能只有目前这些。是半妖体质,是幼年时的噩梦,与连续不断的生病,是体弱,是残缺,是这些原因导致了她们停步不前,但她们还那么年轻,决不能被困在此处。


    “我是个没用的,且罪孽深重的人,但我至少可以为她们做点什么。”秦霜喃喃。


    第296章 树影深深,不见旧人。


    秦霜揣上书,没告诉任何人,自己踏上了寻药之路。


    这趟旅程很是顺利,她没有遇到太多难以解决的挫折,便在小半个月后,寻到了书中的那座山,以及山洞的大概位置。待要进去时,她却有了奇怪的感觉,似乎被谁盯上了。


    为了寻宝而来,被跟踪也实属正常。秦霜提了速度,先钻进一片密林,快速清除了自己的脚步与痕迹,而后飞身上树,躲在阴影之中,手按弦上,观察来者。


    不多时,两道一高一矮的影子飞到她脚下的树前,正是秦河与阿昙。


    看清了人影,秦霜松了口气,但又提起了心。


    秦河脚尖还没落地,便转头四处望,嗓音有些急:“姐姐不见了。”


    阿昙默不作声,以目光打量周遭覆盖着落叶的泥地,没找到想要的痕迹,便道:“刻意隐藏。”


    秦河惊讶道:“我们被发现了?”


    为了跟踪成功,她与阿昙都将呼吸降到最低,像鬼魅般前行,且保持了一长段距离,却没想到,还是被秦霜发现,且将她们就这样简单得甩开了。阿昙道:“那可是引明上仙。”


    听出她语气里的骄傲劲,秦河欲哭无泪:“坏姐姐!”


    跟了小半个月,都很顺利,可失去踪迹也就是这么一瞬间。不想成果浪费,秦河不放弃,想要和阿昙分头行动,看谁能先找到新的痕迹,再相互联系。她将计划极快地描述,说完就打算赶路,可还没动身,就被拉住了手臂。


    秦河看过去:“干嘛抓着我。”


    阿昙道:“先找个地方吃药吧。”


    树上的阴影中,秦霜动了下。


    在发觉下面两人是谁后,她就把身形藏得更严实些,准备等她们走了再出来,让这胆大的俩小孩灰溜溜回家去,可听见这句话时,又忍不住低头往下看。只见秦河脸色的确更苍白些,还咳嗽了几声,看样子是生病了。


    对于阿昙的提议,秦河不赞同:“熬药太久了,还要等凉,再等我吃完,我姐姐都飞到三座山头之后了。”


    阿昙不打算让步:“不及时吃药,你的病会更严重。”


    就在这时,一道刺耳弦音从上方传来,犹如一道弯刃,从天而降。两人都下意识弯腰,捂住耳朵,略有些慌乱。然而,那弦音只有声音,却不蕴含灵力,犹如水波,刚碰到她们,就散了个干净,余音回荡在林中。


    阿昙已知道出手的人是谁,顶着纷飞的残枝起身,目光灼灼,穿透林叶,望着树上的人。


    果然,一阵风吹来,叶片翻飞,雪白身影浮现,女人掌下的那根琴弦还在兀自震动。她状似无奈道:“生病了还乱跑。”


    “姐姐!”秦河嚷嚷:“你果然躲起来了。”


    秦霜道:“屁股后面跟了两只聒噪的小老鼠,吱吱吱叫得我耳朵疼,不躲起来,我怎么抓人呢?”


    她收起琴,弯腰摸索着树干坐下:“出来和师尊说了吗?”


    阿昙低下头。秦河犹犹豫豫道:“没说。”


    秦霜来了气:“你们两个,真是胆大包天,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这么远的地方,万一出了什么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怕被妖怪吃掉吗?秦河胡闹就算了,阿昙,你也跟着她胡闹。”


    阿昙很快道歉:“对不起。”


    秦河上前一步:“是我要跟着你的,你要怪就怪我,不关昙姐姐的事。”


    看俩小孩这样,秦霜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好摆出一副大姐姐气场:“少卖乖,你这孩子,真是不听话。长大了,胆子也肥了,还要跟踪姐姐,是何居心啊。”


    她语气不算是很严肃,偏向于开玩笑,但心里确实压着火。此地偏僻,人迹罕至,藏着什么深山老妖都有可能,万一碰着什么意外,她真是不要活了。


    被她批头说一顿,秦河先道歉,表示自己还是听话的,可那双眼睛分明还有话藏着。沉默了没几息,她突然挺起胸,握紧了剑,鼓起勇气问:“姐姐,你实话告诉我们,最近你的修为是不是出了问题?”


    “出问题?”秦霜语速慢了些:“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秦河道:“那天我在竹林里找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的样子很不对,你不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但我是你妹妹,我能感觉的到。”


    一个月之前,秦霜出去除妖,用了比以往都更长的时间。秦河翘首以盼,等不到人归来,放心不下,想去姐姐居住的地方看看,但没找到人,好在看屋中陈设,有回来的迹象,于是寻过去,在林子里看到了她。


    那时的秦霜,睡在地上,手里握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铲子,身上满是尘土,混合着血,散发浓烈妖气,隐隐都盖过了灵气。秦河本能感觉出了事,急忙找到师尊,没查出问题,师尊又还委托了沈仙师来帮忙看,都没看出什么,想要对症下药都没有办法。


    本来想着,在秦霜闭关休息一段时间后,她再和姐姐好好谈一谈,但没想到秦霜伤口刚好,就急不可耐溜出去了。


    秦河实在担心她怎么了,又觉得直接问怕是问不到什么,还不想惊扰人,便拉着阿昙一起,打算跟踪去看看,到时再做打算。


    从小到大,秦河没有怎么忤逆过姐姐,这次办了件大事,也觉得理亏,害怕挨骂,赶紧接着说道:“你会担心我,是因我们是姐妹,那你就该知道,我也会担心你啊,不要瞒着我。”


    好一会,秦霜才道:“你担心我被杀了?”


    秦河闭口不言。她连重复那个字都不想,害怕残酷的联想会出现在脑海。


    谁知,秦霜悠悠道:“就算那种事发生了,也没什么。”


    一股火气窜上来,秦河叫道:“姐姐!”


    秦霜挥挥手,蛮不在意:“我的修为没问题,师尊和沈仙师不都给我看过了吗?你也知道的。”


    这是真的,所以秦河也只是猜测。得到了回答,她勉强忍住,还是不满的神情:“如果不是这个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别的原因。”


    秦霜靠上树干,手掌撑着下巴,点点头:“说说。”


    “上上次,你出门回来,我听说了一件事。”秦河一副掌握大局的模样,还卖了个关子,似乎是指望罪魁祸首在她说出实情前,能够主动坦白,可惜没有。她只好继续道:“你把人家的戏摊子给掀了。”


    秦霜不以为意:“不好好唱戏,只会弄一些骗人的勾当,掀他摊子都是轻的。”


    秦河道:“也许他做错了,可人间自有律法,不该由咱们插手,你那样做事是不对的,师尊要是晓得了,会处罚你。你是不是担心这个,所以才心神不宁?”


    要不是人家证据确凿,秦河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那些居民口中所描述的“恶霸”,居然真是自己的姐姐。她不仅砸了别人吃饭的玩意,还把人给打伤了,差点就落了个残疾。她们可以对妖邪下狠手,却是万万不能对百姓出手的,否则是坏了大规矩。


    听完她对自己苦闷原因的猜测,秦霜像是听了个笑话,捂着肚子笑了好一会,继而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似无奈,又似庆幸,还有隐隐约约的苦涩。她想说话,却是说不出来,欲言又止,很快放弃,只一味摆摆手,想要挥开什么似的:“是,就当是这样吧。”


    女人站的位置太高,大半面容都被遮掩了,导致阿昙并不能看清她的表情。不安盘旋在她的心底,她低沉着嗓音询问:“连师尊也不曾这样频繁出门猎妖,为何您要这样做呢?”


    秦河也说道:“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她的姐姐向来是慢性子,能不着急去做的事情,就要无限期往后拖,出门猎妖更是只有不得不去的时候才会出发,且信念就是及时行乐,不贪不慌,还钟爱往人堆里凑热闹,整天都是笑嘻嘻的,看得人也不自觉跟着弯了眉眼。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搬离了崖山,辞别师尊与尘梦村村民,独自居住。还时不时就往外跑,就算没任务要做也主动去领,把自己弄到一身伤才回来,而最近,那种“勤奋”更是连师尊都看出不对劲了,问起来,却也得不到什么正经回答。


    她们这次的跟踪计划,也是迫不得已。


    秦霜盯住妹妹的眼,笃定道:“他们还跟你说了别的。”


    来告状的村民不止有戏摊那些,还有别人,好几波,什么样的事都有。秦河听得脑袋大,相当困难地从中拼凑出姐姐的影子,却始终不敢相信。她道:“我没有都信。”


    谁知,秦霜道:“信吧,那都是事实。”


    秦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叫道:“姐姐。”


    秦霜道:“秦河,赞我的话,贬我的话,你都不必听。我们是姐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若是有一日你的成就超过我,那无论我做过什么,我的所做作为,最终都就只剩下了好的那部分,大家都只会夸我了。”


    秦河道:“你在说些什么啊。”


    秦霜笑道:“我是说,我做不了什么美名远扬的好仙子了,但你可以。”


    秦河一头雾水。喉咙又痒了,她强自压下,问道:“你不担心自己的名号被污浊吗?”


    “那些伦常道理,是约束俗人的,你姐姐我可不是俗人,我是圣人,哈哈哈哈。”秦霜抬起手,指向西方:“往那个方向走十里,有一家客栈,你们去那歇着吧,别跟着我了。”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两人都下意识望去,只看到幽深的树林,再转回视线时,树上已没有了那道白色身影。


    甩开了那两人,秦霜继续赶路。她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我还年轻,这把年纪若是死了,那就是天妒英才,那又如何呢?天要真看我不顺眼,我哪有还手之力?只能顺其自然了。”


    师尊和沈仙师查不出什么,那是当然,秦霜的修为并没有出问题,真正需要调理的是她的心。


    从她做错第一件事以来,“良心”与“道德”这两样东西不断从她心中流逝,她所面对依然是那个人间,但种种习以为常的观念都在迅速崩塌成无法挽救的废墟,同时,“同理心”也逐渐缺失,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在她的心中无限增生。


    无情早晚会成为她人性的主基调,在那之前,她能做的只有完成自己的遗愿,然后死去。


    秦霜一面不停歇地自言自语,一面找到了那个藏有草药的山洞。入洞前,她拿出所有武器,已打定主意,不管遇到什么,只要是来抢药的,管他是人是妖,全都杀掉。


    不过,情况比预想中顺利。她绷着精神,深入洞穴,没看到一个人影。不多时,一片微光自洞中升起,书中所描述的草药,就生长在洞中裂谷的桥梁上。


    那微弱的荧光,几乎让秦霜掉下泪来。只要有了这东西,就能让秦河与阿昙超出肉。体的限制与诅咒,真正翱翔了。


    她踩上那座桥梁,听到了不详的裂声。


    细小的石子从脚边滚落,掉进了下方看不清底部的万丈深渊。


    秦霜瞥了眼裂谷,放轻脚步,接着往前走。


    那桥梁年岁颇久,只要有一丁点动静,就不堪忍受般的,蔓延开蛛网裂缝。


    秦霜全然相信,等她走到那片草药所在的地方,不管多么小心翼翼,这座桥梁都会塌陷。


    可她只能继续走下去。


    一步,两步,她摒弃所有想法,眼中只有那片草药。


    她的身法比一只猫儿还要轻盈,却阻止不了桥梁发出持续的悲鸣。洞中的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黑暗不断拥挤过来,推着她向前。


    等她耐着性子,终于走到那片草药前,刚伸出手,那桥像是终于撑不住了,在洞中不绝的破碎回响声中,摔落到下方的深沟裂谷


    时空突然变换,来到一间房里。


    窗户被风吹开,窗扇啪嗒打上墙壁,夜色无孔不入,烛火飘摇。


    秦河半躺在床上,眉毛耸着:“还是等她回来再问吧,要是她不说实话,我就再也不要叫她姐姐。”


    阿昙道:“你还是会叫的。”


    秦河:“我才”


    门突然打开,秦霜走了进来:“喝药了。”


    秦河愣了愣,赶忙坐直,脸上的喜悦一闪而逝,转换为担忧:“你回来了?你这是怎么了?”


    白色的石灰覆盖着秦霜全身,她端着一碗药,脸上尽是些细小的伤口,像是在锋利的草丛里滚了一圈,身上也脏兮兮的,头发散乱,颇为狼狈,而最让人惊心的,是那双几乎没有神色的眼,仿佛万念俱灰,让人瞧着心里发毛。


    秦霜没有回答,脸上也没有笑容,她快步走到床边,把药碗塞到秦河手中:“喝药。”


    她这副样子,显然是出了什么事,但秦河不敢问,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姐姐。于是,默不作声,乖巧把药喝完了。


    舌尖刚一碰到药汁,她便发觉,这味道和前几日喝的都不一样。等碗底露出来,她才后知后觉想到,药都是拿在阿昙手中的,姐姐那里怎么会有呢?


    盯着秦河把药喝完了,秦霜才眨了下眼,似松了口气。她按着秦河的肩膀,把人按倒,又给她盖上了被子,冷冰冰道:“你现在睡觉。”


    秦河不敢说话,使劲看向阿昙。


    阿昙蹙着眉,拿起空碗,放到鼻尖下轻轻嗅了嗅,还未闻出什么。她便被秦霜抓住袖子,给拽出门去。


    “你跟我来。”


    秦霜走在前面,背影在走廊的烛火中明灭,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袭来。阿昙想要挣扎,手上刚使力,后颈一疼,她眼前一黑,只来得及看见秦霜饱含晶莹的双眼,便昏迷过去。


    把摔下的人接住,秦霜一脚踹开房门,直奔床边,将昏迷不醒的人小心放下去,接着翻过来,脊背朝上。


    手伸进袖中,摸出一根长针。秦霜一手执针,另一手拉下阿昙的衣领,看见那散发着淡蓝光晕的妖印。


    到这时,她的眼泪才滚出眼眶。


    “对不起。”她的嗓音格外哑:“是我无能。”


    她闭上眼,眼前似乎又浮现出洞中的情景。


    “桥碎了,我拼命补救,也只抢回来一朵草药。”


    “我我只能救一个人。”


    说到这里,她给了自己一巴掌,鲜红的掌印浮现在她脸上。


    手指穿过发丝,揪住发根,往下拽去,麻木的痛感无法压制那心里满溢出来的绝望。


    “为什么我总要做这种选择。”


    她确信自己一定被什么凶险的诅咒缠住了,才让她一次次面对困难的,足以将她撕裂的选择题。那些她都还可以忍受,外人而已,没有真正不可抛弃的,可这次面对的是两个妹妹,那本来唾手可得的,能够救命的解药,因为她的失误,她的无能,居然只剩下了一个。


    “我明知道你的一生够苦了。”掌门的那番话还在脑中回荡,秦霜无法原谅自己:“我把你救回来,不是想让你受苦的。”


    她逐渐拿不住那根针,呼吸也变得急促。模糊的视线中,她看着那道妖印,不断呢喃着对不起。


    过了许久,烛火都燃尽了,悔恨,不甘,痛苦,所有表情像是被抹掉一般,自她脸上消失。


    她呆呆望着,血红的眼眶内只剩下了愈发强烈的偏执。


    “我会弥补你的。”秦霜哑着嗓子。


    她拿起那根针,沿着妖印的纹路,刻印下另一道咒语。


    “我会救你。”秦霜说:“至少救你最后一次。”


    半个月后,秦霜回到天虞门,跑到一处亭子里等候。


    听说盘香饮从集议大殿出来,第一时间会来这里。她已做好了准备,要把这些年自己做错的那些事,全部向掌门坦白。


    她要抛弃能抛弃的一切,不当引明上仙了,也不愿再接受大师姐的称号。她这种人,为非作歹多年,自有适合她进入的牢笼,掌门会明察所有事,然后给与她应有的惩罚。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都轻松了很多,还能欣赏一下周围的花海。


    没等多久,一阵脚步停在她身后。


    秦霜转过身,开口道:“掌门,我杀过人。”


    盘香饮的脸色微疑:“杀人?”


    秦霜低下头,开始细数自己的罪行。


    从一开始,她人生的第一场毁天灭地的灾难开始,人肉,与腐烂的妖肉之间,她选择了人肉,而这就是噩梦的起点。这之后,无数次两难的选择里,她都选了最糟糕的那个,并付出了代价。


    有人为她错误的抉择而牺牲。这其中,也包括她自己。她做了很多错事,她向所有人隐瞒,她骨子里在糜烂,她不配拥有继续享生的权力,她应该面临审判。


    不敢与掌门对视,秦霜始终低着头,忏悔自己的痛苦和罪行。


    而若她抬起头,就会看见,青天白日之下,站在她面前的人,那个以狭长的羊骨作为头颅部分,双眼空洞,脑后探出锁链黑手的恐怖存在,哪里是掌门呢?


    说完了心声,秦霜已是泪流满面。


    这时,她听到一声悠久的,轻盈的叹息。


    “唉。”


    尖锐的恐惧如一把刀,瞬间剖开了秦霜的大脑。


    她脚步错乱,迅速抬头,慌张环顾四周,亭子里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没有。盘香饮并不在这里,方才的画面,只是她的幻觉罢了。


    幻觉又是幻觉!


    她好不容易展开心扉,拼尽了所有勇气回顾那段过去,像是把自己分尸一样,去掏心破肚的倾诉,结果只是一场幻觉?这好半天,她对着空气忏悔?这杀千刀的幻觉!还想怎么折磨她!


    她的脸近乎恐怖得扭曲。


    默立片刻,灵力突然爆发,毫无预兆的,她一掌轰在地板上,整个亭子应声破碎,炸开无数碎片,向四方激射,周遭的花海也未能幸免。


    几位路过的仙子,都被这动静吓到,定睛一看,居然是大师姐,不禁细碎讨论起来。


    “你有没有听说”


    “她啊”


    “不知道啊,怎么会这样的。”


    余怒未消,秦霜听见动静,却看不清那些人的人脸,仿佛只是一张张印有诡异笑容的白纸。她狠狠剜了她们一眼,飞速离开,一路跑到集议大殿。


    她正要推门进去,然而,门开着,有一道缝隙,盘香饮的嗓音从里面传出来。她顿时不管什么礼仪,直接趴在门上,偷偷往里看。


    大殿中央,悬浮着巨大的灵力光球,里面是一派和谐的人间场景。盘香饮道:“未来并无灾祸。”


    没有灾祸?那此刻降临在秦霜身上的,都是些什么呢?只是她个人的惨剧吗?难道许多年前,她看到的那两兄弟,就是自己的命运吗?


    算了,不管怎么样,最终都是要死的,结局又不会变化


    盘香饮微微侧首,似是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里头的谈话渐息,人依次离开,盘香饮将预言光球收回袖中,走到门前,将门拉开。看到已无人色的秦霜,她颇感意外:“秦霜?”


    “掌门,”秦霜叫她,眼中闪着不正常的光:“我走火入魔了。”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


    “您杀了我吧。”秦霜噗通一声跪下,并拢双手:“只能这样了,掌门,求你了,我早已罪无可恕。”


    盘香饮皱起眉头:“你先起身。”


    秦霜摇摇头:“掌门,你听我说,阿昙是个好孩子,她性情敏感,容易受到伤害,难过的时候就不喜欢讲话。她会犯些小错,但她绝对不是什么坏人,求您一直相信她,照顾好她,就算有谁想将什么罪名推给她,都是假的!”


    她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我愿意用我的生命起誓,她绝不会做坏事!掌门,您无论如何都要相信她,相信我。”


    女人眼中的执拗近乎癫狂,盘香饮察觉不对,灵力已放出去,搜刮着宗门内的不祥之物,口中道:“我自会如此,你先起来。”


    “不,”秦霜撕心裂肺,她喘了几口气,声音忽而又弱下来:“我对阿昙使用了移魂咒,未来,若是她遭遇了不测,至少可以留下她一片残魂,以掌门之力,还可以把她救回来。”


    用自己的命给别人留下生机,此咒忒毒,没有几个人愿意这样做。盘香饮眼中闪过诧异,她抬手覆在秦霜头顶,片刻,严肃道:“你要毁了自己的前程。”


    秦霜道:“我已没有前程可言。”


    盘香饮道:“莫要胡说。”


    “掌门,我没有别的心愿了,秦河跟着师尊,自然不会有事,可阿昙”秦霜说不出来,她的胸腔是空的,一点柔情都无法挤压出来了。


    “我会看着她的。”盘香饮道:“自然也会看着你。”


    她抬手抓住秦霜的衣领,身影一闪,下一瞬,已到了小山殿。她简单检查了秦霜的身体,封住了她的灵脉后,将她关起来:“你先在这歇息,暂且不要出门。”


    没想到自己的结局只是软禁,秦霜大为失望,她本来觉得死在当年的救命恩人手里,算是一种有始有终的好结局呢,看来掌门也是靠不住的。不过也是,掌门日理万机,哪里有多余的精力放在她身上呢?


    她叹了口气,想自绝经脉,发现灵力滞涩,被掌门完全封死,只能另寻他法。


    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掌门的房间和她的屋子差不多,都没太有人气,风格单调且家具稀少。这倒是无所谓,可她想找个锋利点的烛台,都没找到,令人失望。


    不过,这种事情怎么能难得到秦霜呢?这次依然是选择题,但要选择的,是杀死自己的方法,对她而言,算是她一生中,遇到的最简单的题目。


    她搬来椅子,解开腰带,把腰带的一头往房梁上一挂,另一端垂下来,系好,构成一个恰好能上。吊的绳圈。


    正要把脑袋伸进去时,她听到窗外传来阿昙的声音。


    “师姐。”


    声音着急:“师姐,你在里面吗?”


    秦霜犹豫一瞬,把腰带甩上去,藏起来,接着去开了窗。阿昙站在外面,满眼担忧:“我刚刚听见同门说,师姐你弄坏了亭子。”


    秦霜:“嗯。”


    阿昙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之后,她尽量柔和道:“师姐,不要考虑修仙的事了,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吧。”


    秦霜想了想,死之前陪她出去走两圈,也不错,省得这孩子对自己留下的最后印象,是走廊里的突然袭击。于是,她点头应允,至于掌门的禁闭口令,她才不管。


    就在她离开不久,盘香饮便带着几个殿主都过来,稍微讲述了一下秦霜的状况,便推开门。谁知,里面并没有人在。


    盘香饮旋即探出灵力搜索人的下落,这么点时间,秦霜就是拿出全部本事,也不可能逃出她的灵力探测范围,可奇怪就奇怪在,她的灵力把天虞门草地里的一只小虫都找到了,居然丝毫找不到秦霜的影子。


    “找人。”她言简意赅,几位殿主立即行动。


    另一边,秦霜跟随阿昙浑浑噩噩的赶路,身边人说了些什么,她全然无印象,只记得天明了又暗。等她睡得清醒点了,再睁开眼,听见远远的锣鼓声,昏天黑地之下,鸳鸯镇的匾额高高悬挂在城楼上,楼中发出鬼魅的火光。


    “这”秦霜稀里糊涂被拉进镇子,镇中人都在庆祝,却不知道他们在庆祝什么,到处都是嘈杂之声,以及人们因为欣喜而扭曲融化的脸庞。


    “我们去哪?”秦霜也许这么问了,也许没有。


    须臾,两人停在一处戏台前,台上人一甩红袖,咿咿呀呀地唱戏。秦霜听不懂唱戏的内容,心中遍布着草针般的刺痛。她转头望向身边人,阿昙红润着脸庞,天真问道:“师姐认为人与妖,可以相恋吗”


    秦霜很想直说,你在讲什么乱七八糟的,难道忘记自己爹娘是怎么回事了吗?


    许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阿昙补充道:“并非我爹娘那般。”


    秦霜说道:“妖在人眼中,往往是狡猾危险的。若是妖谈及爱,谁知道她要的是真心,还是这个心呢?”她指了指自己左胸的位置。


    阿昙脸上的红晕有些消退。秦霜继续道:“不要太相信那些注定没有情感的东西,不要认为自己是例外,不要爱上无情的妖。”


    她说完,脑子清醒了一些,想起阿昙自己也算是妖,便笑道:“啧,是不是偷懒看什么故事话本了?还是看上谁了?”


    阿昙的表情变得奇怪,良久,她道:“我都没有。”


    “没有哇,”秦霜转身,往人群外走:“看了也没关系,你师姐我是那种迂腐不化的人嘛?就算是封灵上仙过来,也不会说什么的。”


    阿昙跟在她身后,坚持道:“真的没有。”


    “没有就没有啦。”


    顺着心意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人声远去,流水潺潺,秦霜终于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问:“这是哪儿?怎么突然想来这。”


    记忆逐渐补全,秦霜忙道:“坏了,掌门好像叫我不要出门来着?”


    阿昙的疑惑愈重,她问:“不是师姐想来鸳鸯镇吗?”


    秦霜道:“我?”


    阿昙道:“师姐给我写的那份信里写着。”


    说到这个,红晕重新爬上她耳后,她有些磕巴道:“那那”


    看她的样子,似乎真有其事,但秦霜拼命回忆,也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写过一份要来鸳鸯镇的信,更何况,她根本不知道鸳鸯镇是哪里啊。不过,考虑到她最近状况确实不佳,若是真写了,而她忘记了,也是有可能的,便先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沉默。


    微风吹着,叫人清醒。阿昙把想说的话咽回去,垂下眸子,低声道:“师姐觉得,半妖的寿命不会长久吗。”


    为何又突然说到这个了?秦霜搞不清状况,先安慰:“那些死去的半妖,大部分都没有你活得久,看吧,你要做那个例外。”


    方才说没有例外,现在又是例外,阿昙撇了下嘴,又认真说:“如果我不再是半妖了呢?”


    “嗯?”


    两人走到一处溪流边,此处假山极多,流水也多,风景还算是不错。秦霜随口的疑问,不经意间,她低头,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这一下,便挪不开步子了。


    因为她看到了很多人。


    阿昙,秦河,盘香饮,江舟摇等等,过去在她人生中占据主要位置的那些人,此刻都出现在水面的倒影中。


    秦霜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她不由自主蹲下。


    倒影之中,秦河站在她身后,抬手触碰着她的肩膀,口中说道:“我是魔物。”


    慕千昙始终在猜测魔物以什么样的身份待在秦霜的身边,如今来看,也许每一种身份,她都充当过。她是秦霜身边的所有人,看着秦霜长大,比谁都了解这个孩子,自然也做得出最损心性的局,就这样把秦霜逼到疯魔。


    没有丝毫怀疑眼前的场景,也没觉得异常,秦霜勾起了唇:“从哪买来的旧书,你学错了,魔物可不是这样的。”


    上一秒还在和自己对话的人,突然蹲下来,对着水面自言自语。阿昙有些慌张,蹲到她身边,看着那张认真的侧脸,颤抖道:“师姐?”


    水中的影子说道:“魔物应该是什么样子?”


    秦霜道:“你想象不出的样子。”


    “是我想象不出,还是你想象不出呢?”


    “师姐!”阿昙提高了嗓音,可秦霜不为所动。


    她伸出手,试图把人拉起来,却失败。秦霜仿佛痴迷了,双手扒住河沿,耳朵贴近水面,要听到什么声音似的,而她也的确听到了,因为给出了反应。


    不知那是什么魔鬼之语,流入了秦霜的耳中,她脸上和善的笑容逐渐僵硬,一点点剥离,转变为一种可怖的苍白。


    她仿佛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嘴唇不受控制的发抖,眼角漫上血丝,眼中多了某种顿悟,以及矛盾的憎恨,到最后,甚至变成一种无法理解的狂喜。


    “我没有走火入魔!我的不幸都是你造成的!”


    仿佛终于找到了困扰已久的答案,秦霜双眼含泪,大笑着起身,指着水面道:“我就知道!什么命运啊,就是有人在搞鬼,你,魔物,你跟随我那么多年,处心积虑想要改变我,你成功了吗?”


    阿昙着急道:“师姐,你怎么了?你看着我,你还知道我在这里吗?”


    “你不可能继续控制我了!”秦霜转过身,满面红光,兴奋不已道:“阿昙,杀了我,这样的日子终于能结束了。”


    她*短短两句话就让阿昙陷入崩溃:“师姐!”


    秦霜道:“你看啊,她就在那里,一只魔物,就是她让我不断地选择啊选择,就是她害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我对付不了她,但我至少可以阻止她!你杀了我,当师姐求求你!”


    阿昙摇头道:“对不起,我不该带你出来,我们现在回去。”


    一只手从地下伸出,抓住秦霜的小腿,逐渐有越来越多的手,从水中,石中,她自己的身体中伸出,抓住她,把她往下拽。时空发生巨震,裂缝自天边衍生。裳熵握紧了慕千昙的手,提醒道:“这里要崩塌了。”


    一个个影子自虚空中浮现,她们有着橙红的身体,额头处都歪歪扭扭刻着一个“合”字,身体表面反射着红光。她们向争执中的两人游去,像抢食的鱼,不可见的牙齿咬碎血肉,混乱爆发。


    光晕充斥在视野之内,大地也裂开,水流汇成瀑布,流向深渊,破碎之声从头顶压来,那光芒逐渐压倒了一切,让世界陷入纯白。


    所有声音退去。慕千昙举着莲叶,默数了三个数,眼前绽开金光,集议大厅内部的细节显现,脚下是平静的湖面,薄雾拂过。


    幽怜梦走过来,将阵法关闭,两道闸门合拢,池水被关在了地板下方。两人得以下降,踩上地面。


    莲叶已枯萎了,大殿内依然坐着黑压压的鸟群,却无人出声,沉默弥漫。


    亲眼目睹了那样的惨剧,以及魔物的鬼魅残暴,没人能说出话来。


    慕千昙松开了裳熵的手,望向长桌。


    也许是灵力过度消耗,绮山脸上的花全都萎败,垂在脸边。在她对面,秦河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姬艳朝站在她身后,捂住了她的双眼。她的手背上生出了数只圆润小巧的蘑菇,眼睛里也是一圈圈的蛊惑咒法,妖气淡淡逸散。


    幻境最后的场景,虽说没有展示完全,但也能猜到了。阿昙应当还是杀死了秦霜,这一幕被后面赶来的盘香饮看到,掌门或许会相信阿昙的解释,但别人不会,误会就此产生。又因为亲手杀死了敬重的师姐,阿昙就此性情大变。


    “魔物的身上有一个字,是合。”盘香饮走近,她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阴沉:“我有一个猜测。”


    心中翻涌的感情太多,慕千昙暂且也放下了进入幻境之前,对掌门的小小意见。她道:“您说。”


    盘香饮道:“一个位于神魔森林的古国,我对它了解不多,书海阁中也许会有记载。”


    慕千昙道:“过几日,我与裳熵跑一趟。”


    盘香饮道:“今日便出发。”


    “好。”慕千昙点点头。


    魔物这番藏于暗处的耍弄,祸害了一个前途一片光明的正派修者,是盘香饮所不能忍耐的,更何况那孩子从小就跟在她的身边,却没人发现她一直承受的折磨,迟迟来临的事实,叫人怎么面对呢?


    “千昙。”盘香饮低声道:“抱歉。”


    不知道她是对什么事说抱歉,而慕千昙全都已不在意了。


    至于阿昙,她那样的性子,至死都不会怪罪别人一句,就连那片残魂都是温柔的,所以慕千昙替代她回答:“无妨。”


    离开集议大殿,阳光倾洒下来,是幻境之外的,真实世界的日光。慕千昙站定在树下,抬头望了眼,脸上一片温暖。


    在幻境中度过了那么长时间,出来只是一瞬,在里头对话那会,还脱不出那种感觉,晒到了太阳,才觉得真实。


    沐浴了一会阳光,慕千昙眯起眼,喃喃道:“原来那片残魂是秦霜的手笔。”


    她还以为瑶娥上仙是真的幸运,才留下了那一片魂魄,可原来不是。


    若不是慕千昙穿越过来了,故事线的走向也许会截然不同。


    裳熵没太听清,问道:“师尊说什么?”


    慕千昙看向她:“没什么,我们收拾收拾就出发。”


    两人都站在阶梯上,裳熵比她要矮两阶,所以她是抬眸望来。那清澈眼眸中的神色,复杂到难以解读。慕千昙道:“想说什么。”


    裳熵缓声道:“我在想,原来被预言困住的人不止是我自己。”


    她说的约莫是盘香饮对阿昙的算命结果,而方才幻境里有关于阿昙的一切,与慕千昙都没有关系。她抬了抬下巴:“去书海阁之后,我有话要对你说,至于现在,闭嘴。”


    她往前走两步,忽而听到一声极轻的呼唤。


    “阿昙。”


    她转过头,望向丛丛密林。


    树影深深,不见旧人。


    第297章 这才是我的过去


    出了集议大殿,两人去了趟最近的集市,采买了些东西后,便直奔传送阵法,定位到天下书海阁。


    炫目灵光自脚下升起,遮蔽视线,短暂的几息,熟悉的燥热混在空气中,迎面拥挤而来。气温陡然升高,两人站着,还没有动作,肌肤上已被蒸桑拿般的热气熏出一层热汗。


    红棘酒的香气在略显严肃的传送大阵附近也毫无顾虑地弥漫,空气中充满了热沙的气味,远处传来摩擦骨头般的奇怪笛声,爬行动物挥舞着爪子爬上沙丘,盯着那人群中格外突出的两道身影。


    离开传送阵法,顶着烈日,两人摸到盼山与弱水的家。慕千昙敲响了小门。刚敲了一下,屋里很快传来回应,木鞋的踢踏声隔着门板不紧不慢传来,还有一声疑问:“谁?”


    裳熵道:“是我们。”


    “熵大人哇,”脚步快了些,声音里多了疑惑:“咦,不是你,而是你们?还有谁?”


    往常应该是只有裳熵一人来的,这是却带上了“们”,盼山对这细微的改变异常敏感,也好奇不已,快速开了门,一道暖光从屋内倾泻而出。她看清了站在薄光里的人,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但站在裳熵的身边,代表着那只会是一个人。


    “啊”盼山站了好一会,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是杀死了伏家家主的瑶娥上仙,久仰久仰。”


    知道她认出了自己,慕千昙免去了多余的解释,直接道:“并非瑶娥上仙,只是慕千昙。”


    盼山侧过身子,朝屋里叫道:“弱水!”


    “来了来了!”弱水收起翅膀,从低矮的房间里倒挂着出来。她像是一个巨大的塑料袋,悬挂在房顶,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跑到了门边,歪着脑袋观察来人:“诶?”


    盼山道:“看看这张脸,仔细看,把你脑子里的那张脸甩掉,记下新的,你心心念念的瑶娥上仙回来了。”


    啪叽一声,由于震惊与事发突然,弱水从天花板掉了下来,摔倒在地。那沉闷的声音还未消散,她便弹了起来,瞳孔放大数倍,紧盯着出现在门前暖光中的女人,试图寻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可惜失败了。


    此刻站在门外的这个,气质和从前那位神色冷淡如冰的人根本不一样,不仅如此,那个女人脸上还挂着友善的笑容,可恶的冒名顶替!这一发现让弱水倍感挫败,十分失望,断言道:“她在笑,她不是我的瑶娥上仙!她不够恶毒!”


    “”慕千昙收起了笑。


    上一世还没死的时候,盼山与弱水都算是豁出命来帮忙了,都是对她有恩的人。她再怎么别扭的性格,再怎么冷漠无情的本性,也不能对这样的恩情视而不见,所以算是逼着自己,摆出了一副能够称得上是和善的姿态,谁成想


    她突然上前一步,藏在身后的右手迅捷伸出。弱水只来得及张开嘴巴,连喉咙都还没有挤出一声尖叫,就见一道寒芒削进了额头。一道冰凉的冷光闪过,她听到如同剪短血管一般的咔嚓声,一缕缕黑色毛发从她的眼前飘然坠地。


    她摸了摸额头,刻在额头的那三个字——慕千昙,失去了刘海的保护,正暴露在空气中。


    咔嚓。慕千昙再次按了下剪刀:“够了吗?”


    弱水目瞪口呆,咬住手,久久不能回神。


    盼山叹了口气,道:“先请进吧。”


    “我们带了点东西来。”慕千昙拿出一个布袋,不怎么熟练道:“集市上都是这些没用的小玩意。”


    请人帮忙,总不能空手上门,再加那份想要报答的“恩情”,显得这一次登门拜访格外重要,但慕千昙这一生着实没什么送礼的经验,和裳熵两人在市场挑挑拣拣,找不到什么合适的。


    纠结半天,想到那经过仔细装扮的黄土洞穴,慕千昙猜测到,那两位也许是超爱买各种家具回家摆放的类型。于是,她便将能看到的商贩摊子上,所有用来装饰屋子的东西,全部买下,一并装到袋里,提了过来。


    把袋子递出去,慕千昙在心里祈祷盼山不要客气。她最无法应付这种情景之下两方的客气推脱,好在盼山也很干脆,直接接过了布袋。把东西拿到手里的一瞬间,她显然低估了里面的东西,所以在扯开袋子往里看时,震惊到眼镜快要掉下来。


    “这”盼山晃了晃袋子,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这小小的布袋里的确装着小山般壮观的装饰品:“好大的手笔。”


    慕千昙:“嗯。”


    这种情况,她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润色一下,但表达友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她而言,更是难如登天。好在裳熵开口:“师尊知道你喜欢这些,你平日很少离开书海阁吧,外面的东西很难买到,所以我们就带来一些过来。”


    盼山也配合道:“要是再晚一步,我跟弱水就出门了,你们来得正好。”


    弱水道:“什么时候来都是正好。”


    盼山拎着布袋,往厨房走:“你们休息,我去准备点红棘茶。”


    慕千昙问:“红棘也可以做茶了?”


    连裳熵都无法干吃下去的酸涩红果子,用来酿酒已是极限,这帮勤劳的小老鼠,竟然还能发挥出它们别的功能。


    “我跟人学的,没有酒好喝,但最适合你们这些滴酒不沾的人。”盼山的回答远远从厨房传来。


    慕千昙看了眼裳熵,故意重复:“滴酒不沾。”


    如今把酒当水喝的人错开了视线,默默低下头,不言不语。


    盼山走开了,弱水还在,哆哆嗦嗦把门给关上,两手焦虑地相握,来回磨搓。


    与喜欢的人重逢,她别提有多高兴,但她的脸依然无法正确处理感情,那瞪大的眼睛,尖利的牙齿,竖起的毛发,攻击般的姿势,都让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试图把人驱赶出自己家的无情捍卫者。


    看出她的紧张和无所适从,慕千昙适时道:“你是我见过长相最邪恶的修者。”


    弱水不好意思道:“您一来就夸我。”


    这般神态,轻易就把人拉回到从前。慕千昙看着,脑中忽而闪过弱水曾给她写的那封信,充满了中二病晚期,偏颇,


    脸上的笑意很轻,像一阵柔风,只有极为细心的观察才能看到。弱水不久前还在谴责那不知好歹的笑容毁掉了完美的瑶娥上仙,而这一刻,突然又觉得,笑着的她,也有别样的魅力,甚至比那个冷漠的瑶娥上仙,还要更吸引人。


    “给你这个。”慕千昙自袖中甩出一个小盒子。


    弱水下意识接过,翻过手掌一看,是半个巴掌大小的黑色圆木盒。她将其打开,里面装满了黑色的药膏,散发着一股子浓烈的药味,近乎刺鼻。


    慕千昙道:“抹到你的额头上。”


    应该先询问这药膏有什么用才对,但弱水已下意识按照慕千昙的话行动,爪子挖出一大坨黑色药膏,拍在额头,均匀抹开。


    药物刚接触到那片肌肤,一种奇异的痒感从她所刻印的那个名字里传来,犹如万千虫噬,难以忍受。


    “啊啊啊!”她忍不住要去抓,被慕千昙握住手腕,严厉呵斥:“别动。”


    女人的脸很是严肃,弱水被吓住了,强忍住不适,完全不敢动作。可额头上的痒感越来越强烈,已逐渐变成了痛感,像是什么东西在拼命往皮肤里钻。她承受不了,蹦了起来,牙齿也来回打颤。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大叫一声,连滚带爬窜进浴室,直接一脑袋扎进水中,把那药膏洗了个干净,这才虚弱地爬了出来。她摸着额头,心有余悸,却一点也没有怪罪慕千昙的意思:“这个是你做得吗,我都做不出来这种嗯?”


    她脚步突然停住,摸额头的手用力搓几下:“名字呢?”


    她的额头一片光洁,慕千昙那三个字,不见了。


    慕千昙道:“我抛弃了我的过去,你也抛弃吧。”


    搭在额头的爪子来不及收回,就定在那里,弱水愣了足足好一会,才弱弱道:“可我身上还有血海深仇。”


    “你的仇人已经死了。”慕千昙说。


    弱水的整个族裔都悄无声息的死掉,这不是两个族裔之间斗争的结果,也不是其他妖物入侵导致的。按照弱水的年纪,查一下各个宗门剿灭恶妖的记录,弱水所在的家族,大概率也并非死于修者之手。


    那么很大可能,凶手就是当年为了炼制妖印而到处秘密杀妖的伏郁珠,银蛇身上那道蝙蝠妖印,或许就是弱水家人的血肉。


    这只是猜测,没有切实的证据,而伏郁珠已死,弱水又疯疯癫癫,就算有心替她复仇,也不太可能找到“真凶”了,那何尝不编造一个“谎言”,让她相信自己已完成那希望渺茫的“复仇”呢?


    “果然”听完慕千昙的解释,弱水热泪盈眶。


    她原本要露出一个极其凶恶的表情,却好似是突然开窍,不再以恶意表达欣喜,而是真真切切的,露出了自从目睹家族惨案后再也不曾露出的微笑,只是不太习惯,笑得乱七八糟:“果然是您才能帮我完成这件事,预言的童谣是真实的!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长久憋在她心底,长久被压抑,一朝放出,像是打开了笼子,飞出一群疯狂的鸽子,整间黄土小屋里都充满了那把肺吐出来一般的大笑。盼山端着红棘茶慢慢走出来:“她还是疯了。”


    除了那个踢开窗户飞走的,其余三人分别落座。盼山斟了三杯热茶,配两片面包与红棘果酱:“你们这次来,肯定是有事需要我帮忙吧。”


    慕千昙先抿了口茶水,意料之外的甘甜绽放在舌尖。她点点头:“好茶。”


    捏着茶盏,她说起了这次过来的目的。盼山听罢,沉吟道:“神魔森林。”


    慕千昙道:“掌门说,那片森林的过去比北斗七星宫要古早得多,目前存世的人,没有多少认识的,就算知道,也仅限于在古老传说中听到一些边角,但书海阁不一样。”


    “森林里的古国。”盼山沉默的时间久了些,似在回忆:“我不记得了,不过,只要人们会说话,读写,就一定会留下东西来。而能写在纸张或者石头上的文字,就不能逃脱被拓印并保存在书海阁的命运。”


    她取下眼镜片,擦了擦:“我明天会带着人尝试去寻找,你们先住下吧。”


    和盘托出了这次过来的目的,也成功送出礼物,一切都很顺利,慕千昙终于松了口气:“多谢。”


    盼山道:“不必谢我,你身边这位年轻的掌门,做了太多我们尚且无以为报的事。”


    红棘茶清透的水面倒映着女人略显坚毅的眉眼,裳熵向她敬了一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盼山望着她的脸,又看了看慕千昙,本想说瑶娥上仙变得与以前不同了,但裳熵又何曾是第一次见面的裳熵呢?如今坐在这里的两个人,都已变了样子,已是很多年过去了呀。


    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门被人大力推开,弱水如一阵风刮进屋子,她爪握一把刀,满脸是血,兴奋至极道:“看我的新名字。”


    几人往她额头看去,那里赫然出现了一道新的伤口,还是刻着慕千昙三个字。


    慕千昙揉了揉眉心,而盼山习以为常:“随便她吧。”


    接下来几天,盼山带着她那帮小老鼠一起,钻入了书海阁的汪洋大海里,寻找神魔森林有关的书籍。慕千昙与裳熵在附近的空置房间里住了下来。


    在得到神魔森林的地址与古国的历史后,她们一定还有得忙,这难得的休闲时间,显得格外昂贵,可惜要做的事情太多,还是无法享受。


    裳熵不知道从哪背来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写有各种待解决问题的纸张,还有宗门妖怪们送上来的纸卷,以及她所思考的对敌方法。每天慕千昙一睁眼,就看到裳熵伏案在灯下写写画画,三餐都草草解决,直到入睡也不停下。


    她陷入了一种长久到形成习惯性动作的思考中,好像这样做就可以破开什么似的。慕千昙也看不下去她整日像个枯木趴在桌前,便在一日傍晚,叫她道:“裳熵。”


    笔尖停下,裳熵抬头:“师尊。”


    慕千昙站在门边:“外面还有夕阳。”


    她说完,转身往外走。壮烈的火红燃烧着半边天,沙地呈现橘色,一队队骆驼像一根根细线蜿蜒在沙漠之上。慕千昙漫无目的,只当是散心,随意走走,沉浸在无处不在的红棘香气中。


    她的脚步之后,很快跟上了另一道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了一处高耸的沙丘。此地视野不错,风也不急。慕千昙还算是满意,席地坐了下来。裳熵挨着她坐下,一同遥远灿红的天际。


    相对沉默良久,裳熵说:“师尊那天说,来到书海阁之后,有话要对我讲。”


    慕千昙道:“前言这么生硬吗?”


    裳熵说:“师尊说过重视我的坦诚。”


    对这句话毫无印象,慕千昙挑眉:“不记得了。”


    她敲了敲膝盖,接着,伸出手:“翻天镜。”


    裳熵拿出了翻天镜,一点金光掉进慕千昙手心。


    慕千昙握住镜子,注入灵力。很快,一个身穿西式校服,格外水灵的少女,出现在两人面前。她刚一落地,便不耐烦地以手朝自己扇风:“好热啊,你来沙漠里了?事情做完了吗,这么有闲情逸致。”


    少女望向眼含诧异的裳熵,不屑道:“你看什么,又一个古怪的人。”


    “”裳熵说不出话。


    她比谁都清楚翻天镜的作用,而它所指明的真相,即将从慕千昙的口中说出。


    “你在幻境里看到的那一切都不属于我,这才是我的过去。”


    第298章 你可以把我当成一阵风


    斜风带起沙粒,均匀摩擦过沙丘表面,堆在并肩而坐的两人脚底。


    象征着真相揭开的话从慕千昙口中说出,如一粒石头,投进裳熵心里的海洋,以轻盈的姿态,沉到了前所未有的最深处,敲击着心的冰壁,让她震动,手指也麻痹起来。


    她等这一天,也许等了太久,已至于比起开心,眼眶先泛了红。


    沙丘之上,一片寂静。像是被吓到了,风不再光顾。


    那两人神色各异,明显都有心事,没人注意自己,习惯位于人群焦点的小昙不满道:“你在说什么呢,这谁啊。真是热死了,你俩是铁人吗?没感觉?”


    “我很早便有所怀疑”就在小昙快要耐心耗尽,要冲上来把两人从自己的世界里摇醒时,裳熵终于开口,微微哑着嗓音。“三年,我遍寻了世间所有往生之法,都无法挽回师尊的生命。可师尊却以新的面容回来了,我便知道,你身上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小昙嘀咕:“不是哑巴。”


    “而幻境之中的瑶娥上仙,和师尊毫无相同之处,那并非是性情变化就能够解释的,”裳熵凝肃眉目,转向慕千昙:“如今的我,有资格知道师尊的秘密了吗?”


    她说得珍重,也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准备,慕千昙却轻松道:“资格?你已经看到了。”


    “在这之前,我对所有人的说辞都是一样的。我失忆过,所以不记得过去的事,说话做事也截然不同,但其实我没有。我和你一样,第一次在幻境了解真正的瑶娥上仙,而那不是我,这才是。”


    小昙摊了摊手:“有人能看到我吗?把我叫出来应该有点正经事吧?我还要上学的。”


    目光认真描摹着对面人的眉目,纤细的眉,狭长的眼眸,难解的目光。裳熵柔了神色,将费解,思索,疑惑,与恍然大悟,都藏在不可见的眼底,只投以认定的视线,代表着她不可撼动的态度。


    她再转向小昙,猜测道:“这是你的童年。”


    尽管知道这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慕千昙还是问道:“和你想象中一样吗?”


    裳熵摇头:“我不敢想象。”


    “还有你不敢想的事。”慕千昙轻笑:“你说我重视你的坦诚,倒是没错,不过,并不只是坦诚,还有你的,勇气。”


    见到第二个“你”字时,她顿了会,直白的赞美于她而言还是较为困难的,但此下没有别人,只有她俩,说些不动听的真心话又怎样呢?她只讲这么一句,说完就不再说了。


    裳熵有所动容,蓝金色眸子里流光溢彩。


    小昙好似看出些什么,眼里充满怀疑:“呵,所以这是你交的新朋友?你们才认识了多久,你就要跟她掏心掏肺说话了?你不是这样的人吧,夸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我劝你三思。”


    慕千昙没有解释,问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交朋友?”


    手掌把衣摆掖进裙子,小昙咳嗽一声,快速整理了一下自己,接着走到裳熵面前,抱着双臂,居高临下:“你家里是干什么生意的?家在哪?一年出国旅游几次,平时开什么车?你的英语水平怎么样?”


    慕千昙道:“英语考试自己考。”


    小昙道:“我当然是自己考。班里那帮弱智都能学会,还能有我掌握不了的?只要我愿意认真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你自己丧失了信心,但不要怀疑我,少说那种没眼色的话。”


    一番颇为不礼貌且暗暗贬低人的言辞,但毕竟这小家伙是从她体内分离出来的一部分,慕千昙还不至于和自己计较,便指着裳熵胡说八道:“她是乞丐,每天上街乞讨,挣的钱能买下一座机场。”


    这荒谬的一句话,让小昙噎了下。


    如果此刻鼻梁上有一副眼镜,她一定会伸手推高,再方方面面仔仔细细打量此人的气度长相。不过,就算粗略一瞧,也绝对不会把这人和乞丐联系在一起。


    那颇显贵气的黑色长袍,柔软大卷的长发,极白的肤色,堪比建模般的锐利的五官,瞧着就是非富即贵的角色。且那般平稳深沉的气度,异于常人的瞳色,也彰显了来路的不简单。


    小昙无语道:“别把我当傻子,我又不是瞎。”


    眼前少女虽说嘴巴不饶人,可那神情与几年前的师尊倒是别无二致,不屑一顾,神采飞扬。裳熵颇感亲切,也觉得奇妙,唇角始终挂着笑,老实回答。


    “我家里只有我一个,母亲在天上,还有一个在我腹中。我在飞龙崖做些小生意,主要是开宗立派,派妖怪去种田干活。四海之内,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我都能去,也的确去过。不怎么坐马车,主要靠飞。”


    小昙觉得她是疯子:“神神叨叨的。”


    若不是这少女在,裳熵这辈子都没有逗师尊的机会,说了一句,已过了把瘾,住了口,免得身边人清算。她看了眼少女身上的着装,偏头道:“你身上的衣服,与那位同行者相似。”


    同行者,指的自然是李碧鸢。慕千昙脑中迅速闪过那抹绿色,皱眉道:“胡说,李碧鸢那身死宅大T恤,我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当抹布我都嫌硌手,还相似,我宁愿倒退一千年穿古代的衣服,也不愿意穿她那个,丢现代人的脸。”


    李碧鸢能买一百件一模一样的丑衣服,每天轮换着穿,用心穿出不一样的丑,而慕千昙虽说也不怎么打扮,但毕竟那时家里的要求在,一些基础装饰还是有的。


    这少女身上,暗红色改良西装裙以及精致的上衣,配着半截白袜和小皮鞋,哪怕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都比李碧鸢的经典皮肤要好看得多。它们俩之间,除了产出于同一时代,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反驳是下意识的,慕千昙调侃完,也不会忘记自己光鲜亮丽的前半生之后,又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心绪复杂,无法回首的过去,经过长久沉淀,也只剩下磨人的残渣,让她还能笑着说道:“其实我也穿过那种衣服,衣领上的怪味洗多少遍都洗不掉,也可能是我没钱用好点的洗衣粉吧。”


    她没有详细提过自己穿越之前的那段生活,这不是有意的隐瞒,而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刚刚离开那个不属于她的家,来到包茵陈所在的噩梦般的小家里,与妹妹从互相讨厌到相依为命的,这不太体面的一段日子,她向来是三缄其口,深藏心底的,但此刻,就如同在脑中回忆一样,也自然而然从她口中说了出来。


    “衣服就算了,只要别再去那种奢华的场合自讨没趣,没人会在意你身上穿着十几块的布料,还是大几千的奢侈品,大家都差不多。但是吃的东西,要是糟糕起来,还挺难受的。”她嘴里泛起了一股苦味。


    裳熵连呼吸都放轻了,不想错过一个字,神情专注。而站在一边的小昙,满脸茫然,眼中隐约流露出一种恐惧。


    慕千昙接着道:“冬天最难忍的不是冷,而是家里的家具都比你要更不耐冻。零度以下,早晨起来的时候,水龙头会被冻上,打都打不开,就算打开了也没有水,因为水管也冻上了,要等到下午两点左右,才有希望接到一点,也是这个时间才能吃上第一顿饭。”


    “夏天的话,付不起空调费,高温很要人命,有的时候气温能到四十度,冰箱是三十年前买的,里面的温度比外面还要高,苹果放进去两天就会变成苹果干,连虫子都活不下去。”


    “这些都不算什么。”


    她空置的那只手揉了揉眉心。


    “最难过的是没有希望。”


    第一次失败的打工,艰难放弃的升学机会等等,她想到哪就说到哪,言辞间没有润色,也没有解释那些对于裳熵而言难以理解的现代词汇。她只是想说,把积压在心里的废料全部吐出来,就如同和亲近之人拉家常。


    “我之前说我嫉妒你,羡慕你,那些都是真的。你小时候也不见得有钱到哪里去吧,但就算是苦日子,你也过得比我精彩,你就有这样的能力。”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坦白自己的最好时机,也许不是现在,但又为何不是现在?


    深不可测的敌人在前,还活着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那就可以做任何事。


    至于还想要面子,不展露自己狼狈的那一面,那就更无所畏惧了。


    不管是在伏家,还是在被追杀的荒野,她被贬低,被伤害,被众人所指责,丢盔弃甲,惊慌失措,那最为困苦窘迫的生死之难,都是和裳熵一起过来的。


    从前的那些事,在后来的这些经历来看,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松开手,翻天镜化作的金光还留在她手中。


    没有语言和动作的指示,但裳熵似有所感。她试探性将自己的手掌覆上去,两道掌心相贴,她的心泛起浅浅的涟漪,而另一道年轻的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


    “师尊!”爱影像是憋坏了,蹦跶着笑个不停:“我好想你呀!”


    夕阳的橙红色被黑暗驱逐,那张笑脸却发着微微的光,明亮洁净,双目如星。慕千昙说道:“那个时候,我没有这样笑过。”


    “因为我的心里全都是怨恨。”


    怨恨抛弃自己的父母,怨恨命运,怨恨贫穷,怨恨生活为何如此艰难。


    裳熵握紧了她的手,不再是试探的小心翼翼,而是坚定的动作,手指挤进了女人手指的缝隙,近乎十指相扣。


    “我明白的。”她说:“我理解师尊。”


    我理解你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我对你感同身受,那出于我们一同出生入死的默契和共鸣。


    “这又是谁啊?”看到又来一个人,小昙顿感疲惫,随即注意到这人穿着件乞丐衣,虽然脸蛋好看到没法说,但其她地方实在乱七八糟,便道:“乞丐吗?”


    爱影也注意到多了个人:“谁是乞丐呀。”


    光看脸,小昙找不到面前这个奇怪的大人与这小乞丐的共通之处,但直觉告诉她,小乞丐的来源怕是和自己相同,于是道:“你该不会是她的小时候吧。”


    爱影:“嗯嗯。”


    小昙道:“你们长得完全不一样啊。”


    爱影骄傲起来:“我是不是更好看。”


    小昙冷静道:“不至于。”


    爱影骄傲完,看向小昙那张脸,眼珠子好半天没挪开:“不过你很好看诶。”


    对于这一点,小昙还是很确定的,冷声道:“没有新意。”


    虽说她很吸引人,但师尊在身边,爱影的注意力还是挪到了师尊那里。她极好的视线,已注意到那两人交握的手上,不禁气急败坏:“我都没有和师尊牵过手!”


    “不是牵手,”慕千昙撑着下巴:“为了让你们两个同时出现,不得已为之的。”


    裳熵:“嗯。”


    爱影嚎道:“我才不相信呢!你根本就是”


    她喊了一半,忽而反应过来一件事,“同时出现”,握在她们俩手心里的难道是翻天镜?那岂不是意味着


    这个陌生少女是师尊的小时候?


    “啊!”爱影叫了一声,一张脸迅速涨红。她不知所措,不好意思再注视女孩的脸,于是低下头,可这一看,不得了,她才发现少女师尊的一部分腿竟然露在外面,顿时鬼叫道:“你你你你你,你不穿*衣服!”


    小昙怒道:“放狗屁!”


    爱影道:“你不好好穿衣服!”


    小昙望向慕千昙:“她神经病吧。”


    “你穿我的。”爱影飞速剥去了自己身上的乞丐衣,扔给小昙。


    把衣服给出去,她自个倒是光溜了,这下尖叫的人换成了小昙。她捂住脸,一副无助的痛苦模样:“啊!我不要,你个臭乞丐!你在干嘛!”


    慕千昙看着她们闹腾,问道:“这个年纪的你还是不知羞耻的时候,怎么还知道害羞了。”


    裳熵道:“她看到了你,所以害羞。”


    慕千昙说:“真没出息。”


    裳熵道:“现在也没什么出息。”


    “你瞧不起它啊,这个很宝贵的。”爱影企图游说她,把自己裹起来。


    小昙崩溃不已,口不择言道:“是你太廉价才看什么都宝贵!”


    “千昙。”慕千昙念到。


    裳熵说:“没关系。”


    小昙愣了下,也知道说的话太难听,可一股委屈翻上心头,压制不住:“你看看你都和什么样的人混在一起了!还有你刚刚说的,那些,什么冬天夏天的,为什么过得那么惨啊?你真是我长大之后的样子吗?”


    慕千昙道:“别否认了,是的。”


    小昙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是走错了哪一条路才把日子过成这样的,我们家破产了?高考失利了?还是我犯法了?”


    慕千昙道:“你没做错任何事。”


    “你不要讲这种话还只讲一半!”小昙濒临崩溃:“就不能说点好的吗?你让我对以后都没有期待了。”


    上一次召唤她出来时,慕千昙就有向她透露过,未来的命运并非一帆风顺的,甚至可能充满了磨难与艰辛。不过,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听到详细的内容就是另一回事了,她方才所描述的生活太可怕,超出了小昙的承受极限,才让她变得痛苦又恐惧。


    慕千昙没有安慰她:“除了糟糕的话,别的没什么可说了。”


    小昙的脸都有些扭曲了:“我以后长大绝对不会活成你这样!”


    慕千昙沉默。


    裳熵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像是在忍耐什么,且忍耐不住了。慕千昙看向她,看到那双眼里的挣扎,猜到她很不爽小昙说的话,但也不能对她做些什么,便道:“没关系。”


    慕千昙轻笑:“我以前嘴巴就是挺欠的,你不是也体会过吗?”


    “我没有这样认为过。”裳熵坚定道。


    “没有?”


    “没有。”


    慕千昙说:“那之前,每天都说要出师,想要赢过我,对我喊打喊杀的人是谁。你当我真失忆了?”


    裳熵道:“师尊明察,我那时对你很凶,但我心里可没有想过真的去伤害你。”


    过了会,她补充道:“早在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被你吸引了。”


    又是几息过去,她再次说:“直到今日为止,依然如此。”


    慕千昙问:“依然如此什么。”


    冷不丁的,裳熵说:“我爱你。”


    小昙闭嘴了。


    “我才不跟你吵架呢,我也要和师尊玩了,”少女师尊固然新奇,可还是朝夕相伴的师尊更为亲切,爱影重披上衣服,蹦跳着来到慕千昙膝边,像是要和裳熵攀比似的,提高嗓音道:“师尊师尊师尊,我也爱你,我最爱你,比她要爱!长大的人都不乖,我才是最最适合你的。”


    慕千昙对她们这副表现习以为常,只是在重逢之后,裳熵变得沉默寡言,这么直接的时刻倒是很少,不过,也不是没有。她不觉得怎么样,但那少女显然已接近疯狂。


    “你,”小昙的脸色格外精彩:“你们。”


    慕千昙挑眉,突然好奇她的表现。


    “不是吧”不忍直视般,小昙闭上眼,重新解读了那个牵手的含义,一种不合时宜的顿悟绽放在她脑袋。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刚刚听到的一切糟糕未来,都被这个可能的现实推倒脑后。


    她费了好大劲才接受这件事,也许还没有接受。那张略有些扭曲的脸,硬从嘴里挤出一句:“你在古代搞同性恋,不会被处死吗?”


    见她好玩,慕千昙也就没解释两人的关系,而是顺着道:“差点就死了。”


    “但,但是绝无可能!”小昙捂住头:“我根本不是啊。”


    她有限的人生里根本没谈过恋爱,也没对谁心动过,所以本来可能的心动对象就是未知,但小昙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倾向,这让她的世界观几乎倒悬了,一切都在重塑。


    半晌,她咬牙切齿:“所以你是因为出柜被家里赶出来了吗?”


    慕千昙指裳熵:“我没有想法,是她一厢情愿的。”


    小昙道:“她哪里是一厢情愿?你这不就是跟她走了!不要嘴上光否认,说没有,误会,不在乎,类似的话,你没有明确拒绝,就是已经被她掰弯了!”


    她的脸色一片灰败:“我的人生被毁了,我以后还要当官呢,这下什么都没了!”


    慕千昙道:“我都不记得我还有这种梦想。”


    裳熵道:“无需难过,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


    小昙打断她:“你就是听这种花言巧语沦陷的?别人给的这些东西,你靠自己得不到吗?仰仗他人而活,跪着乞讨过日子,到最后只会沦为废人,再被轻易抛弃。不思进取。”


    没有被她的态度所影响,裳熵继续说:“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陪你拿到,我能给你的只是力所能及的支持。你有坚决心,有韧性,永不服输。你很强大,可以不需要任何人,也能稳稳地走,再大的困难也不曾打倒你,你不会失败,你的荣誉只属于你。”


    “你可以把我当成一阵风,赶路的时候,可以向风少许借力,这不会影响你的前路。”


    她说得格外真诚,那双眼睛里,满是稳重的赞赏,而非高高在上的控制。小昙愣住,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个字:“切。”


    她转身,再也不顾形象,坐到沙地上,为自己的未来悲哀。见状,爱影上前道:“别难过啊,我陪你。”


    小昙抗拒道:“不必!少对我散发这种无用的好意,也别打我的主意!”


    爱影问:“那什么才是有用的好意啊。”


    “不知道,你离我远点,这招对我没用。”


    “我用什么招啦,你不识好人心。”


    你一来我一语,两人竟是拌嘴拌个不停。


    漫天星空洒下柔纱般的光,沙丘呈现出一种梦境般的银色。


    听她们吵了好一会,风从低洼处卷上来,慕千昙察觉到冷,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她道:“行了,收起来。”


    霎时间,两道影子都消失不见,寂静重回沙丘。


    “回去吧。”慕千昙松开那只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往回走去。


    和影子说话的好处就在这里,不管开了多么离谱的玩笑,不管说了什么话,袒露了多么残酷的现实,都不必当真,只需要收回身体,就可以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方才,看似是四人在热热闹闹的聊天,但实际上,依旧是她们两个,在共享着彼此都知晓的秘密。


    慕千昙往前走,身后,依然跟着那道不远不近,不轻不重的脚步。


    等回到了住所,她一言不发,先去洗了澡。


    一切收拾好,她钻进被子,因过度诉说而毫无睡意。


    就这么随意的讲出了那段过去,后悔吗?


    扪心自问,并不后悔。


    她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些事早晚都会披露给裳熵,可能不止这些,在不远的将来,也许还有更多事,将会以不同的方式,告诉对方。


    门轻轻响动。


    慕千昙望去。


    她前脚刚出浴室,裳熵后脚就进去了,没用多久,便湿着头发推开门,也不问一句,便走了进来。坐在床沿,一身水气,看样子有话要说。


    慕千昙能猜到她要说什么,等待着。


    “师尊,”裳熵半侧过身子,俯趴在慕千昙盖着被子的双腿之上,闷闷道:“不要敷衍那些过去。”


    她的敏锐比慕千昙所想的还要深刻。


    敷衍这个词,用得很准确。


    慕千昙不后悔把一切都说出来,但后悔说得太过于惨烈,弄得普通的谈话像是抱怨大会一样。


    理想中的场景,她一笔带过,只是告知事实,解除误会,并不想换来裳熵的什么反应,所以她才在说完的那会,叫出了裳熵的爱影,转移了话题和注意力。


    两个年纪小些的,果然很快就闹了起来,那些由她营造的悲惨氛围,都溃散了。


    但这份逃避,还是被捕捉到。


    此刻,那两个小的都不见了,窄小的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人,裳熵那咬住就不会放过的狗性子,是不会让这些事轻易揭过的。


    手上滴了凉意,有些湿润,慕千昙想谴责她不把头发擦干就上她床的恶劣行径。


    可一低头看,才发现。她以为那是女人发尾的水,实则是她眼中的泪。


    第299章 你至少要先撕了这片天


    慕千昙知道她会为了自己流泪,就像知道旱地早晚会迎来大雨一样,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早,这么轻易,在更多的细节没有纰漏之前就倾泻如雨。


    她垂眸望着趴在她双腿之上的女人,潮湿的发丝在床面上铺开,像痛苦的触角。手背依然察觉到凉意,女人却丝毫没有在哭泣的迹象。她曾是仰天大笑放声大哭的孩子,如今苦与乐都深藏在海藻般浓密的黑发,与那身黑袍之下。这突如其来的悲苦,使那严格的肃穆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把我的床弄湿你就死定了。”慕千昙以指节摩擦了一下裳熵的眼下。


    裳熵深深吸了口气,嗓音微颤:“为这样的理由而死,是幸运的。”


    哪里幸运?曾被视为毁天灭地的噩梦般的人物,到象征着抵抗魔物希望的新生掌门,她以一个引人注目的身份和形象,集中了所有人的视线,没人会怀疑她的胜利和失败都会引来一场盛大的死亡,而她要辜负所有人的期待,徒劳为无聊的事哭亡于一个女人的床上吗?


    “你本可以为伟大而死,困顿于感情里是很丢脸的事。”慕千昙说出这话,她被绕进了陷阱,短暂忘记人可以不为谁而死,并只为自己而活。


    裳熵说:“有些死法不丢脸,但痛苦。”


    心中浮现出了很多画面,慕千昙以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考验语气,问道:“比如?”


    不用费心就将回忆之书翻开,因为裳熵时时刻刻都在重复品嚼。她状似轻松地笑:“岩浆海。”


    死亡不应该是能反复体验的事,但若不幸体会了,有机会反复思索,来回比较,到最后会发现,还是第一次的死亡最为触目惊心。


    在数次去往伏家的经历中,慕千昙也见识过那祭坛之下的沸腾地狱,只是升腾而上的热气就足够将人烫伤,遑论身处其中。她抓住女人的一缕发尾,不管指尖指缝都染上水迹:“去恨魔物。”


    “我本就恨她。”裳熵喃喃道:“也恨师尊。”


    慕千昙:“嗯。”


    脑海中的画面让人窒息,像被钳住喉咙,裳熵的舌头也颤抖起来:“是师尊让我体会到了,原来还有一种死亡比肉。体上的痛苦还要更加可怖。”


    像是为了确认人还在似的,她从被裘间抬眼,濡湿黑发间,一双动人心魄的蓝金眸子,是任意一个铁石心肠之人都无法抗拒的纯粹。所有情感在那里都得到了放大,把细节一览无余得展示出来,而这正是目光主人的目的。


    她再一次彻底地表露了,曾在胃之塔中承受过的委屈与绝望,以及对于永恒失去的恐惧。


    慕千昙不为所动:“被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牵动心神,不管源于爱还是恨,都不是幸运的,最后得到的也只有痛苦。”


    裳熵的这份专情反而证明了她的想法,把自己的心寄托于她人,就算能得来短暂的欢喜,结局也不会尽人意。裳熵看出了师尊的蔑视,但没有辩驳,而是重新把头埋下去,换了一副口吻:“能看到你,真好。”


    慕千昙顶了下膝盖,提醒她重逢之期已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现在不是我刚回来那会吧。”


    这次轮到了裳熵不为所动:“师尊坚持度过了那么多苦难,现在还好端端睡在这里,我还能看到你,听见你的声音,真好。”


    片刻,她小声道:“我觉得,人与人之间能够相遇,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如果我十五岁那年,没有进入那个巷子,是不是就不会遇见师尊了?”


    慕千昙道:“那倒不是,我去那个小村子就是为了找你的,不在巷子里,也会在别的地方,把你抓回去。”


    裳熵点点头:“嗯,师尊说过,是为我而来的。”


    慕千昙道:“早就提醒你不要骄傲,你心里清楚我是为了什么而找到你。”


    为了一场蓄谋已久但没有实现的罪恶。


    裳熵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笑:“师尊没有如愿以偿。”


    慕千昙难以反驳。因为事实就是,她费了老大劲做足了麻烦的前置准备,却最终放弃了这个唾手可得的机会,还反向威胁李碧鸢另寻她法。她是个从不缺乏执行力的人,可以为自己的一切恶行找到借口,加以辩护,最后有没有真正去做,这就是她的态度,再怎么也否认不得。


    她不可能更改自己历史的选择,且她隐隐觉得,就算重来一次,结局也不会有所变化。


    那么,是出于什么原因放弃了呢?


    是她重新想出来的理由——担心作为女主之后的裳熵死掉了,世界就此崩塌吗?


    她会在乎这个世界是怎样的状态吗?


    好像也没有这种多余的好心。


    许久之后,她只是说:“让魔物那混球捡到便宜了。”


    裳熵没有表现出对这个回答的态度,她微微撑起身子,免得压得师尊腿麻,而当她意识到师尊无声忍耐了这些——指她得寸进尺地接触与毫不顾忌的寄托重量,却没有引起师尊的反对时,一种酸涩的欣喜如同泡沫在她心中泛滥。


    “师尊,可以再说说我们两个吗?”她问,尾巴探了出来。


    分离的时间,没能创造什么共同的回忆,而还住在一起时,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近乎形影不离,慕千昙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看到你就烦,没话可讲。”


    裳熵划定范围:“说说我们的过去,我担心师尊忘了。”


    首先从脑海中划过的是一道白色,在暗夜中肆无忌惮的奔跑。慕千昙想笑,却是忍住:“你小时候的事太过于惊世骇俗,我这辈子没遇到过比你还要荒谬的人,要忘记那些事,最起码还要再轮回几次。”


    裳熵紧追不舍:“那师尊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考虑到她性子有多执拗,慕千昙抱着赶紧打发的心思,决定随她提问,并给与最诚恳的回答:“裸,奔。”


    听起来很是离奇,行为上也是,但也并非全是坏处,至少证明了这大傻龙在掩饰自己方面不会付出一丁点努力。她热衷于赤。裸,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


    “还有呢。”


    “食量惊人。”


    尤记得刚见面那会的那顿早饭,她人不大不胖,看着甚至有些消瘦,却在餐桌上以牛一般的胃口,第一次叫慕千昙见证到书中文字的具象化,而上一个接近的时刻,是裳熵被甩飞,面具掉下里的那一刻。两者都是同样的震惊。


    如今的裳熵已抛却了这一习惯,不再为满满的饭碗而开心到满脸笑容。她长大了,明明应该变得更加饥饿,却不再渴求食物。


    “还有?”


    “脾气火爆。”


    早年还受到炽热龙血影响的大傻龙,脾气称得上暴躁,脑袋似乎没有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一切仅凭直觉,好在她富有朴素的正义感,就算是耐心不足,也可以衍生为热情,充满活力,不算是非常令人难以忍受。


    “反应迟钝。”


    若是作为倾听者,算是不错的优点。


    “胡乱咬人。”


    这绝对是恶习。


    脑中响起了快门声,不可见的镁光灯打亮在眼前,慕千昙被迫打开了陈旧的相册,想起了许多。


    踏着火海来救一个讨厌师尊的笨徒儿,站在窗口承诺要帮她种昙花的少女,翻天镜中原本空白的心明之人,手腕上治疗晕船穴位的红肿,腌蟹腿,蚁巢中绝不愿放开的手,壶城地狱里倔强的影子,万药仙岛原野上的雷火。


    以及那场拼死逃亡。


    同样从未放弃,坚韧忠诚的恶面猫官。


    慕千昙知道自己经历不少,却惊讶于遗忘的也那么多,那足以拼凑出一个和眼前人截然不同的裳熵。


    当所有人都被预言吓到胆寒,又垂涎于大龙的力量,而对她百般揣测时,她也许是最后一个记得这大傻龙本性的人。


    回首往日,她所阅读过的,那本以热血龙族少女为主角的小说,早已是过去式了,现下是她们两人共同经历的新篇章。她不再是女主,她也不再是女配,幸与不幸不再不公平。


    视线放空,慕千昙动了动唇。


    描述就这么中断,好在有已经抛出来的内容。裳熵从袖子里顺出纸笔,用舌头湿了下笔尖,装模作样在纸上写写画画:“裳熵喜欢裸。奔,食量惊人,脾气火爆,反应迟钝,胡乱咬人”


    不难看出,师尊在想着某些事,裳熵耐心等待,直到那人自回忆中醒来。


    “听起来像某本三流小说里一章就会登场然后莫名死去的奇怪路人甲,”慕千昙突然接话,总结道:“都是你的缺点。”


    裳熵没有戳穿她的走神,给出了一如既往的包容:“缺点也是我的特点。”


    她检视着纸上的字,煞有介事道:“师尊还少了一样。”


    慕千昙:“勉强给你加一个无知好骗。”


    裳熵纠正:“裳熵对师尊的爱,才是她最大的特点。”


    她总能那么轻松说出这种话,好似不需要扪心自问就明白那心意绝对不会变化。慕千昙望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最重要的本质里掺杂了别人的影子,甘心吗?”


    裳熵道:“这就是我心的意愿。”


    她继续挥毫在纸上写到:“师尊亲口承认,裳熵是很难忘的,她的活力给师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让师尊冷硬如铁的心也烙印上了她的形状,挥之不去。”


    慕千昙道:“你要是良心尚存,就少胡编乱造。”


    裳熵道:“师尊总是下意识否认裳熵对她的重要性,她不想去看真实的自己,一昧竖起铜墙铁壁。这样做是徒劳的,因为她早就知道,两人已密不可分,一起死去,又一起活过来,没有谁曾与她结下过那样深厚的羁绊。”


    “滚。”慕千昙抬脚踹她,随即不可救药的从这个动作回想起,甘泉山上她脱去鞋袜,脚尖点在少女肩头的那个月夜。


    她从裳熵那陡然充满笑容的脸上解读出了一个意思,那就是两人想到了同一个画面。


    这一脚,慕千昙没能踹出去,隔着被子,以比当年还要轻的力道,在裳熵腰间戳了一下,便由于突如其来的记忆而暂停。她后颈发毛,忍无可忍地微笑:“你敢说任何话就死定了。”


    但此时此刻,无垠沙地之下,渺小且充满两人气息的洞窟内,恰到好处的氛围,要如何保持沉默呢?裳熵凝望着靠在床头的女人,看她薄淡的神色被侵染,变得生动清灵。这一刻的满足感让她再次眼眶湿润。


    她弯下。身子,长久的嗯了一声,尾巴沿着被裘的起伏慢慢移动着。


    慕千昙看着她的脸,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狡黠,猜到她不会信守诺言,心中也浮起不安。


    果然,裳熵很快破功:“为这样的理由而死,也是幸运的。”


    “你真是找死。”慕千昙猛地坐起来,两手掀起被子,各执一角,将轻薄的丝织品用力盖在裳熵脸上,企图把世上唯一的龙族就此捂死,满足她不知死活的渴求。


    她突然发难,以达到偷袭的效果,却没有考虑到这个为老鼠和蝙蝠们准备的床太小了,就算裳熵毫不挣扎,两人也立刻重心失调,一起滚到地上去。天花板失去方向,被子变成了绳索,胡乱捆在她的肩,她的手,她的腰,也与头发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在地上滚了一圈,慕千昙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情绪,就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幼稚的事,难不成是被裳熵祸害了?


    太过于迅速到来的羞耻感,让她兴致全无,迅速坐起身,僵硬不动,满心无语与失落,很想一头撞死,反思自己差不多三十岁的人了,怎能无聊到这个地步?


    她揉了揉鼻梁,安静坐了会,随即发现,被丝织品缠住的只有她一人。


    慕千昙转过头,看见一只蓝金色小龙站在被子隆起的小山上,叉着腰,歪着脑袋看她。


    失去了人形的裳熵,让她方才升起的羞耻感顿时消失无踪。


    伸手解开被子,慕千昙站起身,将之丢回床上,自己则来到桌前坐下。桌面摆满了裳熵的笔记和书籍,几乎连容纳手肘的空地也没有。她低头看着,等心绪平复,说道:“你说要我描述过去,自己讲起来,不还是在描述爱。”


    小蓝龙跳上桌子,坐在了砚台上:“我的过去只有爱。”


    很令人诧异的,慕千昙相信这句话。


    那她不信任的地方在哪里呢?


    总是在明里暗里确认裳熵的心思,而慕千昙就像她所说的,没有问过自己的心。


    她在刻意回避有关于爱这个字的所有问题,只因她潜意识里认定,爱不仅仅属于恋人,亲人之间也存在,而她很早之前,在游乐园里看到父亲与母亲时,就在爱里品尝到了彻底失败的滋味。


    她可以回避思考,却无法回避痛苦,那个场景折磨她直到现在,让她如同惊弓之鸟,抗拒所有依赖与亲密。


    而今,已体会过多次死亡的她,终于愿意面对那个难题。


    她知道裳熵目的不纯,那她抗拒裳熵的接近吗?


    她刨根问底,找出了答案。


    并不讨厌。


    在思维的迷宫中兜兜转转,慕千昙发现,就像小昙所说,如果她排斥,早就在一开始便会断绝裳熵的所有希望,而她纵容那份火焰般的爱燎原,这是比所有心声都要明确的答案。


    目前她们之间的距离和关系,都是她下意识默许的结果。


    “裳熵。”慕千昙念她的名字:“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吗?”


    小蓝龙眼中爆发出奇异的光彩,她呲溜一下站起来,爬到她手边:“师尊需要我给出什么样的证据呢?”


    慕千昙瞥她:“太为难你了?”


    小蓝龙拍拍胸口:“恰恰相反,我很擅长。”


    “什么。”


    “很擅长表达对你的爱。”她像是一个藏有宝藏,终于等到应来者的人,开开心心爬到一本书跟前,拍了拍书皮:“这本书里夹了一些没什么用的信件,您要看吗?”


    虽然她没明说,但慕千昙大概能猜到是情书之类的东西,便道:“懒得看。”


    末了,她又道:“用信来表达,不像你的作风。”


    小蓝龙一本正经说:“小的时候,我对您有不好的想法,那会我没有能力对您做什么,现在有了,所以我才变得胆怯。”


    “讲什么呢。”慕千昙曲起手指,弹了她脑瓜一下,像是弹板栗:“你还真以为自己强到世间无敌了?”


    小蓝龙道:“我只是在说真心话,没有冒犯师尊的意思。”


    慕千昙道:“挺冒犯的。”


    小蓝龙鞠躬:“那就对不起,我错了。”


    龙须颤颤巍巍,像猫儿的胡须,一上一下扇风。慕千昙环抱双臂,看着那条小蓝龙,心中尚有数道难题未解。


    她起身,走到床边,重新躺下,盯着天花板,问道:“天下很大,你甘愿被一个人困住吗?”


    难道情感不是一种困顿吗?就像住在洞穴里,视线一定会被阻隔一样。为何有人愿意将它推到如此崇高的位置?甚至用生命去追求?


    “你认为我被爱困住了,是因为你不在乎它。”小蓝龙老成道:“这几年我见过很多人,即使是最多的凡人,你所轻视的爱,也几乎无人拥有,所以它是珍贵的。”


    感受到某只小龙爬到了枕头边,慕千昙道:“你本来可以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想去哪去哪。”


    小蓝龙道:“如果我想去一个地方,说明那个地方很好,而如果那个地方很好,我就会和师尊一起去。”


    慕千昙道:“我们意志不同,神往之地也天差地别,这都是长此以往后矛盾的诱因。”


    小蓝龙理所当然:“可我只神往你,那么你想去的地方,不也是我的梦想之地?不过,师尊已经在考虑我们的以后了,哪怕只是不详的那部分。”


    慕千昙摇头:“强词夺理。”


    小蓝龙一屁股坐下,望向女人白皙的耳垂:“人本来就有不同的活法,若是没有它,我很难坚持到现在。对师尊的思念塑造了现在的我,师尊怎能对此谴责。”


    “那是你。”


    “不是我的话,有谁能理解我与师尊重逢的欢喜呢?为此,除了想方设法维系现下的生活,我不再祈求任何幸福了。”


    “你也许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这种话的重量。


    也许是她不知道,也许是慕千昙自己不知道,于是这段话未能说明。


    “裳熵啊。”许久之后,她再一次念起这个名字,还伸手抓起了小蓝龙,观察她偌大的两只眼睛。


    在那里,慕千昙解读到一种泡在蛋壳里千百年不曾撼动的耐心。她知道无论自己提出什么样的质疑,这早已把全部心交付的大傻龙都会用游刃有余的姿态,用时间,用行动,用文字,来一次次表达爱意,直到一颗风化的心表明愿意。


    小蓝龙恰在此时开口:“幼时,我逃离故城,来到一处无名村落,在无人识得我的村子里另谋生计。我没什么想法,惟有抓抓老鼠,吃吃喝喝,最想做的事,是修一栋能遮风避雨的树屋。”


    “在那个小村落,我遇到一些人,教会我许多事,我觉得新奇,但并不知道那时最大的惊喜尚未降临。在你来的前一天,我为了抓捕一只老鼠钻进了树洞里,看到了一只母兔子生了一窝小兔子,我没告诉任何人。”


    “次日,你抓到了我,我觉得危险,且有一种隐约的预感。我一定藏不住我所有的心事,就如同此刻。”小蓝龙抱着她的手指:“而今你得以知晓,你我初见前夜,有一窝兔子,就诞生在树洞里。”


    慕千昙眼前浮现出一副画面。月色洒在洞中,枯干的朽木里杂草丛生,里面藏着一个兔子窝,大兔子生下一窝小雪团,挤挤挨挨凑在一起。


    裳熵发现了这个秘密,怀揣在心里,准备告诉自己心悦的人,而她不知道完成这件事已是那么多年过去。


    “与我有关的一切小事,我都可以告诉你,我很早就说过,我对你一览无余。”小蓝龙说。


    手握着那只温热的小龙,慕千昙避开她的视线,盯着那纤细的龙角:“你为何如此相信我?”


    小蓝龙道:“我不懂我为何要质疑你。”


    慕千昙始终正视着自己的卑劣:“因为我并非一诺千金之辈。”


    不仅于此,她还是个冷血心肠之人,是裳熵的相反面。而小蓝龙说:“我何时祈求过你的诺言?”


    慕千昙道:“我就是因为不理解你,所以无法承认你的情感,你太过于无怨无悔的付出了,那不符合我作为一个人,对人性的认知,于是本能会产生怀疑。”


    “那就怀疑人性,但不要怀疑裳熵,”小蓝龙甩甩脑袋:“裳熵只是一条小龙而已。”


    霎时间,慕千昙心中明亮。


    怎么就忘记了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呢?


    她不相信人,可裳熵根本就不是人。她本就是最清奇的造物,非要说的话,甚至更偏向于动物,她哪来那些千转百回的思绪?她出生的独特,不正是之前慕千昙最为憎恨,却无法否认的一点吗?


    小蓝龙又开始了美丽的幻想:“消灭魔物之后,我想和师尊长长久久的住在一起。”


    按下心中所思,慕千昙通体舒畅,却还维持着她本能的傲慢不屑:“谁能和你这种长寿种比,你看着我的尸骨过日子吧。这么喜欢思念,就思念得久一点。”


    “我总会想到办法,难不倒小龙!”


    手指摩挲着那细小的鳞片,半晌,慕千昙道:“住在一起,然后呢?”


    “然后”小蓝龙两只小爪捧住脸,尾巴转圈,害羞道:“娶师尊为妻,或者嫁给师尊。”


    慕千昙道:“你的美梦注定破碎,我是不婚主义者。”


    “那我也是。”


    “蠢货,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你就是了。”


    “我会停留在师尊停留的地方,直到你看向我。”


    “你觉得我会答应你吗?”


    “我可以等。”


    “等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尾巴缠绕上女人的小指,小蓝龙无不天真道:“极端的恶会降临到我们身上,那极端的幸福也可以。我认为有可能。”


    就连被魔物看上这种厄运都能发生在她们身上,那为何不能再赌幸运也如此顽固呢?


    慕千昙低声道:“遥不可及。”


    “我认为师尊很早就接受我了。”


    “自恋。”


    “大傻龙是个喜欢裸,奔”


    慕千昙打断她:“你上哪知道我这么称呼你的。”


    她印象中,从来都只是在心里这样骂她,好像没有主动说出来过。


    小蓝龙晃脑袋:“我读了师尊的心。”


    慕千昙作势要掐她:“那你可以去死了。”


    “我在说谎,”小蓝龙举起爪:“其实是我猜的,这是师尊对我的爱称。”


    慕千昙:“改天羊头老怪就这样称呼你。”


    “那我就死了。”小蓝龙吐出舌头,手脚无力垂下,脑袋靠在*师尊虎口:“死在师尊手里。”


    握在手心细细长长的一条漂亮小龙,活像是个精致的玩具。慕千昙用另一只手弹了下她脑袋,接着把手垫在脑后。她看着天花板上的彩绘,想起方才的回忆,感慨道:“我居然会追忆往昔,看来是老了。”


    “是回忆追上了你。”小蓝龙瞬间复活,亲亲她的手:“而且师尊,我都快几百上千岁了,怎么是你先说老呢。”


    慕千昙叫道:“那就你是老东西。”


    “我爱你。”


    “哦。”


    意料之中的告白之后,两人都沉默下来,享受着静谧。慕千昙放下手,自然松开五指,小蓝龙从里头溜了出来,顺着手臂爬到女人锁骨的位置,爪子踩了踩,把自己窝起,眼珠一转:“那个人和你来自同一个我不理解的地方。”


    她忽然这么一提,慕千昙差点没想起是谁,但根据那指向性明显的形容,还是定位到了李碧鸢身上。她道:“你很在意这个?讲好几次了。”


    小蓝龙闷闷道:“很在意。师尊的生命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完全没有裳熵的参与。”


    慕千昙道:“你的生命里不也一样,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老东西,谁给你的脸抱怨这种事。”


    从现在开始计算年纪要加上蛋龄,裳熵简直是人之无法想象的长寿,她能见证的不止是人世兴衰,甚至还有地质变迁,而她于蛋壳中被几经转手,对自己所承担的岁月一无所知。


    小蓝龙反驳:“那个时候我还不是裳熵。”


    慕千昙道:“那个时候我也不是慕千昙。”


    小蓝龙笑了笑,仰起头:“我能去你的故乡吗?”


    慕千昙随口道:“估计是没机会,要想出去,你至少要先撕了这片天”


    像是被雷突然劈中,她心头一刺,忽而前所未有的清醒,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自心底生气,迫使她立刻坐起身。


    小蓝龙措不及防,从她身上掉下来,砸在她大腿上,茫然抬头望向突然愤怒的女人。


    不知道是受黑龙裂天预言的影响,还是别的什么,使得慕千昙下意识说了这句话。她讨厌这种冥冥之中的宿命感觉,也担心给裳熵留下了错误指引,便提醒她那不过是自己的随口之言:“我在说笑,你不会蠢到真去那样做吧。”


    小蓝龙疑惑:“做什么?”


    这时,砰砰两声,外头有人砸门,紧接着是弱水的声音:“上仙快来,我们找到了神魔森林的位置了!”


    第300章 那个是大鱼的背鳍


    听到她声音的瞬间,小蓝龙暂且抛下疑虑,不再追问,四爪舞动,浑身透出一股金光,如一根飘带翻身下床,双脚稳稳踩着地面,已变回裳熵。慕千昙也在强烈的咚咚声中坐起身。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走到门前,开了门。门口陌生的大蝙蝠,差点让她们没认出来。


    最近几日,为了早点帮忙找到神魔森林的信息,弱水全心全意投入,几乎不吃不喝,吊在书架上翻遍了上万本书。过于专注加上得不到休息,她的状态看起来很差,浑身毛毛躁躁,微微褪色,然而表情却兴奋到扭曲,还上气不接下气,看起来颇为滑稽。


    “上仙,”她扶着门框,差点没摔倒,给自己顺了气,遥遥指着书海阁的位置,语速极快:“我们找到了,你快来看!”


    弱水火急火燎将人带去,脚刚跨过书海阁的门槛,便一头栽倒,昏死过去。两人都愣住,没有反应过来。还是裳熵先一步,将弱水扶起,还未探查,听见动静的盼山已飞速奔来。


    看见弱水的情况,盼山似毫不意外。她一手揣着书,另一手把蝙蝠提起来,摇摇头:“说了需要劳逸结合,不听我的话,你们带她回房间睡吧。”


    她朝旁边说了句,几只蝙蝠像贴地飞行的大塑料袋,滑到弱水身边,你一爪我一爪,把弱水抓起带走了。


    目送弱水被送走,盼山回过视线,推了下眼镜:“你们跟我来。”


    书海阁内的经常百年不变,极为宽阔的大厅,高高的穹顶,堆到天花板的书架,以及仿佛涂色游戏一般塞满书架每一个角落的繁杂书籍。阁内飘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特殊香气,用来保护书本不受白蚁啃噬,其中夹杂着一丝丝书墨香,让人心境澄明。


    此刻,已是深更半夜,但阁内灯火通明。无数只蝙蝠在架子上爬上爬下,整理被翻乱与错塞位置的书本,以及按照命令寻找相关书籍。原本只会生活在阴暗洞穴内的生物们,以放大了数倍的姿态游荡在书架间,恐怖中又充满了符合书海阁风格的奇异感。


    这段时间,慕千昙没少看到这副场景,已免疫许多,听着它们爬行的沙沙声,也不会在后颈起一层鸡皮疙瘩了。


    跟随盼山来到一处古褐色的书架前,此处的气味明显更重,且地板上也贴了一层绒毯,来彰显附近书架的与众不同。盼山放下手中的书籍,将手按上书架,在一片暗红色书脊上滑动,最后落到其中一本,小心翼翼抽了出来。


    “东芝黄金国,一个少说也是千年以前的古国,曾是神魔森林的主人。”盼山以一个简短的开场白总结搜寻的结果:“在另一块大陆的南方,一片异常湿热的土地。”


    她翻动书页,因附着在书本上的历史过于悠久,纸页泛着无可救药的黄色,并失去了韧性,变得薄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化成飞灰。好在它在盼山柔软的手指中还算是听话,只是不断发出轻微的哀鸣。


    “古国里有一个女皇,统领十二天柱,手拿一柄权杖,杖上镶有两枚宝石,红宝石与蓝宝石。”盼山将纸面上的内容展示给两人:“我想,那个红宝石,应当就是你们想要寻找的魔物。”


    慕千昙低下头,目光凝聚在纸页上。那里书写着一行行文字,形如扭曲盘结的蚯蚓,与目前通用的文字显著不同。她无法理解,只看了一眼就开始头疼,于是看向裳熵:“你看得懂?”


    裳熵视线滑动,没有说话。


    盼山道:“我看得懂,不然我也不会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


    她将书翻过一页,书的左边画着一个女皇,女皇手里拿着权杖,杖上嵌有两颗璀璨的宝石。整幅画面都是黑白的,除了那两颗宝石,不知道采用了什么样的方式留存,居然到现在还保留着鲜艳的色泽,一红一篮,仿佛是刚刚才画上去一样,流光溢彩。书的右边则画着一张地图。


    “地图。”慕千昙心中的迷雾被拨开一些。


    有了地图,神魔森林这个抽象的概念便落到实处,只要有了目标,再难以抵达的地方,都不再是无法克服的问题。


    慕千昙道:“红宝石在外作乱,这位女皇怕是不知情吧。”


    盼山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合上书,手指扫过书脊:“普遍情况下,我们不会把书的原本给带回来,而是选择誊抄。”


    目前书海阁内大绝大部分书本,都是靠那些人一笔一划整书抄来的,所以这里只保留知识本身,而不是原籍。曾经她们千里迢迢去往源雾伏家,面对众多珍贵到看一眼少一眼的古籍,也是这么办的。当然,再如何珍贵,如今也付之一炬了。


    “只有三种情况,我们会把书的原本带回来,”盼山道:“第一,书的主人请求我们代为保护。第二,我们买了。第三”


    她的眼镜片泛光:“那就是,原主人已经不在了。”


    慕千昙颔首:“灭国?”


    盼山道:“毕竟是千年之前。”


    慕千昙点头:“恐怕正是灭国了,才给了那老怪出来的机会。”


    她伸手入怀,再摊开来,手心里正放着那枚红宝石碎片,那剔透的亮色与温冷触感,与书上的一模一样。


    ‘抓到了。’她想。


    心潮渐起,汹涌不停,慕千昙盯着那碎片,再次握紧手心,用力之极,似是终于掐住了魔物的一丁点尾巴,至死也绝不会放手。


    在多年间被藏于暗处的怪物折磨到胆战心惊的麻木恐惧中,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叹息与鬼魅般形影不离的跟踪之中,她拿到这一关键线索,迸发出了无限驱散黑暗的勇气。


    此行去往神魔森林,一定能找到彻底杀死魔物的方法。


    把碎片放回去,慕千昙回味盼山方才说的话,问道:“红蓝宝石,只知道红宝石是魔物的真身,那位蓝宝石去哪了?”


    盼山重翻开书:“书中并未提到。”


    慕千昙道:“能否写一份译文给我们?”


    盼山道:“当然可以。”


    “需要多久?”


    盼山伸出一根手指。慕千昙道:“一天?”


    “不,”盼山摇摇手指:“一炷香。”


    还是术业有专攻,慕千昙松了口气,不过,转而又狐疑道:“这本书一直都在书架上吗?”


    盼山没听懂她的疑虑,从刚刚开始一直沉默的裳熵忽而道:“你担心是这是魔物留下的?”


    过去与魔物交锋数次,慕千昙已有了些经验,对于得到手里的线索,不能毫不怀疑的轻信,因为那线索很有可能就经历过魔物的修改,并在前路铺上陷阱,所以她才有此一问:“吃一堑,长一智。”


    盼山也想到这种可能性,面容瞬间严肃,交代身边的老鼠道:“去查一下。”


    “我来就好。”裳熵叫住了人,自己把书拿来,一手按在书封上,灵力流过。须臾,她放下手:“这本书没有沾染魔物的气息。”


    她说得相当笃定,慕千昙眯了眯眼。


    裳熵有探查到魔物气息的能力,她一直都知道,但那时都是朦胧的感触,是直觉,不是一种能够控制且主动使用的能力,至少这个认知直到进入书海阁前,都是正确的,可现在似乎刷新了。


    慕千昙望向裳熵的侧脸,而裳熵也回望她,那眸中显然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


    长久以来的默契让慕千昙意识到,在三年痛苦的苦思冥想中,在裳熵整日整日面对的那堆桌上旧纸里,藏着她没有告诉自己的,有关于魔物的秘密。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她要隐瞒,慕千昙也就不追问。暂且压下心里的不爽,她转向盼山:“十二天柱指的是什么?”


    盼山道:“书中没有明说,但提到了十二天柱中的两位,巨人与小人,我猜,许是那位女皇座下的鹰犬。”


    慕千昙道:“古国已化为灰烬,守护她的那些手下还在吗?”


    盼山道:“看书中所言,那两位单独提到的天柱,约莫还活着。”


    也就是说,想要挖掘宝石产生的过去,还要先对付那两位天柱。原本她们就对神魔森林近乎一无所知,而现在又加上了两位劲敌,这一趟比想象中要凶险太多。


    思索片刻,慕千昙打算先回去复命:“一炷香后,我们就离开。”


    裳熵道:“师尊,你先回去,我还有一些书要拿。”


    慕千昙看了她一眼,沉默须臾,道:“我收拾下行装,我们连夜回天虞门,待会你直接去传送阵。”


    “好。”


    等到慕千昙离开书架,裳熵转向盼山,微微沉了语调:“那十二天柱之一的巨人还活着。”


    盼山一脸欣慰:“果然,熵大王看得懂。”


    就在方才她展示书籍内容的时候,裳熵就已经全部读完了。她凝紧眉头:“不错。”


    “掌门,你打算和她一起去神魔森林?”盼山严肃了些:“那片森林里相当危险,一些古老诅咒的存在时间可能比森林本身还要漫长,可谓是危机四伏。尤其是那个巨人,怕是您难以对付的。”


    裳熵仿佛并没有感受到那份险峻:“师尊去哪我就去哪。”


    盼山道:“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那我就直说了。您很强,但再强,也要考虑一件事,那就是一物降一物。书里可是写到,森林里的巨人族最喜欢抓龙来泡酒,若是您不小心被那只巨人抓到了,兴许连面对魔物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慕千昙未能看懂的古文间,详细描述了巨人族以猎杀龙类为乐。于外界稀有且几乎没有敌人的龙族,在那片神秘森林中,也许是非常不起眼的存在。这也是裳熵始终沉默的原因,但她的意志不曾改变。


    “对我而言危险的地方,对师尊而言只会更危险,况且”裳熵道:“我必须要去见那位女皇,我有预感,这是我逃不了的一劫。”


    若是她有逃的意思,很早之前就逃掉了,而不是跨过那么多难以跨越的困难,并在此时主动走到了这里。盼山不再劝阻:“如此,愿您一路顺风。”


    拿到了盼山准备好的译文手稿之后,两人连夜回到了天虞门。


    宗门内静悄悄的,万籁俱静,小山殿却长久亮着灯火。一道不太稳定的嗓音从中穿出:“神魔森林,又是神又是魔的,这一听就是个不详的地方,比起森林,更像是什么古战场的名字。昙姐,你和裳熵要去吗?”


    李碧鸢抛弃了蒲团,直接盘腿坐到地上,正在翻包。听完两人描述,焦虑不已,手指甲快要扣劈了。


    “不然指望你吗?”慕千昙说。


    李碧鸢登时红了脸,恨不得把头塞进书包里:“我也在忙啦。”


    屋内,原本放置屏风的位置,被一块凸出来的地形图替换,上头圈出了人间主要国家以及仙界最为出名的几大宗门的位置。盘香饮站在前方,一抬手,墙上便出现了一个新的痕迹。几只乌鸦站在桌上,幽绿的眸子注视着她,等待号令。


    观察片刻后,她视线转向桌面摊开放大后的地图:“天虞门到神魔森林,来回光是路程便至少要两个月,我可以把时间缩短,但依然不乐观,遑论寻找古国的踪迹。目前仙人两界,怕是一天都离不开我。”


    慕千昙明白路途遥远,也很清楚外面是个什么情况:“我和裳熵去就足够了。”


    盘香饮道:“不够,魔物极有可能就埋伏在那里。”


    她回望向地形图,闭上眼,低声呢喃:“缘祈,碧鸢,明琴”


    这是在盘点手头能用的人。踌躇半晌,慕千昙问:“秦河怎么样了?”


    上次那个情况,她根本来不及问一句,便着急赶往书海阁。也不知道秦河知道发生在姐姐身上的事情之后,能不能撑过这一关。


    盘香饮身形一顿。


    她这一问,犹如利刺,将仿佛无事发生的表面给打破,又再一次把魔物所亲手酿造的悲剧血淋淋掏了出来。熟悉的愤怒如火药味弥漫在屋内,这是所有人心里共同承担的恨意。


    片刻后,盘香饮半侧过头,脸藏于阴影中,不甚清晰:“我要求她闭关一个月。”


    被控制住了就好,至少无法寻短见,慕千昙也不再多问。


    事到如今,没有任何安慰是有用的,早日清除那个让全修仙界无法安眠的祸根才是真理。


    也许是想到秦河的状态,盘香饮脸上也有了几分疲色。她转身回到桌前,坐下,抬手抚摸着乌鸦:“人,妖,仙,都将要爆发祸乱。”


    慕千昙疑问:“人间?”


    妖界的混乱在预料范围内,就算没有魔物存在,比凡人修仙要更加快且破坏力强的妖怪们,每隔一段时间也会群体出来作乱,俗称妖祸之乱。


    秦河秦霜姐妹的家人就死在一场妖乱之中,天虞门也是由于治理妖乱而一鸣惊人的。可人能搞出来的最大乱子,约莫就是战争了。慕千昙冷笑:“他们还真有闲情逸致,嫌以后将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盘香饮道:“他们不觉得魔物是人间的动荡,所以不惧。”


    反正魔物是仙人引来的,那也是一定需要仙人来处理,关他们什么事?而趁着掌管规则的那些大人物都有事要忙,下方的人间统治者们便蠢蠢欲动,伺机谋事。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


    李碧鸢啧道:“还是因为魔物没兴趣和他们这些小人物周旋,才让他们忽略了魔物到底是多么可怕的玩意。”


    慕千昙道:“我倒觉得,这兴许也是那老怪的手笔。”


    羊头老怪最爱干的事情,就是让一件自然发生的事失去秩序。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追逐祸乱的本性,与如今三界都面临的混乱不谋而合,而她要做的事何其简单,变换样貌,以不同的身份在不同国家之间周旋,煽风点火,挑动仇恨,凡人们根本无法反抗,只能像缸中的蚂蚁按照魔物给出的路线去盲行。


    慕千昙道:“算了,还是莫要叫同行者了,我直白些说,如果魔物真的就埋伏在神魔森林,我们去多少人都没用,正面迎敌,没有胜算。”


    只有她与裳熵两人行动的话,最大的好处是磨合得当,要跑也不用考虑谁被丢下了,不会被伤员拖累。反正去多少都一样,人少点,隐蔽性还能更强。


    盘香饮依旧不赞同:“至少来得及逃跑,生死就在一线之间。”


    放在以往,她肯定会愿意,毕竟慕千昙说得也没错,少点人去也是减少损耗。但在看过心源幻境中的场景后,盘香饮陡然变得谨慎太多,甚至不顾现状需求而执行特殊保护了:“我给你派两个人。”


    慕千昙无法,选择了听话,指向李碧鸢:“不会是她吧。”


    李碧鸢一震,仿佛已看到死神在头顶盘旋:“我我我我”


    她们一个个都是飞檐走壁的人物,只有她自己是纯粹的废物凡人呀!


    盘香饮道:“是文秀与通明。”


    掌门说会派幽怜梦与谢眉过来与她们同行,直到出发之前,慕千昙都不太相信。


    这会天虞门里连刚入门的小弟子都有事可做,那几个殿主都忙到无法沾家,哪里能腾出时间?


    谁知,在掌门准备好的三只仙鹤边,她还真就看到了那两道身影。


    谢眉端正站着,像一把漆黑的宝剑。与从前的简易黑袍不同,她身上配有不同的玉件,挂在颈间的,搭在臂弯的,系在腰间的,不同玉色间互有光芒照应。慕千昙看不懂,但能猜到这是谢眉以往从未展现的法器。


    见到人过来,谢眉施完礼,便翻身上了仙鹤背部。行动之间,玉件相碰,发出的并非清脆之声,而是一种低沉的撞钟声。她坐好之后,双手合十,缠上玉珠,臂夹拂尘,如一尊神像入定。


    幽怜梦则兴奋凑过来,掀起一阵香风:“旅途漫漫,我可带了不少好东西,到时候说些好听的就给你用。”


    她说着,还拍了拍腰间的储物袋,慕千昙看了看她充满欢乐的眼睛,道:“你去远游,我们要去调查魔物,任务不同,就此分别吧。”


    “别那么死板啊。”幽怜梦听出了她的讽刺,但并不在意,随手抛出一样东西:“随身温泉,要是累了就进去泡一会,还可以疗伤喔,沈仙师的心思都没有你文秀上仙我那么细腻。”


    那东西迎面砸来,慕千昙下意识接住,伸手一看,还真是一个缩小版的温泉——一块掏空的小石头,周边一圈草,中间则是温热的泉水,搁在手心烫烫的。


    勉强算是个有用的,没必要丢掉,慕千昙抛向身后。


    没有听到东西落地的声响,那温泉被裳熵接住了。


    慕千昙道:“出发吧。”


    为了更快抵达神魔森林,盘香饮找来了天虞门行动最迅捷的三只仙鹤,一人一只,慕千昙与裳熵一只。其她两人都已上鹤,向高空飞去。慕千昙这才动身,裳熵紧随其后。


    自从她意识到裳熵这厮有事瞒着自己,从回到天虞门,到今日出门,她与裳熵之间保有正常的对话,却没有眼神交流。这两天她们都是这样的状态,彼此心知肚明,但也都不曾追问,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依照书中所记,神魔森林位于另一块大陆的南方,那里是蛮荒之地,几乎无人居住,只有大片大片的丛林以及一望无际的沼泽,连空气都是浑浊的。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路途中,几人多次停下,由谢眉寻找安全的地方,幽怜梦来绘制传送阵,并将阵法的另一头画在几人身上,确保能够在遇险的瞬间催动,脱离那片大陆。


    半月之后,她们身上连带着脖颈处,都画上了层层叠叠的阵法,仿佛穿上了一层艳红的衣服,而经过了十来天的海洋洗礼,下方终于出现了陆地,站在云端,能看到那连片的漆黑土壤,像是另一片海。


    又是几天过去,随着南行,气候越发炽热,犹如盛夏,那终日不变的阴森之色中增添了几分绿意。圆形叶片一个挨着一个,浮动在沼泽上方。高细且密集的树林像是梳子,竖叉在地表,无风自动,妖异诡谲。


    “就是这里,”慕千昙低头望着地图:“可看着并不像。”


    幽怜梦卷着一缕头发:“神魔森林,听着该是个大气些的地方,这边就有些小树小花,哪里会有古国存在的影子。”


    谢眉放出灵力,横扫方圆几里,本意是探寻古国的踪迹,可眸中却微微露出讶异,显然是看到了令人意外的东西。


    慕千昙的灵力储备还不足以支撑她做出这种行为,见状,便直接问道:“怎么?一个生灵也没有吗?”


    她会这么问,是因为这片树林过于安静,连一只发出声音的动物都没有,用眼睛去看,也瞧不出有生命的迹象。只是,谢眉的表情显然是否认了这一点。少顷,她道:“在湖水下方。”


    幽怜梦道:“说话就要说完整嘛,你这样讲,谁听得明白?我来告诉你,她的意思是,这下面全部都是,藏着呢。”


    谢眉和她不对付,一听她说话就抿紧唇,要不是时间特殊,她可不会这么安静忍耐。


    慕千昙问:“全都是什么?”


    裳熵道:“鱼。”


    湖里有鱼,再正常不过,而这份寻常却引来了谢眉的不寻常反应,说明那些鱼大概有些不对劲。慕千昙道:“什么样的鱼。”


    “那个。”裳熵指了下不远处的小山。


    慕千昙望去,那是一座扇形的小山,露在水面的部分足有接近百米高,薄薄一片,侧壁上方有些明显的骨骼线条。


    裳熵道:“那个是大鱼的背鳍。”【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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