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比你的恨影胸前那个泰山压顶之符更鲜艳吗?
第二天,慕千昙醒来时,已接近正午。
昨夜用了药,本就不爽利的身体后遗症叠加,难受到后面几乎失去意识。还以为这种情况要持续一段时间,但睁开眼后,却没有想象中痛苦。
头有些晕,关节微麻,肌肤表面的血线还未褪,除此之外,没有太多不适,看来那段时间的修行还是有用的。
慕千昙在床上躺了会,坐起身,手臂挥开床帐,看见桌前坐着的女人。烛火熄了很久,灯油早已凝固,桌面上的书似乎比昨晚上还要厚实些,看来某人并没有休息。
“师尊醒了?”床上人并没发出动静,但裳熵还是第一时间放下笔,转过头:“我去给你备饭。”
说完,便出了屋子。她刚一离开,慕千昙也没闲着,打算去洗洗。昨晚上出了不少汗,那大傻龙肯定也感受到了,但约莫是不敢多余动作,便也没给她洗换,就这么直接就睡了,别提多难受。
竹屋附近没有人住,只有一些负责照顾生活起居的小妖。一听她要洗澡,如临大敌,慌慌张张忙碌起来。打水的打水,烧火的烧火,不一会,浴室里便升起袅袅雾气。慕千昙掀帘子进了屋,把拿着布巾要擦背的小妖赶走,自个泡进浴桶中。
舒舒服服洗完澡,她换了身衣服,还是那天衣架上的皂色袍子,宽袍大袖,罩在她身上,显得人清瘦高挑。长发散在身后,轻柔飘逸*,出尘雅致。
她揉着脖颈,回到屋子,裳熵还没回来,她便坐到桌前,懒洋洋地翻起书来。
看了一会,无非是各项事情的处理意见,整的像是批奏折似的。慕千昙看了几本,觉得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懂为什么一宗之主还要管这些,百无聊赖放下,余光瞥见一本套上了书皮的,打开看看,是裳熵帮她整理出来的笔记。
从开始试药的第一个药材,到最后一个,每一种药材的形状和药效,以及慕千昙的反应,都被极其详细的记录进去,甚至比她自己边吃边记的还要详尽。两双眼睛的注视,还真是一错不错。
慕千昙合上书皮,指节在表面敲了几下。
没一会,门口进来一人,高而精瘦,浓密卷发带来一丝野性,与端正五官的正气,又有蓝金色眸子的缥缈,完美融在一起,不似妖不似仙,自有一派风情,正是裳熵。
她一手端着餐盘,另一手拿着一个药瓶,正端详着:“铃铛公主给了我这个”
说到一半,眼睛下意识看人,却看到女人又穿上了她的衣服,还坐在她的桌边,发丝半潮不干,显然是刚刚洗完澡。话语戛然而止,喉头微微滚动,好半天,她才接着道:“说师尊能用到。”
慕千昙没发觉异常,经她的提醒,想起什么,去昨晚的那件衣裙里摸索,拿出一张纸,打开看了看,点点头:“没错,有点事要你帮我办。”
“啥事啊,”李碧鸢从门口探头:“有我的事紧急不。”
慕千昙捏着纸,瞥她一眼:“新bug?”
似乎没想到她那么直白,李碧鸢慌了一秒,迅速转头打量裳熵,见那女人神色不变地把饭端上餐桌,才斟酌着道:“昂,而且数量不少,发生的地点彼此之间也距离不近,但你不用担心,穿我这边已经给你排好了顺序,按照重要性依次去解决就好了,但有一个比较紧急的,最好是当下就出发。”
“当下就出发。”慕千昙蹙眉,回到桌前,把手中的纸展示给裳熵:“帮我刺青。”
裳熵动作微顿,目光落在那张纸上:“刺青?”
纸上画着一道红色符咒,形状近乎一个圆形,内部扭曲盘结,隐隐透着几分诡异。
裳熵一眼便认出来,这是与妖兽签订灵契的阵法,可以共享誓约双方的寿命以及法力,算是一种有效,但容易有风险的禁术。
裳熵沉默半晌,问道:“白瞳?”
慕千昙耸耸肩:“只有这一个办法,总不能以后天天让她在那闹脾气。”
她朝门口的方向勾了下手:“你进来,继续说,为什么紧急?”
李碧鸢慢慢蹭进了屋:“我这边接受到的数据显示,这次要面对的bug可能会比较危险,换而言之,破坏力比较强,耽误的时间越久,越容易出大问题,所以要尽早剿灭。”
慕千昙沉吟:“远吗?”
李碧鸢看了眼她身后:“有裳老大在的话就不算远。”
“她在。”慕千昙捞过饭碗:“bug叫什么。”
李碧鸢道:“幽灵。”
碗里是鸡丝面,汤还是那个汤,文火煮的,有香菇有青菜,光是一闻,就香得人牙齿打颤,而里面的面条,则是卷曲松散的,与汤极不相称,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慕千昙用筷子搅了搅,催促身后人:“快些。”
又转回前方:“破坏性强,也是指那个bug所占的百分比更高?”
当着裳熵的面说这些,李碧鸢总觉得别扭。虽然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人,是个什么底子还是心里有数的,但毕竟不属于一个世界,而看样子,昙姐也并未彻底把她们的来处都坦白。
这么直言,连藏都不藏,也不担心裳熵会听出些什么,产生某种怀疑吗?
慕千昙看出她的扭捏和疑虑,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现在的裳熵早就不是那个没心没肺没脑袋的弱智了,她知道这样随心所欲一定会遭到裳熵的怀疑,但那又如何呢?
怀疑归怀疑,最后还是得听她的。
李碧鸢挠挠头:“好吧,你说得对,百分比会更高些”
听着她俩的对话,裳熵目光始终在图纸上扫动。
那图画虽复杂,但精妙无双的灵气操纵的了,自然也不会被这小小的刺青难倒。可难的是,这刺青要绣在师尊的身上。
自知不能耽误太久时间,裳熵想要下手,几番打气,还是没成功,便先去拿了布巾,包住师尊的头发,一寸寸捻得干透了,免得水浸透衣服,让师尊觉得冷,又用梳子梳好,这才深深吸了口气,挽起了袖子。
手背碰着发,将之拨开,落在肩侧,动作极轻,轻的发丝如流水般拂开,露出了那一截玉白纤细的后颈。
裳熵忽得闭住了气,手指微微麻痹。
她扣开了装着麻药的罐子,用指尖挖了点,关节仿佛锈了,几次顿住,最后才慢慢贴上那片肌肤,在一片温暖中,将药揉开。
脖颈的位置比较关键,所以麻药的劲不大,只是让表面的肌肤有麻痹感。裳熵拿起针,打开铃铛特质的秘药,拿针尖沾上,提醒道:“师尊,就算是用了药,可能还会有点疼。”
慕千昙一无所觉:“嗯。”
李碧鸢眼神微转,手扶着桌子,作势要起身:“我说完了,那我先走了。”
“麻烦你留下吧,”裳熵叫住人:“再说说别的。”
李碧鸢干笑两声。
她当然知道裳熵留人不是为了真让她说什么,而是想让她转移慕千昙的注意力,让女人不至于总是关注后颈处传来的刺痛。
她坐回去,本来就不是爱说话的人,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话题。在脑中狂翻半晌,回想起前两回应对bug的经历,倒真心实意冒出几分感慨:“昙姐,你真厉害,做什么都能做成,啥困难都能想到办法应对,不像我,干啥啥不行。”
慕千昙翻了个白眼:“又来了,这是什么固定节目吗?”
李碧鸢胆怯地拍桌:“反正也没人听我说这些,哪有人听赞扬还会听腻啊。”
慕千昙道:“你从哪里看出我想听的。”
李碧鸢道:“但你每次都听了。”
针刺入皮肤,一点刺痛,旋即消失,接着又是一下,扶在颈侧的手安抚着那一块肌肤。慕千昙调整了一下握筷子的手,才道:“做什么事都不简单,认为自己不行的话,就更加完蛋。”
“不止是这个,还有”李碧鸢搓着下巴:“你总有你的目标,你也总能去实现它。”
慕千昙问:“你做不到?”
“就是做不到才会这么说嘛。”
“你尝试了?”
李碧鸢缩脖子:“不敢”
由于裳熵在后面忙碌,慕千昙也不能大动作,便慢条斯理吃了口面,嚼完咽下去才道:“先做再说吧,还没做就认为自己做不到,那你连唯一最潜在的支持者,也就是你自己,都没了。”
“这个世界很丰富,走什么赛道的人都有,你至少得找准方向吧,”她用筷子敲了敲碗边:“比如,直接吃干脆面的人很多,但会把直面卷弯的神经病,有史以来只有你一个。”
李碧鸢道:“多谢昙姐的安慰。”
慕千昙不屑:“来点实质的感谢,你们这种人的谢意如果和恨意一样具象,我早就发财了。”
她这话倒也不针对李碧鸢,只是她的一时感慨罢了。
她是瑶娥上仙时,那份恨意让她被人喊打喊杀,去哪都像是瘟疫之源一样,要不是她有地位有实力在,说不定会被怎么对待。而裳熵本心不坏,切实做了那么多事,至今没有放弃与魔物对峙,人们却还是相信那一知半解的预言,让她无法摆脱祸龙的标签。
人们的恨与讨厌可以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人们的爱与感谢却不能。
慕千昙又吃了口面。
对面两人做的事一个比一个正经,但不知怎么的,一看到裳熵那专注的神情,以及慕千昙习以为常的模样,李碧鸢就觉得头脑发张,背后都要出了汗。
她总觉得自己这个时刻不该出现在这里,仿佛她的呼吸都搅乱了什么似的,但又实在走不开,只好意味不明地转开眼:“哈哈哈哈。”
她盯着天花板,看那些狂乱的咒文,再看看那神态小心翼翼的女人,不禁觉得割裂感过重。挠了挠头,喉咙再次干涩,硬挤话题:“你们打架的时候,有那么炫酷的场景,好想拍下来,可惜没带相机。”
慕千昙道:“是有点可惜,本来还能自拍一下自己的惨样。”
李碧鸢道:“我怎么惨了,我都没参加打斗。”
慕千昙挑眉:“蛐蛐笼住的怎么样?算得上五星级吗?”
霎时间,李碧鸢想起幸福号上发生的事,再一次回忆那只比她还要高的恐怖蛐蛐,差点又一口气没上来翻过去。
慕千昙道:“你的确没参加打斗,你直接吓晕了,连你的敌人都拿你没办法。这战术我从未见过,实在是新颖,对吧。”
她问身后人。
“”裳熵颤了颤眼睫,有点后悔把那人留下:“是吧。”
李碧鸢晕倒。
慕千昙道:“所以,你怎么没带相机。”
李碧鸢又爬起来。经慕千昙这么调侃,她面对裳熵常有的那份紧张感在无形中消失了,挥挥手道:“因为没用啊。”
慕千昙道:“你带了那么多没用的东西,也不缺这一个了。”
“谁说的,至少我带来的,都很有用好吧。”李碧鸢不赞成,眼睛瞪大。
她就这么看着人,目光却忽而变化了。慕千昙敏锐地抬眸:“看什么。”
李碧鸢定定看了会,手盖住腕表表盘,笑道:“没什么。哦对了,这次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
慕千昙吃完了面,推开空碗:“原因?”
李碧鸢道:“这次不止风筝幽灵一个紧急bug需要处理,还有另一个,我会和江缘祈一起去,还得请,”两根食指一起指了指她背后:“裳老大再帮我叫几个人一起。”
慕千昙沉默片刻,问道:“你和江缘祈什么时候那么亲密的。”
李碧鸢一愣,戳起四根手指:“没有啊,绝对没有,我发誓,一起行动也是形势所逼嘛。”
慕千昙半信半疑:“嗯。”
见裳熵那边快要结束,李碧鸢一抹额头,丢下一句话就溜了。
“反正,就这样,我先走了。”
在她推门离去时,裳熵也刺完了最后一笔,抬起针尖,她一口气终于全部吐出。
慕千昙侧过脑袋,看见铃铛准备的药是鲜红色,便问道:“鲜艳吗?”
那片后颈上就这么刻印出一道新鲜的咒痕,像伤口,又像是某种神秘古老的法阵。随意一个动作,便让发丝遮住些许,在清落之中的那点红,若隐若现,危险而邪气。裳熵目光有些发直,道:“鲜艳。”
慕千昙道:“比你的恨影胸前那个泰山压顶之符更鲜艳吗?”
“”裳熵顿时什么心思都散了,无奈叹了口气,似嗔怪似怨怼:“师尊。”
刚使唤完人,慕千昙也没有坏到还要继续欺负人。她站起身,拍拍裳熵肩膀:“准备些东西,等我回来,我们就出发。还有,李碧鸢要人,你就给她人,然后让去的人看着点,别让她搞什么小动作。”
裳熵道:“我以为她是值得信任的。”
慕千昙道:“只是以防万一,你明白我们在和什么东西作对。”
裳熵点点头,似乎还要说什么。
慕千昙等着。
她知道方才她与李碧鸢的对话里,一定有很多超出裳熵理解范围的东西,而李碧鸢的真实身份,也是她早就好奇的问题。她等着裳熵再问出这些疑虑。不过,与她对视良久,裳熵还是移开了视线:“无事,我这就去准备。”
慕千昙做了个去吧的手势,自己也转身离开。
她一出竹屋,就直奔上次与铃铛一起去的小屋。
那是一片山清水秀之地,清澈的湖泊中间有个小亭子,亭子里铺着草席,席上放着不少吃的玩的。白瞳就坐在中间,用手摸着一朵花的花苞,半张脸埋进膝盖里,神情忧郁。
慕千昙走进亭子,站在她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
白瞳感受到有人来,便也习惯性伸出手。
以往铃铛公主过来的时候,都是用这种方法给她送东西。她说了不要,那个人却还是要送过来,说要哄她开心,推脱不得,只好全部收下了,只是白瞳依然不开心。
这次,她也一样伸手,可摸到的不是少女的手,而是修长细腻,骨节匀称的,成熟女人的手。
她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登时要抽回手,却被反手握住。
慕千昙道:“好累啊。”
她只说了一句话,本来试图挣扎的白瞳,便不再动弹了。
慕千昙顺势往她身边一趟,躺在一堆花中,目光温润:“好累啊,妹妹。”
白瞳有些不知所措,虽然生气,但也不忍心不理人,气鼓鼓的。她不喜欢说话,此刻也不得不说了:“你跟我说干嘛,你又不要我。”
对付这个年纪的小孩,慕千昙实在是太有经验了,表情没变,语气却显得有些委屈:“一个是你,一个是裳熵。明明不是我的错啊,你们都怪我,唉。”
白瞳反握住她的手:“我没有怪姐姐。”
默然片刻,她又道:“那个人怪你了吗?”
慕千昙抿起唇角,抢了她手里的花:“她也没怪我,所以她愿意见我。你没怪我,那你怎么不愿意见我呢?”
白瞳垂下肩膀,嘟嘟囔囔:“见了你,下次又见不到了。”
这小家伙还没有她亲妹妹心眼子多,要是她在她老妹面前说这种话,一定是会被拆穿嘲笑的,可白瞳只会如实相告,天真的可爱。
慕千昙笑了一下,又笑不出来了。
现在的妹妹会怎样对待她,她不知道,因为她也见不到了。
察觉到什么,白瞳俯下。身,摩挲到女人的脸,亲了一下。少女方才应该是吃了花,唇齿间都是花瓣的清香。慕千昙戳了戳她的脸:“马上,你姐姐我就要出去打妖怪了,可我没有灵力,容易被人欺负,你愿不愿意帮帮我?”
白瞳低落下来:“我要怎么帮呢?我看不到。”
如果她能帮忙的话,当年就不会
慕千昙坐起身,揉了下她的脸,让她回神,而后牵着那只小手摸到自己的后颈:“回到我身体里,好吗?”
手指所碰到的地方,有轻微的灵力流动。她什么都没有解释,可白瞳已感知到了灵契的召唤,世上没有比这更为动人的邀请。
少女顿时什么都不管了,狠狠冲过去,将人抱住,脸埋入她怀中,闷声喊道:“姐姐!”
水声潺潺之中,慕千昙后颈的阵法启动,怀中的少女化为一阵阵白色流光,进入了拿到阵法之中。
少顷,阵法熄灭,慕千昙感受到一股并不强烈,却十分熟悉的冰系灵力,流窜与她干涸的经脉里。
她握了握手指,捻起一朵花,出了山谷。刚走出来没多远,就看到了准备好一切,候在门前的裳熵。
慕千昙见状,将手中的东西丢出去,直直砸向裳熵的肩头。
裳熵没有拦截,任由那东西砸中了肩,落下时,才伸出接住了,那是一朵花,只不过,花瓣的表面覆盖着一层薄冰,像一朵冰花似的,晶莹剔透。
她露出微微惊喜的神情:“你的灵力”
“白瞳啊白瞳,”慕千昙负着双手:“有些孩子长大了,有想要的东西,也羞于说出口。没办法,我只能主动来找了。”
裳熵不敢合拢手掌,担心手心的温度会让冰花融化,眼睫轻颤:“她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几只苍鹰飞过,撞破云层。宽阔无垠的天空下,慕千昙走向她,抬抬下巴:“出发吗?”
裳熵愣了愣,展颜一笑:“出发。”
第282章 那是一双渴望的眼睛
两人带上行囊,向北方去。
考虑到李碧鸢所说的紧急程度,虽说白瞳在,但也没有考虑用她,而是让裳熵化为龙形。
龙族现世早已不是新鲜事,但一旦被看见,也容易引起各种各样的混乱,所以两人专挑无人区飞掠而过。龙形之速一日千里,不消三日,下方的林子已变得疏朗。
慕千昙坐在龙脊背厚厚的龙须之中,犹如藏身在浓密海藻内,高空之中,风虽大,却对她没有影响。
她手里拿着李碧鸢画的地图,再三确认后,估摸着快要到地方,便叫了停。
她们从出发起就没有歇息过,在和那位危险的新bug,也就是“幽灵bug”正面相对前,至少要让体力全部恢复才行。
她们选择停步的地方,是一片干燥的桦树林。桦树叶子掉了不少,铺在土地上,踩起来嘎吱作响。白色树干直溜溜的,刺向天际,还突出了许许多多漆黑的细树枝,看着十分扎人。
空气中闷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让人闻着有些不爽,但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好找其他地方,便勉强留下了。
天色擦黑。裳熵捡了些柴来,生了火,拿出干粮在火上燎烤。慕千昙检查了一下四周,没看到什么妖兽行动的痕迹,便回到火边,在一块大石头上铺了软垫,坐上去歇息。
没一会,干粮被烤得起了酥皮,香味飘出来。
赶路几天,也没好好吃饭,现下肚子正饿,就算慕千昙胃口一向不大,此刻也觉得自己能吃上不少。
她看着干粮,没用手拿,也没什么指示。坐在旁边的裳熵,已帮她把干粮从火上拿下来,用洗干净的叶子包好,再和水壶一起递过来。
慕千昙接到手里,一边吃,一边把地图抖开在膝盖,问道:“魔物最近有缠上你吗?”
她冷不丁提起,裳熵拿下一块干粮的手一顿,仿佛那是个锐利到能伤人的字眼似的,好半天,才重恢复正常:“没有。”
慕千昙道:“是没察觉,还是确定没有?”
裳熵语气笃定了几分:“没有。”
慕千昙轻轻摇头:“我也没有。”
裳熵咬了一口干粮,埋着头。
慕千昙道:“我们动静那么大,她早该知道我回来了,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也没听其他人提起。按她那喜欢人前找事,暗里看戏的性格,全然没消息也不是没可能,但近日仙人两界也没什么大事发生。”
她低声分析:“把我整死了,她正是洋洋得意,不会就此安静,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怕是在酝酿什么新的灾祸。”
裳熵蹙眉,指腹揉了一下眉头,半晌,再抬眸时,又恢复面无表情:“今时不同往日。”
慕千昙道:“我知道,曾经魔物藏于暗处,我们一无所知,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所有人都有了准备,她想下手也没那么容易了,但”
曾与那东西正面交流过,亲身体验那怪物的恐惧压迫感,甚至比盘香饮有过之无不及。于裳熵而言,是三年过去了,这中间还经历了很多事,可以冲淡那份相遇的惊险,但于慕千昙而言,却只是昏迷了一瞬间又再次醒来。没有时间来缓冲,她甚至还记得那羊头老怪对她说话的语气,以及那空洞眼窝中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
慕千昙听到窸窣的声响,低头一看,是自己把干粮捏碎了几块,残渣掉在了地图上。
她叹了口气,心中升起几分怨气。这怨气针对魔物,也针对自己。她不喜欢那份由回忆带来的恐惧和懦弱,不过是输了一次,之后每回提起都是这副样子,难道要怕一辈子吗?下次找办法赢不就行了?
她闭上眼,过了会,再次睁开,眼中已多了清明:“魔物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裳熵始终望着她,自然也没错过她眼中的神情转换,脸上多了几分了然。
慕千昙见状,质问:“我问你话呢,你笑什么。”
裳熵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师尊还是那个师尊。”
“”慕千昙道:“有病。”
裳熵伸出手,把自己手里那份完整的干粮递给她:“你吃这份吧。”
她另一手兜住地图,将碎的留给自己,神色如常吃起来。碎到捏不住的,便以地图当盘子,将碎屑倒进手心里,再送入口中。
慕千昙有点看不下去,那地图被她一路上折磨,不知道沾了多少灰尘,脏得要命,食物碰上去,那还能吃?便道:“别吃了,有点脏。”
说完这话,她想起来裳熵小时候,那一口咬断匕首的钢牙利齿,与消化一切的铁胃,就算她直接从地里捧一把土塞进肚里也不会有任何事,顶多说一句难吃。于是,无语片刻,慕千昙又摇摇头道:“算了,你是吃不死的。”
不过,人长大了,如今看她的饭量,反而不如小时候。
裳熵笑了声,吃完了干粮,才道:“魔物的目的,我可以大胆猜测一下。”她的眼神忽而凌厉起来:“是为了复活秦霜。”
乍一听到这种猜测,慕千昙还以为她在说原著里的瑶娥上仙,毕竟被称之为恶毒女配,她真正做了的,最严重的事,就是把女主献祭,而目的是复活秦霜。可她稍稍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裳熵说的是魔物,于是道:“你也知道这个。”
当初,与魔物正面交流时,慕千昙就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了。
裳熵道:“她献祭我时,许的就是这个愿望。”
这个献祭,自然指得是伏家祭坛的那场献祭。
祭坛早已准备好,传送阵也画在了苍青殿的地板上,临到头来,慕千昙却选择了放弃,投身狭海。在她和李碧鸢周旋时,以为被支到其它地方的裳熵,却还是被骗到了祭坛之中。
由于种种原因,慕千昙始终没有过多询问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此刻提起,心情难以描述,不过比起这个,她关注起了另一件事:“魔物当年是怎么把你骗走的?”
裳熵垂眸,慢慢把地图折起来:“说要带我去吃好吃的。”
慕千昙道:“就这样?”
裳熵:“嗯。”
慕千昙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那时刚从村里出来没多久的小土妞裳熵,会被这种理由蒙骗也不是没可能。
半晌,她道:“魔物想要复活秦霜不假,但我试图琢磨出来的,是她最终的目的。如果她如愿以偿,真将人复活,那之后会做什么?继续折磨秦霜?折磨死了,再复活?我在想,除了拿人取乐之外,会不会还有其它的目的。”
先不提人死到底能不能复生,假设魔物真有那般神通广大,把人弄活了,那么下一步,一定是兴致勃勃的把人再次玩死。
如果秦霜的存在,就可以满足那位魔物的欲望,把她困在一处,不对她人下手,这是不是可能够算是一种软性的镇压?
在心里想想就罢了,若是直白说出这种猜测,那真是丧尽人性,但老实说,慕千昙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对秦霜没有任何感情,甚至,她现在也不是瑶娥上仙的壳子,更不会被残留的情感拖累。所以,如果此行能达到效果,她不介意试试。
不过,她没说出这后面内容的最主要原因,还是不太相信那魔物的贪心,会被单独一个人就满足。等魔物玩腻了秦霜,下一个,没准还是盯上她。
想要一个祸害安生下来,最有效的方法,还是从根源处消灭。
裳熵放下地图:“我倒是认为,没必要把她想得太复杂,魔物可能比我们所有猜想的都要更纯粹些。”
慕千昙道:“怎么说。”
裳熵双眼燃着幽幽的火:“直觉。”
她没给出更多的理由,但有无数先例在,慕千昙明白,此人有着兽类的敏感,这份直觉往往是某种真相的预兆,于是道:“那就假设,魔物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秦霜。那么,她想要复活一个人的话,常规应该怎么做呢?”
裳熵如数家珍:“土法,邪路子,旁门左道,禁忌阵法,转生符,请神上身”
慕千昙问:“那些方法有用吗?”
裳熵道:“没用。”
她说得斩钉截铁,好像都亲自尝试过似的。
慕千昙看着她耳边垂落的卷发,没有说话。
裳熵又低下头,手指磋磨着地图:“我娘是对的,人死不能复生。”
慕千昙目光移动,望向女人长睫之下,掩映的蓝金色眸子,笑道:“那些方法,可称不上人道。”
裳熵也笑笑,抬眸望来:“古往今来,想要施行往生术的人,不计其数,没人成功过。我破了许多戒,也犯了不少忌讳,想要成为那个幸运者,但我不幸。还是师尊厉害,因为师尊的存在,我的不幸也能够扭转为幸运。师尊永远是我的师尊。”
慕千昙错开她的眼神,突然觉得,裳熵在那么多努力都付诸流水后,还能能做到完全不询问她到底是怎么复活而来的,也是一种耐性了。
似乎是想从什么状态里拔出来,裳熵微微挺直了腰背,分析道:“她尝试献祭过我,但结果不尽人意,也许现在会尝试献祭其它什么人,或者再试图抓到我。”
慕千昙从善如流:“如果再遇到胃之塔,你要怎么办?”
裳熵道:“我会尝试在胃袋里画献祭阵法,请我娘来帮忙。”
慕千昙道:“她要是愿意帮,早就帮了。”
裳熵道:“所以这是最下下之策。”
慕千昙道:“也就是说,你还有别的”
她话音未落,注意到裳熵的眼神忽得变化,带着一股子警惕,扭向不远处的桦树林。
此刻天彻底黑了,夜空没有多少星星,树林里唯一的光源,是方才她升起的火堆。那点光不足以撕裂森林的黑暗,只探出了微末的触角,摸到夜色之中,那个窥视者的一角。
那是一双渴望的眼睛。
第283章 新鲜的头骨
那眼睛大半藏在黑暗中,被光影勾勒,透出两点诡异的澄光。
尽管这一遭发生得突然,但慕千昙并未被吓到。
空气中没有妖气或灵力传递过来,非常平静,毫无威胁。那双眼睛的位置瞧着不高,看样子主人是只有几岁的小孩,眼中虽充满渴望,却是直勾勾的,对她手中那份烤干粮的渴望,而非嗜血之意。
裳熵不动声色,观察起四周。慕千昙看了看手里的烤干粮,往左挪,往右挪,果然那眼神都追随着,被牵着走。她了然,干脆将干粮递给那人,再勾了勾手。
光影中,那眼睛眨都不眨,黏在了烤干粮上。慕千昙听到啪嗒咽口水的声音。
她等待着,很有耐心。起初,那小孩还很警惕,时不时转眼睛看她,似在评判从慕千昙手里拿取食物的风险,然而自己目光转了两转,答案没分析出来,咽口水的动作越来越频繁。
最终,自己先忍不住,窜了过来,一把抢过那份干粮,往地上一蹲,脸往下埋,狼吞虎咽吃起来。
这一动作,势必让她整个人暴露在火光之中。
那是个女孩,七八岁模样,穿着件粗麻衣裳,破破烂烂的,仿佛是从什么荆棘地滚出来。她头发极乱,脖子上,身上,都粘着不少血块,全都干了,一粒粒粘着,像是龟裂,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馊气。
裳熵环顾一圈,转回来:“没有别的活物。”
慕千昙问道:“从哪来的?”
烤干粮就那么大一点,女孩饿极了,三口两口便吃了个干净,吃完也没吃饱,手茫然地在泥土地面摩挲,什么都找不到,才终于放弃似的,抬头看来,吮着手指,不讲话。
她这一抬头,才叫人看见,原来她脸上也有血,且比身上的还要多,基本都集中在下半张脸,也就是口唇边,仿佛刚吃完什么血淋淋的东西,沾上了,还没来得及擦掉。
裳熵走上前。阴影笼过来,女孩想要闪躲,但躲不过,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她神情瞬间怯生生的,两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生生往外揪,一副被吓到了,濒临癫狂的模样。
裳熵制止了她的动作,从怀里又拿出干粮,递给她,等女孩稍微缓过来,一看见粮,全抢到怀里,囫囵吞枣吃下去大半,吃得喉咙快冒尖,咽不下去后,才停下。
慕千昙道:“吃那么着急,也不怕噎死。”
裳熵给她喂了水,趁她喝水的功夫,攥着胳膊把她转了圈,没看见明显的伤口,看来血都不是她的,便放了心,问道:“你家在哪?”
女孩神情懵懂,但重复了家这个字。
看她这样子,她口中的“家”多半是遭遇了不幸。
此处距离李碧鸢所指示的地点可并不远,两人都警惕起来。裳熵再次道:“带我们过去。”
女孩不太清醒,裳熵的语气里便带上一种隐约的命令,她察觉不出,神情一滞,身体已开始行动。站起身,往林子里走去。
慕千昙与裳熵对视一眼,从火堆里拿出一根长木头,充当火把,剩下的踢散熄灭,并肩跟上那女孩。
女孩对道路很熟悉,踩着漆黑的夜路,走在冷风呼啸的树林之中,脚步轻盈,仿佛在追逐着玩耍。
往林子深处走,树木逐渐稀少,刮过来的风里混着闷馊气味,其中还夹杂着焦糊味,浓重到刺鼻,几乎侵占了鼻息。而女孩一无所觉,似是习惯了,还用手轻抚着路边的细嫩树枝,蹦蹦跳跳。
在她脚下道路的终点处,那片漆黑丛林里,依稀露出不详的阴影。
味道重到实在无法忍受,风变得粘稠,慕千昙抬手捂住半张脸,低声道:“出事了。”
裳熵的五感更加灵敏,她的瞳孔已在震颤:“前面”
前方的白桦树林被开辟出一大片空地,遂着月光,隐约可见地面上伏倒了不少影子。
女孩轻灵地跃出林子,踩在影子上方,*爬来爬去,寻找着什么东西。
两人跟随女孩奔出林子,在此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倒映在她们眼中,同样的惊愕迫使她们停下脚步。
月色之下,村宅依然是村宅,一个接着一个,并肩挨着,屹立不倒,连井水都波澜不惊。一场只针对村民的风暴席卷而过,将他们的身体搅碎溶解,只余一片片烂肉,被丢在草地上,或平整或杂乱,酝酿出酸天的腐臭。
慕千昙哽住了喉咙,别开脸。才刚吃了点东西,她还不想吐出来。
裳熵震惊的脸逐渐爬上怒容。
这片村子离河不远,走一段距离就是方便放牧的草场,村子背后还有成片开垦好的良田,与世隔绝,环境优美,本该是一片祥和平静的村落,然而此刻,从天而降的某种灾祸,却残酷夺去了村中所有人的性命。好半晌,慕千昙才道:“幽灵。”
刚听到这个名字,还以为要面对的敌人,会是那种诡谲神秘,摸不着看不着的存在,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直白撕扯的血腥场景。
那女孩满嘴是血,恐怕就是因为肚子饿了,又不会做饭,也不会生火,只能直接吃地上的烂肉。这看一眼都嫌恶心的东西,哪能吃得了多少,正是饿极,而她们恰好在烤干粮,这才把她引来了。
裳熵低头,盯着脚边的碎肉。
那肉块七零八落,已爬上不少蛆虫。白胖密集的虫子,在肉里钻洞,钻出一个个窟窿眼,流出血脓。她仿佛没看到似的,将手探向那块肉,四下按了按,神情放松些许:“是羊肉,不是人。”
慕千昙拎起裙摆,挑一些还算干净的地方下脚:“这里全都是?”
裳熵道:“与人的味道不同,应当没有错漏,是羊与”她敛了眸色:“狗,还有马。”
养狗定是为了驱赶羊群,养马是为了给人骑,住在这里的村民约莫都是牧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豢养的牲畜全都死于非命,而人却不知所踪。
裳熵的语气不由得沉重:“寻常妖物不会这般区别,只害牲畜不害人,闻所未闻,十有八。九,与你们所说的奇妖相关。”
也就是bug。
慕千昙沉默,谨慎地拿出退魔铃,晃了两下,清脆的铃音响在暗夜之中。
这本是想试探魔物的气息,已是习惯动作。谁知,一听到这声音,那女孩突然尖叫一声,迅速捂住双耳,极为惊恐地缩起自己。
裳熵见状,大步走去,抬手抚在她后背,以灵力安抚,并回望一眼。
慕千昙按住铃铛,止了铃声,疑问蹙眉:“怕铃铛?”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怕什么都会有,但怕铃音怕到这个程度,实在匪夷所思。
裳熵安抚着人,脚边就有肉块,再次近距离看到,她意识到一件事。
作为曾吞吃掉母亲骨骼的人,裳熵本来很想回避女孩吃烂肉的画面,知道那些肉并非来自于人后,她的脸色显而易见要好看些,可现在,又爬上了一丝疑虑:“如果是它们的话,这里的肉不够。”
她起身,走到一堆血肉边,将手探进去,拨开肉块,摸出一块完整的羊头骨,搁在地上,接着又转去其他地方,依样掏出头骨,零零散散,走遍全村,把能收集到的头骨全都摆在一起,点了点数,正好一百颗。
裳熵道:“少了。”
地上摆着一百颗羊头骨,布满血丝,像密集圆滑的卵石,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窝注视着她们。
慕千昙动了动喉咙:“你是说,这里的肉量,不够一百只羊?”
裳熵道:“远远不够。”
慕千昙道:“被吃了?”
裳熵沉吟:“也许吧。”
她们这边正看,另一边,女孩已平静下来,抹了抹脸,突然跳起身,在一块碎肉下摸出了一个钱袋,并把里面的钱倒出来,捧到慕千昙面前。
低头看看钱,再看看人,慕千昙道:“你要付干粮的钱?”
女孩点点头。
慕千昙朝裳熵抬抬下巴:“给她。”
女孩转身把钱递给裳熵,那钱币上沾了不少血,一片脏污。
裳熵接过,用袖子擦干净,又还给她:“你能听懂我们说话。”
女孩再次点头。
裳熵道:“哪一间房子是你家?”
女孩转身带路,直朝一间屋子跑去,两人跟上。
那间屋子的房门关着,窗户里头一片漆黑,没点灯,也没动静。门前的走廊里挂着一串风铃,看样子是损坏了,但程度不重,还能发出轻轻的铃音。
慕千昙道:“孩子怕铃音,家里人却在门口挂风铃。”
裳熵道:“看来她并非天生就怕这个。”
慕千昙看了眼身后的血肉奇观,推测道:“对这个村子行凶的人,它下手时,也许伴随着铃音,所以那个女孩才会一听到就害怕。”
杀了牲畜,把人掳走,还留一个活口,要么是单纯是疏漏,要么是另有目的。有能力做到这种事的人,不太可能会漏下这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孩子,那么另一种可能,就是让这个孩子留下某种信息。
魔物也是bug的一种,其他bug会变现出与魔物相似的特性,喜爱耍弄人心,也很有可能。
若是出于恶趣味的目的,那么这女孩被留下的,不是她的性命,而她方才所暴露出来的反应——对于铃铛声的恐惧。
慕千昙道:“天虞门是天下第一宗门,人人都相信它,所以认可铃音能够退魔,还会使用盘掌门找人做出的寻安铃,来抵御魔物。”
裳熵道:“但若是魔物也用铃音来作恶”
两人都沉默下来。
李碧鸢说得没错,这次的不好对付。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进去看看。”慕千昙用手推开了门,吱呀一声,冷风吹出来,里头空空如也。
她走进屋中,用手指擦了下灶台,只有极薄的一层灰。这里头虽没人,但灶台和锅碗瓢盆都有明显的使用痕迹,锅下还有没清理完的火灰,主人家应该离开了没几天。
裳熵扫了眼屋内,没感到威胁,便再次将目光放在了外头。
村子之中,满地尸骸,怎么看都不算是安宁。然而,就算有了这样的心理基础,可还是隐隐能察觉到,一种躁动的不安宁,在暗流之下沸腾。
慕千昙继续往里看,角落放着个米缸,里头还有半缸生米。
她似有察觉,不动声色,眼神一变,在她眼角边的空气中,凭空凝结出一道冰锥,在她转头间,那冰锥迅速飞出,与女孩擦肩而过,直直扎向屋门,咚的一声闷响,寒气逸散。
“谁?”慕千昙低呵。
她抢走几步,劈手按在冰锥边,触手冰凉。她移动手,握住门框,将火把抵上去,贴在门上的,是一张图画较为劣质的门神,由于涂色不均,在随风摇曳的火光中,那门神更像是妖孽,而冰锥,正扎在门神的眼睛处。
慕千昙松开门框:“我总觉得有人在看着我,原来是误会。”
裳熵始终没动,可隐在袖中的手却悄然收紧了。
慕千昙看向那女孩。
虽然差点被刺中,女孩的表情却不为所动,似乎已经被吓懵了。
冰锥融化为水,回到慕千昙手掌心,她走到女孩面前,弯下腰,尽量以还算是温柔的表情,道:“能说话吗?”
女孩后退了几步,但依然点点头,张开嘴,弱弱地说了句:“可以。”
慕千昙道:“你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女孩有些磕巴,说得不利索:“他们,去,打架了。”
慕千昙直起身,再看屋内,灶台边的火叉,角落里的农具等,常用的铁器,果然都不再了。
“是因为羊被吃了,所以他们去算账吗?”
女孩道:“是,跟那些人。”
慕千昙道:“哪些人。”
女孩道:“住在草场上的。”
“另一个村子?”
“是。”
这两个村子住得不远,都放牧,免不了抢草场,怕是早就有矛盾。村民们半夜起来,发现养的牲畜全都惨死,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早有嫌隙的对手,气上心头,一时冲动,整村人都带上武器,要去讨说法,但不知发生了什么,几天都没回来。
可这也无法解释,为何只有一个女孩留在这。毕竟整个村子不可能只有一个孩子,要么就全部带走,要么就全部留下,再单独找人保护,把一个孩子和一堆肉放在一起,就不怕引来野兽吗?
慕千昙道:“你们这片地方,平时有没有妖出没?”
女孩道:“有啊。”
她的语气像是着了凉,陡然变化:“林子里就有。”
慕千昙紧紧盯着那孩子的一举一动,见她抬起手,指向林子,便也望去,只看到了重重树影。
女孩望着手指的方向,眼神执拗,隐隐透出兴奋,话语越来越流畅,甚至急促:“它有着,很多很多手,很多很多眼,很多很多”
慕千昙似乎也从那黑暗中看出不同的东西,比白桦树还要高耸的身体,弯下腰,低着头,一道轮廓,笑着的口唇,低垂的眉眼,眼中两尊神像,三张嘴,嘴里呢喃出碎语,是说梦话?还是传递福音?
“它是最逍遥自在的,它所经过的地方,必然有腥风血雨,人们追捧它,妖怪爱上它,它自由自在”
一道劲风从她身后刮来,女孩被击中,身躯顷刻破碎,血从口中涌出,没说完的话被拉长至惨叫般的尾音,回荡在村内,如风尖啸。而在顷刻间,女孩的血还未溅在地上,身躯便消失,几个被擦拭干净的铜币掉落,叮呤咣啷。
出手的正是裳熵,她的面色堪称恐怖:“她不是人。”
“我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慕千昙沉声:“魔物。”
裳熵摇头:“不,不完全一样,但也很危险。”
如果真是魔物,变形技能更加熟练,只要装出一副怕铃铛的样子,就无所畏惧,连一丝气息都不会泄露。如此轻易的戳破女孩真面目,反而证明了,她不是。
几句话间,裳熵已重新调整好情绪,稳住了震颤的心神:“师尊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慕千昙道:“方才我看到米缸,旁边还有一个,里面装的是蔬菜,已经烂了。”
裳熵了然:“她肚子饿,不可能放着菜不吃,而去吃腐肉,这不合常理。”
不会生火,自然不会做饭,但再怎么年纪小,凭借本能,也该知道,就算菜是生的,也要比地上的肉要好吃许多。
那女孩的行动和说话都看不出异样,表情更是惟妙惟肖,好像真是个饿极了的孩子,可还是不够像,在这里露出了马脚。是以,慕千昙才投出冰锥以做试探。
“你呢?”她问:“什么时候察觉的。”
那几枚钱币反射着微弱的月光,裳熵望着,从怀中摸出女孩方才没吃完的干粮,上面残留的牙印痕迹,曲曲折折,残次不齐,根本不像是人留下的。
“在师尊试探她时,她有一瞬间的错乱,那个时候,我发觉不对。”
慕千昙道:“人是假的,但她所说的话,倒不一定是假。”
她指向屋内供桌上的神像与香炉,神是不知名的本地百姓俗神,塑型用料都不太严谨,依稀能看出,是个羊头人身的女子。神像做的不怎么样,但供奉得相当认真,菜与水果俱全,炉中香灰里还插着三根没燃尽就熄灭的香。
这次村里人出发,是要向另一村人讨说法的,牲畜全死,算得上谋财害命了。武器相见,免不得见血,甚至出人命,供桌之上的派头,显然是出发前,屋主人向神许愿,保佑安宁所用。
裳熵道:“魔物喜欢挑起矛盾后,坐山观虎斗,这次遇到的奇妖,恐怕也是这种。”
慕千昙本想说什么,突然停住。她踩过钱币,看向屋外,嗓音沉沉:“看那里。”
裳熵循声望去,院里空地,被她摆放着羊头骨的地方,一片惨白,而在这片白之前,多了一个新鲜的头骨。
第284章 慕千昙抬手,挠了挠她的下巴。
察觉到两人骤冷的视线,那地上多出来的一颗羊头骨,居然兀自发出声响来,还是方才那女孩的嗓音,却更为灵逸,混着风声,穿过落叶摇枝,飘向不知处。
“我不懂,树林里有鬼,他们信神,整日求保佑,平时最怕鬼,却还要过去,就不怕变成羊崽,也这样烂成一块块?”
满地尸块,村民们暴怒,血气上涌,拿起武器走出林子,浩浩荡荡,没看见上方窥视他们的幽灵,就这样去了,踏上生死不定的征途,以讨回正义的名义。
女孩笑,羊骨簌簌震动,那一百颗羊头,也跟着笑起来,牙齿相击,发出一阵阵,浪潮般的,咯哒咯哒声。
一股寒气自脚下升起,慕千昙身体微微颤抖,并非恐惧,而是从心底迸发怒气。
她冲向院中,一脚踩下去,将那领头的羊头骨,咔哒一声踩了个粉碎,骨粉纷飞。
笑声戛然而止,那些头颅眼窝处的空洞,还以空茫凝视着人,发出呼啸,渴求着回应。
慕千昙蔑视道:“你不是赢了一次吗?玩点有新意的,别装模作样。”
骨头碎了,阴气却没碎。女孩吓唬人那么多年,哪里失手过,不甘心,向林中游荡:“最怕鬼的人,却总要和鬼相对。自投罗网,自讨苦吃,自受其罪”
慕千昙悠悠道:“别给自己算命了,我来帮你。”
“没看黄历吧,你今日不宜出门,适合缩在老巢装死,一旦不老实出了,就会遇到两尊杀神,而后一命呜呼,一命归西,一瞑不视。”
奇诡之物总爱藏在暗中,神秘兮兮,装神弄鬼,只为吓唬人,看到猎物心惊胆战,并以此为乐。她早就厌倦了,干脆反过来威胁。谁说只有鬼吓人,不能人吓鬼?
“”女孩幽幽道:“你不准。”
慕千昙道:“马上就准了。”
树影婆娑,林子里一片寂静。
慕千昙整了整袖子,手掌划过腰间,指腹捻了下药材,那里传来的触感告诉她,药物齐全,蓄势待发。她目光刺向林中:“往北走。”
两人穿过林子,进入一片草场。
没有白桦林遮挡的夜空,繁星斑驳,悠远空旷,天幕洒下凉意。缓坡连绵起伏,似千万年不动的海浪,推着暗青色草场,在夜色下翻涌。
视野的尽头处,原野的边界,有一道白色线条,仔细一瞧,是一片帐篷。
这应当就是那女孩口中的另一个村子。
走上草场,慕千昙再次掩住口鼻。
这片地方与真正的草原没法比,只是一块较大的空草地,达不到无边无际,但也足够宽阔,小风时刻刮着,不像是白桦林里窒闷,可那股臭气,居然丝毫没有减轻。
两个村子之间相距不远,走得近了,难闻味道更加重。
村子里静悄悄的,都没点灯,地上倒是没有烂肉,但帐篷壁苍白生冷,没有人气,不像是有人居住。
进入村中,经过了几顶帐篷,慕千昙时刻警惕,一一排查,不放过一个角落,试图找到那东西藏匿的线索,但别说bug了,就连一只会动的活物都没有。穿过整个村子,什么都没看到。
住在白桦树林里的村民,因家畜被害,来要说法,不管是打斗,还是经过,他们都没有在这个村子留下什么痕迹,而原住民也消失无踪,这些人都被弄到哪里去了?
这时,一股难言的蜂蜜香气,忽而破开臭味墙壁,悠悠飘来。
慕千昙望向裳熵,更为精确的五感感知,已经让裳熵找到了香味来源的方向。
那是整个村子最中心的帐篷,比其它的要大上一圈。刚刚经过时,就引起了她们的注意,所以特意看过。
掀开帘子后,里头摆着规整的桌椅板凳,供桌上也放着羊神像,除此之外,只是普通人家的房间,没有特殊之处,也没人。
而这次,就在她们看过去时,帐篷里头,突然亮起灯。
那亮度不像是一两根蜡烛能发出来的,而是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照得帐墙一片赤红。
来了。
不管那帐篷中是什么,是单纯的bug,还是有魔物混入其中,到了现在,都不可再退后。慕千昙拿出一只冰属性的药材,握在掌心,来到那帐篷面前,抬手掀开帘子。
遮挡物一打开,顿时光芒倾泻而出,有些刺眼,而在短暂的眩晕之后,屋中的情景出现在她们眼前。
供桌上依然是羊神,而桌上的供奉物却有了变化——全部换成了家畜的舌头。肥肥紫紫的,叠合着向上堆去,一个个饱胀僵硬,像是装满了沙子的紫色袋子,顶部还存错些许经络。
慕千昙有点反胃,不禁在心中吐槽起幽灵bug的品味。
干坏事也有等级,人家要么攻心,要么会设难题,就它一个喜欢血肉堆砌这种低级趣味的,玩就玩了,还总拿出来展示,这般幼稚,年纪肯定不算大。
不过,屋中最吸引目光的,并不是供桌,而是前方的饭桌。
桌有四个边,每条边都放着一碗米饭,米饭中间竖着插了三根筷子,就像是供奉用的香炉。
四碗饭中间,放着一个刚从树上扒下来的蜂巢,顶部被掏空,盛着动物肥油,大块油肉,插满了蜡烛,全部点上,星星般的烛火,发出惊人的亮度与热量,而下方密集的孔眼里,流淌出甜蜜澄亮的蜂蜜,香气就从中溢出,压过了肉腥。
慕千昙打算进屋,然而,刚抬脚,便感受到一股阻力,抵在她的肩头,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阻止她步入危险,要把她推出帐篷一样。
那力道温柔中带着不容置疑,但只有短暂的一瞬间,如同错觉。
慕千昙回头看了眼,裳熵此刻的视线不在她身上,而是紧紧盯着供桌上的羊神像。
噼啪一声,蜂巢表面崩开一道裂缝,大股蜂蜜流出,浓郁能糊住口鼻的香气,瞬间充满了整间帐篷。
刚经历过臭气地狱,又被拉入香甜的天堂,却并不令人愉快。
慕千昙忍不住眨了几下眼。
突然,她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细细思考方才的行为,慕千昙再次重复眨眼的动作,并仔细观察。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每一次睁眼所看到的场景,都有细微的变化,那蜂巢桌竟然距离她原来越近!
为了验证猜想,她闭上眼,这次,默数了三声才睁开。
一看身边,她与裳熵都并非站在门前,而是已身处帐篷的最中间,那蜂蜜桌也近在眼皮子底下。
慕千昙心道:不主动拜它,就把人拉过来,供奉还有强买强卖的。
像是能读心,裳熵道:“这不过是小戏法,我也可以做到,师尊不用担心。”
烛火有肥油作燃料,烧得妖而旺,印在周遭墙壁上,晃动出狂乱的影子。
那影子波动得毫无规律,如同乱流中的披风,没持续多久,逐渐开始凝聚出具体的形状。先是炸出一团团烟花,崩解离散的碎片,再分离出一个个单独的黑点,继而幻化为一群纷飞的蜜蜂。
场景不断变幻,好似在讲述一个故事。
蜜蜂,蜜蜂,飞啊飞,遇嗡嗡嗡,到花丛,闻花香,采花蜜,满载而归,回家的路上,却遇到了想要抢走蜂蜜的劫匪。
为了自保,它们想要给出一部分蜂蜜,可劫犯贪心不足蛇吞象,张嘴就要了全部,还要带几只同胞回去干活。
它们整日与花打交道,是善良顶好的人,不愿轻易动手,但坏人也不愿轻易放弃。它们没有办法,还是刺出毒针,扎进了劫犯的皮肤。
劫犯中了毒,满地打滚,痛苦哀嚎,浑身起包,很快死去了。
蜜蜂紧凑地扎在它身上,见它死了,便振翅离开。
它们赢了,却也走不了,毒针连着它们的胃肠内脏,随着它们离开,像是挤出什么脓血似的,一股脑被挤出来了。
哀嚎的变成了它们,胜利者也要死去,如此香甜的蜂蜜,变成尸水了。
草场刮起了狂风,外头呼啸不断,帐篷被吹得抖动,时刻处于被扯断的边缘,要拔地而起,上面的影子也越发混乱。
蜜蜂们临死前跳着最后的舞蹈,崩裂开的蜂巢,也海潮般涌出金黄色的小虫。
插在肥油汇中的蜡烛,烧得越来越旺,红光填满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热度攀升,火星从影子中生出,很快蔓延开来,像春蚕食叶,向四面八方吞吃。
这凭空而起的一场大火,眨眼间便将帐篷烧得一干二净。
叮铃,叮铃。
有铃铛的声音。
燃烧的火星似雨,在尘烟中纷飞,几乎扭曲视野的热度中,慕千昙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身边经过,还伴随着寻安铃的清脆声响。
她有些不耐,想要挥散烟雾。在她行动前,裳熵已先一步激开灵力震荡,烟被打破,露出隐藏其中的景色。
只见人潮涌来,一群村民,个个面黄肌瘦,衣衫头发凌乱不堪,灰头土脸,半死不活,耸拉着胳膊与肩膀,用腿拖着前进,从她们身边迁徙而过,溅起飞扬的尘土。
他们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咿呀声,分明精疲力尽,却都抬头望着那天,那因为饥饿而浑浊的眼眸,死死盯着高空的某一个点。
沿着他们目光的轨迹,慕千昙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发出淡淡荧光的风筝。
银蓝色的风筝,幽悬在半空中,如同水母,清丽超然,但不可细看,一旦从中发觉某些不妙的线条,就会再也无可挽回地发现,那些所谓的风筝,居然全都是和村民们一模一样的人!
虽说面目模糊,但体貌特征还算突出,它们是从村民们身体内扯出来的魂魄,悬在空中,凭借着一根发光的细线与他们连接,细线之上还绑着寻安铃。村民们移动时,那些铃铛也发疯般的叮当作响。
刚刚慕千昙的猜测是正确的,那bug使用铃铛的目的,就是为了传播恐惧。
试想,风一吹,那些“风筝”就会随风而动,空壳村民们就像是被扯出内脏的蜜蜂,早就失去了意识,只剩下本能,像条破布般追逐着自己的魂魄,狼狈不堪,浩浩荡荡地奔逃而过。
看到这一场景的人,如何能不被吓到?一次害怕,两次害怕,久而久之,只要听到铃铛的声音,就会开始害怕,那么寻安铃的震慑效果还存在吗?
只用如此简单的方法,就可以彻底瓦解村民们对于铃铛的信任,亲自把挂上去的铃铛在解下来,但这是目前唯一已知的,可以驱赶魔物的方法。
这也许是挑衅,也许只是魔物清扫威胁的其中一个地点,无论是哪一种,都让那头怪物的形象更加面目可憎。
又是一阵腥风吹过,风筝群如同银河,轻柔飘远了,村民们却只能托着残躯继续前行。
从慕千昙身边经过的,少说有几百号人,约莫那两个村子里消失的村民,都在这了。
不知道他们在这里走了多久,但能够看出,再走下去,很快就会到达他们的极限,跑到活活累死。
慕千昙正寻找应对的方法,忽而感觉周身一暗,有什么东西从头顶压了下来。
裳熵的反应更快,在她抬头前,女人已化为龙身,刺向上方。
瞬间,有聒噪的声响充斥慕千昙的耳膜,她听到鳞片与利器摩擦的金戈之声,还有一道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笑声,不管不顾地,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天边传来闷雷,一滴液体砸在慕千昙脸颊,她用手抹了下,满手血腥。
“动作那么快。”她喃喃。
起初只有几滴可随着轰隆隆之声密集,雨也下大了,哗啦啦的,腥气极重,在她身上开出一朵又一朵鲜红的花,草地也被染了色。
掌心被血浸润,慕千昙不禁有些疑惑。
她知道裳熵喜欢速战速决,但李碧鸢说过这次的不好对付,按理说,不应该那么快解决,更何况,弄得漫天风雨也不是那大傻龙的作风。
这种,有什么发着光的小碎片混在雨中,也被冲刷下来,她劈手抓住了其中一个,摊开在手心,定睛一看,居然是一片龙鳞。
手指微微抽搐,慕千昙握紧龙鳞,迅速抬头。
闪烁的云层间,雷光作背景,庞大的龙族穿行于云层,与一个一个
她试图辨认那是什么,然而,忽明忽暗的光影,与实在是反直觉的形态,让她无法判断那是个什么东西。
女孩说过的话,此刻又在她脑中回响。
很多很多手,很多很多眼
雷声似万人敲鼓,密集而沉重,大地都随之震颤,草皮全部倾倒,拜服于天威。
风将帐篷拔起,卷到空中,旋即撕碎,化为万千纸片,打在麻木的村民们的脸上。
他们不知疲倦地奔跑,即使脚磨烂,即使腿断掉,骨头从肉里刺出来,也不敢停下,没人能承受失去灵魂的代价。
高空中的战况无法判断,但慕千昙冷静审视片刻,意识到这血雨并非来自任何一方,而单纯是与腥风搭配的血雨,只是黑云为战鼓洒下的蔑视,心稍稍放下。
她伸出两只手,弯腰把所有龙鳞捡起来,后颈处与白瞳契约的阵法亮起,同时,在眉心浮现出雪花印记,一双雪白的翅膀从她背后探出,如仙鹤舒展。
身体随着振翅飞起,再抬头时,她已在口中咬住了一枚冰属性的药材,苦涩的味道在唇齿见蔓延,力量涌入骨髓。
村民们不可能跑得过风,也做不到时时刻刻都紧跟着风筝,可那根绑在他们身上的细线从未断过。也许是为了恐吓的效果,也许是为了更愉快的玩耍,所以那根线,应该是断不了的。
那么,想让村民们停止,只需要限制他们自身的行动即可。
按照风向,慕千昙飞到村民们的必经之路上,催动灵力,对着地面打出一道弯月形的沟壑。
这件事对她而言本不该那么轻松,可滂泼的大雨帮助了她,土地松软糜烂,扬起的尘土也被雨水压下,并在沟中汇聚出一道血河。
村民们继续向前,跌入河中,再爬起来。他们的膝盖以下都淹没在水里,最后方的人也复刻了同样的命运。
直到所有人都蹚进河中,慕千昙再次催动灵力,将那条血河冻结成冰。
他们就这样被困住,即使疯狂地大喊大叫,也无法挪动分毫。
慕千昙合并两指抵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盾字从她唇角浮现,听令咒法离开肌肤,悬在她面前,像是个面团似的,被隔空揉大,并把自己首尾相连,变成个桶状模样。
手指挥动,为盾字指明方向,那盾牌沉下去,将村民们罩在其中,遮住了旷野上极为不讲道理的腥风。
这两个动作,成功困住村民,也让药效消耗无几。
那边还在战斗,慕千昙可不能在这个关头后遗症发作,赶紧又给自己补了几颗,嚼得满嘴苦涩,强制鞭策躯体压下疲惫,保持随时应敌的状态。
若是裳熵在,估计会很不赞同她这种吃法。
念头到了这,慕千昙抬起倦怠的眼,望着莹绿色的字盾,非常不合时宜的想到,某条小龙似乎还在这盾面上,留下过一个吻。
她恍惚了一阵,随即被雷声惊醒。
那与龙争斗的怪物,应当是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美事被打搅,好戏看不成了,自己还和来人纠缠在一起,难分胜负,它暴怒之极,发出一声愤怒尖啸。
借云层遮掩,它扭曲的爪子一挥,似乎丢出了数个肉球,直冲这边而来。
裳熵似想要分出影子来应对,但那东西比想象中难缠,刚把影子叫出来,还没来得及抽身,便被一鞭子抽散,一时间,竟拿不出多余的力气。看来那bug,比看起来的还要难对付一些。
不过,虽然难打,但裳熵没有给出任何与魔物有关的提示,看来那羊头老怪没想在这里与她们再战。
如果是这样的话,情况不算很糟,仅仅一个幽灵bug,还在她们的应对范围之内。
见状,慕千昙看了眼下方的人群,转身飞离,迎面对上那肉球。
不管是单纯的妖物,还是特殊一点的bug,吞噬血肉都在理解范围内——无非是吸食力量,果腹,或重塑肉身。
一般情况下,它们的选择会是人,而非家畜,但这只幽灵为了找乐子,蚕食了羊作为肉。体,放过了人,终究不够灵性。
到现在,它察觉出问题,还想转过头来杀人,再为自己续一口命,是万万不可的了。所以,绝对不能让它再碰到村民们。
慕千昙合拢手掌,手心多了一把冰做的锋利匕首,她已在周身凝聚好灵力,准备与肉球正面拼杀。
在即将相撞的刹那,她听到一声龙吟,几乎要将心神震碎,不得不停滞身形。
她顶着压力抬头望去,只见赤红着眼眸的大龙,张开血盆大口,在天地惊雷中,猛地咬住了眼前形状不明的生物。
利齿相击之声,如山石撞动,顿时,血雾从中爆发开来,染红了云,月亮也霎那间失去光彩。
漫天电光,犹如钢鞭,闪耀着狂舞,照亮大龙强壮浴血的巨大身躯,她衔着月亮的一角,近乎狰狞的面容半隐半现血雾之后,不被污染的蓝金色,透出盛大杀意下的冷酷与残忍。
那比肩神祗的威压,踩着云层,睥睨脚下众生,让缠斗的两方,分不清到底谁才是那个凶恶之徒。
慕千昙不懂她为何突然发狠,但下一秒,她就明白了。只见那些本该和自己相撞的肉球,全部大头朝下栽去,啪嗒啪嗒摔入残存的帐篷群中。
它们摔下去,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却没死去,而是蠕动着,颤抖着手臂,把碎肉又聚拢在一起,血肉震颤。
趁它们黏合自己的空挡,慕千昙飞身而至,躲在其中一顶帐篷后。
她收起翅膀,手扶住*帘子,往下压,压出一片视野。
在她前方不远处,恰好有一个正在修复自己的肉球,借着雷光,慕千昙看清了它的模样。
那是一个下。身为四方体,长得像是用来盖章的玉玺,上身类似章鱼的生物。它的“脸”一片平滑,比起皮肤,更像是内脏的内部,包着一层薄膜,上面张开几道裂缝,缝隙中藏着黑色的眼球,正咕噜噜转动。
它没有手臂,但自脸颊下面接着数条细长的触。手,末端卷起地上的碎肉,塞回自己身上,表面则不断渗出一种红色的黏液,此刻冲刷着草场的血雨,也许就来自于此。
慕千昙想起了刚刚看到的画面,替大傻龙觉得恶心起来,对这种丑东西,也能下口吗?裳熵面对的,甚至是要比这玩意还要大上许多倍的本体。
要不是必须斩杀,她甚至不愿多看两眼。
忽而,听到咚咚声,原来是它在移动,它没有腿,所以是跳跃着前进。因为它身体的特殊,所经过的地方,会留下四四方方的红色印章,上面用古文字写着三个字:逍遥神。
幽灵bug是穿书局为它取的代号,难道它真实的名字,叫做逍遥神?
想从脑中搜刮相关的信息,可惜一片空白,慕千昙压下疑虑,准备等事情结束后,再去问问裳熵或盘香饮。
肉块收集得差不多,逍遥神抖动着触须,似在捕捉某种气息,而后身子猛地一僵,再一颤一颤,转过来,眼珠缓慢向慕千昙的方向滑动。
慕千昙先发制人,投射出一片龙鳞,这是她此刻手中最为坚硬锋利的武器。
一阵破风声,龙鳞朝逍遥神射去。它的身躯不大不小,不方便躲,事发突然,也躲不开,于是,下意识聚拢触须,护住了自己“额头”处。
这个动作只维持了相当短暂的一瞬间,但慕千昙捕捉到了。
第一枚龙鳞扎入逍遥神胸膛一侧,慕千昙暴露了位置,眼见那怪物尖叫着冲来,她丝毫不惧,紧接着射出第二枚龙鳞。
这次,龙鳞直直刺入了怪物的额头,逍遥神浑身僵硬,顷刻崩解为融化的腐臭液体,冒出热气腾腾的毒气后,消失在雨水之中。
它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其它逍遥神,慕千昙再次藏身于帐篷后,借着它行动不便的特点,观察它在帐篷壁上扭曲的体态,而后寻找机会,一击毙命。
就这样,村中只剩下了最后两只逍遥神,可慕千昙的情况也不容乐观。龙鳞仅有一片,她体内的灵力也所剩无几,最多只能支撑那最后一击。
这一下,决不能出错。
她深呼吸,找到最自己最有利的位置,将龙鳞捏在手中。
对面帐篷外,两只逍遥神正寻找着捣乱者的踪迹,它们跳跃,按地皮寻索之中,相互靠近。
慕千昙屏住呼吸,专注盯着,心跳逐渐压过了雨声。
她耐心等待,哪怕雨水流入眼睛里,疼得眼眶发红,也一动不动。
那个机会,只有一个刹那,必须要把握好
终于!两只逍遥神重叠在一起!
慕千昙抖动手腕,将龙鳞爆射而出。可刚一脱手,她便后悔了。她发现,后面那一只,似乎与前面这只角度有微微的不同,这一丝丝的偏差,可能让龙鳞做不到一穿二!
然而,瞬息之后,两只逍遥神都化为一滩脓水,被雨水冲走。
慕千昙微怔。
她从藏身处走出来,看向地面,不太明白为什么在她看来将会失误的操作,居然最后成功了。
突然,她感受到某种注视,转过头,看到了不远处的草地里,端正摆着一尊羊神像。
她心头一片雪亮。
在进入帐篷之前,就有人给与她提醒,推着她的肩膀,阻碍她前进,想来也是这位羊神的意思。
俗神,往往诞生自百姓的信仰,只会活跃在一小片地方。它们称不上多强,比不上仙,甚至比不上妖,只能偶尔帮帮小忙,优点则是,对于供养着自己的那些生灵,还是很有责任心的。
狡诈残忍的bug入侵村子,还将村民们当成畜生一样玩耍,羊神必然早已不爽,可弱小的她,如何要与bug对抗?
于是,她只好忍气吞声,任由那怪物羞辱,伺机而动。恰好,遇到了两位强大的侠士,便暗暗相助,终于剿灭祸害村子的孽障。
找到了答案,慕千昙长出一口气,认真道:“谢谢。”
她说谢谢,并非是针对方才的最后一击,而是那羊神的模样。
羊头,羊骨,女人身体,与那魔物有个八成相似。
慕千昙想要让自己摆脱对魔物的恐惧,可始终没能彻底根除,但就在刚刚,她意识到帮助自己的,就是这位与魔物相似的羊神时,她心理的那份胆战心惊,十分自然轻易的就被消解了。
魔物使用寻安铃作恶,想让原本依赖铃铛的仙人两界开始害怕铃铛,从而远离。而慕千昙,在无意之中,用了同样的方法,达成了相反的效果,这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她心中畅快,忽然发现,雨渐渐小了,太阳即将升起,天空逐渐明亮,一道阴影笼罩在她上方。
抬头一看,是大龙那硕大的头部。她身上流了不少血,剥去鳞片的部分,露出鲜红血肉,瞧着有些吓人,但整体来看,状态还不错,因战斗胜利,龙挺精神的。
雨还没彻底停,裳熵没带雨伞,便悬在那里,为她遮去最后的连绵雨丝。
“什么时候结束的。”慕千昙问。
裳熵道:“就在刚刚,我看到师尊是如何杀死它的了,就如法炮制。我找了一宿都没找到弱点,看来,师尊还是比我聪明。”
幽灵bug的本体绝对要比区区分。身难对付得多,她这是谦虚说法,慕千昙也顺着来:“那倒是真的,多跟师尊学学。”
“好,”裳熵轻笑:“师尊,累吗?”
慕千昙抬手,挠了挠她的下巴。
第285章 这不再只是你的噩梦了
幽灵bug消失后,血雨也停止,阳光驱散云层,倾洒而下,照亮一整片被血水浸润过的草场,像是开辟一片新的湖泊,腥气浓重,倒印天空,污浊不堪。
裳熵变回了人身,脸色还算是正常,没有过白,身上看不见,裹在一件挺括的黑色大衣里,遮严实了,也不知道那些伤口,会不会显示在人形体上。
慕千昙看了她几眼,道:“还有力气?”
裳熵点头:“有。”
慕千昙道:“那顺便救人吧。”
解决了大麻烦,大麻烦所遗留下来的另一道小麻烦,还需要处理——那些被制作成幽灵风筝的百姓们,现在还被冻在一道沟里。
引魂回体,不管是最开始的刘宅,还是在后来的东城,慕千昙都经历过许多次了,这不是一件不好完成的难事,但对于灵力的需求可不少,步骤也很繁琐。
为了杀那位逍遥神,她把灵力用得干干净净,算是强撑着才不被虚弱打倒,这项任务自然全落在了裳熵身上。
等裳熵妥善处理好一切,村民们恢复意识时,时间已至正午。
地上的血凝结为黑色,整片草场腥气熏天,百姓们也被浇成了一水的红人,两眼一睁,便见四野红褐,吓得肝胆俱裂,语无伦次。
试想,睡觉睡得好好地,一觉醒来,牲畜全部惨死,肥肠满地,自己也面黄肌瘦,浑身是伤,还身处血浆地狱,谁会不害怕。
好在两人处理的及时,没有酿成更大的灾祸。恐惧之余,也不由得庆幸,至少命还在。
心情短时间内极端上下,百姓们没经历过,所表现出来的样子,也如疯癫一般,叽叽喳喳,或软倒在地,或抱头乱窜。
慕千昙光是看着,就觉得疲惫心烦。
如果是她,才不会管那么多,能够出手救人就已经是散播大恩大德了,休想叫她接着擦屁股。
而裳熵,似乎是习惯了应对这种场景,处理起来游刃有余,有恰到好处的威慑力,说话也能够让人信服,很快,百姓们便平静了下来,听她所言,迁移到了安全的地带。
慕千昙观看了全程,不发一言,只在归途的路上,提醒道:“费心管那么多事,当心思虑过重,少白头。”
裳熵摸了下发尾,似是想象了自己白头发的样子,轻笑:“师尊多虑了。”
慕千昙挑起一边眉。
裳熵摸了摸下巴,好像心情格外好:“就算我白头,也是好看的。”
这一下轻笑,微微扬起的唇角,让慕千昙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爱影的样子,不过,转瞬即逝。
裳熵想起什么,自袖中拿出一小块红色的东西:“在杀死逍遥神后,我得到了一片这个。”
那东西有着尖锐的顶端和底部,暗红色,纤细,有半截小指的长度,边缘规整,约莫是某种晶石的碎片。慕千昙接到手中,左右环看,没看出是个什么东西:“从它身上掉下来的?”
裳熵道:“没错,我怀疑,它的形成,就是靠这枚红晶。”
在死于胃之塔前,慕千昙也算是博览群书,却无法在脑中寻找到对应,便问:“之前见过类似的东西吗?”
裳熵摇了摇头。
慕千昙将红晶碎片抛起:“我以为街道办的大掌门见多识广,无所不知。”
裳熵看进那双眼睛,顿了顿,似是隐忍了某种笑意,才道:“我曾经也是这么认为师尊。”
红晶掉下来,落入一片白净的掌心。慕千昙将手一合,轻轻颔首:“我还是知道人外有人的。”
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连裳熵也没见过,但作为应对bug以来第一个到手的战利品,有着不少的研究价值。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放在最安全的地方。她将之贴在了退魔铃的内部,准备带回去问问盘香饮。
回到街道办,简单休整后,转头直奔天虞门。
两人大步流星闯入小山殿,向来繁忙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盘香饮,居然就在殿内,同时,李碧鸢和江缘祈也在。三人围坐桌前,正商量着什么。
一看见来人,李碧鸢先窜起来:“你们回来了?怎样?”
慕千昙将红晶掏出,抛给她:“看看,眼熟吗?”
一抹红色劈头盖脸扔来,李碧鸢反应迟了一步,即将被砸中,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拦截了那枚红晶。
手的主人正是江缘祈,她将手掌摆正,把上面的东西展示出来。李碧鸢低头看,咦了声:“这什么?”
江缘祈道:“不曾见过。”
慕千昙瞥她一眼,这位封家继承人,曾经的“男主”,多么骄傲随性之人,如今虽算不得满面愁容,但显然也落寞了许多,眉目间已有过度思虑的微微折痕,人也稳重安静不少。
李碧鸢问:“昙姐,哪来的?”
慕千昙找了个蒲团,坐下,朝裳熵望去。裳熵点头,把这趟出行所经历的一切都详细说了一遍。
李碧鸢听得啧啧称奇:“逍遥神?就是幽灵?那这又算是什么,虚假的东西,反而打出最真实的掉落物了?”
“这是魔物的碎片。”说话之人是盘香饮,轻飘飘的几个字,却带来炸雷般的消息。
屋里静了静。盘香饮补充道:“当年,北斗七星宫封印的魔物,就是这个样子。”
作为当年那些事情的亲历者,以及比在座各位都要长的寿命和精力,她的话,自然不会错。
“这这这”李碧鸢脸色青青白白,她来到这世界时间也不短了,但还是第一次不借用慕千昙的视角,直接接触到魔物相关的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深呼吸几下,握住江缘祈手腕,抖了抖,将红晶抖到了桌上:“安全起见,放这吧。”
慕千昙还算是淡定,只是错开眼,半晌,点点头:“也就是说,那只羊头的确看着我们,但没有出手。”
李碧鸢还在余震中,好半天,才喃喃道:“这算什么。”
她目光迅速转向慕千昙,以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而后围着她转了两圈:“你没事吧,那变态有把你怎样嘛?啊?有没有再逼你干什么?你还好吗?需要心理咨询吗?”
“她这趟来,算是打招呼吧。”慕千昙有意识忽略部分问题,拿过那枚红晶:“有办法找到魔物的定位吗?”
李碧鸢摸了摸腕间手表,尴尬道:“还不能”
“但!”她迅速伸出食指,指向桌面:“也有好消息,盘老大说,已经摇完人了,只需要我给出时间和地点就行,我刚刚都写了,你看。”
在她们中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纸上一行行写着不同的bug代号与现世时间,清理的难易程度,最后一行,是另一道更为锋劲的字体,来自盘香饮,是安排分配的仙门,与负责带领的具体上仙。
“咱们不是单打独斗了,这么好些个人一起,破除bu奇妖的效率会大大大增加。等清理完这些杂兵,就可以只针对魔物了,到时候都腾出手来,想什么招都行。”
bug的数量还是未知数,只靠慕裳与江李四人,想要全部清理,所要耗费的时间精力都很可怕,更何况有些bug是在不同的地方,同时生成的,难免分身乏术,而如今有了盘香饮所利用的人脉,这件事的进度可以大幅度推进。
慕千昙沉默片刻,沉声道:“别太乐观。”
老实说,她们这会还没有任何正面与魔物交战的办法。
盘香饮忽而开口:“安心,到时,我自有法子找到魔物的踪迹。”
她的嗓音总是不疾不徐,且有着安定的力量,如同桌上的沉香缓缓沉浮。屋内几人都安静下来,那无声无息中升起的紧张气氛,也随之消散。
少顷,慕千昙与盘香饮对视,解读出了某个意思,低声向裳熵道:“出去等我吧。”
裳熵轻点头,转身离开。李碧鸢张望几眼,问道:“嗯?咋了,你现在不回去吗?”
江缘祈先起身,拍了拍李碧鸢肩膀:“咱们先走。”
等人都走完了,盘香饮拍了拍自己身边:“千昙,来这边坐。”
慕千昙嗯了声,顺势挪过去,坐好。两位小仙童端着果盘走进来,脚步极轻,将果盘放在桌边,又流水般退去。
慕千昙看向盘中,都是些温养身体的果子,饱满圆润,色泽极好,还沾着水珠。她拿起一个,放入口中,咬开清甜。
盘香饮轻笑:“在你回来这段时间,干娘一直在忙碌,始终没有关照到你,抱歉。”
“哪里。”慕千昙抬眸:“我有问题想问你。”
盘香饮没有说话,以眼神示意继续。
慕千昙拍了拍手,拭去水珠,正襟危坐,单刀直入:“黑龙裂天的预言,有改变吗?”
盘香饮回答的也很干脆:“没有。”
慕千昙道:“那为何你没有对裳熵出手?”
诚然,有魔物作祟,并不能代表未来那末日之景是由裳熵造成的,但也并不能完全抹除她的嫌疑。就算是为了百姓考虑,需要与她一个战线,按照盘香饮那谨慎的性格,不太可能对裳熵的发展没有任何限制。
慕千昙曾经问过,没有得到正面的回答。裳熵避而不谈这部分,反而更加证明,这里面有些什么。
盘香饮道:“她没有告诉你?”
“她只说你们有合作,”慕千昙轻轻耸肩:“对付魔物。”
一滴水珠从果盘上滑下,滴在桌上。盘香饮望着,眸色微动,笑了笑,并没有隐瞒,直言道:“算是合作,也不算。我与她定下了十年之约。”
“这十年内,预言内容若是更改,我会放她一马。反之,我会杀了她。”
的确不算是合作,更像是威胁。慕千昙道:“她同意了。”
盘香饮道:“我对她提出了不少要求,她全都同意了。”
慕千昙擦去桌面上的水迹,衣服是裳熵的,袖口洇开湿迹:“干娘应该明白,她绝无可能有灭世之举。”
“我总要向百姓们交代。”盘香饮说。
须臾,她又道:“无需过于担忧,魔物一事,仙人两界都已知晓。这不再只是你的噩梦了。”
那是噩梦吗?红晶扎着手心,不用力也会留下红痕。慕千昙把它放回铃铛内,点点头。
有盘香饮来分发任务,落在慕千昙身上的,也就少了很多。
后面的一段时间,除了与裳熵一道出门清理bug,剩下的日子,也就试试药,找配方,调配最能激发身体潜能的药水,锻炼身体,学习仙法,日复一日。
各家仙门的大门前,都逐渐立起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被分配到的bug是否彻底清除的消息,杀死一个,就划一道痕,不知不觉中,各家都积攒了不少对付这种诡异怪物的经验,而红晶碎片,再也没出现过。
好像就如慕千昙所说,那次幽灵bug里魔物的出现,真得就是打个招呼一样。
入了秋,天气转冷。刚结束一次清剿的两人,正从东方往街道办赶。
那次缠斗,时间格外久,从清明到傍晚,回去时,夜色已深。战斗消耗了太多灵力,不宜再赶路,她们便在附近最大的城镇落脚,想等到第二天白日再出发。
只是,刚一进门,就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这是座小城,但街道宽阔,人也不少,就算入了夜,商贩们也没关门,热情迎接生意。街上人来人往,称不上摩肩接踵,但也算得上车水马龙。猜灯谜的,表演杂耍的,应有尽有,整个小城被布置的极为温馨,红红火火。
与其它同等规模的小城比起来,这里未免太过热闹了,更何况是深夜。
慕千昙道:“我们踩进什么老妖的幻想陷阱了?”
裳熵扫了眼街道,踌躇道:“这里的人”
慕千昙补充了她的下半句内容:“都是成双成对的。”
没错,这里不仅人多,且都是一对对的。毕竟是街道,大庭广众之下,不能太明显,但那些人的举止,比陌生人之间,可要亲密太多了,一看就是有问题。
到底是什么奇葩城镇,满城都是夫妻逛街?
慕千昙后退几步,看了眼大门门楼上的牌匾,顿时明白了。
鸳鸯镇。
这正是那三件恶事传闻中,瑶娥上仙杀死恩人秦霜大师姐的地方。
第286章 如果谁都能欺负你,那我对你的欺负就会变得很没趣
看清这里是什么地方后,慕千昙第一反应是,如果被围观,可能会有点麻烦。她刚打完架,不想与愚民再多费口舌。
不过,她旋即就反应过来,这会自己早已不是瑶娥上仙了,传闻与现在的她无关,有什么好烦扰的呢?
想到这,慕千昙双手负后,再次大步走入鸳鸯镇中。
裳熵始终没出声,见她进去了,似是微微松了口气,也跟着走进去。
城中人多,逗乐玩耍的地方自然也多。慕千昙本来没兴趣,行于人流中,安安静静的,做一尾缓慢游动的鱼。忽然,她身侧一亮。朝旁边看,一束铁花正击向上空,播散开来,炸开成片的绚烂,引起呼声阵阵。
这一幕惊动了她陈旧的记忆。
她想起当初决定要献祭时,所看到的那一场打铁花。
那个时候,她到底下定了什么决心?
慕千昙站定不动,看了一会,目光转向身侧。
裳熵又戴上了那半边恶鬼面具,与她并肩而立。她并未看铁花表演,而是看着她。女人半边脸都被金光照亮,另外半边则隐没于夜色,一半明,一半暗,却都是一般颜色。
“把她放出来玩会吧。”慕千昙没指名道姓是谁,但她知道这大沙龙懂。
裳熵垂下头,抬起右手,食指指尖点在左眼的眼尾,划过整只眼睛,一抹金色酝酿在蓝瞳中。下一瞬,慕千昙感受到有人在拽她的裙子。
“师尊。”
慕千昙低头,看到一张藏在乱七八糟卷发里,生嫩的小脸。
“你想我了吗?”爱影说。
没等到回答,她就迫不及待地补充:“我想你了喔。”
“给你个卖艺挣钱的机会。”慕千昙抬抬下巴:“前边。挣的钱当做今晚的房费。”
还以为这家伙会立刻兴奋地蹦跳过去,毕竟这大概算是她最喜欢的活动了,不仅能看到好看的铁花,还能让她爱热闹和互动的天性得到释放。
可没想到的是,爱影脚下半天都挪不动,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好似并不是很想过去。
慕千昙稀奇道:“怎么,不是喜欢玩吗?”
“是喜欢,可是我更想待在你身边。”爱影撅起嘴:“现在,我能陪在你身边的时间,没有之前那么长了。”
放在几年前,她们两人去哪都是一起,就连睡觉都常常一个屋,算得上形影不离。和这会比起来,时间上也相差不多,但相伴的人成了裳熵,而不是爱影。
爱影揪着她袖子不肯撒手:“我以为我们会永远过那样的生活。”
慕千昙道:“就算这些年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也不可能停留在那个年纪。”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太准确。如果这些年来,真像是大傻龙十五到十六岁那样的日子平平淡淡延续到此刻,依照此人性格,说不定真会一直保持这个状态,也说不准。
爱影撅起嘴,哼哼两声,东看西看,转移话题的意图过于明显,忽然,眼珠一转,很快想到了主意,指向裳熵:“你需要钱来付房钱吗?叫她来就好了!”
慕千昙道:“别人给的钱,用着不踏实。”
爱影道:“她不是别人啦。”
说完,又低声表达不满:“我那时候至少还是徒儿呢,大了以后,只是别人了。”
铁花表演到了中场休息时间,一位大爷满脸笑意,向四周的观众抱拳行礼,而后抄起竹篓,挨着讨要赏金。到了两人面前,裳熵自觉拿出一锭银子,放入篓中。
娄里本来只有些铜钱碎银,她这一锭银子下去,发出银灿灿的光,分外扎眼。那大爷眼睛都看直了,脑子飞转,连连把祝福的话一齐胡乱挤出。
“哎呀,真是天生才子佳人配,只羡鸳鸯不羡仙。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啊!祝二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会来鸳鸯镇游玩之人,大部分都是为这份“情人天地”的名号来的,也就是,夫妻或伴侣来得多,大爷也就这么顺口祝福了。
等他说完,再定睛一看,眼前这女人身边,没有别的男人相伴,只有另一个女人。
他脑中停摆一瞬,又觉得,也许是朋友也说不定,便将词改了改:“祝二位莫逆之交”
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位女子:“她是我徒儿。”
大爷一怔,忙道:“怨不得怨不得,那就”
慕千昙没听他后面说的什么,转身离开。
一路穿过嬉闹的人群,来到河边僻静处。
慕千昙望着河面波光粼粼的月色,感受到清凉的潮气扑面而来。
河面上幽幽的倒影边,又多了一人。
离那喧嚣的热闹远了,离自己的世界就近了。在河边的寂静中站了一会,慕千昙问:“你了解过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事吗?”
良久,裳熵应道:“嗯。”
慕千昙道:“说说。”
裳熵垂着长睫,似不太情愿回想起某些画面,喉咙滚了滚,才简短道:“当年,师尊与秦霜大师姐一同来鸳鸯镇,遭遇魔物,抵抗之后,依旧一死一伤。”
慕千昙道:“你说的并非传闻中那样。”
裳熵道:“我知道师尊不是那样的人。”
慕千昙望向她:“你知道人都会变的。”
裳熵转头与她对视,目光笃定:“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与她对视片刻,慕千昙不觉得自己能撼动那份坚定,便略有些气性地转回头,咬了咬牙,道:“当年出事的地点在哪。”
“就在这,”裳熵挪动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座小桥上:“那座桥边就是,桥是后来建的。”
那是一座小石桥,修得规整又漂亮,横跨过整条河流,桥上挂着红布红灯笼,桥下还有不少成堆的假山,是不输于其它地方的景色,但会来这里的人却寥寥无几,和城里大街上简直没法比。
慕千昙道:“怎么人这么少。”
裳熵道:“这里本来有一座山,后来铲平了,修了桥。那件传闻的来源就是山里,闹大之后,没人再愿意来鸳鸯镇,后面是师尊的风评有所好转,镇内才逐渐好了起来,只是这里依旧没人愿意来。”
慕千昙不语。
说白了,还是觉得害怕嘛。
试想,毕竟是魔物曾真正降临的地方,并实打实害死了一位很强的修者,就算把惨案现场装修成豪华宫殿,也不见得有几个人会去。但话又说回来,因为是在偏僻的地方,而不是闹市,所以,只要看不见,再近的灾难预警也能够在欢乐之下无视。
石桥上垂花般的红色帐曼在风中摇曳,比起寂夜,更多出几分缱绻意味。
慕千昙沿着河边走了会,抬脚上了那座石桥。裳熵也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隔着一段月亮的距离,直到桥中央,才停下。
慕千昙停住脚步,转了半个身子,再次开口:“我的昙花呢?”
裳熵微怔,道:“在我心里。”
这是什么哄小孩的话术?慕千昙好像终于找到了她的错处,揪着不放:“言而无信。”
裳熵道:“我会给你看的,以后。”
慕千昙道:“当然是以后,你现在不给我看,那可不就是以后吗?不然还能在过去?”
裳熵眸光颤了颤,沉默不语。
桥栏杆处修了长凳,慕千昙跨过去,面朝河面坐下,翘起腿,一只手撑着长凳,另一只手边揉膝盖边懒散道:“你不够了解盘掌门吧。”
裳熵双手抱臂,倚靠着旁边的红柱:“怎得突然提起掌门。”
“答案呢?”
“师尊似乎也没那么了解。”
“我算是知道她的底层逻辑。”说完,慕千昙想起什么,摇摇头:“不过现在来看,准不准另说。”
盘香饮在书里也不算是特别重要的角色,但每次出场所用的塑造字数挺多,她的形象也很完整,但慕千昙亲身体验下来,其实和书里差距也不少。
余光似乎捕捉到什么东西,慕千昙偏头,看到红柱上的刻字,什么什么真爱云云,尽是些无聊的问题。
就算是被众人认为危险的地方,也会有胆大之人闯进来,做这些无聊且没任何回报的事,那是勇气的体现吗?
慕千昙望着,半晌,道:“如果谁都能欺负你,那我对你的欺负就会变得很没趣。”
她没去看身后人的脸色,自顾自说完,便起身离开。
“师尊。”裳熵只愣了一个刹那,随即把人叫住,眼中倒映轻柔的月色:“没人欺负我。”
慕千昙站定,忽然道:“把翻天镜给我用用。”
一点金色从裳熵耳畔飞出,稳稳落在她伸出的掌心间。
她合拢五指,将翻天镜收下:“走吧,找地方休息。”
作为鸳鸯镇,自然不会缺客栈,就算镇内人来人往,也有不少客店还有很多空房。
两人选了一家中规中矩的,开了两间房,正挨着。慕千昙没打招呼,开门进了屋子。
这边的客房服务都挺不错,桌上已有备好的茶,她大步走过去,先灌了一大口解渴,而后来到床边,直接躺下,歇了好一会,才坐起身,观察起手里的翻天镜。
没有灵力的滋养,那看起来就是一枚普通的金子。
在两个手心翻倒了半天,最终落在右手掌心。慕千昙咬了下唇,反复合拢又松开手掌,最后,还是将微弱的灵力注入其中。
被灵力催动,翻天镜顿时发出耀眼的光芒,接着,就在她面前,逐渐凝聚出一个穿着白蓝校服的身影。慕千昙望着,似乎是照镜子一般,那张早已陌生的,稚嫩的脸,就这么出现了。
少女眨巴眼睛,环顾四周,满脸惊奇,短时间内又转为恐惧。她连连倒退几步,防备道:“你谁啊!这是哪里!”
面对质问,慕千昙微微直起了腰。
自从知道了自己最真实的身份,她很少回忆过去,但人就是由过去塑造的,若是一味逃避,只会连自己都逐渐迷失。她不想被曾经的自己贬低,却也想更加通透,有过去有未来的活着。
裳熵对她的爱坚定不移,这就是绝对偏离原著的部分。她在裳熵身上看到了那种可能性,那么她也一定有,写进她骨头里真正不会被设定的,那份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这里是未来。”她装模作样给出几个高大上的词语:“也算是一种预知梦,我就是未来的你,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问我。”
少女翻了白眼:“谁信你,跟有病一样。骗年轻人的正确方法是绑架之后问长辈要赎金,想弄这些神神叨叨的,就得去养老院门口蹲,那不是效率更高,还更有钱。”
“你这智商别当坏人了,市场都找不对,打工去吧。”
她干脆地打开门,迎面就遇到热情的小二,没见过这阵仗的她,赶紧砰的一声关门。
片刻后,她又转身来到窗边,推开窗,看到街上的热闹,眼里亮了亮:“这是剧组吗?这么多人,做得还挺真,成本高啊。”
“剧组?那这个呢?”
身后传来那女人的声音,接着是瓷盏碎裂的声响,少女不屑地回头,就看到桌上的茶盏被冻成了一块昙花状的冰雕。
她呆了呆,靠近去看,那冰昙花雕刻得栩栩如真,还冒着寒气,旁边还堆着几片茶壶的碎片,怎么看都是现做出来的,而弄出这一切的,那女人手指尖,还流动着肉眼可见的蓝色气体。
少女揉了揉眼,反复确认,还上手摸,迅速明白了这不是科技能够做到的事,并预估了一下自己正面迎击的胜率,大概无限趋近于零,于是把椅子搬正扶稳,坐下了,开始谈判:“你要干嘛。”
慕千*昙道:“成绩怎么样。”
少女不满:“你问这干嘛,无不无聊。”
“能让你妈满意吗?”
“我管她满不满意。”
“是吗?不想去水族馆看企鹅了?”
少女嚣张的气焰顿时熄灭,她狐疑的眼光来回扫动,又道:“我根本对未来没有兴趣”
“你有,”慕千昙平淡流畅道:“你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未来的自己会怎样。你在乎你妈妈和爸爸对你的看法。你害怕自己不成功,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你娇气,经受不起挫折,却总是面对挫折。你总是满怀希望但最终总是会变成失望。你正准备报复同学,你手机密码是”
“好了!”少女面如菜色,最终,似乎接受了,叹气道:“好吧,我承认你是未来的我了,但为什么未来会是这个样子啊,有灵气,却还是古代,又进化又退化的。”
她摸摸自己的脸:“而且我长得和现在好像不一样了,我整容了吗?”
慕千昙含糊道:“差不多吧。”
少女气道:“什么差不多,你连你自己都不了解吗?那还要让我问什么。”
慕千昙道:“我就是想看看你会问什么。”
也许那就是她们之间不同的部分。
似乎是觉得她格外神经病,少女连翻了几个白眼,手掌当扇子给自己扇风。半晌,又道:“好吧,我问,我以后一定会成为成功人士吧,超级有钱,到处旅游,还人人敬仰的那种。”
有钱算是吧?到处旅游到处跑着清除bug,勉强算是。至于人人敬仰至少现在的口碑要比之前好上太多了。
“嗯。”
少女很快发现不对:“说谎。”
“怎么。”
“你脾气变好了,人还礼貌了。”
慕千昙道:“脾气好不行吗?”
在这方面少女很有自己的道理,她一向是很有道理的人:“你觉得很好吗?摆出一副傻白甜的表情,好像谁都可以搜刮两下的样子,在那傻傻等人来掠夺,甚至告诉别人我很好吃是吗?”
“只关注于自己而不在乎任何人的心态是一种天赋,你不要把我最珍贵的东西给弄没了。”
慕千昙问:“你觉得恶毒是一种上天赐予你的幸运吗?”
一句话,让她犹犹豫豫,分成了三段讲。
她想知道还不清楚现实真相时的自己,会有多么愚蠢。
少女干脆道:“哪里来的上天,你搞这些妖法搞魔怔了吧,这是我自己修成的本事,只和我有关,其它人哪来这好命,怪会做梦。”
不,她那个时候并不愚蠢,只是勇敢。
慕千昙勾起唇角。
少女翘起二郎腿,胳膊肘撑在桌面,手拿起那朵冰昙花把玩:“唉,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难道不清楚吗?脾气又臭又硬,唯我独尊,死不悔改,生活很如意的话,我不需要做任何改变,保持我的性格就好了。但你改了,说明未来有坏事发生,有人欺负你了,有人逼迫让你低头了。”
这时,慕千昙嘴里吐出了前不久刚听到的答案:“没人欺负我。”
她心头忽而雪亮。
“你看,”少女露出了怜悯的表情:“都会这样说谎了,看来我以后蛮惨的。”
“最后也没那么惨。”
慕千昙缓慢摇头,而后道:“还算是成功的,认识你的人非常多。”
“你会面对很多挑战。”
“你从来没有放弃过。”
“你比你想象中勇敢。”
“最后,”慕千昙咬了咬下唇,说出一句自己都想要笑的话:“不要那么注重结果。”
果然,少女斩钉截铁:“最重要的就是结果!”
她的眼睛太亮了,甚至比当初十五岁的裳熵还要亮,慕千昙不记得自己居然有比裳熵还要充满活力的时候,她不回忆过去太久,时间扭曲了她的所有感受,而她还以为那些改变都出自于非她本心的本心。
一种感动莫名在她心中涌起,她很感激她想要找到的那份坚持,从自己身上就能得到。
慕千昙笑了笑,轻声道:“保持你现在的初心和干劲。”
哪怕结局也许不怎么好。
少女不屑一顾:“那还用你说?难道我以后会失去这些吗?”
慕千昙没说话。
眼看面前的女人沉默,少女也有些怀疑:“你失去了吗?”
“什么?”
“初心。”
为了能够继续前行,慕千昙扔掉的何止一个微不足道的初心,但她还是没明说,摇摇头:“我只是不记得了。”
她小时候应该也是有梦想的,但当然,像所有的孩子一样,都是些不切实际,不可能实现的假大空理想,什么成为世界首富,成为最伟大最赚钱的科学家,或者成为什么首相也说不定。
“其实是你想问我问题吧,切,那我告诉你好了,”少女说:“初心是,要幸福。”
慕千昙的灵力实在有限,在少女说完那句话之后,身形便消失于空气中。
她在安静的屋内坐了许久,久到腰都酸了,天也要亮了,这才如梦初醒,看向被少女打开过的窗户。
天空是灰蓝色的。
她坐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来到隔壁,刚想抬手敲裳熵的房门,门就被打开,裳熵比她还要先一步开口:“我听到师尊那屋有说话的声音。”
这女人穿戴整齐,连头发丝感觉都没怎么变化,约莫也是一夜没睡。
“还你。”慕千昙把翻天镜丢给她:“有一个新朋友,改天可以让你见见。另外,你死不了。”
前后不着调的话,却是在裳熵眼中翻起惊涛骇浪,她握住门板的手一顿。
慕千昙怕她没听懂,补充道:“就算十年之后,预言不变,你也死不了。”
裳熵声量微高:“师尊。”
好半晌,她才缓声道:“和盘掌门签订契约时,我也没想那么多,反正也无所谓了。”
“有所谓,”慕千昙道:“你得自私一点。”
她现在忽然觉得,天生恶毒是一种诅咒,可天生善良,是否也是一种诅咒呢?
裳熵摘下面具,揉了揉眉心,斟酌良久,才道:“我总得找点事情做,那条契约也是我的期望。”
慕千昙直白问:“以后呢。”
裳熵抬眼,那其中缓慢流转的蓝金色,一如沉默流转的时光。
她温声道:“以后不再是了。”
从鸳鸯镇离开后,慕千昙接到李碧鸢的飞鸽传书,书里激动表示穿书局的技术大提升,已经能够精确估算清除的bug比例了。
因为这一道消息,两人好不容易拥有的假期泡汤,连夜又赶到天虞门。
一进小山殿,人倒是挺齐,连几位殿主都在,还有些生面孔。
各自行礼后,落了座。就见沉浸在新技术的喜悦中,把社恐都忘记了的李碧鸢,满脸通红,兴奋不已地在人群里转圈,并不断波动拆下来的手表,嘴里则咬着指甲,快速说话。
“有了这个技术,代表着我们的清除bug大业有了进度条,是完成了一成?还是两成?我们还差多少完成目标?我们杀死的bug又占总数的多少?再也不用盲目了”
裳熵俯下。身,低声问:“师尊,有我听不懂的词语。”
慕千昙也同样低声:“类似于企鹅。”
“是一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我那位新朋友以后会告诉你的。”
“那我还想知道别的。”
“得寸进尺?”
她们的窃窃私语引来了她人的目光,只不过,没人在意罢了。
啪的一声,李碧鸢双手合十,就要蹦起来:“来了来了,数据来了,我们清除bug哦不,奇妖,我们清除奇妖那么久了,出动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杀死了不计其数的妖怪,那么我们到底清除了多少bug呢?”
她手边一张悬浮的纸张上,统计着各家仙门的bug名单,长长一条,包括慕裳两人的,那真是不短的战绩了。
bug一共占据全书的百分之十,除去魔物,怎么也该占个六七成,最不济,估摸着也是五五开。
在座之人几乎都是这种猜想,有些人心里,还有比这乐观得多的数字。毕竟,她们确实努力了,而付出得多,得到的就应该多,有这种想法,是人之常情。
可是,下一秒,李碧鸢的脸色变得苍白。
不只是苍白,是血色一瞬间尽褪,接近于死人的惨白。
她的笑凝固在脸上,眼珠则死死盯着表盘,似乎被那不足掌心大的玻璃屏里,看到了比魔物还要恐怖的东西。
这并不乐观的反应也让众人心里没底,还是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盘掌门要不要问问。”
“这人到底是谁啊。”
慕千昙道:“李闭眼,傻了?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直说吧。”
李碧鸢的关节像是锈住了,好半天,才用手盖住表盘。说话时脸上的肌肉也不怎么动,像是已经麻痹了:“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慕千昙挑眉。
“好消息是,除了魔物的所有bug,都已经清理完了,而坏消息是”
李碧鸢的嘴一张一合:“我们花费几个月所消灭的那些bug,合起来只占一成。剩下的九成,全都是那只魔物。”
第287章 ‘继续逃吧。’
在李碧鸢说出那句话后,整个小山殿陷入了死寂,深沉的绝望感仿佛化为了真实存在的惨淡雾气,缭绕着,好似那阴魂不散的怪物已经抵达,发出了要屠尽世间人的豪言壮语。
九成。
不是三七,也不是四六,更不是五五,而是压倒性的,九成。
由于魔物的危险程度比想象中要严重太多,那一成bug的清除已经不能算作是好消息了,连盘香饮都沉默下来,一言不发。
这天的最后,以三天之后再次于集议大殿,商讨除魔一事作为句点。
原本计划在见完人就回去,但现在来看,暂时是别想了。慕千昙接受了这个现实,她没有牵挂,自然无所谓,但裳熵还有需要处理的事,只好先行回去。两人在殿门口道别。
人群散去,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没了打招呼的兴致,匆匆离开。慕千昙慢悠悠地走,路过水池,驻足观看。里面数十条游鱼,摇着尾巴,穿梭于绿荫下,不受坏消息影响,悠闲自在。
她不禁想到了当年,提着一条肥鱼就来到第一仙门掌门寝殿的愣头青。
曾经只有一条鱼游在水缸里,现在满池都是。就算在没有人关注过的微小之处,时间也在毫不留情的推移。
默默看了会,她转身出殿,在外面溜达片刻。
天色渐晚,她闲来无事,站在风口吹了会风,打算回去。刚走了一半路,又改了主意,上崖山。
要上崖山前,势必要经过尘梦村。此刻正是晚饭的饭点,家家户户升起炊烟,整条山路上都飘满饭香,与往常的无数个日夜相同。
慕千昙径自路过,直接上山,来到葡萄架下。
不远处的崖边,摆着张桌子,有两人正坐在那吃饭。一个全身火红,引人注意,是那位拥有蛊惑能力的蘑菇半妖,另一位背对着,执筷的手动作很慢。
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那人转过头来,在赤橙的夕阳中露出侧脸,是许久不见的秦河。
少女不知何时变了模样,两鬓竟是白发,眸中也沉淀着看不见底色的暗郁。瞧见来人,她放下筷子,缓慢坐起身,向来人行了礼:“上仙。”
慕千昙撇了眼她鬓角的白发,心头震颤,在原地站住,好半天,才微微哑了嗓子道:“这么客气。”
上次来崖山,正碰上这孩子闭关,也就没见到人。这会终于见到了。虽说知道伏家讨伐一事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冲击,但亲眼看到那违和感极重的部分时,还是叫人难以接受。
秦河问:“上仙用饭了吗?”
慕千昙看向桌面,上头摆着几盘小菜,蔬菜都切得不太规整,要么是不擅长做饭的秦河自己下厨,要么是那位姬艳朝做的。
崖山最会做饭的那位上仙没了,慕千昙这趟过来,自然不可能抱什么挑剔的心思,便直接来到桌边坐下:“没,就是来你这吃的,不介意吧。”
见她落座,姬艳朝起身,去拿了一副碗筷过来。慕千昙接过,刻意避开这女人的目光,免得遭她的不自觉蛊惑。
“魔物的事,你听说了吗?”
“嗯。”秦河帮她夹菜。
慕千昙还没开始吃,碗里已经半满,她架住秦河的筷子:“你自己多吃点,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菜盘都凉得差不多,说明晚饭开始有一会了,可盘子里面的菜却根本没怎么少。秦河这家伙,不好好吃饭,人清瘦了不止一圈,唇角也死死抿着,咽不下嚼不完的苦涩。
“我吃了,”秦河道:“只是在想事情。”
慕千昙道:“想是想不完的。”
“得让脑袋忙起来,”秦河似乎想笑,努力勾起了唇角:“还是裳熵教我的方法。”
她摸着茶杯,那笑容只存在了短暂一瞬,就偃旗息鼓,砸在杯中消融。她将茶水一饮而尽,仿佛在喝酒,稍稍润湿的唇,转眼又干涸。
慕千昙道:“她先回宗门了,说是有事情要做。”
秦河道:“熵熵强大,不像我,一蹶不振。”
她自暴自弃般的说出这番话后,微微蹙眉,手按住额头,似在忍受突如其来的疼痛,仅仅是瞬息之间,整张脸便失去了血色,嘴唇也变得乌紫。
慕千昙还没反应过来时,姬艳朝先一步行动。她扔下碗筷,弯下。身子,双手捧住秦河的脸,强行与她对视。
那双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眼眸释放出无限柔情,将对视之人的精神放进最柔嫩的区域,安抚着躁郁疼痛的灵魂。秦河满头是汗,在微弱妖力的扭转下,极差的脸色逐渐转缓,头疼也渐渐褪去。
蛊惑的能力,用对了,也可以镇痛,但说到底,依旧是妖术。作为第一仙门接近“上仙”的修者,却要用一只人为制造的半妖妖术来保持冷静,说出去,怕是会成为笑话。
在旁边观赏了全程的慕千昙,明白其危险性,但也能够理解。她不觉得秦河还有什么其它选择,能够缓和过去所遗留的伤痛。
少顷,秦河彻底恢复正常。她的精神看起来好了一些,叹气摇头:“修行于我而言,不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慕千昙想起当年的文武试炼,那时的秦河,可是人人称道的全能修者,无人不赞叹的天才少年。
秦河提振神色,道:“魔物祸乱人间,若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可来寻我。”
从刚刚开始,慕千昙就没回话,听到了这句,也依然保持沉默。
面对这样的秦河,这个不再哭着要姐姐,不再满脸恨意说要复仇的秦河,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直到吃完饭,她随口说了句告别,便逃也似的离开。
回苍青殿的路上,她代入秦河的身份,想象着该如何解决自己此刻所面临的难题。
师尊待她极好,两人关系亲密,本以为一直能在天虞门过安稳的日子。可没想到,师尊有心事。她为了复仇潜藏在宗门多年,执着于那一个目标,终于抓到了机会,并实现了,杀人,也被杀。那么,剩下的人要怎么办呢?
这看起来是已经结束的对局,不管是承受恨意,还是再释放,都没有秦河再插手的地方。
所以,除了悲痛,别无他物。
回到苍青殿时,天色彻底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刮起的大风,让整个大殿内部充满挥之不去的海潮气息,又湿又闷。
根本就没吃多少东西,但饱腹感还是很强,甚至有些反胃,慕千昙没什么力气,往冷冰冰的棺材内一躺,一口闷在胸口的气,好半天才吐出来。
算了,自己的事还不够愁吗?还在那想别人的事。
魔物魔物,到底要怎么对付。
慕千昙躺了会,来回翻身,不知何时,睡着了。
久违的,她在做梦。
梦里,狭海呈现黑色,海水波涛汹涌,浪花砸击在礁石上,一派令人恐惧的死海之相。
突然,一个东西从海中飞出,爬上山壁,一路飞速攀爬到苍青殿门前。接着,视角一转,竟是直接来到了棺材内部。
面前是坚硬的棺材盖,玉质纹理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慕千昙模模糊糊想着,她睡着之前,好像并没有把棺盖都给盖上吧,怎么盖子还会自己动吗?
外面有风呼啸的声音,她伸出手,想把盖子推开。
手刚碰上,她余光中瞥见旁边还有一双手,也一同贴了上去,似乎想要和她一起推棺盖。
她茫然地转头望去,发现有人躺在她身边,这人有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正满面笑容地回望。
不对不应该这样
这时,慕千昙听见自己说道:“你还是来了。”
是谁来了?
那人道:“你想见我?”
冷气从棺材的每一处角落涌出,如寒冰一般冷,慕千昙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躺在狭海的冰腔之中。她遏制住缠斗,道:“不想。”
啊,知道了,是魔物啊。
“你不想见我,可我却不得不来见你,因为我有问题想问,”那人眼中流淌着细碎的光点,凝在一起,成了狡黠的笑意:“你是谁?你来自何处?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砰得一声,有人砸在棺盖上,模糊的影子映照在玉色之间。慕千昙收回贴在棺盖的手,悄悄向后靠,右手掌心凝聚着灵力:“这些问题我也想问你,你是谁,又来自何处呢?”
砰,砰,砰!不停有人砸击着棺盖,想要破开这层象征着死亡的防护,窥探到内部的景色。
“你的坚韧实在让我惊喜,”那人咧开嘴:“千昙,继续逃吧,直到我们分出胜负的那一天。”
慕千昙不再多言,一击打出,然而下一秒,她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息着。
后背被汗湿,风吹进来,格外冷。慕千昙按住扭痛的腹部,扒着棺材边缘,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本来就没吃多少,这下更是清空了胃袋。
等吐干净,她才虚脱般地看向身侧,空荡荡的,并没有另一个她存在。棺盖也好端端竖在一边。
可是耳边还回荡着梦中的低语。
‘继续逃吧。’
抬头望向门外的夜色,慕千昙紧咬牙关,眸中晦暗不明。
第288章 绮山仙子
位于第一仙门的集议大厅,是一个一旦热闹起来,就意味着出了大事的地方。
这里上一次被启用,是因为黑龙裂天的预言,而这次,则是因为魔物。
三天时间,盘香饮把最新得到的消息整理过后,传达给仙界众人。到了最后一天,参加会议的人员名单也最终确定。
现在各家都有被盯上的可能,全部外出来参加会议就太危险,容易给邪物可乘之机,所以,盘香饮免了他们该有的礼,并唤动风蛇,顺风就借风,逆风就借水,连接仙门百家,将那些家主与仙子的五感与乌鸦相连,让他们可以在千里之外的远方,足不出户,也参与这场集议大会。
慕千昙进入大殿后所看到的,就是满殿的乌鸦。一粒一粒,黑压压的,站在各自的位置上。整个大殿,像是镶满了黑芝麻的金色大饼。
随着她的到来,那些原本望着大殿中心的乌鸦们,齐刷刷转过头,微微歪着脑袋,用那一双双的腥绿色的眼,盯住人。时而张开嘴,露出猩红的舌齿。
明明是神圣的地方,却无端透露出几分邪气。
这场斗争的前奏,慕千昙与裳熵都是想当然的热门人物。毕竟,作为曾被戏耍的对象,没人比她们更加接近魔物。
在她们走向位置的过程中,几乎吸收了所有人的目光,细碎的讨论一直伴随着她们,只不过,不再一味的恐惧或嫌弃,而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
慕千昙毫不在意,行走如风,脸色铁青。她浑身的气压很低,并非是因为被关注,而是三天前那场噩梦。
那天晚上,她惊醒之后,没能继续睡觉,而是趴在棺材里,捂住耳朵,狂摇退魔铃,摇得手都酸了,也无法挥散那股潮黏腻的恶心感。
她知道那羊头老怪又来了,不是侧面的暗示,是直接的预兆与警告。
这个消息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知道,就算说了也不会有用。那鬼玩意神出鬼没,就像只天不怕地不怕的绿头苍蝇,时不时要出来骚扰一下,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暂时没有太大的破坏性,但就是恶心人。
退魔铃的威慑作用会越来越低,直到形同无物。
她很不爽。
大殿中央,盘香饮就站在那,身量修长,气场稳重。她一手捏诀,一手掐符,金色灵力围着她周身旋转,殿外飘着细雨,砸在屋檐上的每一滴雨水,天空中吹动云层的每一阵风,都能为她所用,不断有新的人被接入,展开黑色翅膀的乌鸦,尖嚎着落入座位,成为了大会的一员。
整个大殿内部都被一股柔和中又不失霸道的力量充满,置身其中,犹如梦里,心意朦朦,不会产生多余的思绪,只想追随那灵力中央之人,听她号令。
她面前有一张金色长桌,对面已坐了一些人,几位殿主都在,秦河,姬艳朝,李碧鸢,江缘祈,钟明琴等也都各自落座。
慕千昙极快地走过来,将椅子一把扯出,随意向她们颔首示意,便坐了下去,满脸生人勿近。裳熵跟在她身后,慢了一步,与她们简单含蓄后,坐到慕千昙身边,观察她脸色:“师尊?”
慕千昙低低的嗯了声。
“出什么事了吗?”裳熵说。
“没有。”慕千昙歪了下脖子,用手掌砸了两下,再揉揉,盯着虚空一处的目光,依然冷漠。
裳熵不再多说,只是把自己的座椅搬得更近了些。
最后一只乌鸦落座,所有参与除魔大会的人员都来齐了。攒动的脑袋,密集的腥绿眼珠,与尖锐长喙,端的是一幅奇诡的画卷,而殿内,有人,有鬼,有仙,有妖,都来对魔,一应俱全,分外热闹。
虽是借用了乌鸦的壳,却还能靠灵力自行说话,人一多,不免杂乱,在盘香饮宣布了会议可以开始时,殿内还未安静下来,反而多了一些质疑的声音。
“那可是九成啊,之前,我们只是被分配到了一只小奇妖,都害死了不止一位弟子,要怎么对付啊。”
“迄今为止,魔物还没有真正发挥实力,都这样了,我们还有胜算吗?”
“若是人都死完了,就算我们赢,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那魔物并非不讲道理,如果能谈一谈”
“为何预言只说了祸龙,却没有魔物所犯下的灾祸呢?盘掌门的预言能力是否”
“世道安宁久了,难免会愚钝些”
一个人说起话来,不想出头,会畏手畏脚,不敢多言,但人多了,附和的多了,就会越来越肯定自己,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至理名言,还有了莫名其妙的正义感,胆量也大了起来,于是,有人高声叫道:“盘掌门!”
他这一嗓门,所有吵闹的人都闭上了嘴,全都望过去。
那只乌鸦来了劲,跳到了椅背上,道:“这段时间,魔物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犯下那么多的罪孽,难道盘掌门没有任何察觉吗?在她还弱小的时候,我们就没有选择应对,如今她已不可控制,我们现在做的事,还有意义吗?”
四周一片哗然。
坐在长桌后的上仙们神色各异。
慕千昙抿了口茶水,心道:真会找死。
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质疑,盘香饮神色不变,仔细地思索了一下,似乎觉得说得颇有道理,点点头道:“想来,你应该有更好的法子对付她,那么,静候佳音。”
她一挥手,附着在那只乌鸦上的金光顷刻散去,乌鸦双眼恢复清明,展开翅膀,扑棱棱飞走了——她竟是就这么直接的单方面切断了联系,没有给人一丁点反应时间!
魔物的威胁近在咫尺,修仙界有点脸面的人都在这,分享信息,讨论战术,就这样被扔下,落于众人之后,难以想象,现在千里之外那位失去共感的修者,此刻是个怎样的心情。
这时,又有一人道:“可盘掌门,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对付那魔物啊。”
盘香饮道:“你没有那个本事想方法,那就不要思考,专心听我的话就行。难不成被魔物吓得,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无法完成了?”
那人隐了。另一位道:“你可是第一仙门的掌门,手握上仙无数,你不会担心,可我们不能不着急啊。”
盘香饮道:“我当然知道我是第一仙门的掌门,我希望你们也都记得这件事。”
那道震慑了小山殿的噩耗,也在修仙界引起了轩然大波,所有的不安,怀疑,愤怒等,都在这场大会表露了出来。
盘香饮就站在其中,面对群鸦,一一应对,巍然不动。
她在慕千昙面前时,说话总有三分愧疚,有商有量,宽厚温和。可在这幅场合,就全然不同了,抛出去的每一句话里都带着刺,严谨且不容置疑,容不得反抗,几乎算得上铁面无私,不近人情。
时间会弱化人的感知不假,只不过,不是盘香饮在腐化堕落,而是他们日子过得太舒服,都忘记了,这位盘掌门是怎么一步步来到这个地位的,也都忘记了,她最初的外号,叫做铁面香仙。
亲眼见她舌战群儒的样子,慕千昙总算是在她身上,读到了一点符合原著形象的地方。
这一遭下来,众鸦不再敢说什么。
看时机差不多了,盘香饮也提起刚开始就该说的正事,言简意赅:“我有寻找魔物弱点的方法。”
突然,就在她说完的霎那,一阵香气飘进了大殿。
那气息并不浓郁,恬淡柔和,却传得极远,一瞬间便扩散到殿内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某种稀释的花香,闻着令人心旷神怡。
“谁啊?”
“哪里来的香气。”
“好像是外面。”
大门向两边展开,一片低缓的雾气飘了进来,只有人膝盖的高度,贴着地面,像是铺了一层奶白的厚地毯,一阶一阶随着阶梯流淌下来。
一只肥厚的老虎脚掌,踩在那雾气之中。
“不知道各位是否还记得,”盘香饮望着大门的方向,眸中多了笑意:“曾经北斗七星宫的大宫主,绮山。”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北斗七星宫,曾经的第一仙门,分裂之前,就坐落在天虞门如今的位置,其辉煌的过往,每每提起,都如神话传说。各种历史书籍中,对它的记载,皆不乏溢美之词。
它符合所有人对与一个仙门之首的想象,七座宫殿,各有千秋璀璨,如七颗明星缀在大地之上。只可惜,那样的庞然大物,也抵不过时间磋磨,最终还是分崩离析了。
曾活跃在北斗七星的有名人物,如今在修仙界,依然是响当当的存在,例如盘香饮,就是其中一位。而关于那时离散的人,都各自有说法和去处,谈不上神秘,唯独那位大宫主,在北斗七星宫分裂没落后,彻底没了消息,仿佛人间蒸发。
众人对那位大宫主,其实了解不多,就算是北斗七星宫还在的时候,有关于她的消息,也少之又少。流传出来的,只有一个名字,用什么法器,长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都一无所知。
不过,就算一片空白,但众人对她崇拜却丝毫未减少。毕竟,那时的七位宫主都是狠人,这位绮山仙子,能够成为大宫主,还培养出了盘香饮,肯定是个有非凡本领的厉害角色。
人们好奇的眼,无法穿透迷雾,找寻到那位传奇人物所在,也就无从探寻她身上发生过的故事,没想到如今,她居然出现在了天虞门!
乌鸦群内爆发出骚乱,所有视线都凝聚在大门处,争先恐后观摩那位传说中大宫主。
一只老虎率先走了进来,目光犀利的猛兽,有着大骨架子,体格健硕,毛发顺滑厚重,偌大的虎头威风凛凛,而她的动作却温柔,凶悍的面目之中,竟有几分神性所在。
在她身后,走进来一位素衣女子。
那女子一身白衣,袖口处染着斑斓的花汁,几只蝴蝶翩飞在肩头。她皮肤极白,身形细长,脖颈似能轻易弯折,脸颊淡色,长发飘飞,有脱俗之感,却没有那统领七位宫主的压迫性,过于淡然了,比起大宫主,更像是某位隐居的女仙。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其他人可能认不出来,但看见她的第一秒,慕千昙便与裳熵默契地对视一眼。当年她们帮盘香饮送信,去拜访的雾中女仙,就是这位。
那会慕千昙就怀疑这女人身份不简单,可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大的来头。
看到绮山的真容,与想象中不符,众人难免有些失望,碎碎念起来。绮山则充耳不闻,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众目睽睽之下,她停住脚步,站在门后不远处,第一级阶梯的地方,并用脚踩了踩地,露出了有些不满的神情。
长桌边,李碧鸢也伸长脖子看热闹,见她迟迟不下来,作为一个社恐,已经设身处地替她感受到被注视和谈论的尴尬,不禁手脚蜷缩道:“她在干嘛呀?都不怕被说的吗?”
江缘祈环抱双臂,道:“你可别忘记了,这是掌门请来的人,谁敢再多言。不过绮山,我有所耳闻,貌似是个性子奇怪的人。”
慕千昙道:“何止是奇怪。”
不谈传闻,她可是亲身经历过的,这女人有着诡异的时间观念,吃饭只吃没有味道的白水炖菜,赏花能说出“让花赏我”的名言,是个相当有个性,且难以理解行为逻辑的家伙。
就在众人目光下,那女人站在那,不动了。盘香饮见状*,走了上去,直到近前,习以为常道:“哪里不对。”
绮山指了指脚下:“这里的砖块,有些不平整,会摔的。”
盘香饮撩起长袍,单膝跪下,双手探进雾气中:“你的脚。”
绮山后退了一小步。
盘香饮摸到了她所说的不平整之处,用灵力将之挪到正确的位置,再用掌心一寸寸试,确定平了,这才起身,先拿手绢擦干净手,这才伸开在绮山面前:“来吧。”
绮山再次用脚探了探,发觉没问题,这才心满意足,把手放进盘香饮的掌心,随她一同走到大殿中央,坐进了为她准备的座位。
众人看完这一整个过程,面面相觑。
料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看到盘掌门在集议大殿勤勤恳恳补地砖的画面。
这一小插曲,没影响到盘香饮的状态,她自然而然进入了状态,好似刚刚什么也没发生:“我方才说,能够找到魔物的弱点,所要用到的方法,就与绮山上仙有关。”
她微微俯身:“请为他们解释心源。”
绮山看了一圈对面的人,别开脸,摇摇头:“你太着急了,不会讲究时间。”
她的目光转到慕千昙脸上时,微妙的停顿了一下,再转到裳熵,眨了下眼,收回去:“我不想说。”
李碧鸢挠了下脑袋。
几位殿主脸上变幻莫测。连秦河都抬眼看过来。
盘香饮很有耐心,念道:“虎仙大人。”
绮山道:“我还没有喝茶。”
盘香饮:“大人。”
绮山:“你给我的花浇水了吗?”
盘香饮:“娘亲。”
绮山奇怪地看她,良久,才闷声道:“这里好吵。”
她洁白小巧的耳朵边,有一抹绿意慢慢爬上来。那是一根花茎,它顺着耳廓生长,蔓延,直到贴在鬓角,末端开出一朵白花,迎风招展,开口便是一句唾骂:“你们想干嘛呀!烦死我了!”
盘香饮直起腰:“说说心源。”
白花道:“你让我说我就说,你算老几!”
第289章 世间无仙
盘香饮沉默看着她。
白花昂着脑袋,从抖动的花瓣中看出了一股子骄傲之意,全然不觉得自己方才说出的话有多惊世骇俗。
这份诡异的沉默没能持续太久。绮山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花瓣。
“哼,”白花被摸舒服了,看向周遭黑压压的乌鸦群,发现人还挺多,决定给这位年轻人一点面子。
“心源啊,很简单,就是把和人有关的东西,例如贴身物品,放在盘子里,借由生之水,提取出此人平生有关的记忆,最后组成画面,展示出来,不就完事了?”
在她讲述时,长桌后的人也忙碌起来。
幽怜梦先起身,绕过桌子,转到大殿中央,以脚步在圆形地板上丈量着,而后蹲下。身,在空地上画起阵法。
小百花说的内容多少有些抽象,众人没能听懂,互相看看,也不敢多说多问,免得成为被冲击的对象。
见状,白花大嗓门传遍大殿:“一个个什么表情啊,这都听不懂,还想我怎么直白?一帮蠢人好好好,我再说一遍,都把耳朵洗干净,眼珠子瞪出来,好好看着!”
在她狂躁的背景音中,幽怜梦两指并拢,指尖沾了血,在地面上滑动,很快,阵法已成。
地板的中间,亮出一道光线,向两边徐徐敞开,一股潮气涌上来,下面竟是一汪池水,飘着湿蒙蒙的幽幽薄雾,水中则栽两片肥大的莲叶,轻轻摇曳。
“不得无理!”
一声轻斥,绮山的另一侧耳边,又生出了另一朵蓝花。她舒展着花枝,颤动着梦一般的纤细花枝,嗓音沉静:“我来说吧,心源,就是来自于一个人心脏的本源。”
“她的随身之物,会沾染她本人的气息,时间久了,近似为妖。只要用我们绮山大人的能力,就可以借由此物,还原出此人的生平,并构建出心源幻境。”
又一根花枝从绮山的眼角生出,绽放的花枝,遮住了她的眼睛,发着莹莹的幽绿色光芒。
这花也张开了口,板正的中年女音:“进入幻境的人,能够看到幻境主人一生中最为重要的片段,并发觉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细节。用这种方法,往往可以探查出许多尘封多年的秘密”
越说到后面,绮山脸上生出的花朵就越多,到最后,几乎覆盖了整张脸。每朵花的声音和性子都不同,几道声线叠在一起,即使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之中,也生出一股诡谲之感。
花瓣与花瓣之间的缝隙,露出那白瓷般的肌肤,不似人的颜色,而是花瓶的材质。但即使如此,也没有死气缭绕着她,相反,那独独露出来一只眼,满含柔情,温润似水。
眼看着对面那位长老级别的人物,头脸都被鲜花占据,这份冲击,让慕千昙仿佛又在做梦。
她心里明白,能活那么久的人物,绝对都不简单,只好压下那莫名的诡异感,仔细听了内容,低声向旁边道:“简而言之,就是读取一个人的回忆”
裳熵点头:“是。”
慕千昙沉吟道:“看来掌门怕是要拿出一些令人震惊的东西了。”
她话音刚落,坐在她身边不远处的钟明琴忽而离开长桌,快步走到水池边,广袖展开,唰唰几声,从中飞出数个古朴的魂灯。
魂灯们浮在水池上空,旋转着,抖动不休,其中亮着光火,如同烛光,颤颤巍巍,肆意波动,隐约还能听见嘶鸣。
这种魂灯,可以锁住魂魄,哪怕是已经死去的人,也可以将他的一部分保留下来,让其不能消散。在某些地方,会用这种方法来处置有罪之人,死后也不得超生。
钟明琴摆出复杂的咒法,魂灯中的光芒,霎时间像是被添了柴火,燃烧更旺,那嘶鸣中,已夹杂着尖叫,还有声嘶力竭的咒骂。
人群之中,有人已发觉出不对,并从这声音里人认出那残魂的身份:“难道是封掌门?”
盘香饮道:“正是。”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盘香饮带人端了封家的事,修仙界的人都知道。封家有罪,胆敢视人命如草芥,重启妖印相关的邪术,得到这样的下场无可厚非,没人会为他叫屈。
只不过,毕竟那曾经是五大仙门之一的掌门,是掌握一方权势的,活生生的人,此刻只余一缕残魂,在灯中饱受折磨。此般对比,不禁让人心惊唏嘘。
更何况,这里可不止一盏魂灯,至于其他灯里还封存着谁的灵魂,却连猜测也不敢
在无休止的刺耳尖叫声中,慕千昙偏头看向身侧,与她有同样默契的,是秦河。
两人的目光汇聚点在江缘祈身上,她正擦拭着玉笛,顺便和李碧鸢说话,连眼皮都没抬,似乎并不在意那魂灯中的人是谁。
慕千昙咂舌。
封家是与伏家一起被端的,魂灯中传出的尖叫,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同样发生在伏家的悲剧。秦河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收回视线。
她像是再也经历不了任何一点刺激似的,闭上眼,眉头深深皱起,搁在桌上的手卷曲成拳。
站在她身后的姬艳朝率先发现她的不对,俯低身子,双手覆在那拳头上,许久,终于看见秦河松开五指,揉了揉眉心。
慕千昙放空视线,片刻后,全部收回,转到大殿中央的掌门身上。
恰好,盘香饮开口道:“魔物,在当年是由北斗七星宫的几位宫主分别镇压的,九大神山之下就是他们的成果,可却有一处遗漏,延续至今,造就了如今的情景。”
几位小仙童自殿外鱼贯而入,每个人手中都端着一个瓷盘,盘里放着一些诸如法器之类的物品。
她们低着头,脚步飞快,走到池边,两手一颠,瓷盘连带着里面的东西,全都漂浮在了池水上方,与那几个魂灯一起,组成了一个简易的北斗七星的形状。
“这段时间,我遍寻各处,找到了一些与过去之人有关的东西,以我,七宫主之一”
说到这,盘香饮顿了顿,眼神似有意无意从秦河的方向扫过,接着道:“秦霜,还有封天齐等人的回忆为基础,构建出一个复杂的心源幻境。”
秦霜啊秦霜,就算慕千昙已脱离那具身体,再听到这个名字,也会心颤几下。她没有再看过去,也能想象到现在秦河是个怎样的心情,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
“进入幻境的人,将会看到至少四段不同人的记忆,她的任务,是寻找到藏匿与其中的魔物。而她所看到的场景,也会同步给我们。”
一波光晕自水池上方升起,逐渐汇聚成一团光球,而球体的表面,开始有一些影子倒映其上。
“魔物可以变换相貌,混入我们之中,扰乱视听,所以我们至少要确定,我们每个人获得的消息,都是最新且统一的。”
自从魔物搞出了献祭龙族,并以假面相欺骗了多位上仙,这俩震撼整个修仙界的大事,带来无数恐慌之后,几年来,盘香饮都在琢磨着对抗的方法。
为此,她四处奔走,各地收集,不断钻研尝试,还找到了隐居的绮山,并将之请出来。这才有了今日。
众人心中,逐渐扫去阴霾,升起希望。他们似乎想起了,当年盘香饮是以怎样的姿态,从妖祸之乱中强势崛起,一步步坐到了今日的位置。
这时,有一位乌鸦说道:“那谁来进入幻境呢?”
尽管还没人有所指向,慕千昙却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盘香饮没有直言,只是道:“幻境之内,危机重重。”
细碎讨论声中,裳熵站了起来。
慕千昙瞥她。
裳熵垂眸,低声道:“这是我们早就说好的。”
慕千昙道:“也在那个十年之约里?”
裳熵道:“算是。”
慕千昙没说话,望向了李碧鸢。后者像是心虚,缩到了江缘祈身后。
裳熵半蹲下来,扶着慕千昙旁边的椅子扶手,补充道:“如果能找到魔物的弱点,就算不需要与掌门有契约,这种事情,我也会主动去做的。我相信师尊也是。”
“你倒是总有道理。长了年纪,嘴上功夫也见长,”慕千昙冷哼:“与魔物有仇怨的是我,还轮不到你在这装大头。”
她起身,走到盘香饮面前,语气有些生硬:“怎么进去。”
盘香饮注视她良久,轻声道:“记得避开一些看起来就不合常理的事物。”
慕千昙道:“所以要怎么进去。”
盘香饮摇摇头,伸出掌心,用灵力掰断了水池中的两片莲叶,递过来:“直接进入即可,我会为你们保驾护航,但依然要当心。”
两片莲叶,犹如两伞,鲜嫩的绿意似乎要随着垂下的柔枝一同滴下。慕千昙与裳熵依次接过,握住长柄,把莲叶举过头顶,肩并肩走向那水池上方的光团。
当她们的脚悬空踩上水面时,居然没有沉下去,而是如同踩中了阶梯,一阶一阶,直达上方的光团。
站在水池边的几人,开始念咒,充满灵力的咒法流淌在水池周边。绮山脸上的花朵,也兀自摇动,新奇的香气蔓延开来。
那团浮空的光晕不断涨大,直到将虚空阶梯上,举着莲叶的两人吞没。
眼前是一片茫茫的空白。
慕千昙听见了鱼儿扑腾在水面的声音。
忽然,像是神在执笔绘画一样,一小片景色,乍然浮现在两人面前。
小溪边,潺潺流水,成片青鲤摆尾游过。
一块生着青苔的大石头上,拿着洗衣棒,捶打衣服的大娘,正擦去额边的汗水。
在她身边,有一个蹲在地上的小姑娘。她穿着身破旧麻衣,神情专注到与年纪不太相符。一位路过的旅人,见她秀气漂亮,扶了扶草帽,笑道:“这小孩倒是水灵可爱。”
旅人蹲在女孩面前,摘下包裹,手伸进去摸了摸,掏出一枚油纸包好的话梅,想给那孩子吃。
谁知,女孩连看都不看一眼,目光如钩,盯着手,只认真摆弄着自己的东西。
旅人低下头,想看看女孩在玩些什么。这一看,吃了一惊。
那居然是一条被拆了骨头的鱼。
足足有女孩小臂长,手掌宽的青鲤,肚子被豁开,两边的肉规规整整平铺在大石头上,腹部的内脏全部被摘出来,鱼骨被一根根完整抽出,摆在旁边,肉质丝毫没被破坏。
这等精细活,可不像是一个孩子能做出来的。
旅人觉得不可思议,再一抬头,看见女孩的脸,更是惊讶万分。
这个冷静分解着鱼骨肉的女孩,看样子只有三四岁的大小,且她的手中,没有任何利器。
她就是靠着还没有鱼儿大的小手,徒手将鱼剥开,切成了这幅样子。
旅人堪堪收回话梅,扶住草帽,心头惊叹,不禁向大娘问道:“这是你家的孩子?”
大娘瞥了眼女孩,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不是,这孩子无父无母,是虎仙养大的。”
旅人眼中不由得多了几丝敬畏:“虎仙?原来是仙人的孩子。”
“也不是,”大娘捶打着湿衣服,成堆泡沫推挤着,自大石上流下。她手肘撑住膝盖,回忆起来:“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小时候被放在盆里,顺流下来,被我们村人捡到。”
她用捶衣棒指了指小溪:“就这片地方。她刚来没多久,后山一只老虎闯进村子,把她叼走了。我们都以为她死定了,谁晓得,三年后,就前段时间,一个老猎户去后山,发现她还活着。”
旅人惊奇:“她被老虎叼走,还能独自在山中活了三年。”
“可不是吗?”大娘继续捶打衣服:“要不是被虎仙救了,怎么说这个道理呢。”
旅人道:“我想问问,她有名字吗?”
大娘道:“没名字,想怎么叫怎么叫。”
女孩抽出了最后一根鱼骨,搭在即将完成的鱼骨架上。最后缺失的部分,就这样被填补。
一只完整的骨架,仿佛直接从鱼身中剥离,其最细的地方,甚至都比不上头发丝,连镊子都别想捏起来,却能在女孩手中灵巧运动。
做完这些,女孩将鱼肉随手一扔,扑通入水,接着站起身,伸手入旅人怀中,把那包着话梅的纸包拿了出来,自行吃起来。
旅人与大娘对视,仰天大笑。
不远处,站在溪水表面的慕千昙眯了眯眼:“那个小孩是盘掌门?”
裳熵道:“以长相来看,是的。”
慕千昙道:“她管那位绮山仙子叫娘亲,我还以为她们是亲母女,原来不是,怪不得长得一点都不像,年龄怕是也对不上。”
裳熵动了动喉咙,俯下。身,贴着她耳边说道:“我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集议大殿的所有人看到。”
“哦。”慕千昙应了声。
随着时间推移,小村子的全貌呈现在两人面前,黄土屋子,点缀在山脚下,小河边,牛吃草,人捕鱼,一派怡然景象。
这天,村中不知出了什么事,村民们皆行色匆匆,七嘴八舌讨论着“虎仙”。
一块足有两栋楼高的大石头,伫立在村子中央。几位村民围着它,拿住刻刀,摸索着,琢磨该如何下刀。慕千昙就站在他们旁边,听了一耳朵,大概知道是怎么个事了。
两年前,三岁的盘香饮被从后山发现,村民们都觉得她还活着是虎仙的功劳,认为此地终于有了神仙庇佑,所以,供起了虎仙庙。而今天,是打算塑一尊虎仙的神像。
有念头容易,但到了真正下手时,为不知该塑成什么样而发愁。
毕竟,虎仙是否真正存在,还是个谜团,唯一有可能见过她的,也就是盘香饮,只说那是个清丽的女子。那究竟是拥有法力的仙,还是生活在后山的普通凡人,这都说不清了。
就在村民们犯愁时,两年前曾路过此地的旅人,再一次经过,看见大石,问起缘由。得到答案后,又询问起盘香饮的下落。
“啊,那妮子”村民刚说了个开头,就见一位少女大踏步走过来。
那少女身板直挺,双目炯炯,步子极大,行动如飞,不一会,就从巷子尽头走到大石边。她扶着石头,问道:“你们搬这个作甚。”
村民道:“为了塑虎仙神像。”
少女应当是刚干完活,额头与脖颈都有一层薄汗,浑身蒸腾着热气。她嗓音洪亮:“世间无仙。”
有一位村民向旅人悄悄说道:“这孩子做什么都不怕犯禁忌,她眼里就没有禁忌。”
旅人觉得有趣,高声道:“小姑娘,你来这做什么?”
少女说:“我来搬石头。我与人打赌,谁能搬起更重的石头,谁就能拿到那个最好看的鱼漂。”
村民道:“你去捡石头,去后山,那儿多得是,干嘛来这,这个要塑像用,可不是你能搬动的”
少女接下来的举动,让所有围观的村民都大吃一惊。
只见她弯下腰,岔开两腿,双手抱住大石块,接着,轻呵一声,那几十个大汉费尽千幸万苦所搬下山的石头,就这么被她轻而易举地举了起来。
第290章 师尊好奇我过去的事吗
那一天,盘香饮举着大石头,像是遛弯一样,围着村子绕了三圈,地面因她的动作而震颤,巨大恐怖的动静,吓得林惊鸟飞,鱼群逃亡,安生不得。
村民们早就知道这孩子非比寻常,但也仅仅限于超出常人的冷静,不晓得还有这层,一看到这场景,被吓得不轻,口中哀呼,晕倒了数个。
一张张惊吓的脸凝固在画面中,时空轮转,在盘香饮七岁时,那位旅人再一次路过此地。
旅行之中,常常会遇到有趣之事,引人驻足,但也只是一时的新鲜,往往经过即忘。可这位旅人时常会想起那位奇奇怪怪的女孩,总忍不住,要来看看。
谁知,这次她并没有看到那个孩子。
那座虎仙庙,最后也没有办起来。
女孩没有选择留在村子,而是远走高飞,旅人觉得失落,以后再来,怕是再也见不到那位女孩!不知道她以后会成长为什么模样。
她不死心,向一位村民问起,那位村民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神情,似后怕,又似崇拜,说起这事完整的来龙去脉。
捡到那女孩之前,这片小渔村,一直承受着来自后山的虎患袭击,孩子,大人,老人,没有那帮畜生不吃的,一通祸害下来,家里人连骨头都拿不回一根。
村里人为了小命,整日忧心忡忡,心中恨极,却无法可对。那些老虎,个个精厚肥壮,还成群结队,根本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后来,女孩被叼走,却活了三年,村中已传开虎仙的传言,而后续女孩所表现出来的神通,更是让他们对虎仙崇拜至极。
他们不认为一个被丢弃的孩子会有什么天生的能力,所以认为女孩是受了那位神仙的指点,才会力大无穷,又极其聪颖。不仅要塑像,还起了庙,甚至还时不时供奉祭品,祭拜后山。
那女孩对村民的行为,向来不管不问也不参与,她就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想说话就不说,神出鬼没,没人拿她有办法。
这天,她经过了祭拜现场,问村民为何要向后山供奉。
听到原因,她捋了下头发,再说了一句世间无仙,提了把柴刀就上了山,三天后才下来,一身的血。
旅人心惊:“她受伤了?”
村民像见了鬼:“她?谁能伤的了她啊。”
旅人问道:“那是怎么了?”
村民心有余悸:“我们起初也不知道咋了,还不敢去看,但没过多久,大娘发现咱村子旁边的小溪被血染红了。”
“这下不行了,赶紧上山,这个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老虎的窝被一锅端了,那十来条大虫,全死在了溪边!”
老虎被杀死,泡在水中,染红了小溪,旅人幻想着那个画面,也感受到同样的心脏皱缩:“不过,这孩子五岁就能搬起大石,杀只老虎,怕是也不难。”
“是这个理,不过,最可怕的地方是什么,你知道吗?”村民瞪大眼睛:“最可怕的地方在于,那把柴刀,根本就没开刃。”
旅人道:“真乃奇人也。”
村民道:“可不是吗,她端了老虎的老巢,拿着那把柴刀,就走了,再没回来过。”
旅人一扶斗笠,忽而笑道:“原来如此,我要去找她了。”
村民道:“你去找她?你如何晓得她去了何处?”
旅人却说:“我不知道。”
她并不知道女孩的去处,也猜不到,但她明白,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寂寂无名。
早晚有一天,她会在别的地方,重新听到那孩子的传说。
朦胧如画的小渔村骤然破裂消失,碎成无数碎片,被吸进了远处的黑洞。氛围的急剧变化,让慕千昙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是在看话剧,而是身处于心源幻境之中。
这时,一道火花雨从头浇下。她只感到脸颊一片热意,还没有所反应,便被向后一拉,躲开了兜头洒下的铁水。
慕千昙回头看,裳熵的表情颇为严肃,目光凝于前方,十分警惕,察觉到被注视时,才垂眸望来,柔和了一点神色。
周遭忽而亮起,一切沐浴在橙黄的刺眼光芒中,但又像是星星般,一闪一闪。慕千昙按了下裳熵的手心,转回视线,望着前方,那黑洞已变换为其他的场景。
巷子里,木头架子下方,带着面具的盘香饮砸完了最后一勺铁水,炽热星星漫天洒下,砸在她周身,溅起灼人的热度。
围观的众人,都被绚烂的铁花表演迷住,把手伸进袖子,撒钱出来。与她同行的表演之人,都殷切的弯腰捡钱,只有她,坐在架子最下方,一条腿在大腿上压着,另一条腿垂落,晃啊晃。
那晃着腿的小女孩,既视感太强,慕千昙差点看错,还以为是裳熵的过去。
因这份熟悉感,她脑中突然闪过一段久远的回忆。
第一次带裳熵去见盘香饮时,裳熵的那个旧版葫芦面具还没坏,那时,盘香饮一眼就认出这是打铁花要用的东西,还说自己小时候也玩过,和裳熵很像。
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那份相似,倒不是长相,而是一种天生就不受世俗约束,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自由散漫,随心所欲,简直一模一样。
表演者都在捡钱,盘香饮四下看看,觉得无趣,把水壶扔了,跳下架子,在哄闹的人群中,踩着钱,就要往外走。
一人拉住她:“你要去哪?”
盘香饮道:“我要走了,再也不打了。”
那人道:“好不容易学会,能赚钱了,怎的要走?”
盘香饮摇摇头:“我不是为了赚钱才来。我学这个,只是因为你们说我学不了,现在我学了,学得比你们都好,就没意思了。”
那人问:“那你要去哪?”
盘香饮摇指天边:“我要去练剑。”
说要练剑,就去练,她闯进铁匠铺,随手从墙上摘下来一把,在手中掂掂,挥舞两下,就立刻丧失了兴趣。
总听大家说什么君子之器,百器之首,但实际上拿在手里,感觉和用来看老虎的柴刀也差不多嘛。归根结底,都只是武器的一种罢了。
她没了练剑的心思,却还有打架的想法,于是,赤手空拳,与人论起武来。倒也不是什么正经的斗殴,而是直接往街上竖一道牌子,说:“我能打遍整条街!”
一个有着水灵面容的小姑娘,说这种话,实在是口气太大,令人耻笑。看热闹的人里,有一位打算陪她玩玩,抱着逗乐的心思,上去撩架,结果连她动作都没看清,便被一拳捶翻,好半天起不来。
久而久之,人们发现这孩子的确是个狠角色,且揍起人来根本不知道点到为止,下手颇狠,渐渐地,也就不敢在应招。
打完了一片地方,盘香饮就背着牌子,换个地方继续。她的名声,也就这么一拳一拳打起来了。
一位云游的修者,听闻了她的事迹,赶来一见,发现此女资质甚好,便收为徒弟。盘香饮跟着她修仙,以极其恐怖的修炼速度破开全身气穴后,便辞别了师尊,又在街头混起来。
她成为修者的路线,与她离开渔村,凭一双拳头砸出名气的路线基本上没差别。这次,她的语气更是狂傲,几乎算是挑衅,前来应战者众多,都被她打退。
无数宗门来请她入门,也全被轰走,问起缘由,她只会说:“跟一个人学,不如跟一群人学,话不多说,谁再来战?”
五年过去,十年过去,盘香饮声名鹊起,再找不到一位愿意主动应战的,只好自己去参加各种宗门大比。毫无争议,每次都拔得头筹,打得修仙界叫苦不迭。
在剑仙之名的角逐中,她拿着一柄火叉,一连干废了一群人,剑仙之名自然落到了她身上,可她却不屑一顾,冷笑道:“区区剑仙,怎配我。”
她喜爱香包,每到一个新地方,总会买一种有着当地特殊香味的香包,她杀人时,那气味也追随她袖间。她扔下了“剑仙”的名头,“残酷”,“暴力”,“冷血”的标签却追随她左右。
于是,她得到了一个新的名字——杀人恶棍,铁面香仙。
她足够强大,所以也足够狂,这一点体现在方方面面。闲来没事找乐子时,她买了间空屋子,把大门给改装,上半部分钉死在门框上,只留下半部分开着,以表示,不管是多么有身份的人来,要进她的屋子,都需要低头弯腰。
围在她屋子周边的人很多,但没人敢进去招惹,都害怕被随手拍碎脑门,或者断手断脚,一辈子都毁了。修仙界对她怨声载道,要把她比作恶妖,恨不得处置而后快。
“我就不信偌大的修仙界,没有比她更厉害的。”
“一定有,就看愿不愿意出手了。此女实在歹毒,怎么能放任这样的人肆虐!”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被盘香饮无情击碎道心,所以期待有谁能来收了此人的神通,挫一挫锐气,而这个人真的出现了,只不过,方式与他们所想象的不同。
一个大晴日,那个女人来了。她的外表素雅,手中掌着天平,身边跟着一只老虎,雾气与薄淡的花香追随在她身后。
众目睽睽下,她弯腰进入了那间房子。
那样薄弱的身体,哪里会是铁面香仙的对手。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等待着,女人的尸体被扔出来,可谁都没想到,一炷香后,不禁女人完完整整的走了出来,跟着她出来的女孩,满脸都是被驯服的顺从。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个女人原来是第一仙门北斗七星宫的大宫主,绮山。
也正是她,从虎口中救下来尚且年幼的女孩,并在后山养了她三年,成为了那位传说中的虎仙。
跟随女人回宗门的路上,女孩得到了一个新名字,盘香饮。
实在没想到,这个名字居然是绮山给起的,这么看来,有救命再造之恩,人生中最为幼小无知的三年也跟随她长大,甚至还有名字,那么,叫一声娘亲也无可厚非。慕千昙问道:“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来着。”
裳熵道:“师尊好奇我过去的事吗?”
慕千昙道:“也不是那么好奇。”
裳熵轻笑:“有机会的话,我会全部告诉师尊。”
“感觉会很浪费时间。”
“时间还有很多。”
眼前的场景开始加速变换,鲜嫩的绿意从漆黑的裂缝中生长出来。慕千昙往前走,问着:“看来你对杀死魔物很有信心。”
“不,”裳熵摇摇头:“我是对你有信心。”
垂落在面前的枝条随风摇曳,漾起绿意,慕千昙用手背拂开:“对我?”
裳熵道:“我始终觉得,没有师尊做不成的事。”
慕千昙道:“事到如今,我都不敢说这种大话了。”
“那就由我来说吧,”裳熵沐浴在干净的日光中,眸子呈现出清透的蓝:“我要成为比师尊还要了解师尊的人,然后替你说你所有的真心话。”
柳枝拂动在耳边,带来细细密密的痒,慕千昙正发呆,一只指尖微凉的手伸过来,替她拨开了那几根树枝,与耳边的碎发——这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小的不适。
她缓了步子,与女人对视片刻,正要说什么,突然反应过来,她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所有人注视,登时道:“尽会说些有的没的,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一点都没改,还是改过头了。”
裳熵道:“就算把爱影放出来,说出来的话也不会有太大差别。师尊是明白的,我这个人,不怎么要脸皮。”
慕千昙一把扯开遮挡在眼前的树枝:“你不要我要,现在开始闭上嘴。”
清除了障碍,视野不再被遮挡,过量的阳光涌入眼睛。这里是山顶,远方是辽阔的北斗七星宫。绮山就端坐在远端,盘香饮站在她身后,两人一起望着山下宗门的繁盛。
时间似乎又被拉后了几年,盘香饮的脸上又多了些更为成熟的线条。她为绮山倒茶,忽然,听见面前的女人说:“这样的好景不会持续太久。”
盘香饮微怔,她顺着女人的目光,望向平和安宁的北斗七星宫,不解道:“为何?”
绮山道:“如果你能成长起来,接替我的位置,也许和平能够持续下去。”
盘香饮道:“我接替你的位置,做这七星宫的宫主?这就是你当初找我的目的吗?”
绮山的眸中满是悲悯:“北斗七星宫会消失。”
盘香饮知道绮山有卜算的能力,但此时此刻,没有作法,也不像是预言,她却说得无比确凿,好似已看到了宗门覆灭的既定事实。
这时,场景再次转换,阳光骤然盛烈,变为金光。上一秒还在山顶之上,下一秒,已回到了集议大厅。
慕千*昙还以为她们从心源幻境中出来了,正疑惑为什么结束的那么早,随即便发现,大殿的座椅上并没有那群乌鸦,中央的地板也没有池水,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圆桌。
桌边,绮山坐在首位,其他人依次围坐。看他们的服饰,应当就是其他宫主。他们的脸有些模糊,像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看不清楚,只能听见声音,像是从海底传来,朦胧含混。
“除魔一事,对我们七星宫而言,不在话下。”
“红宝石都分完了吗?记得葬在九神山下,封印要做得牢固一些,免得跑出来,祸害苍生。”
慕千昙道:“这是他们当年在除魔前开的会议。”
就是他们中的某个人,没能处理那只魔物,让它成为了漏网之鱼,造就了延续至今的灾难。
进入心源幻境,就是为了找到魔物相关的信息,慕千昙不由得聚精会神起来。
谁知,一道红光突然从天而降,把金色大殿染满了血红。
她抬头看,集议大殿的天花板已然消失,外面的天空充斥着血色,一股不详的气息笼罩着大殿。
就在这时,她听到“啪”的一声巨响,有人拍了下桌子。
慕千昙猛地低头,圆桌依然是那个圆桌,坐在桌边的人也没变,可他们都被浸泡在诡异的红光中,模糊的面容传递出极为愤怒的情绪。每个人都戾气深重。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事,你管不好自己的人,纵容他们抢夺我弟子的法器,我本不想与你对账,可你们却得寸进尺!”
“一派胡言,分明是他想独吞战利品,才找这个借口来抹黑,你是非不分,一味偏袒!是何居心!”
上一幕金色大殿里的和谐气氛荡然无存,矛盾被激化到即使撕破脸也无法泄愤的地步。此时,魔物逃跑的事情无人知晓,仙界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为何他们会爆发争吵呢?
细听矛盾内容,似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积少成多,逐渐变得无法容忍,所以相互攻击,言辞激烈。而从首位身边的盘香饮脸上可以看出,这两场会议之间相差的时间有点多,约莫在处理魔物之后了。想来,他们之间产生嫌隙的原因,绝对有那只魔物的一笔。
拍桌之声次第响起,蒙在他们脸上的阴影愈重,就连绮山的面容,也被一团红色遮挡。
充斥着大殿的赤色光芒,异化着每一个人,而它的源头
慕千昙再次抬头,看到天空被一只巨大的眼睛所占据。
那只眼睛,盯着圆桌,在交错不休的嘶吼之中,它逐渐弯了眼角,似乎格外享受殿中人的崩裂。
一股寒气从脚下升起,慕千昙隐隐察觉到,那只窥探的眼睛就来自魔物。
这个意识跳进她脑海的瞬间,那只眼珠却陡然转移了朝向,死死盯住她们。
接着,它深邃的瞳孔皱缩,发出尖啸,俯冲而来,凝塑成一块陨石,带着摧毁一切的倾压之力,撞向大殿!
无法阻挡的破碎声传来,裂缝挤破墙壁,天地赤红。一道蓝色从面前闪过,慕千昙闭上眼,再睁开时,一只蓝金色大龙围在她身侧,那只眼睛与大殿都消失不见,幻境中,只剩了下一片苍白。
不远处,绮山依然坐在那里,盘香饮站在她身侧,她们背对着。慕千昙听见绮山的声音:“我并不知道神是否真的存在,我也不认为,那是修行的终点。”
盘香饮道:“但没有人会相信你说的话。”
绮山道:“也许我知道的还不够多。”
盘香饮握紧拳头,像是隐忍着怒气:“怎么才算是多呢?我们甚至不知道世上是否真的有神存在!为何要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东西!”
绮山道:“相信既有。”
盘香饮愤愤道:“我不信这种话。”
慕千昙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少女眉峰高高扬起,满面怒容,耳垂到脖颈的地方皆冲上了血色,手则搭在腰间的柴刀把上,用力握住,手背爆开青筋。
她没有见过盘香饮的小时候,只在这幻境中看过这么几个片段,那里的她,打遍天下无敌手,狂傲至极,没谁能让她变脸色,而就算脱出幻境,于真实世界中,盘香饮也没有显露出情绪过于激动的时候,她总是平稳的。慕千昙还是第一次瞧见她这般失控的模样。
绮山微微侧过脸,露出她耳畔的蓝色花朵,原来刚刚说话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她养在身边的花。
“只有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神,他们才能说服自己继续下去,若修仙终归是一条死路,他们将无法接受这样的失败。”
“不切实际的妄想,终究会有破灭的一天!”盘香饮不屑说着。
尽管用语言发泄了出来,她却依然不满足,未知的火焰在她胸腔中燃烧,以助于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用力打出一团灵力,被撕裂的空气带起劲风,撩动她的发,勾勒着坚毅的眼睛与脸颊。
“胡乱猜测,不如眼见为实!”她抽出柴刀,指向天:“待我杀去天上一瞥,看万民之上可有真仙!”
她冲向天空,云层舒卷。大地之上,北斗七星宫彻底决裂,分家的噩耗传遍整个修仙界,没人相信第一仙门会这么毫无预兆的崩裂。
重新归来的盘香饮,依然与绮山一同站在山巅,俯视着一切,曾经的覆灭预言成真,一批批迁移的人,填满了山的沟谷。是否在天上看到了什么,她没说出来,也就没有答案。
遥望着火光冲天,绮山道:“本想让你见证仙门的辉煌,却只让你看见了众仙陨落,我无法力挽狂澜,真抱歉。”
盘香饮将柔软的毯子盖在了绮山的肩膀,转身离去:“那便让我来。”
从此,天虞门拔地而起。
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历史,只能匆匆展示出几个画面,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谜团。这时,幻境突然暗下来,所有光芒消失不见,伸手不见五指。
慕千昙抬眸,在那黑暗的远方,看到了两道影子。
草地自脚下延伸出去,与那两道影子接洽,青绿色的光源也打在他们的脸上。那是两个稻草人,裹着看不见细节的黑衣,正急匆匆地赶路。
慕千昙蹙眉:“傀儡之术?”
裳熵否认:“他们都是人。”
慕千昙问:“什么说法。”
裳熵道:“想要心源幻境变得清晰具象,需要有足够多的材料。刚刚我们看到的那些,能够那么完整,是因为盘掌门与绮山仙子都在,才会如同亲身经历。但这一部分,显然不是。”
慕千昙道:“缺失的东西太多,所以连脸都没有,变成稻草人了?”
裳熵思索片刻,道:“这应当是封天齐的回忆,会是现在样子,说明这段记忆也不是他亲眼所见,他只是知道有些事发生了而已。”
“我明白了,”慕千昙点点头:“这是根据他脑中的故事所虚构出来的画面,就像是排练戏剧。”
裳熵语气严肃了些:“当心,不完整的幻境,意味着残缺的部分变多,危险也就更多了。”
那两只稻草人终于走到了近处,填充着干草的脸无法体现表情,但从气喘吁吁的状态来看,似乎颇为慌张无措。其中一人开了口,是一道男声:“那只魔物它跑掉了?”
一听这个声音,慕千昙忽然想起方才集议大殿内的那场除魔会议,这声音就来自其中一位宫主,他们是少有的,夫妻共坐宫主之位。
果然,另一道是女声,冷冽道:“休得胡言,它就是死了!不管谁问起,都是死了!”
男人道:“可万一它找上门来呢?”
“那就再杀一次。”女人嗓音紧绷,压低了些:“它就消失在这片草地,接下来几日,你我各来一天,找到它,想办法清除。至于九神山那边就先空着,直接封印了。”
男人濒临崩溃:“不行啊,不能这么做,万一被发现了,我们承担不起后果!”
“那我们的孩子呢!”女人陡然拔高声音,推了男人一把:“除魔之事没能办成,要是被追究起来,我们的宫主之位还要不要了?天齐她还生着病,没有钱,没有灵药,拿什么给她续命,你要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吗?”
男人跪下来,抱住头,呜呜痛哭。女人蔑视着他,嗓音微哑:“你要是没有办法,那就听我的。”
慕千昙低下头,看向脚边的草地,用脚尖捻了一下:“那个东西,就是从这里逃亡并壮大的。”
绿色的草地,骤然变黄,又再次青绿,一年过去,寻常的饭桌上,男人有所怀疑道:“最近几日,几位宫主之间的摩擦越来越多,是否有人从中作梗?”
女人道:“本来就是伪装的和平。”
这时,一个小小的稻草人跑了过来,手中拿着一封信,口中喊道:“娘亲,有人托我给你送信。”
封天齐这个名字是世代传递的,谁当家主,谁就是封天齐,这个孩子应该就是未来封家的第一代家主。
女人瞬间推开饭碗,下了桌,扶住孩子的肩膀,不满道:“都说了不要跑,摔了怎么办,你还想卧床不起吗?”
她拿过那份信,展开来看。
本以为只是什么日常的内容,却没想到,上面却没有文字,只有一幅画,画着他们本该封印魔物,却没能成功剿灭魔物而空置的九神山之一。
女人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她迅速跳起来,冲到殿外,外面空空如也,送信的人早就不见了。她只好匆忙回来,抓住封天齐的手臂:“这封信谁送来的。”
封天齐道:“是一个和我长相一模一样的人。”
女人道:“没有和你完全一样的人,你看错了吧。”
手臂被抓得有些痛,可封天齐不敢说出来,因为她察觉到,母亲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可怕。但即使如此,她还是弱弱说:“不可能看错。”
男人也站起来,拿过那封信,一看内容,慌了神色:“它回来了,它来找我们了,告诉别人吧,我们根本对付不了的。”
女人斩钉截铁:“不行。”
一阵腥风吹来,连这个充满漆黑的世界,也在边缘生出不安的尖刺,若有若无的黑气缭绕其中,不安在涌动。男人道:“不能一错再错,孩子的事,大不了找别人一起帮忙啊。”
女人狠声道:“帮忙?找谁啊,她自出生就是这样,你看有谁管过吗?这么多年,你还没认清吗?”
男人不想放弃:“万一万一”
“别万一了!”女人掀翻了桌子,盘碗摔落在地,碎了一地白瓷片,她的声音混在其中,格外尖利。
“表面上,大家都其乐融融,多么和睦,其实背地里,各不相问,巴不得自己能压别人一头。看见有人犯错,只会迫不及待踢下去,至于那个病殃殃的孩子会怎样,谁都不会多管闲事的!”
“但就算如此”男人不忍心,晶莹的泪水从稻草的缝隙中流出:“就算如此,孩子也早就没救了啊。”
站在地上的少女,听不懂母亲与父亲的争吵。她想阻止,情绪激动,猛地咳嗽两声,肺部传出不对劲的拉扯之声。她捂住胸口,弯下腰,仿佛呼吸对她而言是异常痛苦且困难的事。
缭绕在三人身侧的黑气逐渐浓重,满地碎片在女人眼中凝固为无处不在的荆棘,她被困在其中,听着那一声重过一声的咳嗽,理智的思维崩裂,某个大胆又大逆不道的想法出现在她心理。
她仿佛下定决心,嗓音沉下去:“有的救,用那个法子。”
男人被这句话镇住了。他颤声道:“若是未来事发,我们会成为千古罪人。”
女人道:“至少她能活,我管不了别的人。你是要为人父,还是要做你的正义之士,全都随你。”
死寂般的沉默横在两人之间,黑气涌动,逐渐将孩子吞没。
男人忽而举起剑,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良久,女人道:“好,做死人也是一种选择。”
黑气填满了视线,像是舞台拉上了帷幕,再次拉开时,是女人站在狂风中的背影。她手中的剑正往下滴血,一句话消失在风中:“为了孩子。”
下一幕场景,封天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有呼出去的气,却很少有进去的,状态极差。女人坐在床边,拿着一方石印,将其盖在了封天齐的身上。
裳熵道:“是妖印,它诞生之初,是为了救人。”
慕千昙道:“要炼制一尊妖印,不知道要杀了多少条生命,说是救,最终还是杀。”
场景忽然加速流动,布满幻境边缘的尖刺开始片片碎裂。女人与封天齐并肩奔跑于密林之中:“大宫主发现我们了,孩子,我送你到阴铅,接下来,你自己逃吧。”
她身为第一仙门的宫主之一,犯了下那么重的杀孽,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但封天齐已经活了下来,不再害怕随时死去,需要考虑的,只有未来。
这其中,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女人应当是死去了,而封天齐留在阴铅山脉。从此,未来的五大仙门之一,封家,就此诞生。而又因为封天齐是借助妖印活下去的,无数亡魂压在她身上,诅咒纠缠不休,也就造就了封家最为独特的家族结构。
忽然,慕千昙脑中灵光一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封天齐长大之后,应该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那个女人对她不会有隐瞒。”
“她也许是唯一一个知道魔物还现存于世的人,也知道自己逃脱一劫,还会觉得,她能活是因为妖印,那么”
裳熵接下了她没说完的话:“那么,她会认为,妖印可以对抗魔物。”
慕千昙道:“所以直到现在,已经是不知道多少代之后的封家家主,依然在制作妖印。”
第一次知道封家里的秘密时,慕千昙单纯认为这是一种对于力量的追求,所以才走上邪路,可看到这里才发现,除了这一目的之外,更为重要的,是封家很有可能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琢磨防御魔物的方法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