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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280

作者:湮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71章 赌一把


    船长虎视眈眈,刀尖就停在眼前,威胁意味十足,似乎稍有动作,就会被戳个对穿。


    慕千昙看了会刀背,微微直起身,问道:“载我来此地的商船上,有一位老船员。他告诉过我,你变成盗贼之前,就已经是邪修者。这么多年过去,看来如今你已修成大道,才能操纵这船只于云海飞行。”


    “那老东西,从前看不起我,现在想上船,也没那个机会,”船长不屑哼了声,眉峰一凛:“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来找我作甚!敢有一句假话”


    他狰狞一笑,脸上抹的血块图腾扭曲成一张哭脸:“我船上两三百号兄弟,一人一块肉,就当午饭加餐了。”


    按照经验来看,每当他说出这种话时,闻者必然面露恐惧,跪地痛哭求饶。然而,面前的女人,却始终平静如水,神情清冷,冷得有些无情。


    船长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判断,难道他扔下去的那个黑衣女人不是最强?


    这不可能,这种事情他不会看错。还是说,这女人有什么后手?


    他不由得提高了警惕,下盘站稳,右手滑向腰间,握住了一柄锤子。


    慕千昙注视着他的动作。


    方才她说那种话,自然不是恭维的意思,只是想试探这船长除了拥有移动船只的bug能力之外,本身的修行到了什么水平。


    毕竟,那些船员看着人多势众,凶悍强壮,但大部分都只是凡人,不足为惧,一袖就扫飞了,只有船长目前还不知深浅。而方才,他虽然没有配合回答,但那个摸法器的动作却暴露了自己。


    慕千昙的心微沉。


    裳熵在街道办为她准备的小木屋里,存放着一些书籍,给她解闷用。慕千昙养伤的时候没事会翻一翻,有一本兵器谱上面提到过这把锤子,没有特别特殊的点,但使用条件比较苛刻,所以她有点印象。


    此刻船长腰间那把,就是书中的锤子,它所表现出来的功能不重要,但它所代表的,是使用者的法力,一定是在慕千昙之上。


    并且,她意识到一件事,就算自己能够在武力上赢过他,也不能强行这样做。因为这里是高空,一旦船长死了,那份bug能力消失,她们几个会直接坠落下去,这种高度,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全身而退。


    如此看来,今天势必要智取,而不能强攻了。


    “我说过,是来投奔你的。”慕千昙昂首,迎着那刀尖。


    船长的目光仿若刀片,刮向她,又刮向李碧鸢:“是谁带你们来的。”


    “此地无银”岛屿附近设有障眼法,想要找到这里,单凭运气可是不够说服的。慕千昙正要说话,船长想到什么,已为这个问题匹配了答案:“是那个老东西。”


    慕千昙顺水推舟:“是他所说。”


    那老船长之前应当与他相识,且关系匪浅,所以能知道一些外人不可知的事情,而船长一想到有可能是那老船员说的,那份尖锐的怀疑瞬间消去。他连视线都挪开了,恨恨道:“就该早点把他杀了!”


    割风之声响起,船长拿大刀耍了个刀花,插回腰间,手还紧紧攥着锤子:“呵,在天上的时候,我见过你,那时你就是来找我们的?”


    他日日在天空飞行,经常会遇见同样御空而行的修者。那些人要么是用法器,要么是借用可以飞天的灵兽,总之,绝不单靠自己的气力。而这些人和法器垒在一起,也没有他一个船头高。


    站在船头,大风一刮,他看见自己的船只威风凛凛,看别人都如蝼蚁,且他甚至不用消耗灵力也日行千里,不免心高气傲,神气扬扬,自认高人一等,看人不起,于是顺手挑衅和欺凌,所以吓唬过路修者是他常做的恶习。


    被他吓唬过的,破口大骂者有之,当场归西者有之,坚持追杀者亦有之,而他此刻是没想到,居然还会有口口声声说要加入的,不免起了点兴趣。


    慕千昙道:“没错,从很远的地方来。”


    “你以为,劫匪是那么好当的?”船长打量她,向四周转身子,大笑:“像你们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我要你们又何用?不如杀了痛快。”


    船员们呜哈哈笑了起来,个个面色黑紫,显然没把她当回事。


    等他们笑完了,慕千昙道:“你要杀就杀,我已经到了你的船上,想跑也跑不掉。不过,你觉得留下我无用,但其实,就这么杀了我也没意思。你们刚抢了钱,为了避风头,也不至于再去,那么无聊,不玩点有趣的吗?”


    船长懒洋洋道:“你想玩什么有趣的?”


    慕千昙道:“我见你嗜赌,而我也有这癖好。赌一把?”


    方才观察船员时,她也观察了甲板上的情况,这里与寻常船只不同,应该是经过了改装,拆掉了什么建筑,全改成了甲板,导致船上的情况一览无余,面积要比其他船大得多,格外宽广。


    此刻,甲板上面摆满了桌子,桌上要么放着篓,要么放着笼,要么是鱼缸,还有些奇奇怪怪叫不出名字的东西。那里头养的动物,一个个都穷凶极恶,恨不得呲开牙,支起羽毛,红着眼,与谁杀上三百回合。


    只要一眼便知,那分别是斗鸡,斗鱼,斗蛐蛐等。这与其说是海盗船,不如说赌船更加合适。


    船长问道:“你想怎么赌。”


    慕千昙道:“三局两胜。”


    她曾在伏家的斗兽场,以赌局的胜利短暂保下自己,那份屈辱她始终记得,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经历那样的时刻,但没想到,这才多久过去,她又不得不用同样的方法来拼得一份生机。


    也好,能够时刻提醒自己,她的命始终悬于一线,要小心翼翼。


    “胜者”慕千昙抹开心中那抹阴霾,声音更沉:“若胜者是我,你就让我离开。若我输了输不输都是任你处置,也没什么差别。”


    就像她说的,刚抢完一个城镇的船员们也需要休息,养精蓄锐,短时间内不会再出动。船长双眼微眯,被她说的话微微激起了赌性,将锤子别回腰间:“你都没带东西来,还要赌三局,怎么赌。”


    “我带了,这几位就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才变成人形。”慕千昙猛地拍了下李碧鸢的脊背:“你看她,口不能言,个子小巧,还行为呆滞,这原因就在于,她本体是只蛐蛐。”


    李碧鸢呆了半天,动都不敢动,被她一巴掌扇在后背,扇醒了,刚想喊,一听她说话,又立刻闭上嘴,低头装傻子。


    “而这位,”慕千昙转了个方向,手掌抚上裳熵的后颈,指腹用力在少女脖颈两侧揉了揉:“怒发冲冠,好逞凶斗狠,所以是斗鸡。”


    把人往自己这边带了点,她使用的力道刚好,不至于太轻被忽略,也不至于太重又激起凶性。


    耳边是女人低磁的声音,最敏感的颈间,充斥着她的温度与力道,这一道道安抚让裳熵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只是双拳紧握,眼神依旧充满恨意。


    这么看,倒不像是爱影,而像是别的什么了。


    船长没人带领,修得一直是不入流的邪法,对真正的仙术一知半解,也就不晓得还有个变身术,只当是真的:“三局,还差一个!”


    慕千昙想向他展示出手里的秀海,方才被她变成鱼儿,这会正好可以浑水摸鱼。可手掌刚松开一点,因渴水而急躁的秀海就张开大嘴,狠狠咬在她指腹。十指连心,疼痛瞬间刺入体内深处,她忍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痛哼,改口道:“我突然想起一事。”


    她将手藏在背后,血不断从指缝溢出,啪嗒啪嗒滴在甲板。


    裳熵与李碧鸢都好控制,只有这秀海,需要费点精神。


    “刚刚我们经过了一处村落,看见他们正在放火烧一个小女孩。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那个小女孩是被幸福号丢下来的,叫做秀海。她害怕被抛弃,想要回去,就偷东西证明自己的价值,却被抓住了”


    船长满脸茫然,不耐打断她:“谁啊。”


    慕千昙道:“你不记得吗?秀海啊。”


    手心中那条鱼的挣扎动作在变小。


    船长厉声道:“不认识,船上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哪有空一一记名字,被丢了说明她没用,死就死了,不值一提!”


    至此,三个人都在慕千昙控制范围内了。


    “是吗,我明白了,”她松开手掌,向他展示手心:“斗鱼,在这里。”


    那是一条血红色的鱼,浑身遍布着斗狠的纹路,肌肉健壮,眼珠巨大,牢牢盯着他。从一条鱼身上,本不应该看到情绪。可不知怎么回事,船长居然感觉到一股子朝自己扑面而来的恶意。


    他仔细打量那条鱼,没看出什么头绪,视线挪到那显而易见的鲜红,和女人手指上的伤口,不由得嗤笑道:“伤主的手下,可要不得。”


    裳熵原本已被控制下来,可她看到了那伤口与血,受了极大刺激,也激发了更深的怒火。她浑身颤抖,双拳死死握紧,指节惨白,两只眼睛布满血丝,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掀翻。


    慕千昙收回手,不得不已加了更大力气压住她,说话还云淡风轻:“我欣赏这份野性,要比吗?”


    船长看向那一咬就是一口豁的斗鱼,以及那看着就要杀人的“斗鸡”,心中的痒再难按耐,两手一拍:“就按你说的来,比!”


    第272章 她的人


    有好戏看,船员们纷纷动员,张罗着搬来一张空桌子。拿抹布抹干桌面,再端来一脸盆大小,光可鉴人的铜盆,置上空桌。


    船长站在桌前,手拿一小笼,往盆中一扣,再抬手时,盆内已多了一只狰狞的蛐蛐,发出聒耳叫声。


    慕千昙走到桌前,抬手放在李碧鸢肩膀。


    李碧鸢看着盆内长相丑陋的虫子,再看向周遭看戏的船员,终于反应过来即将发生什么。


    她手脚发颤,抿紧嘴巴,朝女人疯狂摇头,后背冷汗直冒。


    开玩笑这是!让她作为人,按死一只蛐蛐,倒是不难,但是让她变成蛐蛐,再去和蛐蛐打,那不是找死吗!而且还要和一只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巨型昆虫待在一起,噩梦都不会这么残忍的!


    慕千昙低声道:“不用你赢,会躲就行。保住一条小命,找机会跳出来,死不了。”


    能被这邪修狂魔养起来用于斗殴的小妖,肯定会残暴凶狠,不会好对付,所以她本来就没打算指望李碧鸢赢。她所采用的对策,类似于“田忌赛马”,但又有所不同,只有结果一致,那就是,保证有两次胜利即可。


    李碧鸢,秀海,裳熵,她们三这个情况,进入赌场,胜负基本上都一目了然。


    再厉害再强势的斗鸡,也不可能是裳熵的对手,这一局毫无悬念,绝对不会输。


    秀海的问题,在于不确定她的朝向,怕她会中途倒戈回到幸福号,而经过了刚刚的刺激,她怕是死了那条心,正满心憎恨,需要发泄,也不会放过赢的机会。她是柔弱,但怎么说也是个能够化形的妖怪,比一只斗鱼还是强多了,这么看,也是必胜。


    所以,三局两胜的条件,已经达到了。


    恐惧麻痹了大脑,李碧鸢脑中一片浆糊,哪里思考得过来,正想说话,一道白雾墙遮挡了她的视线。


    她下意识闭上眼,再睁开时,看到的便是铜盆反射进她眼里的刺眼日光,以及圆鼓鼓的眼球,覆盖鳞片的触须和口器。那只放大了无数丑陋细节的蛐蛐,就挨在她眼前。


    “啊!”李碧鸢惨叫起来。


    然而听在众人耳中,只是一声蟋蟀叫。


    “救命啊啊啊!”蟋蟀的样子实在不讨喜,何况还是放大了数倍的,简直是世上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李碧鸢理智断裂,吐不出来,不停大叫,顾不得丢人,也早已忘记那无数扎在她身上的视线,简化的所有神经,都用来支配身体逃跑。


    尽管一心想离开,可虫子的肢体失去了灵活,她走得格外别扭,六条腿各动各的,来回扑腾,努力窜上盆边,因为边缘太滑,上不去,只能在原地打转,腿上的尖刺剐蹭盆底,宛如哀歌。


    那狼狈逃跑的姿态,又可笑又滑稽。船长与人斗过很多次,什么样的战败蛐蛐没见过,这种一上来就立刻认输逃跑的,还真是稀奇,不由得笑起来:“这位姑娘,你手里的小妖若都是这个水平,那你可没有再赌的必要了。”


    李碧鸢的触须不断打在铜盆,咚咚作响,很难想象一只小虫能发出这种声音。围在四周的船员,刚因为亲眼目睹了变形术而觉得神奇,就看到了这番丑态,纷纷拍腿大笑,指责一只蛐蛐不自量力。


    慕千昙没有反驳,只说了句:“继续。”


    她将手放到耳边,压低嗓音:“你认不认得出这是何地。”


    手心里的那条鱼还在愤怒之中,本不想多说,然而,她也不是个笨的,已经知道真正该对付的人是谁,所以只是沉默了一小会,便回答道:


    “若是有机会入海,我便能知道方位。”


    秀海常常在附近活动,可在天空之上,云层没有特征,只靠这些来辨别位置还是太困难了。作为一只海妖,她对“似海非海”更加了解,需要一个机会入水,只要到了水里,她就可以把精准的位置报出来。


    慕千昙望向身边的小裳熵。


    那只大的曾说过,影子与她之间是共感的,也就是说,此刻小裳熵所看到且听到的一切,大的那位也都没有错过。那么,只要想办法去水里,就能够突破目前的困局。


    船长摇头:“你没有胜算。”


    慕千昙道:“赌。博,本就是以小博大。”


    一局结束,桌上铜盆被撤走,赶在那之前,李碧鸢从中跳了出来,躲在慕千昙脚边,一动不动,降低存在感。紧接着,有两人又搬来一张桌子,与原先那张拼在一起,扩大了地盘。


    而后,五位大汉喊着口号,嘿咻嘿咻搬来一口方形的透明水缸,那鱼缸有人展开臂膀那么宽,半人高,装满水,被放在桌上,压得桌子腿吱吱响动。


    缸中有一条白色的斗鱼,它身体鳞片一圈圈炸起,绚丽的尾鳍如同旗帜。此刻不断游动,寻找目标。缸底是其他斗鱼的尸体,全部被撕碎,掏出内脏,肉质纤维以水底风暴的形式,肆虐在它身侧。


    船长拍了拍鱼缸表面,震得水源波动:“你可考虑清楚了,你的鱼一旦进了这个缸,可不像蛐蛐一样还能留条命了。”


    慕千昙手提到胸前,勾唇一笑:“你总是那么多话吗?”


    她展开五指,秀海便瞬间扭了发条,一跃而起,啪嗒一声破开水面,滑入鱼缸。


    没人来得及喊开始,她刚一进入,便如离弦之箭,直直刺向另一条斗鱼。


    她刚咬了人,齿间还流着慕千昙的血,那是会让所有妖怪疯狂的血液,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融入水中,只在一瞬间,点燃了缸中的气氛!


    两鱼呲开牙齿,相互撞击,缠斗,咬合,撕扯,谁也不让谁的,非得你死我活。尾鳍仿若两面帆,绕着水波,海草般极速游动,纠缠环绕。


    鳞片纷飞起来,散落如银河,搅动缸中的碎肉。伤口是刀,血雾不断爆出,逐渐将两鱼的战场吞没。


    有了失败蛐蛐在先,没人对这场斗争感兴趣,可没想到,出来的效果居然是这么刺激且有趣,他们被勾起燃性,看得连连喝彩。


    不过,斗争的激烈意味着伤害的激烈,血雾气弥漫后,只能看到波动不已的水面,而看不到水下场景了。


    他们试图趴在水缸表面,努力去辨别里头的情况,却一无所获,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少顷,水面平静下来,战斗结束了,而胜利者还藏在象征着荣誉的血色之中。


    所有人屏气凝神,暗暗猜测胜者到底是谁。


    这时,一抹红色窜出血雾,狠狠撞在鱼缸上,其声之响,之突然,吓到了船长,立刻收回贴在缸体表面的手。


    那条鱼正是秀海,她口中叼着碎肉,眼神冰冷凶恶,隔着鱼缸与变形的水体,盯着船长。


    那一撞使得鱼缸有了一道小小的裂缝,她似乎想将这份狠劲传达给围观者。


    就在她显露杀意的同时,血雾散去,另一条斗鱼的尸体向下飘去,落入了败者的坟茔。


    甲板上陷入了宁静。


    船长的脸色黑沉几分。


    那可是他最喜欢的斗鱼,平日里未尝败绩,为他挣来了多少荣耀,没想到今天就这么惨死,即将变成缸底的一滩烂肉。


    没有能代替的,再培养一个起来得多难。


    他下颌处的肌肉绷紧,一改方才看不起的态度,甩手道:“拿下去。”


    还是那五个大汉,踏着大步将鱼缸搬走。


    船长怒视向慕千昙,抬手拍在桌上,引得桌面震动不已:“小心,我家的这位,可是会吃人的。”


    他再抬手时,原本空空如也的桌面,突然窜出一只毛发旺盛的大公鸡。


    与一般斗鸡不同,它的颜色并不艳丽,没有太多冲劲和狠劲,看起来也一点都不凶,体格也在正常范围内。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那双眼睛,是一种腐烂的绿色,仿佛瞳孔被融去,混入了其他什么东西。


    让不懂这方面的人来看,只会觉得诡异,而不知其中关窍。慕千昙则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与她曾经用来教杀生课时用过的鹦鹉一样,是用人肉喂出来的妖,是有几分邪性,若是再正经赌场上去赢很难,不过


    难道她的人还对付不了这么个小东西?


    慕千昙盖在少女脖颈的手一抖,气壶喷出白雾,裹住了人,站在原地的少女转而变成了手心里的毛茸茸。


    一手捧着,另一只手也盖上,两只手一起挪到眼前。她掀起上方一半手掌,露出下面那只胖嘟嘟的黄色小鸡仔。


    刚变成小鸡,裳熵没搞清状况,那点对船长的憎恨也突兀断了,暂且放一边。她有些晕头转向,在女人掌心撞了下,这份柔软与温暖让她更加眼冒金星,忽而,被什么味道吸引,瞪大眼睛一看,削葱般的手指间,是蜿蜒的血迹。


    小鸡裳毛毛一抖,像朵棉花糖,把自己揉巴揉巴,挤进手指缝间,还偷偷伸出花瓣般的小舌头,舔了口血液。


    那香味不是一只小鸡仔能够承受的,她浑身一颤,绷直着身体往下倒去。


    “起来。”


    女人的嗓音从身后传来,醇厚又迷人,让小鸡心神震荡,激动不已。两爪一晃,整只鸡跳起来,转身一看,那张清丽面容,那两片红唇,那湖水般的眸色,让小鸡仔窒息,疯狂!


    她嗷嗷叫了两嗓子,小翅膀舞出残影,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食物,飞入女人的唇齿间。


    慕千昙垂眸看着她,轻轻吐出三个字:“你得赢。”


    小鸡裳一蹦三尺高,昂起头,挺起胸,示意“包在我身上”。


    慕千昙掀开上面那只手,再次催动变形术,小鸡仔的身躯瞬间庞大数倍,变为一只威武的母鸡。


    母鸡裳扇动翅膀,叫了一嗓子,脚刚落地,就眼准嘴狠的以尖喙戳向那公鸡。


    没人看清她的动作,瞬息之间,只见那公鸡还站在原地,而脖子上却多了个血窟窿,往外呲血,已是命尽了。


    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胜利,还秒杀了对手,母鸡裳异常骄傲,踱着步子走到慕千昙身边邀功。


    女人盯着那个血洞,挥手将人变回原形。十五岁的少女眼睛圆圆的,眼底清澈,天真无邪,只顾着撒娇要夸奖,丝毫看不出她刚刚做了什么。


    慕千昙眯起了眼。


    她知道现如今的裳熵已开了杀戒,无所谓那份曾经的“不杀生”执念,但小裳熵估计还过不去那道坎,所以才有了捧在掌心那不算鼓励的鼓励。


    但她没想到,作为十五岁的爱影,好似不需要任何激励,也能面不改色,以残忍的方法将对方一击毙命,毫不犹豫。


    难道这影子也并非完全反映那时的她吗?


    场外,船长看着被戳穿了脖子,流干血后轰然倒塌的公鸡,面色已扭曲起来。


    自从有了这特殊能力之后,他哪里丢过这样的人?这女人不识好歹,三番两次挑衅,不可容忍


    围观的船员中,有人发出噗嗤一声笑:“一下就死了诶。”


    船长拔出大刀,银光闪过,削去了那人的头。沾染血迹的刀尖调转,指向对面的女人:“还没完了,咱俩也比一场。”


    第273章 五指之山


    他话音刚落,没给人任何反应时间,一掀桌子,木板扑面袭来,而后一分两半,刀剑无眼,直刺面门。


    慕千昙心知不好躲闪,情急之下,口中念出一个字,绿光自从她唇边隐现,字咒盾被激活,化为一面坚固的盾牌,挡在面前,拦住了那刀尖!


    刀盾相撞,火花四溅,船长的身形稍一停滞。这短暂时间内,慕千昙向后退,拉开距离,抬手将盾重收于掌心,立于五步之外,冷声道:“言而无信。”


    一个热衷于烧杀抢掠的土匪,她也没太指望这人能够信守诺言,提出此计,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但也是没想到,船长会如此直截了当的掀桌撕破脸皮,还真是符合此人的身份做派。


    船长狠声道:“赌局是你设的,可赌场是我的,你赢了又如何!照样把你拿下。你恨我也无用!要怪就怪你没本事!在这江湖行事,刀硬才是硬道理。”


    慕千昙淡淡道:“恨是一种很消磨自身的情绪,你那三脚猫功夫还不值得我提起兴趣,不要太自恋。”


    她的确不太生气,一方面是没抱太高期待。另一方面,她也习惯了自己面对的事突然急转直下。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她一次次赌赢了,却总是苍天不讲道理,将她推回危险的深渊。而在她所面对的种种困境里,这船长实在排不上名。


    船长眼皮跳了几跳,握住大刀的手更加收紧,以至于手背绷起青筋。


    这女人自打上船起,就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看着极让人不爽。她以为自己是谁?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看不起他。那些曾经低看他的人,现在全都化为一捧灰随风而逝了,此人也必须除之而后快!


    他心随意动,再一刀斩来!


    曾经他还没有移船飞行的能力时,作为一名修者,其速度和耐力在一并船员之中,也算是佼佼者。


    所以,他预想中的场景,应当是刀锋所至,人也一刀两断,可未曾想到,那女人的轻易便躲了过去,随后加注的数刀,也都被一一闪过!


    “呵!”船长比鞋底还薄的耐心瞬间被消磨干净,他大喝一声,扔掉刀,拔出腰间的锤子,再摸出数只钉子,一半咬在口中,一半借力打出去。只听叮叮数声响动,再有嗖嗖破风之声,数枚钉子,袭向那女子!


    慕千昙再次闪身避过,这次却没那么轻易完全闪开,裙角被一根钉子勾住,撕拉一声响,破了个大口。她转了几圈,脚下站定,看向破口之处。


    谢眉所教她的躲避之法,好用归好用,但她毕竟只训练了十分短暂的时间,还是不能像她那样行动如风如影,躲起来也就没那么得心应手。


    一股冷风吹向额头,慕千昙前心一冷,察觉到黑影,立即蹙眉,向一旁闪去,躲过了极为毒辣的一砸。而船长作为实战派,倒也有几分经验,跟着便是手掌转向,锤击接踵而至。


    攻击从下放来,慕千昙无法躲开,眼看就要受击,她灵机一动,催动气壶,变成一只小企鹅,脱出了那把锤子的攻击范围,落到地上,滚了几圈站定。再抬头时,只见船长满脸惊愕,握着锤子的手还来不及再调转,就被突然窜出来的秀海结结实实咬住了胳膊。


    两人摔在一处,来回翻滚,滚到撞了栏杆才停下。船长大呵几声,要把人推开,而秀海死死咬着他胳膊不放,任踢任打,一双恨极的眼,赤红深黑。


    慕千昙看向另一边,裳熵见她变回企鹅,还摔在地上,愣了几秒,想来帮她,但每次都被船员纠缠,掀翻一波还有一波,异常难缠。这时的她就算化龙,也是细细的小龙,没什么威慑力,只能靠肉身去搏,好在人抗打,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


    一番思索,她转回目光。


    “船长,”慕千昙把手伸入怀中,握住装有谢眉血液的瓷瓶:“你何必这么着急下死手,我所知道的事情,让我活着的价值比死了要高,你要是个聪明爱财之人,就该听我一句劝。”


    船长抡起锤子,砸在秀海身上,少女终于松了口,滚向一边,俯趴在地,表情依旧凶悍,满头满脸的血,警惕万分,伺机寻找再扑上来的机会。


    手臂呼呼冒血,船长捂着伤口站起来,道:“那你倒是说说。”


    他那神情明显压着怒火,不像是要配合的,但慕千昙还是道:“你可知道万药仙岛?”


    要想破局,就要先下海,才能让秀海把位置信息告诉裳熵,这船长不可能知道裳熵所持的翻天镜是个怎样的法器,也就无从得知还有这样的联系,只要找到脱离天空的理由,就有的是办法。


    既然这人爱财,在仙界象征着隐藏财富的万药仙岛,就一定能让这贪心之人意动。


    谁知,船长干脆摇头:“不知道!你也休想妖言惑众。”


    “哦。”慕千昙道。


    她简短应答,知道此路无门,再次催动气壶,在一阵雾气中,化为一只仙鹤引颈高鸣,冲出雾气,向天空盘旋。


    飞行之中,翅膀搅碎一片云层,她俯冲而下,眼疾手快,抓住了裳熵与李碧鸢,扔到自己背后,继而又在所有人震惊的视线中,探出爪子,抓出秀海,调转方向,翱翔天空。


    除了下海,还有一招,就是飞出去。拥有了变形术,要完成这件事也不难,只要能躲开船长的追捕,就不必再浪费时间。


    这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等船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仙鹤只余空中的一抹白点。然而,他并不着急,而是摸出了另一个紫黑色的钉子,再一拍手,整个船体消失在原地。


    慕千昙有意寻路而逃,在云中几经拨转,遮挡后人视线,直到听不见那船体吱呀声,这才向下飞去。


    刚突破云层,那声音忽然成倍增长,一道巨大的虚影在云下闪现。船长鹰一般的视线正从那影子之中刺出。


    慕千昙心知不好,立刻抬高向上,但晚了一步,尖锐痛感自翅膀上传来。她脑中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咬住唇忍住没有出声,但浑身脱力,向下甩去,正砸倒了一个鱼缸,清脆的破裂之声中,她与玻璃碎片和成块的观景石一齐沉闷坠地,砸在了甲板上。


    从破碎鱼缸涌出来的水沾湿了甲板,慕千昙躺在坐在一滩水源和碎玻璃之中,好不容易撑着身子坐起来。


    她此刻变回了人身,衣服湿透,黑发也向下滴水,身上有不少被碎玻璃渣扎出来的伤口,这些倒是没关系,能忍受,可被钉子洞穿的手掌就没那么容易忍住了。疼痛在挑衅神经,整个手都疼到麻木,她唇色苍白,抬眸望向慢慢走过来的人。


    船长道:“叫你不自量力,你今日必死无疑。现在跪下叫一声爷爷,说对不起,不该冲撞您,我还能考虑留你个全尸。”


    慕千昙状态多有些狼狈,神情却未变,转头打量起四周:“你们把所有的钱都放在了‘此地无银’岛?”


    由于此番争斗,甲板上的那些桌子碎得都差不多,笼子竹篓鱼缸也未能幸免,斗鸡乱飞乱叫,斗鱼半死不活的跳动,还有令人头皮发麻的成群蛐蛐跳来跳去。船员们见人抓住了,便改为抓动物,整条船上像是菜市场一样热闹。


    约莫是觉得战斗已经结束,这个女人不会再有任何威胁了,船长倒是耐起了性子:“你又有何高见?”


    慕千昙回眸与他对视:“我猜没有。”


    这帮土匪是定期回此地无银的,并不是每天都要回去取用,而在不抢劫的空档,必然也是要去挥霍无度,且要给这么多船员发钱,这船上一定也有不少藏宝之处。


    船长哼道:“有没有都与死人没有关系了。”


    慕千昙正要说什么,大腿外侧有些痒,她低头,看见三只愤怒且圆滚滚的金黄小鸡仔,在疯狂啄她的腿。


    方才为了把人抓住,她将那三个家伙全部变成了小鸡。此刻她落难,她们倒是想冲上去,可惜这副小身躯,实在无能为力,只能在那叫唤,表达不满。


    小鸡裳气得眼睛都红了,几次想去跟那船长同归于尽,都被小鸡李叼住翅膀。可不能这样送死啊!小鸡海也是个一头脑热要冲的,被小鸡李用爪子抓住了后脖颈,愁得毛都要掉了。


    “你说得对,”慕千昙拿出血液瓷瓶,捏碎了瓶子,倒入口中,一饮而尽,接着道:“这些事情的确与死人没有关系。”


    她用受伤的那只手掌抓住三只小鸡仔,接着翻身而起,另一只手汇聚灵力,向甲板拍去。


    这一下用了至少七成的力量,辅佐以谢眉之功法,整个船都因这一击而狠狠震动了一下,而后整个甲板四分五裂,木屑纷飞,碎片四溅,击碎云彩的破裂声下,所有人与动物都在毫无防备之下掉进船舱,哀嚎声四起。


    混乱之中,慕千昙敏锐听见所有崩裂之中的一声叮铃响动,她迅速转头,看见迷雾之后,被推翻倾泻的宝箱,以及其中瀑布般飞泄而出的金银宝器,在昏暗环境中,散发着银河般的光芒。


    将多余的两个小鸡仔揣入兜,她握着最后一只,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那堆金银,过程中,抬手使得裳熵变回人身,手掌按在少女后脑勺,把她按进了那堆钱里,简短命令道:“吃。”


    脸蛋砸进钱里,顿时一股金属锈气冲入鼻息,裳熵懵了一瞬,就遵循本能张开嘴,将黄金扫入口中,星火的热气从腹内升起,冲入喉间。


    慕千昙抓起她的脑袋,一字一句道:“烧了这艘船。”


    高空中,云层后,甲板破碎的船只上,忽而窜起一道粗壮的龙炎。云层汽化,被割出干净的裂口,热气推挤着空气,火焰瞬间包裹了整艘船,比那天边的太阳还要灼人。


    船员们被火燎烤,四散嚎叫,试图在烈焰中寻求藏身之地,然而这里可不是海上,只要跳下船就有可供灭火的海水,等翻过栏杆的船员们想起这件事,已是来不及,满身是火掉下万丈深渊。


    船底太杂,人来人往,全部乱了套,船长无法控制住为躲灾而疯狂的人群,也没能第一时间找到那个打碎甲板的女人,结果就是这忽略的一霎那,便有数道火焰吞噬了幸福号!


    那火格外奇怪,用水居然也泼不灭,还反被烤干。颜色也不似灶中火,而是格外纯正幽深的蓝金,简直是从地狱里冲出来的!他心头不由得起了恐慌,不管不顾,抬手一拍,上一秒还在高空的船只,下一秒便穿越到海水之中。


    四周黑暗无边,船长把大刀插入船底,固定住自己,不被冲走。整艘船全部浸入水里,方才那慌乱之声全被隔绝,火焰终于有所遏制,爬在船体上的蓝金一一熄灭。


    确定幸福号还算是保了下来,他向上移动手掌,船只再浮上海面,船员只十剩一二,船上的东西也被海水卷走,不久前还热热闹闹的船上氛围,现在由于表面的火燎与重力砸烧,连碎屑都没剩几片。只有那个女人,站在几个空宝箱之上,依然是那副泠泠的淡然神情。


    船长无言表达愤怒,血液快要冲破血管,他大叫一声,想要再次拍手,先行离开再说,这时,就见那女人忽而两手相握,像是按着掌心里什么东西似的,海水便像是着了魔,将船体压住,竟是无法离开。


    慕千昙在刚刚喝下了第二管血液,新涌上来的力量被她用来控制海水,化为两只大手,握住了试图飞走的幸福号。


    这是她新的赌局,只要在船变为虚影遁走之前,将之控制住,就能让它无法再移动,而现在看,她依然是赢的。


    船长见如何拍掌都无用,便拔起大刀,满身煞气走向那女人。


    他不管她是做了什么事,害得穿越之法不可用,但心里清楚,只要用刀把人砍了,就什么事都解决了!


    慕千昙看着他一步步走进,直到挥起大刀。船长的脸狰狞可怖:“你不用想想遗言吗?”


    “遗言吗。”瞟了眼刀尖,慕千昙垂下眼皮:“先和你的手说再见吧。”


    船长一怔,还未说什么,他听见啪嗒一声,大刀竟是掉在他脚边,而刀柄处,自己的两只手还握在其上。


    他眼珠鼓出,低头一看,手腕处整齐的切口。剑锋太利,速度太快,断口处一片白,连血都没有滴出来。


    “这”他吓得跪在地上,而后,听见一道道破水之声。


    船上下起了雨,啪嗒砸在船底。慕千昙松开了手,海水恢复正常,被新的浪卷起。


    女人的衣角被海风吹动,贴在身体表面,她状似无奈,语气里却带着轻快:“好可惜,你无法再鼓掌了。不过没关系,我会为你的死而庆祝的。”


    船长早已听不懂她的话,他的神经即将绷断。只因他看到了这辈子都未曾看过的,极为恐怖的场景。


    宽阔的海面之上,五条大龙依次浮出水面,如山般巍峨高大,犹如巨人的五指,将船体包围。倾盆而下的不是雨,而是从大龙身上滴落的海水,滚烫,混合着浓郁滔天的血腥之气。


    他想不通,为何他自小长大的海水水域之中,会生出这样的妖怪?那不是只有传说中才会出现的龙吗?


    这件事的答案他再也无从得知了。那噩梦般的偌大身躯,一双双暴怒的眼,与被龙族庇佑的女人,是他看到的最后画面。


    第274章 也许她总是下意识先给你爱


    裳熵到来的方式有些超乎慕千昙想象。


    她知道由于翻天镜法器的作用,裳熵身边多了几道类似于分身的影子,可以作为她认知与感觉的延伸,为她助力。因为心中明白有这份认知,所以慕千昙也没有去深入了解过,那到底是怎样的影子,只是潜意识中,觉得凭那大傻龙的简单心思,顶多又爱又恨,就是顶天了。


    可目前呈现在她眼前的画面,表明了她现实与她的想象有所不同。


    那五条翻涌在海中的大龙,仿佛是从远古的海底爬上来,身受时光侵蚀,布满锈色,铁甲却还泛着一层层冷光。盔甲上太过锋利的边缘,叫人不敢久久注视,唯恐目光也被切碎,这为她们的身躯增加了一份不可直视的恐惧威严。


    大龙身体的高温让海水沸腾,海面起了一层雾,原本开阔的视野变得狭窄且雾蒙蒙,似乎披上了一层阴影,慕千昙沉默着,按住伤口,缓慢转了半圈,将她们的样子收入眼底。


    翻天镜可以外化使用者本身的情绪之影,那么,有着更多心绪的人,所外化出来的影子也就越多。


    常人有七情六欲实属正常,相互平衡,每一样都不缺。这样看,好似每个人都可以借用翻天镜外化出七八个影子,可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那只是寻常的情绪,不够激烈。就像是一个人脾气不好,她也无法从镜子里生出愤怒,但如果她残暴,生来就脾气真的差到别人说一句话她都想拔刀杀人,每一句回话都冲得恨不得咬掉一块肉,那么才有可能在镜中映出那么点影,成不成形还得看个人的实力。


    鬼怪要有足够多的怨气才能够形成鬼。这道法器也是一样,需要那些情绪足够丰富且突出,才能够脱离身体形成另一个单独的影子。复杂并不是形成影子的条件之一,更重要的是“极端”,而这一幕就代表着,除了爱与恨,裳熵的情绪,已达到了近乎分裂得,超出负荷得多,她的心中怕是已混乱到不可想象,遍地风暴了。


    慕千昙眯了眯眼。


    剥去那同样的浓重杀意后,能够瞧出,每条龙都有一部分差异。这其中,色彩尤为显著,芒白,青绿,靛蓝,甚至血红等,每一种色彩都轻,像是装饰性的暗线缝在坚硬盔甲之下,只在雾气翻动时隐隐反射出暗色。


    血液带来的力量迅速从体内消退,慕千昙的心也变得空置,原本还能支着身子看看那几条放肆的大龙,感知到筋骨都被抽走的虚弱后遗症浮现后,她拢了拢五指,轻叹口气。


    刚想坐下歇一会,然而,在她精疲力尽要倒下之前,裳熵及时地赶了过来,让她不至于那么狼狈。


    “师尊!”女人嗓音里是压不住的焦躁,手上的动作却还是轻,握住她的手臂:“你”


    她已从爱影的眼中看到了发生的一切,所以,她没有询问,吞下了剩下的话,以及无用的关心。所有颤抖隐藏在深色大袖之下,她面色苍白,神情却反常得稳定。


    慕千昙站不太稳,便抬手抵着她手肘,稍稍借了点力。她慢慢抬头,在极近的位置与女人对视,那双蓝金色眼睛异常透彻,但身边的混乱早已印证其深不见底。她摇摇头,不知在否定什么,刚想说话,虚弱再次扑上来,眼前被一阵黑暗笼罩。


    在昏迷之前,她脑海中跳出了一幅画面。


    与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凶相与怒火,那是一片青翠欲滴的宽阔稻田,群山之中,绿野之上,一条刚刚化形的蓝金色大龙垂下头颅,而后是一阵浮于鼻息的花香。


    那居然已是挺多年前的事了。


    颈间一沉,女人的脸埋进其中,裳熵迅速反手将人搂住。


    她下意识偏着脸,下巴轻轻扣在女人耳侧,眼神有些僵直。她张了张口,挤出了师尊两个干涩的字眼,*手心则无意识在女人脊背上游走。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直到那具身体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给与她温度,才像是溺水之人夺回空气似的,深吸一口气。发颤的眼睫垂下,手指移动到怀里女人的颈间,寻找她体温间那阵微弱的,让她混乱的搏动。


    五条大龙的影子逐渐消失在深深雾气之中,海面恢复了平静。


    那场空中船只上烧起的大火,让大半船员慌不择路下翻船逃离,而后葬身茫茫大海。虽说船长补救的及时,让幸福号浸于水中,及时熄灭,可那会船上已没剩几个人,而这些人又极其不幸的,看到了比海妖都要恐怖的大龙们,更是肝胆俱裂,没有丝毫反抗,束手就擒。


    雾气散去时,笼罩在“此地无银”附近的阵法也都被裳熵抹除。


    她向似海非海岸边最大城镇的城主告知了这一消息,城主本在加强城防,人在城头,差点被三件事吓掉了城楼。第一,那条唯一的大龙来他们地界了。第二,幸福号就这么被毁了?第三,居然那条大龙毁的!这不是杀鸡用牛刀?


    听见出兵的要求,城主扶稳了帽子,把命令传递下去。一听困扰了他们好一段时间的盗匪被剿灭,被凶残飞天海盗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的城中居民纷纷欢庆鼓舞,街上到处是跑动之人丢下的鞋子。


    居民庆祝之时,几艘大船穿过往常盗贼横行的海域,抵达此地无银岸边。一队队官兵激动爬下了船,踩得地板轰隆隆响,直往废弃监狱冲,一列人押送,一列人准备收缴被幸福号夺走的财宝。


    而发生这些事的半柱香前,慕千昙刚从一间客栈里睁开眼睛。


    窗外飘来海潮气息,细密绵厚,空气湿润。屋内灯光昏暗,深色天护板微微旋转着,在她眼中固定,直到纹路清晰,耳边也响起远远近近的细碎声响。


    有人从门前跑过,听声音很兴奋,说着幸福号的什么什么,听不清,总归是所有事都办好了,以后再不必担心云云。


    慕千昙模糊着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在心中喃喃:贴图错误的bug也算是消灭了吧。


    她撑着身子坐起身,这个动作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并不容易,不过,刚拿手肘撑着床板,一双手就帮着她一道起来。她一转头,看见小裳熵圆溜溜的眼睛。


    “师尊你醒啦,”裳熵帮她在腰后垫枕头:“她去和城主交涉了,说有事要办喔,不知道啥事,忙得很。”


    这大傻龙口中的她,自然指的是她的本相,也就是她自己。


    慕千昙环顾四周,屋子里空荡荡的,李碧鸢也不在,便先按下心绪,打算等下再问bug的事。


    她看向窗外,天边已擦黑,夜色压过来,即将沉入灰烬般的海。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若是午睡睡得久了,不小心在黄昏醒来,就容易产生一种世界仅剩自己的孤独感。这似乎并非某一个人的多愁善感,而是一种群体化的行为,无从生起,自然也无从躲避。


    她对这种情绪是不屑的,反正让她感到痛苦的那些事里,孤独可排不上名,但再怎么去忽视,那股淡淡的情绪总会纠缠着人,即使换了时空,也难以摆脱。


    毕竟哪里的黄昏都一样。


    突然,视野中冒出个卷毛脑袋,挤进了那小小的四角窗景:“你在看啥。”


    她转头看看人,又转回去看看外头,卷发飞扬:“那个我不在这里喔。”


    慕千昙道:“谁看你了。”


    裳熵捧着脸:“你为什么不看我,我不好看吗?”


    慕千昙收回视线,揉了揉手腕:“脸皮厚得能当盾。”


    “才不能,”裳熵哼了两声,坐到床边,手搭上女人手腕:“你的手还疼吗?”


    被钉子射穿的手掌已经被纱布包裹起来,为了防止血液渗出,伤口包得极紧,死死绷着,手指不过血,已有些苍白麻木。慕千昙没有碰它,指尖轻轻划过纱布表面,而后停留在手腕处。


    脉搏敲击着指腹,刺痛像是一只盘踞在掌心的蜈蚣,用淬毒的牙齿咬进肉中,那是一种令人无可奈何的疼痛,以至于连靠近都是禁止。可她面色不显,只是眼中渗着疲色。


    这时,手背处一凉,她翻过手,看到一只小蓝龙趴在她手背上,还是那两颗水晶般的葡萄眼睛,眨巴眨巴,爪子沿着青色血管探进袖子:“红线诶。”


    过度使用吃啥补啥体质之后,她的身体就会浮现沿着血管的红线,像是描上的梅枝,不堪一折的柔弱,实际上也是,用完能力,总是会落进手无缚鸡之力的虚弱地步,细密又坚韧的蛛网,就这么缠在她身上,难以摆脱。


    她莫名想叹气,然而,在人前叹气像是某种认输的表现,而她绝不愿表现出认命,便给了那条小龙一个脑瓜崩:“到了海边,你没吃腌蟹腿,消化功能退化了?”


    她印象中,去万药仙岛的那条船上,这大傻龙像只猪一样吃了成桶成桶的腌蟹腿,那种食物怕是有地域限制,平日在宗门是难见。依这大傻龙脾性,早就该顺一桶过来了,居然没有。


    裳熵双眼放光:“师尊还记得我喜欢吃腌蟹腿!”


    担心碰着伤口,她赶紧跳到一边,这才欢天喜地地扑腾四只爪子:“我好喜欢师尊!”


    慕千昙强调:“我记忆力很不幸得非常好。”


    转了好几圈,把尾巴当裙边,美滋滋地跳了半晌,才小心的将自己盘进慕千昙另一只完好的手中。裳熵收起尾巴,爪子蜷好,像个雕刻精致的娃娃,下巴摩擦着女人的掌心:“但其实,我最喜欢吃的东西不是腌蟹腿,而是师尊你的血。”


    她这句话没什么指向,但慕千昙敏锐道:“伤口是你包扎的。”


    裳熵一怔,刚把自己盘起来,又计划着要溜,却被反手捏住了尾巴。她呜哇一声,从指缝间看到女人那张脸,吐了吐小舌头:“就喝了一点点,不信你看。”


    慕千昙道:“付钱。”


    裳熵道:“我没有钱,你问她要,她有好多,全都给你花。”


    喜欢吃血的毛病倒是很早就有,那时期应该是年纪的问题,连带着还有爱咬人的癖好。慕千昙用拇指指腹按着她脑袋,滑下去落在她尖尖的牙齿上,冷声道:“在船上的时候怎么不会咬人了,你的牙只有对着我才会锋利是吧。”


    裳熵怕刺伤人,收着劲,嘟嘟囔囔:“没有没有没有。”


    “你是故意的。”


    “没有没有没有!”


    “是吗?”慕千昙道:“你明明有那么多影子,偏偏送过来一个最弱的,但凡换一个,那艘船早沉了。”


    说来也是生气,虽说她有信心靠自己也能有一万种方法弄死那位船长,找到大的火源也只是时间问题,但裳熵要么就不来,既然来了,最起码也送一个能打架的。


    那最后出现在船边的几道影子,哪一个不比这位强,可偏偏她给出的,就是这份羸弱不堪的爱。


    女人手指没用多少力,可裳熵还是没挣脱开,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挣扎,反而贪恋于这份触碰,沉浸沉醉其中,自投罗网。她用五指之山困住了敌人,如今也被人轻易捏在掌心之中了。


    “不是故意的,但我也不知道诶,太突然了,她没反应过来,也没有想那么多。”


    尾巴缠在女人小指指根,裳熵用爪子轻轻推开那根摩挲她牙齿的手指,仰头亲了亲她指腹,才抬眸道:“我觉得,就算她有再多情绪,也总是下意识先给你爱,所以来到你身边的人才会是我。”


    第275章 展示给我看


    当天边的最后一丝余晖落入海面后,幸福号的残骸也彻底被深蓝大海吞没,无数湿木漂在浪尖,失去了追逐天空的力量,便只能随波逐流,零零散落。


    变回人形的海妖,将自己盘在一块长板上,她手中握着旗帜的一角,被海水浸透,沉重而湿滑,难以捉住。随便一个浪打来,那旗帜便滑入水中,她的手于是空置,眼睛还望着天空,夜幕覆盖苍穹,那里再看不到船行驶而过的影子。


    当然看不到,这世间唯一可翱翔于天际的船,已是她身下的一摊废墟了。


    裳熵飘然而至,立在一块碎木板上。那木板本摇摇晃晃,随时会被倾没,但成为一处落足点后,竟是稳稳的定在了海面上。长卷发女人垂眸,看了眼波光之中海妖卷着船只碎片的尾巴,开口道:“这样的船到处都是。”


    她说得不错,这并非是安慰人的话语。所谓的幸福号,本就是那位船长抢来的一艘商船,没有什么特殊性,与海面上每天都会来往的商船一模一样,只不过因为那份飞天的能力,而显得非比寻常,引人神往。


    对于一个鲜少的,钟爱天空的海妖而言,初次看见碧蓝天空下划破云层的大船,那般惊撼与颠覆感会让她通体震颤,神思惘乱,放弃一切的自愿追随,凭借着一股她自己都不知道来源的劲,犯下了许多错事。


    而现在掉头来看,她好似突然醒了,抖落了身上覆盖的思维坚冰,以同样冰冷的视线去打量曾经的自己。


    那早已在海上看过成千上万次的商船,抹去旗帜后,真是普普通通,毫无特色,与其他别无二致,可怎么在那个时候,就偏偏摄住了她,让她着魔了呢?


    秀海道:“我那个时候,真觉得它不同。”


    她所生长的这片“似海非海”里,充满了食用和捕猎的生存压力。作为一只脆弱的小海妖,她不可张扬,只能竭尽全力苟活,才能有一片安生之地。对于海面上方,有阳光透进来的那个世界,她本能觉得危险,但又期待不已,忍不住想象。


    如果那是一片新天地,能让她不再战战兢兢的长大,能够真正的无忧无虑,那她的凄惨日子就可以结束了。


    可万一那是更加残酷之地,会让她连期待的念想都消失,又要怎么办呢?


    不管怎么样,总得先看看吧。


    她心中滚动的泡泡日渐膨大,再压不住,有一天,她终于无法再忍受海里,浮上去一探究竟,便看到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场景。


    “因为你是在天上看到它的。”裳熵道:“它出现的时机太巧妙了,让你以为是某种注定,是能破除你困境的象征或预兆。那一瞬间的冲动,和被拯救的错觉,会让你觉得就是它了。你会说服自己,认为你一辈子都在等待那一个时刻。”


    “但其实,它的出现的确是巧合,也许那是缘分,但也仅仅到此为止了。如果赋予了太多意义和期待,等它坍塌成一片废墟的时候,你也会一并塌下去的。”


    如果因为讨厌身边的环境,觉得不适合自己,就盲目跳进新的环境里,期待能引起良好的变化,那往往都是徒劳,只会重复不适应的种种问题,甚至让情况变得比之前恶化得更糟。


    裳熵眺望海面,她想起了另一片海,她快速地抹去那片海。


    “你是一只海妖,本就喜好大海,没必要强行把自己留在岸上,回去吧。”


    秀海道:“海里也是一样的。”


    裳熵道:“既然海里也是一样,何必向天空寻道理。”


    秀海望着她,默默看了会,一头扎进了水中。


    岛上,装备齐全的士兵们举起火把,即将冲向废弃监狱,收缴海盗留下的财富。然而,在进门之前,一抹凭空出现的黑影拦住了去路。


    火把的光影一照,恶鬼面冷光微寒,为首之人一惊,挥手让士兵们先停下。


    裳熵颔首示意,转身先走了进去。


    房间内整整齐齐码着几排箱子,随意打开一个,满箱财宝顿时发出金灿灿的光。


    李碧鸢跟在她后头,搓着手掌,看见此情景,咦了声:“昙姐没拿吗?我还以为这里都被她拿空了呢!”


    她以为裳熵阻拦士兵,自己先进来,是想看看里面被掏得还剩下多少东西,以想好应对理由,却没想到,这里面比预想中干净太多。


    难道是装不下了?


    可按理说,凡是和慕千昙相关的,裳熵都会准备最好的,她给出的那个储物袋,把这整个大岛装进去,都绰绰有余才对,不可能对着这大把金银乏力吧。


    手指陷在珠宝之间,裳熵看了会,又开了几个箱子,里面东西基本没怎么动过。开到某一个时,她瞧见一把精巧的长命锁。将之拿起来,仔细端详片刻,没有说话,轻轻笑了声,又放回去。


    “让他们进来吧。”


    另一边,慕千昙已借由小裳熵的口,得知了她昏迷后裳熵是如何处理后续事宜的。听到寻找城主一事,她道:“那些人也算是对你言听计从,竟是一丝畏惧都没有了。”


    “怎么可能!”裳熵用小爪子扒拉女人掌心:“她们都好怕我的,一看见我就跑,都不跟我玩,要么就是让我做事情,做就做吧,做完也不跟我玩。”


    这样的抱怨如今已不太可能从那位口中听到了,而影子的好处,约莫就在于足够真实,又无从遮掩,坦坦荡荡的。慕千昙道:“能让人畏惧,比让人觉得亲切要好得多。”


    “是嘛,不知道哦。”裳熵摇头。


    慕千昙压了压她的脖子:“还在船上那会,你怎么回事?”


    在前往“此地无银”的那艘船上,裳熵变得莫名奇奇怪怪的,咄咄逼人,追着不放,后面还用尾巴将一座小岛抽塌,像威胁和恐吓似的,这可不是她寻常的作风。要不是有退魔铃在手,慕千昙都要怀疑是不是魔物又来眼前作祟了。


    一说起这个,小裳熵来了气,两爪一叉腰,龙须纷飞:“你好迟钝。”


    慕千昙挑起一边眉,曲指弹她:“怎么说话的?”


    裳熵把自己团成球,在女人掌心滚了两圈,似乎有话想说,但又不直接说,让人猜。可女人的性子在那摆着,怎么可能会配合这种事,于是她两爪握着龙须,还是在纠结之后直言:“你看不出来嘛!那些人好喜欢你喔!”


    慕千昙道:“谁喜欢我。”


    裳熵窜起身:“就是船上那些船员!”


    她尾巴摇得要起飞:“你难道看不出来嘛!”


    慕千昙略一回忆,印象中,那桌烤生蚝味道还不错,香滑又汁水丰富。她心里揣着事,口中嚼着东西,至于有没有人来献殷勤,还真没太注意。


    “就知道你没有,”裳熵爬到她竖起的膝盖上,像是爬了一座小山:“你现在看不出来别人的心思,以前也看不出来我的心思!你说你是不是迟钝嘛。”


    慕千昙自动忽视了她的谴责,问道:“就因为这个?”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害得裳熵脸色不对,结果居然就只是这样而已。


    “怎么啦,这就是大事啊!”裳熵一屁股坐稳了,晃着脚道:“和你有关的事,当然是天大的事!”


    她说得太认真,昂着下巴,那双有脸颊一半大的眼睛里全然是不满和控诉。不管是爱之影还是十五六岁的裳熵,都理所当然的把师尊摆在第一位,当做最重要的事,需要全身心严肃对待。


    当然,现在的她也是一样。


    慕千昙笑了声:“你要是不说,我永远都看不出那些人的心思,你既不喜欢,何必要点出来。”


    光应付一个裳熵就够头痛了,她不可能对那些人有什么回应,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乎,但单论这件事而言,依她的性子,若是她喜欢一个人,那必然会把除自己之外的,所有那人看不出来的旖旎心思,全部隐瞒好才对。


    她巴不得对方迟钝到底,什么都看不出来,就算看得出来,也会提前将苗头掐死。她不管对方喜不喜欢自己,反正不能喜欢别人,也不能接受别人的好意。可这大傻龙不一样,偏偏要说出来,本来没有痕迹,这会多少也会留下一点痕迹了。


    裳熵眨巴眼睛看着她,爪子揪着自己的龙须:“我不能不说。”


    慕千昙轻哼一声:“谁逼你了。”


    裳熵道:“如果有人能像我一样,发现你的好,然后喜欢你,我会很开心,你也应该知道这件事才对。但我还有私心。我追逐了你好久,我想让我多看看我,最好只看我,我是坏小孩吗?”


    慕千昙默然片刻,掀开被子,往下滑进被窝:“好人不会有这种疑问的。”


    见她又准备躺下,裳熵急忙爬到她脸颊边:“你累了吗?师尊。”


    虚弱感来势汹汹,慕千昙看了眼小臂上的红线,握紧掌心,想试试还有多少力气,但浑身绵软,像是被抽了骨头。她估摸着自己连下床走路都不一定能行,也就放弃了出去走走的想法。方才她坐起来,也只是为了透两口气,这会倦意上涌,自然又躺了回去。


    某条小龙像是泥鳅,窜得比谁都快,盘在她枕边:“我可以睡在这里吗?我就占这一点点地方。”


    熟悉的对话。慕千昙侧躺着,缓了几口气,眼睫扫过面前那条龙,答非所问道:“事情办完了吗?”


    女人放大的脸就在面前,因为疲倦而眼尾熏红,半阖着眸子,眼眶下还有几丝青色。这么近的距离听她说话,声音很轻,偏向气音,冷质的底,却又揉着虚柔,如梦似幻。裳熵渴极了一般地看着她,心中被一种莫大的幸福感充满。


    就算她是不受师尊待见的小笨龙,也能轻而易举察觉到这情景背后的意义。


    这样的师尊,只有她能看见。至少这是唯一。


    从血管中迸发而出的熔岩,让裳熵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她的血总是这样沸腾。她遵循本能,慢慢蹭到那张脸边,伸出小爪子在女人的唇角碰了下:“师尊,你真好看。”


    慕千昙小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眼皮有些沉,实在懒得动,也就默许了她的行为,轻轻启唇:“滚远点。”


    裳熵才不会滚远,她撅起嘴,爬上爬下,用爪子和嘴巴一起拉扯被沿,将人盖好,这才回来,窝在女人颈边。


    师尊看样子是真得很累,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刚一沾枕头,呼吸便变得均匀。裳熵本想陪着她一起睡,可一想到身边人是谁,一看到那张脸,困意就会消失无踪。她只好精神百倍的清醒着,享受梦寐以求的难得静谧。


    好近,好香。


    入睡之人不会做表情,自然放松下来,显得柔和可亲。裳熵以目光描摹着人,越看越是头晕目眩,总感觉是在梦里。


    被窝好暖和,枕头好暖和,师尊的身体很暖和。她在这暖意中再一次融化,精神变得朦胧,某种念头牵引着她,仰起头,向那两片淡粉而去。


    只是,刚一靠近,便被随即浮现的绿意遮挡。


    铭刻在女人唇边的字咒被催动,那坚不可摧的盾牌,拦住了一个小小的吻。


    裳熵如梦初醒,赶紧收回脑袋,眼睛盯着女人纤长浓密的睫毛,担心将人弄醒。等了半天,没等到反应,她安心梳理了一下尾巴毛,准备把自己往女人手心里塞。


    谁知,女人忽而开口:“办完事就早点回来。”


    她还阖着眼:“我有事找你。”


    窗外吹来的风,将蜡烛熄灭,屋内一片黑甜。


    裳熵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摸摸索索,抓住女人的一缕头发,应道:“好。”


    处理完幸福号的事,几人马不停蹄回到街道办。


    慕千昙一路睡回去,对外界所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只耳朵听见朦胧的声音,很快又消失,她感觉到自己被放到柔软的床铺上,任由困意下坠,再睁开眼时,已恢复了一些精神。


    竹屋还是之前那个样子,床帘薄纱之后,黑衣女人坐在床边,视线不知凝聚在哪里。察觉到她醒来,偏头过来道:“师尊,还好吗?”


    慕千昙没吭声,撑着坐了起来。骨头缝里还在疼,酸软之感浓重,像是把身体泡进了醋里。她嗅到自己身上清苦的药味,很讨厌这种感觉,微微蹙眉,紧接着,就听到了裳熵的道歉。


    “抱歉,师尊,这次我”


    慕千昙抬手,示意她停下。


    裳熵望着她,抿唇。


    她想说什么,慕千昙很清楚,无非是这次没有保护好你,怎么怎么忏悔云云。这次的事大概是吓到她了,这死心眼龙肯定会把所有罪责揽在身上,然而,她并不想梳理,因为有更根本性的问题,需要去搞清楚。


    “等会有事吗?”她问。


    裳熵未料到这一问,思索须臾,道:“要去”


    慕千昙打断:“那就是没事。”


    裳熵默然。


    如果师尊有事,她本来会把其他事情都往后推,本来也只是描述一下而已,见此,便不再多言,只是看着人。


    身体实在是有些不舒服,慕千昙揉了揉肩颈,张了张口,把要说的话咽回去,先晃动气壶,摇身一变,变成一只小企鹅,踩上被面。身体小了,复杂的结构少了,那股子恶鬼般的虚弱感也跟着消去不少,终于是舒坦了一些。


    企鹅昙抬眸看人:“除了爱和恨,你所有的影子,都展示给我看。”


    第276章 可她也从未遇到过情感的困境


    她的指令不由分说,就算由一具毫无威胁力的身体讲出来,也带着压迫感。因为过于锋利,且目的明确,又无处可逃,只能正面接下。裳熵停顿了好一会,才在对视中败下阵,双手轻拍,门窗都啪嗒一声紧闭,屋内暗下来。


    企鹅昙坐到床边,准备好掰手指计算到底有几个。忽而,听到一声响指,几团柔和的蓝金色光芒将屋子照亮。


    那光芒柔和,不刺眼,平均照耀着每一处角落,如日光一般,将屋内的场景重新涂色。


    企鹅昙看了一圈,不由得微微抽气,只见方才还只有两人的竹屋,赫然多了数道影子!


    那些影子或站或坐。有的双手横抱在胸前,倚靠着窗户。有的坐在桌后,背对着,轻轻颤抖。有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还有的蹲在地上,手指无意义地描摹着地砖。


    粗略望去,似乎什么年龄段都有,服饰与脸部细节都不太一样。但也能看出来,都曾是裳熵的一部分。能做到这般相似又不同,不愧是伏家为少宫主打造的法器,也不愧是影子。


    看到这满屋子人,企鹅昙有些理解那海面上的五指山是怎么来得了,也总算知道,为何重逢以来裳熵隐瞒良多。


    她不是因为心情平静所以面上平静,而是因为心中的风暴过大,无法控制,展现哪一面都不合适,才会是那种偏向于麻木的,笨拙的反应。


    时间和分别都如此残酷,心里还有七八张嘴在争吵,就算见到了想见的人,自己变得如此不同,恐怕有想说的话,也说不出了。


    裳熵的本相就坐在床边,她摘下了面具,眉眼清隽,淡然看着屋里的情况。


    她的内心正在以一种无法遮挡的方式袒露于人,即将被事无巨细得解读。这本是极端危险的举动,但因为观看的人是师尊,她没有防备,心田也前所未有的安宁。


    只是,眉眼之间,多少也泄露出若有若无的担忧。她还是有些不确定,如今这样的自己,是否能被人接受。


    视线扫过屋内,企鹅昙意味不明地瞄了她一眼,向床沿走了一步,刚想开口,就见小裳熵热烘烘地扑上来,扒着床,眼里放光:“师尊!”


    她伸出双臂,十足热切,看样子很想把人抱起来,但又克制着这个想法,矛盾纠结,人都有些扭曲了:“师尊师尊师尊!”


    企鹅昙看着她的眼睛,察觉到一点异色,道:“你眼睛给我看看。”


    小裳熵哦了声,手指就要戳进眼眶里。企鹅昙提高嗓音:“没让你抠出来。”


    “算了,别动。”她一歪一歪走过去。


    于是小裳熵不动,双手扒着床沿,仰着脑袋,展示一张年轻的脸蛋。企鹅昙终于走到她面前,用小翅膀按着她眼皮,往上扒拉,又低头往里看,只见黑白分明的眼珠间,赫然刻着一个字,“爱”。


    原来影子的名字,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眼睛里。


    爱影不敢闭眼,那张毛茸茸的脸就在跟前,震慑着她的神经。黝黑的眼珠,圆滚滚的脑袋,还有此刻按在她脸上的翅膀,这让人如何能忍住去狠狠摸一把的冲动呢?她几乎要无声尖叫了。


    在她崩溃前,师尊退开身子,喃喃道:“还能这样。”


    企鹅昙找到了规律,无视满脸通红的少女,随机一指:“那边那个,过来给我看看。”


    她翅膀所指的,是在光芒亮起的瞬间,最开始看到的那位,倚靠着墙面,双手抱臂的家伙。


    之所以第一眼看中她,是因为她的气质与其他影子都不同,是一种朦胧的,仿佛笼在雾气里,不真切的遥远之感。另外,她居然不是卷发,而是绸缎般的长直发,还穿着一袭白衣,显得人格外清落。


    在企鹅昙的印象里,她不记得裳熵还有以这个形象出现过的画面。


    窗边的人,听见自己被叫,柔柔转过脸,漆黑发丝微晃,那其中,嫣红的唇勾起一抹笑,竟是肆意媚态。这股子陌生感让企鹅昙顿感不妙,头顶的毛毛都竖了起来。


    女人慢悠悠走向床,身姿摇曳。腰带细细一条,与衣服同色,洁白无尘,松松系在腰间,引得人视线不自觉飘向那极好的腰身。


    等她再一走近,走进光中,迷蒙湿润的眼眸,泛红的耳尖,让企鹅昙就算不去看她的眼睛,也清楚明白了这影子代表着什么。


    她企图向后退,然而,还未退几步,白影一闪,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臂横在她身后。


    幽香弥漫,那张脸忽而靠近,裳熵脸上那些原本略有些锋利的部位,都被柔和成更吸引人的线条,让她的注视毫无攻击感,那双幽蓝的眼,更是引人深入,如同漩涡。


    这便是她的欲望之影。


    她的欲望诞生得很早,但意识却没跟上。


    那时的她,并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代表着什么,且随着年纪的增长,以及相处模式的改变,欲望这团本就不清晰的东西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连带着,欲影也呈现出有别于自身的形态。


    由此可见,那面镜子不仅能照出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影子,就连心中的虚妄执念,也可以外化。


    这样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在幸福号上,作为爱影的小裳熵会有那样滔天的杀意。


    这些影子恐怕都不完全纯粹,都有着其他情绪的糅杂。


    光凭感觉来看,欲影绝对是最偏离本相的那位,不管是外貌还是性格,都天差地别。


    企鹅昙知道那大傻龙对自己心思不纯,但这么具象化的表现出来,加之形态有所变化,更显陌生,还是有些不知如何接受,赶忙挥动翅膀:“去去去,下一个。”


    谁知,欲影容易召来,却不容易赶走。她将长裙一弯,堪堪坐于床边,也不干什么,就用那双眼轻轻望着她,笑眯眯的,几缕发丝遮住脸,一张瓷白与温和过头的脸,看得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企鹅昙瞪了回去,狂踩她不安生的手指几下。忽然,感觉到氛围不太对,转头一看,那些原本在自做自事的影子们,此刻都闭紧嘴,转过头来,紧紧看着她。


    要不是知道这都是谁,光凭画面来看,真叫人毛骨悚然。


    企鹅昙可不会畏惧裳熵,这只早就被她踩在脚下的小龙,早已没有女主角的风范了。她再次霸气一指,挑了个看起来最好欺负的:“那边那个,对就是你,过来啊,愣什么呢。”


    这次被她选中的,是一个看样子刚从水中捞出来的家伙。她一袭黑衣,浑身湿淋淋的,贴在身上。头发像是海草,披挂下来,遮住了一半脸。她坐在地上,微微佝偻着腰,躲在桌子下面,身体周遭缭绕着黑色雾气。被指到时,像是被吓到,浑身一抖,神情格外恐惧。


    企鹅昙勾了勾翅膀:“再给你三秒钟”


    她话音还未落,桌子突然被人一把掀翻,重重撞碎在墙上,噼里啪啦,惊得屋内所有人都一怔。


    企鹅昙看向罪魁祸首,那也是个身着黑衣的影子,但黑色之中,隐隐流动着熔岩般的红色,在深沉里添加了一份濒临爆发的隐怒。


    这个影子格外高大,卷发比其她人更加卷,发量也惊人得多,长到几乎垂地,犹如时刻膨胀迸发着。她转过身来时,能看到她的眼睛并非蓝金,而是曜日般的橙红,似为了配合这份炽烈,她的眉毛也时刻拧着,犹如剑锋,透着杀气。


    企鹅昙心思翻转:难道是杀戮之影?


    她仰起头,从翻转的视角看头顶的欲影。白衣女人自然而然地把她抱进怀里,放在腿上,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将长发勾到耳后,俯身轻声道:“是暴怒之影喔。”


    企鹅昙把她的脸拍开。


    见此情景,爱影扁了扁嘴,也靠得更近了些。


    怒影是唯一一个半龙体的影子,头顶生着尖锐的红色龙角,遍布细细的龙炎,让人不敢直视,唯恐被烧灼。她眼珠下撇,冷冷哼了声,一把抓起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黑影,抬手一扔,将人扔到了床边,而后吐出两个字:“废物。”


    她用的力气太大,被扔的影子撞到床沿,发出一声巨响,整个床都震了几下,看得人龇牙咧嘴,替她疼。


    企鹅昙有点想说,没这个必要,不过,还是没说出口。那影子颤巍巍扒着床沿,把身体撑起来后,又赶紧把手缩回去。她想看过来,可又不敢直视,目光飘忽不定,无从着落。在那恍然间,企鹅昙看到了她眼里的字,“惧”。


    怨不得是这个样子。


    对于惧影来说,仅仅是被注视,都是一种极大的压力。她嘴唇苍白颤抖,发*丝下的眼眸水润又可怜,似乎想要一个触碰,但那点卑微的渴望不足以支撑她在目光下活跃。她只瑟缩着坚持了一小会,便再次低头,爬到了床下,把自己藏了起来。


    而随着这一次点名,其她影子像是存不住气,也纷纷起身走了过来。


    霎时间,床边挤满了人,各式各样,各种打扮的不同的裳熵,都用一种好奇的神情望着她。她们精力充沛,情感复杂,富有热情,仿佛那坨灰白色的绒毛小动物是非常值得研究的存在,时不时上手戳两下,嘴里还要叫着“师尊,师尊”。


    那么多声音,重叠在一起,让企鹅昙耳朵都快聋了,这来来回回的人,也叫她看得眼花缭乱。


    空气变得窒闷,她快喘不过来气时,才突然发觉,围在身边的人太多了,连戳戳她绒毛的手都不知道来源于哪一个,一怒之下,只好大叫:“滚!”


    绒毛发出了既不惊天,也不动地的呼喊,不过,效果倒是明显,那哗啦啦伸过来的手,也哗啦啦退去了。只有欲影,还是那副笑颜,死皮赖脸。


    为了显示威严,企鹅昙用一种杀人的视线扫视一圈,看到那些人缓慢褪去,大为满意。而后,突然听见咚的一声,从床下方传来。一下过后,声音并未结束,又传来了连续的几声,更加急了,像是什么在撞床脚,还是个脾气不太好的。


    她探出脑袋,往下看去。


    只见一只黝黑圆润的咸菜坛子,里头不知装着什么,活力十足,正在地上滚来滚去,不时就要去撞几下床,撞得自己眼冒金星,还不放弃,一股子不服输的倔气感。


    “谁的咸菜掉了。”企鹅昙问。


    一听这话,原本晃晃悠悠的咸菜坛,快速原地转了几圈后,突然立正,盖子被顶开,里头冒出一颗海胆。


    仔细一看,并非海胆,而是乱糟糟的头发,在坛子里时,还收着,一旦冒出来,就立刻向四面八方炸开,像是蒲公英。


    随着脑袋伸出,坛子表面也出现了两个口,分别探出两只白生生的短胳膊,而后,连人带坛子一起提高,下边居然还有两条腿。


    坛中小龙个子很小,和企鹅差不多,圆咕隆咚的后脑勺对着人,两只拳头紧握着,像是在生气。


    一听见企鹅昙的动静,她转头过来,那肉嘟嘟的脸,圆眼睛,配合满头乱发,活像是一个没有经过好好打理,却依然可爱到令人惊诧的奶娃娃。


    见她生气,企鹅昙道:“她被卡住了?”


    咸菜龙听不得这种话,圆圆顿顿的手指着人,嘴里咿咿呀呀,听不懂再说什么。


    许久未出声的裳熵本相终于开口:“是我小时候。”


    对于慕千昙而言,十五六岁的裳熵就已经算是小时候了,但她差点忘记,没有谁的人是从十五岁开始的,所以,就必然有更小的年岁,而她没想到的是,那时的她居然是这副模样。也没想到,见面会发生在这种情景下。


    咸菜龙像是刚从龙蛋里爬出来没多久,还依赖着被包裹的感受,所以不愿意从咸菜坛里出来。又因为没人管教,脾气格外暴躁,一点就着,所以怀揣着不满,在那么多双眼睛下,用谁也听不懂的话,一直骂了半柱香的时间。


    最后,自己痛快了,就缩回坛子里,兀自咕噜噜滚远了。头也不回,谁也不在乎,谁也不理,自由自在得很。


    企鹅昙看她远去,叫了叫不回来,揉了揉脑袋,又喊了几个人瞅眼睛,看了一圈,头开始隐隐作痛:“这是全部了吗?”


    裳熵轻轻挥手,大部分影子都如溶于水般散去:“还有一些,不太方便出现在这里。”


    企鹅昙眯着眼睛觑她:“比如呢?”


    “比如,杀戮之影,”裳熵望向天花板:“她无法变回人形。”


    企鹅昙沉默。她听懂了,微觉诧异。一方面,是杀戮之影当真存在。另一方面,这件事就被她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其实,提出要看影子时,她本以为裳熵还会隐瞒,这件事多半不会太顺利,所以也根本没多想。但未曾想到,裳熵没有一丝犹豫,就这么干净利落把所有都展示了出来。


    因为没有提前准备,她面对这一屋子人,反倒有些不知该如何处理了。


    “裳熵,”她叫了声名字,安静了好一会,斟酌着词语,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但又觉得需要说点,便道:“你没必要把我当成是你的责任,你要记得,我们是分开的两个人。”


    她的本意,是告诉裳熵,不要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她身上,人还是要活得有些自我的。但是,话刚一出口,她就觉得没用,类似的表达也不是没说过,这大傻龙不还是把自己逼到了这般境地?


    虽说没喜欢过谁,潜意识里也觉得这种情绪无用,但她并不否认,情感这玩意的确存在,而且影响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她如何改变一个本就以爱和专情闻名的角色设定呢?


    不,目前为止,现下所经历的事,都早已与设定无关了。


    作为脱离设定的一部分——慕千昙本身,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件事。


    算了,裳熵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现实不能打疼她,总有一天会因为别的醒。


    但慕千昙扪心自问,她真的希望裳熵醒来吗?


    一旦想到这些,觉得无法处理的心,就会下意识逃避。


    她为何要费精力去思索?难道这对她目前的困境有什么帮助吗?


    可她也从未遇到过情感的困境。


    她大可以像从前一样,将之弃如敝履,依然保持不屑,认为其不重要,但令人遗憾的是,她对自身变化的敏锐度让她清楚知道,那个她从前看不起的,虚无缥缈的东西,有影响到自己,以至于,不得不去正视了。


    为何她们的故事没有在胃之塔里结束呢?


    重逢以来,她们根本就没有深入交流过,哪怕是像现在这样去袒露内心,也多的是拦在她们之间的荆棘。她避而不谈,裳熵就不敢再前进。但慕千昙是聪明人,她常常会掂量自己手里有多少供她在这世间闯荡的筹码,这其中,裳熵是避不开的答案。


    原著已被改写,她往后翻去,只是一堆白纸,没有提示,没有答案。


    要是哪天这大傻龙真得放下了,什么都不在乎了,开始保持距离,享受她自由自在的天地去了,那时的她会怎么想?


    她居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若真到了那时,她约莫还是觉得讽刺,同时也加深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情感是绝对不靠谱的东西。


    但现在,一切都还没有答案。


    短时间内见了太多“陌生人”,这大大损耗了企鹅昙的精力,本来身体就没好,这会费劲想了些事,眼皮子都开始打颤。


    她钻回被窝躺倒,背对着人,轻声笑笑:“我提前说明,我不会为了你改变。你要是被抓走了,我会第一个逃跑,并且连你此刻万一之一的愧疚,恐怕都不会有。”


    说完这话,她微微侧身,从眼角看床边的人。


    没有人能做到完全只付出爱,而从不奢求回报的,就算裳熵足够热情,心底真有一层岩浆之海,淋了那么多年雨,也该有淋透的一天。


    她把最难听的话都说了,选择权和警示都交给裳熵。这也算是她当了几年师尊,唯一保存的良心,此刻拿出来,被她当做劝退令。


    “裳熵,我永远不可能像你喜欢一个人一样,去喜欢谁。你跟了我那么久,也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你抱着终有一天能打动我的心思,而站在我身边,那我劝你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


    所有影子都已被收回,覆在裳熵脸颊一侧的金色法器融入她眼中。她转过头来,面色平静,比任何一个外放的情绪都要稳定。她没有回答,企鹅昙看着她的眼睛,看久了,意外发现,除了爱影之外,其实欲影的眼睛,才是和她本相最相似的。


    “怎么不回答。”她问。


    “师尊忘记了,这种话其实你也早就说过的,”裳熵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帮她把被子拉好:“无论我给出什么样的回答,反正师尊都不会相信。那么就慢慢等吧,等到诺言兑现的那一刻,师尊就会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企鹅昙冷哼一声。


    她自然记得自己说过,甚至都说烦了,只不过她还算善良,多次提醒罢了。


    企鹅昙决定不再管她,翻身睡觉。


    身体很累,精神亦是,她很快就睡着了,并做了一个梦。


    梦中,胃之塔合拢的双排牙齿不断发出摩擦之声,擦过震颤的耳膜。


    天花板很高,高得没有尽头。一股冷气坠下来,像一条冰冷的舌头,从慕千昙后颈舔过。


    她在发抖,因为寒冷。


    从远方传来的呐喊,亦或者是尖叫,让她恍惚间回神。


    她发觉自己不在雪地,而是坐在裳熵腰间,腿分开在两侧,她的手紧紧掐着少女的脖颈。


    白瞳在不远处挣扎,优美的天鹅,流出暗红的血,羽毛翻飞,空洞的寒冷逐渐从地板缝隙里渗透出来。


    她的心中陡然升起畏惧,就像那冷气一样,不知来源,却在瞬间裹住她全身,也在心上覆盖坚冰。她看到她的心一寸寸破碎,手掌颤抖起来。她没有掐死少女,死去的人是她自己。


    慕千昙从梦中惊醒。


    窗外有水车转动之声,鸟儿飞过,扑棱棱的。


    阳光正烈,时值午后,饭香隐隐约约。


    困在她体内多日的酸软之感褪去些许,虽然做了噩梦,但她没有第一时间被不适笼罩,算是个好兆头。


    撑着身子坐起身,发丝与被子摩擦身体的触感有些不同,慕千昙低头一看,原来她没穿衣服。


    回想起睡着之前的情景,便能够理解了。就算裳熵再怎么“神通广大”,想要给一只企鹅穿衣服,确实会比较困难。


    慕千昙转头看向旁边,在离床有一段距离的衣架上找到了衣服。


    她四处看看,无人在屋内,便掀被下了床,走到衣架边。


    有时,某些极小概率发生的事情,就会是在人抱有侥幸心理时发生,然后给人难堪。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裳熵端着饭碗走进,在转角处,抬眸望来。


    第277章 试药


    两道眼神在空中碰撞,一个瞬间避开,像是碰着火。一个定定不动,好半天才挪转。


    “我以为师尊没那么早醒。”裳熵握紧饭盘边缘,目光黏在地板上。


    对于她的到来,慕千昙也没想到。她本来没觉得冷,但此时此刻,风吹在身体上的触感似乎被放大了,她极细地打了个寒战。


    作为自认年长了对方许多的人,她向来不喜欢在小辈面前表现得太慌乱,于是,尽管她目光也震颤稍许,依然克制着没有大动作,像是不怎么在乎似的,伸手去拿衣服:“哦。”


    袍子大概是裳熵的,是纯黑色,宽袍大袖,像一张桌布,毫无设计感,甚至还有些硬挺,摸起来并不舒服。不过,这种时候实在没什么好挑。


    她握着大概是衣领的地方,将衣服抖开,披在自己身上,打量对面人一眼。


    重逢以来,裳熵改变颇多,除了样貌,就是那性子,简直与从前南辕北辙。


    人年纪上来了,就不容易展现出最真实的自我了,再加上事务繁忙,经验逐渐丰富,这大傻龙自然也剥离了没心没肺的性子,凝出了一层冷静的面具。


    想要再看见她小时候那般大惊小怪,活蹦乱跳的样子,大概比逆转时光还要不容易。但此时此刻,那女人握住餐盘,目光波动的表情,竟然有几分从前的影子。


    慕千昙调笑道:“你喜欢瑶娥上仙的身体,也会喜欢李福乐的身体吗?”


    因为提出了这个问题,所以她才开始重新注意这具躯壳。


    客观来说,不愧是废弃版BOSS,各方面基础条件要比瑶娥上仙好得多。若是让其余人来评价,约莫会认为现下这具更吸引人。但在个人情感上,除了体弱多病这一点外,她更喜欢原来瑶娥的那具。


    和法力什么的都无关,也许是因为,更像她本体一些,都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偏瘦体型,以及苍白的肤色。


    慕千昙轻轻摇头,不知是在追忆自己,还是在提醒别人:“这么多年过去,你所迷恋的一切都消失了。”


    裳熵脸上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接着微微凝眉,而后又松懈开来。


    她没有抬眼,耳边听着窸窸窣窣的穿衣服声响,尽管整个脖颈与耳朵都通红,但神情已不再僵直:“师尊”


    像是怕人听不懂,她缓慢又一字一句道:“我爱喝泉水,不管用木碗装,还是用金碗,都是泉水。我喜欢的是泉水,不是那个碗。我迷恋的”


    声响已结束,她终于抬眸,润泽的眸子望着人:“一直都在。”


    慕千昙低头系着腰带,尽管感受到了眼神,但也没理睬。


    在得到回答之前,她就意识到一件事,她总是在刻意寻找裳熵给与的,那份爱的破绽,想要以此证明什么似的。


    可她明明知道,那人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裳熵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擦拭筷子:“师尊现在要吃饭吗?”


    慕千昙别过脸,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转回来:“先不了,你去帮我准备一些药材。”


    裳熵道:“我已帮师尊换过药了。”


    手掌处缠着绷带,里面的药清清凉凉,给伤口慰贴,不再疼痛,但还较为麻木。伤在经常需要活动的位置,也让行为受到影响。慕千昙系了半天,也没把一个腰带系好,只能解散重来。


    这时,面前落下一片阴影,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托住了垂落的腰带尾端:“可以吗?”


    慕千昙看着那只手,片刻,松开腰带。


    裳熵抿唇微笑,两手各拿起一端腰带,往自己的方向稍微扯了扯,让两边都恰到好处的贴合腰线。她的目光随之而动,动作不急不缓,个高的人,垂着眸子,眼里敛着光,尽数落在面前人身上。


    “我也变得与以前不同了,”她说一个字,挪一下,手指与细长的腰带缠绕映衬着,白与黑,分界清晰:“三年前的我,五年前的我,都不再是十五岁的我,师尊觉得我不再是裳熵了吗?”


    由她人带来的触感,极其微弱,只在腰间的肌肤作祟,却向四处扩散。慕千昙觉得那阵冷还没有从自己的身体内离开,她微微别开视线,不知所谓道:“谁能有你幸运。”


    系好最后一道结,裳熵抬手,用手背推着慕千昙颈间的长发,拨到身后:“能更幸运一些就好了。”


    慕千昙看她:“贪心。”


    曾经的她,是睡着漏风漏雨的树屋,只会抓老鼠,光吃一口黄金就能心满意足的人,现如今,胃口也逐渐膨胀了,想要一些能填饱肚子之外的其他东西。


    裳熵转身回到桌前,笑道:“我已经在很多事情上无私了,多出来的心,总要有能够安放的地方。”


    “先吃饭吧。”


    桌上的饭菜很丰盛,考虑到伤者,也都是些不太刺激的。慕千昙昏迷之前,折腾了许久,这次又连睡几天,早就饿了,便不再多说,去桌前坐下,开始吃饭。


    吃着吃着,她看向桌对面。


    女人正看着一个玉牌,似乎在计算什么,察觉到视线,抬眸望来,绽开笑容。


    与裳熵正常同桌吃饭的记忆,似能追溯到许久之前了,早已明白许多事情都已改变,可却总是在细枝末节处,一次次确认,直至加深成不可磨灭的现实印象。


    慕千昙低下视线。


    顿了会,她吃完最后的饭,擦了擦唇边:“我方才说的药材,并非是用在伤口上的,而是一些炼制药丸的材料,原料就可以,种类丰富点,我有用处。”


    裳熵道:“两个时辰后,我会差人拿到这里。”


    听见她的回答,慕千昙问道:“你要出去吗?”


    裳熵展示了一下手中的玉牌:“对不起,有些事情要忙,暂时不能陪你了。”


    街道办不算特别大,和天虞门当然不能比较,但需要处理的事情可是一点都不少,加上她身份特殊,这三年也积累了不少事,忙碌在情理之中。


    慕千昙点点头,又问:“白瞳在哪。”


    这次出门,是把她哄睡了以后偷偷溜出来的,这孩子醒来不见人,发现自己被骗,估计要气坏了。


    窗外传来振翅之声,一抹五彩色飞入,撞响了风铃。来者是争春,羽毛绸亮,双目炯炯有神,她张大嘴,叫了一嗓子,侧着耳朵。裳熵向她道:“请铃铛公主来一趟。”


    说完,她便站起身,将玉牌收好,端起饭盘:“待会铃铛会带师尊去找白瞳,我这边有些着急,这就要出发了。”


    慕千昙道:“去吧。”


    裳熵走出两步,回头道:“我会很快回来。”


    慕千昙奇怪地看她一眼:“哦。”


    裳熵笑笑,迅速离开。


    不多时,有人敲门,慕千昙放下茶杯,去开门。门外站着铃铛。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人,眼神时上时下,腮红圆圆的,印在脸颊两边,仿佛脸红。


    “白瞳在哪。”慕千昙和小孩没有寒暄的意思,开门见山。


    铃铛似有些怕她,但旋即想起某件事,立刻像是背负起某种责任感似的直起腰。她并未回答,而是从身后拿出一件折好的冰蓝色衣服,放在臂弯,托举给她。


    慕千昙握着门扇:“你掌门让给的?”


    铃铛微微歪头,似乎不太理解,以这个女人和裳熵这么多年的关系,为何不是直呼其名,而是拐着弯用“你掌门”这种称呼。不过,疑惑并不影响她的动作,她点点头,表示承认。


    “谢谢。”慕千昙接过衣服,把门关上。将衣服拿高,松开了一部分,冷冰之色倾泻而下,犹如瀑布,流淌出满室清蓝。


    她眼眸微亮,另一只手摸了摸衣裙表面,触手之处,仿若碰到了云,凉滑生香,比她身上这件要柔软舒适太多。


    将衣裙翻过来看看,正面和背面的装饰都挺符合她的审美,简洁,干净,包裹度高,没有太多繁杂的元素。最重要的是,这衣裙配套的腰带,不需要系。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出色,但不像是李福乐会穿的风格,更像是瑶娥上仙,那个骨子里都淬着冷冰的女人。


    慕千昙扯唇笑了一声,捻了下腰带,将衣服换上。


    屋里没镜子,不过,在推开门看到少女脸上惊艳的表情时,她就知道,这身衣裙很适合她。


    “带我去见白瞳。”许是心情好的缘故,慕千昙按了下铃铛的头。


    铃铛一个激灵,差点原地跳起来。她神情兴奋,仿佛慕千昙让她做什么她都可以去做,但面对这个请求,却是陷入了纠结,抓挠着自己的脑袋,不知道该怎么说。


    一看她这样,慕千昙便明白了:“她不想见我?”


    铃铛满脸愧疚地点头。


    “我大概能猜到。”慕千昙有些头疼了,转念一想,问道:“宗门里有没有较为擅长画符的人?”


    铃铛眼睛一转,点头。


    “带我去。”


    跟随铃铛去找人,拿到想要的东西回来时,天边已经擦黑了。慕千昙将画着某种符咒的纸张折好,收入袖中,推开门时,正看到地上坐着俩人,一大一小,正是爱影和恨影。


    这俩人,一个看见她来,立刻滚了一圈,嬉笑跳着来迎。一个却是面沉如水,重重冷哼一声,别开脸,望向别处。


    慕千昙推开过于热情的爱影:“什么阵仗。”


    “我们来给师尊送东西,”爱影嘻嘻笑着,指向地板:“你要的药材。”


    地上放着一个大号的食盒,盖子被打开,里面是一个个瓷碗,碗里分别放着某种形状各异的药材,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药香。


    慕千昙颔首,走到恨意前,盘退坐下,把食盒捞过来,眼神还定在恨影身上:“怎么是你们两个来送。”


    爱影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她冷漠地看向恨意,口气颇为生硬:“师尊讨厌她是不是,我这就把她赶走。”


    恨意也不客气,声沉如铁:“就凭你?”


    两人都摩拳擦掌,眼神噼里啪啦撞出火星,眼看着就要打起来。慕千昙及时制止:“停。”


    两人沉默,都还不服气。


    慕千昙把药碗拿出,在自己和对面两人中间摆出一排:“想打滚出去打。”


    爱影噗通一声老实坐下,颇为乖巧。恨意倒是满脸不耐,但也没动作。


    慕千昙道:“等会我要试药,需要你们两个帮我看着,这期间,我需要你们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没问题吧。”


    爱影问道:“试药?”


    慕千昙道:“对,我要找到最能激发我身体潜力的药,这些药的药效对目前的我而言都是未知的,所以我吃下去后,什么样的反应都可能会有。你们需要帮我看着,若是不小心快死了,找人来救我。”


    除了那几位殿主和裳熵的血液,她想要找一些更便捷获得,成本更低,且副作用更少的药物,来配合吃啥补啥的使用。


    介于拥有这特殊体质的人只有她一个,也没办法参考,就只能自己一个个去试了,这样的行为多少会有风险,所以需要人看着来。


    本来是想叫裳熵,谁知道她有事要忙,不过现下有她两个影子,倒也没差别。


    爱影一听,着急了:“可能会死?那我来吃吧!”


    恨意刚想习惯性张口喷她,突然注意到对面女人的视线,才发现她一直看的都是自己,顿时闭上了嘴,只是脸色更冷了些。


    慕千昙收回视线:“要是能用别人来试,我怎么可能会对自己下手。你在那看好就行了,别吵。”


    目光从药碗的一端滑到另一端,她拿起一粒黑色的药材,放入口中。


    第278章 嚎啕大哭


    能被送到竹屋的药材,都是经过裳熵精挑细选的,就算她不说,也能猜到,全都对身体有益,只有药效大和药效小的区别,但那只是对普通人而言。


    在慕千昙这里,所有药物的效用都要重新审视,她身体的特殊性,就像是提供了一个全新环境的培养皿,药物在她胃里着床,会被异化开发出新的功能。而是好是坏,效用几何,那个答案,就是她这样做的目的。


    就例如她刚刚吃下的那一粒,她对此有印象,不过是一种清热解毒的药材,但在吃下后,却引起了想象不到的剧烈反应。


    一股凉气从胃部升腾而起,起初,只是一阵虚无缥缈的雾气感,随着那雾抚摸般充斥着整个胃,又不满足般的向外延伸而去,柔软顷刻间变为伤害,肌理之间覆盖了一层寒冰,让她的内脏变脆,仿佛随便一动就会破裂。


    慕千昙后背出了层冷汗,她抬手按住腹部,往下压了压,确定那结冰感只是自己的错觉后,稍微放了心。


    从体内传出冷感是稀少的体验,像是吃下了一整盒的薄荷糖,凉气不受控制地弥漫。并非不能忍受,只是难受得很刁钻,让人想去捂,去抓,却无法触碰,也不敢动弹。


    她看不到身体内的情景,不能判断,只好咬着牙,细微地发抖,忍耐着。


    那感觉持续得并不长,尚且在她承受范围内,她面上没什么太大反应。在药效褪去后,还能故作轻松地掸下了袖口的药灰。


    从怀中拿出纸笔,她又从碗里摸出一粒药,放在掌心观察,找出一些显著的特征,确保自己在野外没有药材来源的情况下,也能凭借外形认出来后采集。等认得差不多了,再次吃下去。


    这次,她细致的感受着药材从入口到消化,开始见效的全过程,并且全部记录下来。


    字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疼得厉害的地方,字体会扭曲到她自己都看不出来,于是只好用图画来代替。虽然费劲,但在多次试验下,还是逐渐摸清攻克了她所品尝的第一味药材,并命名为冰。


    身体已经开始疲惫,精神倒还兴奋着。手掌按在纸上,指缝见是密密麻麻的记录,慕千昙看着,跳动不已的心落到实处。


    果然,最能让她踏实并全然信任的,还是她靠自己摸索出来的数据。多一分了解,也就多一分安全感和信心。


    第一味药还算是顺利,然而,这份幸运并没有延续,她接着尝了好几种,除了麻木且繁重的疼痛以外,似乎并没有带来其他方面的提升。


    连续的失败,并没有让慕千昙放弃,她反而越尝试越积极。


    药还有很多,机会还有很多。有能做的事情,哪怕想要做成会非常困难,都比像个废物一样只能依仗别人好。


    爱影趴在对面,眼珠子始终定格在她身上,见她除了吃第一味药时表情有细微的变化,其它时候都还算平静,看来这试药,应当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危险。


    不过,她还是不能放心。所以,每当师尊吃了什么,她也会跟着吃一粒。


    那些药或苦或涩,气味冲鼻,引人反胃,每一样都难以入口,让人连嚼都不想嚼,全都直接咽下去,但也仅仅于此,并没有带来其他不良反应,更别提哪里不舒服。


    有了亲身实践,这下,她彻底放心。同时打心眼里佩服师尊,吃那么难吃的东西,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她就不行,很值得学习。


    她两手捧着脸,小腿翘起来,一晃一晃的:“师尊真厉害,这些东西苦得要命,连我都不想多吃呢。”


    恨意冷道:“啰嗦。”


    爱影道:“我又没跟你说话,讨人嫌!”


    恨意道:“你乐意说,别人可不一定乐意听,永远都学不会看人脸色,永远是你热脸贴别人冷屁股,还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你都没有羞耻心的吗?”


    爱影道:“难不成你跟人说话前,还要问问对方想不想听吗?那要怎样开始说第一句话呢?我不多笑笑,难道要像你一样整天怨天尤人吗?谁要天天看一张丑丑的苦瓜脸啊。”


    慕千昙听在耳朵里,有点想说其实你俩差不多是共用一张脸,骂对方丑也算是攻击自己了,但她没说,因为此刻在她胃里作用的药材有些磨人,一点点侵蚀着她的精力,没闲心管这小事,最终,也只是以食指指侧擦擦额角的汗。


    恨意到底年岁更大,更聪明些,也听出这点,讽刺一笑,冷冷道:“说你蠢你还真蠢。”


    爱影无所谓道:“我才不听你讲这些呢,你又不是什么厉害的大仙,你说我不聪明,我就不聪明了?你要是有能耐,还能让魔”


    许是被刺中,恨意陡然惊怒,声音拔高,甚至要出手:“那是你”


    “行了。”慕千昙打断她们。


    屋内因言语摩擦碰撞差点升高的温度顷刻降下来。


    安静之中,爱影愤愤看了恨意一眼,往旁边又挪了挪,拉开距离,仿佛格外嫌弃对方似的,而后又对着女人扬起笑脸,甜甜道:“师尊,我一定是最最喜欢你的那个。”


    恨意瞪着她,深呼吸几次,用极大的力气压下手掌,转握成拳,指节发白,咯咯作响。她哼了一声,嘴里低声骂了句,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了——她居然会翻白眼,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药效渐褪,慕千昙攒了些力气,抬眸,视线依次扫过两人,一边在纸上记录,一边留下忠告:“当心精神分裂。”


    能靠着翻天镜幻化出那么多影子,其中强者数量还不少,这无疑对她实力的肯定,但凡事都有代价,本来就已经足够分裂了,影子的行为控制还脱离本体,现如今,甚至还放任每一道情绪越发深刻与极端。长此以往,一定会出问题。


    对面两位都陷入沉默,慕千昙放下笔,看了看颤抖的指尖,神情平静,继续往后尝试。


    这次带来的药材已经尝试了大半,有用者不过两三,数量不多,但效用都还令人满意。她准备再试一两个就去休息,虚弱的后遗症已经开始麻痹她的指尖了。


    她这次捏起的药,形如梭子,通体火红色,表面覆盖着线般纠缠的须根,看起来有些危险,且捏着时,指尖竟能感受到丝丝缕缕的热度,很难想象这东西吃到胃里,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


    “”慕千昙微微坐得直了些。


    风险大,收益就大。她犹豫片刻,双眼闭上,还是吃了下去。


    那药材像是极为吸水的海绵,一进入口中,整个口腔内部都变得干燥,而药材也在短时间剧烈升温,被咽入喉咙后,存在感极强,划过内里柔嫩的肌肤,一路干噎到胃部,沉沉坠落,撩起炽热的火。


    这灼痛来得太快,即使她有准备,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的忍耐性很好,早早在尝试前几味药时就调整好了状态,可这一切都被新药的起效瞬间打破。她轻哼了一声,突然弯下腰,手撑着地面,眼睛微微睁大,冷汗顺着鼻尖滴下去,砸上地板。


    爱影被吓了一跳,从地上跳起:“师尊?师尊!”


    她跨过那排药碗,噗通一声跪在女人身边,慌张到睫毛颤抖,伸出手,想去触碰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触碰,手足无措:“你怎么啦?要怎么办?”


    慕千昙无法回答。


    看见她称得上过激得反应,恨意略有些吃惊地挑眉,沉默须臾,垂眸望向那火红色的药材,拿了一枚起来,仔细观察片刻,起身往外走。


    耳边所有声音,都被加重到震耳欲聋,扯着耳膜,生疼,又漏了某几个刺耳的音深入其中,扎的脑袋深处也牵连着痛。


    慕千昙深深弯腰,牙齿紧咬,眼前景象逐渐模糊,旋转,鼻尖能嗅到自己身上血的味道。五感的崩溃,使她的防备与刻意的体面,都从潜意识里瓦解。


    喉咙里溢出*安耐不住的痛哼,她抱紧双臂,把自己往旁边摔去,后背重重撞上地板,这外部带来的痛反而中和了体内火烧般的尖锐感。


    她想要如法炮制,再用力撞几下,可下一刻,身体被抱住,有微凉的液体滚入她的衣领。


    “师尊”


    是谁在说话?慕千昙并不关心,也无法分出心思来。她明明没有动弹,却像是在做某种交通工具,忍受夸张的颠簸,被迫头晕脑胀,不断喘息,骨髓里都爬进了火。


    “你抓我吧!”


    灯影乱晃,她看不见眼前人是谁,只下意识抓住,抓住一双比她还要细瘦的臂膀,脑海中爆发出万花筒般的混乱思潮。


    她有点分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自己是谁。空白之中,一个小小的影子也自她心中浮现,面目模糊,胸口有一颗濒临破碎的心脏,不断发出疑问,是她做错了什么吗?怎么会跌进这种无法挣脱的痛楚漩涡?


    巨大的茫然感让她无力反抗,只能在无边际膨胀的痛苦中飞速失去意识,而那些意识又立刻重建,让她混乱,发抖,脱力。


    一种绝望油然而生,可她不记得这来自于何处,但总归是过去吧,是被她铭记,刻进她人生耻辱柱方方面的过去。


    于是,另一种极端的情绪也在剧痛中产生。


    她忘记了一切,却不憎恨这种感觉,反而,找到了一种诡异的幸福感。


    对自己狠毒,是因为她知道降临在她身上的痛苦,早晚有一天,也能落在别人身上。


    没关系,都是暂时的。她不会迷茫,她很清醒,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那颗破碎的心脏说,她要活着,她要复仇,她要变强,她再也不要被人控制与玩弄,她想自由。


    慕千昙猛地睁开眼,像是溺水之人浮上水面,深深吸了口气。


    竹屋内的情景在她眼中晃荡,最后,落到实处,那满墙鬼画符般的咒文,反而给了她某种回到现实的安全感。


    她安安静静得躺了会,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在裳熵的怀中,而少女用来搂住她的那条胳膊,衣袖卷起来,肌肤上全是紫青的痕迹,密密麻麻,像是遭受了某种暴力,格外吓人。


    “你”慕千昙坐起身,声音还有点虚:“只有你在?”


    她环顾一圈,恨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爱影打量她的表情,突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第279章 没良心


    慕千昙盯着她手臂上的伤,蹙起眉尖,有些后怕。


    那些伤狰狞可怖,还新鲜着,红红紫紫,并非作假。然而,她对刚刚发生的事,以及自己的反应,都一点印象都没有,失忆得非常彻底。


    她望向碗中剩余的火红色药材,心中不断分析,此药的药效过重,火系灵力充足,但让她产生了醉酒般的断片,使用时要谨慎些。不然的话,在敌人面前把自己弄到失去意识,反倒成了自投罗网了。


    兀自思考了半晌,慕千昙无意抬眸间,注意到少女还有大颗的眼泪在往下掉。她愣了几个瞬息,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注意一下对方的感受。毕竟被掐成那样,换谁来看,都是无妄之灾,难以忍受的。


    她沉默半晌,憋出一句:“你以前皮那么厚,怎么打都没事,现在掐你两下,怎么就哭了。”


    这也算是安慰吧?


    爱影抬起手臂抹眼泪:“你吓坏我啦。”


    后背都湿透了,衣裙黏在身上,有些不舒服,风吹过来时,还有点冷。慕千昙压住了抖,扯了扯衣领,边在心中感慨这新衣服穿得挺不是时候,边道:“那么害怕,下次就自觉离我远点,试药的时候,我可顾不上你。”


    真要说起来,此事可不能怪她。明明看得出她状态不对劲,这大傻龙还不知分寸,被卷入其中也是必然。是个人都会主动避开可能的危险,只有她总是不愧于大傻龙的名号,傻乎乎地靠近。脑残几号来着,反正是头号大脑残!


    爱影爬起来,去关了窗户,回来盘腿坐下,嘟嘟囔囔:“我都没见过你这个样子。”


    慕千昙语气不善:“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


    她不再理人,转回视线,落在那药材上,回忆那份感觉,思索着该怎么记载。


    虽然就是刚刚发生的事,但由于断片,能写出来的东西寥寥无几。她有些不爽,正想拿药材起来再观察观察,谁知,一只手飞速划入视野,把那仅剩的一枚药材给抢走。


    慕千昙微微发怔,顺着望去,是爱影。少女抢了药还不算完,示威般地往自己嘴里一扔,喉咙滚了滚,咽了下去。


    “你不许再吃了。”她撅起嘴,眼里还包着泪:“我不想看你那样。”


    慕千昙看着她,沉默片刻,突然意识到,爱影误会了她的行为。


    她去拿药,只是想看看,但爱影以为她还要再吃一次,再经历一次那令人变得可怕的折磨。她方才的哭泣,恐怕也并非因为遭到了暴行,而是就像她说的,单纯被吓到了。


    “你下次不要这样了,不值得,”爱影用力摇头,重复道:“不值得,不值得。”


    一个做事从不求回报的人,说起值不值得,慕千昙觉得新鲜,问道:“那你身上无端遭受的伤害值得吗?”


    爱影搓了搓青紫的手臂,龇牙咧嘴,但又无比坚定:“这是为了师尊,怎么能算作是无端呢?”


    慕千昙道:“在衡量一件事物的价值上,你根本没有几分清醒。这来之不易的理智,不如多想想自己的得失,何必浪费在别人身上。”


    爱影挺起胸膛:“听不懂!”


    “你当然不懂,你是爱,”慕千昙摇头:“一个人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才总会强调爱。”


    她总觉得爱无用,比起其它能让她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的资源,这是最无法变现并产出的一部分。她将这个理念贯彻到如今,把它当做口头禅,毫无负担地表达,可此时此刻,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却鲜有地,微妙地产生了怀疑。


    由奢入俭难,从高处摔落的颓败生活让她不适应了很久,一天要打几份工,累到走路都能睡着的时候,除了要争一口气的想法支撑着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部分,那就是妹妹。


    妹妹是个需要监护人的小孩子,唯一的收入来源是捡垃圾,忙活一天下来所赚的钱,还不能在菜市场买两斤土豆。


    要和自己长期一起生活的人,不能给慕千昙带来任何帮助,甚至还要她来供养,生病得治,饭菜得考虑到营养,以后还得上学,处处都是钱。那时的她,在意识到自己能力有限前,从来都没有想过放弃,还想好了以后要怎么规划妹妹的生活。


    这堪称可怕的单方面付出,似乎违背了她精明计算的理念。


    没有人逼她,前车之鉴在前,她也不信任所谓的亲情纽带。把她和妹妹连接在一起的,让她心甘情愿这样做的,并不是血缘,似乎就是


    就是爱。


    爱不是无用的。


    它能让人坦然接受失去重要的东西,甚至被伤害也甘之如饴。慕千昙早就听过爱的大名,也领教过它的威力,可直到今日回望过去,才明白了自己始终贬低的杂质其实是黄金。


    好吧,错就错了,她愿意承认。好面子,绝不悔改的那份傲慢,早已在多次死亡里消磨干净了。


    慕千昙移开目光,望着深色的地板,与木质纹理表面跳跃的微弱火光。


    须臾,她低声道:“影子的伤,大概多久能好?”


    爱影不懂为何师尊突然沉默,又突然关心她,但开心的情绪,比她弄懂这些事情要更加早早的来到。


    她忘记了自己刚刚哭完,呲开大牙笑笑:“没关系呀,把手弄掉就好啦!”


    她没受伤的那只手从青紫上一挥,那条伤臂顿时消散了,袖子空空落落地坠下来。作为一个断臂人,她乐观得有些吓人,手抓着袖子,甩出一道扇形的黑色光圈:“等下次我再出来,就会重新长出来喔。”


    “到底是谁吓唬谁,”慕千昙无语:“你能躲不早点躲开。”


    有这项本事,根本没人能抓住她,更遑论弄伤。


    爱影理所当然:“师尊需要我啊。”


    慕千昙没好气:“我需要一个没有感情的沙包。”


    “那我就是沙包。”裳熵摇头:“但是有感情的那种。”


    “你不是沙包,你是裳熵。”


    “我不完全是裳熵,可不管是哪一个我,都可以变成师尊需要的任何样子。”


    慕千昙被噎了一下,良久,叹了口气,曲指把笔弹到少女面前:“也不需要你变,帮我记一下。”


    强烈药效带来的是强烈反噬,她身上的力气都被后遗症抽完了,现在说句话都费劲,更别提拿笔去写东西,只能让某个文盲代劳。


    “好嘞!”听到师尊下达的指令,爱影兴奋地扔开袖子,举起左手,拿起笔,戳在纸上,一股子陌生感自笔尖传来。


    她沉默了一会,放下笔,还维持着笑脸,抬头道:“师尊,我不会左手写字。”


    她又开始甩袖子:“你看。”


    慕千昙道:“那就画出来。”


    她自己前面都画过,笔触比较简单,但不抽象,应该一看就懂。


    爱影缓慢地点头,再次拿起笔,眼睛往上方的记录瞟。


    慕千昙见状,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外形的话,你刚刚也看到了,就按照你观察的那个样子记吧。”


    爱影握着笔,笔的尾端一动一动,纸上很快出现了一个简陋的菱形。


    慕千昙沉思道:“刚吃下去,像是吃了一团火,这药约莫是火系灵力,药效”


    说到前面,都还算正常,可描述起具体的疼痛时,她有点难以说出口。


    一直以来,她好像都羞于承认这些,不管是疼痛,疾病,还是虚弱感,不仅不能说,连表现出来,都会让她觉得不自在。就好像只要说了,就显得她多么脆弱,且会因为这份脆弱,瞬间失去一切似的。


    她动了动喉咙,扫了眼对面。


    那大傻龙表情天真,显然不会注意到这份极其微小的不对劲。但慕千昙很清楚,在爱影的眼睛里,还有另一道千里之外的视线,来自那个在爱影的许多年后,早已聪明到不可控的大龙。


    说起来,影子与本相共享感官,这能力也太方便了,不愧是伏璃的法宝。


    面前之人忽然安静,新上任的记录官爱影不明白怎么了,没有多余的手可以用,便用脑袋去拱女人的手臂:“还有呢。”


    慕千昙回过神,摒弃那乱七八糟的想法,为了记录药效而已,能有什么?破那一次例又如何?她咬了下嘴唇,这才继续,不过,言语上把感觉弱化了相当之多。


    她这边说,爱影那边记,下笔越来越快,越来越自信,到了后面,仿佛是在涂画什么传世名作,少女脸上甚至出现了一种自我欣赏的满意。到慕千昙说完最后一句话,她还没有停笔,而是洋洋洒洒又画了半天,才骄傲地一抬笔尖:“真好看!”


    “让你记录药效,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慕千昙蹙眉,把那张纸拿过来:“记了多少,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纸上的新鲜大作。


    与她的精简风格完全不同,那些小画丑得很复杂,以两个人为一个单位,挤在她满纸整洁上。其中一个个子高些的,像是抽风一样,东倒西歪,捧腹哭叫,而另外一个有着长长的尾巴,从头哭到尾,给另一位扇风,鼓劲,最后还断了一条胳膊,身残志坚。


    药效到底是怎么个样,一点都没看出来,这也就算了,本来就没对这大傻龙有多少期待。可至少这记录的内容,应该都和她相关才对吧,但那长尾巴为什么还描述得那么具象?怎么每一个慕千昙身边,都得有一个裳熵呢?


    慕千昙面无表情:“你为什么要画你自己。”


    爱影眼巴巴:“爱影不能没有师尊,师尊需要爱影陪着。”


    过了会,又补救道:“那我下次把师尊画大一点,你是大人,我是小人。”


    真不知道这大傻龙脑子怎么长的!慕千昙用掌根推她的脑袋:“你”


    刚说出一个字,爱影忽而消融于空气中。


    上一秒还在面前说话的人,下一秒骤然消失,慕千昙没反应过来,要教训人的表情还凝在脸上,呆愣时,只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单手托着药碗的恨影走进来,另一只手还维持着打响指的姿势。


    “弱小。”她丢下一句评价,走到慕千昙面前,把药碗放下:“解药,能让你不那么难受。”


    慕千昙瞥她一眼,收回悬空的手:“结束了。”


    恨意抱着双臂,居高临下道:“那药材的效果是一阵一阵的,等会还会再来,你不吃,就得再忍一次,喝不喝随你嗯”


    她闷哼一声,身形竟有几分晃荡,站稳之后,不耐烦地咬牙道:“怎么了,药不是拿来了吗?”


    根本没人动她,她却像是被隔空揍了一顿。慕千昙一看就明白,约莫是裳熵对她的行为不满,在隔空警告。


    不过老实说,她真的没有生气,也没有计较的心思,或许是太累了吧,又或许,她觉得这份憎恨也没有多纯粹。


    慕千昙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被罚完,恨影满脸寒气,看了眼地上那张记录纸,哼道:“连记个东西都记不好,也不知道让那个废物来有什么用。”


    药不算很苦,碗底还有没融化完的糖块,慕千昙看了看,一并卷入口中,咬碎吃掉:“这记得不是挺清楚的?”


    恨意抓起那张纸:“这叫清楚?你看得懂?你用身体去试药,疼得死去活来,就换来这份垃圾?你甘心?”


    “首先,这前面都是我写的,只有最后才是她的,”慕千昙顿了下:“作品。其次”


    她挑了下眉:“你心疼我?”


    这个叫慕千昙的,肯定是吃药吃傻了,虚弱过了头,脑袋被大傻龙短暂夺舍,才说出这种缺小脑的话出来。


    可她看到了她潜意识里想看到的反应。


    恨意愣住,像是被刺了下,提高嗓门叫道:“什么啊!你想得美!”


    自己喷完,也意识到反应过重,她重新恢复了冷静,低声道:“你感谢我吧,要不是我,你昏迷的时候,那胆大包天的混账家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慕千昙不置可否。十五六岁的裳熵就是胆大包天。


    “所以啊,我说得一点都没错,”恨意冷着一张脸:“那种废物就该”


    她的表情凝住,吃惊到极致,眼睛与嘴巴一起张大,脸色瞬间煞白,接着冲上一股红,仿佛所有的血都聚在脸颊,将要爆炸。


    让她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慕千昙,正用手掀开她的衣服,露出了女孩胸前的肌肤。


    “你”恨意好半天都没反应,喉咙干燥肿胀,声音都憋死在里面,身体颤抖,却完全僵住,挪转不开。


    慕千昙倒是平静:“果然如此。”


    她松开衣领:“你诞生在胃之塔。”


    由翻天镜照出来的影子,虽然单体也能呈现出不同时刻的特征,但其诞生的源头,还是那个情绪产生的具体时间点。


    裳熵的其它所有情绪,慕千昙都大概理解,但一直挺好奇,这份恨是诞生自什么时间,因为什么事情。她隐隐知道答案,却没有验证过,而就在刚刚,她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恨意胸前画着一个新鲜的泰山压顶之符,这是除了白瞳之外,慕千昙赴死前留给她的唯一东西。


    就是这道符,挽救了她的命,并把她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步入死亡。


    模糊的恨意在那一刻诞生,说不清是对谁的,但足够浓烈,一如那符咒的血一样鲜红刺眼。就这样,烙在她身上,如火灼痛,日夜不息,苦熬熬不到尽头。


    裳熵说过,她讨厌离别。而她手腕上的第四条伤疤,是生死之界。


    “那不是为了救你吗?”慕千昙笑了声,许久之后,轻声道:“没良心。”


    第280章 我也不知道


    跌落在地,衣衫不整的少女,因为那一掀衣服,受到了超乎承受极限的强烈刺激。


    她整个额头布满黑气,脸色青白交加,既愤怒又无措,手指着慕千昙,磕磕巴巴,浑身颤抖,呼吸全然乱了节拍:“你你”


    她显然不能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看过来的眼神中充满难以言明的复杂情感,而在听到“没良心”那三个字后,更像是遭遇锋利的刀片,本就濒临绷断的理智线条,发出清脆的啪嗒声,彻底断裂。


    少女先是安静了一秒,接着,眼中翻涌起有如实质的愤怒。


    她眼眶泛红,眉毛近乎倒竖,握紧拳头猛锤地面,像是再无法忍耐:“我恨你!”


    地面因她的锤击飘起浮尘,纤弱而轻盈,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承载着怎样的悲伤,飘然而起,无声坠落。


    慕千昙看了眼那灰尘,手掌在面前轻轻挥动,嗯了声。


    屋外的天已黑透,月色扑进窗框,银色抹开,虫鸣阵阵,徒增寂寥。


    这份直白控诉并没有换来对面女人的任何表态,可恨影的心火没被寒冷浇熄,而是愈烧愈烈,牙齿磨出声响:“你看到如今的我,难道不会愧疚吗?”


    慕千昙瞥她:“我愧疚什么?”


    听众那副神情,根本不在意,但恨影无法停止倾诉:“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却还是百般怀疑,还要羞辱我。你如此精明,看人总能看到骨头里,那你怎么看不透我的心?”


    “因为我蠢笨,就要活该被你欺负?你是故意的吗?你一定要让我绝望吗?我的快乐在你眼里很刺眼吗?”


    “所有事情都比我重要,你永远高高在上,不愿意低头看我一眼,看我犯蠢,满地打滚,作弄我让你觉得很有趣吗?还是说我就应该狼狈的活?”


    那些话像是憋在心中许久,再不说出来就会心肺炸裂似的,只能一股脑从口中倾倒而出。而那样的指责,显然是有代价的,她忽而捂住胸口,仿佛承受着某种痛楚,身躯变得半透明,似要消融于空气。


    这应当是来自裳熵本相的惩罚,而恨影丝毫不在乎。她扬起忍耐的脸,慢慢爬到女人面前,自下而上盯着她:“为什么不回答我?”


    慕千昙视线依次扫过少女的脸颊,看那陌生又熟悉的愤怒的神情,想起两人重逢后的种种。


    裳熵以及裳熵的影子,不是第一次这样声嘶力竭,仿佛要挖出心一样去咆哮。要是换做几年前,慕千昙大概不会理会,只觉得这小孩过于烦人,还情绪不稳定,该滚多远滚多远。


    可现在,发现这大傻龙还愿意发泄,总比看那张成熟的扑克脸要有意思得多。是以,她每次应对时,也全然没了往常的敷衍或头痛,而是一次比一次自然:“我该回答你什么?”


    恨影道:“我怎么问,你就怎么回答。”


    慕千昙道:“那不是你选的吗?”


    恨影抄起药碗,摔在地上,碎片四处崩裂。


    慕千昙眼皮微挑。


    四分五裂的碎块,恨影抄起其中一片,握在手中,深呼吸几次,抹去额头的冷汗。


    她扬起眉峰,做出了一个十来岁孩子最为极端的怒颜:“你这个人,自大,傲慢!毫无同情心!根本不值得别人”


    她身体猛地一缩,在巨大痛楚中咬牙切齿,生生忍住惩罚,继续道:“你根本不值得被人喜欢,没有良心的人是谁!是你!是你慕千昙!如果那天我没有跟你走,这后面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


    慕千昙听着她的抱怨与牢骚,把碎片一一捡起来,放进一个空药碗中:“这些话,你之前说过了,我也回答过了,但我可以再回答一次。”


    “多少次都可以。”她抬眸:“这是师尊应该教给你的道理。”


    见她徒手捡碎片,恨影下意识想去阻止,恰好女人抬头,她也如梦初醒,收回手,又是那副狠狠的表情。


    慕千昙道:“你不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样的命运,所以才会觉得那些事情是我带给你的。”


    唇角勾起,并非笑容,而是一分无奈。她没想到在试完药透支了体力后,还能拿出一份耐心去哄小孩,也没想到自己用命运这个理由,会用得越来越顺口了。


    她触摸着药碗滑润的边沿,道:“其实不然,不管有没有遇到我,你都会踏上同样的路,会去天虞门,会遇见除我之外的其它人。你的幸运看起来是有限的,但实际上是无限的,而你最大的幸运是你不知道这份幸运。”


    早在心中无数次强调的一段话,本来是用来激励和提醒自身用的,每次都能带来很不错的效果,可这次说完,她格外平静,心中并没有出现熟悉的排斥感和厌倦,一如那药碗内部的光洁白皙。


    她惊讶于这份脱去嫉妒的清白会诞生自她的心田,就好像,眼前这从身体内分离出的,其实是她的憎恨一样。


    不过,她知道那不可能。


    心态放平的原因,或许是说服了自己并接受现实,又或许被坦白了一切,找到痛苦的根源,对未知的恐惧变成了对不公的愤慨,反而没那么难以承受了。


    “幸运?我绝不这么认为。”恨影再次逼近,眼神阴冷,手压着碎片抵上女人脖颈:“如果一切都能在合适的时间结束,那才叫幸运。”


    慕千昙没有避开,而是迎上去:“怎么叫合适的时间呢?”


    她身上的气息被风送来,恨影动了动喉咙:“你从天而降,用计谋欺骗我,让我爱上你,然后全部就戛然而止。你看起来比我知道什么时间最为重要,所以每次选得恰到好处。”


    “你认为”慕千昙望进她的眼睛:“你爱上我,是因为我的计谋吗?”


    想要拿刀,就不能抗拒她的贴近,恨意梗着脖颈,不让眼神闪躲。


    慕千昙道:“我的确算计了你,在很多地方,唯独情感方面没有。被你轻易消灭的那个爱影,是你的意外,也是我的意外。”


    恨意道:“我不相信你了。”


    慕千昙挑眉:“你说过无论如何都会信任我,现在功成名就成了大人物,就要背信弃义了?”


    从一个诈骗大师嘴里说出来“背信弃义”四个字,多么荒谬。恨影气道:“难道你认为我一定要心志坚定永不改变吗?”


    少女像只小小的凶兽,爪子与牙齿,都隐隐散发着危险。慕千昙稳坐不动,还是拿出那招:“是你自己说的不会变。”


    是的,她确实说过。人总有天真的时候。


    恨影无言以对,哪怕是恨,也做不到胡搅蛮缠。她最需要表达的影子,却被迫最为矜持。


    她握紧碎片,边缘割破了自己的手。


    血不断从伤口中涌出,锋利的碎片距离女人只有咫尺之距,能够轻易割破那个女人的喉咙,终结一切痛苦。


    可恨中无法再诞生恨,那块碎片可以轻易伤害自己,却终究无法刺下去。


    最终,恨影只是无力瘫倒,眼眶中的眼泪摇摇欲坠,又生生忍住,咽下晶莹,咽下话语,沉默下来,碎片咣当坠地。


    她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受消失之苦所累,话语变得断断续续:“我已经去过天上了,哪怕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也无法阻止离别,除非,相遇之事从未发生。”


    “因为我接受了你给我的,那个并不美好的开始,我毫无怨言,所以才让你肆无忌惮的,用那种方式把它结束吗?”


    抱怨了那么多,责怪了那么多,到头来,还是最恨别离。


    慕千昙没有说话。


    恨影以为她要像从前那样沉默,这女人总是这样,不想说的话就干脆不说,只顺着自己,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可没想到,在她的心将要化为灰尘,在她将要放弃征讨,顺从着消失时,女人忽然开口,带着戏谑之意:“裳熵。”


    恨影回望她,目光不甘。


    慕千昙放下药碗,念少女的名字,难得真诚道:“裳熵,迄今为止,我没有放弃过。”


    “我是因为太想活了,才死了那么多次。”


    正因为她是太爱,才诞生了那样浓烈的恨。


    胃之塔里发生的事,超出所有人的想象。魔物从天而降,撕碎了造物主亲笔书写的世界规则,带来前所未有的噩梦。


    她也只是受害者而已,绝望之下,还难得做了一回成全之事,对这个她丝毫没有留恋的书中世界,做出了从未想过的牺牲。


    如果有机会,如果不是走到了死路,她也想活下来,从前那般无趣但安宁的日子,她不会说怀念,但继续过下去也没什么。


    那样的话她说不出口,就像恨影也有难以袒露的内心。她们都是善于隐藏,羞于表达的人,应该都能在目光对视间明白彼此的意思。那样的离别对她而言,也并非轻松的事。


    “恨我吗?”慕千昙垂下长睫:“你最恨我的那部分最像我。”


    会肆意说出责怪的话,毫不留情表达厌恶,傲慢的,不愿低头的人,不是裳熵,而是让她耳濡目染了很多年的慕千昙。


    恨影的那张脸,终究还是剥去愤怒的外壳,露出苍白茫然的内里。


    她捂住眼,用力揉了揉,干涩的声音逐渐轻柔:“我是恨我自己。”


    她说完,身影消失于飘飞的细尘之中。


    慕千昙看着空荡荡的地板,手从食盒上抚过。


    她沉默须臾,没有继续收拾药碗,而是放松身体,向旁边一趟,躺到地上,闭上双眼。


    试药消耗太大,要不是强撑着和那大傻龙多说几句,她早就睡着了。现在身体疲乏,连爬去床上的力气都没有,干脆就这么睡。


    没多久,意识断联,梦里,还有个小孩在吱哇乱叫,骂骂咧咧的说完,把自己装进咸菜坛子里,兀自滚走了。


    夜色越深,门忽而被推开,一双脚走进来,脚步刻意放轻,怕惊扰屋里的人。


    来人一身皂黑,发间还残留着几缕花香,在幽夜中游荡。她一步步走到女人身边,将人抱起来,放到床上,被子盖好,这才折返去清理食盒与药碗。


    收拾好东西,盖上盒盖时,她看到地上的那份记录纸张,将其一并拿起来,再来到桌前,点上烛台,光劈开一角黑暗,照亮她的脸。


    “没良心。”裳熵默念这三个字。


    她唇角浮起一抹晦涩的笑意,手掌铺开纸张,拿起笔,沾了沾墨水,口中喃喃:“我最恨你的部分最像你。”


    纸上由爱影留下的记录,就像恨影所描述的那样,混乱不清,毫无价值,好在借由那双眼睛,裳熵全程看到了师尊的反应,于是,重新用正轨工整的字誊抄一遍,连带着前面的所有内容一起。


    全部抄完,她合上书,在桌上放好,而后转过半个身子,身披月光,隔着纱帐望向床上的人,轻声道:“何止是恨影与你相似呢。”


    她静静看着人,烛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须臾,不知想到什么,她下意识摸索着手腕,那里有四道疤痕。在小爱影的手臂上,则是一溜青青紫紫的痕迹。


    师尊似乎忘记了那短暂时间内发生的事,药材摧毁了她的片段记忆,也给她制造了某种幻觉。


    在那个幻觉中,似乎有谁一直在向师尊重复一句话,而师尊则不断回应着


    裳熵回想起那时的画面。


    “我不喜欢你。”师尊蹙着眉,在别人怀里也不老实:“你才多大,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知道什么是爱吗?就这么大言不惭的说,我不想听。”


    她居然问一个纯粹诞生于爱的人,知不知道爱是什么。


    “但是”师尊靠在她怀中,语气不再有凌厉,心声般轻:“我也不知道。”


    指腹摩挲着手腕,裳熵目光渐柔。


    各地传回的消息显示,外面愈发不安宁,风雨欲来,就算乐观估计,至少十年内,仙人两界都难得安生。在洪水猛兽到来之前,她还能有师尊陪在身边,这已是难求的美梦。


    等月色从她后背移开,挪到桌面,将一桌纸张照得惨白,她才悠悠转醒,转回桌子,把烛火挑亮些,掀开了急待处理的信件。


    夜依然长,却不再难熬。【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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