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你唯一赢我的那一次
那股死气很微妙,打眼扫过去,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有细致去盯,才能觉出不同。而伏家父子显然未能注意,依然在谈天欢笑。聚集在山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气氛反而沉寂,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丰坛祭天而暗自涌动。
虽说队伍中有专门负责仪表检查的礼官,也有记事与点人的,伏璃还是闲不住。纵马转了一圈,确保各处细节都无误后,她观了眼天色,到队伍前方翻身下马:“娘亲,开始吧。”
人们终于爆发一小阵骚乱,伏郁珠抬手做了向下压的动作。等声音消退,才颔首:“嗯。”
西尘就站在她身后,闻言,恭敬呈上手中的托盘。
那盘中放着一只精巧华贵的铃铛,沉甸甸的,镶满宝石,泛着妖异光泽。伏郁珠目不斜视,以掌心按在铃铛侧面,拇指勾住顶端凸处,将铃铛稳稳托起,抬高双手,轻轻晃了几下。
宽袖舞动的霎那间,一阵飘逸灵动的叮铃声自铃铛中传出,仿佛一群振翅蝴蝶穿过整个山头,向四周沉淀而下,如同号角。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自觉归入队伍,望向站在最前方的巫女。
寒风呼啸而过,卷起零碎飞雪。那站立在雪中的女人双手向两边伸展,缓缓抬高,身躯如一根柔韧的芦苇,前行时,步伐如鹤,携带清风,就这么跳起舞来。
她脸上蒙着片轻纱,过于虚柔,更像一朵云,遮蔽容貌,而两手掌心则腾起雷雨,诡异莫测。
这便是巫女在大众眼中的形象,手捏雷雨,浮云遮面。
当她向前时,队伍也开始动作,先是伏家人,后面跟着被邀请此地的来客,接着是两队森严的白甲兵。他们速度不快,几乎是挪动行走,若是从上方看,约莫是缓慢流动的河流。
要抵达祭坛还要一会,慕千昙站在伏郁珠身后不远处,跟随队伍行走,随意朝周遭看看。
走到她身边和后方的,基本上都是塞顿城非富即贵的人物。打眼望去,都化上夸张的妆容,满面严肃与虔诚,看样子恨不得跪拜而上,狂热至极,叫人不敢多看。她眉头微抽,收回视线,落到身侧某个大傻龙身上。
就算平日里是完全安静不下来的吵闹性子,在这种场合下也会装作稳重。少女端着一副清高冷淡相,假装对万事不在意,却在捕捉到女人视线后,悄悄道:“伏家主今天没穿鞋。”
慕千昙视线飘走,往常只穿浓重黑色的伏郁珠,今日改了风格,只披了一层薄薄的白布,大袖飘飘,腰间系了绳。金发没有装饰,散落在腰际。垂至脚踝的袍边下是一对纤瘦脚踝,呈现出一种被冻过头的红色。
慕千昙道:“你管她穿没穿。”
“不是,”裳熵偷偷看其他人:“就是我也没穿,给你看看。”
“滚。”
把人骂完,又顺便多看几眼。
伏郁珠那女人可不像是裳熵,体质特殊,耐冻。她只是修仙者算是厉害的那一档,可依旧是肉体凡胎,却能在这样的大雪纷飞中赤脚走上几个时辰,除了她任何一个伏家人都做不到,也没人主动去做。
况且,这么一个眉目阴郁的人,竟因这套装扮显得圣洁,无害,光明,恐怕也是为了“虔诚”而刻意准备的。
此处是她对伏家父子下杀手的剧情点,挑选在这种重要时刻,本质是在渎神。可在准备杀人的前夕,她也依然信仰诚挚,对雪山白蛇忠贞不二,没人会怀疑她那副虔诚模样,竟有种说不出来的毛骨悚然。
李碧鸢道:‘虽说本来今天就是瑞雪节,是该这样可她看起来不想装的,难道坏事做尽的人也会有信仰吗?’
慕千昙道:‘怎么没有,越坏的人反而越虔诚。’
李碧鸢道:‘为啥。’
慕千昙道:‘谁知道。比起不痛不痒的祈求幸福,掩盖罪恶的想法会更加强烈吧。’
冷冽雪色之中,除了铃铛与兵甲摩擦,以及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就再没有其他声音。
就在人们要适应这种寂静时,某一刻起,在向上的山路上,忽有一串歌谣融入冷风,飘在众人头顶。
悠远的,沉重的,诚挚的歌声里,一批同样隆重打扮的侍从们小步走到伏家人后方,每个人都或拖或抱着一些东西,有食物,有矿物,有器皿,都是为了祭天使用的,要奉献给雪山白蛇。与此同时,队伍也在渐渐变换,几个白甲兵走到道路两边,把雪剖开,似在摆弄什么器具,接着有几缕光线射出来,延续整条道路都是。
这些都在静悄悄地暗自发生,并不惊奇,那唯一令人心生感慨之处,是忽然在道路两边空中出现的虚影。
原本苍白的雪幕,像是浮起两条飘带般,在队伍两边和前方的山路上飘起两道白烟。那烟雾遇着冷,竟凝聚为一个个半透明的实影。一个挨着一个,逐渐成为人的摸样。先是摆动的四肢,而后是面容,张着嘴,手舞足蹈。
乍一看到这些,还以为是一堆幽魂跑出来了。可随着人影越发清晰,她才认出了那些竟是塞顿城的城民。
就像是上回的斗兽场,能进入光明宫的,本身就是塞顿城非富即贵的人物,以及伏家名下其他城邦的旁支贵族。是以塞顿城的城民就算近在“天子”脚下,也无缘进入宫中亲眼看那盛况。
可献祭这般大事,不能一同见证,不能被神看到,岂不是享受不到恩泽了?于是宫中就用这种类似于“海市蜃楼”的做法,把崇神山这边发生的一切都投影到塞顿城主干道上,让他们也能成为一种亲历者。
怪不得进城的时候,感觉整个城镇都翻新了一遍,原来是因为要以这种方式“见神”。
方才还略显死寂的山道,因为那些虚影的出现,而变得十分热烈,仿佛路旁真有无数人在围观祷告似的。
就这样前进了大约半个时辰,山体横挡在眼前,下方则破开一个洞口,上书崇神山三字,这便是通往祭坛的山洞了。
到了此处,队伍停了停,那巫女在前头又是作法又是歌唱,弄了好一会慕千昙完全看不懂的事,队伍这才重新启动,推入山洞中。
洞中较之外部要干热许多,像是把空气都用力拧了一遍,又扔进火灶里煅烧似的。热度在里面憋着,不太透光,又暗又闷,好在前面明显能看到光点,山洞应当不长。
脚下的地板做了特殊处理,有着非常规律的一排排凸起。慕千昙看不清那些是什么,低头想眯眼打量时,身前骤然打过来一束光墙。
她下意识抬头,眼睛被骤然强烈的光亮刺激到差点睁不开。等到生理泪水缓和了眼眸的酸涩,她才看到这空荡荡的山体里是怎样的存在。
一条走廊从山洞延伸出,探入山体,表面刻满了蛇鳞般的凸起,末端连接着一个悬于山体中央的平台。
那平台被雕成捕猎时撕开大口的蛇头形状,后脑勺被挖掉,露出口腔组成的祭坛。旁边还放着一座石碑,碑上刻着某种古老文字,洋洋洒洒写了一面,通篇晦涩难懂。
几乎被掏空的山体内,铺满了略显刺眼的红橙色光芒,热浪自脚下焦灼而起,将人裹住,身体似都要在高温中膨胀。
这些光与热都来自下方,就算不站在边缘处,只要稍微低头,也能瞧到那冒着滚热泡泡的赤红岩浆,将碎发都吹得微微拂动。
只是用眼睛去看,就会胀痛到受不了,更别提要去那里泡上个几年,难以想象。
慕千昙盯着那流动的灼热岩浆,不知在想什么。
而在她的前方,气氛也到达了高。潮。她强行撕下目光,不去想那岩浆深处的情景。
巫女在画满奇怪阵法的祭坛中心站定了。那祭坛远远看去,并没有多大,可当巫女走进去时,才会发现,就算把两个她都垒起来,也不能碰着蛇头的口腔顶部,而她在其中,与那沉重的天命对比起来,就显得格外渺小。
她再次哼起歌谣,跳起舞来。在山路上看到的那一抹死气仿佛是幻觉,如今在她身上的,只有那赤红色光芒覆盖于肌肤上的热切力量感,与手中雷雨行云流水般地掌控。
而在后方的队伍中,以伏郁珠为首,围着祭坛一圈,不断呈上贡品。一舞又一舞结束,随着东西越来越多,那围观的虚影们也越发激动,气氛被一波波推向热潮,伏家父子已忍不住绽开笑颜。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这场祭天活动将完美收场。
可就在快要结束时,那巫女猝尔僵住,原地跪下,口中曲调也突变。起初人们还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很快,那巫女停止歌唱,开始嚎叫:“神啊!您看不到我悲惨的命运吗?”
她一手捧胸,一手向上伸去,要抓住什么虚无之物似的:“我虔诚信奉了您十几年,为何您从不垂怜我,带我逃出这苦海呢?”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在信仰中,祭天之日,也许上神会因呼唤而出现。所以每个人都想露面,哪怕是以虚影的方式。到最后,不就是赌一把,想让上神听见自己的愿望吗?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欲望,反而会彼此缄默,只在心中悄悄祈求。可这个巫女!竟然利用身份之便,直接与上神交流!为己谋求,这如何能饶恕!
“请结束我的痛苦,请带我离开凡尘,我只愿做您脚边的一个小仙,日日夜夜陪伴您。”
巫女语气越发悲切,她双眼圆睁,像是被什么吸走了魂魄似的,着魔疯狂:“您总是拒绝我,为什么?难道是我不够虔诚吗?神啊,我抛弃了我拥有的一切,只为追随您,难道这还不足以见证我的诚意吗?到底是为何!为何你从不来见我?难道”
她这个疯疯癫癫的样子,明显已经不正常。这丰坛祭天自从诞生以来,从没有被毁到这种地步。走廊两边的虚影看着那道身影,由于冲击过大,纷纷呆住,没有反应,身后人群也吓得说不出话了。
唯有伏郁珠脸色沉郁,悄悄挥手,让一旁的白甲兵去把人从祭坛上拉下来。
“难道难道您来不了,是不是”巫女布满血丝的眼珠微转:“是不是,是不是只有我去见您才可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她疯癫般仰天大笑几声,接着毫无征兆的,一头撞向祭坛旁边的石碑。苍白石面上绽开一大朵血花,她的身躯僵直,倒地不动了。
山体内,死寂蔓延。那岩浆似从下方喷射而出,将每个人都浇烧的千疮百孔,惊立不动。
这么重要的节日,竟然以这种方式结束!
不多时,人群中爆发一声尖叫,而后是一连串大骂哭喊,还以头撞地,血流满面,竟然是直接疯了。
这情绪瞬间*感染其他人,原本由于丰坛祭天而活络的众人走向了另一种气氛顶点,四处鬼哭狼嚎,发疯痛哭,塞顿城主干道上也是混乱不堪,乱七八糟,俨然战争来临。
嘈杂之中,伏家父子白着两张脸,僵死的思绪缓过劲来。
丰坛祭天出事了,问题在于巫女,而这个巫女是他们提供的。
明明在燥热的火山里,可他们后背还是出了一层冷汗。
伏冈先反应过来,推了自家儿子一把:“你去看看,那个人真死了吗?”
伏弛腿都软了,就这么一推,差点摔到。好歹稳住,他苦着一张脸,连滚带爬到那巫女背后,几次想要伸出手,都缩了回来。转头再看沾满大块血迹的碑文和祭坛,心中更加恐惧,腿抖得不成样子。
伏冈急道:“你快看看啊!”
伏弛还是没敢动,平日里嚣张劲都萎缩瘪塌,瑟瑟发抖了。这时,他身侧窜出另一道身影,是伏璃。她绕到巫女正面,伸手去探她鼻息,而后摸到颈间,抬眸摇了摇头。
伏冈差点也坐地上去。他死活都想不明白,这个由他们一手培养十几年,没有私欲且极为衷心,只为了接替琴巫而存在的替补巫女,怎么就在最关键的时候掉链子了?
难道是她一直都想这样做,只是伪装的太好,没有被发现吗?
得想办法,得想办法!搞砸了这样的活动,死定了。
被逼到绝境时思维转得格外快,伏冈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突然意识到,虽然人是他们给的,但最严重的问题——也就是琴巫失踪这件事,却不是他们造成的!
他又多了点底气,大喊道:“伏郁珠!怎么回事!你不给大家一个说法吗?”
他声音洪亮,无头苍蝇般深感绝望的人们找到一个立足点,立即看过去。伏璃回到伏郁珠身边,帮娘亲接茬:“你怎么好意思说?那个人不是你给的吗?又摔盘子又吼人的,死活让她上场,现在出问题了,你反倒怪起别人了。”
到这地步,伏冈干脆全抖落出来:“是我想给你的吗?还不是我听说琴巫失踪,丰坛祭天无人主领,担心上神怪罪我伏家,这才出此下策。若不是你们先把人弄丢了,哪里用得到找一个废物来替代!”
人群里爆发一阵惊呼,他们没想到那位巫女竟不是琴巫,而是另一个人!
没有过渡仪式,没有开坛做法,没有请神意,而就直接让主领了祭天数年的巫女换了人,这真是天大的不敬,胆大包天!况且还有后续的血溅祭坛,这可是大灾之相啊。
人群骚乱更重,甚至有人因为害怕会被上神怪罪,口中嘶喊着伏家完了,而后跳入岩浆池。裳熵想拉人,没拉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掉入岩浆,只绽开了一朵极小的浪花,便化为一缕烟消失了。
惶惶然还在扩散。
见此情景,伏冈道:“你看看,都怪你造下这等罪孽,你可想想要如何收场吧!”
伏郁珠依旧用那双灰绿眸子看着人,开口道:“其实我从昨晚就在好奇,伏冈,我昨天晚上就在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琴巫失踪了呢?”
伏冈激灵一下。
伏郁珠道:“琴她生性喜静,所以从不让人服侍,没有下人知道她住在哪里。除了每年的瑞雪节,她也几乎不露面,连我都很少见到。在这种情况下,你远在异地城邦,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经过了一轮吵闹,如今众人已安分下来一些,不过都是双目无神,凄惶无助,谁说话就听谁的。伏冈听见她毫无力度的质问,喉咙里却像是堵了把热砂般吐不出字句。
除了塞顿主城,伏家名下还有不少城邦,都分布在北方,彼此之间不远不近,全部受到光明宫统领。
他们之间,虽能说是一家人,但毫无亲情可言,本质上只有利益关系,会为争夺地盘你死我活,明里暗里都有手段。往对方的城邦里安插眼线,可以说是最基本的操作。
就算安插眼线这种事说出来会被人诟病,伏冈为推脱责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言道:“因为我在你家安”
“我知道了,”伏郁珠打断他,若有所思道:“怪不得她刚一失踪,你们就找过来了,该不会本来人就是你抓走的吧。”
此言一出,四周响起一阵阵倒吸凉气之声。
伏冈从脚凉到头顶,怒道:“伏郁珠!你不要乱说!你那光明宫里里外外有多少守卫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连个眼线都安不进去,上哪有本事去抓人!”
伏郁珠道:“所以我好奇,你到底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伏冈回味了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心肝脾肺都在颤抖。目光一道道扎在他身上,如芒刺。
琴巫失踪这件事,当然还是眼线告诉他的。
当初城邦之间彼此加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自然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他派来主城的诸多眼线,都被那个心狠又精明的女人抓出来了。偶尔有一个存活,也接触不到权利核心,偷不出什么重要信息。
而那个琴巫失踪的事,就是这个人,告诉他们的。
琴巫向来只在瑞雪节出现一次,露面时还有浮云遮面,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子。如此隐居避世之人,是怎么被一个连宫殿位置都没有权限画明白的眼线,发觉失踪这么隐秘消息的?
可当初他们知道这件事后,由于太过激动,根本没有想过合理性。如今看来,这消息恐怕就是伏郁珠放给那个人的!
她早就发现了那个眼线,却没有连根拔起,而是养着,以备后用。
本来送到光明宫的眼线就没几个能存活,好不容易有没被发现的,就算暂时没什么大用,也都继续保持不动了。可谁知道,竟然埋了这么一条雷,让伏郁珠给算计到了!
伏冈忍不住大汗淋漓,眼中带上愤恨。
他手中一直养着一位能够顶替琴巫的巫女,倒不是从前的他神机妙算,算到有这么一天,而是他知道信仰在这片崇神土地的重要性,这本就是和精神直接挂钩的东西。
雪山白蛇也好,其他什么神仙也好,她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笼络人心,让民众们愿意聚合,疯狂,给与,建设,所以通过巫女这个位置来掌握信仰之力,来侧面控制塞顿城和伏家,是他原本养巫女的目的。
所以得知琴巫失踪,他们以为多年准备迎来时机,兴奋过头,当即上门,确认消息为真后,便立刻就给出了自己手头的底牌。
在他们的设想中,巫女代替琴巫度过这次的瑞雪节后,他们就有了一个永远都能够拿捏伏郁珠的把柄。
以此为契机,入主光明宫,逐渐腐蚀她的权利。到时候,这主城的一切不还是他的?
毕竟,伏郁珠根本没什么理由跟他们撕破脸皮,大打出手。
他们都姓伏,有亲缘关系,这是世俗里的道德铁律。无论做出什么事,都可以说说就过去,无端清剿内部还会引得其他城邦的旁支家族不满,联合起来反抗。所以这样温水煮青蛙就是最好的战略。
就算后面事情败露,琴巫回来了,伏郁珠也没有理由和他们算账。
因为在那个最需要巫女的时刻,是他们提供了援手,挽救局面,否则今年的瑞雪节早就垮了。
明明无论怎么看,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都是必赢的场合!
怎么会这样!
见他被噎到说不出话,伏郁珠叹息道:“伏冈,我知道我们之间有误会,可家人之间的矛盾就在家人之间解决。祭天这么重要的事,哪能容许你乱来。”
这可是把弄砸祭天的事安在他头上了,伏冈气急,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伏弛倒是缓过来了,离开巫女尸身,上前几步,叫嚷着其他旁支家族的伏家人。
“你们相信她吗?这个满口鬼话心狠手辣的女人,她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要不是她杀了家主,她哪有资格坐在这主位上,你们还能容忍她多久?”
像是说到某个不能被提及的秘辛,伏家人纷纷脸色改变,缄默不言。伏璃气火上头,就要冲出去打她,被伏郁珠按住肩膀,硬捞到自己身后,而后道:“我丈夫是怎么死的,验尸结果已经说的很清楚,如有怀疑,他的尸体还在,不妨再去看看。”
“我知道你们看不惯我,但请以能力比较的方式来战胜我,而不是用下三滥的手段。你可以否认我的质问,但请回答我的疑惑。第一,你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琴巫失踪的。”
热浪滚滚而来,伏冈已说不出话,整个人憋得像是个臃肿的紫葫芦。
“第二,为什么她失踪不久,你们就找上门来,还给我推荐了另一个人?”
“巫女培训往往都是以年来计时,那个死去的巫女一定是你们偷偷训练了好久的。可我记得伏家有规矩,只有本家人才可以接触与祭坛和巫女相关的事宜吧,你做这些目的是什么?”
一句接这一句,淡然中藏满了杀意。谴责声不断压下,伏弛胸腔鼓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外号是白头疯,向来年轻气盛,在委屈与极端怒火下,几乎意识不清。
“第三,为何你要送来一个疯子来搅乱,如今血溅祭坛,你该当”
“不是!根本不是!你个贱人胡说!”伏弛怒发冲冠,睚眦俱裂,竟拔出长剑,猛刺过来。
伏郁珠默立不动,距离很近的西尘身形微颤,也很快定住。
那柄雪亮就要扎入伏郁珠的身体,伏冈呼吸都要停了。忽而,从旁插。入一人,伏璃也拔剑相迎,两柄剑相击,绽出一瞬间的绚烂,清脆声久久回荡在山体内部。
看到剑被拦下,伏冈松了口气。
对着家主刀剑相向,这一剑若真成了,这不是把自家儿子推上死刑架吗?
而同时,伏璃暗暗懊恼。
本来和母亲说好的,这个地方就要让母亲中一剑,好当场就能清算,可她一看到那凶器冲着女人过去,就头脑空白,直接过去拦住了。
她不太敢转头看母亲的脸色。
不过还好,她还有办法!
“你就不好奇那个巫女为什么发疯吗?”伏璃微笑,望着两柄剑后的人,低声道:“其实很简单,因为那个女人本来就是我们这边的人,她怎么可能听你的命令。”
伏弛浑浊的双眼微微张大。
伏璃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你还记得南雅音吗?我五岁那会你们送到我身边的那个人。”
南雅音?
伏弛乱成一团的大脑反应迟钝,可他还是从记忆里找出了一个女人,长相不特殊,怯生生的,很好拿捏,本来想送到伏家时刻关注这位突然出现的少主,可没想到很快又杳无音讯,应该是被发现后杀掉了。
“没死喔,”伏璃还是一副被攻击后惊讶的表情,可语气却轻快:“其实你见过她很多次了,但你认不出了吧?毕竟很多年过去了。现在这招都用烂了,可那个时候的我可是真的难过,但就算这样,我都没把人杀了,而是留在身边。”
她还活着?以伏郁珠那个容忍度,竟然还活着?
伏弛转动僵硬的眼珠,想从那一张张朦胧的脸里认出哪个是南雅音,眼前却不断眩晕,一切都在融化。
“我这么做,就是想告诉你,就算招惹了我,只要有价值,也能给点薄面,让你苟活。可你太蠢,看不懂啊。”伏璃把剑往前压了点:“按理说,你对送人这招应该很熟练,怎么会反应这么慢啊,不过对手是我,也就能够理解了。”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毕竟,你唯一赢过我的一次,就是把南雅音送到我身边,这之后,你盘盘皆输啊,废物。”
此言掷地有声,伏弛脑中炸开空白,等他恢复意识时,他手中的剑已经刺中了伏璃的肩头,剑尖深深没入。
面前是伏璃震惊的脸:“伏弛,我好歹算你的妹妹,你竟然真对我出手!”
他似听见伏冈在大叫,可他无法回应,因为伏璃紧接着,也用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伏郁珠向前一步,推住伏璃的后腰,附耳道:“谁准你这么做的?”
伏璃肩膀差点被扎穿,忍着疼斯哈道:“没事,我报复回去了,冲心脏来的,这厮得死。”
她拔出鲜血淋漓的长剑,伏弛还瞪着眼,满面不可置信,就这么倒下了。
伏冈爆发出一声尖叫。
“伏郁珠!你个贱人!你不得好死,你算计我!你算计我儿子!伏郁珠!”他几乎癫狂般冲来,被西尘踹翻。这个一向情绪不外漏的侍卫,竟表露出罕见的怒火,几乎把伏冈骨头按断,可依然阻止不了他的污言秽语。
“你杀了我儿子!你不得好死啊伏郁珠!你”声音突然断掉,只剩呜鸣,原来是西尘卸掉他下巴,又塞了一堆破布,堵死出路。
伏郁珠先稳定住彻底傻眼的人群,这才当着所有塞顿城民,对那些旁支家族道:“让伏冈掳走了琴巫,是我的错,瞒骗失踪消息用了其他人,此番罪过我也自会请罚。”
“不过在此之前,我会先从伏冈这审出琴巫究竟在哪,并拿他重新祭天,以平神怨。”
“由此,伏冈的城主之位就空了出来,他的产业由你们中的某个人来接下。自此天起往后三年内,由你们的表现以及城邦人民的选择而定,可有异议。”
面对伏冈的疯狂和伏弛的死相,那些旁支家族的人可能会有点怨怼,但近距离见识了伏郁珠的手段,他们想要对抗的心就弱了许多。
再加上伏郁珠随后抛出的城邦条件,实在有些诱人,那么与其这个女人作对,不如想办法获得伏冈手下的城邦统领权,那可也是一块大肥肉。
如此,这之后三年内,他们都很难再因为共同利益而聚成团来攻击主城了,而是会相互消耗,相互比较,甚至仇,清除最大威胁的同时也按住其他人,可谓是一石二鸟。
“详细事宜不适合在这里说明,还是先散去吧。”伏郁珠仿佛想起了什么微不足道的事:“哦,对了,郎中呢?快点来看看。虽然伏弛先对少宫主出了手,但罪不至此,还是救一下吧。”
但很显然,那具凉透的尸体,是救不活的。
西尘抗起口吐白沫的伏冈,与其他人都呼啦啦散去了,备受冲击的城民们的虚影也模糊着消失。只剩下几个人还站在原地,看着这一片狼藉。
“不好意思,让你看到了这些。”伏郁珠语含抱歉。
慕千昙心道:你有什么不好意思,你怕是故意让我亲眼见证的吧,这样我出去散播消息,天下人都知道伏冈是自己作死,而不是你动的手了,算盘打得真精。
她状似玩笑道:“没什么不好意思,倒是我有点害怕你会不会因为我作为外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就要对我下手呢。”
伏郁珠道:“怎么会,见证者岂止您一个。这样吧,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晚上”
慕千昙打断她:“晚上我还有事要做。”
伏郁珠微微颔首:“啊,藏书阁。”
慕千昙不语,作为默认。
伏郁珠于是也不多说什么,又寒暄两句,便带她离开,回到住处。这个过程里,裳熵始终瞪大一双眼,脸色苍白,像是丢了魂。
“吓傻了?”慕千昙问。
裳熵极缓慢地摇摇头。
慕千昙整理着储物袋:“晚上我有点事要出去办,你去看看伏璃伤的怎么样,稍后我会过去。”
“不用你说我也会去,”裳熵揉揉眼,回了点血色。她两手摊开,无神道:“怎么会这样呀。”
对于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会发生的人来说,今日目睹的一切无疑是一场巨大冲击,整个光明宫和塞顿城恐怕今夜都不能安眠了。慕千昙道:“你不是要去看伏璃?问问她不就行了。”
说完,她无视少女的疑问,走出了住所。
她一路不停来到藏书阁,全都绕了一转。这段时间的搜寻,她基本已经能确认这边没有那本书了,同时,也想到了其他方法。于是,她找到负责藏书阁这边的侍从们,发挥自己所长,不断挑刺,直把那一堆人都骂哭了,这才溜达出去。
走出藏书阁,天色微黑,慕千昙换了套和侍从们差不多的衣服,戴上假面,又回到了崇神山。黑夜中的大山更加巍峨险峻,寒风凌冽,她发现山洞口并没有人看守,便走了进去。
起初还很安静,不多时,几个人低声交流之声传来。慕千昙看见几个侍从拿着拖把,挤在一起,对石碑边那个巫女的尸首说着什么,细听之下,分别是:“不好吧”“不做也得做”“万一被记住”
多听几句,慕千昙很快明白了。
这巫女是一头撞死在祭坛与石碑前,她对于上神而言就是渎神的大罪人,而给人收尸是做善事,如果她们因为帮了恶人而被上神报复,这可这么办。
慕千昙嘴唇轻抿。
还以为会费点功夫,谁知道会这么顺利。
“你们在干嘛?”她出声。
里面人瞬间被吓了一跳,看见也是个侍从,这才安心:“这不是猜拳吗?谁输谁去收尸。”
慕千昙道:“为何这么麻烦。”
有人见她脸生,狐疑道:“好像没见过,你在哪里当差啊。”
慕千昙顿时一副懊恼相:“还不是在藏书阁。”
那人拄着拖把棍,羡慕道:“那不是挺好,清闲自在,吃的也好,怎么这副表情。”
另一人拍拍她肩:“哎呀,你忘啦,这几天都是谁天天泡在藏书阁不出来?”
那人道:“哦!瑶娥!”
另一人笑吟吟道:“是啊,有她在的地方哪里还能得安生?你说是不是?”
慕千昙皮笑肉不笑:“是。”吸了口气,她才继续:“这人真是无法无天了,今天估计是受了刺激,在藏书阁大闹一番,把我们几个都骂哭了,而且还让我滚。我担心没照顾好客人,到时候少宫主责罚我,这不是出来找活干,将功抵罪一下嘛。想着想着就到这了,你们要帮忙吗?”
这一问可问进心坎里了,她们激动道:“要啊,你来的正好!”
慕千昙顺手就拿过一个拖把:“行,那需要我做什么?”
其中一人明显没憋好心,沉默片刻后道:“这样吧,姐姐您个子高,估计力气也大,你把那具尸体搬走行不行?”
慕千昙道:“好啊,那么简单的事,很难做吗?”
那人含混道:“反正大家都不喜欢碰尸体嘛总之,你能帮这个忙不。”
“当然能,我本来也是出来找事做的,”慕千昙叹了口气:“不然我心里不踏实啊。”
见这有个人愿意揽下最棘手的事物,她们纷纷开心到不能自己,生怕她反悔,和她热络交谈起来。慕千昙一句一句应着,走到那巫女尸体边时,仿佛不经意问出一句。
“这回大家都那么生气,看来那位琴大人非常重要。我在藏书阁当差,从来无缘得见,不知那琴大人主领时,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第182章 是您忘了
在光明宫,琴巫绝对是个地位颇高的角色,光从她所需要做的事就能看出来。但她尊贵归尊贵,于等级森严的伏家却也不是什么不能提及的秘密。或者说,面对和自己同样等级的仆从,她们并未产生防备心。
因为当慕千昙问出这个摸底性质的问题时,没得到想象中的噤若寒蝉,畏惧畏缩。那几人面色如常,思索一阵,便开始滔滔不绝。
“琴巫她呀,我们也没太见过,就记得很高冷”
“那不叫高冷,都没和她说过话,你怎么知道她什么性格。”
“不是,我朋友讲”
“但是可以理解啊,这位姐姐?还是妹妹?”
慕千昙道:“姐姐吧。”叫妹妹总感觉会被人年纪压一头,平白被占了便宜。
说话侍从聊熟了些,忍不住语气微扬:“这位姐姐,你说你无缘得见,但我们也都差不多呀。那可是宫里金尊玉贵的大人物,连家主都不一样常常能见到她,咱们这些无名小卒算什么。”
她说的有理,慕千昙也想到这种可能,不放弃问道:“可我看我听今日之事,瑞雪节都快要结束了,那巫女才发疯。也就是说,这之前都没有一个人看出不是本人吗?这个赝品怎么能学得这么像?”
被这么一提醒,聊到热火朝天的侍从们这才想起,今天还发生了祭天失败那么可怕的事,刚刚扬起的声音又降下来:“那巫女是伏冈大人带来的嘛,他可是年年都能参加瑞雪节的人,有样学样就好了。”
“不过他可真是狼子野心,竟然敢威胁咱们主人,这回丧子又丧命,可是再扑腾不起来了。”
几人笑开:“你都说丧命了,那还怎么扑腾?尽说些废话。”
“非也非也,你没见过鱼吗?那开膛破肚,肠子都掏空的鱼,就算被做成菜端上桌,还能留一口气,用嘴咬筷子呢,更别提那个伏冈还没被处死,留的可不止一口气。”
“你也知道啊,那就别在这瞎说,口里还得叫大人,这么没大没小的。”
慕千昙蹲在巫女身前,垂眸打量着那具已经呈现青灰色的尸体,随口道:“不用这么担心伏家主的办事能力,她想杀一个人,哪里失败过。”
这句话的完整版应该是,在对上这世界的绝对中心,也就是女主角之前,她从未失败过。
否则一个最终BOSS若没有该有的强度,那女主的胜利也会显得无足轻重了。
对面几人低声附和:“是啊,伏家主面面俱到,别说伏冈大人留几口气,就算是他健全时,那不也没斗过吗。”
又细细碎碎低声交谈两句,走廊上安静片刻,约莫是都在回忆伏郁珠往日风采了。
这时,一个从未说过话的侍从却忽然道:“其实,那位琴大人,我也不是一面都没见过。”
比慕千昙反应更快的是另几位侍从,皆下巴掉下,抓住她衣领疯狂摇动:“什么?你见过?怎么从没听你说!”
“就是啊,那么大的事都瞒着,还做不做姐妹!”
被抓住摇晃的那个人看着年纪最大,她明显不是修者,所以面容自然老去,看样子得有五六十岁。从脑中摘取某段记忆,却顾忌内容,而不敢明朗说出,只是犹犹豫豫:“都过去有些时候了,我也不太确定,而且那可是琴大人,我哪敢随便讲”
从方才说起琴巫,她就没有吭声,偶尔还会露出“你们可真敢说啊”的表情,而说刚刚那句话,也只是个开头,被问深处就不敢再继续。
看来是胆子很小,怕惹祸上身。想要撬开这种人的嘴,那就更好办了。
慕千昙本来手已摸到巫女肩头,这会却突然一扔,气愤道:“你要是有所顾忌,不想告诉我们,就别说你见过,那大家也不会好奇。如果说了,却只开个头,就在那扭扭捏捏,吊人胃口,这不是耍人玩吗?”
那几人都被吓着,后退一小步,听清她说的话,怕她一气之下说好搬尸体又反悔了,加上自己也迫切想知道,便多番轰炸拉扯那位年长者。
这人哪里见这阵仗,只好一节节吐露了:“就是,很早之前,得有十几年了吧,那会琴巫第一次来宫里,我正好在旁边服侍,就见着过。”
“那么早?那她长啥样?”
“虽然过去得久了,但长相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她是个好看的小姑娘,还活蹦乱跳的,不管你是大人还是下人,逢人就打招呼。那笑起来,还有小酒窝呢,可讨人喜欢了。”
“你这说的不对吧。”另个人反驳:“我从没瞧着正脸,但也听见识过祭天的朋友说过,说琴大人看着特别高冷,像仙人,什么不染庸俗气,我也学不完全,就是这么个意思。”
年长者道:“呔,你这是不相信?你只是听说,我可是用我这双眼睛自己看见的。那小孩特别开朗,绝不是装出来的。”
“我朋友也是亲眼所见啊,一个人如果只是长大,哪里会变那么多,你见的那个未必就是琴大人。”
“当时大家可都叫那小孩琴大人,连主人也这么叫,她不是谁是?”
“哎你们别吵,这有什么奇怪的,瑞雪节这种场合,她当然要端正些,不然像什么样子啊”
到这里,所有人都紧闭上嘴。只因慕千昙方才翻动尸体,用力太大,不小心将尸体当成个圆桶,翻滚几圈。那巫女原本背对着,现下却是一副死不瞑目的血脸正对她们,眼睛死死盯着,一片血红,仿佛索魂的鬼。
“哎呀,”慕千昙抱歉道:“对不住,我这就搬回来。”
她刚说出口,其他人都小小尖叫一声,拖把噼里啪啦掉满地。慕千昙走几步,到尸体背后,作势要把她举起。那几人更是魂飞魄散,边胡乱捡东西边往外跑。
“你收拾吧姐姐!辛苦辛苦!就看你了!”
看着她们慌不择路跑远,慕千昙冷笑道:“敢背后说我坏话,现在知道怕了。”
李碧鸢:‘人家明明是当着你面说的,而且是你先开的头。’
慕千昙:“别人会用鱼来举例联想,你不会吗?钓上来的鱼最后成了盘中餐,与钓鱼者无关,仅仅是因为它们愚蠢,会咬钩。而你被骂,也是因为你愚蠢,就算没钩,你也咬得很勤快。”
这不就暗骂她乱咬人吗?李碧鸢不敢顶嘴,只好碎碎念:‘我也没说什么嘛。’
手里还有刚刚抓来的一个拖把,几步之外还有个水桶,都是用来打扫的,慕千昙也不讲究,用拖把沾了水就往石碑上拖:“是吗?那我幻听了,我就说怎么穿书局还有狗叫。”
李碧鸢一气之下,泡面都不吃了:‘你这涉嫌侮辱了,不能这么说话。’
慕千昙道:“怎么,杀狗不犯人法吧,咱们这应该还没有落地动物保护。”
‘你这,你这,’李碧鸢语无伦次,仿佛已经通过显示屏幕看到慕千昙粗厚的血条,而她不断输出只能刮痧,女人纹丝不动。
她胸闷气胀,也只能放弃:‘你不懂,我混网的,所有平台都是,平时我骂得可难听了,只是不想和你吵罢了。’
桶中的水已变成薄粉色,慕千昙马马虎虎拖完石碑,又去拖祭坛:“其实我账户里有三个亿,但我不花,就喜欢做穷人的窝囊感,你信不信。”
那边不吭声了。
巫女那一撞用了全力,额头骨头都塌陷下去,伤口更是狰狞,这血就喷得到处都是,就算慕千昙活干得不认真,也忙活好一会,才让这附近干净些许。
她把拖把与水桶都放旁边,目光转向那具尸体。
那帮人好像没说要怎么处理。
不过,最简单的方法就摆在眼前。
她走到尸体前,用脚踢了两下。
李碧鸢又憋不住了:‘嘶你干嘛,侮辱尸体,小心冤魂索命。’
“这么吓人,”慕千昙点头:“踢一脚,骂两句,就能算是侮辱了,你们平时过得真幸福啊。”
‘瞧瞧你说得什么话。’
慕千昙又踢两脚,尸体晃了两下,没动。一个和她身量相近的成年人躺在面前,不太容易挪动。她轻声叹息,催动手腕上的聚力金环,把尸体连拉带拽到走廊边缘,推入岩浆海。
那尸体毫无反抗,像死去的冷铁般沉下去。站在岸上的人,眸中流动过岩浆炽热的火:“她要是真有本事,就去向害死她的人索命,我可以在后面排队。如果到我的时候她还有力气,我就和她聊聊吧。”
那铁坠入明黄,发出刺眼的光,瞬息之间,肉骨腐融,消失不见。
祭天会失败时,也有个人当场疯狂,跳入岩浆海。
他的下场,也是这般。
看来活人还是死人,掉下去都一个样。
李碧鸢意志不坚,还是拿回了泡面,吸溜两口:‘啊?聊什么?’
“就聊聊”慕千昙说了句没头没尾的:“化成灰是什么感觉吧。”
不理会她追问,慕千昙转身走到石碑前,上上下下目光巡回。
这东西表面被她擦拭过,还散发着湿漉漉的气息,但很快就会被烤干,连点痕迹都不会剩。
至于碑上刻着的陌生文字,倒还会长存。
她伸出手,碰了碰最下面那行。只有几个字符,是碑文的最后一句,应该是个总结,或者注脚,或者谁的名字。
谁知道,总之那是一行字,由于匠人干活时力气很大,或执念极深,刻痕也深不见底。碍于冒犯上神之名,也没敢往深处清理,里面都积了灰,在弯弯曲曲不知其意的拐弯里,藏着不为人知的古老秘密。
慕千昙对那秘密没有兴趣,她拿出了那枚由裳熵折好的五角星,塞进那行字的缝隙里。
这是传送符,异常昂贵,仅此一张,将会保证她在外出寻找到献祭阵法后,能够在规定时间内安全传送过来,并完成她的任务。
塞好之后,她将手心贴住那块冰凉石碑,片刻后放下。
她后退一步,见那东西从外面看不出来,便轻轻点头,提桶离开此处。
另一边,受伤的伏璃被送回寝殿,后头跟着乌泱泱一大堆侍从与郎中,都肃立在床边,听伏郁珠教训少宫主:“谁让你跳出来的?”
伏璃摔进软铺里,放松身体由西尘给她处理伤口,满不在乎道:“刺你刺我都是一样嘛,还不是成了。”
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伏郁珠也不好说太多,便斜眼撇过旁边侍女手里的剑,颇为冷厉道:“扔了。”
这剑正是刺死伏弛的那把,还未得到清理,纹路里凝着重暗红血迹。伏璃一听,连忙道:“不行!那是我的战利品!”
伏郁珠道:“脏了,想要再给你打。”*
母亲向来顺着她,可若是她说不行的事,就算态度再温柔,还是不可能答应。伏璃道:“好吧。”
沉默片刻,伏郁珠又道:“不必扔,融掉做踏脚石,放塞顿城门下。”
伤口处被勒住,猛一疼,伏璃差点龇牙咧嘴,顾忌面子忍住了。伏郁珠看向西尘,似在用眼神询问。
西尘力道已够轻,但毕竟是破损之处,只要碰到就会疼,但她还是低头:“对不起,少宫主,我会自罚。”
伏璃莫名其妙:“谁让你自罚,我怎么样?”
西尘从小跟随她母亲,也是血海里混过来的,受伤是家常便饭,治伤时不比郎中逊色,加上她深受母亲信任,所以需要检查伤处时,都会让她先来看,再去评定。
当然,为了不被母亲知道受伤,伏璃一般不会主动找她就是了。
“无碍,调养。”西尘依然字句简洁。
她说没事,那就是没事。伏郁珠做了个食指轻划的手势,一屋子郎中便凑到床边,诊脉的诊脉,看伤的看伤,开药的开药,都忙活起来。
她于人群外围,只叮嘱最后一句:“宫中还有事忙,你养着吧。答应你的事,你去做就好。”
伏璃眼睛一亮,伸长脖子看人:“真的!太好了!我太爱你了娘亲!”
伏郁珠那张仿佛带了面具般喜笑不形于色的脸,竟划过一丝不自然。她视线下移,又挪回去,转身出了寝殿。
外面雪还未停,与过去的无数个日夜相同,就如这平静宫中潜藏的危险,细密,不易察觉,长时间不管却会酿成大祸。
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她转头吩咐西尘去办事,鼻尖先嗅到味道,便问:“你身上怎么有血腥气。”
没等回答,又紧接着说:“不要撒谎,你也做不到。”
每到这种难以回答的时候,西尘都下意识死死抿着唇,无法回避,也无法开口,可此刻突然想起夫人多次说过不喜欢她闭口不言,担心把人惹怒,正要撕开嘴讲话,又听到她说了一句。
“不是那种时候,没必要太沉默。”
那种时候?
哪种时候?
西尘那张死白死白的脸,突然像是炸了颗番茄般通红,连带着白甲也似染了色,要柔软到和主人一起搓一搓钻进地缝。她张张嘴,不是哑巴,胜似哑巴。
伏郁珠道:“血味哪来的?”
西尘连拿剑的力气都没了,更何况费脑筋保持沉默,只好和盘托出:“手臂破了。”
伏郁珠道:“你自己割破的。”
她说得很笃定,因为她不知道在这光明宫,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谁能伤得了这个人。
西尘:“嗯。”
果然如此,至于原因,她已经经历了很多次,非常熟悉,没必要再问。
这一环计划里,本来需要她被伏弛或者伏冈伤害,来达到升级事态的效果,而西尘面对一个自己绝对能挡住的攻击,却要袖手旁观,这是她不能忍受的,只好让疼痛来抑制。
伏郁珠喜欢这份过头的忠诚。她勾了勾唇角,须臾,才叹息道:“你真就完全不惜自己的身体?”
西尘不说话。
伏郁珠道:“那就自裁吧,为了我。”
西尘立即拔剑,可握住剑柄抽出时却受到了阻碍。
她往腰间望去,一串自伏郁珠手腕间延伸出来的蛇骨鞭缠住剑柄连接处。
女人悠悠说着:“你伤了自己,行动受阻,谁保护我?”
西尘像是被踩了尾巴,迅速抬头:“就算碎首糜躯,我也有一力护您!那种事,绝不会再发生!”
“嗯,我知道,”相比较她的激动,伏郁珠还是那双淡漠的绿眼睛:“我知道你足够听话,但不用在这种事情上死脑筋。需要你牺牲的时候,我不会心疼你,那时你再毫不犹豫吧,现在还是多留点精力。”
她说话不好听,但总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西尘平定喘息:“是。”
蛇骨鞭离开剑柄,蜿蜒爬回伏郁珠小臂:“今晚你不必过来,去接那个人,她会来。”
这是不用直言也彼此心知肚明的事,西尘脸上快速闪过一抹异色,又被压下。她道:“瑶娥上仙不是说她”
“去接就好。”
西尘抿唇,低头应和:“是。”
“好了,还要做事,”伏郁珠拂去肩头雪花,向外走去,刚出一步,回眸道:“忘了吗?跟紧点,不超过一剑的距离,小时候不是说好的?”
那个与她一同长大的女人又回到沉默寡言的样子,白甲泛光,寒若冷铁。她跟了上来。
只是因为清除了一个心头大患,夫人有那么点放松,才多了开玩笑的心思。西尘比谁都明白,她不可多造次,于是她隐埋了另一句话。
是您忘了,小时候说好的,可不止这些。
第183章 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
屋内,在八方围堵下,伏璃那处其实并不算严重的伤口终于包好。
既然伏家主说要给少宫主调养,那么必要的叮嘱和安排是一定有的,伏璃却嫌那些七嘴八舌的医嘱太吵,赶走大部分人,只留了些照顾的。
有人端水,有人剥食,有人扇风捏腿。舒服是舒服,可她不是安生性子,回忆完今日杀人的精彩细节,又无聊到扔枕头,骂裳熵,后来干脆叫南雅音给她唱歌听。
南雅音自然照做,拎起长裙跪在绒毛地毯上,唱一首唱过无数遍的旋律。
那歌声一如既往,像筷洁净的丝布划过心尖,恰到好处抚平那阵焦躁。
就算心里有刺,就算伏璃认为过往再如何不可饶恕,还是得承认好听。
可听着听着,她放松过头,回忆起曾经从母亲口中得知此人真实身份的那一刻,熟悉的愤怒穿过时间缝隙碾压而来。她眉目含戾,命令南雅音跪在床边,让她大点声,一连唱了几个时辰,直到喉咙哑了,发不出声音,这才停下。
见她伸手捂在喉咙轻咳,伏璃笑嘻嘻爬到床边,撑着下巴:“伏弛死了,他一家都完蛋。你后台倒了,你怎么办呀。”
南雅音低垂眉眼:“那不是奴的后台。”
“当然不是啊,因为你早就是我的人了!”伏璃也矮下身子,抬眸去看女人脸色:“但前主人总能算吧,他死了,你心里难不难过?想不想念?”
南雅音还未回答,门被踢开,灌进一股冷风,裳熵走进来:“你怎么样啊?”
伏璃抬头:“你是土匪吗?”
裳熵肩头额发还落满雪,她没有清理,先走上前,顺手把南雅音拉起:“我是来看你伤势的,怎么叫土匪。”
伏璃道:“你看看外面,都天黑了,你才想起来看我,是真心实意吗?”
裳熵振振有词:“出了那么大的事,难道你们家不要忙吗?我明明是好心,怕耽误你们,才来得晚了。”
这个理由勉强可信,伏璃往后倒去,跌进软枕:“好吧,算你过关。”
“过不过关我都是这样想的。”裳熵说完,停顿片刻,又问:“那个人就死掉了吗?”
今天可死了不止一个人,她这样问,伏璃一时没对上号:“谁啊?”
裳熵微晃脑袋:“那个巫女。”
“她啊,死了。”
“哦,那就没救了。”
“早就没救了,也没必要救啊,任务都完成了,救她干嘛。”
裳熵又哦了声。
“你关心死人做什么?而且,我一次性付完了能买她性命的钱,她那些个亲戚一辈子都不愁吃喝了,这可不算吃亏。”伏璃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一条腿翘另一条腿上,揉了揉伤口边缘:“不说她,你都不知道,我快疼死了。”
裳熵扯平被面,也坐下,暗戳戳道:“也没有很严重吧。”
对于她这个受过好几次致命伤的人而言,只是被剑戳破了肩膀,疼都不会有多疼。况且在她眼里,她师尊也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更是不当回事。但伏璃可不服气。
“别把我和你比,平时我娘把我养的多好,这边是雪山,但我一点冷都没遭过,更别提会流血的伤口了,我长这么大就没受过一次。这下真是倒霉,还好我手刃了那混球,哼,解气!”
她自顾自说得就很开心,裳熵听罢,真诚道:“是挺倒霉,你都没怎么出去玩过,哪有受伤的机会。”
在今日之前,的确只有一次出门记录。其他时间里,伏璃始终都在宫内与脚下城内活动。她对这两处地方的一切近乎了如指掌,却不了解外头,哪怕最普通的村子。
她没法否认,不过也不气馁,而是笑道:“没事,伏弛那个事解决了,我娘就准许我出去了。”
她以为裳熵会为这句话感到挫败,没想到那人愣着,不知道想到哪去。伏璃不满,直起身子踢了她手臂一脚:“干嘛呢?”
裳熵揉着被踢的地方,放空视线:“那个被巫女撞到的石碑,上面的字,我总感觉熟悉,是谁写的?”
虽然话题跳脱,伏璃还是迅速习惯了,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上了几天学啊妹妹,你还觉得熟悉,该不会把那当成小孩简笔画了吧。”
那座石碑是与祭坛一同被发现的,与蛇鳞走廊与蛇头石壁都藏在崇神山内部。
按照正常逻辑来说,立在某种建筑旁边的石碑,且写有碑文,里面往往就含有关于这处建筑的信息,例如年份,建设者,有何作用等等。
若是能解读出来,就能读懂此处曾供奉着哪位上神,甚至有可能直接得到上神留下的指示。
所以刚开始,伏家异常狂热,搜罗数位史学家投入钻研,花费数年,呕心沥血,也没能解读出那篇碑文是何意,哪怕只言片语。去问生于此地长于此地的长寿者,也丝毫没有头绪。去外界查询,更是杳无音讯。
就算有再大的渴望,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时间长了之后,也就没有再强求了。
若那真是上神的语言,能够被人轻易读懂,那还叫什么神呢?
可现在,一位只来过伏家两次,且年纪极轻的小毛孩,竟然说自己觉得熟悉,实在教人笑掉大牙了。
“我像是分不清画画和写字的区别吗?”裳熵锤她:“就是感觉很熟啦,再给我看看。”
伏璃尖叫:“不给!”
裳熵要与她扭打,一屋子人直抹冷汗。这时,南雅音开口:“您床头放着。”
“什么啊?”伏璃踢开某人,皱眉望向床下。
南雅音没有多言,伸手拿过床头宝石红箱柜上的一本书。书封拿兽皮绒毛包了层,厚实暖和,侧面刷金边。掀开来,散发着香气的扎实纸张里夹着一页纸,纸上的内容正是碑文。
“哦。”伏璃想起来了。
因为不能出去,她有睡前看书的习惯,天南海北,什么书都有涉猎。而她有着看书时拿碑文对照的习惯,想着外面有那么多见多识广的人,书中总能显现几分,万一就有与碑文的消息,岂不美哉?就叫人抄了一份,夹在书里,时常看看,不看时就当书签,也不错。
这等小习惯,除了南雅音,连她娘亲都不一定知道。
她把玩闹间微乱的金发勾到耳朵,轻飘飘接过纸,吹到少女面前:“还真有,赏你的。”
裳熵又锤她一拳,声音极响,屋里人后背也汗湿了。她拿过纸,绷直到眼前看。旁边传来伏璃的怒吼:“还打我,裳熵,你完了。”
“等等,”裳熵按住她乱动的腿,给她展示纸上内容:“这最下面,有我的名字。”
伏璃懵了:“你说什么呢?”
裳熵指给她看,是最后一行的中间,某个形状难懂的字符:“就是这个,我的名字,熵。”
经历过多年正统教育的少宫主,能认的字可比她多多了,当然也包括“熵”,无论怎么看,纸上那个字符与熵都毫不相干。伏璃以为她在开玩笑:“哪一样了,你玩我?”
裳熵鉴定道:“就是一样,不,不是形状一样,是意思一样。”
伏璃大叫:“你个疯子,胡说八道,拿命来。”
两人又要摔打,门又推开,冷风卷雪,送进来一人,是慕千昙:“干嘛呢?”
伏璃气喘吁吁:“你管管你徒弟吧,无法无天了!”
慕千昙拂去雪花,脚边都濡湿开来:“我来看看你的伤口。”
没想到她一来就是这句话,伏璃还以为这冷面冷心的人不懂关心呢,当即下巴要抬天上去,嘚瑟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裳熵抢话:“看我的吧。”
伏璃问:“你有吗?”
“以前好像还剩点。”
“说什么呢。”
余光瞥见寝殿内站着不少人,其中还有全副武装的护卫。慕千昙浅浅转了一圈的眼珠回到原位:“我好歹也教过你几天书,来看看你不是理所当然吗。叫其他人出去吧。”
伏璃早已习惯有一堆人围着伺候,就算是洗澡时也得前前后后几个侍女,并没有就看某处地方就要让人避让的意识,更何况只是肩头:“为什么?”
慕千昙缓步绕到裳熵对面的床边,边摘去外袍边坐下:“你一点都不介意被人看?”
伏璃自然不介意,不过被她说了两次,也就顺着她了:“好吧,你们都退下。”
殿内站的数人依次褪去,房间看着都大了许多。等最后一个人离开,把门带上后,慕千昙从脱下的外袍中摸出一张纸,按在伏璃身前的被裘上:“小伏,你看看这上面的字,你认得吗?”
见她走过来,伏璃正准备扒拉开伤口给她瞧瞧,没想到有这出,还没低头瞅那纸张,先瞪眼:“什么啊?你不是来看望我的吗?”
慕千昙道:“是啊。你怎么样?”
“还行。”
“看看这张纸。”
伏璃匪夷所思:“就关心一句啊。”
慕千昙静静凝视她,吐出俩字:“嫌多?”
看来还是高估她了,这人哪里懂关心?就是有事要办,找个借口把其他人支出去而已。伏璃看透这女人,嘴里嫌弃两句,垂眸望去。刚看见一个大致整体,她就面色突变,抬手要去抢。
慕千昙及时抽回:“你认得?”
裳熵也爬床去偷看,纸上只写着一行字,很简单,她都认得。分别是:从,修,的,气,力等等。字体很规矩,板板正正,像是印上去的。
这些正是慕千昙从那本错误阵法书里抄来的,是里面重复较多的字眼,相当有个人气质,如果有人曾见过这类字体,一定会过目不忘,轻易将它辨认出来。
如今看到伏璃脸色变化,慕千昙已经可以确定,她见过了,那个原作者应当就在伏家。
在意想不到的人那里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伏璃倒是没有惊慌,而是觉得有趣,歪头道:“你从哪看到的?”
慕千昙将纸折好收起:“一本书。”
“书?”伏璃回忆:“你泡在藏书阁就是为了找这个?但那些书应该已经不在那里了。”
慕千昙捕捉到某个字眼:“那些?”
看来还写了不止一本。
另外,那些书之前应当是放在藏书阁里的,不然也不会被书海阁抄去,而后来又因为某种原因移出来,所以找不到了。
“是啊,她是写了几本,”伏璃挪动软枕,往后靠,目光带了点打量:“但是你不该知道,你也不应该明白她很特殊,并拿着它来找到我。”
答案就在眼前,呼之欲出,只要这少女开口就好。慕千昙也不再伪装,单刀直入:“既然如此,我直说了,我要见那个人。”
伏璃并不意外:“可以是可以,不过那个人现在不在光明宫。”
看她见到字迹那一瞬间的惊讶表情,能知道笔迹原作者绝对不简单,而这新加的信息,是她已经不在光明宫。慕千昙脑海中浮现出瑞雪节看到的那位巫女,浮云遮住她面容,身形虚幻。
但这还不是明确的答案。
常理而言,这本是应需要三缄其口的秘密,但伏璃却完全不是这种表现,而是卖了个小小的关子:“有些事我也不怕告诉你,反正你早晚都会知道的。”
慕千昙挑眉:“你们自己家的事,为什么作为外人的我早晚会知道?”
伏璃理所当然:“我娘亲难道没找过你?没说过让你跟我们家这种话?”
“不管说没说,”慕千昙弹了弹袖口:“你看我这样子,像是答应了吗?”
“你总会答应的,大家刚开始都很矜持,说前路不同,说道义相悖,找不少理由,最后不还是乖乖来了?那个谁不就是?和你差不多的。至于你啊,你”伏璃捏了捏下巴,笑意绽开:“总感觉下一次见你,就是在我娘亲身边了。”
她口中提到的“那个谁”,慕千昙隐约有答案,能和她相互比较,还称得上差不多的,应该就是上回和她一起来伏家,还莫名其妙和伏郁珠混熟的江舟摇。
不明白那个看似无欲无求的人是为了什么才跟着伏郁珠,不过,要提醒她此人不善,相处时一定要万分注意吗?
算了,以后还不一定能见几次
况且,这只是猜测,万一不是,岂不是尴尬了。
思量完,慕千昙道:“要不要为伏家做事,我可以排后考虑。只是我现在有需要伏家的地方,你能帮忙吗?”
伏璃说:“你想要个名字。”
慕千昙望进她眼睛:“如果有她的来处就更好。”
出乎意料,伏璃很干脆:“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也要给我一个承诺。”
需要她给出的承诺,慕千昙猜不到,保持谨慎:“先说。”
“看你这态度,是有事找笔迹的主人?”伏璃伸手弹了弹那张纸:“而且和书有关。我可以先不管你具体要找她做什么,反正那些废纸用处不太大。但你得带上我,我要跟你一起去找人。”
计划里可从没想过要多一位,慕千昙目光飘到她伤处:“你不是受了伤?”
伏璃道:“我养得快,而且我大概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哪。”
慕千昙睫毛轻颤。
“同意吗?带我一起?”伏璃还记得要以自己为主,改口道:“不,是我可以带你一起。”
她似乎对此志在必得:“等这件事办成了,你依然可以做你的瑶娥上仙,但同时也要为我娘亲效力,不用担心,报酬相当可观。想想吧,我娘亲很看得起你,提了好几次呢。”
如果她说得没错,这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慕千昙问:“你能提供的是名字,还有位置,其他呢”
“你可真贪心啊,还好我什么都有。”伏璃笑道:“她在的那个地方守卫森严,就算你是瑶娥上仙,恐怕也难悄悄进入。而我,我知道一条路,可以偷偷溜进去。不仅不用大动干戈,还可以悄悄达成目的,两全其美。”
她语带狡黠:“至于正大光明寻人,不太可能。因为我知道你找人的理由并不会光明,她写得那些书,可没有一本是好书。”
慕千昙道:“你能出宫吗?”
伏璃道:“我娘说了,瑞雪节之后就让我出去,想去哪就去哪玩,她不管。”
她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也不瞒着你,我本来就打算出门,把那个人抓回来。吃了我家饭长大,花那么多心思培养的人,居然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我要把她抓来好好审审。哈,娘亲老觉得我没长大,我这会就办件大事给她瞧瞧。让她对我刮目相看。”
“所以呢,你痛快点,要不要一起?”
拿着这张带有笔迹的纸过来,慕千昙知道自己冒着被发现目的不纯的风险。既然伏璃说开了,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那么她的建议和条件,就可以考虑。
见她神色动容,伏璃抬起手,握拳对着她:“那就碰拳吧。”
“”慕千昙问:“这什么?”
伏璃晃晃拳头:“书上都是这么说的,表示两个人意见一致……”
慕千昙无语:“直接告诉那我是谁吧。”
“没意思,”伏璃切了声,随意道:“留下这个字迹的人,就是宫里失踪的那位巫女,叫钟明琴。她是封天齐的女儿,就是封家家主。她还有个哥哥,是家族继承人,叫江缘祁。够不够清楚?”
与自己的猜想完全吻合。慕千昙阖上眼。
追寻了那么久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现在只需要摘取果实就好,还得足够小心,否则前功尽弃。
“怎么样,那可是诅咒家族,你害怕吗?”
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慕千昙睁开眼,冷笑一声,把拳头印上去:“成交。”
第184章 你真是没救了。
伏璃嘴上说自己伤好得快,其实根本没快到哪去。卧床三天,伤口才开始生长,差不多半个月后,才能算是愈合。这种速度,对于寻常人而言是正常,但她是修者,且有一定修为,就不太对劲了。
慕千昙多少能猜到大伏为什么对她过度保护,她体质应该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好。
这先不提。要不是和她说好了一起做事,且已经有明确的目标可去,另外时间还算充裕,慕千昙可不会在等她恢复上花那么长时间。
而这几日的相处,她隐约觉得两人间有代沟,早晚会出矛盾,没想到还没出宫中,就已经有意见分歧了。
例如,伏璃想要带四名侍卫和南雅音一同上路。慕千昙坚决拒绝:“我们是去办事的,而且是私事,你带那么多人做什么,不是增加被发现的风险吗?”
伏璃争辩:“我习惯了,而且他们都很厉害,带一点不好吗?”
“不行,不需要。你不是说有密道进去吗?既然不会和人起冲突,要那么强的武力做什么,多一个人就一份调度,不够麻烦。”
好说歹说,说服她不要带侍卫。
倒不是这死大小姐终于愿意听慕千昙的话,而是她想到封家与伏家多少还算是有联系,就算她偷溜进去被发现了,又没干太大坏事,可能也不会被怎么样,侍卫就不太重要。
不过,有件事她不能让步。那就是南雅音,她得带着。
慕千昙还是那句话:“不行,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提供不了作用,还得分心保护她,你不要总提这种无理取闹的要求。”
伏璃坚持:“我会保护她的,而且我需要一个人照顾我,你们笨手笨脚,肯定不行。”
又是来回几番争吵,但这次伏璃铁了心,慕千昙威逼利诱也不能让她改主意。眼看又要僵持下去,只好先同意,但强调道:“我不会关注她,你自己看好,死了算你倒霉。”
伏璃呸道:“她才不会死,你少胡说。”
好不容易整理好出行队伍,在行李面前又有分歧。慕千昙与裳熵都是轻装上阵,顶多带个包裹,一方面是为了赶路减少携带,一方面是的确没那个需要。可伏璃却收拾了一大堆东西,堆在屋子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搬家。
对此,慕千昙忍无可忍:“去掉,不然就掰。”
见她如此强硬,不容分说,两人都各退一步。伏璃把东西挑挑拣拣,只带一些她认为必要的东西,重新收拾一遍,看着还算能接受。又备了几辆寻常马车,在某天清晨的薄雾中,四人出发了。
离开之前,慕千昙还是见了伏郁珠一面。
准确而言,是在宫内停留的这几天,她们经常见面。
不去藏书阁后,她没了托词,面对邀约也就不太好拒绝。一开始还以为大伏会问自己和伏璃为何要一起行动,并打点几句,但她始终没有,看来伏璃为了给她娘亲惊喜,就保守了这个秘密。于是慕千昙也放松下来,像往常那般应对,不断打太极,说车轮话,倒是相安无事。
只是,接下来几天内,路程可不太平静。
约莫是三日后,她们第一次停下来找地方休息。是一处深山老林,走了很久都没见有城镇,放低了标准,但连个像样的客栈都没有。这意味这几人要么睡车厢里,要么风餐露宿。
伏璃看着呼呼刮风的森林,以及肮脏繁乱的泥土地面,还有为了赶路快而不算很宽敞的车厢,起初不是太能接受,和裳熵打了一架后,勉强接受了。
想要在森林里歇息,势必要先找到水。习惯在林子里待着的裳熵先跑一步,于两里之外找到了最近的水源处,其他三人才牵着马车过去,点了堆火,在河里插了几条鱼,就这么歇下。
坐在火光中,慕千昙揉着筋骨,计算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到,得到的答案是三天。也就是说,只剩下一半的路程。她看向车厢前那两匹马,喃喃道:“良驹。”
“那当然,”伏璃耳朵尖,可没错过这句夸赞:“这可是我家养的,日行千里懂不懂呀。”
那两匹马都是纯白色,从头顶的鬃毛到尾巴尖,甚至蹄子,都毫无瑕疵,仿佛把光明宫中的雪也一并带出来了。而她们身上的肌肉更是强壮,块块拥挤,紧实漂亮,但比起寻常马匹,也不过是多了点健壮而已。
许是经过了某种特殊训练,或者干脆就是灵兽,所以才会在速度上高出一大截,坐在车上时就能感受到。但慕千昙见不得人嚣张,按灭她的气焰:“没那么夸张。”
伏璃道:“我知道,就是一种形容而已,书上说的诶?熟了吗?”
她被香味勾引,没辩完的论题就此停歇,视线滑到火堆上。
那里正烤着鱼,肉被割开,白花花往外挤胀,滋油浇香。而烤鱼的人正是南雅音,她坐在旁边,转着木棍,给鱼翻面,口中柔声道:“快好了,再等下。”
伏璃老老实实:“哦。”
或许是地方不对,或许是肚子真饿了,她竟然没对那女人显露出很强的贬低性和排斥性,实在让人意外。
慕千昙也有点饿,就从思虑计划中抽离,目光在她两人之间游移,看到的只是平静且能够好好穿衣服的南雅音,和平静且没有丝毫戾气的伏璃,让她多少放心些——本来就烦,若是路上还有人吵架,就恨不得全部丢下去了。
啪嗒一声,火影撩动,一条活鱼被丢到火堆边,还充满活力,狂甩尾巴,打地泥地尘土乱飞。一个影子矮下,裳熵蹲到跟前,把鱼扔到伏璃怀里:“这下够吃了。”
伏璃低头看了眼,只有两条鱼,加上火堆上的也只有三条,问道:“你不吃啊?”
“我吃好了,”裳熵擦擦嘴,擦去唇上某种深色汁液:“在外面摘的果子,吃了两棵树的,暂时够了。”
伏璃一手抓一条鱼,让两者相撞,都晕了。她道:“你怎么不带点过来,我也想吃。”
裳熵道:“不知道有没有毒,就没带。”
“怪不得,”伏璃逐渐习惯她语出惊人,调侃道:“你没拿给你师尊,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不担心你吃死吗。”
裳熵自怀里摸出几根窄长叶片,都是她精挑细选的,拇指宽,纤长柔韧,很适合用来折东西。她用手掌夹在叶子根部,往上捋去多余水珠:“不担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没见过你这种人”伏璃把鱼丢到南雅音身边,盯着那叶子:“你折那个干嘛。”
“五角星。”裳熵嘿嘿笑了声,看了眼垂眸沉思的慕千昙,又看向自己脏兮兮沾满泥的手掌中,那枚刚折出来的绿色五角星:“我师尊教我的,很好看吧。”
伏璃捡了根树枝,对着那颗星翻翻戳戳:“学这个干什么?”
“帮我师尊做事啊,我帮她折了两次呢。”
“什么记性,”慕千昙斜她一眼:“只有一次。”
裳熵却不同意:“明明就是两次,师尊你才记错了。”
慕千昙道:“不就那天晚上,你少做梦,还把梦当现实。”
她清晰记得自己只找过一次,抱着某种她也不懂的心理。
明明只要随意折一折,能把符咒塞进那个碑文字符的缝隙,做好隐藏就好了。干嘛非要让这大傻龙亲手折成五角星?
而这个符号上一次出现在她生命里,是何时呢
不太想回忆。
慕千昙压下烦躁,嗓音微冷:“没有就是没有,别说了。”
裳熵本来还想据理力争,表示她记性很好,绝没做梦,可眼见女人脸色明显冷下来,唯恐触她眉头,被她冷落,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可没能说完的话会在肚子里加倍发酵为委屈,她揉着卷起的裤腿,把脸往膝盖里埋:“你还给我一块绿豆糕呢,你怎么忘了。”
而慕千昙。没听见这句话。
“我还以为多难呢,这不是很简单吗?”对面,伏璃方才乘机把五角星抓过去,拆开来,又按照折痕叠好了,于掌心抛来抛去:“不好看,也不难,所以你学它干什么。”
裳熵抓起一把泥巴就往她脸上丢:“你真烦。”
就算是赶路,伏璃也没狼狈过,脸上始终雪白,这会炸开一团脏污,格外突兀。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僵立不动了。
而紧接着,怒气在她脸上炸开。她像头发疯的金豹子,猛跳起来,跨过火堆,大叫道:“裳熵,你真是胆大包天!我要通缉你!我要把你关牢里饿一年!我要找我娘打死你!你完了!完了!”
裳熵性子就爱闹,看见有人要“玩”,她也把那点委屈抛下,跳起来往后退,边退边团泥巴砸她:“你就知道找你娘,一点担当都没有,有本事你直接和我打,谁打赢谁是老大,你愿不愿意?”
“你个臭乞丐,我今天非扒你一层皮不可!”伏璃哪里追得上比猴子还灵活的她,看自己身上斑斑点点,恼羞成怒,也要以牙还牙。可她手还没碰着泥土,就猛地缩回来了。
好脏,她以前打雪仗都是要戴手套的。
一念犹豫间,身上又绽开几多泥花。这下,愤怒完全吞噬了理智。伏璃也不管脏不脏了,五指化为鹰钩,凿如泥地抓出一大把,捏都不捏,就往前扔,一连扔了好几个,裳熵也更加密集的回应。
两人竟是在这*河边打泥仗了。
小溪如缎带般流过,托起月色盈盈。两位原本还算干净的少女,都渐渐在你来我往的攻击中,变成月下泥人了。
而另一边,慕千昙正看着她们玩闹,余光里多出一条烤鱼。
她回眸,就看见南雅音轻抿着笑意:“她们忙,您先吃吧。”
伏璃把她带上,原本是照顾她自己的。不过也许每天都干差不多的事,南雅音惯于照看,所以路程中,把她们几人都纳入了自己要照顾的范围。
裳熵还好,毕竟年龄差距在那,并不违和,但对于慕千昙,她竟然还是那套照顾孩子的方法,例如吃完饭帮忙擦嘴,手洗贴身衣物等。这可让慕千昙起一身鸡皮疙瘩,实在不能接受,在强烈拒绝过后,她才放弃了。
想想平日里她都是怎么照顾伏璃那位没品大小姐的,慕千昙只想把那巨婴扔进水里淹死,看她会不会自己爬上来。
没接那鱼肉,慕千昙道:“你吃吧,我自己会烤。”
“好。”嘴上答应了,南雅音收回手,却没有吃,而是继续放在火上,不过距离远了点,让鱼肉不至于被烧焦,这是还要等伏璃回来,先给她吃。
慕千昙暂且不想评价她的选择,但看着她那张脸,竟然幻视了江舟摇。同样柔和到毫无攻击性的眉眼,同样总是微微抿住且带着笑意的双唇,同样柔软可欺的气质,越看越像,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可以确定,小伏去年到天虞门后,主动亲近江舟摇的原因,就和南雅音有关。
这都还好说,不过是觉得相似而亲近,可大伏呢?
难不成她是想要江舟摇给她办事?
这得是用了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一个喜好自然,不爱浮名的修者说服啊。
唉,也不一定就是江舟摇,本来就是慕千昙自己乱猜的。
但万一是呢?江这厮不一定玩得过那老狐狸啊。
算了算了,关她什么事啊,只是个蹭了几顿饭吃的朋友而已。
不过,也是来到这个世界里,少有能算称为朋友的正常人了。
停,别想了,离谱。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又是一副淡然色:“她们小孩不知道要玩多久,你不吃,一会烤过头了再给她,免不得被说。”
南雅音像是有些羞涩,或者难堪地垂下眉眼,轻轻转着烤鱼:“有规矩,我不能在她之前先吃饭。”
“”慕千昙翻了个白眼,不管了。
那边闹完回来,果然时间不早。伏璃本着脏一点暴跳如雷,全脏完就坦然适应的心态,已经能面色如常光腿坐地上吃鱼了。舌头牙齿共用,卷完肉丝进肚,就要往车里钻。
慕千昙一把扯住她领子,往外拽:“洗澡去。”
她可不想明天坐着脏兮兮的马车上路。
伏璃脸上还有泥,显得那双绿眼睛像一对嵌在泥里的翡翠,格外亮。她抹抹脸,一扭身从她手下跑了,推着裳熵去河里,嘴里说你师尊让你去泡水,最好是头也淹进去那种。裳熵说感觉像她师尊说的,但不信。
看来已完全适应了。
等她们洗完,奔回来时。南雅音正侧身坐在车辕上,拨开一个圆形铁罐,默默等待。伏璃很自然坐过去,半边身子躺在她身上,扯开衣领,露出伤口的位置。
那里刚愈合没几天,还有一道剑痕,而南雅音手中的,正是伏璃死活都要带上的祛疤膏。
裳熵用叶子擦头发,喷她道:“臭美。”
伏璃一条腿垂下,优哉游哉地晃:“你就是羡慕我好看。”
裳熵道:“我为什么羡慕你,我自己就好看。”
伏璃拿大拇指与食指一捏:“顶多算是小有姿色。”
“谁说的,我天下第二漂亮。”
“你还知道是第二啊,那第一就是”
“第一是我师尊!”
“你真是没救了。”
等她们又闹一轮,各自都要休息了。南雅音捡起地上伏璃脱下的脏衣服,就要去洗,被裳熵抓住,把衣服丢进河里,说道:“让她自己洗,那么冷的天,你还要用手碰水,不是冻坏了。再说,她带了好几件呢,够穿到回来了。”
南雅音无法,只好随着她。
“师尊,晚安喔。”见那两人都睡下,裳熵爬上树,向女人打了招呼后,也接着入眠了。
慕千昙独坐月色中,等到几道呼吸声都均匀,才撑着略有些酸的腿站起。
她慢慢走到火堆边,捡起了玩耍间被踩进泥里的叶子五角星,用指尖调整好歪曲的地方,放在掌心。
默默看了会,她将之丢进火堆,转身钻入车内。
第185章 轮到我了吗
第二日晨起,整装上路。三天后,抵达阴铅河畔。
与上次来看到的景色一致,鬼气纵横的黑色山脉,妖异横行的焦土,毫无生命迹象的禁忌森林,无一不彰显着封家的不详。
若是心志不坚定的凡人步入这般土地,恐怕不出三步便会受到影响,神思混沌,肝胆俱裂,最终迷乱于荒地之中。所以此地基本不会有外人经过,更显寂寥。
步入河畔,泥地潮湿,车轮轻易陷入,再难前进。
慕千昙掀车帘往外看。正前方流过铅灰色河流,一座小山胡乱坐在岸边。稀粥般的雾气刚刚散去,日头暖洋洋洒下,黑林子上空浮了层水彩般的紫,给这人间炼狱添了点活气,看样子也并非难以征服。
“下车吧。”
翻越前头那座小山,应该就能看到封家门口的那一大片麦田。
在记忆中,那金辉麦浪里藏了不少稻草人,被封家用作监视。那一双双鹰钩般的眼注视天空,大地,山上山下,水中水底,也竖起耳朵倾听一切动静。马车声音不小,有被发现的风险,提前下来也可作规避。
四人依次下了车。慕千昙从座椅下扯出包裹,抖开遮挡,里面叠好几块肉干,还新鲜着,都是前几天做好包上的。
太行山这边,她只在尝试索要活骨肉时来过那一次,对路况不太熟悉。她预想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休息地点,也不想去唯一知道的那家桥头火客栈,免得被发现行踪。
所以在来之前,就已经备好了接下来几日的吃食,以免到地方后处境尴尬,叫天不应。
“这么早啊,”伏璃还揉着眼,迷迷瞪瞪望天:“到了?”
南雅音去扶她:“到了。”
“你少惯着她,赶紧醒醒神干活。”一见那娇生惯养的样,慕千昙就看不顺眼:“那条能偷偷进入封家的路在哪?快点带路,不要磨磨唧唧。”
伏璃披上外袍:“你急什么。”
她慢悠悠跳下车,一边手臂往袖筒里钻,一边走到河岸,转脑袋四处看。
还以为她是在找什么记号,或者特征。谁想到,她认真看了半天,只给出一句点评:“这里真够荒的,比琴姐说得还要惨。”
慕千昙把马拴住:“你不是早就该知道了吗。”
伏璃道:“我上哪知道,我又没来过。”
刚催着裳熵把行李都搬下来,慕千昙顺手接了件,听见此话,只感觉手里一沉,差点东西掉了。转头看人,目露不善:“你没来过?”
看此地风景,也就图个新鲜,不值得看第二眼。伏璃醒了困,从河边回来,扒拉食物袋:“没来过啊。”
慕千昙放下东西,站直了身子:“所以你嘴里说的那条路,你自己没试过到底行不行。”
“好像是吧,”伏璃没察觉事情严重性,随口应付:“都是琴姐给我说的,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要偷偷进她家,为什么要自己试?”
况且,她也出不去啊,这才是重点。
慕千昙追问:“她不是失踪了?什么时候告诉你的?为什么要把进自己家的密道告诉你?你确定那个地方还能用?在知道这个密道存在的她本人已经回去的情况下?不会堵上吗?”
平日里要么不屑说话,要么就是开口讽刺人,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事都不感兴趣的家伙,突然一下子蹦出一连串问题。虽然不含指责,语气平稳,语速也不快,徐徐传递,甚至显得温柔,可听在伏璃耳朵里,还是有些刺耳。
想她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宫主,天天被人捧着,踩在云端高处。别人连看都不敢多看她,哪里有敢追问不休的?
并且,刚睡醒没多久,伏璃还还留在过去的种种包容习惯里,完全没思考,所以只给出了最下意识的反应。
她皱皱眉,抱怨道:“你好烦啊。”
空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凝固。
裳熵迅速抬头,挠了挠鼻尖。
李碧鸢悄悄赞赏:‘让人感慨胆量的勇士,让人扼腕叹息的英年早逝。’
在感知危险气氛方面,南雅音可比自家主子敏感得多,还想挽救一下:“瑶娥上仙”
“嘘。”慕千昙没看她,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她闭嘴。
比起刚刚,她这幅淡漠神色依然没变,看不出怒气,可那眼神分明含了冷风。
伏璃过来这边,是为了抓钟明琴回去,而完成这个任务,只要再明年的瑞雪节之前就好。所以在她看来,这事并不着急,慢慢去做也可以。
但慕千昙可没有时间陪她慢慢来,所以她需要让这小神经病意识到事情重要性。
伏璃终于发现不对,可也没觉得怎样,瑶娥上仙还要仰仗她才能办事呢,顶多生一下气。难道她那么打一个人,还要自己这个小辈来哄?
慕千昙当然不需要哄,她发泄怒气的方式,一般情况下,是让对方感受到同等或者加倍的痛苦。
于是,她大迈几步,把裳熵刚搬下来的那堆行李拿手一拢,提着捆缚的绳尖,行动如飞到河边,扔了个漂亮的抛物线,全丢进阴铅河中。
几个箱子里基本都是伏璃的东西,重量不轻,哗啦砸开水面,被浑浊河水裹住吞下,冒出一串泡泡,就此沉底。
做完这件事,慕千昙回到那两人对面,看着伏璃目瞪口呆的脸色转为愤怒,听她大喊:“你干什么啊?”
慕千昙道:“服吗?”
“服什么玩意啊!我的吃食,我的衣服,我的首饰!你!”伏璃快要抓狂,手指着女人想骂,竟发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宣泄,改口叫道:“我就是太上流了,骂人都是在夸你。你等着,待会我一定把你打趴下,你”
“干嘛还等会。”
在她话还没说完时,慕千昙已闪到她身后。刚刚那句话,就在她耳边响起,使她像是遭了急冻般,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而女人的话还没说完:“伏璃,我真是给你脸了。”
伏璃还没能有所反应,肩膀一痛,两条胳膊已被掰到身后,上半身前压,双膝跪地,成了个被胁迫的姿势。她看着陡然近了许多的地面,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竟然竟然!!!
“瑶娥!”伏璃那双绿眼睛颜色都深了些,她不顾一切挣扎大喊:“你怎么敢唔!”
一手在后头锁住她手腕,另一手捂住她嘴,再抬一脚踩住她膝盖窝,全身都催动灵力,像是块铁固,稳稳将人困住。慕千昙道:“服吗?”
老早就看这人不顺眼,起初是没有利益冲突,也不算是被得罪,就没必要和大反派女儿产生太大矛盾。
可自从慕千昙那天拿那份字迹找她,成交了一起共事的提议开始,这小神经病就不对劲了。
或许是习惯使然,或许是从来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过。决定一起做事后,她竟然会默认把自己当成听命于她的下属。倒是没有到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这种程度,可漠视,不礼貌,态度随意,说话不客气等等等,还是和对待下人的方式一模一样。
作为来自一个和她家同样等级的宗门长辈,哪怕不是慕千昙这种脾气稍微暴躁的人,也不可能受得了这没礼貌的小孩。
只不过,有些人会计较这种事,而有些不在乎。但仅仅对她自己而言,能忍到现在,就是个奇迹了。
究其原因,是她心中认同封家危险,而伏璃有利用的价值,和不轻易得罪过头的理由。另一方面,就是纯属她自己太过想顺利完成计划。
而此刻,这个想法仍未改变,可规矩该立还是要立。她宁愿什么都不要,就地失败,也忍不了一个自命不凡的熊孩子踩她头上了。
“最近我一直忍你,你没感觉到吗?嫌肩上的伤不对称不好看,想另一边也开个花吗?”
慕千昙百倍开动聚力金环,淡淡的金光从她手腕间溢出,像是散进空气里的金雾。如斯美景,却让伏璃咬紧牙关,脸憋通红,用了老牛蹬腿的力气,也只是在泥地里留下越来越深的坑,泥水飞溅,而她分毫挪动不得。
“服吗?”
还是那个问题。
嘴被捂住,说不出话,也挣不开那只冰冷的手。伏璃怒火滔天,心跳爆表,体内灵力被死死压制,无法周转,身体亦是,骨骼都被压得咔吧作响。
十几岁的年龄差距在那摆着,在修仙界,天赋重要,可后天努力与经验也不能全然忽略。她已经明白了两人不在一个实力层面,就算两个她也不太能打过。可年少人最爱面子,就算头破血流,也休想叫她们低头。
于是,她用喉咙扯出两个含混不清的不服二字,顶出那只手掌!
“不服!”
慕千昙不着急,维持这个动作,并加了几分力道:“今天我什么事都不做,就治你,拖着吧,看你的尊严能保持多久。”
裳熵默默看着,蹲在一边。
南雅音似乎很想帮忙,然而连伏璃都不能对付的仙人,她一介凡人,还没靠近就会被掀翻,只好转而去尝试河里捞行李。
可水面虽平静,下方却暗流汹涌,且河水极深,用软绳拴着石头,往下放了两丈还不见底。她不会水,下去就是必死,只能放弃。转了一圈,又回来,半蹲在裳熵旁边。
两个围观者,一个是可以随意鞭策的奴隶,一个是一起玩闹的同龄人,哪个都是不能丢面子的,可偏偏被人打倒,狼狈压制,还要问服不服,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
伏璃心态崩溃,胸中凄苦,誓要和女人斗到底。但这份决心还没能持续半个时辰,她这副从来没受过苦的身体就渐渐承受不住了。
要认输吗?还是要继续?在这两者之间摇摆,无可谓不折磨,痛苦。伏璃满头大喊,脸色青紫,牙都快咬碎了。就在她感觉自己胳膊像一根绷紧的麻绳般断裂时,她想到了一个办法。
“服,我服了!”她认输。
比想象中还要更短的时间,慕千昙嗤笑道:“小伏家主,你的尊严还不如你头上的配饰多。”
她说着,就松开了对人的禁锢。下一秒,伏璃向前翻了个跟头,拉开距离后,她转身狂笑道:“哈哈哈哈哈!我装的!你想困住本宫主!你白日做梦!”
慕千昙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点点头,瞬息之后,伏璃被换了个姿势压在地上,还是无法动弹。
“”伏璃眯起眼。不对。
这次,她也很快说了不服,慕千昙还是放过她。获得自由的那一瞬间,她也一秒都没有停留的开始嘲讽,试图用法器或拉远距离的方式躲开,宣告失败,再被抓住,依次循环。
这一抓一放,犹如猫捉老鼠。猫抓住后不吃,享受老鼠苦苦逃亡后,以为自己要获胜的希望神态,和重新掉入魔掌后的溃败绝望。整整一个上午,重复上演,乐此不疲。
裳熵和南雅音看累了,就去收拾午饭,两人合作,捡柴火,生火,铺布,热饭,一气呵成。还给慕千昙送了饭吃,唯有脸埋在泥地里的伏璃饿着,吃了一嘴泥巴。
“服吗?”
现在一听到这两个字就鬼火冒,伏璃把头拔出来,扬着满脸泥水,大叫:“不服!你别问了!
裳熵!你师尊疯了你没看到吗!还在那吃吃吃!”
听见有人叫自己,裳熵噔噔噔跑来:“咋了?”
此刻两人的姿势也颇有意思。伏璃手肘与膝盖都撑在地上,被冰冻住,当做人形板凳,而慕千昙坐在她背上,翘着二郎腿,优雅闲适地吃东西。神情非常自然,与平日正常在餐桌吃饭也没区别。可伏璃就不同了,已黑成了小泥人,嘶哑着喊:“你看看我!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裳熵缓缓蹲下,思索片刻,看到慕千昙坐着的位置,想到自己与师尊都没有这么长时间的接触过,不免羡慕,便道:“轮到我了吗?”
“轮”伏璃破口大骂:“滚!姓裳的,你属狗的吗?”
裳熵起身:“师尊,你还要吃吗?”
慕千昙轻轻摇头,把用来垫食物的小方巾递还给她,伸手拍拍伏璃后颈:“再给你一次机会,服不服?”
伏璃道:“呸,我绝对不服!我绝对会杀了你!”
“杀了我?”吃饱饭后的慕千昙格外有力气,也有闲心,环顾四周道:“你打不过我,你家那位南雅音更不可能,这里有谁能帮你?裳熵?你信不信我让她对你出手,她也不会拒绝。”
想也知道,姓裳的那狗腿子只会听她师尊话,别说对她出手,就算对她自己出手,怕是都不会犹豫。伏璃喷道:“我让我娘杀了你!”
慕千昙道:“那也要你有命回去才行。”放在她后颈的手抓住她头发,微微拎起来些,让她能看清周围:“你再看看这是哪里,荒郊野岭,距离你家十万八千里。你怎么让你娘来杀我?”
到这会,伏璃才意识到,那个能给她无限安全感的家,此刻远在天边。而这次出门,她没带任何一个侍卫,没人能保护她,甚至没人知道她的去向。
如果慕千昙在这把她杀死,为了给惊喜而对其隐瞒行程的母亲,根本无法帮她复仇。
她很有可能无声无息的死在一个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无人知晓!
平生第一次,伏璃感受到了恐惧。而这种情绪也迅速转化为怨恨。
瑶娥果真是妖恶,就是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怪不得不让她带侍卫出门,原来是安着这份心思,就不该听她的!现在着了道,可怎么办吧!
她正满心酸楚,感觉头发又被人抓紧了,上边传来那女人偏冷调的嗓音:“再问你,服不服?要是回答不服,你这头金发可留不住了。”
什么?伏璃大感吃惊。
剪头发?什么人能想出这么歹毒的法子啊?
对于一个非常爱美的人而言,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如果搁在平常,伏璃这会也该怂了。
可刚刚被威胁过,她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心中还残留着恨与惧混合的复杂情绪。
她不想在坚持了那么久后低头,可金发也是她的珍贵之物,是与她娘亲一样的血脉象征,不能轻易失去。于是,纠结难言,心都拧作一团。
盯着泥土里拼命钻洞的蚯蚓,极端痛苦后,她做出决定,还是不能认输!
“我服了,这次真服了!”
女人不吃教训,还是把她松开。刚能动弹,伏璃就弹跳而起,将头发甩到肩侧,一把握住,并挥出蛇骨鞭惊煞,用尖利一侧瞬间把头发从自己掌根处削去。
那一头漂亮的鎏金长发,从中截断,断面平直,像一片被裁下来的丝绸,静静坠地,融为一地金色。
“我自己剪了,你没法再拿这个威胁我了!”伏璃呼吸急促,呼哧带喘。
她松开手,金发飘荡回去,挨不着后背,末端最长的地方,也只到肩头:“看到了吗?我只是暂时认输,然后我就起来了,这叫什么。能屈,能伸。能屈!能伸!是该问你服不服!”
明明口中不饶人,眼中却含泪。这削掉的不是头发,而是她的心啊!
慕千昙微感意外。她本想在一次次抓铺和放生后搓掉这大小姐的脾气,没想到反而激起了反效果,且这人也比想象中的有耐性。
不过,她有的是方法。
“你过来,”她回头,冲还在震惊中的南雅音道:“就是你。”
南雅音还没能回神,就被叫去,脸色还白着,恭敬站在跟前,问道:“怎么了吗?”声音也有点哑。
慕千昙道:“跪下。”
伏璃脸色骤变,简直比剪头发时变得还厉害:“你干嘛!”
慕千昙没理她,转而看向南雅音:“让你跪下,否则我杀了你家小主人。三,二”
“你不许跪!”伏璃大叫,就要冲过来,可脚下又升起一个冰刺门槛,拦住去路。而南雅音已低垂视线,缓慢跪下去了,膝盖就磕在那片泥地里。
脑中瞬间充血,伏璃怒极:“慕千昙,你搞什么!”
“你为何生气?”慕千昙似乎很奇怪:“她不是天天跪吗?你伏家的宴会厅,牢狱,寝殿,红亭,有她没跪过的地方吗?你都见惯了,还生什么气?”
伏璃道:“那是给我跪!这一样吗?”
慕千昙道:“有什么不一样?难道她跪的时候,我们不在场?”
伏璃张嘴就像说话,却哽住喉咙。
没错,在场。
而且仅仅来过伏家两回的人,都已经见过很多次了,更别提光明宫里其他那些上上下下的侍从,看过多少南雅音跪在她面前的样子。
慕千昙又道:“是,你能坚持,你不服输,你少宫主的尊严最值钱,可她的尊严一文不值。就算你没习惯看她跪,她也习惯被人看着跪下了,她都不在意这种事,你介意什么?”
伏璃:“我”
平日里说的是好,只有身为少宫主的自己才有资格让南雅音跪,可她跪的时候,所有人都能看到,一定有不少人会在心里嘲笑,讽刺,看不起她。反复经历过这种事,还何谈尊严呢?
这种暴露在大众眼里的惩罚方式,也许会罚跪本身还要残酷吧。
她是惩罚,可她的本意不是如此,她只是没意识到
伏璃控制不住目光,下意识看去。跪在地上的女人果然面不改色,甚至还用口型悄悄给她传话,说没关系,她不在意这些的。
可是可是
伏璃舔了舔干涩的唇:“你可是上仙,你欺负一个没有灵力的凡人,你,你,你怎么好意思!”
慕千昙道:“你还是少宫主呢,你以权势压人,以亲人威胁,哪样不比我恶劣?”
伏璃磕磕巴巴道:“那也是我们之间的事啊,你懂吗?我和她,你是外人,与你无关。”
“嗯,你和她是一起的,”慕千昙抬手盖上了南雅音肩膀:“所以你明白了吗?你身上背负着两条命。”
伏璃瞳孔微缩。
喜欢死犟的人都不好驯,可慕千昙想一劳永逸,让她一次犯病后就不要再犯,免得进入危机四伏的封家后还要照顾她大小姐脾性。
发觉强硬方法不行,就改为柔情,而在场谁还有可能唤醒她的柔情呢,也只有南雅音了,此举果然也有效。见状,她趁热打铁,也稍微讲点道理:“我是平白无故教训你吗?”
伏璃眼里冒出泪花:“难道不是吗?我们是出来做事的,你莫名其妙就把我东西全扔了,还仗着修为高就欺负我。你比我大,你不该让着我吗?”
慕千昙伸手,先让南雅音起来,才道:“是,我们是说好出来做事,但并不意味我就成为你下人了,你搞清楚没。”
伏璃不服道:“我什么时候把你当下人了?”
慕千昙道:“那你把我当什么呢?”
“我”伏璃顿了顿。她忽然意识到,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倒不是她胆大包天,驱使一个上仙忍让自己,而是打心眼里就惯于使唤身边人,没改过来罢了。
“有吗?”慕千昙静静看着她:“有吧。”
伏璃脸颊一鼓一鼓。
慕千昙道:“你娘亲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都出了光明宫,谁还惯着你?”
伏璃甩头,不理她。
到这步,怒气应该褪得差不多,只要再加点料,就能让她听话很多了。慕千昙起身,走到她面前,语气正式了些:“伏璃,我不是陪你出来玩的,我也没有那个义务。如果你是能负起责任的大人,如果你还想让你母亲为你骄傲,就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我们目的相同,你做我的同伴,可以共进退。但你如果把我当成你的下人,想要我事事顺着你,那就一拍两散,要不要处决你还得看我心情。”
踢开脚边的金发,伏璃扭头过来,昂首挺胸:“我是大人,我当然能担起责任。”
慕千昙道:“那从现在开始,端正态度,好好做事,能做到吗?”
深吸一口气,伏璃抬起下巴,伸出拳头,要和她对拳。
“在我们家乡那边,比起碰拳,还有另一种表达成交的动作。”慕千昙转身,握住裳熵的一只手腕,把她人扯过来,把她的手当做自己的手递出去:“叫做握手,这样更正式一点。”
伏璃也学着她的样子伸手:“那你干嘛不用自己的手。”
慕千昙很干脆:“我嫌弃你。”
伏璃咬牙切齿,但想起自己是大人,要像母亲那样情绪稳定,便只是哼了声,两只手交握,晃了晃,立即松开。她道:“成了。”
说着成了,心里想把刚刚发生的事都抹去,可身上还疼着,头发也短了很多,都没之前好看了,哪里能说不在乎就不在乎。于是,委屈感还是接踵而至,她鼻头红了,眼眶泛酸,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在眼泪掉下来前,她转身面对河边,只给几人一个背影。
南雅音想要上前,被慕千昙拦住。她从纸袋里拿出一块肉条,走到少女身后,问道:“你干什么呢?”
伏璃哽咽道:“我就是在这吹吹风,怎么,大人就不能吹风了?”
“可以,大人还得吃饭,”慕千昙把肉条递给她:“赶紧吃,吃完去找密道在哪。”
伏璃把脸别开:“我不饿,等会再吃。”
高强度练了一上午,又是最像猪一样最能吃的年纪,怎么可能不饿,不过是面子还过不去罢了。慕千昙道:“你不是能屈能伸吗?”
肉条在她胳膊上敲了敲:“该屈了。”
最终伏璃还是吃了,吃掉三条。
坐着休息时,南雅音不断开导她,终于也让她相信了,现在这个发型也是好看的。至于她和母亲的联结,当然不会因为区区头发的断裂,就有所影响。
不过,倒也不是南雅音为了安慰人乱说。
伏璃原本的长金色,飘逸如雾,金色曼舞,任谁也不能说一句不好看,可这并不是最适合她的发型。因为她五官浓烈,颇有异域特色,还略带攻击性,长发并没有给她增益,反而消减了这种感觉。
如今,长发被剪,成了齐肩短发,视觉中心落在脸上,不仅增加了那种凌厉感,还让整个人都更加轻盈利落,俊秀无双,比长发合适太多。
她那边还在做心理建设,李碧鸢道:‘没想到啊昙姐,你哄孩子有一套。’
慕千昙道:‘哄?不,这是结交人脉。’
等她做完献祭这事,可就没有女主角来揭穿伏家的阴谋了。伏家会继续世世代代发达,那么和迟早会继承家族的伏璃打好关系,之后的收益是无穷无尽的。
而想要和这种人混熟,光靠顺从或结交可不行,必须要用非常手法,给她留下深刻印象。恰好这里有一个教育人的机会,慕千昙便多方招数轮番轰炸了,要是搁在其他人身上,早就打完了事,费什么功夫。
李碧鸢道:‘你别给自己找理由了,我觉得你纯粹就是想教训她而已。’
慕千昙道:‘我还想教训你,要体验一下吗?’
‘我走喽。’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很好看了,我没在意这事。”伏璃悄悄把眼泪都擦干了,才让南雅音停止夸奖。
她看了眼慕千昙,干咳几声,捏起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那我们现在说正事。要进入封家,需要通过三层关卡。”
“第一:就是围住她们家的面具木墙,叫做疮面。第二:毒雾,会让人做梦。第三:狗群,就是字面意思。这三关都非常难,而且只要被发现,里面人也会同步发现,功亏一篑。”
“而琴姐跟我说的密道,其实是一处非常大的蚁穴。出口在外面,钻进去,从另一边出来,就是封家内部了,绕过三道关卡。但这件事是她在我七岁时告诉我的,说实话,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不知道那个蚁穴现在是什么样子。”
第186章 一定要得偿所愿
七岁到如今,十来年过去,别说是蚁穴,就算是人们所住的城镇,也会有较大变化,更别提可能已换了几百世代的蚂蚁,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但转念一想,也不能完全说死。毕竟动物不似人类,就算无事发生,也会为了更好的环境而迁移。相比较之下,它们更为稳定,只要生存环境没有经历剧变,只要不存在使它们无法生存的天敌,基本上就不会挪窝。
那处蚁穴比起十几年前,即使有所变动,应当也只是在经年累月下,内部结构变得更复杂了而已。
“所以,要去吗?”伏璃在地上大概画出那蚁穴位置,试探性问。
慕千昙起身:“带路。”
都走到这里,没有任何理由放慢步伐。目前为止还没有比走地道更好的方法,就算那蚁穴已修成迷宫了,也得去看看。
由于伏璃也是第一次来,且她只知道文字地址,所以她并不能在一开始就找到准确方向。但好在她提供的目标特征还算明显——废弃村镇。
具有一定规模的村镇,比一个小小的蚁穴入口要显眼太多,寻找难度直线下降。且还隔着一座山,就算闹出动静也不怕被封家发现。于是几人分头行头,在太阳落山前,找到了那片藏在暮色中的破败村子。
光是看这大山荒寂阴毒的样子,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有人生活过。然而,拨开生长过于繁盛的藤蔓与齐腰杂草,那一大片点缀在缓坡上的,的确是一处还算完整的村落。有围墙,有田地,有房屋,有畜舍。只不过,已经无人居住,完全废弃了。
伏璃道:“就是这里,要去找村长家,好像是最高的那里。”
缓坡最高处,能看到一栋二层小楼,就是蚁穴所在之处。
四人穿过杂草堆,步入村子。入眼皆是朽烂大半的屋宅,与被掩埋到只留一层表面的青石板路面。这里风不小,吹得那些残木晃晃悠悠,发出吱呀吱呀的钝挫声响。
往深处走去,从倒塌的天花板和墙壁来看,每一栋宅子都有所不动,应当是各自主人家按照自己喜好修建的,泥土里还半埋着许多装饰,看得出来大部分是手工制作,极为用心。走过大半个村子,见到的基本都如此。
往往只有吃喝不愁生活幸福的人才有余力装饰屋子,从废墟里也能看出这村子曾经是怎样繁盛热闹的情景,不过如今,仅有风再次光临。
一路爬上缓坡,来到那处二层小屋。大门已烂完,石砖垒成的围墙倒还在,可也饱经风霜,爬满青苔。从正门走进,院子泥地里插满了沤烂的植物,黑刺刺像是针,但实则一碰就化。小楼还**,框架都还在,内里却空空如也了。
“要找到井,井口,”伏璃边碎碎念边在院子里转,很快找到目标:“这,这边!你们过来。”
另几人靠近,看见那口井,就在院子角落里,头顶是一棵枣树的残荫。
水桶倒在旁边,与绳索和木棍搅烂在一处。井口上方无遮拦,四壁也是用石砖围成,因时间风化,已成青黑色。站在水井边缘往下看,里头黑洞洞的,深不见底。有冷风吹上来,但闻不到丝毫水汽。
怎么看,都只是一口普通的废弃水井。
慕千昙抬手贴上石壁,传输部分灵力往下探索,口中道:“你确定是这里?”
伏璃望上看,看完枣树又回头看楼:“缓坡上,两层楼。枣树下,一口井。没错,就是这。还得做点别的事呢,先别着急。”
水井里有水有泥,资源丰富,且温度适宜,蚂蚁会喜欢这种地方很正常,但无缘无故想叫它们出来,就得用点手段。慕千昙收回手:“一次性说完。”
伏璃卷起袖子:“很简单的,就是要先去找三头牛,杀掉后丢进井里,给蚁后上供。它们满意了,就会让我们进去。”
三头牛,这条件不难完成。裳熵最擅长抓动物,遂举手自荐:“我去找吧,我找得快!”她急性子,没等回答,先一溜烟跑远。
这片山看似荒凉,但过来的路上,慕千昙已看到不少动物,倒是不担心能不能找到。不过,肯定会花点时间,正好再趁机问几个问题:“钟明琴具体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封家也是个大家族,里面住满了人,上上下下数千有余,要安置这么些人,建筑与道路必定修得曲折复杂。进去这事可以用地道解决,但想要在里面找到某个特定位置,还不能惊动谁,也不是件容易事。
伏璃叹道:“她当年没和我说,还真不知道。”
慕千昙道:“她告诉你怎么进自己家,难道不是让你以后有机会偷偷找她玩的意思吗?”
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应当不会有什么刻意的阴谋暗算,也不太可能预想到十几年后的今日,朋友会通过这种方法来找她。地道在当时的她眼里,只是一种类似过家家的有趣玩法。而把这个方法告诉别人,很大可能是为了分享,并让他人也能从同样的通道来找她玩,来达到瞒过大人的目的。
可说了密道,却不说自己住在哪,是什么原因呢?
一方面,有可能她觉得自己会在出口接人,不需要。另一方面,她的住所也许距离洞口很近,没必要。如果是后者就好办,但若是前者,少不了再花心思寻人。
“应该是有那个意思的,因为她还跟我说过,她喜欢从这里进出,感觉无拘无束什么的,”伏璃蹙着眉尖,拼命回想:“但是也就这些了,她当时还说了什么,我不记得,因为我那会不喜欢和她玩来着”
慕千昙顺着问:“为什么?”
伏璃抱着双臂,有些不自然道:“我跟她其实不算是同龄人,而且那会她很有精力,又吵又闹的,烦人。”
听到同龄两字,慕千昙想起一茬。
曾经伏璃是五岁时才到家,且神智也是从五岁开始的,她与差不多年纪的钟明琴,严格意义来说的确不算“同龄人”。
而吵闹这点,在前段时间慕千昙去祭坛打听消息时,也听一位老侍女讲过。说琴大人精力充沛,调皮爱玩,逢人就打招呼,特别又活力。现在看来这些形容应当也都是真实的,那老侍女没说谎。
“咳咳,”沉默须臾,伏璃握拳抵在唇前,眼现试探之色:“瑶娥上仙,我还有件事得跟你说明白。”
慕千昙:“嗯。”
伏璃动了动喉咙,又干咳两声,像是鼓足勇气,才开口道:“其实我不能确定琴姐她就在家里。”
慕千昙抬头看她。伏璃赶忙补充:“但是咱们可以先去瞧瞧,如果不在,就重新出去找。在找到她人之前,咱们之间的契约都有效,你看怎么样?我这也不算是说谎吧?”
她只知道钟明琴失踪,却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那天说这种谎话,不过是为了打听慕千昙为什么要知道字迹主人而已。到了后面,也是觉得多一个上仙带路,更有保障,便顺势邀请,就有了如今的局面。
一路上,她有想过怎么说清楚,可还没想到理由,就先被教训一顿。
经过刚刚的事,她意识到瑶娥是真有可能对她动手,就不敢不重视那个契约。眼看就要进封家,万一在里面找不到人,被发现那是谎言,可就糟糕了,不如提前说明,看她什么反应。
没想到,慕千昙并未生气,甚至脸色都没怎么变。她道:“你不能确定,但我可以确定,她应该就在家。”
伏璃奇怪:“啊?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关键就在于那份活骨肉。钟明琴不仅回过家,还和江缘祈出门一趟又回来了。若是没其他事做,她应当还会在家里,就算现在不在,早晚也会回来。但慕千昙没有解释,反道:“如果我不知道点什么,是不会和你共事的,你不靠谱。”
伏璃听到这话,本有些不开心,但本身就是自己骗人在先,也就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是裳熵回来了。她跑着来跑着去,额头出了层薄汗,袖子裤腿都卷起来,露出白花花的肌肤。在院门口招呼一声,来来回回几次,依次放下三头半人高的小牛。
那三头小牛皆皮毛柔顺油亮,长得很好,嘴里嚼着什么,尾巴一甩一甩。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天真地眨着乌黑的眼,要亲近人似的晃着脑袋。
“对不起对不起啦,”裳熵推推它们的屁股:“我师尊要办事,只好牺牲你们了!”
慕千昙握住一只牛的牛角,拉近一点。手从角滑到头顶,无视它黝黑的眼,注入灵力。瞬息间,表面还看不出什么,大脑已被灵力轰碎。小牛连一声哀嚎都没发出,便浑身僵硬着倒下。
按照同样的方法解决完两头牛,慕千昙拿匕首在它们身上划出数道伤口,还未凝固的鲜红色流出,血腥气霎时浓郁。几人一同施力,把三头牛丢进去。
结结实实的几百斤肉掉进水井,只在刚开始撞到井壁时发出点声音,到后面隐入黑暗后,并没有沉重的坠地声,像是被吞吃了一般无声无息。
慕千昙等了一会,就算是再深的井都改碰底了,里面却没动静。由此可见,这座井果然有问题,不似看起来这般简单。
紧接着,那井内忽而亮起光点。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贴在井壁上,处于黑暗中,像是星星。后来亮点逐渐变多,连成片,照得整个井壁都在发光。而仔细望去,那单独的发光点竟然就是蚂蚁,它们最高处已爬到了接近井口的位置,统一一闪一灭后,又潮水般褪去。
伏璃喜道:“同意了,这是可以进去了!”
裳熵扒着井壁往下看,迟疑问道:“师尊,好多虫,你不害怕吗?”
她到现在还记得在当初的山外山,她师尊因为看到糖榕森林里的蝉群而不舒服的画面。
“就那样吧。”慕千昙拍拍伏璃后脑勺:“你先下去。”
“切,下就下。”伏璃一手抱住南雅音,另一手在井沿上一撑,两个人坠下去,很快消失。
慕千昙望着下方,光是想到蚁穴内成千上万条蚂蚁,就感到头皮发麻,手脚微软。
但那又怎样呢,该去还是要去。
为了达成目的,她已经做了太多不想做的事,可还是经历了数次失败。无论如何,这次都一定要得偿所愿。
第187章 虫群
她按住井口石壁上的青苔,表面上不动神色,内里却不断给自己心里暗示,尽量先习惯想象中的画面。感觉差不多时,就要一鼓作气跳入井口,可又被一只手臂拦住了去路。
“要不”
她听见少女试探性问道:“要不然你变成那个然后我带你进去?”
平时都是有话就说的性格,就算知道被揍,也不会遮掩,直来直去。现在却只说一半,还用那个代替,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但也许是潜意识里还想拖一拖,慕千昙依然回了:“什么?”
裳熵似有点害羞,扭扭捏捏做了个手势,两只手掌合并画圆:“就是那个,小小的,小灰鹅。你变成那个鹅,我抱你进去,就不会碰到那些蚂蚁了。”
光一个鹅字,慕千昙脑中出现的是追着人咬的大白鹅,而在听见后面的内容,且认出她手势后,她才反应过来,裳熵说的应该是她之前在壶城意外中招后变成的企鹅,而两者之间天壤之别。
埋葬于脑海深处的记忆被冷不丁提起,慕千昙陡然尴尬。她按住青苔,手指蜷缩间,划破了几片青绿。
去壶城那次,算是她少有的,在裳熵面前丢脸到无地自容的经历。
细数那时的罪行,竟有主动爬人头,踩人脸,任由搂抱,让人帮忙洗澡等等,种种在平时想都不会想的荒唐举动。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可她始终都难以理解,想不明白,辗转反侧,便只能将此归结为中招之后,心智随着外表变化也受到影响,不得已而为之,并把这段记忆打包埋进土里,踩实了,当没发生过。
而如今,就算只是想起,都觉得尴尬到像是有指甲在脑子里挠玻璃,这大傻龙居然还敢提,甚至眼中还充满期待,想要再尝试一次。
慕千昙动作向来比思维快。她抓住裳熵的衣领,用力往下一拽:“你先下去垫着吧。”
少女身体失衡,还未惊呼,便坠入深黑不见底的井口之中。慕千昙也不再犹豫,一脚踩上边沿,裙摆翩跹,如一朵恰好盛开的冰蓝色花朵,飘然入内。
水井很深,向下坠落时,猛烈吹拂而过的风异常寒冷,且越往下温度越低,仿佛掉进冷库。
慕千昙心中计算着高度,坠落了约莫五六丈,才触碰到地面。而脚刚踩上去,便听噗嗤一声,脚底深深陷入潮湿泥地,像被吸住。
她向前走了两步,先摆脱坠地带来的冲击,接着手扶上墙壁,感受到同样粗糙湿润的泥土。这种指向感明显的触觉让她立刻联想到爬行在洞穴中密密麻麻的蚂蚁,于是骨骼战栗,起了身鸡皮疙瘩。
就算是向来无所畏惧,也明确知道区区拇指大小的节肢动物无法对她造成伤害,可面对骨子里会害怕的东西,还是难以说服自己不去在意。
也许尽头处有河水流过,空气水汽深重,充斥潮腥气。前方幽暗,冷风吹来,毫无声息。而在这万籁俱寂之中,一只手伸过来:“师尊?”
洞穴内没法站直腰,慕千昙撑着膝盖,应了声:“嗯。”
裳熵问:“你冷吗?”
除了刚刚那些发出光亮的蚂蚁,这蚁穴内没有任何照明,而此时蚁潮褪去,穴内昏黑。就算近在咫尺,慕千昙也看不清她的脸,但却似乎感受到了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指节匀称修长,手心纵横着颇为年轻的掌纹。
“不冷。”
“我在你前面呢,只要你想,一伸手就能碰到我。有猫官帮你开道,不管是老鼠还是蚂蚁都通通拿下,所以你不要害怕。”
“少说废话,快点往前走,跟上伏璃。”
“知道啦。”
前方也恰好传来伏璃的呼喊:“你们跟上啊,这边很绕,稍不留意就拐到其他地方去了,待会要是丢了可不好找。”
她的声音在空洞蚁穴内回荡,于是,这支仅有四人的小小队伍开始在庞大的蚁穴中前进。
没走多远,脚下便从泥地转变为一种薄脆的物质,覆盖于泥土上,起初作用不详,但往深处走,就逐渐猜出用途——应当是为了防止水源侵害蚁巢而制作的特殊防护。
由于那层防护,此起彼伏的清脆破裂声响起,方便确认位置,倒不会走散了。而这声音也引来了不少此地主人,它们大概是没想到借道的是这么一群大家伙,眼睁睁看着防护破碎,也不好反悔,只能抖动触须,警惕她们不要造成更严重的破坏。
为了不看清那些蚂蚁爬行的姿态,给自己多添心烦,所以慕千昙始终没开照明,但前方的伏璃开了,点起一个火折子。借着那一点光,她看清了那些注视着自己的蚂蚁是什么样子。
黑脑袋,黑身体,蜘蛛般的细腿,针刺般的背甲,遍布全身的坚硬短毛,与脸上那对钳子一样的口器。
在荒芜之地生存了至少数百年的它们,早已修有灵性,也改变了自己来适应环境。它们的身躯并不似寻常蚂蚁般渺小,而是膨胀到足足有成年人手掌长宽,依然可怖,但瞧着倒是没有那种细小生物聚在一起挨挨挤挤的恶心感。
不过,怎么说都还是令人反胃。
“你在我后面吗?怎么听不见你的脚步声。”裳熵又在问。
慕千昙被转移注意,听清内容,颇为无语:“那么大的声音你听不到?聋了吗?”
裳熵道:“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响的,我分不出来了。”
慕千昙道:“那就不要听。”
能明显感觉到前方人的步伐变缓,声音也近了:“那不可以。”
慕千昙推她一把:“总是回头速度就会变慢,你不要等我,往前看,走你自己的路。”
“我不放心你。”裳熵说。
“这可是蚂蚁洞啊。”
“只是个蚂蚁洞罢了。”
碰巧,两个人同时开口,两道不同风格与情绪的声线叠在一切,撞击洞壁,带来比想象中还要更大的力量,致使洞内陷入安静,前方那点微火也消失了。
片刻沉寂后,走在最前面的伏璃碎碎念:“太潮了,火都点不起来,我要用灵力了,它们不会觉得我要攻击蚁巢吧,希望不会”
脆壳被碾碎的动静又接续上,慕千昙道:“走吧。”
裳熵顿了一瞬,道:“好。”
蚁巢内部四通八达,错综复杂,上下左右,乃至斜向都有可能出现岔路口,而三头牛完成的献祭只能容许她们通过一小部分区域,所以当她们可能不小心进入一些较为核心的建筑时,就会被蚂蚁驱赶。
如此,便没有走错,一路畅通,直到被一堵碎石墙壁挡住了去路。
啪啪两声,伏璃摸上墙壁,拍了两下,回声沉闷空洞。明显后面是空的,这碎石墙只是一种阻挡。
她啧了一声,想把这条路打通,好能继续前行。想到的瞬间就动手去做,她一击打上石壁,慕千昙听见石块碎裂的声音,在这其中,还有另一种突然密集的爬行声。她回头看了眼,发现不对,出声阻止:“别动。”
伏璃动作顿住,回眸看来:“怎么了?”
慕千昙蹙眉:“后面那些蚂蚁都不敢来这边。”
伏璃让手中的灵力火焰燃烧更旺,照亮了她们方才过来的那一截洞穴。果然,一直紧紧跟在她们周边,监视她们不能伤害蚁巢的蚂蚁们,此时和她们保持了一段距离,正望向石壁,略显焦躁地爬来爬去。看样子是想阻止她们前行,又忌惮着什么,不敢过来。
显然,这石墙就是它们建造的,为得就是隔绝。
从刚刚走过的长度来算,此时应当已经穿过了封家的第一层防线,那道围墙疮面。现在的头顶,要么是毒雾,要么是狗群,哪一个听起来都不算好对付。
慕千昙沉思片刻,让伏璃闪开,自己走到墙壁前,贴近查看。
这时,伏璃点起的那团灵力火焰散去了,在光明与黑暗交接的霎那,慕千昙自己也点起一团,幽蓝光线重新照亮洞穴。她从墙面上看到一条裂缝。
这墙是蚂蚁们用无数碎石拼凑而成的,里面融杂着沙子,小木棍,甲壳虫,碎屑等等,用某种物质粘合,不算非常结实。而伏璃刚刚顾及着不要被发现,并没有太用力,所以那道缝隙只是窄窄一条,像一道闪电劈开的瞬间,不足以透过它看见后面被墙壁隐藏的秘密。
会放弃一段巢穴,并选择封死,证明这后面有让它们畏惧的东西。如果她们破口这道墙,有能力应对之后的危险吗还是说,要去地面闯一闯?
正权衡间,慕千昙听见咔嚓一声,几块细小沙石掉落。
那道裂缝竟然扩大了。
没等她弄明白怎么回事,裂缝像是被撕裂般,再次扩大,无数碎石簌簌掉落,地面也开始震动,空气中传来一股腐腥臭气。慕千昙意识到有东西要冲出来,后退数步:“先退开。”
她的嗓音沉而有力,回荡在蚁穴内。然而,没有人回应她。
慕千昙回头看,另外三人与那群蚂蚁都不见了,整个洞穴空空如也,只剩下她一个!
她心中短暂弥漫开不安,而后变为一种尖锐的警惕。她迅速转头,重看向前方,惊讶发现,那道裂缝竟然不见了。
准确来说,是整面石壁与方才掉落在地的碎石都凭空消失。而在她灵力光晕照不到的黑暗远方,臭气越来越重,难以嗅闻,仿佛前方有尸山血海似的。
灵光波动间,照在慕千昙侧脸上的光也随之轻颤,使她紧绷的表情更加冷漠。
她放轻呼吸,听见一阵细碎的,仿佛爪子摩擦泥土的声响,连绵不断。她没时间去思考这是什么声音,它就猝然拔高,刺耳无比,浪潮般汹涌而来。
起初,慕千昙只看到贴在洞壁上的一圈蠕动黑影,猜测不出那是什么生物,而紧接着,那黑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这边冲击,伴随着啃食的口器碰撞声与难闻的腐臭气息,挤压着冲击着争抢着尖啸着一拥而上。
慕千昙看清了,那是密集到头挨头脚挨脚的虫群。
第188章 我们走散了
瞳孔骤然紧缩,脖颈到整个后背都被一股毛骨悚然的冰冷恐怖所覆盖,慕千昙几乎下意识就想释放灵力,炸开周边一切。
那灵力已涌到指尖,只要稍一松懈,就会立即向前方冲去。关键时刻,她想起自身处境,明白已走到这步,不可中途而废,便生生忍住。
这口憋在胸腔的冷气,直叫她四肢都麻痹起来,那虫群狂潮却没有因她的状态下滑而停止,反而像是吸取了某种养分般,更加猖獗,更加疯狂,似能听见它们口器碰撞时的扎扎作响。
由于情绪紧张,眼前的景象近乎扭曲,慕千昙深呼吸,冷静,冷静
瞬时压缩到极致的负面情绪过于扎实,犹如无法化开的浓稠猪油,糊住思绪与五感。如此极端情景,她意识到需要一股强大的外力来使自己清醒,才能思索方法,摆脱困境。
此时没有外人在场,需得自救。
这念头产生的瞬间,她迅速用灵力凝出一根锋利冰刺,握住一端,毫不犹豫扎入手心。
鲜血溅出之时,尖锐剧痛像是一盆刺骨冷水,兜头浇下,使她眼前空明,前所未有的清醒。
这时,她发现于灵力光晕中漂浮的浅浅白色,如薄纱般,仅有薄薄一层,一挥即散。
霎时,她心头雪亮。
虫群已压到跟前,不足三丈,窸窣声震耳欲聋,可慕千昙已彻底恢复沉静。她放下预备攻击的手,凝视着逼近的深色虫群。
根据伏璃所说,封家的第二道防御关卡是毒雾。
方才那道碎石墙壁后方,应该就封存着部分雾气,由于被伏璃打出一道裂缝,所以气体泄露,站在最前面的她就首先中招。
不然,无法解释其他三人的突然消失。哪怕实力再强,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做到在一位上仙面前,悄无声息将他人转移。
这雾气叫做毒雾,却并非真的带毒性,让人触之即死,而是会让吸入者产生幻觉,看见会让自己产生恐惧情绪的事物,轻则心生退意,原路离开。重则神思癫狂,迷失原地。
两种结果都有着同一种特性,那就是,都是间接受影响,而非直接被雾气所害。
毕竟幻觉是虚体,并不能带来实际物理上的伤害。
那么也就无所畏惧了。
慕千昙在原处不动,看着那虫群极速涌来,靠近,再靠近,黑云般压来,逼至眼下!
紧接着,两线相撞,足以穿透耳膜的尖啸刮擦身体。她握紧双拳,屏住呼吸,手中灵力忽闪。
然而,她没有感受到任何东西触碰到她的身体,黑潮如此凶残涌动,却如柔和的海水般流过她身躯,又一窝蜂滑向身后深处的黑暗。
她的想法没有错,这东西没有实体碰撞,仅仅是假把式而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也许是察觉这种方法并不能将人吓到,虫潮没有持续太久便消失,画面与声音顷刻散去,她眼前再次出现那道碎石墙壁,丝丝白雾从中泄露。
她收回手,转头望去。那三人还是不见了,一圈蚂蚁围在尽头处,还在观测她的动作。
看来不仅她中了招,另几人也难逃幻觉,并且被引到了别处。
碎石墙壁上依然只有一道裂缝,说明她们并没有从这里离开,那么只有原路返回,或者去了蚁穴可能通往的其他地方。
有了刚刚那番思想争斗,慕千昙已没那么抗拒蚂蚁,便向前几步,走到它们面前,尝试询问道:“有能出去的路吗?”
就这么一会时间,这部分隧道内已充盈雾气。蚂蚁们浸入其中,却没有什么特殊表现,说明雾气对它们没有作用。
同时也说明,那道碎石墙壁隔绝的并不是雾,而是其他威胁。
如此未知,不值得从此处冒险。
慕千昙微微凝眉。
片刻后,她抬头向上看,准备先回地上,直接从毒雾中闯闯。
裳熵她们站位靠后,吸入的毒雾量应当很稀少,所以幻觉也不会持续太久。等她们清醒过来,定会回到原位寻人。发觉此处空空如也后,按正常思路,也该去陆地上寻找。
既然最终都会在地上汇聚,那慕千昙可以先过去,等先出了雾海,再考虑下一步行动,是救人还是等待。
蚂蚁们就算开了灵智,也并不能理解人类的话,可却还记得她们献祭三头牛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借道。如今任务已完成,没有让陌生威胁停留在家中的必要,便自然而然带她去寻最近的出路。
跟随蚂蚁走了一阵,脚下泥路开始向上,变成缓坡。没过多久,坡度越来越急,土质也变硬。走到最后,蚂蚁们退去,慕千昙摸到上方一个由蒲草做成的盖板,用力向上掀开,外头是炼狱场景。
刀山,火海,油锅,被剥皮拔舌砍头的人。尖叫,鲜血,熔岩,以及无数捧腹欢笑的小鬼。这是标准的民俗故事里的地狱,也是毒雾给她编织的又一场幻境。
空气中充斥着烧焦气味,难闻至极,但还在忍受范围内。慕千昙从洞内爬出,放下蒲草盖,比划出蚁巢洞穴走向,并无视地狱,大步朝反向走去。
为了阻止她前进,长相丑陋的小鬼们到她身边跳来跳去,吐眼睛呸舌头,并把唢呐铜钹吹吹打打,聒噪又幻灭,还将碎肢断颅捧到眼前,将鲜血抹在她脚下,做尽恶心事。
这种场面,若是放在慕千昙刚来这世界那会,怎么说都得先吐两场,做足心理准备再继续。
可现在的她,早已经历过更为反胃的场景,甚至亲手了结过人命,再面对这纯粹的血腥,也就提不起半点恐惧,还不如刚刚那场虫群。
发现此招无用,地狱幻境也如方才的虫群般消散了。而这会她正沉浸于浓雾中,所以没有任何缓冲,下一幕已接踵而至。
熔岩地面转变为正常土地,蓝天白云于头顶铺陈,烧焦气味被水果甜浆味取代。
爬满葡萄藤的竹架下,站着几个女人,皆是熟面孔,表情却无比陌生。
“瑶娥,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我真是错信你了。”说这话的人是盘香饮。
她在最前方,年纪稍长。平日里,只要不是刻意让自己显得和颜悦色,那么正常状态下散发的气场也会极为压迫。此时,她不仅面容冷肃,眉头紧皱,本就低沉的嗓音还更是严厉,充满责备,像是事情没有任何回转余地,而慕千昙罪大恶极,无法原谅。
从来都挂着笑容的江舟摇也难得黑脸:“在下把您当好友,请您吃了饭,喝了酒。如今看,都是喂给了恶魔。您不值得被关照,浪费在下一片好心。”
其他几位要么是殿主,要么是她们各自的弟子,说出的话则全是责备,一声一声,逐渐重叠,如刀似剑。
这毒雾有点东西,若非提前知晓是幻觉,还真难以分辨是真是假。
慕千昙步伐仅仅停顿了一瞬,便接续而上,从她们正中间穿过。理所当然的,没有碰到任何实体。谴责声逐渐被抛到身后,很快散去,几人身形扭曲,溃败为雾,凝聚出新的角色。
脚下地面骤变为奶白,黑色细线将它分割,向远方延伸为瓷砖地板。空旷的房间内很安静,头顶的白炽灯泡一闪一闪,内部传出灯丝细微的爆鸣。
慕千昙往前走,听到自己脚上的高跟鞋与地板碰撞的清脆啪嗒声。
与人齐高的大瓷瓶排在她身体两侧,里面种满了许多种昂贵的观赏植物。绿意摇曳中,她看见前方站着一个身穿绿色旗袍的女人。
在某一道脚步声后,女人转头望来。
慕千昙看见那张脸,立即刹住脚步,像是着了电般低头,避开那道必然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这是完全下意识的动作。
心脏怦怦直跳,快要撕裂胸腔独自逃离。慕千昙紧咬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扎在原地。手心出了层薄汗,冷得仿佛结上冰。
她第一次在这幻境中停下脚步,并且一时间,竟没能有勇气继续向前。
她并不害怕见到这个人,她只是还没做好准备。
之前那么狼狈离开,至少再次相遇,要足够体面才行,可她现在还不行,她依然没能改变这摸爬滚打的命运
不不对,这只是幻觉罢了!
指甲掐在冰锥刺出的伤口上,新一轮刺痛激醒全身。她极为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沿着旗袍上植物的花纹向上,到脖颈,到下巴,到红唇,那女人恰在此时开口:“那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这样”
慕千昙警铃大作,她已经预示出女人后面将要说出的词语,这熟悉到窒息的预感让她情绪绷到极点,控制不住的扯下孤鸿,拉满弓弦,一箭撕裂空气飞射而出,正中那女人的脸。
女人的面容从中破碎,而嘴唇蠕动,吐出了最后两个字,温柔至极:“没用。”
慕千昙瞳孔颤动,又射出几箭,直到那女人支离破碎。她对着尸体怒道:“你已经没资格教训我了。”
来不及收好孤鸿,她急速向前冲去,想彻底撞碎这幻境。可终于摸到她情绪开关的毒雾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那穿着绿色旗袍的女子再次出现,层层叠叠,站满房间,所有人都念咒般重复那句话,魔音入耳。慕千昙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用管,都是假的,可还是控制不住从疾走变为奔跑,且越跑越快,脚步错乱,呼吸不畅,冷风贴上气管,肺叶干燥到疼痛不已。
没用,她确实没用啊,明明知道是幻境,还是找了它的道,连基本的冷静都保持不了。
不,这不是她的错,她只是没准备好!
都那么大年纪了,奔三的人,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可不是没用吗?
但那又如何?真的有人面对她的处境,能做到更好吗?凭什么责备她?凭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
其他人也没那么倒霉啊。哦不对,不是倒霉,是活该罢了。
心中仿佛有两道声音在打架,慕千昙头痛不已,干脆再唤出冰锥,刺入手心。这次用力极大,冰锥尖端扎入骨缝,受力断裂。鲜血喷溅而出,像小型喷泉。那些令人烦躁的响动终于全部消失,重归平静。
慕千昙气喘吁吁,握紧拳头,无法阻止血液往外冒,瞬间就染红了整个手掌与裙摆。她干脆不管了,也不止血,就这么往前。
幻境再次散去,这次拦在前方的,是一大片炽热滚烫的岩浆。
岩浆海会在这里出现,无疑和裳熵有关。慕千昙没有停步,目光随意搜寻着岩浆表面,猜测幻境会怎么安排。
是让裳熵在火海里翻滚,骨肉溃烂着向她控诉*吗?
还是会让她强拉自己也跌进去,一同体会浸泡在岩浆中的感受?
猜了几种可能间,她已走到了岩浆中心,却依然没找到那大傻龙的身影。正疑惑间,头顶上传来某种声音。她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女人浮在半空中。
那人面容清高孤冷,如玉塑成。血色不畅,脸色苍白过头,鼻梁高而挺秀。双眸如泉,晶蓝明澈,深邃幽盈。她身量极高,墨发云流,浑身黑衣,又笼于黑雾中的,更显冷入骨髓,就连岩浆烘出的过曝般的橙黄色光线都无法暖化。
慕千昙顿住脚步,她看见那人缓缓飘来,直到与她一同站在岩浆海上,相距不过一臂。
就算面相已有了相当大的变化,也不难从眉目间认出这是谁。慕千昙先打破沉默:“你长大后是这个样子吗?”
黑衣女人道:“可能吧。”
是了,她自己都不确定,幻境也不该知道一个人长大后的样子。这应该只是慕千昙的想象,结合书中描写所共同勾勒出的皮相吧。
相对无言,黑衣女人垂下眼睫,视线落在她不断滴血的手掌上。
“你受伤了。”她说。
慕千昙道:“想要前进就需要付出点代价。”
黑衣女人问:“我也是那个代价吗?”
她声音非常平静,那双蓝色眼眸也没有情绪起伏,就算一寸寸细致去寻,也找不到任何不忿或怨憎,仿佛只是在问你有没有吃饭般寻常。可慕千昙没有回答。
“好吧。”黑衣女人知道了答案,侧过身,后退一步,给她让出前路。
为什么呢?
幻境不该是会让她产生恐惧的存在吗?
慕千昙不想深究,也不愿多说。她再次迈开脚步,没有犹豫。擦肩而过时,她听见女人说:“伤口记得包扎”
她回眸,正撞进那蓝色眼底。
“师尊。”
“师尊!”
年轻与成熟的两道声音叠加,在耳边拉长尖啸,慕千昙如梦初醒。脚步声自身后传来,着急忙慌。岩浆梦境崩塌,山石大块坠落,一只有力的手穿过破碎幻境的边缘,抓住她手腕。
“师尊?真的是你!”
那道黑影彻底消融,如冰化水,只有那两点晶蓝仿佛还晃过眼前。慕千昙被拉力带着转身,看到白茫茫雾气里的少女,比刚刚更近的距离。手被她捧在怀中,嗓音踏实,落入尘世。
“我好像中那个毒雾了,我刚开始不知道,等反应过来,一转眼人都不见了。我赶紧出去,看到好多吓人的景色啊,然后,我跑啊跑,突然闻到你的味道,就跑到这边。本来以为是假的,没想到真是你!太好了!”
她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慕千昙掐住她脸蛋,捏出一坨白软的肉肉。指尖确定到那比常人略高的体温,证明这的确是真人,而非幻觉。
裳熵被捏脸,说话含糊不清:“干嘛呀。”
慕千昙松开她:“看看你是死是活。”
“我当然是活的,”裳熵摸摸脸,沾了半个手掌的血迹:“你的血都抹到我脸上了。”
刚刚用来掐人的手正是受伤的那只,就算到此时也血涌不止,在少女白净脸蛋上涂抹了大片红色。慕千昙道:“有意见?”
裳熵舔舔唇:“你给我加餐,我有什么意见,我开心啊。”
“”
手又被捉住,少女道:“刚刚看到好多恐怖画面诶,还好我提前知道那是假的。不过就算不知道,我也不会被吓到,我可是很勇敢的,而且什么都见过了,只有”
裳熵低下头,手指一下下捏着女人手腕,噘嘴道:“只有你吓到我了。”
慕千昙道:“我打你了?不该习惯了吗?”
裳熵扭扭捏捏,没有回话。看见血还在流,摸遍全身,想找伤药,然而那连口袋都没缝几个的乞丐破烂衣,哪里找的到?她下意识又想用自己最常用的止血方法,可舌尖还没探出,就被推着脑袋抵开了。
“不必,多好的东西,你自己留着用吧。”慕千昙冷声刺她,自己从储物袋拿出药。
药粉与伤口接触,刺疼得有些明显。她转移自己注意力,又去看对面少女的脸。
与幻境中那位的确眉眼相似,但情态可谓是天差地别。一个毫无心眼,一个太过稳重,几乎是两种极端。这样看又完全不像是一个人了。
算了,本来就是幻觉。
处理好伤势,慕千昙环顾四周:“她们两人在哪你知道吗?”
话音刚落,一声尖叫穿透雾气,金银玉器碰撞的叮叮当当声夹杂其中。远方有一点金色隐现,继而快速靠近,破雾而来,是伏璃充满恐慌的脸。
她看见慕千昙,立即扑上来,大叫道:“你不许说出去!”
钳住手臂的那两只手格外用力,是真人无疑。慕千昙有些嫌弃地推开她:“别发神经。”
伏璃抱住额头,眼睛睁大,死死盯着她,依然情绪紧绷,原地跳来跳去,不断重复:“我只是状态不好才输给你的!你听到了吗?而且你是上仙,你赢了我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啊,说出去只会丢脸!你不知道吗?回话啊?”
“你不许说!不许告诉别人!她们怎么敢笑我,一帮虫豸!小人!奴隶!我早晚把他们杀光!反正你不许说!”
她看到的幻境,大约是慕千昙把多次打败并戏耍她的事广而告之,引来众人嘲笑谩骂。这种程度,对比慕千昙看到的,只能称得上微不足道。她无语道:“这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事情吗?”
“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伏璃抓紧头发:“每次都是你,上回也是,就你敢教训我!又打我又骂我!你怎么那么大胆子?我还不能对你出手!你可真烦,哎呀,你不许说!你答应我!”
慕千昙道:“南雅音呢?”
“南”伏璃仿佛被按下开关,浑浊的双眼都清醒了:“哦对,她去哪了?”
她眼中浮起了真正的恐慌:“我们走散了。”
第189章 白鸽
对于她们修者而言,毒雾不被灵力所阻,直侵神经,能够称一句可怕,但面对时,并非没有自保之力。而南雅音只是个身体不算很好的凡人,这毒雾对她损害绝对不小。且这里还是重重机关,危机四伏的封家。
在这里走散了,若不能及时找到,基本就意味着牺牲。
可能是从没想过会这种结果,伏璃慌了神,脸唰一下白了:“我就是一转头,怎么就不见了?”
“去找她。”慕千昙果断道:“我走了很远,差不多也快到尽头了,等找到人我们就立刻出去。”
她在蚁穴中走了一段,上岸走了一段,后面又跑了一段,大概计算距离,已经是一个比较惊人的数字了。作为三道防线之一,如果过于宽广,反而不容易进行管理,正正好好三段幻觉之外,很有可能就是边界。
伏璃急忙答应:“好!”
身处浓雾中,不辨前路,最怕走错方向,兜兜转转浪费时间造成的后果,很有可能就是吸入过多而癫狂。所以慕千昙扯住着急到就要窜出去的伏璃,先精确了自己过来时的方位,这才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走散的?”
伏璃绞尽脑汁回忆:“我记得也没多远可能也就哎呀我没算啊,记不清楚,反正我感觉只有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因为我不小心又中招了,产生幻觉,这才跑远的。”
从蚁穴中第一次中招到现在,可远远不止一炷香,这里有一段可疑的空白。慕千昙问道:“在分散之前,你们没有看到幻觉吗?”
“遇到了,在洞里的时候就遇到了。”伏璃抓抓脑袋:“那时候我看到好多虫子,恶心死了快,就往回跑,没一会虫子就不见了,我走回去,正好看见她,就跟她一起,发现那里没人了,才上来的。”
脑中控制不住想象着最坏的结果,由于过度心悸,她嗓音都在发颤,手也揉入金发,抓出一撮一撮。裳熵见状,拍拍她肩头:“你不用担心,肯定能找回来的,相信我师尊。”
伏璃面色一顿,强行摆手道:“什么啊,我没有担心,就是万一她死掉,这里可就没人能照顾我了,我不习惯而已”
慕千昙打断她:“所以你们一起上来之后,到你们分散,这段时间内是没有幻觉的。”
伏璃眼眸微睁,后知后觉道:“好像是喔。”
刚刚在雾气中,慕千昙不是没试过屏息,不起作用,只要视线范围内还有雾,那幻境就依然会出现,且一个紧接着一个,连缓冲都没有,可这两人竟然能做到维持一段时间不受影响。
“你们俩个做了什么?”
伏璃竟有一丝紧张,用力摇头:“什么也没做。”
慕千昙追问:“用没用灵力?说没说什么话?有没有什么不太寻常的举动?”
伏璃道:“统!统!都没有!非要说的话,我怕她走丢,所以拉住了她的手,除此之外,真的什么都没做。”
慕千昙了然,原来关键在这里。
毒雾被吸入时,会自动翻出脑海中恐怖的事随意拼凑,造成只在中招者眼里的虚景,而这一招只有在独自一人时才有效果。只要两个人之间有接触,也就是两个真真实实存在的人产生链接,那虚景就会因为“虚假”的概念被打倒就不攻自破。
试想,幻觉再如何与现实相似,也只是雾气虚影。而与一个人拉住手,感受到另一端来自真实世界的存在,那虚影还要如何恐吓呢?这也是为什么,毒雾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们分散。
慕千昙方才脱离幻境,也是因为那大傻龙抓过来了。
想通这点,想要安全在毒雾里穿行就再简单不过。伏璃也明白了:“那我们要手拉手吗?”
“不用。”慕千昙拽住裳熵的袖子,准备撕一截下来:“只要有实体连接就好了,用绳子也一样。”
看出她的目的,在她用力之前,裳熵把袖子拽出来,为难道:“传家宝。”
还惦记着这件乞丐破烂衣是传家宝呢。慕千昙看着她。
裳熵眨眨眼,迅速转身抓住伏璃的袖子,没等人反应,便是大力一扯,只听一道刺耳的布帛撕裂声,整个袖筒被齐肩拽下来,露出完完整整的一条白皙手臂。伏璃惊呆了:“姓裳的。”
裳熵把到手的袖筒甩了甩,递给慕千昙:“用这个吧。”
伏璃叫:“姓裳的!”
这倒也行。慕千昙抿唇,接过袖筒,从顶端撕开,几段相连,搓成绳子。三个人,一人头,一人尾,一人中段,抓稳了,向伏璃来时的方向走去。
毕竟在别人家里,不敢出声喊人,只能用眼睛去搜寻,害怕错过,所以需要慢慢挪腾。好在抓绳子的方法管用,只要稍稍有幻觉出现的苗头,就立即拉扯绳子,并感受到对面的拉力,便可脱身。如此,只是速度慢点,还可以接受。
刚开始,有三个人在,伏璃认为能找到的可能性很大,心态还算平稳。可随着空空如也的回头路越走越远,她有些不太能稳住了。到最后,竟看见她们出来的那个蚁穴口,她张口说不出话,又去雾海转几圈,却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到这般地步,她彻底失去冷静,焦躁按着手指骨节,口中念叨着不该松开她的手。沉思片刻后,她打算直接出雾海,让封家人一起帮忙寻人,争取能在悲剧发生前将人找到。
慕千昙哪能任由她发疯,将人按住,正寻思着解决方法。这时,她听见鸽子的叫声。
这雾茫茫的荒凉地方怎么会有鸽子,她以为是幻觉,便掐了掐裳熵的脸。可谁知,那鸽子声还在继续,且越来越近。她意识到不对,松开两人,接着就看到前方雾气里跳出一只雪白的鸽子。
那鸽子眼眸深绿,光华明亮,像人的眼睛,似有情绪流动。看得出平日被养得很好,白生生的羽毛柔顺平滑,厚实一层,覆盖着身躯。它尖喙鲜红,仿佛染上了血。黑爪极细,撑在地上,一跳一跳,灵动至极。看样子并非来自幻境,更像是哪家仙人养的灵宠。
“白!”伏璃忽而叫道:“你知道我们来了?”
慕千昙想起之前某日交谈时,侍女们曾说过的巫女特征:白鸽与黑鸦。
这可能是钟明琴的灵宠。
她预知到几人会过来?还是纯粹碰巧?亦或者,只是听见动静来看看闯关的人是谁?
伏璃可没想那么多,扑上去道:“你看见南雅音吗?就是之前总跟我旁边那个,她在这迷路了。”
白鸽晃晃脑袋,跳着转身,蹦入雾中。
伏璃爬起来:“走,咱们跟着她。”
慕千昙权衡须臾,答应了。
三人跟随一只鸽子往前走,没过多久,便走出了浓雾。然而视野并未开阔,前方突然竖起一道黑色木制高墙,墙体隐约可见几排机关陷阱,就连脚下的地砖也有。不愧是喜欢捣腾乱七八糟暗器的封家,简直就是在陷阱里安家。
如果仅有她们几人,想要悄无声息进来,还真得费不少功夫。而现在有了鸽子带路,走了小道,轻轻松松绕过这道墙与第三道防线,来到来到一处阴沉沉的院子中。
虽然位于五大世家仙门之一的地界,但这处地方与外界宅院并无不同,都是四四方方的,毫无特色。
门前种了排柳树,枯枝拂动下的瓦片有些残破、墙面则由颜色较深的木块拼成,显得颇为厚重。院子门关着,伏璃上前推开,门板发出漫长的吱呀声,逐渐启开的画面里,是一个放置了大约十来个墓碑的院子。
真是个奇人,哪有在自家院子里放墓碑的。
就在这时,鸽子振翅飞走。伏璃往门里张望几眼,咬咬牙,先跑进去,喊道:“琴?你在吗?你看见南雅音没?”
慕千昙听见开门声,接着是一道薄而无情的嗓音。
“东院。”
“啊,真是你啊,原来你在家里是住在这种地方好先不说了,我去看看她。”
慕千昙扶着门扇,抬脚跨过门槛。院子正后方是一座宅子,被打通了两道墙壁,更像是大点的长亭。而在这亭中,坐着一个女人。
她一袭白衣,衣如宣纸,纸上密密麻麻写着一串串字迹,仿佛无数咒言,包裹着她的身体。而这字甚至延伸到她脖颈,停在下颌处,突兀断截。再往上看,面容白若敷粉,唇红若丹,一双异色眼瞳,与那墓碑相称,如同活在幽深洞穴里吃人为生的美丽妖精,不似常人。
白鸽落在女人肩头,她斟上两杯茶,开口道:“瑶娥上仙。”
她望来:“请坐。”
第190章 是我呀
桌上两盏茶,溢出袅袅热气,一杯在女人面前,一杯在对面。角落点了根香,刚烧了个尖,猩红忽闪。墨色小几下方,还摆着一个蒲团。这些都是见客姿态,仿佛就是在等她到来。
慕千昙刚跨过门槛的脚顿了顿,不动声色扫视了院子,没能察觉什么危险,刚刚安全跑进去的伏璃也证明了此地没有陷阱。她目光转了一圈后,回到女人肩头的白鸽上。
她们四人会来封家的消息,这世上不该有第五个人知道,可为什么这人一副早有准备,毫不意外的样子?
后一只脚也跨过门槛,慕千昙一甩裙摆,走下阶梯,穿过数道墓碑,大步往屋中去:“琴大人的这只白鸽养得真好,聪明伶俐,还能认出没见过的人是谁,佩服佩服。”
钟明琴道:“并非是白告诉了我来者是谁。”
她嗓音如琴声,铮铮动听,但似乎只有一根弦。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都平稳过度,没有起伏。若是句子长了,怕是听来有些别扭,像是假人在说话。
慕千昙掀起一片墨蓝色的暖帘,走进屋中:“那就是琴大人神机妙算了。”
那只颇有灵性的白鸽,正微微歪着脑袋,用闪着翠绿光芒的眼珠注视她,一动不动。女人的眼神与她相似,一瞳为墨黑,一瞳为暗紫,如两片漩涡,各自扭转,深处不见底。
异瞳,是封家子女诅咒缠身的象征。江缘祈就是如此,姜泯亦是。
看来这位巫女也未能幸免。
钟明琴托住大袖,翻覆手掌,苍白手指次第滑动,行云流水,像是将要融于空气的冰。白鸽跳上她指节,轻轻啄了啄她指尖,而后振翅飞离。与此同时,桌面上也有一道黑色扑腾而起。
慕千昙定睛望去,那是一只乌黑油亮的乌鸦,由于颜色和小几一样,所以方才她没能看见。如今那白鸽与乌鸦都飞到高处,栖在一根黄铜棍上,互相拿尖喙梳理彼此的羽毛。远远望去,竟像是太极图一般。
“不知瑶娥上仙找我所为何事?”钟明琴抬眸望来,脸侧的两撮发丝擦过脸颊,后面稍长的部分披散下来。这发型用现代较为流行的话来说,是一个标准的公主切。
慕千昙回过神,坐上蒲团:“我还以为琴大人能算出我为什么来呢。”
钟明琴道:“只知来人,不知来意。”
虽然她这么说,但仅仅是预感到有人会来找,并精准预测是谁,对于慕千昙而言,已经算是很了不起的能力。如果她也有这种本事,就不会白跑那么多趟,走那么多弯路了。
这么想来,倒是能理解为什么江缘祈被她点破了那么多秘密后,依然只是愤怒和疑惑,而没有过度怀疑她的来处。毕竟自己就有一个会预言的妹妹。
况且,慕千昙作为天虞门的人,还有一个更强的掌门盘香饮在身边,也具有预言能力。估摸着江缘祈认为她也会那么一星半点,才没有深究。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慕千昙手探入储物袋,忽而想起什么,动作顿住。
她转头看向裳熵,这大傻龙从刚刚进来后就四处张望,满脸好奇,又有点怪异,有时还专注望着钟明琴身后,脸现思索。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你先出去。”慕千昙赶人。
裳熵瞪眼:“为啥呀。”
慕千昙道:“去看看南雅音怎么样了。”
“哦哦!”裳熵转身跑开:“好嘞。”
跑出屋前,她又转头看了眼,仿佛这屋里有东西吸引她似的。
慕千昙也随着她视线环顾屋内,那正背两面被拆掉的墙面先不说,这屋里也没有几件正常的家具。
打眼去望,房间左右宽敞,地面铺着坑坑洼洼的石头地砖,落了层薄灰,像是谁家用来储存土豆与红薯的老旧地下室。墙角竖着一对扫帚,一支簸箕,一个头毛七零八落的拖把,旁边挨着摆了个蒲团。像是要在屋里开会,这样摆放的蒲团有十来个之多,两两相对,看着都很新,似乎刚买不久。
无论从哪里看,都是一眼望到头的尘灰无趣,甚至还有点让人隐约不适,也不知道是哪里让那大傻龙看入迷。
“我现在出去了。”裳熵揉揉鼻尖,一溜烟出去了,过了没一会,又嘿咻嘿咻跑回来:“她在哪间屋里呀。”
钟明琴再次翻覆手掌,依然是左手。白鸽仿佛听到了命令,从黄铜杆上飞下,掠过门前矮檐,带路去了。
慕千昙的目光随着她离开,一直到看不见人影,便自然而然落到了院子里的墓碑上。她问道:“那里埋着谁?”
碑上没有字,也就看不出埋的是什么人。她本以为这会是什么隐秘,也只是顺嘴一问,估摸着会被敷衍过去。却没想到钟明琴并不避讳,很快给了回答,只不过这个答案让人有些意想不到。
“还没想好。”她喝了口茶水。
进来封家费了不少力,慕千昙也有些口干,见她喝茶,自己也端起杯盏。
茶水刚凑到眼前,她看见杯底沉着几块指节长短的圆粗物事,表面粗糙,断截面有圈形纹路。这泡的并不是茶叶,而是一种不知名字的树枝。
怪不得闻起来味道那么怪。
她之前学过泡茶,听过些故事,说某些人不爱喝茶叶,就爱喝那些奇奇怪怪的短树枝,迷恋那种满嘴清苦的味道。她也尝试过,结果相当难以接受,自此就敬而远之。实在未曾料到,会在这异世界碰见一位。
慕千昙放下茶盏:“院子里放墓碑,琴大人倒是不怕犯忌讳。”
钟明琴道:“本就是要破风水。”
“此话何意?”
“院中困墓,聚拢死气。房屋漏风,财源散尽。家无安置处,邪崇入梦中。门不上锁,不贴神,不拦鬼,不拦小人,不拦奸邪恶。破富贵,破健康,破财运”
果然如慕千昙所想,当她说的话较长时,那让人别扭的非人感就会明显。而这样的声音,又偏偏说了一连串让人哭死不得其解的话。若是没有个前情提要,知道这是在解说她自己的屋宅,还会以为这都是她用来诅咒他人精心设计的呢。
只听说有人为大富大贵好命好运苦求一个好风水,为此一掷千金者大大有之,怎么还有人截然相反?就喜欢费劲种种布置,把“穷恶苦”一锅端进自己家
慕千昙再次对上那双异瞳,隐隐猜出原因。
该不会这就是她所承受的诅咒吧?
她出生五大仙门世家中的大家族其一,自小锦衣玉食,受尽宠爱,就算离开家,也是在另一个大家族过日子,且地位并不低,会得到崇高的尊重与优待。而她却受诅咒影响,爱上不断吃苦,厄运缠身,钱财散尽,穷苦煎熬的倒霉日子。
于是,生活的富足让她喘不过气来,对于贫穷与朝不保夕的渴望永远无法实现,也就有了另一种“求不得”。
说不上来的感觉,这诅咒是毒还是不毒呢?
钟明琴忽然抬眼,对上她目光:“不是。”
慕千昙愣了愣,才意识到她是在否认自己心中关于“诅咒”的猜测。
什么鬼,她也会读心?
钟明琴道:“上仙的眼神实在太明显,只要我不是瞎子,就能猜到您的意思,不必多想。”
慕千昙道:“看来您不仅会算,还会猜。”
钟明琴道:“过奖了。”
“既然说到这个诅咒”慕千昙问得更深一步:“不知琴大人是否愿意透露您受到的是什么诅咒?”
她拿着那本书过来,算是有求于人,知道的更多,也就有更多与人交易的筹码。
对于这种问题,钟明琴也毫无遮掩:“之前我不懂,如今倒是明白了,约莫是:无情无念。”
听到那四个字,慕千昙豁然开朗。怪不得她这一副带了光滑面具般的平淡无波样,说话只扯扯唇,其他地方一丝褶皱都没有。嗓音也是这么毫无感情,原来本来就已被诅咒剥离了情感。
与这种人交易,怕是没什么可拿捏的。
慕千昙道:“所以你离开伏家,就是因为诅咒让人失去了对伏家的感情?”
钟明琴道:“那个地方还不足以称为我的家。不过,我离开那里,的确是因为诅咒在我身上彻底应验。这些年来,我一直都知道纠缠我的是什么样的恶言,我尝试过反抗,但失败了。”
慕千昙忽然想起伏家那位老侍女说过,她见过钟明琴小时候,明明是一个笑容很甜,见到人就喜欢打招呼的,热情十足的女孩,怎么长大之后就变得避世又冷漠了呢?那两位侍女还为巫女真正的性格争到不可开交,谁都不能说服谁。
如今看来,两位应该都没错。她幼时的确开朗,可这持续了十几年的漫长诅咒,一步步吞噬她情感,扭曲她性格,这才造成了前后那天堑般的差距。
不过,即使失去灼热的情念,还不足以让她离开住所,毕竟这东西没有实体,不会说简简单单一下就没了。可如果有一天,快乐,兴奋,痛苦,悲伤等等全部被完全清除,她被扔到情绪的真空里,再也无法产生对任何事物的眷恋。
到这时,离开自然成了第一选择。
而她说她反抗过,也许她白色长袍和脖颈上那一条条墨色咒语,就是她想要把什么东西留在身体内的证据。可惜,没能抵挡血缘里遗留而来的顽固诅咒。
提到这个,慕千昙不免联想到封家其他人。
江缘祈所受的诅咒是接连失去重要之人,作为男主,这个在书中自然会被女主的爱化解,但现在就不好说了。姜泯则是不停想要结束生命,书里没提这么个小人物的结局,也就不得而知。而江舟摇则比较幸运,应该是她们家为数不多逃过一劫的人。又或者说,只是还没到诅咒发作的年龄。
思想飘了一转回来,慕千昙见她似乎什么都不介意回答的样子,便问道:“你从伏家离开后,与江缘祈一同去了万药仙岛,并拿到了活骨肉,是吗?”
钟明琴:“是。”
慕千昙心中暗自升起一丝激动与期望。
她与江缘祈关系不和,而那家伙是个笑面虎,也爱撒谎,所以当他告诉自己活骨肉被用掉时,她是有点不信的,直到现在也是一样。
如果这真是一个谎言,那她还有机会走前一条路,也就不用再去修正那本书。想到这里,她嗓音里也微微多了点温度:“活骨肉现在还在吗?”
钟明琴的回答打消了她的所有期望。她干脆道:“不在了。”
慕千昙沉默片刻,刚刚紧绷的身体又无可奈何的松下来,接着心中涌起一股烦躁。她语气不耐:“给封家主用了?”
钟明琴道:“不,是给我用的。”
这可出乎意料了,但紧接着,慕千昙也猜到她为何要用给自己。
她是因为诅咒彻底应验而离开伏家,那么她此后的行动应该都是围绕这个而进行。想要去万药仙岛找活骨肉,可自己的力量不够,一个私自逃离的人也没办法去向伏家寻求帮助,所以选择回自己家,并与江缘祈联合,动用自家的家族势力去拿,同时找一个假的来应付封家主。
这样,江缘祈既然完成了封家主要求他做的事,她也得到了想要的,两全其美。
至于她为什么需要活骨肉,约莫这个药,就和她身上那些咒语一样,是她为了抵抗诅咒而付出的努力之一。
慕千昙没想到活骨肉是这么戏剧性的被使用了,一时间心中积了点躁郁,可又不能发泄。毕竟接下来,她还得托人帮忙呢。于是,只要深呼吸几次,按耐住脾气,把那本书拿出来,放到桌上。
“你还记得这个吗?”
钟明琴垂眼望去:“记得。”
慕千昙道:“这本书中的阵法绘制有误,还请你再研究研究。”
钟明琴抬手覆盖在书面上,将书滑到自己面前,翻开来:“瑶娥上仙难道尝试过?”
慕千昙捏住茶盏:“没有。”
钟明琴看她:“如果你没尝试过,你怎么知道她是错误的?”
慕千昙拿出之前就想好的托词:“这里面没有一个阵法是能够轻易完成的,布置一次所消耗的材料都足以让一个小型宗门倾家荡产,更别提还有些是完全是一次性用品,当然要提前确保完全正确。我曾听看过这书的人说过,有些阵法并不好用。所以还请你再多看看,修改修改。与此相对的,你也可以让我帮你做一件事,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会倾力相助。”
到钟明琴这种层级的大师,如果被人质疑作品有误,往往第一个反应不是去想哪里错了,而是觉得面子被拂,下意识否认,并恼羞成怒。可她很平静的接受了:“好,我会再看一遍。至于让上仙您帮忙的话”
她没有思考太久:“您帮我找找生命的意义吧。”
又是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回应,可慕千昙也想不出一个无情无念的人,除了追求意义,还能追求什么。在沉思片刻后,她答应了。
“那就这样吧。”慕千昙一刻都不想在这个屋里多呆,下意识就要喝下方才端起的茶水,到嘴边才想起来不能喝。正要放下,又听见对面女人说道:“您喝吧,茶盏中是我为你配制的解药。”
慕千昙挑眉:“解药?”
钟明琴道:“从万药仙岛回来,您身上应当还有诅咒吧,这个药可以帮您摆脱。”
冰蓝色衣袖之下,的确还藏着一道道自仙岛上遗留下的黑色诅咒,慕千昙一直没怎么当回事,却没想到这些也在那女人的考虑之中。
慕千昙道:“诅咒这种东西,仅靠喝药就可以解决吗?”
除了仙岛那次,她也没经历过这种事,也没看过相关书籍。按照她的刻板印象,诅咒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靠自己肯定没法解决,应该是依靠跳大神之类的开坛做法才可以驱散。谁知道,居然喝药就可以。
钟明琴道:“诅咒只是一种顽疾,是病就可以用药来医。只要它能影响到您,您就能影响到它,从来没有没有全然单向的困扰。”
慕千昙心道:原来如此。
外面已黑透了,几乎未点灯的屋子里却有荧光忽闪。慕千昙端着茶盏,正想去喝,忽而感受到脊背上凝固着一道道视线,耳边也听到由小而大的细细碎语。
她转头望去,发现屋内那十几个蒲团上,都分别坐着一个半透明的幽魂。有人提灯,有人蒙面,有人沉思,有人高谈论阔。他们似乎从白日就坐在那里,干着自己的事,只不过随着夜色降临,而显露了身形,暴露在慕千昙视野里。
她好像知道白天吸引裳熵目光的是些什么东西了。
再转头回去时,她看见钟明琴后背也趴着一位少女。
那女孩魂魄幽绿,年岁十六七,眼眸天真,脸蛋小巧。她有着一头柔顺丝滑的长发,有一部分垂落在钟明琴胸前,两条细瘦的胳膊穿过瀑布发丝,绕过女人脖颈,紧紧搂住。她半张脸埋在女人脖颈间,身子一晃一晃,不时发出笑声。像是孩童在给长辈*撒娇要吃的,又像是在取人性命。
这样明显的动作,钟明琴不可能没有感觉。但她还是白日那张脸,连眉毛的弧度都没有动过一丝一毫。
一个本该把鬼当杂耍的巫女,却被一只鬼缠身,这一定是她故意放纵的,至于理由,那就不清楚了。
眼看奇景,慕千昙再次沉默,这次倒没有抗拒,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苦得要命。
钟明琴让她先住在这套宅子里,等她研究完阵法,把书还给她时再离开。慕千昙没理由拒绝,去了她安排的房间,中规中矩,但比她自己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要好太多了,至少没有反向风水。
她推门进去时,见裳熵从桌边跳起来:“师尊,南雅音生病了。”
她那个凡人身躯,经过一遍毒雾,不生病才奇怪。慕千昙把拿来的茶壶放到桌上:“不严重吧。你把这个喝了。”
“不严重,伏璃在照顾了。”裳熵捧起茶壶:“这是什么”
“让你喝就喝,那么多事。”
慕千昙到床边坐下,掀开衣袖去看。那几道黑色痕迹果然不见了,所以药的确是有用的。怪不得钟明琴会想着要去找活骨肉来治自己的血缘诅咒。但现在看,好像连神仙药活骨肉都没能把她治好啊。
轻轻叹了口气,她放下袖子,起身去洗漱,回来后直接倒在床上,心烦意乱。
生命的意义,这应该属于哲学问题吧?真的会有固定答案吗?
慕千昙心道:‘李闭眼,你上网搜搜,什么是生命的意义。’
李碧鸢道:‘你认真的吗昙姐,你要用搜索引擎来应对巫女吗?’
慕千昙把枕头放好,扯过被子:‘试试,看看科学能不能回答神棍的问题。’
裳熵也洗完回来,端着茶壶,像是端着宝贝,小心翼翼凑到床边:“师尊,这个苦苦的,你喜欢喝这种吗?”
她把茶壶盖掀开,往里望去,想看看是什么茶叶泡出的味道。
慕千昙闭上眼:“你应该回你自己屋吧。”
裳熵理直气壮:“她没给我准备房间,我没办法,只好睡在师尊这里了。”
慕千昙撑开一只眼,瞥她:“你别笑啊。”
“嘻嘻。”裳熵笑出一排大白牙,把茶壶放到床头,张嘴道:“想要冰。”
“你最近要的也太多了吧。”慕千昙凝出一朵冰昙花,像投球般扔进她嘴里:“每天都要吃,还吃很多次,你是着火了吗?”
不仅是吃磨牙棒的次数增加,她想要松开锁龙环放松的时候也加长了,每次看见她妖变,都要比上一次要更加明显。真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快要彻底妖化了。
裳熵含住冰块,脸颊鼓了一块:“可是我牙齿很痒诶。”
慕千昙点评:“蛀牙。”
裳熵坚决否认:“没有!我牙很好的!不信你看!”
“不看,要睡就睡,不睡就滚。”
“睡睡睡睡,我睡着了,呼哈呼”她装作打呼噜。
慕千昙扔了个枕头下去,把她声音蒙住,而后转身背对着床边。双眼凝视着墙面,疲惫次第涌上,她阖上眼。
又是个不太清净的梦,外加白日里那雾气影响,噩梦更是具象化。慕千昙不堪其扰,只睡了几个时辰便猛然惊醒。睁眼时天还黑着,是不早也不晚的时候,她气喘吁吁,浑身冷汗,哪里都不舒服。
喉咙有些焦渴,她记得昨晚上裳熵把茶壶放到了床头,便伸手去摸,摸到后拿到跟前。不想下床拿杯子,打算直接喝。可还没倾倒茶壶,手心就被一股力道顶了顶。
那力量来自茶壶盖。
她将茶壶放在曲起的膝头上,手心点起一团灵光,皱眉望向那被顶地一动一动的茶壶,头发有些发麻。
这不会是进老鼠了吧?
她刚想把茶壶扔出去,那壶盖恰好被顶起。缝隙之中,一条蓝金色小龙冒出脸,两只快有半张脸大的蓝色眼睛,水汪汪的,眨巴眨巴,憨态可掬。龙须是白色,湿哒哒垂在两侧,如同细丝。
她头戴着茶壶盖,像是戴着帽子。整条龙刚好盘在茶壶里,浑身鳞片闪动着蓝金色光芒,如同钻石,又如价值连城的昂贵玉器玩具。
“”慕千昙以为自己梦还没醒:“什么东西?”
小龙伸出细爪子:“是我呀,是裳熵呀。”【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