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月色下,在昏黄灯笼下,看清巷口站着的是一位身穿锦绣绸缎,头戴黄金玉簪的少女,腰上的黄玉瑞兽玉佩价值千金,衣摆却沾了些许污渍,还有些褶皱。
少女手里拿着一样物什,不是兵器暗器,而是——
李不言头又侧了侧,定睛一看,竟然是路边神棍手里桌上常拿来卖弄自己通晓天机的龟壳?
他眼珠子向上转了下,盯住对面那种惊慌失措又强装镇定,止不住抖着嘴唇,好似在忍泪吞声的陌生面容。
朱唇皓齿,螓首蛾眉,双眼里透出的却是一股子不谙世事的蠢劲儿。
估摸着又是哪个大户人家离家出走的千金小姐吧。
李不言紧皱的眉头松开须臾,终于知道方才感受到的那股不同寻常的视线是何种视线了。
原来是一股蠢气。
“你——”
持剑的男人还没说完一整个字音,就发现被他在心底划归为富家蠢小姐的白宜之盯着他半晌后,赶忙后退数十步,像是在避瘟神。
“………”
如果不是她脸上眼睛里透着一股足足的浓浓的憨傻之气,李不言一定会一剑砍了她。
白宜之躲在巷口的墙壁缝里,只露出一双扑闪扑闪的担惊杏眼,手却不由自主地按在袖口的白雪梅花针上面。
只要这人一动,她能迅速射出梅花针。
她觉得这拿剑的男人好像是个剑客,又好像是个杀手,就是一点都不像《剑侠风流录》的主角剑客苟无名。
她以为,江湖剑客都应该像是苟无名那样的,是能说出“世间万物皆蜉蝣,我独逍遥自在仙”的惊艳绝伦之人。
可这个人的眼神看向她,就像在看一具将死的尸体。
其实老实讲,站在尸体血泊里的恶煞男人长得实在是不差。
长身玉立,鹤骨松姿,掷果潘郎。
如果不是现下这片可怖诡异的景象,如果没有他脚下那五具还冒着热气的尸体,男人实在是白宜之迄今见过的最上乘容貌之人。
手里的龟壳忽然嗡鸣不止,天边玄月立在东南,亥时一刻的更声从远处似有似无飘入白宜之耳中。
视线瞟向倒在血泊中的三枚铜钱,仔细探看一眼才发现,竟是在这天圆地方里指向李不言的吉卦。
又见李不言黑靴踩过一地血渍泥泞,弯腰拾起那三枚落在地上的铜钱,手指在铜钱上摸索了两下,眼神若有若无的掠过墙根下的白宜之。
竟是玄洞门的天元通宝铜钱,这铜钱市面上都少见得很,连黑市都没几枚。他还是十五岁时在师父的钱匣子里看见过一次才认得的。
这蠢女人究竟是何来历?
他微微停顿后,还是选择了在白宜之眼皮子底下揣进了自己腰包。
天元通宝铜钱,一枚价值千两呢。
白宜之见这人提着剑朝自己走来,还顺道儿把自己算卦的通宝铜钱私吞了,双眼不由又瞪大一分。
这这这钱,不对,这不是,不是钱啊,这买不了炊饼啊……
“大……大大侠,这——!!”
李不言停在离白宜之的三步之外,手里的铁剑唰唰两下,染血的剑尖便停在白宜之双眼间,还往下滴了一滴血。
血滴“吧嗒”一声,手中的龟壳突然停止嗡鸣,白宜之感觉到卦象中的贵人似乎就停在她面前,却在剑尖定在她眼前时,瞬间紧闭双眼。
破碎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惊恐又迅速的抬起右手,来不及反应,只听“咻”的一声,寒光闪过,白雪梅花针便如风一般急速飞出。
带着腥甜味的凉风刮过白宜之面前,溅落几滴难闻的血水洒在了她身上,其中一滴,滴落在她脸颊上,就像被火蚁咬了一口,又凉又烫,顺着白皙的肌肤滑落,在脸颊上好似开了一道血色的疤痕。
李不言的剑砍断了那枚梅花针,针断成了两截,唰唰唰哗啦啦的掉回白宜之脚边。
泛着冷气的铁剑“哗啦”一下,铁剑寒气刺痛脖颈皮肤,白宜之嗅到这血剑客身上铁锈味混着稻草香,紧接着,那把沾了满地尸体血的剑便抵在白宜之纤细脆弱的脖颈边,再往里深一寸,便会擦破肌肤留下一串血印。
冰凉的令人倒竖汗毛的铁器,就像是十二岁那年抵在白宜之脖颈上的大刀一样,可今日的梅花针失去了作用,她的呼吸不由短促几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里紧紧攥着龟壳。
卦象是好的,指引是对的,他是贵人,是贵人。娘,娘亲,保佑我,万事大吉万事大吉,一切顺遂一切顺遂。
“哪里来的蠢货神棍,真是找死。”
李不言阴恻恻的声音撕开白宜之心中不停安慰自己的碎碎念。
白宜之陡然睁开双眼,不敢直视那柄血剑,颤颤巍巍的像个小鹌鹑,睫毛不停扑闪着,却仍坚强不屈地抬头直视李不言。
正面来看的话,是真的很好看。
此刻,她脑海里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秦青孜的那句话:“江湖男子十个九坏,还有一个是骗子。你可得留个心眼儿,不要轻易相信男人,尤其是长得好看嘴还甜的男人!”
但是——
她哆哆嗦嗦小心翼翼的从袖子里摸索出三枚铜钱,随意的抛洒在地上。
铜钱掉在她鞋尖处。
白宜之与李不言一同低头看去,白宜之看的是卦象。贵人果然是他,这铜钱是幼时爹爹请的钦天监监司赠给她的,说是世间第一卦算神物,就算是只看铜钱都能指引迷津,肯定不会有错的!
而李不言——他此刻正想着:竟然又是三枚天元通宝!三千两在朝他招手!
白宜之看见李不言脚上黑靴一下子踩住铜钱,想起方才李不言捡起铜钱又捡半张炊饼的一幕,莫不是,这个人很穷又爱财?
茫然抬头时,又见他的剑似乎微微往外侧了一分,便突然福至心灵,忙往另一侧跨了一小步,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抬脚踩上李不言的黑靴,又突然伸手拽住李不言染血的衣襟。
李不言手中的剑不可避免的顿在原地,又在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情况下,自触碰到白宜之胳膊时又往外移了一寸。
白宜之踩在他脚上,踮起脚,可这样,视线仍不能与他齐平,白宜之便抬头掀起眼皮,眼睛亮闪闪地像只小鹿似的看向李不言。
《江湖风云》中有记,若一个女子遇上可怕的杀手剑客,但这个杀手剑客又迟迟不杀自己,那么,就可以喊他相公、哥哥、美人公子等等亲昵称呼,以此来破这个杀手剑客的定力,让他慌乱露出马脚。
白宜之虽然攥着李不言衣襟的手还在颤抖,但仍拼命扯着嗓子喊:
“相公饶命!”
话本里说这样叫喊能活下来,更何况,这个是她卦里的贵人,反正、反正丢人事小,保命和确认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贵人事大!
可李不言不是话本里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杀手剑客,他眉头微微蹙起,左眼眼角的浅痣随着蹙眉的动作也皱了下,却也不可避免地陷入微妙的沉默中。
“……………………”
好像巷子里那棵老榕树上正在睡觉的鸟儿都被这声音给惊得惨叫两声。
相……公?
李不言手一顿,愣了下,冷笑一声。
他承认,他是很帅很威猛高大,但,这小妮子在这样的环境场景下喊他相公,究竟是唱哪一处?他当了四年杀手,还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傻子。
更何况……他要是有这蠢婆娘当娘子,怕是早要被地底下的师兄们笑死了。
毕竟那些爱捉弄他的师兄们平日总说:“咱们不言生地这么俊,日后肯定是要娶仙女为妻的!快快叫师父他老人家准备好天女彩衣,免得到时候仙女不愿意跟不言归家哦!”
师父就坐在不远处,悠哉哉的喝着酒,乐呵呵道:“什么天女彩衣,我可没有啊,不言啊,你日后成亲,为师最多,哈哈哈,送壶梅花摘桃。”
李不言那时才十三四岁,听见这些调侃的话,面子上总是挂不住,总是板着脸说自己要去练剑了,其实耳尖早就红透了。
如今过了这老些年,亲耳听见有人叫自己相公,他却没有了当年那样的羞赧,只觉得很荒谬,很难堪,很……很什么呢,他不愿再品自己现下的情绪,只一把推开白宜之,剑尖挑起地上的三枚铜钱,抬手将剑身朝他一立,铜钱又落入了他的手掌心。
“你娘没教过你何为寡廉鲜耻?你是不是真的想死?”
白宜之听见娘这个字,神情落寞须臾,李不言眯着眼看见她本睁的大大的眼睛垂眸一瞬,心想难不成真没教过?
但白宜之却又很快振作,没有理会李不言阴凉发冷的声音,只一个劲儿地震惊地睁大双眼。
果然!她没被一剑封喉!
风吹过,掀起了李不言脑袋上的蓝色发带,吹到他肩膀上。
白宜之借着月色往他肩膀上看去,觉得这条发带飞起来的样子很眼熟,她看见李不言甩了两下剑,一边默默后退一边在脑海里回想到底在哪儿见过这发带。
蓝色发带,魁梧的大汉,掉落的拨浪鼓,小孩儿,万阐宗的符印……
她不敢看李不言身后的尸体,只敢盯着李不言肩上的发带,她记起来了!
那个跟着魁梧大汉消失在客栈门口的蓝色发带!她不敢再细想,唯恐自己撞上了不该撞见的一幕,毕竟话本里那些撞破江湖门派暗杀戏码的人都被一剑封喉了。
白宜之闭眼又睁眼,深吸一口气,右手抵在左手藏在袖子的龟壳,轻轻拍了拍,为自己打气。
“大,侠!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就是算了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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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卦里说,你是我的,桃花……我们!以后,以后是要成亲的!所以我才逃出家来找你,你是我命定的相公啊大侠!”
说着,白宜之挤出两滴眼泪,默默攥紧梅花袖箭,心一横,闭眼冲向李不言,猛地抱住他劲瘦有力的腰肢。
李不言沉浸在这女人荒诞的话语里来不及反应,便被她缠住了腰身。
淡淡道脂粉香气混着悦来客栈的熏香落入李不言鼻腔,金玉腰链和瑞兽玉佩仓皇失措的撞上他腰间那块带着无数裂纹的双鱼玉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粗布与锦绣毫无预料的交织在一起。
白宜之第一次触碰到这种极其粗糙的布料,脸颊很快被磨起一层淡淡的红印。她竟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难穿的布料。
李不言手中的剑僵在原地,本能地用手推开她,却发现这女人跟个膏药一样怎么推都不动。
她的头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能感受到她急促又害怕的呼吸,后腰那只不安分的手似乎又想射出一枚白雪梅花针。
“给我松开,你是属膏药的吗!”李不言攥住白宜之的胳膊,强行掰开她死死攥住他衣衫的手,“我不杀患脑疾者。收起你这些自以为是的狗聪明。”
白宜之的胳膊被李不言攥的生疼,却不敢怒不敢言,只在听见他说不杀她之后赶忙睁大眼睛,缓缓后退两步,露出些笑脸。
“我知道!大侠乃是小女子命定的……”
还没说完,李不言忽然抬手。
带着厚重茧巴的大掌陡然捂住白宜之尚在出气的口鼻,指缝里露出脆脆微微的两个字:“相……公!”
不远处突然传来轻微的铁链拖拽声,踏实有力,显然是练家子有内力的脚步声。
恰巧更声响起,不远处的声音一顿,李不言等了几秒后,听见这些人朝此地而来,赶忙轻喝:“闭嘴夯货!自己捂着嘴!”
说罢,便陡然拽住她的肩膀往上一提溜,嗖的一下飞身上了不远处的屋檐。
白宜之被提上房时,重心自脚底溜走,心跳加速得像是快要跳出胸腔,指尖颤抖着,慌不择路地把李不言的肩膀抓得死死的,不敢动弹一点。
她被李不言压着后背趴在屋檐瓦片下,腰间的玉佩腰链叮铃咣啷的响了好几阵儿。
李不言忍无可忍,用剑鞘抵着她的侧腰,压着嗓子怒道:“你要是再乱动,我就把你从这扔下去,让你和这些金玉银器一起合成肉饼!”
白宜之不敢再哆嗦,连点头都不敢,只怯懦懦地眨巴眨巴两下眼睛。
李不言听见身边声音停歇了这才专心致志看着走进巷子里一干人等。
白宜之顺着他的视线同样看去,只是脑子里却想起《江湖风云》里男女主角为了追一个盗贼,半夜趴在屋檐上偷看人家洗澡的桥段。
但现在嘛——
只见夜黑风高,陌生的黑衣人们围住青石巷,为首的正是白宜之今天见过的那个魁梧大汉。
他发出一声暴喝:“都他妈是一群废物!”
而房檐暗处,白宜之默默看了眼李不言揣着她六枚铜钱的荷包,默默用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上分别捏了三下。
她抬头望月,低头看李不言的剑。
果然,早前算出的锦城贵人仍旧指的是李不言。
她看向巷子里的那群黑衣人,这些黑衣人一点都不关心自己死去的同伴,反而大骂,一看就不是好人。随即她再看了眼李不言,这个剑客没有杀她,杀的都是黑衣人的同伴,那是不是说明,剑客真的不杀与江湖门派纷争无关的无辜之人?
锦城剑魄破新尘。
破新尘……
她在心底默默念起那个卦语,袖口的龟壳忽然发热,在寂静无声的深夜里,悄悄地裂开一条缝隙。
细微的裂破声令李不言偏头冷脸瞧了她一眼,眼里满是:你又要搞什么,能不能消停点儿。
白宜之赶忙眨巴眨巴眼,表示:非常抱歉。
她急忙伸手去摸,却又要避免身上的配饰叮铃咣啷地响起来,只好又急又小心地摸向龟壳。
《天机谱》有言:天命顺应时,自有意生。意,乃天命所归之象,一眼尽观之。
白宜之握着发烫,裂开一条缝的龟壳。
龟壳上只有两条缝隙,一条是她十岁那年算娘亲何时归家给她做紫苏虾时裂开,一条,便是现在。
她盯着李不言的后脑勺,眼神从惶恐不安,到震惊不解,再到闪闪发亮。
贵人?
贵人!
贵人啊!
李不言不知白宜之在想什么,只是看着那群黑衣人轻嘲出声,正与白宜之在他耳边说出的话重合。
“一群走狗。”
“相公,你叫什么呀?”
李不言的铁剑骤然出鞘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