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50-160

作者:上品俗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51章 祸起春楼(三)


    “小昭, 你今夜定是我的。”


    自说自话的胡羊世柯挥了挥衣袖,走了。


    不多时,春楼里又来了些客人。


    一进门, 他们也是一眼看中了苏珏,摆明了说苏珏一个人要服侍这帮人。


    可没想到苏珏还是不给面子,在那些男人要扯下他的面纱, 苏珏直接反握住男人手臂, 按在木桌上, 在另一个男人冲上来时, 苏珏看都没看直接一个巴掌打趴他,谁来都一个下场:找抽。


    门外的春楼姑娘们看得是又惊又怕,就怕得罪那些权高位重之人, 饶不了她们。


    完事后, 瞅着地上跪爬着的男人们,苏珏只是背靠在柱子,两手交叉而立,一双本是多情的桃花眼, 此刻冷眼俯视着这些人,就像看狗似的。


    随后, 苏珏无辜的歪了歪头, 像是在问他们:怎么?你们还来吗?


    学乖的男人们飞快摇了摇头, 连忙道:不来了, 不来了。


    可眼前的男伎实在勾人, 他们就站在那看看也好。


    “小昭, 你这招真是高明。”


    潘妈妈本以为苏珏会得罪客人, 却没曾想到, 这些客人就算挨了打也一脸赔笑, 甚至个个立下豪言壮语,定要独拥佳人一夜。


    苏珏心里无语,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莫名其妙的受欢迎。


    而那些人就是喜欢上赶着挨揍,也罢,那就吃点苦头好了。


    “妈妈,男人嘛,就是那么一回事,得不到和已失去的才是最好的。”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起哄。


    “他看过来了!”


    “天哪!这眼神好辣!”


    苏珏上眼皮快翻到天花板上去了。


    这些人是被他揍出脑子有病了吧?


    要不是他现在不能暴露身份,他都恨不得对他们说一句:死变态!


    但一想到那些人可能会更兴奋,苏珏忍不住浑身起了起皮疙瘩。


    对此,潘妈妈看着客人越发迷恋的眼神笑的都快合不拢嘴。


    她果然是捡到宝了。


    “小昭,你先上去休息,晚上才是你的主场。”


    “谢妈妈。”


    苏珏也不客气,转身便上了楼,刚才的那个胡羊世柯,出身名门,乃是的定国公的独子,自幼便锦衣玉食,这也就养成了他极度任性的性格。


    之前强抢过民女,那女子不堪受辱悬梁自尽,女子的父母悲痛之下选择报官,但官府怎么会做得罪胡羊家的事,案件不了了之,眼见申冤无望,女子的父母一头撞死在官府前。


    “好一个胡羊公子,既然你入了我的局,那便好好的演。”


    苏珏冷笑一声,越发期待今夜的竞价。


    ……


    夜色如墨,繁星点点。


    天胜街上百花争艳,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新来的花魁男伎引得城中无数公子哥儿竞相争艳,只为博取佳人一笑。


    为了达到利益的最大化,潘妈妈还特意安排了一场游街。


    时辰已到,一袭红衣的苏珏上了一顶精致的花车,花车上尽是娇艳的鲜花,四周还挂着粉色的轻纱。


    他坐在花车里,透过轻纱可以看到外面的人群和热闹的街道,以及抬轿子的轿夫。


    是桂平,吴江和黄烨,再加上另一个小厮。


    花车缓缓地抬了起来,伴随着欢快的鼓声和锣声,花车开始在街道上游行。


    见此热闹,人群纷纷围拢过来,争抢着想要一睹花魁的风采。


    只可惜,美人此刻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难见真容。


    即便如此,苏珏所到之处,仍是引起一阵阵的骚动和欢呼。


    不过半个时辰,闻风想要来看花魁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把路堵得是水泄不通。


    众人纷纷起哄,“公子,别那么小气嘛,给我们看看你的脸啊!”


    “摘了面纱吧!”


    “这位公子当真是春楼的新花魁吗?怎的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那还用问!虽说看不到全脸,但只看他那双翦水秋瞳、香雾云鬓,便可知其相貌定然不俗啊!”


    一书生摇着扇子点头:“嗯,依我所见,这位怕不是近几年来所有花魁中姿容最胜的一位啊!”


    见此盛况,潘妈妈笑着迎了上去,“诸位真是好眼光啊,我们新来的花魁当的是倾国倾城,只是没见过客,还有些羞涩呢!”


    此话一出,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苏珏甚至还在人群中看到了乔装而来的楚越。


    察觉到苏珏扫过来的目光,楚越十分坦然地与他对视。


    花魁竞价,她可不得来看着点,省得自己养的花被人端走。


    旁人有人热情地同楚越介绍,“这位公子,这花魁只一袭轻纱覆面,从不露真容,也向来不接待外客,今夜只有抛洒千金的客人才可与之度一夜良宵,我是没那个本事和福分了,不过我看公子相貌不俗,不如去试试!”


    楚越嘴角抽抽,她的十三可真受欢迎啊!


    “多谢好意,我还是不去了。”


    “年轻人,别气馁嘛,万一能独拥佳人一夜呢……”


    那人说着还指了指天上绝佳的烟花光景,全是为了见花魁一面而绞尽脑汁的嫖客们安排的。


    “其实说实话,这么好的美人,若是真的落在了那些无耻之徒手里估计也难了。”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心生不忍。


    “无耻之徒”这四个字还是刺激到了楚越,“那就试一试!”


    于是楚越理了理衣角,确认自己仪容仪表还算端庄之后便也跟着人群来到了春楼。


    又过了一个时辰,转了一大圈,花车终于回到了春楼。


    刚一进门,苏珏一眼便看见了早上调戏他的胡羊世柯,看样子他已等候多时。


    苏珏像是没看到他般径直走过,却被他一下子拉住了手。


    “美人,我们又见面了。”


    “放手!”苏珏不愿搭理他,一使劲就挣脱了胡羊世柯的束缚。


    眼见美人性格倔强,胡羊世柯越发被勾起了兴趣,所以他只是笑了笑,然后目送着苏珏上了楼。


    只见苏珏玉手轻轻一扯面纱,一张令人心驰神往的脸便露了出来。


    他往台上那一立,便是万般风情,举手投足间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娇艳欲滴,却又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清雅。


    身着红衣环佩叮当却不俗,面容精致如画、双眸明亮如秋水,顾盼生辉摄人心魄,微张的红唇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不消多说,台下人已看得痴了,不少人暗暗下了决心,今夜无论如何要试上一试。


    突然,台下的人群起了骚动,一道苏珏熟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


    “本公子来迟了!”


    苏珏定睛一看,是那日他故意冲撞的国公公子——鬼方山仓。


    这个鬼方山仓定国公的长子,也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但与胡羊世柯不同,他性情阴沉,行事诡谲。


    当日他冲撞了鬼方山仓,今日他成了花魁,鬼方山仓自然不会错过。


    这便是男人的劣根性。


    “不迟不迟,鬼方公子来得正是时候。”潘妈妈热情地迎了上去,赶紧招呼人上酒伺候。


    只一刹。胡羊世柯与鬼方山仓的目光相遇,两人之间的火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知道,今夜的花魁竟价其实是一场权势与财富的博弈,他们这些普通人无非就是凑个热闹,给人家当陪衬罢了。


    “哼,胡羊世柯,想不到你也来争花魁?”鬼方山仓冷笑一声,语气中充满着挑衅。


    胡羊世柯眉头一挑,不屑地笑道:“鬼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花魁竞价向来是有能力者得之。说白了,你鬼方山仓有何资格与我争?”


    听闻此言,鬼方山仓脸色一沉,冷声道:“好啊,那就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还未开始,二人已是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之后随着潘妈妈的一声高呼,花魁竟价正式开始。


    起拍价一千两黄金,瞬间便被人群中的楚越以一千五百两黄金的高价超越。


    烘托气氛而已,她最拿手了。


    “二千两!”胡羊世柯眼也不眨的加价。


    鬼方山仓自然毫不示弱,立刻以三千两黄金的价格反超。


    接下来两人你来我往,价格一路飙升,引得宾客们阵阵惊叹。


    “五千两!”胡羊世柯大喝一声,气势十足。


    “六千两!”鬼方山仓不甘示弱,继续回击。


    价格已经高得离谱,但两人却毫不退缩,势必要将对方彻底压垮。


    较量到了此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二人之间争夺的已经不是台上的苏珏,而是自己的面子和好胜心。


    现在就算台上站着的是一头猪也是如此了。


    “七千两!”胡羊世柯再次加价。


    “八千两!”鬼方山仓的眼神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仿佛要将胡羊世柯彻底吞噬。


    “九千两!”胡羊世柯咬了咬牙,继续跟进。


    看出胡羊世柯已经有些力不从心,鬼方山仓不屑一顾,声音更是志在必得。


    “三万两!”


    这一次,胡羊世柯没有继续跟进,三万两黄金,如此高价根本是望尘莫及。


    “三万两!鬼方公子出价三万两,最终抱得美人归!”


    潘妈妈笑得嘴都合不拢,赶忙拉着苏珏下台。


    苏珏从始至终都是顺从,鬼方山仓挑衅地搂着苏珏,看向胡羊世柯的眼神尽是得意。


    胡羊世柯自然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最终,鬼方山仓心满意足地拉着苏珏出门上了马,拉住缰绳的双手拥苏珏入怀的时候,他还心猿意马地感叹着美人真的是太瘦了。


    他得意于美人的顺从,“骄傲”两个字差点写在脸上。


    一声轻叱想要驾马离开,惹得全场众人艳羡唏嘘。


    “鬼方公子,美人在怀,实在是人间乐事啊!”


    “要我说,还得是鬼方公子财大气粗,气宇不凡,自古英雄配美人,合该如此,合该如此啊”


    周围人的起哄声越来越刺耳,胡羊世柯觉得丢了面子恼恨不已。


    他没有多想,也直接翻身上马,径直拦住了鬼方山仓的去路。


    “怎么,竞价不成便想硬抢?”鬼方山仓一脸挑衅的搂着苏珏的腰身,看得胡羊世柯更加怒火中烧。


    “我就是想硬抢,你能奈我何?”


    “我爹是定国公,你有本事就试试!”


    “定国公又如何,还不是缩头乌龟,现在屁都不敢放一个,丢人啊!”


    一听对方竟然辱骂自己的父亲胡羊世柯立马怒气上头,“你敢骂我爹,今天必须给你个教训!”


    说罢,胡羊世柯抡起拳头挥向鬼方山仓。


    就是这一下,鬼方山仓毫无防备地从马上摔下。


    接下来事情开始不受控制起来,马儿又突然受惊,竟然直接从鬼方山仓的身上踩了过去,然而驮着苏珏飞驰而去。


    刹那间鲜血四溅,鬼方山仓当场毙命。


    血,好多的血,胡羊世柯甚至还看到从鬼方山仓的口中吐出的内脏碎末。


    人群顿时惊叫起来,然后乱作一团。


    “死人了!死人了!”


    “杀人了!杀人了!”


    “快跑!快跑!”


    第152章 借刀杀人


    “哒哒——”


    清晨寂静的街道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 本来外出狩猎的金润泽连夜骑着马赶回京都。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只是快速向王宫奔去,铁骑部队紧紧跟上, 一路畅通无阻。


    直到王宫红色的檐角开始显露,金润泽已隐约看见空荡荡的街道和清晨的薄雾。


    此时的太阳完全跳跃出地平线,王宫也完全进入了光亮, 金润泽飞身下马, 守着外城门的侍卫赶紧将门打开。


    身后沉重的宫门再次合上, 金润泽眼见到鬼方山仓的父亲鬼方英德跪在内宫门外, 他头发斑白,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双眼红肿。


    宫墙之内金碧辉煌, 宫墙之外却是凄凉一片。


    鬼方英德乃是两朝元老, 地位超然,金润泽脸色黑沉沉,快步朝他走了过去去。


    一路上的宫人侍卫被吓得赶紧跪下,屏住呼吸。


    “大王, 我儿死得冤枉,还请大王为老臣做主!”


    一见到金润泽那巍峨的身影, 鬼方英德又膝行了几步, 他的声音是沙哑凄凉的, 眼中的悲愤如同烈火般熊熊燃烧。


    “大王啊, 您要为老臣做主啊!”


    鬼方英德声泪俱下, 金润泽赶紧扶起鬼方英德, 吩咐宫人看茶并好生侍奉。


    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并在进入宫门前便吩咐侍卫将胡羊世柯押入大牢。


    这件事非同小可, 他处理起来必须慎之又慎。


    听到金润泽早已做了安排, 鬼方英德这才稍稍安心些许,到底大王还是看重他们这些老臣,可胡羊一族亦不是普通人家,能不能让那胡羊世柯给他儿子偿命还是未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君臣各怀心思,那边出事的春楼也是人仰马翻。


    昨夜鬼方山仓于马下毙命,那马又载着新花魁不知所踪,春楼前登时乱作一团。


    之前还因为奇货可居而志得意满的潘妈妈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三万两黄金没捞到不说,花魁也不见了踪影。


    更棘手的是鬼方公子就惨死在春楼前,他们脱不了干系,当务之急是赶紧去向魏施大人禀告。


    但出了这么大的事,魏施怎么会不知道,甚至已经惊动了大金氏。


    鬼方山仓不是普通人,就那么被胡羊世柯推下马,还被马给踩死,他们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潘妈妈这边前脚刚把六神无主的胡羊世柯送回国公府,看热闹的人也给打发走了,后脚春楼里又出了状况。


    眼见这次闹得太大,姑娘们人心惶惶,临近四更天时,不知是谁说了什么,鼓动小厮伙计起了暴动。


    “咱们还留在这干什么?等死吗!”


    “潘妈妈,赶紧将钱结给我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想走,你们想的美,你们早就被卖给春楼了,要钱?呵呵,做梦吧”


    即便出了这么大事,潘妈妈依旧端着威势,再加上她手里还有身强力壮的打手,双方很快便打在了一起。


    一片混乱中,有人打开了地牢,


    等时暴乱平息时,潘妈妈才发现之前被绑来的木晴不见了踪影,许是昨夜趁乱逃走了,潘妈妈不敢大张旗鼓,只得派人去偷偷的寻。


    而新招的三个伙计看着力气很大,可还是被人给她的手下给打死了。


    于是趁着天还没亮,直接将死了的这些人扔到了乱葬岗。


    再说昨夜被扔出春楼后,桂平三人便卸了伪装。


    “桂平大哥!吴江大哥!黄烨大哥!”


    一路逃跑的木晴恰好与他们相遇,她又惊又喜,却也惦记着苏珏,“对了,还有韩公子,他人呢?”


    面对木晴的询问,三人知道她说的是苏珏,可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只能长话短说,“木晴,你放心,他没事,你会见到他的。”


    “好,我明白。”


    木晴也知道时间紧迫,不是适合叙旧的时候,便不再浪费时间跟在他们三个后面。


    他们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后院。


    后院里停着一辆马车,桂平让木晴上了车,他们三个则是架着马车。


    一路上,小苏元都在后面跟着,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驶过一条条街道,终于停在了一处幽静的小院前。


    在吴江的搀扶木晴下了车,走进小院。


    这里是木风选的的秘密据点,旁人轻易找不到。


    木晴看着这个温馨而安宁的小院,觉得一切是那么不真实。


    她终于摆脱了那个噩梦般的地方,重新获得了自由。


    “晴儿!”


    正当木晴庆幸着自己的劫后余生时,一声熟悉的呼唤让她彻底热泪盈眶。


    “哥!”


    兄妹二人分别了那么长时间,又担惊受怕,又是互相牵挂,此刻见了面,


    等,木风安排了一个房间给木晴休息,并准备了一些热食和药品。


    木晴躺在床上,吃着热乎乎的饭菜,感受着身体逐渐恢复的力气。


    “哥,春楼的人会不会再来找我们麻烦?”木晴突然问道。


    木风摇了摇头,道:“放心,不会的,他们很快就会自食恶果了。”


    “真的吗?”


    “真的。”


    “那韩公子呢,他安全了吗?马儿把他带去了哪里?”


    终于有了踏实的感,木晴还是放心不下苏珏。


    “木晴姑娘,我在这,什么事都没有。”


    木晴往门口看去,那里站着的正是救她出地牢的韩公子,不过他也卸下伪装,露出了更加惊为天人的容貌。


    ……


    春一过,就是磨人的夏。


    这一年的胡地格外的不安生,胡羊世柯被下了大牢,春楼的一众人等也被抓去问话,可问来问去,还是胡羊世柯自己动了手,与他们春楼无关。


    没办法,官府只能放人。


    而苏珏在回来的第二天病了一场,身边人急得够呛,他自己却像个没事人似的。


    除了畏寒乏力,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往案前一坐就是小半天,信件来来去去没个停时候,手头几个人指使得团团转。


    然而骤然一场降温,终于把苏珏按回了床上,一倒就是十几天昏昏沉沉。


    也就是这十几天,胡地又起波澜。


    先前报官的木风主动去销了案,说是妹妹已经回来。


    更让人惊诧的是那夜被马带走的花魁也出现了官府的大门前,作为当事人之一,他一字一句地阐述了当夜发生的一切。


    可诡异的是,那花魁从官府出来后又不见了踪迹。


    有人便猜测他是山野精怪所化,一传十十传百,百姓又有了新的谈资。


    综合几轮的审问,得出的结论都是一致的,那就是胡羊世柯属于过失杀人。


    至此案件清晰明了,金润泽为了安抚老臣,虽然拖延了一段时间,还是判处胡羊世柯死刑,缓刑三个月。


    可此案背后的牵扯仍旧是盘根错节。


    据目击者所说,当夜花魁竞价,鬼方山仓三万两黄金拔得头筹,其数目之巨令人瞠目。


    要知道,寻常人家一年的生活不过二十两白银,三万两黄金,够整个胡地百姓过活三年不止。


    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就算父亲是两朝元老,所食俸禄也不可能攒下这么多财产,这其中必有蹊跷。


    一时间百姓猜测不断,议论纷纷。


    而春楼那边也是波折丛生,没了花魁,又牵扯了人命官司,生意每况愈下。


    眼见姑娘们不顶事,潘妈妈越发不把她们当人看,动辄打骂已是轻的,甚至还动了私刑。


    就在三日前,姑娘们亲眼目睹了前花魁红绡在潘妈妈磋磨之下含恨离世。


    是,春楼里的生生死死都是常事,她们已经司空见惯,甚至可以说是麻木了。


    可她们也是人,也有人的心气,再加上不少姑娘都受过红绡的恩惠,眼见红绡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她们多年麻木的心有了一丝松动。


    难道她们生来便是任人轻贱的吗?她们难道不配有自由吗?


    人若压迫到了极致便是反抗。


    七月十三,苏珏在一场风沙里醒来。


    屋里门窗都关着,炭火烧得很暖和,苏珏从空无一人的梦里睁开眼,先看见的是许攸。


    不是,七月份还烧炭?他又不是漏风的墙!


    这是苏珏醒过来的第一个想法,不为别的,他是真的有点热。


    不过看着许攸脸上掩不去的疲态,头发也乱糟糟的,苏珏就有点心虚。


    见苏珏醒来,许攸长出一口气,露出个笑。


    苏珏挪挪胳膊试图把自己支起来,许攸就伸手来扶,之后便开口叫了楚越进来。


    苏珏:好像大事不妙!


    楚越刚进屋便看见苏珏朝自己撤娇,她的心一下就软了,忙道:“十三,你感觉怎么样?”


    苏珏皱眉顿了一会儿,苦着个脸控诉:“疼。”


    许攸点头,找着穴位顺着揉,追问:“还有吗?”


    苏珏摇头:“没了。”


    许攸放松下来,解释:“你经脉受损内腑有伤,疼是正常的,这得等它自己好,怎么也得个一年半载的……”


    原来那夜马儿狂奔不受控制,苏珏便受了伤。


    “行了,我也不在这做你们两个的电灯泡了。”


    与苏珏楚越相处的久了,许攸也学会了他们偶尔说出的新词。


    待许攸一走,楚越便沉下脸色。


    苏珏一缩,倒回床上卖乖:“阿越,我错了……”


    不过楚越这次不为所动,她不去看苏珏,而是打开木窗,又添了两个炭盆,移得近了些,倒了热水放在床头,叮嘱道:“冷了就喊人关窗,好好儿歇着,老实吃药。”


    苏珏应下。


    看出楚越是真的生了气,苏珏便不敢再作妖,老老实实吃药,老老实实睡觉,就差长出蘑菇来了。


    不过没等他长出蘑菇,春楼那边就又出了人命,据说行凶的是一伙流匪,一群人冲进春楼,见人就杀,扬言他们这是为民除害。


    据百姓所说,那伙流匪在春楼里搜出很多宝贝。


    玛瑙、翡翠、数不胜数的金银珠串、名贵花瓶、罕见的玉石、字画、上等的人参、甚至还有进贡给中原的贡品,说是堆积如山,一点也不为过。


    而且说来也怪,那流匪什么也没拿,而是直接将抢到的东西送至官府。


    一时间,春楼成了百姓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


    小小春楼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名贵的东西,甚至还有贡品,实在是匪夷所思。


    虽说这春楼的老板是魏施,但他一个主事,哪里有这么大的能量?莫不是背后有什么人在支撑着?


    人啊,一但有了疑心,那便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两日的时间民意沸腾,扬言官府必须查出真相,如此压力下,金润泽不得不下令彻查春楼。


    第153章 胡地日新


    朗朗乾坤, 青天白日。


    从前门庭若市的春楼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潘妈妈一干人等被禁军直接带走,只剩下一片狼藉。


    姑娘们没了安身之所, 可身契还在潘妈妈手里,若等潘妈妈出来东山再起,她们依旧不得自由。


    已经受够了压迫的姑娘们不想再过以前的生活, 更是想替死去的姐妹讨个公道, 她们决定破釜沉舟, 为自己拼个前程。


    另一边, 为了防止大金氏狗急跳墙,楚越将陶庄几人的家人都接到侍中府里,以防万一。


    经过了几日苦药的摧残, 苏珏也终于被允许出门, 不过他没有急着出门,而是先整理了卷宗,又让吴江出去办了点事,然后才带着陶庄等人出了门。


    谁曾想刚一出门便碰上了一场热闹, 为了看这场好戏,苏珏特意与陶庄他们进了一家茶馆, 几人临窗而坐, 正好将一切景致尽收眼底。


    茶已泡好。


    苏珏抬眼看向边几上的茶杯, 指腹沿着那杯口摩挲, 唇角虽微微扬起, 眸中却是寒冰:“我之前就说过, 我们既然做了局, 就有人要入局……”


    话落, 苏珏将那茶杯推到了边几的边沿, 勾唇道:“有人搭台,就有角儿要登台,戏还没唱完。”


    茶杯应声落地,碎裂四散。


    “老陶,你可知这王宫的闻冤鼓有多少年没有被敲响了?”


    闻言,陶庄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顿时心领神会。


    既然有人不愿过安生日子,那便让水更浑一些,他不介意。


    之后果然应了苏珏所说,这会所有人都成了一场热闹。


    春楼的姑娘们不知得了何人的点拨,今日一大早便聚集在官府前击鼓鸣冤。


    苏珏一身白衣慵懒的倚坐在茶楼之上,斜对面便是官府外面安放着的大鼓。


    胡地不是多雨之地,今年却有些反常。


    天上不知何时,竟然下其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苏珏望着外面的烟雨朦胧,笑着饮下杯中的热茶。


    鸣冤的鼓声震天响,可那官府甚至是更远处的王宫都是巍然不动,它们像是一座庞然死物,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的性命。


    他亲眼看着衙役只远远守在官府的门前,对鼓前的血泪声声视而不见,亦或是呵斥几句,让她们不要妨碍公务。


    路过的百姓们纷纷侧目,或是驻足,却没人前去问候,没人关心她们的冤屈,更有甚者,劝她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声称不过死的是烟花女子,不值当告状,也不值当挨一顿板子。


    甚至还有人直接拿她们的身份说事。


    “你们本来就不干净了,死不死,活不活的,又有什么两样?”


    “就是,以为自己多干净,就是想求公道,也得看看你们配不配。”


    “我劝你们还是有点自知之明,赶紧回去吧,官府不会管你们的事的,哪里没有青楼,这都是寻常。”


    言语刻薄又尖酸,一句一句砸进姑娘们的心中,也砸进了苏珏的耳中。


    “老陶,你们看,这世上人都如此,只要是事不关己,都是能慷他人之慨的,甚至还要落井下石奚落一番,果然是刀不砍到自己的身上不知道疼,她们也是人,如何就不能追求公道了呢,还是这公道本来就不存在呢。”


    苏珏饮酒发笑,只觉得这世道太过极端。


    愚昧者终生愚昧,清醒者装聋作哑,理想主义前仆后继,血溅高堂,现实主义龟缩守旧,任由被剥削一生。


    眼见官府无动于衷,行人避之不及,姑娘们也没有生出退缩之意,她们擦了擦眼泪又往王宫走去。


    在黑暗里挣扎了不知多少年月,如今有机会重见天日,她们怎么可能放弃。


    就算一死,也是干干净净地死,不受旁人的折磨。


    望着她们逐渐远去的身影,苏珏几人没有跟上去。


    后来的事是苏珏他们听说的,那群姑娘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王宫。


    已有二十几年没有被敲响的闻冤鼓在那日声撼天地。


    与其说是那群姑娘的血泪,倒不如说是万千悲惨女子的共同心声。


    她们恨,她们怨,她们有苦不能说,有冤无处诉,只因为她们是女子。


    闻冤鼓一响,自然是惊动了王宫的金润泽。


    高高在上的王第一次听到来自民间最底层的呐喊,这对他来说无疑是震惊愤怒的。


    从前的种种放纵包庇,皆在此刻化为怒火。


    就算这些女子出身微贱,那也是他胡地的子民,未经他的允准,其他人哪有权力处置。


    震怒之下,金润泽下令彻查,若有徇私舞弊者,一律格杀勿论。


    有了这道旨意,办案的人行动迅速,不出三日便将春楼和潘妈妈查了个水落石出。


    正如姑娘们所说,春楼里藏污纳垢,草菅人命,买卖男女,条条罪状是罄竹难书。


    眼见事情越发严重起来,本来还想包庇潘妈妈的大金氏终于还是放弃了这颗棋子,眼下还是保住自己最重要。


    然而就在此时原本已经不起眼的鬼方山仓一案又牵扯出了新的案子,为了查清案件来龙去脉,太子金景琛的手下耗费了不少时间上打探消息,终于将所有与当街杀人案相关的人物全都追根溯源,整理成册送到太子金景琛的手中。


    彼时,苏珏正侯在一旁,只听得那人说道:“太子殿下,胡羊世柯杀人一案已经了结,但当夜鬼方山仓竞价的三万两黄金却另有蹊跷。


    经过我们查实,胡羊与鬼方两家的大部分财产都来历不明。”


    太子金景琛缄默不语,手中翻阅着苏珏送来的案件名册,似乎是没听见底下人的这番话。


    “太子殿下,我们查还是不查?”


    底下人以为太子是有所顾虑,这才有此一问。


    “自然要查,这些人几乎是富可敌国,钱哪来的,为何他们如此富庶,百姓却过得节衣缩食,甚至还违背法令私下买卖奴隶,如此目无法纪,难不成还要包庇他们吗?”


    太子金景琛的这一番言语掷地有声,无论是他还是金元鼎,要的都是胡地的繁荣,这些人两面三刀,阳奉阴违,自然不能姑息。


    苏珏深以为然。


    于是就在当夜,金润泽又发了第二道旨意——彻查胡地所有官员。


    ……


    世上荒谬之事何其多,太子,皇后先后薨逝,一直谨小慎微的张家也因为谋逆之罪销声匿迹。


    “夫人还在里面吗?”


    “是的,夫人就在里面。”


    “我进去看看。”


    张禾瑶听到外面的对话声,缓缓转过头来,便看见穆羽站在门边,神色忧伤的望着自己。


    张禾瑶心中又惊又喜,但更多的是心疼,她站起身面向着穆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来了?”


    “来为父亲母亲安灵。”


    穆羽缓步走到张禾瑶的身旁,看向她的那一刻,张禾瑶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说完,她转过身,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颓然地坐了下来。


    穆羽的眼中饱含泪水,轻轻的坐在她身边“他们一直都在……”


    “我这次离家之前,就见了姐姐一次……那天,她拉着我的手说,瑶儿,你瘦了呀……”


    张禾瑶低着头,脑海中全是那天入宫见到姐姐的情景,未曾想那竟是永别。


    “父亲母亲一向与人为善,他们自是不会谋逆,姐姐身为皇后更是无可挑剔,可他们一句话都没留下……”


    张禾瑶说着说着,渐渐哽咽起来,穆羽脸上挂着泪花,听到她的话,自己也是心如刀绞,她忧心忡忡地抱着张禾瑶的手臂,一脸忧愁。


    “我一直盼着一家人和乐安康,可是现在,我连这个念想都没了……”


    穆羽心疼的看着他,手指轻轻抚摸着张禾瑶的手臂,试图安慰说:“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呢,他们希望你快乐……”


    张禾瑶听完,微微笑了,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她几乎直不起身来,穆羽赶紧为她抚背顺气。


    过了许久,张禾瑶才缓缓的说:“我现在一想到我们不在的这段时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想到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当时的绝望,我就觉得自己心如刀绞,生不如死,你说,到底是谁错了……”


    穆羽犹豫了一会,似是下定个什么决心,恳求般看着张禾瑶说道:“瑶儿,为了将来……为了我……你要好好保重……”


    “夫君……”


    张禾瑶有些欲言又止,穆羽那两道炙热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眼神中透露着无限的心疼与担忧。


    面对穆羽那缕深深的情意,张禾瑶竟有些不敢直视她,她是张家的女儿,她现在不敢期望与穆羽的将来。


    “夫君,其实,如果你的将来没有我,也一定会很好的……”


    张禾瑶抬头看着穆羽,神情中有些隐忍,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相信我,会很好的……”


    穆羽听完愣愣的看着张禾瑶,“不,不是这样的,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况且许多事还没有水落石出尘埃落定,你不能说这些丧气话。


    瑶儿,我希望你能够安然无恙,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着。”


    张禾瑶抿着嘴,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泪水还是不断滑落,她低下头,任由泪水打湿衣襟。


    穆羽温柔的捧起张禾瑶的脸,轻轻的帮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张禾瑶紧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前,顺势靠上她的肩膀。


    二人像寻常夫妻一般,依偎在一起许久……


    ……


    金氏父子动了真格。


    不过半年的时间查办贪腐已见成效,朝廷顺着春楼这条线,太子金景琛先是收拾了傀儡魏施,之后又找上了大金氏,


    大金氏虽没被赐死,朝廷却收回了他大部分财富权力,至此胡地有了清明的未来。


    风波一过,金润泽打算好好嘉奖苏珏,谁知苏珏却拒绝了封赏,表示还是愿意留在学堂教书,金润泽痛快地应了。


    苏珏甚至还上书让陶庄代替他继续在清正堂为朝廷效力,就连木风桂平吴江和黄烨也有了正式的官职和封赏。


    惊心动魄了那么长时日,如此结果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经此一事,陶庄木风几人是真心对苏珏拜服。


    “以后我只听大人的。”


    “跟着大人,这辈子值了!”


    “大人心有玲珑沟壑,咱们跟着大人不会吃亏!”


    时间悠悠而过。


    夏走秋至,冬又归,苏珏也迎来了第一个在胡地过的新年。


    虽然眼前物是人非,这个新年仍是热闹的。


    陶庄几个与其家人被邀请到侍中府上一同过年守岁。


    这个新年,注定是不寻常的。


    第154章 异域除夕


    “小苏元, 把这个挂上去!”


    大街上到处张灯结彩,人潮汹涌,而侍中府也早早挂上花灯, “小苏元,接着。”


    “嗯。”


    小苏元一向严肃的脸上也沾满喜气,在屋檐上飞来飞去, 像极了燕子。


    其他人也是各有忙碌, 陶庄大刀阔斧地剁肉馅, 他母亲在一旁炸着各色丸子, 吴江也在厨艺上大显身手,惹得招财不肯离开厨房。


    桂平与木风在外面劈着柴火,许攸则带着黄烨各处布置, 小苏元跟着他们, 欢欢喜喜地挂着彩带花灯。


    一众人等忙得不得了,乒乒乓乓,噼里啪啦,叮叮当当, 烟火气十足。


    除夕午后,楚越辞了宫里的宴会回了府中, 她径直来到苏珏房中。


    只见他已换上一套新衣, 手持书卷, 倚在榻上看书, 但目光却不在书卷之上, 频频向门口张望。


    楚越知他在等自己, 心中甜蜜。


    定睛细看, 只见苏珏着一袭淡红色长衫, 外套浅黄色色长坎肩, 发束金冠,端的是“风流倜傥,举世无双”。


    苏珏见她进门,忙道:“阿越,我有一份新年礼物要送给你,你试穿一下,看看是否喜欢?”


    楚越见桌面木盘上放着一套浅红色女装,刺绣纹样与他身上长衫上的花纹颇为相似,知他心意,心中感动,遂依言换上。


    她此时心中柔情无限,双颊绯红,苏珏见她在新衣映衬之下,显得更加明丽动人,娇艳欲滴,不由看得痴了。


    “上面的花纹是我自己绣的,怎么样,好看吗?”


    苏珏握住楚越的手,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好看,也好喜欢。”


    而到了午后时光,二人相伴在房中喁喁细语,之后又陪小苏元玩了一会他的机巧玩具。


    到了晚间,许攸来说大厅中已摆好了晚宴。


    两人遂并肩出房,来到大厅。


    只见上首长桌摆了两个座位,下方两列小方桌旁,均已坐满了人。


    苏珏携了楚越之手,行到上首落座。


    此时许攸带领众人,上前拜年,齐声道:“祝大人、先生,新春吉祥,万事胜意!”


    “大家除夕安康!”


    苏珏拿起桌上一个红包,放在手中,楚越会意,将之递给许攸,许攸接过红包,又说了几句吉祥话。


    之后众人鱼贯上前,从苏珏与楚越的手中接过拜年红包。


    最后一个乃是小苏元,他从楚越手中接过红包,乖乖地道了声:“谢谢姐姐!”


    “小苏元真乖!”


    听到在夸奖自己,小苏元忍不住笑了起来,受他的感染,其他人也喜笑颜开。


    苏珏还贴心地在招财脖子戴了个金锁,招财看起来十分喜欢。


    之后兴致一起,众人便吆三喝四地拼起酒来。


    辛苦忙碌了十二月春秋,所求的不过就是今夜的安康团圆。


    这一顿年饭吃了许久,楚越细心为苏珏布菜,又把两人盘中的饺子分给小苏元。


    招财也分到了六个。


    说来胡地的年夜从不吃饺子,今年在侍中府是头一次。


    许攸特意加了些益气补血的可食用药材在里面,馅料也是他调的,不过和面擀皮都是苏珏与楚越做的。


    其他人吃的新奇,更是可口。


    所有人都是其乐融融,十分尽兴。


    ……


    今年西楚王室的除夕格外冷清。


    从前太子皇后还在,到处和乐融融的盛世之景。


    如今的长安城一改喜庆繁华,满城缟素,今年失收,百姓脸上的悲恸唏嘘大多是为了自己的境遇哀痛。


    再加上陛下有诏谕,太子皇后丧期三年内宫中不行礼乐宴会,不许嫁娶。


    如今登仙楼已经建成,宫里冷清,楚云轩便带着中贵人灵均,两位丞相,和承文将军去了登仙楼。


    然而杨兰芝并未应邀,于是高处不胜寒地登仙楼上除了侍奉的宫婢便只有四人。


    冷清,冷清到了极点。


    从前的除夕夜,百官列坐,太子与皇后陪伴在侧,南仪歌舞助兴。


    可现在呢,不过是丝竹管弦声声,君臣四人闲坐,空对着满城寂寥。


    心念种种皆是不如意。


    楚云轩自认仁德,他虽子女宫妃众多,然太子皇后薨逝之后,他迟迟不立太子,中宫之位也一直空悬。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肯入得梦来。


    楚云轩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只觉得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他的一切政令都是为了让天下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是他们不懂他的苦心。


    这边的君臣四人冷清对坐,千里之外的冀州倒是阖家团圆。


    虽然因为国丧不能同往年一般,但这个新年仍过得热闹。


    燃了烟火,煮了饺子,拜祭了祖先,一切井然有序。


    酒过三巡,李元胜自然而然地提起了李明月的婚事。


    然而就是这一提,这顿年饭便出了变故。


    ……


    宴席散后,众人皆聚到院中放起烟花,苏珏与楚越没去,他们还有体己话要说。


    两个人心知肚明,过了这个新年,苏珏便要回到中原,再见之期不定。


    想至此处,楚越的脸有些烫,许是酒后站得醉了,她一心往苏珏的身边靠近。


    “十三……”


    “十三……”


    楚越不住地唤着苏珏,问着他的安康,像是要把他们离别后所有问候一次问完。


    苏珏一直认真回应着,又不停地往青瓷杯中添着白水。


    与其说是突如其来的沉默,不如说是心照不宣的寂静。


    新年将过,却要到了离别之时,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


    这般寂静维持了好一阵子,终是被楚越的一句话打破。


    “十三该放灯了。”


    苏珏不解。


    只见楚越一把抓过苏珏的狐裘为他披好,便扯着他往院内跑。


    刺骨的寒风吹着,楚越的醉意少了一半。


    回头见那人无辜意外的模样,自己就算醉倒了也不会轻易松开。


    楚越在院内寻到个空旷处,和苏珏取来孔明灯,一起把它们送上夜空。


    楚越侧过头仔细端详苏珏的脸,苏珏却凝望着远方道:“阿越,你看,远处的万家灯火多美啊。”


    此刻,苏珏看向楚越的目光里有着不可名状的复杂之色。


    “阿越……”


    “十三,你说,我听着呢。”


    楚越攥着苏珏的那只手紧了紧,似是要通过触感再次予以提醒。


    “阿越,你许了什么愿?”


    曾几何时,苏珏与楚越从不信这些玄虚之事,所以他们从不轻易许愿。


    然而前前后后十几载,苏珏这双手托起不知多少盏孔明灯,也常常合十,或祈祷,或忏悔。


    回过神再抬头时,楚越看着孔明灯升上去,映出新岁簌簌飘落的雪,烛火摇曳划开寂寂夜空,如北斗七星般引着她和苏珏走向春和景明。


    “家国常安,万象一新,景和玉暖。”


    楚越望着天喃喃。


    两人相携而站,共赏满天七彩绚灿的烟花,心中均是十二万分的温暖满足。


    楚越依偎在苏珏身旁,轻声道:“十三,真希望我们能永远这样欢喜……”


    苏珏执起她手,郑重道:“会的,一定会的……”


    余音未尽,却有几分黯然。


    楚越心中感动,却觉身旁之人歉疚之心又起,正寻思如何开解他,苏珏又继续道,“等那些事了结,我们就再也不问世事,清风明月闲适意,烟波沧海寄余生,好不好。”


    “好。”


    见身旁无人,楚越踮起脚尖,在苏珏脸颊上轻轻一吻。


    苏珏心旌摇曳,如痴如醉,轻声道:“我也是……”


    夜阑风急,苏珏将楚越揽入怀中,展开斗篷为她挡去寒风。


    二人依偎在廊下,携手守岁,共看满天火树银花,满院欢声笑语,均觉心中平安喜乐,暖意充盈,唯愿今夜流光走得慢些再慢些,天明来得迟些更迟些……


    ……


    除夕刚过。


    三日后,苏珏收拾行装,早早备上了马车,刚一出门便遇到前来送行的陶庄一行人。


    此是晨曦初露,天边泛起一抹温柔的蓝紫色。


    苏珏站在门前,看着几位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心中五味杂陈。


    他是必须回到中原的。


    行李已经打点完毕,健壮的黑马在旁安静地吃着草料。


    “大人,一路保重!”陶庄的声音依旧稳健,此刻却带着几分不舍。


    他的身侧是木风桂平几人,知道苏珏要走,他们特意来为苏珏送别。


    这半年以来,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彼此间早已建立了深厚的情谊。


    苏珏望着这些真诚的朋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微笑着说道:“诸位,虽然路途遥远,但苏某相信,我们终会有再见之日。”


    陶庄走上前,拍了拍苏珏的肩膀,眼中闪烁着泪光:“大人,你此去定要小心。中原局势复杂,你孤身一人,务必多加保重。若是有难,记得派人传信,我们定当竭力相助。”


    苏珏点了点头,感激地握住陶庄的手:“放心,苏某会的。你们也要保重,等再见的时候,苏某希望看到你们都好好的。”


    说完,桂平等人也纷纷上前,与苏珏拥抱告别。


    “大人,您放心,我们一定守好清正堂。”


    “大人,等有了归期,一定要写信告诉我们”


    “大人,我们可以去中原找你吗?”


    “大人,你一定要保重!”


    “大人,能不能再多留几日?”


    “大人,我们,我们会想您的。”


    几人依依话别,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完,道不尽。


    终于,还是到了启程的时刻。


    苏珏上了马车,回望了一眼陶庄几人,还有这片土地,然后毅然地挥鞭启程。


    黑马四蹄翻飞,扬起一片尘土,沿着古道向中原疾驰而去。


    陶庄等人站在原地,目送着苏珏远去的身影。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他们才缓缓转身,带着几分落寞与不舍,也踏上了各自的路途。


    苏珏的马车方才驶出胡地京都的城门,便突然停了下来,许攸与苏珏没什么表现,仍是闭目养神,


    倒是小苏元疑惑的趴在小窗上往外看去,见前方不远处的禁军,忙将手伸到身后拨弄苏珏:“苏珏哥哥,有禁军,你快看!”


    “放心,禁军不会抓我们的,小苏元,你不用紧张。”


    安抚好即将冲出车外的小苏元,苏珏又将脑袋伸出窗外,春日的暖阳泼洒在他的脸上,照的他睁不开眼,却又舒服的紧,下意识将小臂垫在下巴上,懒懒的趴在窗台上眯起眼睛,像一只慵懒的小猫。


    “今儿天气好舒服啊……”


    噔噔——噔噔——噔噔——


    马蹄声渐渐响起,地面上薄薄一层灰尘被带起。


    许是天气舒朗,苏珏突然有些困倦,眼睛也不想睁开了。


    他愣愣的看着那逆着光而来的高头大马,马背上银甲泛光,刀刃金鸣,依稀可辨别那马背上的人影。


    一道阴影投下,可苏珏像是无感闭塞一般,眼眸轻阖,嘴角带笑,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


    “是太子殿下?”


    话落,苏珏的眼睛应声而开,眼帘抬起,太子金景琛正笑意温柔的望着他。


    苏珏先是一怔,随后笑道:“太子殿下今日是巡城吗?”


    太子金景琛见苏珏一副毫无防备的温软模样,虽是笑着的,但总觉得笑的不那么真心实意,于是他微笑道:“苏珏公子这是要举家搬迁?”


    苏珏神采飞扬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才笑着道:“嗯,这个嘛,或许是逃跑也说不定呢?”


    “公子,留在胡地没那么可怕,不必急着逃走。”


    “太子殿下,落叶归根,你们留不住我的。”


    第155章 风城奇遇


    “太子殿下, 落叶归根,你们留不住我的。”


    苏珏对着太子金景琛露出一个极其清浅的笑意。


    “也罢,本宫知道留不住公子, 今日是来送行的。”


    说完,他的属下竟从车队的后方牵出一辆马车来,太子金景琛还特意掀开轿帘给苏珏展示一番。


    软轿香车, 连车厢内壁都是绸缎铺的, 还有吃食衣物, 被褥茶盏, 以及一个白瓷香炉和小型熏笼!


    如此豪华的车架,这太子是怕自己走的太安生了吗?若真的用了这马车,怕没等到了中原就被人给抢了。


    苏珏忍不住叹气, 太子金景琛见他不说话, 心里大约是有了计较,“公子,可是本宫准备的不对?”


    “不,太子殿下准备的很是周全, 但出门在外,还是低调为好, 殿下的马车太过奢华, 一路上注定引人注目。”


    苏珏拱了拱手, 对于太子金景琛的这番心意, 他是感激的。


    听闻此言, 太子金景琛一脸歉意,


    “是本宫考虑不周了, 不过公子, 马车可以不用, 但里面的东西还请收下,这是本宫的一片心意。”


    “好,那苏某就却之不恭了,多谢太子殿下!”


    苏珏不是扭捏之人,他坦然接受了太子金景琛的好意。


    “苏珏公子,保重,后会有期!”


    既然是送别,说的再多也留不住人,终究有分别之时,见苏珏将东西收下,太子金景琛便也安心了不少,该是说再会之时了。


    “太子殿下,您也保重,后会有期!”


    马车渐行渐远,很快便只能看见激起的一片烟尘。


    突然降临胡地的天仙终归没有久留。


    ……


    一路上,苏珏穿越过茫茫的草原,翻过险峻的山岭,走过繁华的市井,也走过了荒凉的野径。


    各处风光无限,他却归心似箭。


    这日下午时分,苏珏的马车过了西楚与元夏的交界处——风城。


    眼见再往前走是不见人烟,他们便停下来找了一家客栈休息。


    客栈位于官道旁,来往行人络绎不绝,生意颇为兴隆。


    然而他们还没进门,就被店小二拦在了外面。


    “几位客官,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这客栈让人包了,你们去别处看看吧。”


    “你这人真是奇怪,里面分明还有位置。”


    许攸往客栈里面看了看,客栈里人虽多,但仍旧有几个空位,更不像是被包了场的样子。


    “几位客官怕是不清楚,我们客栈接待客人是要看缘分的,我看几位客官与我们无缘。”


    “你们有生意不做,这是什么道理?缘分,什么缘分你说清楚?”


    见店小二油盐不进,许攸觉得这客栈定是有什么古怪,或许是一家黑店也未可知。


    苏珏倒是没什么反应,他的目光往店里瞅了几眼后,心中便已了然。


    他们几个风尘仆仆,与店里客人的光鲜亮丽完全不同,想必这就是店小二说的缘分了。


    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苏珏笑着从怀里拿出一锭金元宝,“如何,现在有缘了吗?”


    店小二眼睛都直了,赶紧领着苏珏几人进门,举止殷勤,与方才判若两人。


    “有缘,有缘,您四位里边请。”


    刚一进门,苏珏就看见一个小书生正给人算命,把周围的人哄得一愣一愣的。


    只一眼,苏珏便认出那人是女扮男装。


    只见那姑娘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灰色长衫,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应该是涂了些黄泥,显得肤色蜡黄,再加上刻意压低的嗓音,乍一看还真像个年轻的书生。


    她面前摆着一块破旧的布幡,上面写着“铁口直断,一卦千金”八个字,


    虽然字迹歪歪扭扭,但在这人来人往的客栈里,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在店小二的招呼下,苏珏四人坐在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也是凑巧,他们的对面正是那位姑娘。


    此时,姑娘书生正眉飞色舞地给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商人算命,只见她手指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一番故弄玄虚之后,突然脸色一变,道:“哎呀,不好!你近日恐有血光之灾啊!”


    那胖商人一听,顿时吓得脸色苍白,连声追问化解之法。


    姑娘书生故作神秘地低声说了几句,胖商人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苏珏和许攸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张怀瑾更是瞪大了眼睛,好奇地问道:“先生,许大夫,她真的会算命吗?”


    许攸笑着摇了摇头,道:“人生无常,若真能铁口直断,哪里还会有什么灾祸呢。”


    苏珏也微微一笑,道:“不过,这姑娘倒是挺有意思的。”


    三人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小苏元虽然不说话,但一直保持着警惕。


    很快,饭菜齐备,几人各自拿出自己的餐具,之后边吃边留意着客栈里的动静。


    “唉,听说了吗,登仙楼建成,陛下喜欢的不得了,就是苦了咱们平头百姓,这几年收成不好,杂税又重,不得已远走,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背井离乡。”


    “嗐,别抱怨了,抱怨完不也得活吗,况且你说的这事早就不新鲜了,我听别人说啊,除夕当夜冀州王将自己的二儿子赶出去游历。”


    “我听说冀州王的两个儿子都挺好的啊,怎么好端端的出了这么个事?”


    “这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因为冀州王给二公子安排了一桩婚事,但二公子不愿意,言语间忤逆了父亲。”


    商客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着,这些对话一句不落的传到苏珏的耳中。


    他神色如常,仍旧淡然。


    酒足饭饱,正当苏珏他们准备跟着店小二上楼时,姑娘书生突然把目光转向了他们。


    她眼睛一亮,似乎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站起身来,径直朝他们走来。


    “几位可是初来乍到?要不要来算一卦?”姑娘书生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仍带着一丝清脆。


    苏珏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们不信这个,不必麻烦了。”


    姑娘书生却不依不饶,她方才亲眼看见这几人出手阔绰,于是接着道:“哎,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这算命可是很准的,错过了这次机会,可就再难遇到了。”


    许攸见她纠缠不休,便道:“先生若算的准,不如算算自己,看看何时会大祸临头。”


    姑娘书生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也是好心,你却张口就咒我,好没道理!”


    “先生,我不是咒你,只是人在江湖,凡事小心为妙。”


    说完,许攸与苏珏直接带着两个孩子往楼上走去,见他们不是好相与的姑娘书生便转头将目光放在了客栈老板的身上。


    她在城里早就听说这客栈老板是个黑心的,从来都是看人下菜碟,而且住宿价格贵得离谱,饭菜也不值那个价,十分坑人。


    于是她微微一笑,心中有了计较,转身走到客栈老板面前,故作神秘地说道:“老板,贫道看你印堂发黑,近日恐有不祥之事啊!轻则失些钱财,重则危及性命啊!”


    正在算账的客栈老板一听,半信半疑,“道长,此话怎讲?”


    “老板,你前日丢了五只鸡,昨日死了一头牛,今日坏了两套桌椅,可是也不是啊?”


    闻言,客栈老板觉得心惊肉跳,这人竟说的分毫不差,他脸色苍白,忙道,“道长,您可一定要救救我呀!”


    姑娘书生装模作样地掐算了一番,然后说道:“要想破解此灾,你必须依我行事。”


    客栈老板连连点头:“道长请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照办。”


    于是姑娘书生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咒,说道:“这是贫道特制的符咒,可保你平安。但这并不是万无一失,老板你还得拿出一些银两消灾解难。”


    客栈老板咬咬牙,问道:“道长,那需要多少银两?”


    姑娘书生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三两。”


    客栈老板心中一痛,这数目可不小啊!


    但他一想到自己的安危,便咬咬牙答应了。


    姑娘书生见他有些犹豫,又说道:“老板莫急,这钱不是给我的,是给土地神的,你需在黄昏与白日的交界时分将这些银两送到城西的土地庙,在那里焚香祷告,然后将符咒贴在庙门上,便可破解此灾。”


    客栈老板不敢怠慢,记下了嘱托。


    姑娘看着客栈老板慌张忙碌的身影,心中暗道:这黑心老板平日里欺压百姓,今日就让他尝尝被坑的滋味。


    ……


    到了夜晚,万丈苍穹上星光点点,月光皎洁,大地皆是一片银色。


    昏暗的客栈间,一道黑影轻轻掠过,轻快的身影向着城郊处的那一片树林走去。


    月影遍地,树叶婆娑,夜风轻拂而过,树枝随风摇曳


    到达目的地后,黑影先是谨慎打量了下四周,确定没人跟来后才学着鸟儿叫了一声。


    三声口哨过后,落于竹林间歇息的鸟儿受惊,全都拍了拍翅膀惊慌逃走,黑影等了一会却还是不见来人,黑影有些疑惑,莫不成是记错了地点?


    就在黑影感到奇怪的时候,一颗石子在空中轻抛出一道弧线,落在了脚边,黑影一瞬间警觉起来,向四周不停巡望。


    “喂!我在这儿……”


    一道刻意压低的音量身后传来,黑影一转头就瞧见了此时躲在一棵大树后,正冲她招手的胖商人。


    “任我行,过来。”


    黑影身形顿了一下,随即朝胖商人走去,借着月色一看,正是白日里在客栈给人算命的那个姑娘。


    眼见胖商人就在眼前,姑娘迫不及待地出声询问,“怎么样,你亲眼看着老板将盒子送到庙里了吗?”


    “我亲眼看着的,不过客栈老板太过小气,三十三两,一点多余的铜板也没有。”


    胖商人对客栈老板的抠搜嗤之以鼻,任我行倒是挺知足,“他肯拿钱就不错了,万一一毛不拔,咱们两个算是白忙活,这次合作愉快,之前说好了,这钱咱们五五分。”


    “也是,赶紧去拿了钱平分才是正事,若是有缘,咱们江湖再见。”


    他与任我行其实不过萍水相逢,机缘巧合下做了临时的搭档,干完这一票便各奔东西。


    “行,快走吧,别让人捷足先登了。”


    任我行加快脚步,胖商人紧随其后,生怕到手的鸭子飞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他们两个刚走到城西的土地庙就看到有人比他们下手还快,已经取了箱子。


    看样貌,是白日里的那两个人!


    “两位,夜深了,这时候出来可并不安全。”


    苏珏冲着两人微微一笑,许攸带着小苏元在身后堵住去路。


    所以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啊?


    本来她打算恶整一下贪得无厌的客栈老板,顺便再搞点钱花花,没想到半路杀出两个分钱的。


    这都什么事啊!


    “月亮真圆啊,你们也出来闲逛啊。”


    任我行干巴巴地笑着,眼睛却一直盯着苏珏手里的木箱子。


    她的小钱钱啊……


    “我们可不是出来闲逛的,是来守株待兔的。”


    苏珏笑得人畜无害,却看得任我行胆战心惊。


    好家伙,原来还是预谋的!


    但她从小到大也不吃素的,“看样子几位少侠也是同道中人,咱们遇见即是有缘,若是想分一杯羹,自然可以,但我们必须占大头!”


    听到她说“同道中人”这几个字,苏珏有些讶异,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说的有道理,我们可以考虑考虑。”


    听到苏珏说可以考虑,任我行一下子来了精神,她双眼放光地看着眼前的这位漂亮先生。


    苏珏不紧不慢地将箱子打开,里面的确是银子三十三两。


    任我行和胖商人两眼放光,苏珏当着他们的面将银子清点了一番,然后一分为二,在二人诧异的目光中将两份银子交给了他们。


    “你们不是来分银子的?”任我行有些迷糊了,难不成是专门来看戏的?


    胖商人没管那么多,拿了银子便转身离开。


    “哦,我们是来看黑心老板被坑记的。”


    月色下苏珏莞尔一笑,在任我行看来比月宫嫦娥还要动人。


    “痛快,我就知道你们是同道中人,真是仗义!”


    任我行双手抱拳,相当的江湖气。


    “走,我们去喝杯酒!”


    苏珏兴致颇高,主动邀请任我行去喝上几杯,任我行自然没有推辞。


    于是几人找了一处路边的小店,点了几个小菜和烧鸡。


    “相逢即是有缘,姑娘,坐吧。”


    眼见苏珏拆穿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任我行也不尴尬,反而夸起苏珏好眼力。


    见苏珏坐在桌前,任我行连忙过去倒了一杯茶水殷勤的递到对方手里,苏珏接过茶杯,唇角勾起一抹浅显的弧度。


    “对了,还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苏,苏珏,这是小苏元。”


    “许,许攸。”


    “好名字。”


    “那姑娘呢?”


    “任我行。”


    “好潇洒的名字!”


    几人就着酒菜说的尽兴,竟是十分的投机。


    而任我行见苏珏和许攸并无恶意,便也放下了戒备之心,把自己如何女扮男装、如何在这江湖上漂泊的经历一一说了出来。


    原来她自幼父母双亡,被一位老道士收养,取名任我行,稍稍长大些便跟着老道士学些算命看相,开方看病的本事。


    不过她没有耐心,什么本事她都只学了个皮毛,就连防身的本事都是三脚猫的功夫。


    老道士去世后她便一个人在这江湖上漂泊,靠给人算命为生。


    “我就是个跑江湖的,随时随地准备大捞一笔,反正那些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骗他们的钱也算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了!”


    任我行啃了一大口鸡腿,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任姑娘说的对,世上不公之事何其多,偏偏百姓最难求公正,任姑娘此举真是高义!”


    “没错,任姑娘,君子论迹不论心,你胜过世间许多人啊。”


    苏珏和许攸放下酒杯,眼底没有丝毫的鄙夷之色,反而一脸的赞赏和钦佩。


    “苏公子,许公子,我果然没看错人!”


    这是任我行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夸赞自己的话,她一时觉得眼热,心里也十分感动。


    此番能认识这几个朋友,真是值得了!


    就这样,苏珏几人结识了江湖骗子任我行。


    因为顺路加投缘,他们便决定结伴同行。


    苏珏相信,一路上有了任我行的插科打诨,肯定会热闹有趣。


    第156章 再回临江


    在风城停留了几日, 苏珏五人打算出去采买些东西,然后继续赶路。


    刚一下楼,却只见客栈老板满脸愁容, 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任我行心中暗喜,知道这计谋已经奏效。


    她走到客栈老板面前,故作关切地问道:“老板, 近日可好?”


    客栈老板见是替他消灾解难的道长, 叹了口气, 说道:“道长啊, 自从那日我按照您的吩咐将符咒和银两送到土地庙后,我这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闻言, 任我行故作高深地说道:“这是正常的, 破解灾祸需要一些时间。不过,我观老板的面相,似乎还有一事未了。”


    客栈老板一听,吓得差点跪在地上:“道长, 您可一定要救我啊!只要能让我平安,让我做什么都行。”


    任我行不由得心中暗笑, 她故作高深地说道:“要想彻底破解此灾, 你还需做一件事。”


    客栈老板忙道:“道长请说, 我一定照办。”


    见客栈老板对任我行说的话深信不疑, 苏珏与许攸倒是不忙着出去了, 他们找了座位坐下, 对视一眼, 心里忍不住发笑。


    这位任姑娘还真会唬人, 可话说回来。若不是客栈老板亏心事做多了, 怎么会被三言两语迷惑,所以这也怪不了任姑娘。


    “咳咳……”任我行悄悄白了他们一眼,你们两个戏看得热闹,倒是也开口帮帮我啊!


    读懂了任我行眼神中的潜台词,苏珏与许攸低下头只顾着喝茶。摆明了是爱莫能助。


    眼见两位公子是一点忙也帮不上,任我行便也不指望他们两个,继续忽悠老板说道:“这也好办,你要在客栈里设下粥棚,免费施粥给城里的百姓,连续七日不可间断。这样,你才能积累功德,化解灾祸。”


    客栈老板虽然心疼银两,但一想到自己的安危,又咬咬牙答应了。


    不过是熬些白粥,他仓库里还有不少陈米烂米,趁此机会脱手,既消了灾,又能解决那些烂米,岂不妙哉!


    想到这里,客栈老板喜笑颜开,他立刻吩咐店小二现在就客栈前设下粥棚。


    “老板,你糊涂了?”


    店小二以为老板在开玩笑,他在客栈干了十几年,从没见过这铁公鸡如此痛快过,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让你去你就去,把咱们仓库里的米都用上,粥可不能熬稀了,知道吗?”


    得嘞,还是铁公鸡一毛不拔,那仓库里尽是些烂米,店小二翻了个白眼,心道他这老板真是越来越黑心了。


    本来已经打算和苏珏他们出去的任我行吐突然觉得事情不太对,前几天她偷偷去仓库看过,里面哪有什么好米!


    察觉到客栈老板的小算盘,任我行气不打一处来,好啊,居然还不忘坑人,看来还得再吓唬吓唬他。


    “老板,我还有一句要嘱咐你,切不可投机取巧,否则神仙怪罪,后果不堪设想,你可得心里有数啊!”


    任我行这话说的含糊玄妙,被揭穿心思客栈老板只是尴尬地笑笑,“不会,不会,道长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行,那就好。”


    任我行表面,你心里有数,我看你心里可是太没数了。


    “老板啊,这行善积德才能消灾解难。记住,做人一定要心善,不可愚昧了良心,否则命里难安啊!”


    任我行语重心长地说了最后一番话,至于这人能领悟多少,那就看他自己了。


    日头接近午时,一行人终是要离开这座小城。


    马车驾出时,正看见城里百姓在客栈前领粥,他们一边喝着热乎乎的粥,一边议论着客栈老板的转变。


    掀开车帘,任我行还特意看了看百姓碗里的白粥,是白花花的好米,米汤熬的浓稠。


    “哈哈——”


    任我行满意一笑,随后心满意足地打开自己随身的包裹在一本书册上写着什么。


    苏珏不免有些好奇,于是开口问道,“任姑娘,你刚才笑什么?”


    “我啊,是笑那客栈老板不经吓。”


    “不经吓?”苏珏疑惑。


    “对啊,我不是和他说切不可投机取巧,否则神仙怪罪吗,那是因为他想以次充好,用库房里的烂米熬粥,


    所以为了让他吃点苦头,临走时我特意在他喝的茶水里下了巴豆粉,不曾想他一害怕,根本不敢再动歪心思了。”


    说罢,任我行笑得越发大声,甚至笑出了眼泪。


    “哈哈……”


    许是被任我行的笑声感染,又或者是因为黑心老板吃了苦头,苏珏与许攸也跟着笑了起来,本来还矜持着的张怀瑾后来也忍不住笑出声,只有小苏元一脸冷漠。


    然后,莫名的更好笑了。


    “哈哈哈——”


    “哈哈——”


    “哈哈哈哈——”


    一连串的笑声在官道上挥洒,似乎在期待着下一段的路途。


    ……


    明月姣姣,风落无处。


    转眼三月将至,李明月已在外游历漂泊许久。


    自从出了冀州,一路上他走过了名山大川,也穿过了无人村落。


    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仔细观察当地百姓的生活,试图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


    这一路上,他见识到了许多民间疾苦。


    那一日,在一个偏远的山村,李明月看到村民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他们辛苦劳作,却仍然难以果腹。原来,这里连年干旱,庄稼歉收,村民们只能依靠官府的救济勉强度日。


    见此,李明月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酸楚,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银两分给村民们,希望能为他们带来一丝温暖。


    又一日,他来到一个繁华的集市。


    然而集市上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原来这里的商人们因为税收沉重,生活日益艰难。


    李明月认真倾听,心中暗自记下这些百姓的诉求。


    随着游历的深入,李明月还遇到了许多流浪的孤儿和老人。


    他们无家可归,四处漂泊,生活毫无保障。


    亲眼见到这样千里无鸡鸣的人间惨状,李明月只觉得心如刀割。


    他不知高堂之上的人可曾有所触动?


    罢了,大抵是不知道。


    而就在李明月游历的这段时间里他听闻陛下下了新的旨意。


    三月至便将所有质子送回各州。


    这些质子,都是当年为了维护朝廷与各州之间的平衡,被送到长安作为人质的。


    他们远离家乡,饱受思念之苦。


    如今,陛下终于开恩,让他们得以重归故里。


    李明月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五味杂陈。


    他曾经也是质子之一,他还记得文山世子,还记得太子楚天佑,记得长安宫城内发生的所有。


    思及过往,李明月长叹一声,然后继续他的游历。


    ……


    青山绿水,瀑布穿石。


    就在浮玉山的山峦脚下,对坐着两人,青衫白衣男子手执黑子,落于棋盘上,五子相连,惹得对面黑衣之人眉头频蹙。


    “裴公子,你不是说不会下棋么!”


    “是不会啊,所以就下成了这副模样。”


    耳边传来打闹的声音,季大夫抬眼望过去,无奈的摇头,说:“你们两个啊,一个比一个幼稚,下个棋都能吵起来。”


    “季大夫,是他先耍赖的,说好的下棋,却没说下围棋,我只会下五子棋啊!”


    裴尚轩“恶人先告状”,气得沈爷差点掀了棋盘。


    算了,算了,不和晚辈计较。


    沈爷反复吐纳了几息,很快便调理好了情绪,手下也不再留情,好啊,五子棋是吧,赶紧结束吧!


    果不其然,沈爷刚落完这一子便分出了胜负,裴尚轩也不尴尬,一个飞身来到桃树上喝起酒来,“你们不是说那人写了信,就快回来了吗?”


    没来由的,裴尚轩提起了苏珏,他不明白,那人为何还要再回来呢?


    “没错,那小子快回来了,也不知道他在胡地有没有折腾自己,许攸跟着操了多少心,小怀瑾和小苏元又长了多少。”


    季大夫说完摇头笑了笑,果然人老了就是爱念叨。


    “我不明白,他能远离是是非非,为什么还要回来,过安生日子不好吗?”


    裴尚轩晃了晃酒瓶,酒已见底,他的问题也无人能回答他。


    “罢了,罢了,他爱回来就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裴尚轩借着轻功巧劲没了踪影。


    青山绿水,瀑布穿石。


    景色依然。


    ……


    三月初一,经过一路奔波,苏珏终于又回到了临江。


    所谓近乡情怯,他看着不远处的城门,一时感慨万千。


    不过三载光阴,却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先生与闻瑾都离自己而去,十二楼也换了模样。


    从前的种种皆成过往,他今日再次回到这里,就是为了斩断旧因,祈取新果。


    至于任我行,还是盘算着怎么大捞一笔。


    怀着各异的心思,苏珏几人往前走了几步,便听见一阵吆喝。


    “还没进城的快点走!再晚就要下钥了!”


    “鱼符名牒!”


    “不准藏!里面装的什么,如实报来!”


    城门吏不耐烦地冲人群大喊,一边使劲翻着过路人的车马。


    任我行探头探脑看了一圈,又掐指一算,随后神秘兮兮地往苏珏处拱:“公子啊,你身上有城门钱没有?”


    苏珏一愣:“城门钱?”


    “对呀!这城门钱呢,就是敬献给城门老爷的钱。”


    任我行摇着小羽扇,“这有钱送进门,一路行走顺,而且呀,这钱必须现付款,概不赊账,若是没钱,那就请打道回府,你们难道没听过?”


    苏珏闻言,眉头微蹙,忽地停住了脚。


    不过一年的时间,西楚又添了很多磨人的规矩。


    跟在他身旁的许攸也停了下来,看了一眼苏珏,又转向任我行,“你的意思是,这钱是必须给门吏的了?”


    “哎呀,不然,不然。”任我行装模作样地摇头。


    苏珏越发好奇,“哦?那是为何?我知道修建城门极有讲究,要天时地利人和,还要风水阴阳八卦。若是天灵地秀盖得好了,这城门能迎财接福,若是盖得不好,便会连累一城。


    所以百姓会自愿拿出城门钱,然后借助四方旅人的生气拜城门,让修得不好的城门变好。”


    任我行嘿嘿一笑,“公子说的极对,但如今的城门钱却不是为了这个。”


    “那到底是为何?”


    许攸忍不住问,他抬头向前望去,城门进出的人越来越少,太阳也越来越低,再不快点走,他们可真的要被关在城外了。


    若真进不去,就让小苏元带他们跳进去。


    任我行目露精光,指着城门说:“从前是为了积福,现在就只是为了敛财了,这两年收成不好,税收不但没少,反而更多了,什么买卖税,打水税,吃饭税,甚至还有拉屎税,真是闻所未闻!


    去年为了建造登仙楼,没少耗费人力物力,你们看看,现在九州各处人丁稀少,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啊!”


    话音未落,她的扇子就被人抽掉。


    “哦——”


    苏珏微笑着,捏着任我行的扇子大步向前走,“我明白了。”


    从前还是城门吏借什么门神的噱头贪赃枉法,一城之兴,全赖城内上下一心、为民谋福,哪有靠城门决定的道理?


    如今却是正大光明地搜刮民脂民膏,真是令人瞠目。


    任我行见自己的扇子被抽走,追上去就抢:“哎我说你这人!”


    苏珏走的潇洒,手里也没闲着,轻轻一拂,任我行便抓了个空,又一转,绕过任我行另一只手,最后才卖个破绽,让她抢回去了。


    “我跟你们说啊,到了城里,可就是天高任鸟飞了,”任我行喘了口气道,“咱们几个有缘,但奈何缘浅。”


    眼见城门在即,任我行推推搡搡挤进人群,然后从背着的小包掏出几个铜板递给门吏,说实话,她有点肉疼。


    顺利过了门吏这关,任我行猛地转过身来冲着苏珏和许攸喊道,“两位公子,两位小友,后会有期!”


    两人循着任我行的声音看过去,任我行已消失在了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她还真有意思。”


    苏珏不由得失笑,之后他们四个挨在后面,同门吏查看名牒,却不防衣袖被人一拉,随即便听张怀瑾在他耳边轻声道:“先生,你看,城门口多了好多乞丐。”


    果然,苏珏看到了附近游荡的乞丐,确实人数众多。


    苏珏想着,一面接过门吏递回来的名牒,一面不忘看紧跃跃欲飞的小苏元。


    “好了,好了,小苏元乖,你不要吓到别人。”


    张怀瑾噗嗤一声,早几步跃至城门内,张望过一遍后,转回对三人招手:“先生!许大夫,那边有个客栈还没挂客满的招子,快来呀!”


    “等等我!”


    小苏元堆起笑脸一路小跑追到张怀瑾身边去。


    苏珏与许攸微微笑了笑,也抬步进发,临行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堆在城门墙根底下的那群乞丐。


    刚一进城还没走几步,身后便响起一道熟悉的,颤抖的,带着不可思议的声音。


    “公子?!”


    第157章 浮玉长留


    “公子?!”


    那道熟悉的, 颤抖的,带着不可思议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苏珏循着声音在人群中张望,阔别胡地已有一年, 再次听到故人之音,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可苏珏又怕是自己听错了,好在他没有听错。


    人群中向他们走来的正是沈爷, 他还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 守的是先生的丧, 一辈子, 直到他追随先生而去。


    当年沈爷的誓言犹在耳畔,如今久别重逢,故人故景依旧。


    “真的是公子!”


    沈爷快步走了过来, 声音有些激动, 小苏元拉着张怀瑾的手蹦蹦跳跳地奔向沈爷,沈爷一手搂过一个,仔细端详着。


    “都长高了,公子和许大夫也还是从前的模样。”


    “沈爷, 你也安好吗?”苏珏噙着笑意,温润如玉。


    “都好, 都好, 大家都等着你们回来呢。”


    “我知道, 所以我回来了。”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太多, 人多眼杂, 几人说了几句话便借着人群涌动回了浮玉山。


    浮玉山一切如旧, 一砖一瓦, 一草一木, 皆是旧时模样。


    拾阶而上, 终于又见了真容。


    直到此刻,苏珏才有回到故里的真实感,一路上的风尘仆仆也在此刻消失殆尽。


    苏珏深吸一口气,朝着那略有些佝偻忙碌的背影开了口。


    “季大夫,我们回来了。”


    乍一听见那臭小子的声音,季大夫手中的动作顿了顿,随后转过身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还行,胖了点,看来胡地的风水养人啊。”


    从前斗嘴惯了,苏珏很自然的回道,“季大夫也风姿依旧,老当益壮不减当年啊!”


    言罢,二人皆露出一抹笑意,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小苏元已经跳到了树丛中嬉戏,张怀瑾有些羡慕的看着小苏元在树丛中来回穿梭。


    “还是咱们小怀瑾稳重,来,让季爷爷看看。”


    季大夫一把拉过眼巴巴的张怀瑾上下打量,个子长高了不少。


    “季爷爷,我除了个子长,学问也长了!”


    “那是你先生教的好!”


    “季大夫,芷若与芷纭呢?”


    环顾一周,苏珏发现少了两位姑娘的身影。


    “她们啊,下山游历行医去了,放心,她们两个在一块。”


    提到苏芷若与苏芷纭,季大夫一脸的骄傲欣慰,然而他又话锋一转,“她们两个可以独当一面了,这山上的学生陆陆续续也都下了山,越来越冷清……”


    苏珏听出季大夫言语中的落寞,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他们早晚要离开。


    可人生的离别何其多,没有人能无动于衷。


    “也好,出去能长见识,开阔心胸。”


    虽是久别重逢,但今日与寻常无异。


    几人说笑着,到了傍晚时裴尚轩也过来凑热闹,众人一起张罗了晚饭。


    酒足饭饱后,两三粒星子流淌在山间寂静的夜色中,沉幕之下蝉鸣窸窣。


    借着美景如斯,众人促膝长谈。


    “她是我在回来的途中认识的,很有趣的一个姑娘,以后若是见到了,能帮便帮一帮她。”


    说到自己一路上的经历,苏珏不免提到了任我行,甚至还当场做了一张画像。


    倚门小酌的裴尚轩余光一扫,也来了兴致。


    “你说的这位姑娘,我之前也是见过的,当真与众不同。”


    苏珏不置可否,“她活得比我们通透。”


    “对了,你既然选择回来,是有什么打算吗?”


    憋了许久,裴尚轩终是问出了心中所想。


    苏珏先是怔了怔,然后一字一句的回道,“去长安。”


    ……


    长安长安,一世难安。


    去岁伊始,杨丞相已经是半隐退的状态,楚云轩所倚重的便只有林丞相与承文将军二人。


    这日下了朝,承文将军破天荒地向林宸发了邀请。


    而当林宸来到承文将军府时已是夜间,偌大的将军府内灯火通明。


    这些灯火把府内精致的屋宇楼阁和曲折奇巧的山石流水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其中还有藏山抱水的雅致情趣。


    非但如此,那些肃立在廊下的侍卫犹如一尊尊镀了金漆的铜像。


    林宸绕过那些守卫,一路经抄手游廊下过来,看见院内假山下死在浅水里的仙鹤,心内对承文将军暴殄天物的行为不大认同。


    夜风渐起,只有承文将军所在的内室依旧温暖如春。


    此刻,承文将军坐在一方玲珑剔透、纱笼锦照的天地里,金堆玉砌,内靠雕镂的紫檀板壁设了一方矮榻,置着小小的炕桌,上面几样精致果子另具酒水,和帘幕里悬挂的香炉一道,散发出一缕缕檀香的气味。


    承文将军独在这富贵乡里自斟自饮,知道林宸进来,也是头也不抬,只是举起自己手里的精致小盅,细细打量着,抬眼看着手中的酒器说道:“林丞相,说起来这是是你第一次到我将军府上来。”


    他说着终于看了一眼林宸,“如何?我这院子怎么样?”


    林宸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脚下碧玉凿花的暗色砖石,然后得体的笑着,过了半晌才说道:“承文将军果然受陛下器重。”


    “说到器重,林丞相才是风头无俩……”


    承文将军说着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然后摇摇晃晃从榻上站了起来,走到了林宸面前,“林丞相,今夜莅临,本将军实在荣幸。”


    “不敢当,将军既然有约,本相自然要来。”


    林宸来之前便已打定了主意与他周旋,索性便向前几步坐在了矮榻上,他是不怕与他耗下去的。


    “宫里越来越冷清了,你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说着,承文将军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止不住,“可我们这些人的路,又何曾是能自己选的?”


    林宸不禁深吸一口气:“是啊。”他端起酒杯,侧脸看着承文将军,“权力场中人人都身不由己,但自己的心却不是。”


    他一字一顿地对承文将军说道:“你我是不一样的。”


    “不,我们是一样的,这长安城里没有人的手是干净的,他们都忘了自己的心?


    朝中党派林立相互倾轧、有人贪财逼迫良民、有人纵容本家豢养盗匪有人藏污纳秽,有人阳奉阴违。


    林丞相,再想想自己,你的手难道也是干净的?”


    承文将军似是喝醉了一般,有些话本不该说出口,可他偏偏说了出来。


    “是啊,不干净了,早就不干净了。”


    林宸摇头苦笑,然后饮尽杯中之酒。


    “所以,我们应该一起合作。”


    兜了这么大一圈子,承文将军终于表明了意图。


    “合作?”林宸面带疑惑,他们两个合作,实在有些新鲜。


    “对,就是合作,林丞相,本将军向你保证,陛下一定高兴。”


    承文将军说的神秘莫测,这确实引起了林宸的兴趣,“将军不妨说来听听。”


    “倒也简单,投其所好。”


    承文将军将酒杯重重一放,门外等候多时的神使抬着两个盖着红布的东西鱼贯而入。


    “林丞相,你过来看看,这两样东西如何?”


    闻言,林宸起身掀开红布,两块通体纯白的玉石映入眼帘。


    “承文将军,这是?”


    面对林宸的疑问,承文将军笑得神秘,“陛下现在最想到的东西。”


    话音刚落,林宸立马明白了承文将军的意思,二人心照不宣。


    “好,本相明白了,那就合作愉快。”


    “好,合作愉快。”


    聪明人之间从来不用多说什么,利聚而来,利散而去,无论从前如何,他们在此刻达成了共识。


    “天色也不早了,我着人送林丞相回府。”


    “多谢将军。”


    ……


    这日吃过晚饭,苏珏自己一人去了浮玉山的祠堂。


    月明星稀,百鸟归林。


    关上祠堂的门,隔绝了一切喧嚣。


    苏珏在一众牌位前默然呆立,目光在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之间游移,最终定格在正中间的牌位上。


    看得出来,打理祠堂的人照管得很精心,每一个牌位都光洁如新。


    他影影绰绰觉得那些人的灵魂还在看着他,牌位不再是冰冷的木牌,而是他们温柔的眉眼。


    但苏珏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跪了下来。


    苏珏怆然地想,相见无归期,阴阳两相隔,他们已有一年多未见,不知那些故人是否安好。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他刚念了四句,祠堂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不知何时,外面又起了风,北风呼啸着闯入苏珏的衣底,带起阵阵寒意。


    苏珏回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沈爷和季大夫。


    二人皆是一袭素衣,立于门前,巍然不动。


    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但在夜晚昏暗而冰冷的光线下,苏珏看见他们悲伤地凝望着他。


    苏珏来时那种“谁也先别管我”的气势倏然软化,他此生的牵绊太多,顾虑太多,永远也无法真正的放下。


    他又不愿让旁人跟着伤心。


    先生和闻瑾是不在了,可若他们还在,也必然是不希望他羁留于此的。


    旧事已矣,斯人已逝,他的满怀哀痛


    早已从新酒酿成了陈茶,凉得他心头发苦。


    苏珏可以为失去故人痛苦一生,但苏珏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那是他和楚越共同的的心愿,也是所有人的心愿。


    “帏屏无髻鬣,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周惶忡惊惕……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念罢,苏珏又往前膝行了几步,声音微微颤抖,“我想离先生近一些。”


    跪在地上的苏珏仪态端庄,语气温和。


    临江城的百姓早已忘了什么青莲先生,只记得死了一个罪大恶极之人。


    只有在这里,他们才可以光明正大地怀念青莲先生,所有人都在蛛丝马迹里怀念青莲先生。


    三人在祠堂里待了一夜。


    第二日,沈爷带着苏珏故地重游,十二楼现在彻底成了空荡荡的一座楼阁。


    这里曾回荡过季大夫爽朗的笑声,他们所有人的余生安稳,也承载过青莲先生滴沥的心血。


    苏珏想,这教我如何忘掉。


    恍惚间,他的对面,不是人去楼空的十二楼,而是昔日的言笑晏晏,歌舞升平。


    但当苏珏想伸手去触碰熟悉的景象时,早已被封上的大门透着冰冷无情。


    一切都和死亡一样寂静无声。


    然后他回转身,方才的所有情绪恍若未曾出现。


    “沈爷,我们回去吧,长安在等我。”


    言罢,苏珏毅然迈步离开,从此刻起,他只一心向往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卷 荒唐半纸


    第158章 初入长安


    西楚天顺十五年, 秋,霜降。


    长安城里一片肃杀。


    这一年的夏季,雨水冲垮堤坝, 损坏屋舍,腐烂家禽,引发瘟疫。


    及至秋日, 瘟疫既平, 百姓颗粒无收, 九州灾民无数, 又自顾不暇。


    本来按照楚云轩的旨意,七位质子陆续返回各州,奈何天不见怜, 七位质子在返回途中不幸染上瘟疫病死。


    上至王室诸侯, 下至平头百姓,皆是人丁凋零,五谷不兴。


    然而就在长安城中,那高耸入云的登仙楼却是夜夜丝竹不绝, 各种美酒佳肴取之不尽。


    为了慰藉陛下思念太子皇后的深情,承文将军与林丞相一同进献了与人同高的两块纯白美玉, 又请来最顶级的工匠按照太子与皇后的画像呕心打造人偶。


    进宫的工匠一拨接着一拨, 抬出宫门的尸体也一拨接着一拨, 竟不知为了那两个玉人偶, 多少人的性命无辜葬送。


    据说玉人偶落成的那一日, 陛下泪洒太极殿, 对着玉人偶不知说了多少思念之语, 直让百官感动的热泪盈眶。


    是以如今登仙楼上, 两个玉人偶如同活人一般, 日夜陪伴着陛下。


    穆羽将军不过劝谏了几句,陛下就直接收了她的兵权,贬其看守王陵。


    没了穆羽的震慑,元夏鲜卑几个小国屡次侵扰边境,战火不断。


    天灾人祸纷至沓来,西楚已不是往日威仪。


    “长安好,长安妙,长安自有人偶俏。


    登仙楼上人欢笑,长安城里人渐消,人渐消。”


    如今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都传唱着这首歌谣,又一拨灾民进城后,这首歌谣几乎是人人会唱的程度了。


    而化名慕容清的苏珏就在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灾民中。


    刚一进城还没走出多远,苏珏与这群灾民就遇到一群趾高气扬的王室子弟,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华丽服饰,仿佛整个九州都在他们的脚下。


    据街上的百姓所说,这群王室子弟经常出门狩猎,稍有不顺,便对百姓拳脚相加。


    这一次也是如此,眼见街上突然又多了一群灾民,这些王室子弟的好心情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们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瑟瑟发抖的灾民,语气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冰冷。


    “一群脏东西,还不赶紧处理了!耽误了狩猎,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领头者一声令下,这群王室子弟的手下便不问缘由的将苏珏他们围堵在一处,之后等待灾民们的是一阵拳打脚踢。


    “哈哈,你们看他们那个样子,像个大虾米,真是太可笑了,”


    “他们这种人就是天生低贱,被打也是活该!”


    “谁让他们坏了咱们的兴致,没打死他们已经是咱们仁慈了!”


    “就是!”


    嘲笑的话不绝于耳,身上也被一拳一脚的招呼着,苏珏尽量护着头部,却还是被打得不轻。


    待这群王室子弟发泄取笑完毕扬长而去,苏珏和其他灾民已被这群恶徒打了个半死,躺在冰冷的地上,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苏珏紧紧咬着牙关,心中将这吃人的制度骂了千万遍。


    奈何被打得太狠,没多久他就晕了过去。


    ……


    等苏总再次恢复了意识,他们已经被官府安置在了一处破庙里。


    这座破庙年久失修,屋顶漏风,墙壁斑驳。


    但在这乱世之中,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已经算是不错了。


    缓缓转动视线,苏珏发现自己躺在从前供奉的神案,神案上一盏油灯,在四面漏进来的风中微微摇晃。


    他身边横七竖八的还躺了好几个人,都是和他一起进城的灾民。


    一个老人家正弓着腰在殿角扇着一个小炭炉,而那股他无比熟悉的药味,应该就是从那传来的。


    轻轻咳了一声,苏珏撑着身子坐起来,觉得身上一阵钝痛。


    但他也顾不得,对着老人家喊了一声“老人家,敢问……”


    老者回头,却像没看到他,然后循着声音摸索着走到苏珏的身边。


    原来是个瞎子。


    待走到苏珏身边,老瞎子笑呵呵地说道,“小伙子,你醒了。”


    接着老瞎子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然后长出一口气:“小伙子,这些人里,你是最轻的,就是腿上和身上受了伤,多躺几天就好了。”


    说着,老瞎子去掀苏珏的外衣,他稍稍撑起身体,顺着老瞎子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自己腿上缠着一圈白布,的确没那么严重。


    定了定神,苏珏再次开口:“老人家,这是什么地方?您怎生称呼?”


    老瞎子抬头看了看他,叹了口气:“我啊,早就不记得了,他们都叫我老瞎子。


    我听你的声音像是个读书人,是从南边来的吧?身上的伤是那些人打的吧!真是造孽哟……”


    听着老瞎子的话,苏珏便知此人眼瞎心不瞎,他确实是从南边来的,说起来也是个读书人,于是早就的那套身世说辞顺理成章的说出来了口。


    “老人家,您猜得不错,我是从荆州南安县来的,家中世代读书,也算有些资产。


    可这几年官府欺压太甚,日子越发不好过,今年又发了洪水瘟疫,县里死了不少人。


    那一夜,县里来了一伙强盗,家里被抢了个精光,父亲气急攻心,当夜就去了,母亲伤心不已又染上了瘟疫,没几日也跟着去了。


    后来实在不得已,我便也想着来长安讨个活路。”


    苏珏说的可怜,抽抽搭搭的语气令人伤心不已,感同身受。


    “唉,都是可怜人啊。”


    老瞎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然而同样的事情他已经见惯了太多,说出口的也只是相同的安慰之语。


    “罢了,小伙子,既来之,则安之,先养好身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说罢,老瞎子起身,弓着腰,又继续在殿角扇着一个小炭炉熬药。


    ……


    月落日升。


    在破庙中呆了几天,苏珏通过那个老瞎子了解到了更多真实的长安。


    这里早就不是世人口中向往的安乐乡。


    多少扶老携幼的难民在道旁踽踽而行,想到这里来讨条活路。


    可是天灾人祸不断,瘟疫刚过,许多老弱根本撑不到长安,就倒毙道旁了。


    而彼时的西楚四境受敌,一时国内也盗匪流寇四起,许多灾民没死于饥饿疾病,却倒在了绿林强盗的刀下。


    实在让人不胜唏嘘。


    而各州的灾民若能活着来到长安,那大多数被安置于此,无伤无病,林丞相与杨丞相出钱发给几两银子,要么作为盘费回乡,要么就在长安城中谋个生路。


    此时还在这破庙中的,全都是伤员病号,他也是城中临时抓来的普通郎中之一,与其余的几个轮换着看顾这些难民。


    救得活的,那就是烧了高香,领几两救济自去谋生;那救不活的,也是命数,一张破席拉到后面的乱坟岗子埋了就是。


    生死有命,半点不由人。


    这几日里有十几个灾民离了这破庙,说是朝廷正好在找壮丁,他们有手有脚,又有一把子力气,正好去讨个活路。


    苏珏是为他们高兴的,然而他又眼看着席子卷走了两个,心里百感交集。


    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金殿里的那位,怕是仍旧纸醉金迷,不知天日。


    就连安置难民的钱都是两位丞相出的,他倒是高坐明堂,只管享乐,不染凡尘。


    苏珏嗤笑一声,继续帮着老瞎子熬药。


    有出去讨饭的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我的天,出事了,郊外的粥棚不知为啥起了大火,前几日去的那些人都被烧死了!”


    “什么?”


    “我们偷偷去看了,烧的真惨啊,都焦了。”


    “咋回事啊?”


    “这也太惨了!”


    “俺们也不清楚。”


    周围的话一字一句撞进苏珏的耳中,本就寒冷的风都变得更加刺骨。


    苏珏可以想象到,他们万分珍惜、万分感激地捧着碗喝下朝廷布施的白粥,不久后痛苦地倒下去。


    他们挣扎呼救,施粥的人冷眼旁观。


    等他们终于狰狞着面目失去了生机,再也看不到湛蓝的天,零散的云,感受不到燥热的风,离开了这予他们一生不幸,却让他们仍旧依依不舍的世界。


    便有人围上来,点起火,仔细地炙烤着他们枯瘦的面目,火焰舔舐着他们不能


    瞑目的、不甘的、失去生机的眼睛……


    苏珏握紧拳头,站起身,狠狠地砸在墙上,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老瞎子无奈叹了口气,摸索着继续熬药,似是早就习以为常。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推推搡搡,吵吵嚷嚷的声音。


    “我就是一个算命的,又不是灾民,你们把我带到这来干什么?”


    “让你来你就来,哪有这么多废话!”


    “官府也得讲理啊!”


    “闭嘴,赶紧进去!要不然有你好看!”


    “行行行,我进去行吧,别那么粗鲁。”


    听着依稀是某位故人的声音,苏珏缓缓回过头去,正巧与被推进来的那人四目相对,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是你!”


    “是你?”


    第159章 吾名慕容


    “是你!”


    “是你?”


    两道声音在破庙里同时响起, 前者是笃定,后者则是疑惑。


    苏珏认出了任我行,她还是女扮男装的模样, 手里拿着一把羽扇。


    这次她扮的是黑衣道士,虽然她本来就算是个道士。


    任我行也认出了苏珏,但上次相遇时这人明明出手阔绰举止不俗, 怎么会沦落成逃难的灾民, 虽然心里压着疑惑, 任我行也没有立即说什么, 她摇了摇扇子,默默坐到了角落里。


    “你老实在这呆着,再多管闲事, 你就不用回去了, 和那些人做伴去吧!”


    “哼,知道了,知道了。”


    任我行漫不经心地翻了白眼,她的动作和官差说的话都让苏珏敏锐的察觉到其中隐含的不同寻常。


    不过破庙里不是可以说话叙旧的地方, 前尘深重后事难知,苏珏不想去牵累旁人。


    二人便不再说话, 只是各自坐着, 互相交流的眼神里暗流涌动。


    老瞎子虽看不到这些, 但仅凭声音也能推断出两人似乎是旧相识。


    “慕容清, 来, 该喝药了。”老瞎子招呼了一声, 苏珏起身乖巧应答。


    “好, 多谢。”


    任我行听得一清二楚, 摇着羽扇的幅度越发大。


    慕容清?他不是叫苏珏吗?


    心中的疑惑越发多, 任我行索性起身转了转,刚好后面破庙后面就是一片树林,她就借口方便往树林而去。


    见此,苏珏起初看了看,发现柴火不多了,正好出去拾些柴火,也能与任我行说上几句。


    “老人家,我出去弄些柴火,天越来越冷了,晚上得多备些柴火,要不然怕是冻死人了。”


    “好,你去吧。”


    老瞎子并不点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又何必去深究呢。


    出了破庙,萧瑟的树林中,苏珏找到了正在捡树枝的任我行,一看到苏珏,她便直接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你到底是苏珏还是慕容清?”任我行又问。


    “苏珏。”


    “有没有真正的慕容清?”


    “没有。”苏珏摇头。


    “罢了,我就不是多管闲事的,你想做什么与我无关,反正别死了就成,毕竟朋友一场,我不想失去一个朋友。”


    任我行叹了口气,之后又恢复成了平时没心没肺的模样。


    见状,苏珏松了口气,他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会被他们送到这来?”


    “我啊,多管闲事呗。”任我行一歪头,说的满不在乎。


    “是粥棚失火的事,对吗?”苏珏试探性的询问。


    “没错,我去的时候,官府的人正好不在,十几具焦尸被清理出来,面目俱已不可见,有些手脚都碳化了。”


    说到粥棚失火,任我行不再是大大咧咧的做派,反而一脸的严肃认真。


    “哼,我看得真真的,那火灭得那么么快,人怎么可能烧成这个模样,还一个跑出来的都没有。


    我心中疑惑就将尸体一一验过,果然不出所料,尸体口鼻内无熏烤吸进的烟灰,喉中却验出了中毒的痕迹,还有些未来得及咽下的米粥,我验过了,米粥里有毒,


    而尸体碳化的程度,起码要被柴火燃烧的外焰灼烧一个时辰才能达到这样的程度,也不知道是使了什么法子才会这样的。


    就在我偷偷溜出去的时候,好死不死的被官府发现了,好在我还是机灵,说是附近山上的道士碰巧路过,但也被送到这里来了,估摸着是怕我乱说什么。”


    任我行一口气说完这些,听得苏珏眉头紧皱。


    “中毒!火烧,难不成是虐杀,然后毁尸灭迹!”


    一个更为可怕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苏珏瞬间脸色煞白,连任我行也是面容灰败,“不,不会吧……”


    但二人很清楚,这有可能就是事实。


    血淋淋的,无比残忍的事实。


    “太残忍了,那些人做错了什么,他们就不在乎人命吗?”


    任我行嗫嚅了半天,又是一阵气闷。


    她在外游荡多年,早就看透世态炎凉,人心险恶,按理来说对这些事应该已经司空见惯。身心麻木,但事实上并没有如此,反而更加痛恨世道艰难,人心不公。


    “他们自出生起便是高高在上,只在乎自己的荣华富贵,其他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可以任意玩弄的蝼蚁。”


    苏珏冷笑一声,一语道破上位者的本质。


    “他们会遭报应的!”任我行恨恨地咒了一句。


    苏珏则是内敛许多,“走吧,回去吧。”


    “好。”


    说完,二人一前一后抱着树枝回到了破庙,老瞎子安排众人喝药休息。


    这一夜,很多人都无法安睡。


    ……


    寂寥的风声吹到胡地,月至中天,楚越也刚处理好公务。


    烛火跳跃,她伸了个懒腰,“这个大金氏竟然不死心,还想来个死灰复燃。”


    楚越对着招财念叨着,然而今夜的招财安静的过分。


    “招财,怎么了,是肉干不好吃吗?”


    “不是。”


    说完,招财重重地叹了口气。


    楚越觉得不对劲,便坐下来看着它。


    在招财来回不住地叹了第十三口气的时候,它自己终于忍不住开口,“宿主,我有件大事要告诉你。那段历史的人跳入了这段历史,还和燕文纯相遇了,这是不对的。”


    “怎么会这样?两段历史分属于两种不同的数字代码,怎么会发生交叉?”


    这下,楚越也慌了神,代码交叉可不是闹着玩的,若不及时修正,两段历史都会崩塌,甚至还会造成整个时空混乱,那样的话别说回到新元纪,就连能不能活着都无法保证。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好在那人没有那段历史的记忆,她以为自己是这段历史的,只要她消失,那么便不会有事。”


    根据新元纪的数据库招财给出了解决方案,但这个方案让楚越觉得有些残忍。


    “消失?招财,你说的消失是那个意思是吗?”


    招财点了点头。


    “虽然有些残忍,但她若不消失,两段历史的人也都会受到影响,她在这里消失了,便会立刻回到那里,只是……”


    招财犹豫了一下,连胡须都蔫了几分,“只是……对苏珏来说会更残忍……”


    “我知道了。”


    楚越摸了摸招财的头,似乎已经预见了某个生离死别的场景,她苦笑一声,继而发出了一句疑问,“招财,你说,是不是我们错了,这个实验就不该进行。”


    这是楚越作为发起人第一次对历史重启计划产生了质疑。


    可招财只是一串代码创造出来的机器猫,并没有正常的情感,所以它只是歪了歪头,并没有回答楚越的问题。


    或者说,它无法回答楚越的问题。


    然而,在多年以前,它似乎拥有过,但又很快被人强行剥离,机器不应该拥有人的情感。


    “罢了,都走到了这个地步,再说什么对错也是于事无补……”


    楚越也没指望招财能给她什么回答,今夜,她怕是又睡不着了。


    好好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


    时间倏忽而过,破庙里的灾民有的来,也有的走。


    而来得人多了,人多嘴杂,自然说什么的都有。


    任我行呆了几日也跟着走了,苏珏又是孤独的了。


    又在破庙里将养了几日,苏珏身上的伤势基本痊愈,老瞎子也说他恢复的不错。


    苏珏便到京兆府衙门去领救济银两。


    清晨,秋爽薄雾,他身上只得一件破旧的灰色粗布夹棉袍,可因为走得快,竟也丝毫不觉得冷,走到衙门跟前时脑门上都有了一层薄汗。


    此时,衙门前领取救济的灾民已经不多,但还是专门辟了一间房来做这事。


    苏珏冷眼看着,只见登记、入册、放银、画押等手续井井有条,丝毫不见错乱疏漏,心里不禁暗暗赞叹。


    要知道赈灾救济的银两因为灾民人数多,流动大,所以去向难追,是最易被克扣贪污的。


    如今西楚形势逼人,这一项倒是没有错漏,大约是出自杨丞相的手笔吧。


    在登记名册时,苏珏用了慕容清的名号。身份文书是早就准备好的,谁也不会去怀疑他什么。


    领了钱出得门来,苏珏举目远望。


    今日天气晴好,一眼便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王城,金砖碧瓦衬着蓝天薄日,说不出的华美庄严。


    这几日他反复思量着伤好之后该如何接近楚云轩,由人引荐显然是最好的的法子。


    只是……


    眼光定住那巍巍王城,苏珏脑海里不禁回想起一幕幕往事。


    “只是,该选谁呢……”


    苏珏看着手里的银两自言自语,听着旁边和他一起领完银两出来的灾民对杨丞相感激涕零发自肺腑的称颂,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之后,苏珏先去集市买了几件干净衣物和日常用品,又打听着在城东的一户小院中租了间屋子。


    屋主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一生未娶,他自己住在东厢,就把西厢房空出来租赁度日。


    看苏珏一副读书人的样子,老头对他甚是客气周到。


    待把一切安顿好,看看这除了一几一榻,唯余四壁的陋室,再看看桌上那买了东西租了房子后剩下的,单薄稀疏的两块碎银和十几个铜钱,苏珏抬手按住眉心,再一次仰天长叹。


    兜兜转转十几年,他又要像在无名村时一样过日子了。


    然而有些人有些事过去了便不会再回来,那时的他是无名村里无忧无虑的少年苏十三,思想和灵魂还是新元纪的底色。


    可如今呢,两次死而复生,之前他被保护的太好,又养尊处优多年,当年的那股心气早就不剩不多。


    诚然,他懂兵法,善谋略,政治经济,天文地理,武学医术,诗词歌赋,丹青书法,抚琴吹笛……


    所有人都说他胸中有大丘壑,懂的东西很多,但现在让他脚踏实地的过日子委实有点为难他。


    所以踌躇了几天,又靠房东老头几个烧饼,一碗米粥的周济下,苏珏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于是苏珏拿着余下那点钱,买了些笔墨纸砚,在靠近王城的东市街口的转角摆了个卖字画的小摊。


    他本就是性情疏阔的人,从来不觉得靠劳力挣饭吃有什么低贱丢人的,再加上从前也做过生意,卖过吆喝,自然是放得开的。


    再加上模样俊俏,倒是吸引了不少顾客。


    但生意却是不温不火。


    摊子摆了几日,苏珏发现这里的主要的客户群既有买醉寻欢的公子爷,又有酒楼歌肆中的姑娘们。


    明白了受众群体是谁,于是苏珏把他摊子上的画分成了两大类。


    一类是花鸟仕女,相思相恋类的诗词曲赋。


    另一类是山河水墨,文人雅士的词句文段。


    除了像其他摊贩一样大呼小叫的拉客,苏珏又觉得既是卖字,便该风雅一些,于是咬咬牙买了把琴,每日坐在摊前素手弹奏。


    曲子是他随手弹的,倒也清雅好听。


    没想到这一招大有奇效,公子姑娘好奇而来,许多自诩风雅的客人也被引了过来。


    世人总说莫要以貌取人,但现实中好的容貌的确是一块敲门砖。


    苏珏这副皮囊自不用说,再加上气度清华,字画造诣更非比寻常,虽然真正识货的人没有几个,但不管是冲着什么来的,反正生意是一天天好了起来。


    这边苏珏为了自己作为苏伍的温饱努力经营,日子渐入佳境。


    而王城里则是暗潮汹涌。


    倏忽一晃,又过了大半月的时光。


    苏珏的生活平淡安稳,在东市一带已小有名气。


    许多人都知道这里有个会弹琴,字画双绝,还长相清俊的书生。


    苏珏为人毫无架子,来者不拒,不论是请他画一幅小像的姑娘,还是求他写一封家书的杂役奴仆,又或是慕名而来题字作画的公子文士,他通通一视同仁,同样相待。


    但只有一样,他从来不笑,摊位上还总放着一个带锁的箱子,任谁问了都是要等有缘人才肯卖。


    有人好奇,接连出了高价,都被苏珏一一拒绝。


    一来二去,人们便都说他这是奇货可居呢。


    然而因为苏珏的生意好,连带的旁边的茶摊和小吃铺也都兴隆起来。


    有时客人太多,写字作画又不是一挥而就的事情,后来的客人便在茶摊上要一壶茶坐着等候,又或是去小吃铺打包些点心。


    书生的一曲琴音美妙绝伦,惹得不少年轻姑娘在喝茶休息时偷看字画摊后头的人。


    开茶摊的刘大婶与苏珏混的熟了,经常取笑苏珏,说他桃花运极好,不知惹得多少姑娘芳心暗许。


    苏珏也不多说什么,反正他只要楚越一个。


    有时,走街串巷的任我行也会来看看他,二人在茶摊上要上一壶茶,闲聊几句便各自离开。


    这日,恰逢休沐。


    东市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秋日正好的阳光透过云层,斑驳地洒在青石板路上,苏珏依旧在摊位前抚琴卖画。


    根据昨日任我行带来的消息,他等的人今日便会出现。


    果然,无巧不成书,祭拜完太子的杨兰芝在回府的路上偶然间路过了苏珏的摊位。


    其实,倒也不算偶然。


    东市临近王宫,又在去太子陵墓的动线上,更是杨兰芝回府的必经之所,种种条件叠加,才有了如今的情形。


    还未走近,杨兰芝便被一阵琴音吸引,这曲调是那般熟悉,他记得是一位姓苏的故人奏过的。


    冥冥之中像有什么在牵引着他一般,杨兰芝吩咐轿夫循着琴音而去。


    待来到字画摊前,琴音戛然而止,仿佛是知道他的到来。


    杨兰芝本是个极爱书画之人,平日里也收藏了不少名家之作。


    可当他掀开轿帘看到苏珏那几幅字画时,却不由自主地让轿夫停了下来,并下了轿。


    市井之地突然来了一个衣着华贵之人,从前的那种热闹吵嚷突然间变得寂静。


    人们不约而同地看着杨兰芝,少数有见识的人认出这是当朝丞相,先是惊讶,而后又不出一言。


    书画摊前就这般诡异的安静下来。


    杨兰芝并未在意这些,他仔细端详着这些字画,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他越看越觉得这些字画非同凡响,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想要将其收入囊中的冲动。


    然而就在他看清摊主的容貌时,却突然愣住了。


    眼前人的容貌,竟与姓苏的故人一模一样。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这世界上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虽然有些唐突,但我想问你,你……你叫什么名字?”


    杨兰芝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他相信人死不能复生,但他又心存着一丝希望。


    听到声音的苏珏微微一愣,随即冷清疏离地回道,“复姓慕容,单名一个清字。”


    第160章 奇货可居


    “慕容清, 慕容清……”


    杨兰芝重复着这个名字,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


    不是他,确实不是他。


    物有相同, 人有相似,不过是巧合而已。


    而且细看之下,两人还是有差别的。


    他认识的苏珏清冷明艳, 一举一动, 一言一行皆有章法, 展颜一笑时更是不可方物。


    眼前之人虽与故人容貌相似, 却透着一丝市井的烟火气,并且他打量了这么久,这位慕容清竟是没有笑过。


    罢了, 故人凋零太多, 他怕是魔怔了,人死不能复生,相似又如何,谁也不是谁的替代品。


    最终, 杨兰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刚要转身离开, 目光又突然落到旁边那个带锁的盒子上。


    察觉到杨兰芝的目光, 苏珏指着箱子道, “客官好眼力, 这里面是不出世的宝贝。”


    此言一出, 围观的人纷纷附和起来。


    “对对对, 这里面八成是个宝贝!”


    “要不是宝贝, 他能舍不得吗!”


    “奇货可居, 奇货可居啊!”


    人群的议论尽数入耳, 倒是勾起了杨兰芝的好奇心。


    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金子,放在慕容清的摊位上:“箱子里的东西,我买了。”


    看着那锭金子,苏珏的脸上依旧没有笑意,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他将金子还给了杨兰芝。


    “客官,用不着这个,我这箱子里的东西,是要有缘人的。”


    又是之前的那套说辞,围观的百姓觉得今日也是看不到这箱子打开了。


    “那如何算是有缘人呢?”杨兰芝笑着询问,他觉得慕容清此人十分有趣。


    “客官,我刚才弹的曲子其实是个残曲,谁若能将此曲续上,就是那个有缘人。”


    这个要求看似简单,实则刁钻,到底续的如何,完全凭他一人所说。


    所以不少人生了退意。


    但杨兰芝是谁,向来没有认输的时候,只见他随意地拨动琴弦,还未至三下,苏珏已然叫停。


    “客官,你就是有缘人。”


    “什么?”


    “啊?”


    众人大吃一惊,这这这就成了有缘人?


    杨兰芝也很吃惊,他只是循着记忆里的那段琴音试着弹了几下,怎么就成了有缘人?难不成?


    他心里起了一个念头,可又很快压下,不,不会的……


    不管周围人如何,杨兰芝心里又是如何的翻江倒海,苏珏淡定地拿过箱子。


    众人翘首以盼,都等着看箱子里的“奇货”。


    谁知箱子打开一看,里面不过是一把没有题字,没有墨画的白面折扇。


    “这,这,这……”


    “怎么会是无字白扇!”


    “这不是遛人吗!”


    没见到心心念念的“奇货”,众人失望地一哄而散,就连刘大婶的茶摊也是人走茶凉。


    “客官,这折扇可还满意?”


    眼见四周已没了人气,杨兰芝也要打道回府,却被苏珏开口问住。


    “满意。”


    杨兰芝走了几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转回身对着苏珏说道,“慕容兄,今日有缘,同我回府如何?”


    ……


    日夜轮转,又是西楚的早朝。


    楚云轩端坐高堂,两侧是两个精心雕刻的玉人偶。


    太子与皇后,仍旧陪在他的身旁。


    他自己觉得没什么,但底下的百官却觉得诡异。


    其实一开始也没什么不同,朝堂上该退的都退了,有人告老还乡,有人被贬去看守陵墓。


    杨兰芝也无意官场,残存于位的那些官员基本上是隐形人,无论什么事都不再开口,仿佛就是群死人。


    整个朝堂,大约只剩林宸与承文两个活人,但在他看来,也不过是顺着他心意的活死人。


    楚云轩乐见其成,只觉整个西楚一片宁静,宁静到无需他的掌控,是该安坐高堂了。


    然而他今日看着匍匐在脚下的百官,似看到了蝼蚁万民,再看到他们恭敬到过分的嘴角,楚越心中泛起冷意和嫌恶。


    不可避免地,楚云轩想起他最寄予厚望的太子来。


    聪明绝顶,才华横溢,文武皆修,却又与他背道而驰。


    想了想,实在无甚趣味。


    “退朝吧。”


    百官无事可奏,不过一刻钟,早朝便散了。


    楚云轩的心湖自太子和皇后薨逝后就成了一汪死水,与快乐再也无缘,甚至连作为人的一丁点感觉都没有了,


    有时候想起那日太子罚跪,又在朝堂激辩,被自己逼上了死路。


    历历在目,历历在目啊!


    楚云轩叹了口气,走马观花一般,想起越发遥远的往事,那时他初登帝位,与皇后的初见时,她还稚嫩得紧。


    想到这里,楚云轩莞尔,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勾起的嘴角,又很快落了下来。


    过去已然成了过去,偶尔午夜梦回,他也觉得或许是自己错了,这才造就了太子与皇后的悲剧。


    然而上位者做事,哪能没点差错,这西楚流淌的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永不停息。


    “寡人……没错……”


    再来一遍,他依旧会如此做。


    “陛下,太子殿下与皇后殿下又从仙境归来了。”中贵人灵均每日都要这样禀报一遍。


    像是自欺欺人,又像是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


    楚云轩点了下头,眼珠动了动,忽然问道:“李元胜的二儿子出去游历,还没有回来吗?”


    “回陛下,没有。”中贵人灵均低头回道。


    “还没回来?如今世道不太平,又有瘟疫肆虐,怕是凶多吉少啊。”


    楚云轩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之后拿起宫女递过来的巾帕缓缓走到太子的人偶跟前。


    “看了听了这么久的早朝,天佑一定累了,父王给你擦擦脸,之后陪父王母后用膳,如何?”


    “梓潼,今日早朝寡人心情不错,你为何没有喜色呢?”


    “天佑,可是冷了?”


    “梓潼,今日还要那一碗奶酪吗?”


    一番和乐融融的表白,始终没有回应。


    眼见楚云轩对着两个玉人偶自说自话,侍奉的宫人早就习以为常,有条不紊的传膳布菜,一如太子皇后活着的时候。


    ……


    话说那日苏珏随杨兰芝回到丞相府后便主动献上另一个宝物——辟邪夜明珠,然后直言自己所求。


    “丞相大人,草民这几日故弄玄虚,不过想求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还望丞相大人成全!”


    苏珏跪在地上说的恳切,杨兰芝也不是死板迂腐之人,他看着地上的苏珏,好奇地问道,“你倒是说说成全什么?”


    “草民听闻丞相大人是一等一的好官,可丞相大人如今在陛下面前不如往日,有些事是有心无力。此珠便是您的机会,也是草民的机会。”


    “你想让本相将此珠献给陛下?”


    “不,是送给承文将军。”


    “本相明白你的意思,那你呢,你的机会又是哪个?”


    杨兰芝不是贪恋权势之人,他放不下的不是丞相的位置,而是西楚的千秋社稷,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江山没落。


    所以,他必须重新回到朝堂中心,即便是用些不伤大雅手段,他也是不计较的。


    是以,他没有拒绝苏珏(慕容清)的提议,只是他不太明白苏珏(慕容清)的机会在哪。


    “丞相大人,草民愿替丞相大人登门,至于草民的造化如何,就看草民的命了。”


    “看样子,你是有信心的。”


    看着苏珏笃定的模样,杨兰芝越发觉得此人有故人之姿。


    此番成全的除了自己的私心,还有对故人的亏欠。


    “一切托丞相大人的鸿福。”苏珏俯身一拜,将所有情绪隐藏的干干净净。


    “罢了,马上就是秋祭了,明日你就以门客的身份替本相去承文将军一趟,至于结果如何,就看你自己的了。”


    “谢丞相大人成全!”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有了杨兰芝的加持,苏珏带着那颗珠子来到了承文将军府。


    承文将军推门迎客,只见白衣客卿跪伏下身,男子肤色白皙,五官柔美和煦,尤其眼眸恍若碧波,漾开纹理,让人见之难忘。


    为何难忘,不过与某位故人相似。


    说实话,他的确被吓了一跳,若不是问了名字,又是杨兰芝举荐,他怕是也会认错。


    底下人开口,声音微淡,带着几分弱气:“见过将军。”


    “貌若好女。”


    承文将军上下打量着苏珏,戏谑地让他起身,“杨丞相何时生了断袖之癖?”


    “将军说笑,在下只是相府门客。”苏珏悠悠起来。


    “杨丞相吩咐你来,是有什么事吗?”承文将军明知故问,只等着底下人的回答。


    “回将军,小人此番前来,只为送礼。”


    苏珏从袖管里取出锦盒,双手捧着,递给承文将军,“这里面所放之物,为陛下如今所求。”


    那是一颗世所罕见的明珠,名为辟邪夜明珠,传说以此珠入药能延年益寿,甚至是长生不老。


    世人苦求多年,竟不想在一布衣书中的手中。


    “丞相大人原想凭这一宝物重得陛下信任,但斟酌损益,还是决定替小人换个前程。”


    承文将军接过锦盒抬眼看着苏珏:“哦?杨丞相这是为何?”


    “将军,丞相大人说,有些事还是来日方长为好。小人若有幸平步青云,再加上与将军的关系,买卖才划算。”


    几乎瞬间跪下身,苏珏拖着腿跪伏在承文将军的膝侧,整个人虔诚而真挚,低眉敛目,眼眸晶亮似水,盈盈欲滴。


    却面不带笑意。


    “你在讨好本将军?”


    “将军误会,丞相大人只是希望,在讨陛下欢心这件事上,您能与他一致而已。”


    承文将军摸了摸锦盒,拂袖让苏珏退下,苏珏鞠躬准备离开时,承文将军倏尔开口,“你叫慕容清,对吗?”


    苏珏回眸:“是,小人慕容清,字天狼。”


    “回去告诉杨丞相,东西我收了。


    你也很不错,五日后的祭祀主舞,本将军决定用你了。”


    “谢将军赏识!”


    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话,苏珏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而承文将军也有自己的打算,五日后的祭祀,他要送陛下一份大礼。【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