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秋祭惊鸿(一)
“如何?”
回到丞相府时, 杨兰芝正坐镇观摩府中的兵士切磋。
“十分顺利,承文将军很愿意与丞相大人合作,又看在丞相大人的面子上让小人去做那秋祭的主舞。”
苏珏如实回答, 对于他的办事能力,杨兰芝不由得高看看一眼。
“你很聪明,怪不得承文将军一眼就看中了你。”
“这都是托丞相大人的鸿福。”
苏珏面色淡淡的, 他们都有各自的谋算, 就算不是真心, 倒也有几分假意。
不过, 他现在更好奇的是那些兵士的切磋,他还要进一步证明他不是他。
于是他盯着台上切磋的兵士出神,透露出几分向往。
察觉到苏珏炽热的目光, 杨兰芝不禁问道, “怎么,你有兴趣?”
“丞相大人,实不相瞒,小人愿意一试。”
说完, 苏珏飞身入了五尺台,立于中央, 两袂飘动, 一副书生羸弱的模样。
苏珏深褐色的瞳孔闪着柔光, 凌乱的头发乌黑, 在风中散开。
台下有人夸赞他长相清丽, 但更多是嘲讽, 笑他这样也敢上台切磋, 不自量力。
所以在苏珏一脸木然地出手将一魁梧粗壮的大汉打落台下时, 如此巨大的反差, 杨兰芝也吃了一惊。
此人与苏珏的面貌虽有相似之处,但一双桃花眼盈盈如水波,对打时流露的凌厉与狠辣,并不像那已逝的故人。
杨兰芝像胸口郁结了块什么,看着意气风发的“慕容清”,不由得侧目。
不知不觉间,杨兰芝朝临仙的方向望去,那是苏珏的坟冢所在。
一个时辰下来,上来的兵士都苏珏打了个屁滚尿流,不过苏珏也是会累的。
“诸位,承让。”
拱手说完这一句,苏珏气定神闲的下台,恭恭敬敬地站在杨兰芝的面前。
“慕容清,”杨兰芝回过神来,语气平淡,“你文武兼修,是有实力的。所以你去承文将军的面前,就为了做那祭祀的主舞?”
“丞相大人,小人是想着若得了陛下青眼,在宫中好处会多些。”
“这么直接?”
杨兰芝笑了,继续道,“常言说伴君如伴虎,而且你……”
杨兰芝欲言又止,看着他与苏珏如此相似的面容,便知若是他也入宫领差事,陛下不一定会放过他。
“慕容清,你很像他。”
杨兰芝正视着苏珏的眼睛,见苏珏垂眼,便释怀地浅笑。
果然,还是不同的。
“陛下不喜欢有人太像他。”
“他?”苏珏一时没反应过来。
“天人苏珏,他文采极好,世人大多及不上他,不过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杨兰芝神色微变,“你难道没听过他的名号吗?”
“回丞相大人,天人苏珏的美名,小人自然听过,可哪敢企及?”
“世道太艰难了,小人想去宫中做事只是图些赏钱糊口罢了。”
有些事,必须他亲手做出了断,也必须由他亲眼见证。
杨兰芝眼轻呼一口气:“也罢。”
人各有命,人各有志,慕容清既然追求青云之志,他也不好再干涉什么。
“你下去吧,估摸着明日一早承文将军便派人来接你了,你好好准备吧。”
“谢丞相大人。”
苏珏行礼告退,之后独自一人走上丞相府的最高处,望着一片夕阳如血,照得长安城金光万丈,笑这繁华终究会是大梦一场。
……
因为天冷,任我行这天收摊得早,想着去酒楼买些熟食酒肉带回去,顺便去寻苏珏说上几句话。
刚转过街角行至一个酒楼前,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她来长安的时间不算短,不少达官贵人的手下基本也都混了个眼熟。
如今她看见的一个是承文将军府上的神使项淮,另一个却是杨丞相府上的采办胡鑫。
也不知这两人是怎么遇到一起的。
只见两人在酒楼前拉拉扯扯,项淮一脸郁闷烦躁,扯着胡鑫的一条手臂却像是在追问什么。
任我行好奇心起,心想这两人在闹些什么,忍不住放慢脚步走过去,假意看着街边小摊,耳朵却留意着两人对话。
只听见项淮急道:“到底什么事你倒是说呀!难得咱们碰面,咱们哥儿俩这么久没见,你怎么见到我就叹气?就这不到一个时辰你说说你叹了多少次气了?好不容易将军与你家丞相关系缓和,有了交情,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胡鑫赶紧瞪他一眼:“嘘!小声!”
项淮被他瞪得一缩,一时不再说话,胡鑫意犹未尽,压低了声音训他:“这些事不能在外面说!”
项淮讪讪地摸摸鼻子:“我这不是高兴嘛……”
任我行在一边听得暗暗好笑,这两人一看就是旧相识,只可惜之前两位的主人不睦,他们也不好总见面。
胡鑫却不再理项淮,长长叹息了一声说道:“我是高兴,可丞相身边多了一个人,还有前几日粥棚烧死那么多人,丞相大人也不知应不应付得来……”
“多了个人而已,我以为多大的事呢,再说了,烧死人那事肯定会不了了之,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项淮不解,声音又大了起来。
“唉!你小声点!”
胡鑫反手拖住项淮一条胳膊,“走走走,进去说!顺便陪我好喝几杯!”
短短几句对话,却听得任我行心头疑云大起。
项淮那句“粥棚烧死人那事肯定会不了了之”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如苏珏所说,是上位者的虐杀吗?
顾不得多想,她也跟着进了酒楼。
此时已近晚餐时间,又逢秋祭将近,酒楼里生意还算不错。
胡鑫拖着项淮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任我行看到两人旁边还有张空桌,赶紧挤过去坐下。所幸这里本就人多噪杂,那两人一个郁闷一个疑惑,完全没注意到旁边来了个偷听的。
项淮性急,不等上酒菜的小二走开就又开了口:“你吞吞吐吐的,到底是怎么了?”
胡鑫英却忙着朝嘴里灌酒,没有答他,项淮更急:“你说的那人不会是将军看上的那个吧,将军吩咐我们准备主舞的礼服,我们十分不解,一个布衣书生,如何能堂而皇之的当秋祭的主舞,万一出了差错,那可是要杀头的……”
胡鑫叹了口气,又灌下去两杯酒,才开口低声说:“此事倒还没那么严重,人本就丞相给你们将军举荐的,我愁的还是粥棚那事……”
项淮愣了愣:“丞相为官多年,什么事没见过,我看是你杞人忧天了……”
“你知道个屁!”
胡鑫气恼地打断他,“这次这事不一样,死的是灾民,坏事的则是些勋贵子弟,丞相大人有心惩治,可如今丞相大人不比从前,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难办啊……
胡鑫突然停住,像是在措辞,项淮却等不得,急道:“怎么?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我怕丞相大人一意孤行,步了太子和皇后的后尘……”
“你别乱想,事情还都没发生,别瞎说……”
项淮这次知道压低嗓门,他也清楚杨丞相的为人,那么多的官员,真正为百姓考虑的,也就只有他了。
另一边胡鑫酒入愁肠,这时两眼发红也懒得管他了,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还有那个叫慕容清的,他,他可是长得和那人如此相似,我怕万一秋祭那日陛下动怒,火会烧到丞相大人身上,我在丞相府多年,丞相对我有恩,很多事都能看个大概,我怕,我真的怕……”
闻言,项淮也不再大大咧咧,“是啊,咱们做下人的,生死荣辱由不得自己,我虽在将军府多年,可还是看不惯将军的行事,要不然也不能出来和你闲聊,这世道容不下好人的……”
说到后来,两人的声音已经哽哽咽,后来更是愣愣地没再说话,他们都没注意到旁边那张桌子上坐的任我行,好像被人捅了一刀般煞白了脸。
粥棚,死人,勋贵子弟,慕容清……
这几个词句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
原来,他们的猜测都是真的,人命如草芥,。
还有苏珏,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
天下之事,阴阳自分,道有轮回。
西楚的秋日大祭,敬天、敬地、敬阴阳。
十月初一日,天色阴沉压抑,不见日光之色,黄叶纷飞,似乎预示着某种不详。
秋祭的祭坛设在登仙楼最高的一处祭台上。
祭坛四周,火把熊熊,映照着一张张虔诚而又紧张的脸庞。
缥缈的云雾间,文武百官,公侯将相,皆要出席。
人虽多,却不闻一声言语。
虽然都是祭祀的观礼者,地位其实也是有区别的,最里面一层靠近天子的座位都是王室中人和当红的权臣。
楚云轩坐在居中的王座上,他右手边的两个莲花台放置太子与皇后的玉人偶。
一直半隐退的杨兰芝也出席,这让楚云轩有一丝的惊诧。
但他只是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祭礼正式开始,与之前的祭祀一样,先是祭语祝祷,王侯贵族依次献上三牲,再以人牲敬献。
作为主祭,承文将军手持符节站在祭台前清叱一声:“礼启!”
只见空旷的祭台之上,身着红衣的十八位神使分八卦之位而站,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小鼓竹笙不停敲打演奏。
这是用于取悦神明的。
由此,第一轮祭礼开始,这是敬天。
谁知,就在一切井然有序时,变故突生。
一个不知从哪来的红衣小儿,如同幽灵般闯入了祭坛。
他身穿极鲜艳的红衣,脸上涂满了奇怪的图案,手中还不停拍打着节奏。
小儿在祭坛上狂奔乱窜,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诅咒着什么。
他的声音尖锐而刺耳,瞬间穿透了祭礼的庄严与肃穆。
“月将升,日将落,燕公归来,几亡西楚。
西楚灭,明月升。
明月升,升太平……”
“西楚灭,明月升。
明月升,升太平……”
红衣小儿的诅咒声在祭坛上空回荡,如同魔咒般令人心悸。
禁军想上前将红衣小儿拿下,可就在此时,一阵狂风突起,祭坛上的火把被吹得东倒西歪,火星四溅。
红衣小儿早已不见了身影。
可那几句话却一直萦绕在众人的心头。
月将升,日将落,燕公归来,几亡西楚。西楚灭,明月升。
明月升,升太平。
多么不祥的诅咒,难道西楚连百年也撑不吗?
文武百官心思各异,都偷觑楚云轩的神色,见陛下并没有什么表现,心中却惶恐更甚。
如今才是第一轮祭礼就出了事,今日秋祭还能太平吗?
第162章 秋祭惊鸿(二)
“月将升, 日将落,燕公归来,几亡西楚。西楚灭, 明月升。明月升,升太平。”
王座上的楚云轩嘴角似笑非笑,口中反复念着红衣小儿的这几句话。
西楚灭, 明月升?
这话意有所指。
楚云轩将目光落到九侯那边, 今日李元胜没来, 是李书珩代他出席的。
推恩令施行到如今已经颇见成效, 李家行事也越发低调,他自然不好再赶尽杀绝,他们君臣之间总要有喘息的机会。
但今日那红衣小儿的话再次让楚云轩审视起冀州王一家。
即便分了李元胜的兵权, 可他手中还有世代尽忠的死士, 这些人只听命于李元胜,就算他身为西楚之主也无法完全掌控,
倘若李元胜有了不臣之心,那些士兵不听调遣, 这才是最令他忌惮的。
再者,明月, 李明月, 这不得不让他多想。
另一边, 李书珩端坐于九侯之中察觉到了来自王座上的审视。
自红衣小儿将“明月”二字脱口而出时, 李书珩便觉得陛下定是已起了审视捉摸的心思。
这几句话太过大逆不道, 李书珩不免坐立不安, 心惊肉跳。
君臣二人心思各异, 此时的地面似乎出现了晃动。
“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中贵人灵均大声呼喝, 前来观礼的众人顿时心生慌乱, 有些人已动了离开的打算。
楚云轩却仍旧岿然不动,他一挥手,禁军侍卫很快便围住了祭坛,众人便不敢再妄动。
不过这阵地动很快便平静下来,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唯有某些观礼之人略显狼狈。
“祭礼继续。”
楚云轩轻飘飘一句话,所有人只能陪着他。
承文将军又是一句,“礼启!”,第二轮祭礼再次开始。
这一次,是敬献地神的。
八位神使依照阵法所列排开,像是某种复杂而神秘的图腾。
新一拨的人牲结成了一道人墙,等待他们的是死亡的命运。
然而,正如之前所有人猜测的那样,今日年的秋祭注定不会太平。
天上的黑云越发浓重,甚至出现了雷电轰鸣,不多时白雪从天际洒下,纷纷扬扬随风而起,迷糊了众人的眼睛,白色的雷电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当云收雾散,今日的主角已经站在了祭台的中央。
令众人惊奇不已的是,就在苏珏出现的那一刻,先前种种异像尽数消失,天边隐隐出现太阳的金色。
楚云轩坐直了身体。
苏珏今天穿得是一身白色的祭袍,但每一条织线上,都好像隐隐绣了落日晚霞,当他抬起手的时候,便洒落一地的余晖。
他的长发梳起一半,脸上遮着面纱,腰间配饰了五彩石雕刻的环带,每一颗都是上选之物。
长长的裙摆逶迤铺开,用水流波纹凝成的鳞片绣线层层叠叠,最后却是裁成了凤尾的形状。
祈神舞,是秋日大祭的主要祭礼。
这是一支庄严肃穆的舞蹈,也是祈敬阴阳之舞,是三轮祭礼中最神圣重要的。
挥袖间,原本纯白的衣袍上瞬间又变成了水墨色的山水纹样。
随着苏珏的每一个旋转扩散开来,在众人眼中变换起了连环变化的画卷。
山川河流,风雨雷电,草木花鸟,世间万物依次而出。
天地诞生的几万年里,谁的生老病死、谁的喜怒哀乐都不过是沧海一粟,渺小到尚不及指尖的一颗露水。
雷声阵阵如战鼓,落在脚下,渐渐激烈起来。
“吾愿以血肉为石,以魂魄为媒,筑阴阳之道,铺西楚万世之基。”
苏珏神色庄严,口中一直念着祭文。
就在他一举一动之间,座位上的李书珩却觉得祭台上的人似曾相识。
他不知道此刻是喜是悲,眼睛却一直追逐着台上的人。
一舞即毕,举座皆肃然而拜。
最后苏珏咬破自己的手指,轻轻摁在额间,鲜红色的血衬着那张白皙的脸,红到让人觉得有些刺目。
“承天之意,大道无形。”
他的声音很冷,冷到刺骨。
苏珏俯身慢慢跪下去,自己说了最后一句,“礼成。”
之后乌云散,天光现,万物清明。
众人皆被如此景象所震撼,不由得感叹这主祭之人确实有几分连通天地的本事。
楚云轩也很满意,于是他冲着祭台上的苏珏挥了挥手道,“你过来,寡人要赏你。”
……
重云渡是西楚东南一带南北向去的大渡口,秋日过后,河水结冰。南来北往的客商也会日益减少。
所以趁着河水还未结冰,重云渡还迎接着客流,船支也越发繁忙。
只是,这渡河也要看老天赏不赏这口饭吃,若是遇上狂风或是冰霜,即便再熟炼的船工也没了办法。
而重云渡最大的客栈就是“同福客栈”了,名字是俗了点,但是不管是求财求平安的求的就是一福字。
这一月的天气并不怎的好,便有大量客商脚夫滞留在了这客栈里。
这客栈的老板名叫张庆,四十多岁,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经常笑呵呵的,生意作得是风生水起,无论是官场还是江湖,他都挺吃得开的。
张老板有个习惯,不管何时,他都坐镇店里,但凡有客人住店或离店,他都亲自相迎相送,不论贵贱。
此刻他抬头,正巧见到一男一女走入店里,虽然二人衣着朴实,但他还是立时迎了上去,双手握拳:“敝姓张,是这客栈的老板,两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男子微微一笑看向女子:“住店,两间房。”
却见客栈老板张庆面露难色,诚挚说道:“二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这些日子天气不好,加之前几日滞留下来的客人太多,咱们客栈已经没有空出的客房了。
二位客官,您看能不能将就一下只要一间房,我们肯定派人做好隔断。
眼下别家客栈怕是也没了地方,二位可以再找找,若是真没了地,二位又不嫌弃,可以回我们这客栈将就一晚,二位觉得如何?”
男子见女子点头,加之这一路过来,尽管重云渡往来繁盛,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的渡口,同福客栈的条件已是最好的,二人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况且出门在外少不得不便宜行事,男子便道,
“不必再寻了,劳烦老板给我们先安排个宽敞的桌子,再上几碟清淡可口的小菜。”
不多时,客栈里的小二便将二人所需端了过来,之后来了不少人进店。
一时人声嘈杂喧闹,好不热闹。
二人于桌前坐定,正是李明月与追随而来的长孙姑娘。
眼见客栈鱼龙混杂,二人默不作声。
……
听到楚云轩的召见,苏珏步履从容的从祭台上缓缓走下,白衣的礼服在身后逶迤流动,每走一步,在座的众人皆能闻见极清冷的香味。
是那种敬奉神明的香味,不沾染世俗,却让人异常清醒。
“奴婢叩见陛下,陛下万岁千秋!”
对着楚云轩,苏珏忍下翻涌的情绪俯身跪拜,低垂掩盖的眸中是无尽燃烧的火焰。
他恨不得现在就要了楚云轩的性命,可他不能。
恨,真是太恨,恨到了极致便是格外的冷静。
“起来吧。”
“谢陛下!”
苏珏缓缓起身,垂眸站在那里,无端的清冷。
“左右无事,都随寡人入登仙楼吧。”
楚云轩看了一眼众人,之后起身离去,众人紧随其后,苏珏跟在承文将军的身后。
一步一步,一层一层,亦步亦趋,众人跟随楚云轩到了登仙楼的最顶层。
这里俯瞰天下,一览无余。
待楚云轩落座,众人才敢入席。
“你过来。”楚云轩再次将目光投向苏珏,苏珏出列跪拜。
“回陛下,奴婢在此。”
“告诉寡人,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婢慕容清。”
苏珏话音落下,登仙楼内是一片沉寂。
良久,他仿佛听见楚云轩含糊地应了声,便再无后话。
绕是他早有预料帝心之深沉难以揣测,可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微微抬头,觑着面前帝王的脸色,可也只能看到楚云轩的阴影。
金色的阳光从窗外洒入,为楚云轩镀上一层金光,苏珏看不清他的面色。
只觉此刻在余晖之下,深重的帝威之外又别有一番写意风流。
苏珏微微一怔,又很快低下头去,安静又忐忑地等待着面前人的声音。
与苏珏不同,软座上的人心绪却不如登仙楼内这般肃冷,盯着面前跪伏的人,楚云轩内心反倒升起几分闲趣。
此人的出现缓和了他心中的不快,但观其身形,又觉得与燕文纯有些相像。
燕文纯已死,他的一切嫌隙、背叛、痛苦、哀哭,都是拜自己所赐。
这正是他乐意去品味的。
只是眼下这人——楚云轩看向苏珏,是否出现的太过巧合。
楚云轩的目光如刻刀,从苏珏的身上一寸寸刮过。
从他微微沁汗的额前碎发,到纤细的腰肢,到地面上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再到如花般散开的白色衣摆,黑色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挺拔的腰肢微微弯曲,恭敬地伏在冰冷的地砖上。
这副听凭发落的模样与燕文纯大不相同。
燕文纯永远是骄傲的,即便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也是难以催折的。
这也是最令他痛恨的。
不过他现在倒是有些期待慕容清面纱后的模样。
像,还是不像呢?
楚云轩饶有兴味的目光打量持续了半柱香方才放缓了语气,徐徐道:“慕容清,你起来,让寡人看看你的真容。”
“是,陛下。”
苏珏闻言站起身来,素手缓缓揭下面纱。
面纱揭开的一刹那,楚云轩的笑意逐渐凝结,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他!?
第163章 君心难测
“是你?!”
随着面纱揭开, 楚云轩的笑意逐渐凝结,其他人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燕文纯,你还活着!”
楚云轩立即起身, 声音急厉,吓得众人跪伏在地。
这张脸在座的所有人都曾见过,两年前的那场夜宴历历在目, 正因为那场夜宴, 长安城里死了太多的人。
燕文纯这个名字, 更是不可言说的禁忌。
所有人都清楚, 死去的天人苏珏就是北燕末帝燕文纯,但谁也不曾宣之于口。
今日,却是陛下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李书珩隐于长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目光一直盯着苏珏。
是他吗?他真的回来了?
可为何不去冀州, 偏要来到长安这龙潭虎穴,苏先生,你是要报仇吗?
没有人可以给李书珩一个解释,即便是当事人现在也不能, 只能他一人情绪翻涌。
不过心绪紧张的不止他一人,杨兰芝, 承文将军, 还有林宸, 他们三个也是心情各异。
承文将军忐忑不安, 这份礼送的他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若是龙颜大怒, 他只能拉杨丞相自保。
但万一此人有几分本事能扭转乾坤, 他便可以借机献上宝珠, 然后再还杨丞相一个人情。
杨兰芝面无表情, 心里大多是释然与震惊。
林宸的心里则是最不平静的,他眼眶温热,强忍着落泪的冲动,若不是还在宴会之上,他哪里需要顾及这么多。
先生,你,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一片沉默诡谲中,苏珏开口。
“陛下,奴婢慕容清。荆州南安县来人氏,家中世代读书,然而到了奴婢这一辈家道中落,父亲母亲相继离世,后来实在不得已,奴婢便想着来长安讨个活路。”
即便周围已是百般诡异,千般冷冽,苏珏面不改色,再次重复自己的名字和来历。
“承文,人是你推上祭台的,你来说。”
并不理会苏珏的声音,楚云轩指名让承文将军出来解释。
“回陛下,微臣不敢妄言,此人确实告诉微臣自己叫慕容清,一应都是全的,至于此人的来历嘛……”
承文将军故意停顿,余光瞥了杨兰芝一眼,“陛下,此人是杨丞相向微臣举荐的,想必杨丞相比微臣更清楚此人的来历。”
言罢,杨兰芝自己站了出来,“回陛下,此人是微臣在东市遇到的,当时他正在卖书画。
虽然一开始臣也吓了一跳,以为是前朝余孽,但臣派人去南安县调查,确实如慕容清所说。”
眼见杨兰芝出列,楚云轩的声音缓和了几分,“是吗,慕容清?”
“回陛下,正是如此。”
苏珏又是俯身一跪,坦坦荡荡。
这副听凭发落的模样,让楚云轩的目光逐渐幽深,渐渐有了几分难言的心思……
他望着苏珏乌黑的长发与金色的发冠,此人比之燕文纯,似乎更合他的心意,他看起来是纯然无害的温良,没有过多的锋芒,甚至可以磨砺出几分乖顺圆滑。
他阅人无数,这点是不会错的。
二人虽有着同样的傲骨,眼前之人却是可以完完全全掌握在他的手中,可以任他把玩摧折。
此刻,他是他的君,亦是他的天,若能好好调教,他会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任自己把玩揉弄的棋子。
暗自思量考虑了良久,楚云轩收刚才的威势徐徐道:“杨爱卿办事寡人自然放心,此事寡人自会细细斟酌,慕容清,你且先起身……”
苏珏到此时心里才算真正松了口气,暗道这一关算过了大半,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如蒙大赦的惶恐感激。
楚云轩看在眼里,心中满是愉悦,他话锋一转,继续道:“毕竟你这张脸实在与那前朝余孽太过相似,寡人还是要彻查的。”
来了……早知此事没这般容易揭过,苏珏俯身恭敬道:“奴婢慕容清,问心无愧。”
他起身,正对上楚云轩的双眼,此时日已西斜,摇摇晃晃的烛光下,楚云轩的脸庞大半隐在黑暗里,仿佛藏着他看不懂的东西,让苏珏无端有了几分恐慌。
“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府吧,至于慕容清,在你的身份未确定之前,你便留在宫中。”
闻言,举座皆惊,苏珏急忙开口回绝,“陛下,奴婢不过一介草民,留宿宫闱实在不妥……"
“无妨,你且随寡人来,怎么,你心虚吗?”
说罢,楚云轩一挥袖,自软榻上起身,走至门边,俯身对中贵人耳语几句,随后慢慢远去。
其他人也陆续离开。
苏珏转头看向渐趋阴沉的天色,远处的宫苑也逐渐上了灯,让人辨不清真假。
他踌躇了一会儿,但到底君命难违,君心难测,他还是寻着楚云轩的身影跟了上去。
……
重云渡,风雪将落。
船只越发,李明月与长孙不得不多留了几日。
入夜,温度又降了些许,小二撤了大堂内的桌子,于大堂之中生起了火,众人围火而坐,说起话来。
“今年冷的真早,往年这时天气还是暖的。”
“可不,听老兄口音可是来自长安。”
“正是。”
“也不知道这长安是个什么景象,听说长安城可富了,到处都是商贩,我也想拉点货上个京什么的……”
接着,去过京城的开始炫耀这长安城的富庶繁华,没去过的心生向往琢磨着何时能做点小买卖,攒些子银两去长安开开眼界。
这时,远处传来了零星曲声,有少许人似是听过,跟着哼上了几句,突然意识到这是死去的十二楼天人苏珏所作的《春风调》,登时噤声。
大堂里突如其来的寂静让这个夜晚显得有些阴冷和恐惧。
众人左看看右看看,唏嘘哀叹并不做声。
不过,一个声音打破了这微妙的境地。
“你们还不知道吧,现在不比从前了,长安城里全是灾民,而且还死了不少人,生意也不好做了。”
说这话的是个有长安口音的脚夫,他穿粗布衣裳身材结实,唯独脸上有个碗大的疤有些吓人。
“这我也知道,陛下不建了个登仙楼吗,听说太子殿下和皇后殿下都是因为这登仙楼才死的。”
“嘘,大庭广众之下讨论陛下,你不活了你!”
旁边一妇人忙拉住这人要他噤声声。
可那人并不领情,朗声一笑:“哈,我上无父母下无子女,九族唯我一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不惧。”
“唉,蹊跷事可太多了,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这声音满是惆怅,是一中年汉子,只见那人举起酒壶朝那人点头致意,仰头便将壶中饮尽,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我就是从长安过来的,前几天粥棚失火,烧死了不少灾民,官府那边大约是不了了之了,听说陛下还将一男子留宿宫中,也不知道这事要如何收场。”
本来闭眼休憩的李明月和长孙姑娘睁开了眼睛,倚着阑干,听起了大堂之中的谈话。
“什么,竟有此等事?”
一身穿锦绣衣裳的商人好奇的开口问道。
“当然是真的。”
“听说是秋祭的主舞。”
“咱们陛下这行事越发让人看不懂了。”
“正是正是。”
这时,哗啦啦的进来十来名身披铠甲的官兵,唰的一声,一排钢刀寒光闪闪。
最后一官兵缓步走入,朝那几人瞥了一眼,也不多话,只道:“带走。”
其他几人持绳而上,也不容几人反抗,三下两下便绑了起来,推了出去。厅内众人敢怒不敢言,只得低头噤声。
“诸位还是管好自己的嘴,否则本大人就管不好我的刀了。”
说完,一众官兵带人扬长而去,其他人没了兴致,各自回房去了。
李明月与长孙姑娘也是如此。
“咳咳咳……”
起身时,李明月脚步踉跄了一下,口中又咳嗽起来,长孙姑娘立马搀扶住他。
“你那药是不是吃完了?”
“还有半瓶,咳咳……”李明月有些心虚,药早就吃没了,他不想让长孙担心。
但他的这点心思是瞒不住长孙的,她拧起眉毛道“你身子还没好,不许再骗我了。”
“不骗你,再也不骗你。”
“好,我记下了。”
说完,二人一步一步往房间而去。
当日在听说李明月被赶出王府游历时,长孙姑娘便悄然追随他而去。
她不忍看到李明月独自踏上未知的旅程,于是决定陪伴在李明月的身边,无论风雨如何。
两人一路同行,历经了无数的山川河流与繁华市井。
他们看到过人间的疾苦与欢乐,也经历过生命的脆弱与坚韧。
一日一日的日出日落,他们遇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与事。
有善良淳朴的百姓,也有狡猾奸诈的商人;有壮丽的山川美景,也有险恶的江湖险恶。
一切都很美好踏实,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打破了原本宁静的旅途。
李明月不幸染上了瘟疫,高烧不退,身体日渐虚弱。
长孙姑娘心急如焚,她不顾自己的安危,日夜守护在李明月身边,为他熬药喂饭、擦拭身体。
在长孙姑娘的精心照料下,李明月的病情逐渐好转。
而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两人的感情也再次升温。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
时间又过了三日。
在楚云轩的授意下,中贵人灵均亲自出宫调查慕容清的身世来历。
这不是什么难查之事,这日散朝之后楚云轩就得到了回复。
查证无误,慕容清确实是荆州南安县来的灾民,在长安城领取救济的文书档案还在。
他也确是在东市卖过字画,还小有名气。
中贵人灵均又问了几个南安县的百姓,又把慕容清的画像给他们看,那些百姓异口同声,都说画上的人就是慕容清。
“陛下,用不用奴婢再查?”
中贵人灵均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却见楚云轩脸色阴晴不定,半响才答:“不必了。”
这几日他又派人去临江查看了苏珏的棺椁,里面是一具已经腐烂的尸骨,再无死而复生的可能。
况且这几日慕容清被他安置在重华宫,一举一动,时时刻刻都有人监视。
根据宫人的汇报,他的确不是那燕文纯。
但楚云轩仍然不敢轻信,此人还需再试。
“灵均,去把慕容清叫来。”
第164章 试探再三
“灵均, 去把慕容清叫来。”
话音刚落,楚云轩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改了口,“不过重华宫的宫人说, 慕容清还睡着。罢了,寡人去看看他。”
“陛下,这不大合规矩。”中贵人灵均低声提醒, 但楚云轩已做了决定, “规矩是寡人定的, 去就是了。”
“是, 去重华宫。”
“陛下起驾!”
彼时,重华宫内。
苏珏确实还在睡着,不知怎的, 他每夜都睡得很快, 纵使他已经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在宫城里成眠毕竟是头一遭。
更何况,长安宫城酣眠的主人,既是帝王, 更是他的仇人。
无论是哪一重身份,本来都应是让他内心躁动复杂, 难以入眠。
但苏珏就是睡了, 几乎在他乌黑的长发与绣金软枕相接触的一刹那, 他就陷入了沉眠。
那一刻, 他不是燕文纯, 不是苏珏, 更不是套了壳子的慕容清, 卸去一切的身份, 他只是一个自来时起便步步生死、十余年来夹缝求生的新元纪灵魂。
楚云轩的御驾来时, 苏珏仍然未醒,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都被中贵人灵均遣走。
一进去内殿,楚云轩的目光先放在了不远处的门边,熏香小炉里轻烟袅袅逸出。
苏珏清瘦的侧脸在烟雾中氤氲、模糊,平日里的那些坚硬的外壳仿佛日照下的冰雪,快速消融,露出层层掩饰下毫不设防的柔软和温顺。
楚云轩吩咐中贵人灵均将香炉倒掉。
因为香炉里下了药。
是楚云轩之前亲自调配的迷药,燕文纯已享用过两次。
没了香炉,楚云轩绕过屏风,信步走到苏珏的榻前。
楚云轩不带丝毫感情的双眼俯视着榻上沉睡的人。
看着他纤长的睫毛蝶翼般轻轻扇动,眼尾泛红,唇瓣微抿。
看得出来,他睡得并不安稳,像身处无法醒来的噩梦,熟悉的脸庞上不时浮现一丝脆弱和惊惶。
楚云轩看得很认真,其实他很少有这样打量一个人的时候,每一个见了他的人都是低着头诚惶诚恐,他也没有那个雅兴去打量他们太久。
眼前之人,姑且可以相信他是慕容清。
诚然,慕容清是美的,那股只应天上有的出尘之气与燕文纯有些相似。
但若细看,锋利的轮廓又不太像燕文纯了。
楚云轩的手慢慢抚上苏珏的脸,他修长冰凉的手指在苏珏的脸上抚动,从额头,到双眼,到鼻梁,划过他鼻尖的小痣,揉弄他柔软的唇。
看了又看,楚云轩觉得他长的像燕文纯,可又不像。
一番打量后,楚云轩终于有了这一令他愉悦的发现,这让他毫无感情的双眼里有了一丝柔软。
此刻楚云轩的手已经划过苏珏的下巴,带着冰凉的寒气抚上苏珏修长温暖的脖颈。
父亲,母亲……
不要走……
楚云轩忽的想起年少时经历的血色与孤独,眼底不由得堆积起诡谲的阴云与阴冷的怒火,轻柔的手缓缓用力,掐住了苏珏的脖颈。
收紧……收紧……再收紧
既然长了一张令他讨厌的脸,那不如……
香炉里的药药性极强,饶是这般生死关头,苏珏依旧昏昏沉睡,难以醒转。
睡梦之中,他只觉得要被一只大手攫住,那大手越来越大,直至铺天盖地包拢过来,让他呼吸不畅,心神惶惶,偏又上天下地,无处可逃。
“唔……”
楚云轩越发用力,苏珏白皙的脖颈已经被掐出深深的红痕,甚至凸起了青色的血管,倒衬得他如易碎的白瓷,脆弱美丽。
苏珏无法醒来,只能呜咽出细碎的呻吟,他瘦削的身子微微扭动,双腿踢踏,无意识地想摆脱钳制。
而这样弱小的挣扎对于楚云轩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不过,楚云轩没想要了他的命,棋局还未开始,怎能少了一个棋子呢?
想到这,楚云轩的怒火渐消,不再用力,却也不曾松手,待好整以暇地观赏一阵,细细品味这对榻上之人生杀予夺的快感,等满足了自己对讨厌之人的玩弄心思,他才缓缓卸了手上的力道,又变回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苏珏的长发在挣扎中早已尽数散开,楚云轩捞起一缕在挣扎中垂下床榻的长发,摩挲一阵,又将它缓缓搭在苏珏脖颈上那五道鲜明的指痕处。
看着黑发红痕纠缠缱绻,芙蓉如面柳如眉,映着泛红的眼尾欲落不落的泪珠,更增几分艳色。
见此美景,楚云轩从榻前的花盆里摘下一朵花来,是一朵粉红色的牡丹。
花开得正盛,散发着馥郁的芬芳。
楚云轩将这花插入苏珏的发间,只觉眼前人美花娇,交相辉映,容光灿灿。
于是楚云轩满意一笑:“如此倒也颇为合宜。”
他的手自苏珏发间又移到苏珏的脸上,肆意轻抚,“既然有如此机缘巧合,不如做寡人的棋子,如何?”
苏珏的脖颈再无钳制,又沉沉睡去,自然无法回应,楚云轩却仿佛他没有异议般,轻声笑笑,拍了拍苏珏的脸,然后餍足地转身离开。
离开之前,他又回过头再次问道,“告诉寡人,你叫什么?”
这一次,沉睡中的人有了回应,“唔……慕容……慕容清……”
……
秋风萧瑟,落叶纷纷。
白日里任我行先是去了苏珏在东市摆摊的地方,又去了苏珏租住之处。
得到的答案都是苏珏已经很长时间不见人影,不过那日有人看见苏珏上了杨丞相的马车。
结合她之前听到的那些传闻,任我行有了大概的猜测,“他真的进宫去了,可他为什么要进宫?”
任我行在客栈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死了那么多人,竟然一点结果也没有,苏珏也不知到底要做什么……”
想了半天,任我行的思绪越来越乱,也是越发睡不着了,
“罢了,管他们做什么!我是要大捞一笔的!”
既然想不明白,干脆就不要想,任我行翻了个身,将被子拉过头顶。
“睡觉!”
……
静默长夜里,一阵短促的风声响起。
重华宫里,宫人早已歇息。
榻上的苏珏蓦然睁眼,哪里有什么沉睡的迷蒙。
他已经被这迷药坑过两次,上一次在棺材里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头痛欲裂,喉咙火辣,浑身酥软,又联想到自己闻到的香味,他十分确定自己是中了某种迷药。
后来“死而复生”,他便向季大夫与许大夫请教,到了现在,他们早已有了解药。
所以白日里发生的种种皆是他的伪装。
他知道楚云轩的到来,也察觉到楚云轩的审视打量,更是忍受着楚云轩的抚摸,甚至差点被楚云轩掐死。
幸而楚云轩没有那么做。
苏珏是紧张的。
不过在楚云轩走后,苏珏倒是睡得很沉,却并不安稳。
他梦到了无名村,梦到了十二楼,梦到了梁州,梦到了先生,他梦到了很多很多人。
再往后,他又梦见自己飞到了一个仿若仙境的地方。
可仙境并非是世人所想的洞天福地,他已经记不清楚具体,只觉自己似乎躺在纯白的房间里,而梦中除了眼泪,再无其他。
之后,苏珏便醒了过来。
紧接着苏珏下榻后,又从镜中看见了自己。
白皙修长的脖颈上,五道深深的指痕狰狞地缠绕着。
这一眼,让他如坠冰窟。
苏珏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在自己假装昏睡时经历的一遭生死,
一想到楚云轩和善的面孔,冷漠的眼神……
明明是殿内温暖至极,他却渗出一身冷汗来。
他可以肯定,有那么一瞬间,楚云轩是真的想让他死的。
楚云轩对北燕恨到了极致,否则也不会处心积虑地报复他。
苏珏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冷笑。
楚云轩,你恨我,我自然也恨你,到底结局如何,且看你我的造化吧。
之后,屋内再无声响,只有红烛缄默,一夜垂泪至天明。
……
翌日晌午,楚云轩已经结束了今日的朝臣议事。
虽然有不少大臣对陛下留宿外男之事颇有微词。
但毕竟都是浸淫朝堂多年的老人,自然知道何时该开口,何时该装傻,此刻眼观鼻鼻观心,除非必要,绝不开口,生怕哪把火突然烧到自己身上。
虽不知具体,但昨日陛下亲自探望慕容清一事经过宫人侍卫的私下相传,已经不是秘密。
听闻陛下对其十分爱重,却又派人去查慕容清的底细……
想到此处,大臣们偷偷觑着楚云轩平静的脸色,越发觉得陛下天威难测。
有机灵的大臣向四周望了望,看到杨丞相脸色虽不虞,但也算安然,倒是承文将军近几日一直未曾出现,让人隐约感觉有些不寻常。
早朝便就这么过了。
当楚云轩施施然回来的时候,苏珏正在重华宫里舞剑。
一招一式洒脱利落,看得人眼花缭乱,但在楚云轩看来不过是些花架子,并不实用。
不过却十分的赏心悦目,楚云轩未让宫人出声提醒,反而站在门口看了许久。
苏珏知道楚云轩来了,但他假装没看见,动作继续。
他愿意站在那看就站在那看。
待一套剑法结束,苏珏这才假装察觉到楚云轩的到来,然后惶恐的收了招式行礼。
“奴婢慕容清,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行了,不必拘礼,来,随寡人进去。”
见苏珏一副谨慎害怕的模样,楚云轩心里很受用,顶着燕文纯的脸做出这样的表情,实在是一件让他愉悦的事。
“谢陛下。”
二人进了内调,宫人奉了茶,苏珏站在那,不多说一句话。
“怎么样,重华宫住的还惯吗?”
楚云轩一脸的关切亲昵,看得苏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回陛下,重华宫很好,奴婢无福消受,住得实在惶恐。”
“你不用惶恐,寡人正有一事要交给你,办得好了,寡人一定好好嘉奖你。”
楚云轩对着苏珏笑得莫名,苏珏顿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此事绝密,寡人由你一人去暗中查探,切勿告知他人。”
“奴婢领命。”
又在重华内歇了半日,苏珏才被楚云轩恩准离宫。
“灵均,你去送一送慕容大人。”
“是,陛下。”
苏珏踏出宫门的一刻,只觉天高地阔,整个人如同重获新生。
他慢慢停下脚步,转身回望身后的王宫。
旭日照耀之下,座座宫殿肃穆庄严、堂皇大气,殿顶的琉璃瓦在阳光下五彩斑斓、熠熠生辉。
宫内贵人太多,绫罗绸缎、宝石珠翠耀眼夺目,条条甬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但在此刻的苏珏看来,那里却仿佛蛰伏着阴暗的凶兽,直欲择人而噬。
“大人?”
负责送他出宫的中贵人灵均不知道苏珏怎么突然变了脸色。
“无事。”
苏珏有些庆幸接受了楚云轩让他暗查粥棚失火的任务,至少短期内他可以不再看到楚云轩。
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让苏珏心里暗暗决定,以后面对楚云轩这个喜怒无常的上司,还得多费些心思。
苏珏走后不久,一道青黑色的身影自宫内跃出,几个起落间便赶上了往东市而去苏珏,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后面。
第165章 难得糊涂
出了宫, 苏珏什么也没做,只是闲逛了半日,将近傍晚时他才晃回了之前的住所。
“大爷, 我回来了。”
刚一推开门,苏珏就看见房东大爷正在烙饼,袅袅炊烟中, 房东大爷抬头看了他一眼, 声音平静道, “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不租了呢,前两天有人来找你,我说你不在这了, 那人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房东大爷刚说完, 就从苏珏现在住的房间跳出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
苏珏不解。
“人老了,孤单,爱热闹,你走了我就抱了他回来做伴。”
抬头解释的功夫, 油饼已经出锅,“愣着干什么, 放桌子吃饭!”
房东大爷中气十足地朝愣神的苏珏喊了一声, 苏珏如梦初醒, “哦, 好好好。”
饭桌上, 房东大爷一直在苏珏耳边絮絮念叨着, 苏珏也不厌烦。
“做什么都不容易, 你也别太灰心。”
“你那个朋友看起来很关心你, 你总得给人家回个话才是。”
“听刘婶他们说, 你去了丞相府,想来我这院子你也租不了多长时间了,将来若是做官了,一定得做个好官。”
“不过好官不好当,做官都是要被骂的。”
“算了,你还是保命要紧,难得糊涂啊。”
保命要紧,难得糊涂……
现在想来他这几日的经历的确惊心动魄,好几次都差点性命不保。
特别是楚云轩将手扼住自己的脖颈时,说实话,他是恐惧的。
恐惧……
念及此,苏珏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脖颈,心里蒙上一层阴霾。
当中贵人灵均离开,他看见外面的人世烟火时,他这才真正有了自由的实感。
苏珏不由得紧了紧衣领,掩住颈间的掐痕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这一系列的动作都被房东大爷看在看眼里,眼见苏珏眼角眉梢犹自带着疲惫,却还故作无事,强打精神的样子,房东大爷不由得叹了口气。
“人啊,活的就是自个这条命,没事别瞎折腾。”
苏珏点头称是,继续啃他的油饼。
待吃过晚饭,已是月上柳梢。
苏珏帮着房东大爷收拾完平静下来,刚想抱起小狗喜爱一番,却被房东大爷拽着往屋里走。
“大爷,怎么了?我还不困。”
苏珏满头雾水地被拉进内屋,入目便是一个大木桶,水正温热,袅袅地蒸腾着热气,透过清澈的水,还能看到水下有一些药材沉积。
“大爷,您这是做什么?”
“沐浴可以祛除晦气。”房东大爷的眼睛看着苏珏,“你走了好几日,可别把外面的晦气带回来。”
“……”
苏珏立在原地,望着浮着热气氤氲的木桶,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房东大爷见苏珏迟疑,又道:“你放心,这些药材不收你钱……”
“……”
苏珏:那倒不是因为这个。
“那就多谢大爷了。”
“哼,这还差不多。”
送走了房东大爷,苏珏才笑着摇了摇头:
“这大爷,还真有意思……”
到底是大爷的一番心意,苏珏目光柔和,开始一件一件除去身上的衣物。
屋里很是温暖,苏珏衣衫尽褪也只感到微微的凉意,他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身体,脖颈处的掐痕经过一天的缓和,已经渐渐消了,再不像原先看着那样狰狞。
只是膝盖因为在宫内跪了又跪,有了些许乌青。
苏珏沉沉地叹了口气,暗道入宫真是多灾多难。
思索间,他抬腿跨入浴桶,只觉温热的水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他的身体,让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于是将修长的双腿蜷了蜷,整个人慢慢下潜,让水浸泡到自己的脖颈。
恨……极致的恨意……
还有那红衣小儿的歌谣……
苏珏眼神恍惚,以后面对楚云轩肯定不乏虚情假意的演戏,可他害怕自己压不住滔天的恨意……
一丝细微的瓦片碎裂声将苏珏惊醒
他猛地看向房顶,屋上有人。
不过他很清楚,即便他出声也是无人回应,只有风声隐隐传来。
苏珏闭目聆听,那声音逐渐消散,甚至是有了停滞。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推门的声音,接下来便是房东大爷气急败坏,无可奈可的声音。“哪来的野猫,大晚上也不让人消停。”
“好家伙,不是野猫,是一群大耗子,我说我这几天怎么老是丢粗你,感情让你们给惦记上了。”
说罢,苏珏又听到木棍石块混合的噼里啪啦声。
肯定是大爷在赶老鼠。
于是,寂寂深夜,一道黑衣身影无声无息地翻过屋顶,似乎没注意脚下般打了趔趄,随后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里,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仇耗子,下次再敢来,看我不把你全窝端了。”
房东大爷出了气,心满意足的回了房间。
苏珏在木桶中不由得勾起嘴角,一脸愉悦。
……
殿内几盏灯火迷离,李书珩正在案前处理着冀州的折子,而他旁边多出一张桌案。
恍惚间,白衣人正借着烛火,埋首在书案之中。
李书珩特意叫人多搬来一张书桌,就好像苏先生就坐在自己的身旁。
他将刚刚看完批改过的折子合上,看了一眼身侧陪着的陆羽。
此时,窗子半开着,夜风一阵一阵地从窗外吹进来,吹起李书珩桌案上的宣纸,一缕乌黑发丝从额上垂落下来,遮住了那双澄澈如水深幽无底的眸子。
夜有些深了,桌上的烛灯只剩下了点点微弱的光芒,似要燃尽。
李书珩轻轻伸出手,但陆羽速度更快地挑了挑他桌上烛灯的灯芯。
那烛火跳动了一下,然后光芒比原来的亮了不少。
李书珩见他挑灯的动作,微微顿了顿笔,而后仍旧低头继续写东西。
“世子殿下,夜深了。”
“陆羽,无妨。”
殿内又是一片安静。
烛火朦胧,将二人的身影暖暖笼罩。
李书珩细细翻着手中奏折,突然眉头一锁,手中的紫毫落下,却迟迟没有写出一个字。
陆羽向李书珩看去,却见他神色不太好看,桌上书卷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竟也毫无所觉。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陆羽唤了唤了陷入沉寂的李书珩几声,李书珩猛然一颤,才发现自己右手还握着那一管紫毫,笔尖落在桌上的折子里,墨迹污了一大片字。
李书珩回神看向陆羽,“陆羽,何事?”
陆羽忧切道,“世子殿下为何神色有异,难道是冀州是有什么事吗……”
“不,冀州无事,是我自己想的太多。”
“是关于那个慕容清的吗?”
李书珩放下紫毫,点了点头,“嗯,他长得与苏先生实在太像了,还有那个歌谣,我觉得很不安。”
“世子殿下,人死不能复生,我觉得他不是苏先生,至于那首歌谣确实蹊跷。”
“可万一呢,万一苏先生可以死而复生呢?”
“这……”
“明月升,明月升……”
“是二公子吗?”
“我也不知……”
殿外秋风阵阵,李书珩将那些奏折交予陆羽整理。
灯火朦胧,二人的身影也变得更加模糊。
……
过了这夜,苏珏接下来的几日都在长安的各个街市闲逛。
青楼去过,赌坊去过,听曲唱戏的消遣处也去过。
玩得够了,逛得累了,苏珏又回到了东市,茶摊的刘大婶看见他过来,有些欣喜地朝他说道,“回来了,坐吧。”
没有千言万语,只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粗茶,却足以让人觉得温暖。
身边人来人往,喧闹热烈,苏珏端着碗,就那么静静看着。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刘大婶,来一碗茶。”
刘大婶一转头就见一个相貌俊朗,腰间还挂布包的男子已经坐了下来,赶忙上前招呼。
不过这人却自己坐到了苏珏的对面,这人笑道:“刘大婶,我是慕容公子的朋友,路过这里来看看他。”
苏珏轻轻点了点头。
茶水上桌,刘大婶注意到苏珏脸上那又惊又喜的神色完全是发自内心,如假包换,她便放下心来继续招呼客人。
“慕容兄。”那人开口,却没称他本来的名字。
“任兄。”苏珏浅笑。
……
“他还做了什么?”
御书房内,楚云轩执笔作画,一幅当日苏珏舞剑图逐渐成型。
阶下,被楚云轩派出跟踪的暗卫回道:“启禀陛下,别的没有了。”
“逛花楼……赌钱……学唱戏……会朋友……
楚云轩端详着手中的舞剑图冷笑,“这人什么都做了,就是没做正事。”
他瞧向一旁侍奉的中贵人灵均,“你说,寡人是不是看错他了?”
中贵人灵均陪笑,“陛下的眼光岂会有错,奴婢觉得,那慕容清是难得的聪明人,有些事犯不着摆到明面上。”
“灵均,你说的好,寡人要好好赏你!”
中贵人灵均的一番话正搔楚云轩痒处,这位皇帝陛下不禁畅快大笑。
中贵人灵均赶紧谢恩。
片刻后,楚云轩笑够了,他摩挲着衣袖想了一会儿,对那暗卫吩咐,“以后你便负责盯着他,别让人发现了,掌握好其中分寸。”
“是,奴才明白了。”暗卫恭敬应下。
楚云轩满意地嗯了声,随手将画好的图画递给中贵人灵均,“灵均,你现在就将它送去工部,让他们抓紧做出来,要与皇后和太子的一样。”
“是,陛下。”中贵人灵均拿着图画匆匆离开。
御书房内一时再无旁人,楚云轩起身踱步,脑中无数思绪流转。
“慕容清……”
这个名字被楚云轩此时被仔细咂摸着。
“陛下,承文将军求见。”
殿外,一声通传打破了楚云轩的思绪,他的眸色晦暗不明,沉吟片刻才开口道,“传。”
第166章 子不语兮
清风自来, 行人匆匆。
又过了几日,苏珏根本不去查什么案子,每日只是吃喝玩乐, 偶尔去原地摆摊。
这样千篇一律的生活令跟踪他的暗卫都觉得无聊,可陛下有命,不得不从, 他只能看着“慕容清”重复着无聊的生活。
生意不如从前, 苏珏索性搬了椅子, 清闲自在的晒太阳。
秋日的阳光正好, 他伸了个懒腰,语气也很慵懒,“刘大婶, 来一碗茶!”
“好嘞, 马上!”
刘大婶动作麻利,很快就将茶递给了苏珏。
苏珏眯着眼呷了一口,只觉得巴适惬意。
如果没有暗处的监视就更好了。
那日任我行并没有对他多说什么,只是临走时偷偷塞了个纸团给他。
任我行不大识字, 写的内容苏珏辨认了许久才知道她是想告诉他,城郊粥棚的那场大火确实与某些王室子弟有关。
她这是寄希望于他, 但他可能会让她暂时失望了。
想到这里, 原本美好的心情顿时没了大半, 苏珏索性扯了本书盖在脸上, 不多时便昏昏欲睡, 再过一时, 竟是去会了周公。
不知过了多久, 一直落在苏珏身上的视线乍然离去, 接着一阵稳健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先生,还卖字画吗?”
一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本就没太睡安稳的苏珏立时惊醒。
他拿下挡脸的书本,眼前是从前最为熟悉的面孔——李书珩。
过往种种皆在眼前闪过,苏珏愣了愣,李书珩也愣了。
与那日秋祭的遥遥相望不同,如今二人近在咫尺,苏珏那张与故人极其相似的脸令李书珩呼吸一滞。
像,真是太像了。
“先生,你……”
没等他将话说完,苏珏倒是反应激烈,“不卖!不卖!收摊了!”
说着,苏珏竟然起身撵人,一点也不给顾客的面子。
“先生……”
李书珩开口,再次被苏珏打断,“今天心情不好,你们走吧。”
说完,苏珏将那碗没喝完的茶水泼到了地上,可谓是失礼至极。
这一番操作,让跟随李书珩的陆羽大吃一惊。
不是,这人虽然和苏先生长得很像,可行事却完全不像,有生意不做,脑壳有病!
陆羽自顾自下了定义,还不忘开口维护自家世子,“你这人,不卖就不卖,怎么这么粗鲁!不可对我家公子无礼!”
“什么无礼不无礼的,不卖就是不卖,公子怎么了,就高人一等吗?”
苏珏边说边收拾字画,收拾完便直接离开。
整个过程,李书珩都没再多问一句话。
长得像也不是那人。
低头嗤笑一声,李书珩也转身离开。
“走吧,我们该回冀州了。”
如今秋祭已过,所有诸侯都要回到自己的封地。
作夜他不过心血来潮,想要找到慕容清确认一番。
现在人也见了,他之前所有的猜测都基本有了结果。
听闻陛下早就派人查了他的底细,若真的是苏先生,怎么还能有今日一见。
不过是相似的两张脸罢了。
……
“呼——”
约莫着走出了李书珩二人的视线,苏珏长舒了一口气。
走了一路,并没有那道如芒在背的视线,苏珏便知道监视的人怕是因为什么事暂时离开。
也好,总算能让他喘口气。
理智上他不该再回头去找李书珩,可那个梦境还在缠绕着他,感性上他极想与李书珩透露一些信息。
感性与理智轮番拉扯,最终还是感性战胜了理智。
即便如此,苏珏还是小心谨慎的确认是不是监视的人又回来了。
确认无人后,苏珏立马加快了脚步,希望还能赶得上李书珩的脚步。
好在上天还是眷顾他的,不过走了三个街巷,他便碰上了李书珩与陆羽。
再次相遇,李书珩与陆羽皆是一愣。
这么巧的吗?
方才走的有些快,甚至是跑了起来,苏珏微微气喘,一见到二人,他先是抱着字画行了一礼。
“方才言语有失,还请二位莫要怪罪。”
之前还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现在却变了个态度,李书珩与陆羽一脸的不解。
“事出有因,不敢多言。”
苏珏含糊地解释,幸亏李书珩聪明,立马想到这人方才定是有些不方便才那般举止的。
“无妨。”
李书珩笑着给了回应,苏珏立马有了笑意。
“公子不怪罪就好。”
“相逢即是有缘,我看天色渐渐晚了,兄台不如与我们一同吃个晚饭,如何?”
此番邀请在旁人看来很是突兀,但李书珩却觉得慕容清一定会答应。
果不其然,苏珏应了。
“前方就是酒楼,一同去吧。”
“却之不恭,却之不恭。”
三人一同上了楼,不多一会儿小二已将酒菜上桌。
三人分宾主坐了,各自交换了姓名,然后饮酒聊天。
有趣的是,三人都是套了壳子的故人,却在此刻仿若初识。
待几年后,三人谈及这天,皆是忍俊不禁。
不过,当下的聊天话题由李书珩提起,一开始不过是说些字画,苏珏则是聊些自己在茶摊上听到的趣事。
李书珩在一旁听着,却越听越觉得慕容清的语气语调,措辞用句,还有那从容温文的态度,连偶尔莞尔一笑的神采,都像极了苏先生。
除此之外更令他惊讶的是这慕容清的胸中学识竟是深不见底。
接下来,李书珩便是有意试探,他故意提及水利、屯田、刑名等一般读书人不会上心的东西,甚至还有苏先生写过的一些治国理政的书籍。
不曾想,慕容清竟也点头知尾,对答如流。
随着话题的深入,那种熟悉感越来越重。
李书珩放佛又回到了从前,对面那人浅浅笑着,语调徐缓的将天下之事一一说给他听。
就连陆羽也觉得慕容清与苏珏太过相似。
“不知,李公子对推恩令有何看法?”
聊着聊着,苏珏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实在让李书珩猝不及防。
于是,李书珩脸色突变,声音低沉,“慕容兄,还请慎言。”
……
苏珏瞧着他的脸色,缓缓道:“李公子可是觉得百姓不该妄议朝堂之事?”
李书珩刚要摇头,苏珏已自顾自地说下去:“在下倒认为,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自然朝堂也是天下人的朝堂。
无论是哪一个上位者,若不把天下人的评价听在耳里,放在心里,就不会懂的自省和约束,又如何能治理得好国家?”
他这番话出口,李书珩心头大震,忍不住蹭地站起身来,道:“慕容兄,你,你,你……”
苏珏做出惊讶的神色:“怎么?李公子认为在下说得不对?”
李书珩定了定神,此话有人同他说过,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脸,可他好像并不是他,他只得慢慢坐下,讷讷道:“不、不是,我……只是觉得慕容公子此言甚是、甚是精妙……”
陆羽却不知道苏珏当年和自家世子的那番对话,见他一惊一乍地实在古怪,赶忙打岔道:“慕容公子高论,一看就是有大学问的,怎么竟以摆摊为生,实在埋没人才。”
苏珏赧然一笑,道:“陆兄谬赞,在下哪里敢当。
在下本是从荆州逃难至此,捡得一条性命,现在只求闲散安稳,功名什么的,却是不想了。”
李书珩立刻有些动容:“公子是从南边来的?”
“是,荆州南安县,正是在下的家长,说来也是惭愧,在下家中世代读书,本来也算小有富庶,但天不假年……”
说到这里他低声叹息,“ 这几年官府欺压太甚,日子越发不好过,今年又发了洪水瘟疫,县里死了不少人。
那一夜,县里来了一伙强盗,家里被抢了个精光,父亲气急攻心,当夜就去了,母亲伤心不已又染上了瘟疫,没几日也跟着去了。后来实在不得已,在下便也想着来长安讨个活路。
谁知到了长安也不好过活,刚进城就被一群纨绔子弟打了个遍体鳞伤。醒来时已在城郊破庙中。
之后机缘际会,杨丞相将在下举荐给承文将军,再然后……”
苏珏摇头苦笑,“……不过是做了自己最不想做的事,倒是问心有愧了。”
问心有愧四字一出,李书珩眼角就像是被针刺般的一跳。
他问心有愧?
他为何问心有愧?
就在李书珩怔愣之时,苏珏也有了片刻的思绪游离。
自从“死而复生”,他几乎夜夜入梦。
在他的梦里,那个地方总是风雪漫天,烈火燎原,充斥着惨叫和嘶喊。
他读了许多关于中原山川地势、农田水利、风土人情的书,可是他却没法在脑子里勾画出一个切实些的景象。
苏珏其实很想知道,梦里的那个能让他们父子殒身的地方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
若说从前他只是因为梦境而感到不安,红衣小儿的歌谣一出,他便只剩下恐慌。
不,他决不能让梦里的场景真实的发生。即便是粉身碎骨,他也要扭转历史。
思及此处,苏珏回过神,继续道,“也罢,年少时托父辈的福,也去了不少地方,长了见识,其中有一地,令在下久久不能忘怀。”
“哦?不知是哪一处风景?”
同样回过神来的李书珩起了兴趣,一脸希冀地等着苏珏的下文。
苏珏露出了然的神色,当下便捡些梦里场景附近的风物掌故徐徐道来。
他口才上佳,讲得是有声有色活灵活现。
不但李书珩听得入神,连陆羽都兴趣大起,连连发问。
聊到后来三人都觉彼此甚是相投。
这一聊竟是一个多时辰,直到月上中天,三人这才下楼作别。
看着苏珏落在桌子上的书画,李书珩开口提醒,“慕容兄,书画。”
“今日一见,甚是有缘,这些书画便送与李公子了。”
说罢,苏珏已经下楼而去,
李书珩仔细收好书画,又盯着苏珏的背影看了许久,二人才上马向驿馆而去。
陆羽看着天色略晚有些着急,却见世子按辔缓行,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又不敢催促,只得慢慢纵马跟在一旁。
长街冷寂,马蹄哒哒声中,李书珩忽然问:“陆羽,你觉不觉得慕容公子有些像苏先生……”
“世子殿下,陆羽不觉得啊……”陆羽侧头细细地想了想,又道:“除了都是读书人,说话都文绉绉的,不过看起来慕容公子的脾气不太好。”
李书珩望着空荡荡的街道,默然半响,低声道:“也是,哪里有人能像他……”
苏珏回去时,房东大爷仍旧烙好了油饼等着他。
看见苏珏回来,大爷只是开口叫他吃饭,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大爷,这房子,我明天就不租了。”
“好。”
第二天一早,苏珏拜别了房东大爷,又留了银钱。
刚一出门,门外就是一顶来接他入宫的软轿。
“慕容公子,请,老爷正等着你呢。”
第167章 铜雀春深(一)
“慕容清, 寡人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有了什么结果啊?”
一顶软轿抬着苏珏又入了宫门,等待他的是楚云轩冷冰冰的质问。
“回陛下, 奴婢查清了。”
苏珏恭恭敬敬地跪着,已是身不由己。
楚云轩捻着手里的道珠,倚在榻上, 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手中的书册, 他看了许久, 才缓缓开口:“这么快?查清了?”
大殿里响起低沉的声音:“是, 陛下,查清了。”
大殿又寂静下来,只有书页慢慢翻动的声音。
“那你便说说吧。”
楚云轩随口说着, 目光仍在书页上游动, 仿佛浑不在意。
“是,陛下。”
男子的声音自内殿隐隐传来,穿过古朴的木门与薄如蝉翼的窗纸,钻入门外侍立的宫人耳中, 他们仿佛充耳不闻……
中贵人灵均立在门边,再次挥退一批前来奏报的文臣武将, 看着他们面面相觑又疑惑离开的背影, 瞅瞅天边日头正高, 不禁叹了口气:“慕容公子在里头, 诸位大人请等一等……”
室外已是秋末肃杀, 室内也是沉寂如终年不化的冰雪, 仿佛呼吸一口便有刺骨的寒风绞入肺腑。
苏珏跪伏在地上, 言语侃侃。
身处内殿, 他依然能听到门外朝臣拜见的私语、宫人侍女行走的足音、甚至他面前那人近乎于无的呼吸声。
约摸半柱香后, 正当盛年的天子终于将书一合,随手搁在一旁。
他取过手边温热的茶水啜了一口,侧头望着窗外,高高的枝头上,各色鲜花早已凋零。
楚云轩眸光沉沉,语气仍是波澜不惊:“慕容清,这就是你的调查结果?只是意外?”
“是,只是意外,城郊的粥棚大多是木质结构,年久失修,那几日天干物燥,这才起了大火。”
苏珏自然没有调查过,现在说的话不过是胡诌。
楚云轩当然也知道慕容清是胡说,本就没指望慕容清能查出什么来,他只是想看看慕容清如何复命。
随即,楚云轩的声音沉沉响起:“慕容清,你这是在糊弄寡人吗?”
这话说得不轻,语气亦是不辩喜怒。
苏珏心里微微一沉,依旧开口:“奴婢不敢,陛下信任奴婢,这本是荣耀,奴婢十分感念陛下恩德,只是粥棚起火一事另有隐情,奴婢不敢轻易言说,恐伤了王室的体面,还请陛下明察!”
若真的想让他查明真相,就不会让他只身去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九州之内的大小事都在楚云轩的掌控之下,此事关乎王室脸面,他只会轻轻揭过。
反正死的不过是些蝼蚁百姓,这怎么比得过他西楚王室的体面?
苏珏内心思虑不断,口中却是另一番说辞,目的只有一个,极力取得楚云轩的信任。
又在殿内跪了良久,楚云轩才大笑出声,似乎对苏珏的表现十分满意,“慕容清,你此事办的不错,就按你说的,意外,一切只是意外。”
听着楚云轩突然转变的语气,苏珏的心定了定,口中直呼“陛下圣明。”
“你起来吧。”
楚云轩不咸不淡地让苏珏起身,心里大致对其有了判断。
有些小聪明,但绝对成不了什么气候,顶多是一个依附权势的菟丝花。
“谢陛下。”
跪的时间有点长,苏珏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膝盖,这一动作自然没有逃过楚云轩的目光。
“灵均,扶慕容大人回重华宫。”
殿外的一众官员亲耳听到楚云轩的声音,不由得暗自吃了一惊。
慕容大人?什么慕容大人?
像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楚云轩再次开了金口。
这一次,是给慕容清加官的旨意。
“寡人记得宫中缺了个兰台令,你倒是很合适,从现在起,你就是寡人的兰台令了。”
苏珏没想到楚云轩如此大方,直接就给他封了官,比他设想的要早。
不过这也省了他很多麻烦,于是他赶紧谢恩,只是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谢陛下!”
起身抬头时正对上楚云轩的眼,忽明忽暗,让人捉摸不定。
“你先回重华宫,待用过午膳,寡人与你手谈几局。”
“是,陛下。”
无论殿外的一众官员是何想法,苏珏面不改色地从他们身前走过,任由他们如何评论。
……
时间很快就到了午膳时分,苏珏本以为会清清静静地吃一顿午饭。
然而,楚云轩不请自来。
楚云轩摆驾到重华宫时,苏珏正一个人在吃着午饭,他没让宫人守在门口,自然也没人来给他通报。
是以,他是在楚云轩快要来到他面前的时候,才知道楚云轩来了的。
苏珏:吃个饭都吃不消停,无语……
“陛下。”
苏珏看到已经来到自己面前的楚云轩,连忙起身拱手行礼,行完礼才抬头看向楚云轩,他有些疑惑、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您怎么来了?”
“怎么,寡人不能来?”
楚云轩看了他一眼,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整个重华宫内殿。
之后又把目光放在了苏珏刚刚吃的极为简单的三菜一汤上。
楚云轩皱着眉问道:“这菜,是膳房送来的?”
“不是,是臣自己做的。”苏珏如实回答,生怕楚云轩怪罪御膳房。
“兰台令,为何要自己做,而不是让御膳房给你做了送来?难不成是怕御膳房给你下毒?”
“回陛下,自然不是。”
苏珏继续解释道,“陛下,臣从小在乡野长大,突然来到宫中一时间吃不惯宫中饭菜的口味,臣才自己做的,而且臣喜欢做饭,也做的不错……”
苏珏微低着头,偷瞄着楚云轩的神色解释着,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做的饭,忽然福至心灵。
他这几年手艺见长,今天就拿楚云轩练练手,也不错。
“……陛下,您用膳了吗?要是没用的话,臣给您做点?您也尝尝臣的手艺。”
“兰台令,你做的饭,能吃吗?”
楚云轩一脸怀疑的看向苏珏,在对方自信满满地表示不仅能吃、还很好吃以后,就挥手示意他去做了。
苏珏应了一声,立时就去了小厨房。
烦死了,他自己还没吃完就得伺候楚云轩,凭什么!
不过抱怨归抱怨,苏珏还是系上围裙做饭去了。
因为不知道楚云轩的喜好和口味,苏珏就只能用厨房里现有的材料。
一道酸甜口的锅包肉、一条糖醋蒸鱼、一份火腿鸡蛋炒饭,一盘清炒时蔬,再一道加了菌菇的鲜美鸡汤。
苏珏做饭的动作麻利又娴熟,不一会儿,食物的香味就飘满了整个重华宫,一直候在旁边的宫人都闻着味道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楚云轩一开始还坐内殿等着,然而等着等着就不知不觉的走到重华宫的厨房。
看着苏珏熟练的打鸡蛋动作,楚云轩缓缓开口问道:“都说君子远庖厨,可兰台令为何会对做饭这么熟练?你们慕容家竟连个厨子都没有?”
“陛下说笑了,臣的家中也算富庶人家,哪能没有厨子,只是臣打小就喜欢做饭,和跳舞一样,都是臣的爱好。”
说着,苏珏将鸡蛋倒入热了的锅里,刺啦的一声让楚云轩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挥了挥面前油烟,“行了,你继续做饭吧,寡人回去等着。”
苏珏:我就是故意的!
没了楚云轩在跟前杵着,苏珏很快就把做的菜给做好端上了桌,还把筷子亲手递到了楚云轩面前。
不过楚云轩没有接,而是等中贵人灵均让人端来水,他净过手又让宫人给菜试了毒后,才对苏珏伸出手示意他把筷子给自己。
苏珏赶紧用双手把筷子给递了过去。
中贵人灵均在让宫人试完毒以后,就带着试毒的宫人一起退出了内殿,离开前还小声嘱咐苏珏别忘了给陛下布菜。
苏珏面上答应,心里却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让他给楚云轩布菜,做梦!
不过好在楚云轩并没打算让苏珏给自己布菜。
他从苏珏手中接过筷子,看了看桌上的几道菜,夹起一小块锅包肉放进了嘴里。
之后,他将那几道菜都夹起尝了一口,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变化,让人看不出一点他的喜好以及他对饭菜是否好吃的反馈。
最后,楚云轩像品尝其他菜一样尝了一口鸡汤,随后就放下了碗,示意苏珏拿来巾帕擦了擦嘴后,缓缓起身说道:“行了,兰台令接着吃吧,寡人走了。”
“是,陛下。”苏珏拱手行礼恭送他。
终于走了,他还没吃完呢!
……
第二日,朝堂之上。
苏珏着朝服站在大殿里跟着群臣跪拜,平身。
之后一一进谏,周而复始,他看到杨丞相与林宸,二人似乎很不对付。
两人相互对峙,楚云轩就会停下来,戏谑地听他们争吵,仿佛乐在其中。
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楚云轩将之前上奏的粥棚失火一事按照意外轻轻揭过。
所有人都不意外,就该是这样的结果。
唯有杨兰芝面色不虞。
下了朝,杨兰芝拦住了苏珏的去路,“慕容大人,请留步。”
“杨丞相,不知有何指教。”
苏珏一身红白轻纱的兰台令朝服,看起来与其他官员格格不入,就连神情也是淡漠的。
“慕容清,你难道问心无愧吗?”
“杨丞相,您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苏珏歪了歪头,一脸茫然。
第168章 铜雀春深(二)
“杨丞相,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苏珏歪了歪头,一脸茫然。
“踩着灾民的尸体, 心安理得的做了兰台令,这种滋味还不错吧,。”
原以为只是一个投机取巧不得志的可怜书生, 转眼却成了狼心狗肺颠倒黑白之人, 杨兰芝怎能不气。
气自己识人不明, 气慕容清不识是非。
“人不是我杀的, 我只是顺着陛下的心意说话做事,并没有错。”
对于杨兰芝的指责,苏珏并不认同。
即便他不是真的慕容清, 也是这样的想法。
没人能改变楚云轩的心意, 他不过是顺势而为。
“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还望兰台令大人好自为之。”
眼见慕容清没有一丝愧疚的神情, 杨兰芝便也清楚这人本性如此,说的再多也于事无补。
“多谢丞相大人教诲, 臣谨记于心。”
苏珏微微俯身回礼, 算是全了先前的知遇之恩。
毕竟生性凉薄, 以后免不了针锋相对。
见此, 杨兰芝一时气结, 直接拂袖而去。
文武百官纷纷而过, 苏珏同他的一举一动颇为引人注目, 也引得其他人议论纷纷。
“看起来杨丞相对兰台令有些不满啊。”
“说起来兰台令也算是杨丞相慧眼识珠, 怎么今日看着却不是那么和睦呢。”
“杨丞相向来公私分明, 自然看不上两面三刀之人。”
“说的没错,陛下新封的这位兰台令,啧啧啧,可以说是一跃而入龙门,非我等所能企及的!”
“听说还住在重华宫中,陛下昨日去他那用了午膳,实在是恩泽深厚啊。”
各种议论奚落不绝于耳,苏珏却未曾放在心上,听过了,便当什么也没有听到。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可以任人品评,况且这些人尸位素餐,根本拿不出一点政绩。
这样的人做官,除了祸害百姓,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用武之地。
于是,苏珏缓缓踱步走到他们身侧,声音清冷,颇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诸位大人,有这闲话的功夫,不如好好当差,别丢了头上的乌纱帽才好。”
几人刚要发作,却见中贵人灵均向他们这边走来。
“几位大人安好,陛下现在就要见兰台令大人。”
有了楚云轩的口谕,苏珏便有了离开的理由,“诸位大人,恕不奉陪了。”
说完,苏珏冷冷地瞥了一眼他们,之后跟着中贵人灵均离开。
然而,等苏珏随中贵人灵均回了重华宫,宫里却没有楚云轩的身影。
“陛下呢?”苏珏疑惑发问。
“兰台令大人,陛下政务繁忙,特意叫您在重华宫等候,至于陛下什么时间有时间,奴婢等也不敢揣测。”
“多谢中贵人,我明白了。”苏珏拱手致谢。
“陛下说了,以后大人就住在重华宫了,现在伺候的宫人不够,奴婢便又挑了些宫人。”
说罢,中贵人灵均一拍手,殿外等候的宫人相继而入,然后全都低垂着头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的站成了两排,等着跟兰台令大人跪下磕头行礼。
苏珏受不了这个,立即让他们起身,又说道,“多谢陛下关怀,我不喜欢有这么多人围着我,让他们回去吧。”
表面是苏珏不想这么多人伺候,实际上是怕楚云轩安插眼线。
虽然楚云轩看起来对他恩宠有加,可到底信了多少,他也不知道。
“兰台令大人,这不合规矩,平时您可以不用人,陛下要来了可不能没有人侍奉啊。”
“那要不这样,这些人我就留下三四个,平时让他们负责宫里的洒扫杂事,陛下来的时候就让他们侍奉陛下,如何?”
……
“这……”
中贵人灵均看了眼旁边跪着的宫人们,脸上露出些为难之色,但看着苏珏那冷若冰霜的样子,他想了想说:“兰台令大人,先按大人您说的,您挑上三四个,奴婢回去后回禀下陛下,若是陛下不允,到时候再让他们回来,大人您看如何?”
“自然可以,那就多谢中贵人了。”
苏珏再次拱手致谢,之后在那两队宫人里挑了两个宫女和两个内侍,余下的人则是被中贵人灵均暂时给打发走了。
等确定他这里没什么事以后,中贵人灵均就让他先休息一下,自己欠身离开。
见人走了,苏珏把其他人也都打发出去后,他爬上了重华宫的房顶,坐在上面单手托着腮朝着荆州所在的方向眺望了过去,甚至还与屋檐上停落的鸟雀说了几句,不外乎是思乡之类的话。
但具体的内容,也只有苏珏自己知晓了。
之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儿,苏珏爬上房顶的消息,就和中贵人灵均一起回到了御书房里的楚云轩面前。
楚云轩看着写着苏珏爬上房顶的纸条,听完中贵人的禀告后,将纸条丢到桌上,语气淡淡地说:“兰台令既然不爱留人,那就按兰台令的意思办吧。”
“是……”
中贵人灵均略微迟疑地低着头应了一声,低垂下的眼睛中快速闪过了一抹惊讶之色,并在出去候着的时候,召来一个小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让他去给慕容大人传话,说陛下已经允了。
等那个小内侍把话传到重华宫时,苏珏已经从房顶上下来,正悠哉的泡茶品茶。
听到小内侍的传话后,苏珏掏出一张小额的银票递给那个小内侍,把人给打发走了,耳边总算清净了不少。
不过这份清净到了傍晚时便戛然而止。
无他,楚云轩又传旨召见他。
苏珏:这一天天的,有完没完!
……
夜里风紧,任我行坐在野地里。
她抱着手缩着脖子躲风,篝火被风吹得老长,贴地伏着,火舌招摇闪烁如蛇信,差点燎了任我行的衣角。
远处林中鸟起,影入满月,渐飞渐远。
任我行伸手拿起那着了火星的衣角,抓到眼前,吹了一下,又抬头看着那轮孤月,心中思量,今夜注定又是无法安眠。
粥棚失火一事有了了结,官府说是意外。
意外?怎么可能是意外?
这一番敷衍,她是一万个不信。
任我行记得自己给苏珏塞了纸条,她是对他寄了希望的。
可是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她没有等到想要的结果。
“他可能也是身不由己,天子近前岂是那么容易的呢。”
说着,任我行换了个坐的姿势,她一腿蜷着,另一腿屈起,脸撑在手上,眼睛半眯着,像是要打瞌睡了。
但是透过睫毛下的缝看去,她并没有睡着。
白日里她又去找了苏珏租住的地方,房东大爷说他已经走了,街坊邻居也说看见是一顶软轿把人带走的。
之后的事,他们便不清楚了,许是交了好运吧。
没有多待,任我行又在几个街市中来回穿梭,听到的消息没一个是好的。
宫里新封了个叫慕容清的兰台令,陛下十分宠信。
不过却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这话在任我行的耳边萦绕了好久,月影重重,现在她也不知到底该相信谁的话了。
然而,她认识的苏珏不是那样的人。
“苏珏兄,你当真不是一个好人吗?”
夜风之中,任我行忍不住摇头苦笑,心中纠结不已。
这一夜,她注定是不能成眠了。
……
秋风渐落,冷月如钩。
白日里肃穆的宫殿在月光下显得幽深静谧,烛火在纸灯笼里随着风明明灭灭。
楚云轩的步伐不紧不慢,身上仍是那套绣着暗金龙纹的长袍,缓缓穿行在草木掩映的甬路上。
苏珏亦步亦趋跟随在楚云轩的身后。
他到底摸不准楚云轩的心思,见他似是游赏,也不开口打扰他的雅兴,只在思虑楚云轩这几日的所做所言。
帝王心思不可揣测,他从不敢小视楚云轩的手腕与心机,单看他一手操纵着自己从前的一举一动,便知此人心机深沉。
他甚至怀疑,这几日对他的恩宠根本不是他的一时兴起,而是早已有所预料,逼着他做出反应,从而一步步地走到布好的局里。
这样的手段,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是那样的惨烈,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深秋十月,夜晚是冷冽肃杀的。
脚下的小路规整平坦,小至一块石子都寓意着吉祥的风水之理,苏珏却感觉自己如走蛛丝,前后左右皆是难以泅渡的险渊,让他不知何处可去。
思绪飘扬间,楚云轩已然停下了脚步,苏珏闪躲不及,直直撞上了楚云轩的后背。
扑面而来,是清冽至极的寒冷气息。
就在这一瞬间,苏珏想到的不是自己对楚云轩堪称不敬的举动,而是他仿佛正站在数九寒天里,灿烂却寒凉的金色阳光从云层倾泻而下,而他在皑皑青松前,掬起了一捧犹带松针的薄雪。
察觉自己的失态,苏珏急忙从恍惚中清醒,这才抬起头来,观察楚云轩的脸色。
“陛下,臣失礼了。”
所幸,楚云轩并未在意宠臣的小小冒犯,他静立在前,借助宫灯凝望着前方的宫苑。
“无妨,随寡人往前走吧。”
“是,陛下。”
第169章 铜雀春深(三)
“无妨, 随寡人往前走吧。”
“是,陛下。”
烛火幽幽,二人接着沿甬道缓步而行。
路上的宫人皆低着头, 不敢多看一眼。
又走了一段,前方的宫苑也逐渐清晰。
“是建章宫吗……”苏珏在心里揣测。
此时,楚云轩又停了下来。
这一次, 苏珏距离保持的很好, 并没有再撞上楚云轩的后背。
“慕容, 你可知这是那座宫殿?”
“是建章宫吗?”
已经在宫里住了一段时日, 苏珏不可能在这种问题上装傻充愣,只是照实回答。
“没错,是建章宫, 从前太子殿下的住所。”
“看起来并没有荒废。”
“寡人每日都让宫人打扫, 一应事务都像太子还活着的时候。”
“陛下与太子舐犊情深,叫人感动。”
苏珏口不对心的恭维着,就是想让楚云轩不舒服。
反正不知者无罪。
果然,在听到“舐犊情深”这四个字时, 楚云轩的身形微微一滞,语气也低沉了许多, “舐犊情深……说的好……”
苏珏在心里暗笑。
不过他还没偷笑多久, 楚云轩竟猝不及防地拉着他进了建章宫。
宫人的头更低了。
等到了宫殿的前院, 楚云轩似乎忘了方才的小插曲, 饶有兴致地指着殿前盛开的白色花朵问道, “那慕容再看一看, 建章宫里栽种的是什么花?”
苏珏若无其事地打量了一眼, 坦然开口:“臣不知。”
许是这语气太过理直气壮, 楚云轩偏头睨了他一眼, 失笑:“既不知晓,还敢如此理直气壮的坦然。”
这又是寻常的和善态度了。
苏珏也不作分辩,只淡然道:“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罚?寡人为何要罚你?”楚云轩突然大笑。
苏珏深深叹了口气,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
接下来,楚云轩并未带着苏珏进入建章宫内,反而拉着他又去了其他的宫苑。
二人心思各异,一路走走停停,最终到了一座占地极小的宫殿前。
很难想象,在这处处宫殿的王宫禁苑深处,会矗立着这样一座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小宫殿。
只见这宫殿虽小,外在构造装饰却无一不精致考究,看似四下没有侍卫守护,实则禁卫重重。
这里应是禁地一般的存在,苏珏暗自揣测。
楚云轩对着暗处抬手示意,一些气息逐渐消失,不知是撤了下去,还是隐入了更深处。
“慕容,随寡人进来吧。”楚云轩当先推开阁门,走了进去。
宫殿内并非苏珏预想的守卫森严,步入其中,只见宫人来往不绝,除尘洒扫各司其职,外面戒备森严,里面却宛若寻常宫室,宫人望见楚云轩走来,纷纷垂首叩拜。
“都退下。”
“是。”
宫人安静而顺从地渐次离去,但诧异的目光难免会悄悄落在苏珏的身上。
这里是安放太子与皇后玉人偶的宝地,陛下怎么会突然带一个外臣进来?
“陛下,此处是……”
“这是太子与皇后的行所。”
苏珏环顾四周,只觉此地处处雕龙画凤,宝石珍玉举目皆是,身侧的小火炉上还煨着茶水。
此刻火候刚好,茶香逸出。
远处的几案上燃着香炉,香气袅袅,甚至这里的地砖都与别处不同的。
晶莹如玉,此刻在夜色里闪着微光,好似微漾的水波,金箔刻成莲花的样式,寓意步步生莲。
此刻,苏珏置身其中,无端想起宫墙外的流离失所的灾民,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而此处,苏珏看着身侧狭小精致的雕花窗棂,看着从外泻入的被分割得细碎的月光,内心没来由的一阵烦闷。
无论是多么炙热的灵魂来到王宫都会逐渐熄灭变成供养王室的灰烬。
整个王宫更像是一个华丽无用的空壳,一个金丝编织的囚笼——所有人的灵魂都不在这里,只留下一个没有感情的躯壳。
“慕容,这个地方可好不好?”
“回陛下,此处甚好。”苏珏这话说得应付,且毫无诚意。
楚云轩却不在意,似乎他只是照例问一句罢了。
“这里当然好,寡人的太子与皇后都在此处,一直陪着寡人。”
说着,楚云轩又带着苏珏往前走了走,轻轻掀开那道掩映的淡红色轻纱,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棵金雕玉琢的花树。
枝干碧绿纤细,旁枝如山水画的泼墨般向四处延伸,主干却直直地刺向苍穹,挣扎着,却破不开此方禁锢。
枝干上缀满花朵,这花奇异,直如人的手掌一般大小,花瓣细长如柳叶,层叠如仙人的裙摆,边缘洁白,内里却渐变至深红的色彩,直至花蕊处已如燃烧的火焰。
细看,却有一种不似人间的神圣之感。
而花树的两旁端放着苏珏之前就见过的两个白玉人偶。
烛火深深,金堆玉砌,人偶敛目,竟也有一丝诡异的活人之感。
苏珏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头震撼非常。
人死不能复生,楚云轩此举不过是人走茶凉,惺惺作态罢了。
与苏珏的怔愣不同,楚云轩却笑着伸出手,抚过一朵枝头颤颤的花,悠然道:“来人,将东西抬进来。”
话音刚落,宫人小心翼翼地抬着一盖着红布的庞然大物进入殿来。
苏珏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直到宫人将红布揭开,他惴惴不安的那颗心彻底漂浮。
红布缓缓落地,所谓的庞然大物分明是一尊白玉人偶,还是那日他舞剑的模样,栩栩如生,令人惊叹。
“慕容,这是寡人送你的礼物。”
楚云轩说着,转头看向了苏珏,饶有兴趣道:“寡人觉得这玉人偶与你甚是相配,寡人想将其放在此处与太子皇后做伴,你觉得如何?”
听得此言,苏珏本能拱手道:“谢陛下抬爱,可臣无有功劳,不敢妄受,更不配与太子皇后同列。”
苏珏嘴上这么说,内心却腹诽,他还活着,为何要与死人同列!这不是咒他吗!
楚云轩的手自花枝前收回,顺势扶起了苏珏下拜的双臂,细细打量着苏珏。
看着他金色的发冠与淡红色官服,目光又在他纤细的腰肢间摩挲一会儿,道:“可寡人觉得很好。”
“陛下……”
苏珏不解其意,正欲再问,楚云轩的手又安抚般捏了捏苏珏的双臂,止住了苏珏已至唇边的话。
楚云轩似想起了什么,转身站在轻烟袅袅的赤金香炉前,背对苏珏,说的话也如轻烟般落地,氤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慕容,你说你到底是谁?”
这话问的突然,苏珏心里重重一跳,也不管此刻楚云轩是背对自己,他肃容深深下拜:“回陛下,臣复姓慕容,名唤慕容清,臣一辈子都是慕容清。”
这话说得坚决,楚云轩转过身来深深望了他一眼。
幽寂的室内,苏珏深深下拜,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散在身侧,红烛的火光打在他清瘦的侧脸,又顺着发丝缓缓流淌到发尾,一时间竟有几分雌雄莫辨的精致与美丽。
但与这波光潋滟的柔美相对的,是苏珏决掷地有声的回答:他是慕容清!
呵,慕容清吗……
楚云轩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烦闷,到底是慕容清,还是燕文纯,他竟也分不清楚。
为何这样一张脸总会在他的面前出现。
而这一次他竟不想了结了对方的性命。
楚云轩的目光阴沉起来,对他来说,现在的慕容清就像是上天赐予他的宝物,一个代替燕文纯赎罪的宝物。
可这个宝物比燕文纯要听话的多,让他一时生出了喜爱之心,所以他不介意分出几分真心与假意。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来日方长,楚云轩有的是时间去看清此人到底是谁。
“谢陛下。”
苏珏这才起身,轻舒一口气,一边感慨着这人心思不定。
然而,还没走几步,楚云轩突然改了主意。
“算了,天色已晚,兰台令就在这歇息吧。”
“啊?”
苏珏一脸的错愕,让他留在这和一屋子的人偶休息,脑子没毛病吧!
“随寡人来就是了。”
似是没看见苏珏方才的错愕惊诧,楚云轩继续带着他往里间而去。
苏珏只好随着楚云轩进入内室。
室内只有一张软榻,与外间屏风相隔,倒也宽敞。
“歇息吧。明日寡人派人来接你。”
“是,陛下。”
苏珏走到榻边才发现上面已摆好了换洗的衣物,不禁感叹布置周全。
几个呼吸间,楚云轩已然离开,只剩下苏珏对着三个人偶。
苏珏:真是服了…
……
天高云淡,风轻水明。
秋祭已过,李书珩带着一众人等返回冀州。
这日傍晚时候,李书珩的车队在途中休整,李书珩披着件斗篷,被人扶着下马车。
马夫在河边饮马,李书珩就坐在树下透气休息。
他朝冀州的方向眺望,山峦层叠,树木掩映。
不多时,李书珩接过陆羽奉上来的茶捧在手里发呆。
李书珩这一路上都是心神不宁,竟是总想着那日偶遇的那个慕容清。
除了长相相似,李书珩觉得那慕容清的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大约是因为他说话的语气语调像极了苏先生。
想到这里,李书珩突然对着陆羽道:“陆羽,你去查查,慕容公子到底什么来头?”
陆羽诧异道:“他不是说是南边来的灾民,怎么,世子殿下不信吗?”
“也不是不信,我只是觉得事有蹊跷,想查个究竟。”
陆羽更加诧异:“蹊跷?属下不明白……”
李书珩道:“苏先生故去已经两年,怎么会有如此相似之人,这其中必有隐情,他或许就是苏先生。”
陆羽怔了怔,只觉得自家世子的心思愈发难测了,小心翼翼地措着辞道:“世子殿下,人死不能复生……”
李书珩一愣,竟似一时语塞,目光游移了两圈才道:“我自然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万一苏先生没有死呢……”
陆羽不敢再说,苦着脸答道:“属下不敢,属下一定查得清清楚楚。”
突然,头顶一只乌鸦飞过,停在树枝上不停啼叫,声音粗鄙嘶哑,惹人心烦。
“好好的,怎么飞来了一只乌鸦!”
这话不说还好,陆羽刚说完,又是三四只乌鸦扑腾着翅膀飞来。
陆羽捡起块石子,朝乌鸦用力砸去,一只黑鸟被他砸中,摔落下来,就落在李书珩的脚边。
乌鸦的头摔碎了,脑浆崩裂,嘴里淌着血,翅膀张开,就连鸟爪也折断了。
李书珩的心没来由的砰砰直跳,用脚去踢了踢鸟尸。
这乌鸦确然是死透了,李书珩便呼唤侍从:“来人,把这乌鸦丢远些。”
一个护卫过来,原想徒手去拾。
然而一看,这鸟头摔得像烂泥,可从眼眶里脱出的眼球,竟闪烁着怨毒的光。
他脊背一凉,拾了根树枝,把乌鸦拨走了。
然而,更诡异的是这乌鸦融化成了一滩黑水,又被泥地吸收了去。
一片黑色鸟羽毛从高天飘落,落到树上又变成了一只怪叫的乌鸦。
李书珩又闻乌鸦怪叫,心中没来由的惶惑,立马吩咐众人离开此地,去别处休整。
乌鸦见车队离开,挥挥翅膀,继续追了上去。
……
话说那也苏珏陪着三只人偶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楚云轩便派人接他去上朝。
下了早朝,苏珏便被允许进了御书房。
那日,苏珏在御书房里待了整整一日,直到晚间,他心血来潮又给楚云轩做了顿饭,
之后又同楚云轩一起用完了晚膳才被中贵人灵均给派人送回了重华宫。
等到了第二日,苏珏依旧被叫去了御书房。
上午的时候,苏珏还小心翼翼地进行着各种动作,生怕吵到楚云轩后,楚云轩会厌烦的降罪于他。
但随着闹出几次动静,楚云轩都没正眼看他后,苏珏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人似乎也想开了什么,从下午开始就放开手脚肆无忌惮地玩闹起来。
这一下午,踢毽子声唱歌声就在御书房里时不时的响起,引得守在御书房外的禁军都有些忍不住的想朝里面看去。
如此,又是一天,当然,晚膳还是出自苏珏之手。
之后的几天,苏珏几乎成了御书房的常客。
而作为御书房的主人,楚云轩并未怪罪苏珏的失礼。
他极为专心的批着奏折,偶尔站起来看看慕容清在做什么,还抽空见了几位求见的大臣。
这几位大臣是一起来的,在御书房里见到苏珏时,刚开始都还很惊讶,后来脸上的表情也微微的变了。
不过,他们当着楚云轩的面什么都不敢表现出来,可一离开御书房就开始面面相觑,不由得凑到一起悄声讨论起。
这位兰台令的受宠程度以及他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苏珏对此一无所知,次日他再次被中贵人灵均派人请到了御书房,一待又是一整日,并且和昨日一样被来求见楚云轩的大臣给看了个正着。
当在御书房里见到苏珏的人多了以后,关于陛下如何宠爱兰台令的传闻就开始在官员之间流传了起来,甚至还有官员直接跑到杨兰芝面前提起了此事。
杨兰芝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当即就皱起了眉头,不过他并未立即进宫,而是叫人好生送客。
对此,苏珏在御书房玩的痛快,依旧一无所知。
转眼又到了傍晚,苏珏又在厨房里忙活着。
反正楚云轩看起来不抗拒,拿他做小白鼠正好。
待吃过了晚膳,苏珏便打算回重华宫。
“慕容,以后还是别做饭了。”
楚云轩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弄的苏珏莫名其妙。
“啊?”
第170章 欲擒故纵(一)
“慕容, 以后还是别做饭了。”
楚云轩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弄的苏珏莫名其妙。
“啊?”
还挺享受做实验乐趣的苏珏没反应过来,怎么, 是他做的难吃吗?
不应该吧,要是难吃,楚云轩应该早就制止他了。
“陛下, 是臣的手艺不好吗?”
看着苏珏一头雾水楚楚可怜的模样, 楚云轩莫名的想逗一逗他, “是, 寡人的兰台令手艺独到,惊天地,泣鬼神, 一盘炒菜下去, 足够养活三个盐商了。”
得嘞,苏珏听明白了,这是在说他做的菜咸。
不过楚云轩还挺能忍,这时候才说。
反正他就是故意的, 楚云轩要是一直默认,齁也给他齁死!
楚云轩不知苏珏此刻丰富的内心活动, 只当是自己的话打击到了他, 这才闷闷不乐。
思来想去, 楚云轩决定纡尊降贵的道个歉, “寡人同你开玩笑呢。”
“臣不敢。”
明明一副在意的模样, 嘴上还说不是, 真是别扭。
楚云轩如是想到。
之前还神采奕奕, 现在却垂头丧气的。
在路过楚云轩时, 苏珏甚至连礼都忘了行, 直接略过他去了另一个桌子旁,仿佛没看到坐在一旁的楚云轩一样。
楚云轩亲眼看着苏珏低着头有点失魂落魄的从自己身旁经过。
这个样子的慕容清让他眼中闪过一抹好奇之色,他指着苏珏看了眼中贵人灵均,用眼神询问他慕容清这是怎么了?
中贵人灵均心领神会,用眼神示意慕容清是生气了。
楚云轩会意,于是起身踱步到苏珏身旁,见他正拿着银筷一下一下的戳着盘子里的糕点,便笑着开口问道:“兰台令真的生气了?”
“啊?”
苏珏被他吓了一跳,也终于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刚走神了,他将银筷放下,急忙朝楚云轩拱手行了个礼回道:“没有。”
“那兰台令怎么闷闷不乐的,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回陛下,臣……是有点想出宫了,还有点想家……”
苏珏微低着头,声音有些低落,其实全在演戏。
话音刚落,苏珏就感觉到楚云轩走到他的身后,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下。
“想出去就出去,等过几日寡人再派人跟着你回荆州南安县一趟,如何?”
“啊?”
“兰台令,你啊什么?”
“不是,陛下,臣,真的可以出去看看吗?”
“寡人从未说过不可以?”
楚云轩转到苏珏面前,亲眼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从低落变为了惊喜。
“臣多谢陛下恩典。”
曾几何时,太子也有过这般欣喜的模样。
楚云轩一阵恍惚,眼前却又突然出现了燕文纯的模样,二者慢慢重合,逐渐清晰成此刻的慕容清。
于是,楚云轩方才还愉悦的心情立时便不大美妙,之后说了几句敷衍的话便起身离开。
苏珏:此人有病!
……
翌日早上,苏珏早早的起床,甚至翘了早朝就出了宫,守宫门的侍卫在头天晚上就得到了楚云轩的命令,所以也无人拦着他。
苏珏出宫时,街上卖各种吃食的摊位正是生意好的时候。
他在街边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感受了一番街边的烟火气和久违的自由的味道以后,才去找任我行。
他在进宫前,任我行就已经在收集各种消息。
如今小半个月过去,任我行确实收集到了不少的消息,却不知该如何把消息给苏珏传进宫。
好在,任我行整日走街串巷给人算命,苏珏想找她还是挺容易的。
此时,她正在西市给人算命。
任我行一见到苏珏,立马快速打发走了客人。
眼见周围没了人围着,任我行忍不住松了口气道:“我可算看到你了,我正发愁要怎么给你递消息呢,你能出来的可真是太好了。”
苏珏叹了声气说:“我这次出来可不容易,下次什么时候出来,还不一定呢。”
“你也不好过啊。”任我行叹了口气,无奈地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苏珏并不在意,只是让她把最近长安城里的消息,都给他说一下。
任我行一听这话,看向苏珏的神色,顿时就一言难尽、欲言又止了起来。
原因无他,主要是这半个多月来,流传在民间和官员之间的消息,谈论的几乎都是和慕容清有关的。
任我行说了半天,苏珏一脸茫然地让她先停一下,“这传的也太离谱了!”
“这外面可都传遍了,陛下对你可是恩宠有加呢!”
任我行倒了杯茶水递到苏珏手中,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忍着笑意一脸揶揄地问:“慕容兄说实话,他们传的是不是真的。”
“不是!”
苏珏连忙摇头否认,否认完以后他眨了眨眼睛,稍微思考了下看向任我行道,“是有人故意为之,你想想,如此详细且真实的传言,除了能从宫里传出来以外,还有其他地方可以传的出来吗?”
任我行下意识的喝了口端在手中的茶水,“确实没有。”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又换了些别的话题。
临走前苏珏从胸前的衣襟里拿出一沓银票递给任我行,让她想办法开一个收集情报的地方。
苏珏给的银票不少,哪怕长安寸土寸金,这些钱也足够开好几家店铺了。
于是任我行便痛痛快快接过银票应了下来。
苏珏把这件事安排给任我行后,就打算回宫。
回去的路上他还买了两根糖葫芦和一些糕点。
而当苏珏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一边开心的吃着、一边晃着发尾回到重华宫时,就见楚云轩坐在重华宫的正殿里正在看着手中拿着的一沓纸。
“唔……参见陛下……”
苏珏连忙朝着楚云轩行礼。
只是他的手中还各拿着一串糖葫芦和糕点。
所以这拱手行礼的动作一做,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楚云轩抬头瞥了他一眼,看着他手中的糖葫芦,合上手中的纸张冷哼了声道:“兰台令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爱吃糖葫芦。”
“陛下,糖葫芦好吃啊!”
苏珏也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收回手,然后便看到楚云轩手中拿着的纸张,上面画的东西让他有些心虚。
“陛下,您……在看什么啊?”
他看了眼楚云轩手中的那沓纸,心里尴尬极了,身体顿时就是一僵。
不要吧,这人怎么还翻看别人的草纸啊!纸上画的都是大王八,他一会该怎么解释啊?
不过楚云轩这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没等苏珏出声,他自己开口问道,“这次出去玩得还尽兴吗?”
“尽兴。”苏珏如实回答。
“君无戏言,过几日寡人派些侍卫陪你回一趟荆州。”
楚云轩还算有诚意,再次提起回荆州一事。
苏珏很清楚,又是一次试探。
……
得了楚云轩的允准,苏珏带着一队侍卫往荆州南安县而去。
然而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马车刚驶出两条街的距离,一群不速之客突然拦住了去路。
“你就是那个兰台令慕容清?”
为首的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子拿着根马鞭指了指马车里的人,眼里的鄙夷不屑快要溢出来。
苏珏就坐在马车里,一听到外面的声音立即掀开轿帘站在车辕前,然后坦然点了点头,
一身红色官服,身姿挺拔俊秀,妖异又漂亮的眸子紧紧盯着那群来找麻烦的人。
似乎,很高兴。
来找事儿的人只以为苏珏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没想到却是个娇滴滴的小美人,
而苏珏这毫不掩饰承认身份,倒让人觉得怪异。
况且,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不过怎么也想不起来,倒是苏珏一眼认出了他们——正是那日初入长安时对他们拳打脚踢的那群王室子弟,也是粥棚虐杀放火的罪魁祸首。
“听说陛下很是看重你,想必伺候人的功夫了不得,今天就让我们见识见识,如何!否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面对言语上的羞辱挑衅,苏珏一点也没生气,他抬起眉眼,气定神闲道:“哦,那要怎么个不客气法儿呢?”
这群杖着王室庇佑关系四处为非作歹的小少爷们可是见不惯苏珏这样的硬头茬,立刻就被气得梗着脖子叫嚣。
“慕容清!你不过是个挂名的五品兰台令罢了,你一个荆州南安县来的土鳖,真以为在长安待了段时日就能跟我们这种身份的平起平坐了吗?”
兰台令……土鳖……
“那不知诸位有多高贵的身份呢?”
阳光下,苏珏英俊的脸僵了僵,反问之时那双锐利漆黑的双眸瞬间划过复杂神色。
不过是仗着出身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有些碍眼呢。
随行的侍卫哪能听得这般侮辱人的话,况且陛下口谕,要他们务必保护好兰台令令大人。
见事态不好,他们立马就要去教训这群纨绔子弟,一只手却稳稳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诸位,稍安勿躁。”
侍卫长不解:“大人的意思是?”
“打一顿。”
“那为何大人要拦着属下?”
“我来。”
“大人,这几个人的家中长辈可都是皇亲国戚,还是重臣……”
“我知道,又没有多了不起。”
苏珏轻描淡写一句话,之后回头朝侍卫长要了他随身的佩剑。
剑刃出鞘,当即就伤了为首之人的马匹。
马儿吃痛受惊,那人差点从马上滚落下来。
果然,这群血气方刚的纨绔子弟受不了这种明晃晃的挑衅。
他们大叫着,驾着马就朝苏珏冲了过去。
事情的后果嘛,当然是这群纨绔子弟被苏珏揍得鼻青脸肿,四处找娘。
“慕容清!!你等着!!!你等着!!!我让我爹参你!!!一定把你绳之以法!!!”
“慕容清你竟敢打本少爷,你完了!!!你完了!!!”
“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慕容清!!!你等着!!!”
苏珏不耐烦地歪头思考了一会,发觉还是有些不解气,也只好奉承道:“好好好,我倒想看看我是怎么完了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