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攻略》 1、如梦之魇 哗啦,哗啦…… 不知何时何地,天际落下一场雨,发疯战马似的,只闷着头冲。 直往苏珏的衣领、袖口、靴子里钻,冻得他从心里发寒。 这是哪里? 风雨打在苏珏略显苍白的脸上,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血腥。 一道闪电划过,他举目望去,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这里是战场。 平原绵延数里,一望无际。 忽然,风止,雨停。 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硝烟。 而苏珏每走一步都会直直地穿过玄铁重甲的士兵。 他们早已死去,却死不瞑目,手里还长枪紧握。 而他不属于这里。 “书珩!!!” 一声绝望凄厉的叫喊声冲破雨幕,苏珏寻声看去。 入目一片血红,本该在冀州的世子李书珩死了。 死在苏珏面前。 他跪在焦土中,一柄长剑刺穿脖颈。 身下蜿蜒的血染红了漫天的白,直到那抹红流到苏珏的脚下。 苏珏狠狠后退一步,他的牙关咬的死紧,仍忍不住打着颤,一双明亮眼睛完全红透。 李书珩居然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 而方才那声凄厉的“书珩”是那个扶着银枪摇摇欲坠的中年男子发出来的。 苏珏笃定,那是冀州王李元胜。 他满身血污,手里战旗紧握,虽然身受重伤,依旧站得笔直。 顺着李元胜的目光看去,对面黑色的战旗张扬着身躯,上面绣着的图腾是一匹奔腾的战马。 刹那间,天地间寂静无声,风起,云散。 唯有旌旗猎猎作响,奏一曲雄壮的悲歌。 苏珏向前快跑了几步,箭矢突然如大雨般朝他们射来,又在空中诡异地定格,最后汇聚成文字。 时间定格在这一瞬。 “不要!!!” 轻薄的纱帘轻轻晃动,烛光跟着摇曳。 小暑儿和小招娣侍立在苏珏床前。 三年的时间过去,二人身形抽条,已是少女模样。 而这半年来,苏珏夜夜难以安寝,大多数睡不到两三个时辰就会惊醒。 醒来后又会心悸。 小暑儿见苏珏额头上冒着冷汗,嘴巴张着,呼吸频促。 这是马上就要惊醒的前兆,她吩咐小招娣赶快去找季大夫。 之后她亲自去外间点了一根季大夫与她特制的安神香。 小暑儿在蜡烛上点燃安神香时,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不要再让梦魇折磨主人了,她愿意受过。 然后虔诚的将香放在描金错彩的炉子上。 这时,内间传来惊呼声,她来不及净手,直接跑进去。 苏珏长发披散,他紧紧抱着被子,嘴里不停的念叨着。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苏珏再次被噩梦惊醒。 同一个梦,已经纠缠他小半年。 “主人,我是小暑儿。”小暑儿端起一碗温在瓦罐里的百合莲子粥,是季大夫吩咐的。 苏珏像是没听到她讲话,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几个模糊的字句,“战旗”“李氏为主”“不要”…… 小暑儿和小招娣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小心地替苏珏怕背,好在季大夫很快就到了。 “这小子又这样……” 人还没进门,季大夫的声音却先飘了进来。 三年,可以让少女长成,亦可以让老者岁月繁重。 不过三年,季大夫的须发尽然全白,步伐也不似从前稳健。 只是声音依旧洪亮。 “季大夫,苏哥哥又梦魇了,但这次没有心悸,是之前的药不管用了吗,那是不是可以再加几味药材?” 小招娣搬来一个凳子放在苏珏的榻前,季大夫径直坐下。 三年的时间不但抽条了小招娣的个子,同时精进了她的医术。 “小子,认得我是谁不?” 扯过苏珏的手腕,季大夫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毛,说道:“人还没醒,不是药的事,这是心病,或许某一日自己就好了。” 一辈子行医,季大夫也是第一次遇到苏珏这样的病症。 身体经脉内里没有任何不妥,但就是梦魇不断。 除了用药安定心神也别无他法。 “季大夫,真的没法子了吗?”小暑儿和小招娣眼眶微红。 昔日风华无双的天人被梦魇折磨地夜夜难眠,苍白瘦削。 “没法子,大罗金仙都没法子,明日学堂还要授课,我给他扎上几针,还能睡一两个时辰。” 季大夫摇头叹气,手下功夫却很快。 三针下去,苏珏已然不再浑浑噩噩地挣扎,小暑儿和小招娣小心的扶着苏珏躺下。 “行了,你们两个也别熬着了。” 季大夫打了个哈欠,连声催促两位姑娘去休息。 这小子,真不让人省心。 三年前白露落雪,莫名晕倒在雪地中,醒来后像缺了魂。 这半年又添了梦魇的毛病,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 “好。” 两位姑娘点了点头,明日学堂上还有课,想起方老课堂上的严厉,她们心下畏惧。 连先生和公子都对方老敬畏三分,她们自然战战兢兢。 而在他们走后,苏珏慢慢醒了过来,灵台虽还未完全清醒,但已然分清了现实与梦境。 苏珏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方才梦中最后定格的文字不断在脑海里。 “抱紧冀州王一家的大腿,一定要去冀州!” 语气定是苏玉无疑,苏珏明白,这是她在给他传递信息。 “去冀州……” 苏珏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眉目结成一团,苏玉定是在通过梦境为他指点后路。 他披衣起起,踉踉跄跄地走到书桌前。 仅仅几步,苏珏已经身形摇晃,虚汗淋漓。 “什么时候能……”苏珏叹了口气,很是嫌弃此时自己的虚弱无用。 不是季大夫医术不佳,是他自己心病难医。 三年前的生辰,苏珏清楚地记得苏玉是真的来过。 那不是他的幻觉。 自那之后,他总觉得遗忘了什么事情,可仔细想来,却什么也想不明白。 半年前,他又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梦,而且一次比一次清晰。 那尖锐的箭啸,那层叠的尸体,惨叫声与喊杀声还在苏珏的脑海里盘旋。 “是谁杀了他们?” 苏珏和衣坐到书桌前提笔将梦中所见一一描画出来。 一身玄铁重甲的冀州军虽然陷入绝境,却悍勇异常。 李家父子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恶战。 “绣着白马的战旗?” 苏珏瞳孔猛地一沉,将目光落到一旁的战旗上。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战旗,莫不是这战旗的主人杀了冀州王和世子? 可为何他会梦到这一切? 这梦是预言还是无关的画面片段? 理不清头绪,苏珏索性搬了书倒了酒置于身侧,随后卧在木质藤椅上,微合上眼,感受着秋夜的宁静。 耳侧拂过一阵微风,将他鬓角边几丝白发吹了起来。 这银丝不该是他这个年岁该生出的。 苏珏捧着书册翻着书,眼中是遥远未知的前路茫茫,心里是白马奔腾的战旗。 一夜也就这么过了…… …… 入秋日短。 长安城内百花杀尽,朝堂亦是风云变幻几遭。 白露落雪后,王丞相和孙廷尉先后致仕,杨兰芝任丞相一职。 杨兰芝成了西楚最年轻的丞相,一时风头无俩。 西楚宗室也逐渐登上政治舞台,任太常,拜廷尉,出御史。 朝堂局势可以说是重新洗牌。 也是因为三年前白露落雪,方道长一夜之间成了楚云轩面前的红人。 只因为那日楚云轩母亲忌辰,方道长让楚云轩见到了死去的母亲。 楚云轩大喜,拜方道长为承文将军,赏赐甚多。 他对楚云轩说白露落雪是国泰民安的吉兆。 可吉兆之下,是三年天灾,百姓食不果腹,还要承担各种赋税。 他又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灾过后定是大吉,此时是向天地神明表明虔诚的最佳时机。 于是宫城内仙台四起,并画天、地、泰一诸神,置祭具以致天神。 除此之外,楚云轩还在九州各地,兴建各种祠、观,供奉各路神仙,多次在泰山进行封禅。 还有成千上万巫人方士,为君王所用,四面八方为楚云轩祭神求药。 从北燕至西楚风靡百年的佛事渐成没落。 而这三年的时间里,对于楚云轩来说算是无事发生。 但因为天灾之故,百姓生存艰难,依附西楚边陲的小国造反者越来越多。 楚云轩不满这些小国的反叛,于夏初下令穆羽北征,此行一去便是三月。 三日前,穆羽率军凯旋归来,长安城内百姓列队迎接。 楚云轩大喜,这次出征穆羽俘获的各地奇珍异宝无数,那些叛臣贼子也悉数下了黄泉。 只是今年九州诸侯于朝贡一事不诚,楚云轩如鲠在喉。 …… “听说了吗,明年开春陛下就要到临江行宫了。” “这谁不知道。” “陛下怎么就选了咱们临江这个前朝旧都建行宫呢?” “你说,是不是有北燕王室藏在这啊?” “嘘,这话莫要再说了,让人听去可是要杀头的。” 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地低声谈论,再也不见三年前的摩肩接踵。 今日是集日,街上却是冷清。 偶有来回走动叫卖的商贩,半天也无人应答。 “哒哒哒……” 一辆马车摇晃而过,在空荡的街上留下一串绵长的回音。 “先生,这街上的男子越来越少了。”沈爷还是老样子,他掀起轿帘一角,外面的纷繁人事尽入眼眸。 “行宫建完,可以缓一缓了。”青莲先生犹自闭目养神,青衣银簪,时间带给她的只有气度和风韵。 “先生,今早公子清算的账本您可看了?” “看了,还是老样子。” 说到账目,青莲先生睁开了双眼,这几年因为修建行宫,临江男子大多被抓了壮丁,家里少了劳动力,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十二楼的各项生意也受到影响,再加上学堂的日常开销,近几个月他们经常入不敷出。 而楚云轩即将驾临,到时又不知是何光景了。 “梦溪,不去学堂了,掉头回去。” 不知想到了什么,青莲先生出声叫停了马车。 “是,先生。”沈爷什么话也不多问,马车又原路返回。 哒哒哒…… 一串马蹄声渐渐消散,同时隐去的还有沿街叫卖的商贩。 …… 与此同时,另一辆马车摇摇晃晃从学堂往城外驶去。 即便时日艰难,可十二楼每月也都会出来赈济灾民。 但今日一路上的流民渐多。 苏珏掀开帘子,看向瘫坐在地上的乞丐流民,他心有不忍,叫停了马车,连忙吩咐道:“拿些干粮给他们。” 仆从点了点头,随即取出身上的包裹,小心翼翼递到那路边的乞丐手上。 乞丐们收下炊饼,大口吞咽着,还不忘朝苏珏叩头拜谢。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流民?”苏珏不解的问道。 身旁的奴仆低着头,语气平静,“公子,天灾不断,各地流民也在不断增多。” “我看不止天灾,亦有人祸。” 苏珏直接跳下马车,走向了路边的小乞儿,他蹲下身子,伸手撩开小乞儿的头发,又拿出帕子擦了擦那乞儿脸上的泥土,温柔道:“不急,慢点吃,别噎到。” 小乞儿点着头,乌黑的眼珠盯着苏珏,张了张嘴,塞着炊饼的嘴巴呜呜唤了一声:“谢谢哥哥。” 苏珏笑了笑,又取下仆从腰间的水囊,给那小乞儿递了过去。 小乞儿接过水囊,不安的看了眼苏珏,见苏珏点头,连忙往口中大口大口灌了下去。 可喝得太急,小乞儿呛得直咳嗽,“咳咳咳……” “慢点。”苏珏拍着小乞儿的背脊,直到他吃完炊饼,方才问道:“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 “冀州。”小乞儿呜咽着。 “我们也是冀州来的。” “冀州?” 苏珏霎时愣住,连忙追问道:“冀州怎么了?” “陛下派人围了冀州,不知为什么要把城里的乞丐赶出去。” “不知是不是又要起战事了。” “天灾连续,冀州今年的朝贡比之前少了一半,或许是陛下不满吧。” “二公子也去长安三年了,不知何时能回来。” “不止咱们冀州,九州的朝贡都比往年要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乞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苏珏咬着牙,摇晃着身体,他看着流离失所的百姓,心底无端地升起一阵恐惧。 难道梦境要成为现实了吗? 分割线************************分割线 为了便于阅读,以下是第一部长恨歌的剧情回顾和人物梳理: 1、剧情回顾: 新元纪女作家苏玉意外穿越到北燕,并成了自己笔下的炮灰——亡国之君燕文纯。 为了活命,他先是放火趁乱从王宫逃跑,又从死人堆里争出生路,无奈之下他顶替了苏十三的身份隐居在无名村。 在来到无名村的第一晚,苏十三与另一个穿越者赵安乐在坟头相遇。 彼时,他们误打误撞被人配了冥婚。 一个是代替原主进行实验的穿越者三号,一个是“莫名”的时空来客。 坟头相遇,暗号一对。 巧了,都是穿越者。 并且他们还是同一人,二人在日常的相处中渐生情愫,互为依靠。 因此苏十三过了几年快乐的时光,有偷来的亲情,也有意想不到的爱情。 可惜天不遂人愿,苏十三和张鹏意外结仇,一向睚眦必报的张鹏用尽各种毒计害的苏十三家破人亡,锒铛入狱。 心灰意冷的苏十三一心求死,却被张鹏告知真相,苏珏心里滋生出恨意,他带着满腔的不甘和愤怒在一个冬日受了绞刑。 苏珏以为他会回到新元纪。 然而造化弄人,苏十三并没有死去,他得到了十二楼的帮助死里逃生,却也受尽万般苦楚。 历经三年,苏珏改头换面,并有了新的身份——苏珏。 在十二楼老板青莲先生的教导下,苏珏名声大躁一夜之间就成了十二楼炙手可热的天人。 因为天人身份苏珏结识了西楚史官韩闻瑾,二人引为知己。 同时,苏珏也在酝酿着复仇计划。 青莲先生带着苏珏出游,在游玩期间,苏珏发现他敬重的青莲先生也是穿越者,但他们属于不同的时代文明。 非但如此,青莲先生亦是北燕旧人,是燕文纯的姑姑。 如此机缘之下,苏珏决定拜青莲先生为师,二人约定创办女子学堂。 而在游历梁州期间,他们偶遇了冀州王二公子李明月, 逗留梁州期间,在多方势力的合作努力下,苏珏等人彻底扳倒了残酷暴虐的梁州王,并顺利回到临江。 而苏珏筹谋半年之久的复仇计划也顺利展开,张鹏受尽折磨而死。 接下来苏珏和青莲先生便开始着手准备女子学堂的创办,虽然其中波折不断,但最后顺利建成…… 2、人物回顾: 苏珏:新元纪穿越者,(苏玉/苏十三/燕文纯)北燕的最后一位君主,亡国后隐居无名村,遭遇变故后成了十二楼的天人。 因为受新元纪历史重启计划程序的影响才穿越。 他的性格情绪只有最基础的喜怒哀乐,所有穿越者的任务就是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并完整地记录历史。 楚云轩:北燕的青州王,父亲被男主父亲杀死,他为了复仇,联合义士推翻北燕,并一心开创万世帝国。 他一直知道男主的存在,但他不急着杀死男主,他想看着男主在他的掌控中,并以此为乐。 青莲先生:北燕公主,男主的姑姑,上个文明的穿越者,一手缔造了十二楼,性格果毅,立志让女子能与男子同列。 沈爷:青莲先生最忠心的侍卫,二人相依为命,度过了一段最阴暗无助的岁月。 季大夫:老顽童,最爱和男主斗嘴,刀子嘴豆腐心。 李元胜:九州诸侯之首,老谋深算,深藏不露,既是北燕旧臣,亦是西楚的开国功臣。 冀州王妃武思言:世家嫡女,与李元胜是青梅竹马,亦是少年夫妻到白头。 李书珩:冀州王世子,标准的世家公子,矜贵俊秀,如天边的夕阳一般璀璨耀眼,是个十足的弟控。 李明月:冀州王二公子,人如其名,如同夜晚空中的皎皎明月,不染尘埃,十足的哥控。 李妤落(穆羽):冀州王长女,性格坚毅果敢,巾帼不让须眉,与张禾瑶是cp。 张禾瑶:张皇后妹妹,不顾世俗眼光嫁给了穆羽。 方老:一代帝师。 方成岷:方老的弟子。 小暑儿:男主捡回来的孤儿, 小招娣:男主捡回来的“孤儿”。【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逐恶之殇 日头逐渐落下,苏珏的马车往城内走。 仆从走的是官道,行进缓慢而稳健。 偶尔有马蹄声飞驰而过,牛车木板声轱辘声落后,形形色色的挑夫商贩,还有押运的镖车,行人挑夫也渐渐落在马车后。 而苏珏坐在马车里,心绪仍然无法平静。 大周的开国皇帝出自冀州,只是史书残缺,不知是李家父子的哪一位。 他和李家兄弟打过交道,二人都是人中龙凤。 一个是君子玉成,一个是少年英姿。 二人互为映衬,自有经世之才。 而他们的父亲冀州王也是龙章凤姿,冀州在李元胜的治理下富庶繁华,百姓安居乐业。 但奈何楚云轩一直猜忌,君臣之间的矛盾总有一天会彻底爆发。 到时战火连天,他们能独善其身吗? 而西楚建立已经八个年头,距离大周登上历史舞台还剩十几年的时间。 天灾不断,战乱不休,端得是乱世将起的兆头。 这个梦境或许就是一个开端。 是苏玉在时空的另一端为他送来的提示。 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他也该为以后打算起来了。 去冀州一趟,很多事定会迎刃而解。 要是苏玉还在就好了,她定能比自己早知道历史的走向。 苏珏的思绪一路百转千回,却因为精神不济,不得不闭眼休息? “叮铃……叮铃……” 若有若无的铃铛声突然出现,一路跟随。 苏珏被铃铛声弄得烦躁不已,他掀开轿帘想一探究竟,官道上却无人持铃。 “你看见有人拿着铃铛吗?”苏珏出声去问赶车的仆从。 “回公子,没有。” 一路上,苏珏的思绪和铃铛声彼此缠绕,不得宁静。 这时,马车外响起一阵嘈杂的人声,将苏珏从思绪里拉出来,原来是守卫在查入城的文牒。 仆从将文书呈上,门吏便立即放行。 “天皇皇,地皇皇,金光照着李家郎。李家郎,哭断肠,一去彼方要还乡。” “天皇皇,地皇皇,金光照着李家郎。李家郎,哭断肠,一去彼方要还乡。” 低沉的歌谣声伴着铃铛声乍然响起在夜色淋漓的长街上。 空灵飘渺。 马车里的苏珏无端被那歌谣吸引,他又掀起轿帘往外看去,街道上行人稀少,唯有一方士与他们的马车同行。 那方士头戴斗笠,身着一袭朴素的道袍,浑身湿漉漉的,他衣袍的袖子上还挂满了水珠,发出微弱的滴答声。 可今日分明无雨,苏珏讶然。 “停车。” 苏珏掀帘跳下马车,那方士就站在马车前,面容温和,声音低沉。 “这位公子心思沉重,定是被一场梦境困扰。” 苏珏吃了一惊,眼前这个方士怎知他夜夜梦魇? “大师,请赐鄙人破解之法。” 苏珏躬身郑重地朝那方士行礼,这是他第一次用新元纪的灵魂去接纳方术道法。 苏珏本不愿相信这些,可当药石无用时,诺大天地,他不得不寻求神明的救赎。 就像苏玉所教给他的占卜。 “所谓梦境,皆是凡人内心映射所致,若心无杂念,便可身心清明。” 方士摇头,抬手扶起苏珏,湿冷冰凉的触觉令苏珏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这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人活一世,怎能心无杂念?”苏珏反问。 那方士沉默不语。 再抬眸,却已不见踪迹。 苏珏环顾四周,夜色下的长街行人几个,匆忙而过。 只有那首歌谣还断断续续地吟唱着。 “天皇皇,地皇皇,金光照着李家郎。李家郎,哭断肠,一去彼方要还乡。” “走吧,回十二楼。” 苏珏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想要把心里那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浊气吐出,可却不得其法。 有些事须得亲自去看看为好。 …… 冀州王府。 议事正厅,李元胜端肃坐着,神色凝重。 “父亲,自古君心难测,陛下因为朝贡一事派人围了冀州,半个月的时间不见其他动作,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 李书珩一惯都是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也是如此。 “陛下迟迟没有旨意才是最让人心焦的,但无论如何,陛下暂时还不会动我们。” 李元胜不疾不徐地分析着当前局势。 虽然这几年楚云轩有意削减诸侯与世家的势力,但九州诸侯与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非一时之力可以瓦解。 “那书珩觉得冀州之困该如何解除呢?” 李书珩温声回禀,“父亲,在我看来,陛下一直对我李家放心不下,无非是因为我们曾是北燕旧臣,无论我们如何做,在陛下眼里都是错的,既然如此,我们就什么都不做。” 听完李书珩的分析,李元胜看着外面,眼神沉沉,“时也势也,势也时也,是福还是祸,不是我们可以轻易揣测的。” 李书珩听了顿时心头一沉,明白了父亲这番没有说完的话。 或许有一天,陛下真的会对他李家下手。 不是这一次,便会有下一次。 当年上林之祸,虽然事后查出了是鲜卑探子故意所为,但陛下答应明月去驯服猛虎,焉知没有陛下自己的心思。 李书珩站在一旁,看着暮色沉沉的王府,黑暗已经吞噬了白昼。 九州之首又如何,君权之下,微如蝼蚁。 “父亲,原来李家之罪,竟是罪在将来,陛下就真的容不下我们李家了吗?” 李元胜轻轻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轻拍了拍李书珩的手臂,“陛下容不下的何止我们一家。” “父亲,陛下从前不是这样的。”李书珩感叹。 “书珩,人都是会变的,至尊之位坐得久了,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李元胜感慨良多,历经两朝,很多事他都看透,看淡了。 楚云轩当年的意气风发他还记忆犹新,而如今的楚云轩,早已不是当年的青州王了。 “书珩,若是战事再起,你能有几分胜算?” 李元胜话题一转,递给李书珩一张黄纸,他打开看了,然后瞧着父亲那等端肃沉重的脸色,据实回答,“对方兵强马壮,连五分也无。” “可这样的战事只会越来越多。” 李元胜摇头叹气,才安稳了几年而已。 “父亲……”李书珩一时无言,他又何尝不知今时不同往日。 当今陛下信奉长生,重用酷吏,任人唯亲,苛捐杂税一年重似一年,再加上天灾不断,四方边境战事频发。长此以往,国势飘摇动荡,受苦的还是百姓。 …… 月华如水,薄云如练。 楚云轩站在临仙台上,听着长安宫内传出的阵阵琴笛之音。 那是李明月和江文山。 夜风吹动,晃晃悠悠在他们身上洒下星斑,如同给李明月的浅白色外袍点染出零碎花纹,星星点点被风绣在披风上,清清透透穿过遥远黑夜,映在江文山的双眸。 旁边是以鼓相和的宗政言澈,其余六州质子皆围在他们周围,把酒言欢。 是少有欢愉的时刻。 “陛下,您看什么呢?” 中贵人灵均手里收着披风拾阶而上,顺着楚云轩的目光看去,他只能看见夜空星辰。 “他们好生自在啊,根本不知他们的父亲于朝贡一事犯了多大的错。” 楚云轩沉着眼睛看他们,然后他转头,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中贵人灵均。 “灵均,你觉得冀州王世子如何?” 好似没来由地随口一问,中贵人灵均却不敢随意作答。 “回陛下,世子丰姿都雅,是世上少有的君子玉成。” “灵均,你知道吗,寡人其实很羡慕李元胜一家,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每次朝贡,寡人看着李书珩对李明月那般关怀,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这是寡人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也是寡人这辈子都得不到的一切。 凭什么他们都能轻易拥有?” 若不是燕文纯的父亲,他怎么会痛失双亲。 他恨,对北燕的一切都恨之入骨。 “灵均,寡人还是对北燕旧人太仁慈了。” 楚云轩的声音平静,落在中贵人灵均的耳中却是雷霆万钧。 “陛下,起风了,承文将军还在北辰殿等您。” “叫承文将军到临仙台来见寡人。” “是,陛下。”中贵人灵均将披风系在楚云轩身上,然后行礼告退。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中贵人灵均和传令官擦肩而过。 他的神色骤然间凝重。 传令官被森冷地夜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即便如此脚下也是丝毫不敢怠慢,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临仙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启禀陛下,边关急报,北方羌族反了!” “边关八百里急报,羌族三万大军,已到雁门关外二十里处!” 楚云轩接过传令手中的信函粗略看过,厉目扫过临仙台上的宫侍。 有刚侍奉不久地小宫侍畏惧楚云轩的威仪,吓得瑟瑟发抖,不小心洒了手中捧着的茶水。 “不堪大用,拉下去,乱棍打死!” 见小宫侍战战兢兢地模样,楚云轩眼底流露出一丝厌恶,吩咐暗卫将其处理干净。 “再派人去冀州。”楚云轩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是,陛下。” 西楚七年九月,北方羌族因朝贡一事心生不满举兵反叛,西楚守将节节败退,短短半月时间,羌族三万兵马已逼近雁门关。 也是这年九月,羌族首领野利毛寿称帝,废西楚年号,建国号元夏,与鲜卑国结盟,雄踞燕云,虎视西楚。 战祸既起,再无宁日。 …… 光阴流转,澹澹生烟。 近来十二楼和学堂事格外多,青莲先生乐的做甩手掌柜。 苏珏则是独挑大梁,忙得脚不沾地。 夜晚,一群人围在火炉边吃着羊肉锅子。 苏珏没去凑这个热闹。 十二楼露落园内,苏珏正抚琴的手蓦然一顿。 指下断弦铮然一声惊破沉寂,琴弦锋利如刃,划过苏珏的指腹。 琴弦划破之处,温热的鲜血滴落在焦木所制的琴身之上。 苏珏对此毫无所察,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的星子去看。 “天皇皇,地皇皇,金光照着李家郎。李家郎,哭断肠,一去彼方要还乡。” 那个歌谣苏珏一直没忘,时常盘旋在他的脑海。 “玉华,夜已深沉,还没休息?”星光闪烁下青莲先生敲开了露落园的门,她一眼就瞧见了苏珏染血的手指。 “先生不也没休息吗?”苏珏收了琴,顺手倒了杯热茶递了过去。 “听到露落园里琴声不绝,便知你还没睡。” 青莲先生笑着接过茶杯,优雅落座。 “那方士的话你可信?”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从未真正信过这些。”苏珏没有正面回答。 “玉华,你真是如此想的吗?”青莲先生直视着苏珏的眼眸,若真是不信,又何必出卦占卜。 “先生,我信,却也不全信。”无法直视青莲先生审视的目光,苏珏终究还是据实相告。 “那玉华觉得……” 青莲先生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到一慌乱的声音从园外传来:“公子!” “何事惊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残梦相欢 夜黑风高。 苏珏起身打开露落园的门,见一小厮跑了过来:“公子,不……好了,官府……官府……来人了……” “官府?”苏珏皱眉。 “对,就是官府!”小厮有些气喘,断断续续的说道,“说……说是,说是朝廷今年新加了人头税,咱们十二楼还没交!” 苏珏和青莲先生对望了一眼,看来来者不善。 “交税就交税,你慌什么?” “官府还说,说,说要查阅咱们十二楼的账目。” “那也没什么,你即刻带人清点好账目和银两,一会儿沈爷带着你们亲自送去。” 苏珏不紧不慢地吩咐着小厮,显然是有所准备的。 “是,公子。”小厮得了命令,立马下去着手准备。 “先生,果然如我们所想。”打发走了小厮,苏珏回身对青莲先生说道。 “已经过了三更,官府这时候来催税,摆明了就是故意为难。”青莲先生冷哼一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罢了。” “如今赋税越发严苛,百姓入不敷出,而临江最大的产业便是我们十二楼,不从咱们这多敲一些,他们难与朝廷交差。” 打发走了小厮,苏珏随手掩门,幸亏他早有预料提前将所有项目核对清算,并准备好该交的税款,否则今晚的十二楼便彻夜难眠了。 青莲先生回身坐下,苏珏的办事能力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她此刻最关心的是苏珏的身体以及他的想法。 “此事算是揭过,玉华你今夜是不是打算通宵?” 青莲先生一眼看穿苏珏的心思,眼底浮上满满地心疼。 按照苏珏以往的习惯,此时他应该早已入睡,如今还在院中抚琴,怕是根本不想入梦受那梦境所扰。 “无事,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梦罢了。” 苏珏摇头苦笑,他早就习惯每晚陷入梦魇中了。 “我去找季大夫来。” “先生,不用,人都是会做梦的,兴许某一天就好了呢。” “我且再问你,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见苏珏执拗,青莲先生亦不愿再提那梦魇之事,便直接转移了话题。 “我想给十二楼再找个大靠山,先生您觉得冀州王如何?” 苏珏抬手又为二人添了热茶。 “冀州王虽好,可终究受楚云轩猜忌,怕是不可靠。” “这倒好,是我们十二楼捡了大便宜。”苏珏眉眼含笑,眸色亮的惊人。 青莲先生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她听出苏珏话里有话。 “此话怎讲?” “先生,在新元纪的历史上,西楚过后是大周,而大周的开国皇帝便姓李。” “当真?” “当真。” 仅苏珏的一句话,青莲先生的内心便掀起阵阵波澜,浓密的眼睫下眸光复杂。 “那岂不是战乱又起?” “是。”苏珏点头。 “罢了,皆是天意,且看楚云轩的种种做派,迟早的事。”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青莲先生此刻异常淡定。 只是王朝更迭,西楚也不过才八年光景。 “先生……” 苏珏抿唇不语,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这个时空活了八个年头。 此刻风清月明,二人相对无言,是有千言万语不得源头的沉默。 这一夜终究还是要过去。 第二日十二楼刚一开张便听说临江不少商铺因为税款和账目问题被官府搜查。 诺大的临江,只有十二楼相安无事。 就如同风雨飘摇中的那一方小舟。 …… “陛下有旨,冀州王为诸侯之首,理应以身作则,今欺上瞒下,税贡减半,实乃不敬之罪,特命冀州王于一月内补齐税贡,并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陛下有旨,世子李书珩文武双全,今元夏来犯,侵我国土,特令世子李书珩领军挂帅,于十月初五点兵出征!” 同一天,冀州王府收到了两份楚云轩的旨意。 一“奖”并一“罚”。 “臣领旨!” 李元胜与李书珩行礼谢恩,这一天他们自是料到了。 陛下还是信不过他们啊! ……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秋日午时,阳光是少有的明媚。 清脆的读书声渐渐止息。 学堂的女孩们这时候都趴在自己的桌子上休息,以往苏珏这时候都会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或是用龟甲占卜。 一开始青莲先生他们还讶然,“你怎么还藏着这么个本事?” 苏珏当时但笑不语,他从来算不准什么,只是为了求个心安罢了。 但今天苏珏却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永言配命,成王之孚……于万斯年,受天之祜。受天之祜,四方来贺,于万斯年,不遐有佐……” 又是谁人在说话,苏珏睁开双眸。 这一次,不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 金乌西沉,霞光满天,巍峨的城墙披洒了一层神圣的光辉。 苏珏顺着石阶而上,祭台上正进行着一场继位大典。 白衣卿相陪在帝王身侧接受着百官朝拜,山呼万岁。 苏珏却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大典结束,二人于城墙上迎着霞光漫步。 苏珏就跟在他们的身后。 “你说天命在我,为何命运如此待我?”帝王停步问询。 白衣卿相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下,“陛下,还是保重身体为好。” 苏珏还是看不清他们的容貌,只能隐约看见帝王黑漆漆的眸子低垂,空洞的没有一丝神采,脸上一片苍白,奋力挤出来的笑容,而那笑容中满是凄凉。 “陛下,起风了,回去吧。”白衣卿相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你会陪寡人走到最后吗?”帝王再问。 苏珏仓惶离去,不忍再听帝王愈发无奈凄凉的声音。 天地之大,他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玉华,醒醒。” 迷茫之中,一道声音骤然出现,拉着他走出那巍峨苍凉的宫墙。 意识回归,原是他又做梦了。 苏珏眨眼适应了一会阳光,他看着自得摇扇的韩闻瑾,没来由的心安。 “韩大人可是今日得闲了?”苏珏从躺椅上起身,语气中尽是放松和轻快。 当年学堂建成,小暑儿,小招娣和沈华也一同入学。 韩闻瑾更是为数不多的鼎力支持之人。 一开始,入学的女孩并不多,即使他们降低了束脩,也有很多人望而却步。 毕竟平民百姓无钱,高门大户无谓,学堂一时陷入尴尬境地。 是韩闻瑾带了不少韩氏的女孩才不至于让学堂门庭冷落。 而学堂发展到现在,也有百十来个女孩了。 见苏珏醒转,韩闻瑾啪的一下收拢打开的折扇,之后慢慢的走到苏珏的面前。 “你瘦了好多,梦魇还未好吗?过几日我请章院首来替你看看。” 从韩闻瑾的角度看,苏珏站在一片光晕里,一阵风过吹起他的衣袂,如落入凡尘的谪仙一样。 “多谢韩大人关怀,我觉得好多了,章院首岂是寻常太医,还是不要麻烦他了,前几日你交给我的书册,我已整理好。” 苏珏出言推辞,和王宫有关的人和事,他唯恐避之不及。 这样的场景与对话,满是平常与温馨。 “还是让章院首来看看为好。”韩闻瑾拉着苏珏坐到石凳上,并贴心地为他倒好茶水。 明明是漫不经心的笑,却让人觉的比阳光还要令人温暖。 “梦都是反的,没什么可放在心上的。” “嗯。” “怎么样,有没有精力与我手谈一局?” “好啊,正好我也有事问你。”苏珏欣然应允。 “韩大人,恕我冒昧一问,可有什么地方战旗的图腾是绣着马的?” 韩闻瑾拿起一颗白子,落下,棋局一时陷入了僵局。 “玉华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偶然在一本杂册上看到,觉得好奇罢了。” 苏珏黑子一点,此局立破。 “九州之内,唯有徐州战旗以马为图。” 又是一子落下。 “那九州之外呢?” “这就不太清楚了,大多外族战旗随着首领更迭而变,并无定数,” “是我太清闲了,竟然连杂册上的图画都要计较。” 苏珏嗤笑一声,适时转移了话题。 “我也清闲不了几天了,如今已是九月,来年开春陛下要驾临行宫,这个新年我是不能在临江过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苏珏眸光一暗,若有所思,同时黑棋偏了半寸,这棋又一次无解。 “韩某是翘班出来的,今天这棋就先下到这。” 棋局无解,再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考,韩闻瑾索性收了棋局。 “韩大人,小心我去告发你。”苏珏半开着玩笑,他早已经习惯了韩闻瑾的随性洒脱。 “若是玉华告发,韩某就是死也甘之如饴,就怕不是玉华,到时玉华可得为韩某收尸啊。” 韩闻瑾向来不避讳生死,今日这话却是有些重了。 果然,苏珏皱起了眉头,“韩大人,死生乃是大事,切莫玩笑。” “韩某只是随口一说,做不得数的。” 韩闻瑾微微一愣,旋即大笑。 “韩大人,以后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了。” 苏珏觉得韩闻瑾似乎遇到了什么事情。 “好了,玉华,我先走了。”韩闻瑾冲着苏珏摆了摆手,潇洒离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苏十三若有所思。 …… 就在这一晚,苏珏的梦魇突然好了。 那个纠缠苏珏半年的梦境不再出现,他少有的一夜好眠。 自这日开始,苏珏总是跟在季大夫的身后,表现出对医药极大的兴趣。 “你小子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要跟老夫学医术?” “季大夫,人吃五谷杂粮总会有个头疼脑热的,十二楼就您和小暑儿两个,赶上时气,定忙不过来,我想学些小本事,替您分担分担。” 苏珏说的撒娇谄媚,全然没有平日里和季大夫斗嘴的神气。 “臭小子,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了,是不是又憋着坏啊?” 季大夫一边摆弄着草药,一边还不忘和苏珏斗嘴几句。 “说吧,又有什么求老夫啊?” “季大夫,我在您心里就是无事献殷勤吗,我可太伤心了。” 苏珏说着就做出了西子捧心状,看得季大夫一愣一愣的。 “行了,好好跟着老夫,别到时候比不过小暑儿啊!” “对,主人,我现在可厉害了!”一旁给假人下针灸穴位的小暑儿听到二人的谈话,立马骄傲地朝苏珏扬了扬脑袋。 若论医术,主人可比不过她! …… 是夜,皓月当空。 苏珏拖着被季大夫支使过的身体睡意全无。 好在他学到了不少东西。 躺在床上,苏珏睡意全无,他翻来覆去,歌谣和梦境在脑海里交替盘旋。 “就让老天决定一回吧。” 苏珏披衣起身,他拿出一枚铜钱,接着把那枚铜钱向上抛去,铜钱在空中转了很多圈后,‘叮’一声落在了地上,他蹲下身看着那枚铜钱,那枚铜钱直直的叉在土里。 苏珏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远方,然后喃喃自语道“看样子是天意如此……”【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出奔冀州 今天的十二楼很热闹,或许用鸡飞狗跳来形容更确切一点。 只因苏珏留书出走了,还带走了季大夫不少宝贝药材。 气得季大夫大发雷霆,“臭小子,拐走了老夫不少宝贝,看他回来老夫怎么收拾他!” “季大夫,您别着急,天地广阔,他该出去走走了,况且他心里有事,出去散散是好的。”青莲先生劝说着。 她早料到会这样。 “可是他拐走了老夫的宝贝!”季大夫气的满脸通红,只差暴跳如雷。 “季大夫,您消消气。”沈爷也出言劝说。 “我说呢,这小子怎么突然围着我学这个学那个的,原来打的是这么个主意。先生也是,什么都由着他,把他宠得都没边了,不然也不会这么任性!” 季大夫现在的心情只能用疼心疾首来形容,言语上也是无差别攻击。 青莲先生和沈爷怕季大夫一气之下给他们几针,悄悄地溜了。 苏珏啊,回来时一定要保重啊! …… 临江城外十里的一处小茶棚。 往常很少有人在这个时候喝茶,但是今天却有一个游方郎中在茶棚休息。 只见他身着黑褐色的布袍,左手边放着一个大药箱,一面写着“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的葛布,右手拿着一把扇子,脚穿一双黑布鞋。 此人面色黝黑,左脸上横亘着疤痕,看起来像是被烧伤的,头上戴着黑色的方帽,头发全被仔细的梳起藏在帽子里。 粗看过去,他只是一个长相略丑的游方郎中。 只是这位游方郎中很是年轻,而且看他喝茶的动作,自有一派贵气。 不错,此人正是拐走季大夫不少宝贝药材的苏珏。 为了不引人注目,苏珏花了一整晚,才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样子。 出了雍州,他决定去往冀州。 方才他正巧遇到一队路过雍州的冀州商队,无意间听他们说起陛下已经下旨让世子出征元夏。 无论那个梦境是真是假,他都要去冀州看看。 一是为了未来的大周,二是为了十二楼能多一条出路。 喝过热茶,苏珏付了茶钱,背上药箱,打着“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的葛布踏上了他前往冀州的旅途。 为了方便,一路上苏珏都作游方郎中打扮,一来是行走方便,二来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苏珏一路走走停停,在途中正巧遇到一队要去冀州的商队,商队的头儿是一个四十多岁,留着络腮胡,抽着旱烟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看苏珏只是一个游方郎中,而且苏珏答应免费给他们看病,凭着在季大夫那速成的本事,苏珏还真治好了他们的病。 左不过是时节所致之病,倒不算棘手。 但若真的碰上什么疑难杂症,定是会露怯的。 见苏珏有些医术,中年男人便答应带上他一起走一段。 出门在外,与人方便,多交朋友自是没有坏处的。 …… 日夜轮转。 等苏珏一行到冀州的时候已经是十几日之后的傍晚。 苏珏与商队分手后策马于冀州城外看了好久。 暖风穿过城外广阔的麦田,掀起一阵阵麦浪,一片生机勃勃。 夕阳西下,孩童呼朋引伴,百姓言笑晏晏。 此时李书珩带着陆羽自兵营练兵归来。 一队亲随护卫簇拥着李书珩策马奔驰。 一路上,不管李书珩如何策马奔驰,他的前后左右都有护卫严防死守,分毫不乱。 紧闭的城门因为世子的归来而打开,一瞬间又合上,隔绝了城里城外。 但苏珏还不想离去。 不多时,李书珩上了城楼。 苏珏一眼便望见了他那双沉静,雍容,温和的眼,傍晚的夕阳下,那眼神温润宁和,委实令人过目难忘, 时间悄悄而过,苏珏见天色已晚,城门已关,也只得先找地方休息一晚再做打算。 殊不知在他策马离去时,李书珩正于城门的高台上眺望。 他见那人端坐马上,阵阵夜风侵袭,吹的一身布衣随风而动。 从李书珩的视线来看,那人一直眺望城楼,不动不移,一身的从容写意,温良如玉。 “世子,您看什么呢?”陆羽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哪个人?”陆羽伸长脖子看了半天,城门外行人渐稀,并无相熟之人。 “兴许是我看错了。” 明明伫立了良久,却又策马离开。 奇哉,怪哉。 陆羽又看了半晌,还是无有所得。 世子到底在看什么? …… 夜晚躺在客栈的木床上,苏珏睡意全无。 距离李书珩出征还有三日。 一路行来,苏珏听说了西楚与元夏交战的事,元夏来势汹汹,西楚胜算不大,而李书珩作为主帅不知祸福几何。 苏珏只在心里默默祈祷梦境莫要成真。 连日来的疲惫慢慢席卷全身,苏珏很快沉沉睡去。 …… 大地一片苍茫,冷冽的寒风如鬼魅般呼啸着。 这是在那里? 苏珏睁开眼,目之所及之处,无不是白茫茫一片,他尽量卷缩起身体,那股噬骨的冷还是无情的吞噬着他。 是恐惧,还有无边无际的寒冷。 “燕文纯……”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与感情的声音,在这无边的荒凉中响起。 苏珏还没有反映过来便陷入一片黑暗。 似乎有无数冰冷的触手在拉着他往下坠去。 一瞬间的失重感让苏珏心生慌乱,他拼命想抓住什么,一伸手却是一片虚无。 突然,黑暗散去,白昼降临。 “燕文纯,你不该活着,但我要你活着。” 又是刚才那个声音。 这一次苏珏看见面前多了一位男子,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他。 愤怒,仇恨的火焰好似要将苏珏吞噬。 苏珏不自觉地被那目光吓到,然后向后退去。 可那人却不让苏珏离开,他伸手死命地往回拉着苏珏。 “放手!” 苏珏手腕吃痛,用力挣脱男子的桎梏。 “你逃什么?”男子也不生气,径直用力死死掐住苏珏纤细的脖颈。 这一瞬间,苏珏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所幸,在他真的窒息之前,男子放开了手。 苏珏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好好享受着吧……” 从始至终,苏珏都没有看清那男子的脸,入目是黑色的广袖长袍华丽的直拖到地上。 苏珏想爬到近前看清那人,一阵风过却吹散了他的身影。 “你是谁!” 一梦初醒,苏珏盖着厚厚锦被的身子,还是忍不住颤抖着,模糊中他还是置身那片雪域。 好一会儿,苏珏才睁开蒙眬的睡眼,寻着‘吱呀,吱呀’的声音望去。 却是窗户没有关牢,现在被风一吹才会发出‘吱呀’声音,如今已经十月,夜风通过窗户的缝隙直接吹到苏珏的脸上,时间一长,虽有被子还是不免感觉到冷。 苏珏披衣下床,重新关好窗户,想到刚才的梦,不由嚷嚷了一句,“难怪那么冷。” “邦邦邦……” 打更声响起,已经是卯时,惦记着进城的苏珏现在已是全无睡意。 …… 那日鸡飞狗跳后,十二楼又恢复了平静。 韩闻瑾来了几回,都被青莲先生给搪塞过去。 没了天人,十二楼照样运转。 “丫头,老夫的千金要方的第五页和第八十五页,都写了什么啊?” 季大夫的药庐里,小暑儿正接受着季大夫的考问。 老样子似乎已经忘怀了苏珏拐走他宝贝药材一事。 季大夫:才怪! 侧面案上看书的小暑儿闻言,“第五页是妇科用药,第八十五页是疑难杂症……” 季大夫欣慰,“不错,不错,再说说千金要方和伤寒论都放在哪啊?。” 小暑儿头也没抬,“千金要方在书架第二排第三层,伤寒论在第五排第一层……” …… 一番考问下来,季大夫对小暑儿的表现十分满意。 “不错,不错。”季大夫捋着花白的胡须,眼神里尽是欣慰。 再过个几年,小暑儿就能出师了。 比她那个没良心的主人强! …… 十月初三日,冀州城外。 苏珏背着药箱来到城门,果不其然被看门的守卫拦了下来。 今日世子出征,闲杂人等不许进城。 苏珏也不强求,这里可不比在临江,如果出了什么事,到时候城门进不去不说,只怕自己先被关进牢里, 他是想进城,却不想惹麻烦,眼看着也快午时了,苏珏就在城门不远处的面摊叫了一碗面吃。 凡事操之过急反而不好。 与此同时,冀州城中一片繁华热闹。 冠盖车马,行者书生,贩夫走卒来来往往。 然而此刻更热闹的却是冀州城内。 只见冀州城内旌旗飘扬,仿若还带着边塞的猎猎风沙,令人望之便不由得血脉贲张。 那披着护甲的战马,因为经受过烽烟的洗礼,自有一种寻常骏马所不能及的神采。 李书珩银冠束发,胯下一匹玄色战马,一袭绛红战袍稳稳落在身后,腰间一柄宝剑,金色云纹为饰,隐隐透出杀伐冷然之意,虽未出鞘却已似有锋芒微露。 他的面容刚毅轮廓分明,一点儿没有久居王府贵族的懒散软弱,却有着战场磨砺出的锋利棱角。 在他的身后,冀州军黑色的战旗猎猎作响。 “父亲,孩儿定不负陛下所托。” “书珩,此一去定要珍重。”重重华盖下李元胜英武的脸庞染上几分愁色。 这一仗其实并无胜算。 “书珩,此行珍重,我和安儿等你凯旋归来。”周莹怀里抱着幼子,心里是说不尽的离愁别绪。 稚子无忧,却也察觉到今日父亲不似寻常。 却也不哭闹,圆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戎装在身的父亲。 此时,一队士兵捧着银杯美酒而来,这是将士出征的壮行酒。 大丈夫无畏生死,只愿护家国永安。 然而就在这当口,陆羽急急忙忙跑过来,“王爷,世子,随行的军医死了!” “什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从医随军 “启禀王爷,世子,随行的军医死了。” “什么?” 一般来说,军队是没有军医这一编制的,军医的来源总体上分为三类,一是朝廷派下来的御医,二是随军出发的郎中大夫,三是从当地征发上来的大夫。 这一次出兵元夏,楚云轩并未派御医下来,所以随行的军医是为王府服务多年的大夫。 如今大军还未开拔出征,随行的军医却意外死亡,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兆头。 士兵们虽不出声言语,但目光里尽是担忧不解,这其中也有漠然。 李书珩将士兵们的各种反应尽收眼底,他翻身下马,那军医的尸体被人抬了过来。 尸体上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挣扎搏斗的痕迹,看样子就是意外死亡。 “我方才找其他大夫看了,说是突发心疾,这也太巧了吧。” 陆羽一五一十地汇报着事情的经过,他心里总觉得此事不是什么意外。 这位军医随军多年,身体一向康健,怎会在大军出发之时突发心疾呢? 不单是陆羽这样想,李元胜和李书珩也是如此想的。 不过现下最重要的是稳定好军心并找到合适的军医。 等到了战场征收军医怕是来不及。 “王爷,世子,鄙人不才,家中世代行医,愿尽绵薄之力。” 送行的百姓里有人自告奋勇,他们受王爷多年庇佑,如今自然愿意报答一二。 “王爷,世子,小人也愿随军!” 有了带头之人,陆续有大夫郎中挺身而出。 不消片刻,城中所有大夫都站了出来。 李家护佑一方百姓,投桃报李,关键时刻他们当然不会冷眼旁观。 “诸位的心意我们李家感激不尽,但现在冀州的灾民太多,生病的也多,况且上了战场,刀剑无眼,生死难料,大家都是有家有业的,还是留在冀州为好。” 李书珩感动于百姓们的义举,但冀州也需要他们。 “陆羽,去查户籍册,无有家人的大夫随我们出征!” 但军队不能没有军医,李书珩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是!” 陆羽得了军令,很快就带了户籍册过来,只有五位大夫符合条件。 这显然是不够的。 “世子,还差一人。”陆羽点了遍人头,没有第六个符合条件的。 “哎?我们认识个游方郎中,医术还不错,他就是奔冀州来的。” 之前捎过苏珏一段路的商队头儿猛然想起苏珏,这不是现成的郎中吗! “而且他只身一人,想来是没什么亲人了,正好随军出征。” “那人面貌丑陋,皮肤黝黑,脸上还有疤,穿着粗衣布衫,还打着妙手回春药到病除的葛布。” “对对付,我们回来那天他没进城,想来这几日他也进不来,大约还在城外!” 商队成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李书珩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当日城墙所见。 “好,你来带路!” …… 一袭粗布麻衣的苏珏鹤立鸡群一般坐在一个面摊吃着热汤面。 他那优雅的气质、举手顿足间流露出的清贵之气,无不让人暗暗叹惋。 这人怎么会生得如此丑陋? 苏珏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只是享受着热乎乎地汤面。 就在这时候,城门大开,李书珩带着军队浩浩荡荡地走了出来。 前方带路的就是商队的头儿,那人一脸严肃,神情焦急。 “世子殿下,就是他!” 找寻了半天,那人终于在面摊上发现了正在吃面的苏珏。 “他?” 陆羽的语气中透着猜疑,朝苏珏看了一眼,怎么长得这副模样! “对,就是他!” 正在吃面的苏珏不明所以,只见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突然围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护住了那碗汤面。 “各位军爷,我就是吃个面,不犯法吧!” 这般动静,城外的百姓齐齐看了过来。 “先生,冀州军还缺一名军医,本帅想请您随军出征。” 李书珩清冽的声音出现,士兵们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他对着还捧着面碗的苏珏施了礼,态度不骄不躁, “行!没问题”苏珏没有多想,开口便应了下来,他来冀州就是为了李家而来。 此举正中他下怀啊! “先生高义!” 李书珩再施一礼,苏珏赶紧起身相扶,“我问一句,管饭吗?有钱吗?” “管饭,有钱!”陆羽翻了个白眼,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陆羽,不得无礼!”李书珩出声呵斥陆羽,苏珏却不甚在意,他这副形容,的确让人不信任。 “还未请教先生姓名。” “姓董,你们叫我董大就成。” “董先生。” “客气,客气,咱们走吧!”苏珏胡乱用袖子擦了嘴,大大咧咧地模样更让陆羽看不过去。 这人真的能行吗? …… 秋日的金乌万年不变地俯瞰着九州四方。 而东西南北、四面八方分布的道路如星罗密布的血管,在中央汇聚成一条大道。 在九州拱卫的的尽头,是长安。 那里伫立着西楚王城。 巍峨的城墙遮天蔽日,仿佛混沌的黑洞,吞噬掉一切,吐出庞大的影子悬在所有人头顶。 “如何,都处理干净了?” 临仙台上,楚云轩一边享用着仙浆玉液,一边问询着暗卫首领。 “陛下放心,处理干净了。”首领不敢抬头,只得低声回话。 “燕文纯离开了雍州,你们就看好十二楼,他会回去的。” 三杯仙浆玉液入体,楚云轩心情舒畅,文承将军所说之长生当真神奇。 “陛下,臣等定不负所托。” “行了,下去吧。”楚云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和仙人沟通的时候到了,他不愿与凡夫俗子再有交流。 “是,陛下。”首领诚惶诚恐地行礼谢恩,很快就隐入了黑暗。 …… 行军路苦。 秋冬本就寒冷,越往边境走,气温越是低。 干冷的像刀子一样的风割在脸上,苏珏化得黝黑的脸冻成了红色,黑红黑红的。 更别说不停的骑马颠簸,磨的□□生疼,额上已出了一层细汗,里衣被汗粘在皮肤上,冷风一吹,让他打了个寒颤。 好家伙,还真冷啊! 苏珏不得不停下,粗喘着气松了缰绳,向手上哈了一口气,看着手上被缰绳勒出的勒痕,苦笑一声,“还真是好日子过久了,一点苦都吃不了了……” 陆羽看苏珏停下,掉头将马勒到苏珏身边,苏珏见陆羽向他过来,立刻挺直了腰背,一副不屈的样子。 即便狼狈,也不能让人看轻。 “世子说原地休整半刻。” 士兵齐齐跳下马,苏珏心里松了一口气。 总算能休息了…… 苏珏刚一下马就觉得大腿内侧的皮肤应是磨破了的疼,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往前迈一步,脚像踩在棉花上一般虚浮,膝盖一软就要摔倒,被一人扶住。 苏珏转头一看,是个十三、四岁左右的少年,面容清秀,身材瘦小。 “你叫什么?”苏珏问。 “我叫陆明,是陆大人的徒弟。” “小小年纪就参军?”苏珏忍不住惊讶。 少年陆明神色一黯,“我父母双亡,是世子收留了我,还教我读书习武。 王爷一家都是顶好的人,王府里还收留了一对残疾姐弟,他们在王府做着乐师,一个不能说话,一个四肢残缺,眼睛也瞎了,若是在外面,他们怕是早就死了……” 陆明叽叽喳喳地说着,苏珏静静听着。 残疾姐弟,定是赵云儿姐弟。 原来他们的归宿竟在冀州王府。 “董先生,我和你说,你别看我年纪小,我可厉害了!这次出征我定能成为百夫长!” “那我就提前为你庆贺了。” 苏珏静静地听着,有些心疼这孩子,怪不得他看起来有些成熟,这么小就早早出来行军打仗,该是吃了多少苦? “董先生,我扶您去树底下坐坐吧?” 苏珏点点头,一边走一边问:“你为什么过来与我搭话啊,我这个样子可是挺吓人的。” “是我自己愿意过来的,我一见您就觉得亲切,而且您好像不太擅长远途骑马。” “确实。” 屁股刚挨到树桩,苏珏就感觉身子顿时散了架一样。 看来还是缺乏锻炼啊! 苏珏拿出水壶抿了两口冷水,那水凉得胃疼,才想起来早起根本没吃饭,又拿出自己准备的干粮,然后递给陆明一块儿。 “吃吧。” “谢谢董先生!” 陆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行军半日早就饿了,他立马大快朵颐起来,苏珏为他拂去嘴边的渣子,陆明不好意思地笑笑。 “慢点吃,你师傅虐待你吗?” 陆明差点把嘴里的干粮喷出来,先生还真是语出惊人啊…… 经过一番休整,苏珏恢复了大半体力,大军也准备继续赶路。 大军行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天上午到了边关。 西楚与元夏的交界处。 一到地方,苏珏就支撑不住跟陆明他们打了招呼休息,大家看他站都站不稳了就准了。 一个大男人竟然这么不中用,军营里不少人开始鄙夷起苏珏。 “一点苦吃不了,能行吗?” “看着就是个好吃懒做的!” “别一打仗就给吓跑了!” “就是,混吃混喝地骗子罢了!” 这些话苏珏不是没听见,他只是不愿计较。 但陆明显然不服,气呼呼地想找他们理论,苏珏将他拦了下来。 “董先生,我要教训他们!” “他们说的也没错啊,我就是混吃混喝。”苏珏笑得云淡风轻。 “董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好了,旁人的话无需放在心上,问心无愧就好。” “可是……”陆明还是气不过。 “好了,好了。” 陆明撅着嘴领着苏珏进了一个营帐,打了些水给他简单洗漱,又端了碗清水给他喝。 喝完水苏珏一头栽到床上,只觉得浑身酸疼,但还是费力撑起身子,对陆明说:“你不用管我了,和他们汇合去吧。” 苏珏说罢又倒了下去,陆明收拾了一会便离开了。 迷迷糊糊中,苏珏似乎听到外面有人声吵嚷。 又怎么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军营受罚 “主帅,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营帐内,陆羽来回寻思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说。 那董大,似乎有些可疑。 “有什么事就说。” 李书珩看了陆羽一眼,陆羽做事素来干净利落,从未这样吞吞吐吐过, “主帅征用那董大夫……”李书珩看了他一眼,让他继续说下去。“是不是太过草率。” “他不姓董……”李书珩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啊?”陆羽惊讶万分, “还记得那位苏公子吗?虽然过去了四年,可他的身形和声音我还是记得的,即使他乔妆改扮又化名董大,但我肯定不会认错。” “什么?董大就是那个十二楼的天人?”陆羽这下更懵了,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他们冀州做什么? “那主帅是何时认出他的?”陆羽相信李书珩的判断,因为世子对他人的一举一动比常人关察的更仔细入微。 “那天你在城楼上问我在看什么,其实我就是在看他。” “原来如此,可我记得他好像不会医术啊,而且看着弱不禁风的,还跟着咱们出征,能行吗?” “他可不是一般人,当年能从梁州王府全身而退,还与我们联络,能是等闲之辈吗?我只是好奇他为何要到冀州来。” “那用不用派人监视他?” “不用。” 李书珩淡淡看了陆羽一眼,眼里含着笑意。 他觉得苏珏身上有很多秘密,他也想看看那人能做出什么事来。 “是。”陆羽没再说什么,当年之事他还记得,那人不是敌人。 …… 睡醒之后苏珏觉得连日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但心里的痛苦还是没有消散,那就是是战争的残酷。 他记得沿途经过许多村庄,无数的秃鹰盘踞在腐烂的尸体旁侧,或许那些村庄曾经是安宁祥和的。 可如今他只看到了尸横遍野,还有死一般的寂静。 一路上都是粘稠窒息的血腥气,每走一步都是和着血水的泥土。 苏珏不是没有见过尸体,这几年他也处理过不少人。 可如此惨绝人寰的场面苏珏却是闻所未闻。 人间炼狱怕也不过如此。 当时陆明明策马过来,然后眼圈红红的跟他解释道,自从元夏反叛,就经常在雁门关附近奸淫掳掠烧杀抢夺。 这样的场景,已经是家常便饭。 难道就不能没有战争吗? 苏珏心里酸涩难受, 外面天还没黑透,三三两两支起了火把。 他伸了个懒腰,就着冷水胡乱地吃了几口馒头,他记得睡着之前外面吵吵嚷嚷的,不知发生了什么。 军营里除了陆明,苏珏找不到可以问询之人,索性外面现在静了下来,他也不愿再问。 天色尚早,苏珏置好笔墨,开始用韩闻瑾所教的史书记录法详细记录着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 从苏玉死后,他便开始如此做了,到如今正好是第个年头。 他从没忘记替苏玉记录历史的承诺。 一灯如豆,苏珏写得认真。 可他忘了他住的帐篷不是十二楼的露落园,并不是只有他一人。 其他大夫陆陆续续回到了帐篷,见苏珏自顾自地写着什么,他们也没说话,都忙活着自己的事。 收拾收拾药箱,整理整理药材药方。 各有忙碌。 “董先生,我叫许攸,我这没有墨了,能借我一些吗?” 一位自称许攸的大夫走到苏珏近前,出声借问。 “哦,可以,可以。”苏珏放下笔墨,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方鲁墨递给许攸。 “你还挺深藏不露啊,这鲁墨可是千金难求的极品。” 许攸接过鲁墨,立即被那墨上的描金错彩给吸引。 他也是识货的,不由得对苏珏多看了几眼。 “啊?是吗?之前给人看病,人家赏的,我也不懂。” 苏珏被许攸上下打量地目光盯的不自在,便随便扯了个谎。 “你这是无知却有福啊。”许攸也没再问,只是话里话外不太待见苏珏。 “我可不是无知。”苏珏虽然素来好性,但也不是忍气吞声之人。 “是吗?”许攸依旧语气不善。 这时,苏珏才抬起头仔细看了看出声借墨的许攸。 年纪比他大上几岁,丹凤眼,薄唇挺鼻,举止。 “到了军营,就得拿出本事,许大夫你说是不是啊?” 苏珏不愿和他再多说废话,因为不值当。 许攸自讨了没趣,讪讪地闭了嘴,然而他在不经意间看到了苏珏纸上所写的内容。 从大军出发,到如今安营扎寨,无一不详,无一不明。 “你居然在记录这些!你莫不是奸细!” 许攸一声惊叫,其他人便立马围了过来,他们一把拿起苏珏的纸张去看。 许攸没说错。 “你到底是谁?”其他人也心生疑惑。 “看样子你很像奸细。” “我不是奸细。”苏珏起身抢回了纸张,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 他收了笔墨纸张,打算出去。 许攸他们却不依不饶。 “你若不是奸细写这些做什么?”许攸伸手去拦苏珏,却被苏珏一把推开。 “与你无关。” “今天你若不说清楚就别想离开!” 几个人堵住了帐门,说什么也不让苏珏离开。 “我的耐心有限,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奸细,让开!” 从未有人和他如此说话,苏珏语气冰冷。 “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对,必须说清楚!” 几人义愤填膺,个个对苏珏怒目而视。 “还要我说几遍!我不是奸细!”苏珏耐心耗尽,径直推开他们的阻拦。 有两个会些拳脚的和苏珏动起手来,不到三招便被苏珏制服。 “别逼我动手。” “还说不是奸细!”许攸不信一个游方郎中会有这样的实力,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也有些功夫在身上,毫不犹豫地和苏珏动起手来。 而当苏珏袖里的短剑架在许攸脖子上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个其貌不扬的董大还真是深藏不露。 营帐里动静太大,惊动了外面值守的士兵。 一听许攸等人的描述,他们当即将苏珏制服在地。 而苏珏始终没出一言。 最终事情闹到了李书珩那里,几个士兵将五花大绑的苏珏扭送至大账前。 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李书珩冷着脸,“凡事讲求证据,我冀州军难道是如此清白不分吗?” “主帅说得对,董先生肯定不是奸细!” 苏珏看李书珩和陆明为他说话,心里一暖也不愿让他为难,“我自认问心无愧,并不是你们口中的奸细,我写这些只是为了一个故人的承诺。” 他说的不卑不亢,他相信清者自清。 “你们大可以把那些纸张烧了,正好为我那位故人送去。” “你说的好听,既然能写一份就能再写第二份,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对啊,谁能证明!” 围观的士兵从来都痛恨奸细,苏珏的话并不能让他们信服。 “本帅相信。” 李书珩的话掷地有声,他愿意替苏珏做这个担保。 “主帅?” “若董先生真的是奸细,本帅也难辞其咎。” “今日之事我的确有错,我愿意领受惩罚。” 知道李书珩是在维护自己,苏珏更不愿让他为难,于是主动领罚,平息士兵的怒火。 “凡滋事斗殴者,领五十军棍。”陆羽出声道。 “我愿领受五十军棍!” “那好,陆羽你来执刑。” “是,主帅!” 有了李书珩的担保,士兵们暂时说不出什么,只是他们不曾离开。 他们要亲眼看着苏珏受刑。 苏珏也是个硬气的,整个行刑的过程一声都没吭,直到疼晕了过去。 …… 第二日一早,李书珩安顿一切后坐在营帐里休息看兵书,陆明急匆匆跑来。 “主帅,董先生还没有醒,他从昨晚睡到现在,我怎么叫他都不醒,额头也烫得很,您去看看吧!” 李书珩手上翻书不停,“可有叫军医?” “他们,他们说先生是奸细,他们才不替奸细看病!” “荒谬,胡闹!”李书珩放下书册,语气严厉。 “人命关天岂是儿戏,你就说是本帅的命令!走,我同你看看去!” 此时,苏珏躺在床上,唇色都透着苍白,脸颊上是高热带来的红晕,他微微皱着眉,睡的也不安稳。 陆明贴心的把他的发髻散开,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李书珩拨开苏珏两边的碎发,探了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如何?”李书珩问那几个大夫。 “反正死不了。”许攸还带着怨气。 “许大夫,这是什么话?”李书珩心生不悦。 “奔波疲累,又受了军棍,不病倒才怪,之前似乎心神不太好,现下只需好好休息,喝几副药,烧退了自然就好了。” 到底还是医者仁心,许攸他们终是开了药。 李书珩点点头,吩咐许攸他们熬药去了。 心神不宁,到底是怎么回事? “世子……”苏珏手指动了动。 李书珩坐在苏珏床边,“苏公子,你叫我?” 他没听清,俯下身子靠近苏珏的唇。 “世子……世子……小心……” 这次,李书珩听得一清二楚,他瞳孔微缩。 苏珏叫他小心,小心什么? 李书珩出了营帐,对守在门口的宋明说:“好好照顾董先生。" “是。” 当天夜里,苏珏就退了烧,到底年轻,很久就好的差不多了。 …… 来了军营几天,苏珏深知对他有意见的人还是颇多。 一个来历不明的游方郎中,还疑似是奸细。 他要是闲下来,大概会更加落人口舌,所以他就跟着其他几名大夫医治受伤的士兵,做些包扎伤口的事。 而且军营里读过书的人不多,他也会为那些想家的士兵写几封家书,甚至还帮忙干采买的活。 如此这般,军营里看不惯他的声音渐渐越来越少了,很多士兵见到他也都会笑着打招呼说一声,“董先生好。” 来军营这么些天,苏珏也终于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今天是大军第一次的出兵。 苏珏站在远处看着大军开拔,思绪翻腾不已。 希望那梦境莫要成真…… 另一边,所有人只觉得胸中屯着一口热气。 热血男儿哪个不是做着浴血疆场保家卫国的梦。 更何况这不是梦,他们已然处在这片沙场上。 这次出兵主要为探听虚实,想看看元夏到底有多少实力。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莫要恋战,得胜便回!“李书珩强调。 “是!主帅!“陆羽等一干将士答应。 有了李书珩的鼓舞,士兵们士气大振,气势汹汹一鼓作气的窜到元夏驻扎的地盘,打了西夏一个措手不及。 只见刀枪不断戳进皮肉,鲜血四溅,厮杀声不绝于耳。 众人杀得兴起,冷不防一只箭射了过来。 “噗呲”一声,是箭矢穿入皮肉的声音……【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陆羽受伤 “你要投军?” 韩闻瑾看着突然来到临江的小堂弟韩闻渊一脸头疼。 好好的仕途路不走,偏偏要参军。 “男儿志在四方,我不想做个迂腐文臣。” 说这话的时候,韩闻渊坐在韩府水榭栏杆上晃晃悠悠,一副随时能掉水里的模样。 韩闻瑾半晌没说话,眯着眼睛看了看韩闻渊,十七岁的少年,正是风华正茂玉树明珠的大好年纪。 “长辈们不会同意的,闻渊,你要记住,韩家风骨,历经两朝,百年传扬。” 自北燕至西楚,韩家世代簪缨,两任帝师,代代文臣史官,满朝文武皆敬韩家三分。 学子们更是以韩家为榜样,他们说韩家的一草一木都是带着文气的。 “可我觉得,我们韩家的风骨,不在于文采之间,而在于心间,堂哥你也说过,史书不在笔墨,而在人心。” “你是不是挨家法了?”韩闻瑾知道韩闻渊那个倔驴脾气,他认定的事死也不会回头。 “挨了,但我还是要参军,陛下已经下了旨,我这次来是特意和堂哥告别的。” 韩闻渊从栏杆上跳下拍了拍手,“我身有忠魂傲骨,自然志在四方,堂哥,我将是韩家族谱上最与众不同的一笔!” “嗯,我等你成为大将军!” “堂哥,我走了!” 少年灿烂似骄阳,让人移不开眼。 韩闻瑾点头微笑,之后他目送韩闻渊远去,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保重……” ……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苏珏正收拾着草药,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主帅回来了,咱们得胜了!“ 他立刻放下草药,小跑出去,看到的是大军整肃回营。 然而他并没有看到李书珩。 轰然间,浓烈的血腥气直冲入苏珏的口鼻。 他仿佛看见李书珩跪在焦土中,一柄长剑刺穿脖颈。 身下蜿蜒的血染红了漫天的白,直到那抹红流到苏珏的脚下。 梦境似乎成了现实。 “主……主……帅呢?”苏珏双唇颤抖,声音哑在喉咙中。 没人听见他的问询,自然也无人回答。 苏珏站在原地,脚下似有千金之重,一步也走不动。 即使他跟在李书珩身边,他也什么都做不了,是吗? 那为何要让他梦到那些可怕的场景? 难道只是让他痛苦吗? 苏珏不解。 “董先生,你怎么了?” 队伍里的陆明一眼望见帐篷外怔愣的苏珏,他快步朝苏珏走来。 “陆明,你们主帅呢?”陆明的声音将苏珏带回了现实。 “我们主帅在后面,董先生,你知道吗,我今天可威风了,杀了五个元夏的士兵,刚才主帅还夸我了!” “那就好,那就好……” 听到李书珩无事,苏珏才放下心来。 可因为骤然放松了心神,苏珏立马泻了力气,脚下一软跌倒在地,沾了半身尘土。 “董先生,您没事吧,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陆明急忙将苏珏搀起。 “没事,没事,一时腿软。” “董先生,我扶你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不用,大军回来,我们有的忙呢。” “主帅回来了,主帅回来了!” 士兵再次热闹起来,是李书珩回来了。 苏珏张望着去看,李书珩也看到了他,他翻身下马,朝他一笑。 却见苏珏俯身干呕不止。 李书珩:不至于吧,他怎么看见我就吐了…… 方才在看到李书珩的那一刻,苏珏脑海中画面不断交替,一会儿是李书珩的霁月清风,一会儿是他的鲜血淋漓濒死绝望。 两相刺激之下,苏珏条件反射似地干呕。 “董先生,您这不太礼貌吧?”陆羽的声音紧随其后。 只是陆羽一出来,苏珏就看到他左手扶着右臂,有血从他指缝留下,地上已经有了一小滩血迹。 他受伤了。 “陆明啊,你师傅我受伤了,你居然都不关心,我心甚痛啊!” “师傅……”陆明吐了吐舌头,不是师傅自己拔了箭头,然后赶着他去杀敌的吗! “好了,去找军医拿些伤药,再把董先生扶回去。” 陆羽本就是开个玩笑,一点小伤而已。 “实在抱歉。”苏珏吐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李书珩一直替他拍着背。 方才李书珩一入大营,苏珏看向他那瞬间的眼神让他惊愕不已。 那里面有惊喜,有惧怕,还有劫后余生的不定。 这让他想起那日苏珏烧的迷迷糊糊时说的话。 他说,“世子……世子……小心……” 所以,这位十二楼的公子一直在担心他? 原因呢? 他记得他们并无多大交情。 就在李书珩心绪纷飞时,陆羽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陆羽!” …… 定水川,元夏军营。 “大王,据探子来报,一月之后西楚将有三万石粮草从长安运至雁门关。” 说话的是元夏首领野利毛寿座下大将呼延庆,此人力大无穷,也善谋略。 “这几年天灾不断,无论是我元夏和西楚,百姓大都颗粒无收,如果没有了这些粮草,大王,西楚军又会如何呢?” “哦,呼延将军的意思是……”野利毛寿来了兴趣,一双眼睛里尽是狡黠的光芒。 “我们出手劫了这批粮草,到时候就算他李书珩再厉害,也只能干着急,士兵吃不饱肚子,就没办法打仗,到时候西楚军队还不是任我们鱼肉。”呼延庆阴笑着。 “呼延将军所言甚是,本王听说此次负责押送粮草的是一位无名小卒,他们从长安到雁门,必经过黄河口,如若我们在这里设伏,他们定然全军覆没。” 野利毛寿淡然分析,显然他早已经将一切都谋划好了。 “大王英明!”呼延庆如此说道。 “呼延将军,此事就交与你负责。”野利毛寿摸着下巴的胡子吩咐道 “末将定不辱命。”呼延庆咧嘴一笑,此战他势在必得。 …… 西楚军帐里,军医围在陆羽的床前,而苏珏却被其他人隔在了后面。 许攸将陆羽的衣袖剪开,血窟窿汩汩冒着血。 是箭伤。 “陆大人流了这么多血还有空闲聊,到底怎么弄的?” “陆羽是替我挡箭才受的伤。”李书珩道。 当时陆羽正奋勇杀敌,李书珩于他左前方执枪近战。 冷不防一只暗箭袭来,李书珩反应够快一枪替他挑开,随即又一只利箭射来,陆羽躲闪不及那箭直直插在他右臂上。 陆羽回身抽出佩剑斩断箭羽,又将留在体内的箭头自行拔了出来,胡乱布巾用止了血,照样奋勇杀敌。 没成想,一回到军营他便晕了过去。 “陆羽怎么样了。” 这次陆羽受伤,李书珩的心里满是担心,只是脸上还是一派的淡定从容, 虽说陆羽是阵前先锋官,行军打仗受伤和死亡都是司空见惯的,他们对生死之事更是比别人看的开。 但陆羽从小长在王府,加之李家父子一向待手下的将士很好,对于将士们他们总是格外关注。 也正因为李家父子的这份情义,所以冀州军对李家死心踏地,誓死追随。 “箭矢上大约被淬了毒。”许攸看着发黑的伤口,下了断言。 “只是一时不知是什么毒。” “主帅,我们得商量一下。” 许攸和其他大夫拧起眉头,几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好,请务必治好陆羽。” 他们的话都被苏珏听了个真切,他悄无声息地来到陆羽床前, “你要做什么?”许攸伸手去拦苏珏,他还是有些不信任苏珏。 “救人。”苏珏看了一眼许攸,然后伸手在陆羽的伤口上轻轻沾了些血液,在众人不解地目光中将手指放入口中。 “董先生,你要做什么?”李书珩被苏珏的动作惊到,这人做事一直如此惊世骇俗吗? “你这是做什么?你不要命了!?”许攸一把扯过苏珏,拿自己试毒,他怎么如此大胆! 血液在口腔中停留片刻,然后被苏珏吐出,他释然一笑,恭恭敬敬道“无事了,不是毒,是障。” “障?”众人皆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们从未听过“障”这种东西。 “对,就是障,和毒极其相似,本身无色无味,然而入口酸涩,只是障本身并不致命,障一旦进入体内就会阻碍精血运行,特别是习武之人,作用更大。” 苏珏有条不紊地解释着,这还是季大夫教给他的,想不到真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你说的可是真的?”许攸问道。 “自然是真的,尤其是各胡族,最擅用障,却从不外传,国朝鲜有人知。” “那你是如何知道的?”有人提出质疑。 “之前游历时遇到过一位被俘虏至元夏的老大夫告诉我的,他还给了我一些解除障的解药,让我找找。” 苏珏的“谎话”早就磨练的漂亮,只是众人还在半信半疑。 于是苏珏从随身的布袋里找出两粒药丸,打算自己服下,“我知道诸位还信不过我,这药我先吃。” “不用,本帅相信先生,把药喂给陆羽吧。” “是,主帅。” 再次得到李书珩的信任,苏珏心下感动。 服了药,陆羽苍白的脸色逐渐有了血色,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见陆羽转醒,许攸等人赶紧号脉,果不其然,脉象平和,再无不妥,他们俯身行礼,“回主帅,陆大人无事了。” “你们照顾好陆羽,本帅还有事要处理。” 说话时,苏珏已悄然离开。 待李书珩回到营帐后,他闭上眼沉声道,“宋浩!” 宋浩掀帘进来,走到李书珩面前单膝跪地,“主帅!” 李书珩再睁开眼,已是一面肃杀冷冽之色。 “看清楚了吗?”李书珩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属下看清楚了,那支箭是从我们军队射出来的。”宋浩答道。 “看来,有人等不及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新雪日常 秋去冬来,天气越发寒冷,临江落了第一场雪。 学堂索性放了半天假,女孩们扫雪烹茶,不失为一件乐事。 如此时节,是闲暇的好时光。 大家不愿来回折腾,就都留在了学堂里。 “你们觉得这些衣料如何?等玉华回来就能穿了。” 青莲先生卸下一身疲惫,和小暑儿她们仔细挑选着料子,打算给苏珏做几件冬衣。 “我觉得这个太艳了。”小暑儿拿起一块绛红色的绸缎,觉得红色的布料不太适合苏珏。 “小暑儿,你见过玉华穿红色吗?”青莲先生虽没亲眼见过苏珏当年在梁州王府的绝世风姿,但能让吴广陵折服,必定此间无双。 “没有。”小暑儿摇了摇头,在她的记忆里,苏珏从来都没有穿过如此艳丽的颜色。 “可是一定很好看!” “没错,苏哥哥怎么都好看!” 屋外白雪纷飞,屋内却是暖意融融。 沈爷和青莲先生同时转头看向院中打闹的女孩们。 白雪红梅,笑声琳琅,天真烂漫。 最是风华正茂,羡煞旁人。 “梦溪,今日露落园可有好好打扫?” 很快收回目光,青莲先生兀自和沈爷说话。 “每日都在派人打扫。” “近来十二楼外多了不少贩夫走卒,你可查明白了他们的底细吗?” “查明白了,都是清白人家,出来混个生计,先生大可放心。” “嗯,那就好。”青莲先生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这些时日有什么人在盯着十二楼。 “先生,主人到底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啊?” 小暑儿终究还是好奇,不由得开口询问。 “是啊,也不知苏哥哥过得好不好,下了雪,冷不冷。” “你们惦记那个臭小子,可人家不知在哪快活呢!”季大夫还记着苏珏拐走他宝贝药材的事,说话难免带着脾气。 “他啊,如今大约在雁门关吧。”自苏珏走后,青莲先生并没有派人打探他的去处,可仔细想来,除了去冀州,苏珏也不会去别的地方。 “雁门关,就他那个身子,等再回来不知折腾成什么样呢。” (苏珏:我身体好着呢!!!) 向来刀子嘴豆腐心的季大夫一听苏珏身在雁门关,立马软了语气。 谁不知如今的雁门关是个多事之地。 “也不知他带的那些药够不够,臭小子,净不让人省心,得亏是个男的,要是个女娃娃,我怕他回来时给先生带回来个侄子侄女!” (苏珏:咳咳咳,我原来是个女的……) “季大夫之前不是还说要教训玉华吗?”青莲先生装作惊讶的样子提起此事。 果然,季大夫还是口是心非。 “教训,当然得教训,到时候不让那小子试一个月的药,老夫就不姓季!” 青莲先生听着季大夫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口是心非的开始配药,不由得失笑。 老顽童对上鬼滑头,到时候可有的热闹了。 只是不知这样安稳得日子还能过多久。 雪还下,愈下愈烈,天地间一片素白。 女孩们的嬉闹声是这素白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 来到雁门关已经一个月,陆明被陆羽安排在苏珏的身边。 自那次苏珏救了陆羽之后,大家对其貌不扬的他刮目相看。 但因为那日的事,大家对他还心有芥蒂。 陆明因为陆羽的吩咐,天天跟在苏珏身后。 苏珏有时想看看书,却因为陆明叽叽喳喳地太吵,每每都头疼不已,但苏珏从不会发火,他觉得少年就该有少年的样子,陆明本就比同龄人失去太多亲情与关爱,所以苏珏对陆明总是多一份耐心和宠爱。 许攸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对苏珏有所改观,他觉得此人是可交的。 只是医术上不太精进,像是半路出家。 于是许攸闲暇时总喜欢找苏珏下下棋,虽然许攸从未赢过。 但他仍然乐在其中。 而与许大夫相处这段时日,苏珏发现许攸也并不简单,若论医术,许攸与其他大夫相比并没有高明多少。 只是他每次用药都不按常理出牌,效果却比寻常的药方要好。 而从他平时生活的细节来看,他绝对不会只是一个寻常大夫。 每个人都有秘密,就比如他自己。 所以苏珏从不多问。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军医的日子对苏珏来说也算是一段不一样的体会。 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要持续多久,所以苏珏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更不知十二楼的大家是否安好。 他骤然出走,先生定然忙了起来;季大夫肯定暴跳如雷,他得好好想想回去之后怎么承受季大夫的“怒火”;小暑儿和小招娣过了今年便要及笄了,他想为她们取一个新的名字。 还有学堂,也不知如何了。 苏珏知道他这次太过任性,可他做不到任由梦境变成现实。 即便他和李家兄弟只有一段交集,可看着活生生的人命在自己面前陨落,他做不到。 当初苏玉的离去几乎要了他的半条命,如今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仍然记得苏玉离开的那一晚,那是他来到这个时空最慌乱,最无助,最痛彻心扉的一晚。 苏玉逝去的悄无声息,留给他的只有一封情真意切的绝笔信。 那封信和苏玉的骨灰他至今还随身带着,就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有苏玉的痕迹。 这几年,他见过很多人,走过很多路,苏玉一直和他同行。 不分彼此。 如今多少春秋岁月倏忽而过。 苏玉,你在新元纪过得可好? …… 长安城,白雪皑皑。 探亲归来的中贵人灵均听得崇德殿内不时传来楚云轩的叱骂之声,恰如雷霆万钧,似要冲破乌黑的云霄,直达天际。 而小太子楚天佑的申辩声断断续续,时而交杂叩首之声。 他听着忧心忡忡,抬头望了望天边,只见得冬日阴森的密云笼盖大地,渐有大雪连绵之势。 里头声响不断,楚云轩震怒之下似乎还掷了个什么物件,地面都震颤了一下。 中贵人灵均竖着耳朵细听,过了一时,有个内侍出来叫他进去。 他一进殿门便见得崇德殿灯火通明,小太子楚天佑一人跪在下首,小小的,身段挺拔,却有些维持不住姿态,显见是跪了许久。 “陛下,太子还小,有什么错陛下教导就是,何必如此责罚,冬日天寒,可别伤了太子的身子。” 这样僭越的话,换作旁人万万不敢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口。 整个西楚,便只有中贵人灵均一人敢在楚云轩面前如此了。 “灵均,你回来的正好,也不知佑儿都学了些什么,竟敢忤逆寡人!” 见中贵人灵均来到身侧,楚云轩不再像方才一般疾言厉色,却还是怒气未消。 “儿臣不敢忤逆父王,只是父王不该如此痴迷仙人长生。” 小太子楚天佑已和太傅学了经史策略,他不明白父王为何会信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更为此劳民伤财。 “你身为人子,太傅难道没教你子不言父吗?” 楚云轩刚降下的火气又被楚云轩勾起,小小年纪居然学了这些,若再大些可还了得!到那时岂不是要坐上他的王位! “陛下,太子还小,哪里懂得神仙的好处,等太子再大些,定然会明白的。” 一见楚云轩脸色不愉的模样,中贵人灵均便知大事不妙,这是真的生气了。 “太子殿下,还不向陛下认错。”中贵人灵均跪在楚天佑的身旁,生怕这孩子再说出什么惹怒楚云轩的话来。 “父王,孩儿知错。”所幸楚天佑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认错时心里并不觉得他是错的。 稚嫩的脸庞上是不甘与不解。 “你身为太子,处事如此荒诞不经,寡人便罚你去宗庙里静思一晚。” 有了中贵人灵均斡旋转圜,再加上楚天佑也认了错,楚云轩渐渐平息了怒气,却还是对楚天佑小惩大诫一番。 “是,父王。”楚天佑退下时满腹委屈,父王为何会对他如此严厉? 他不懂。 …… 越接近年关,雁门关的军队也越发忙碌。 西楚的军队和元夏的军队已经交了几次手,每次都以西楚得胜而结束。 此时西楚士气高涨,但粮草不济。 “主帅,经过几次交手,元夏已经退回雁门关外,这是我军的死伤人数,已记录在册,请主帅示下。” 陆羽单膝跪地,此刻正低着头恭敬的等待着。 “按照旧例安排就是。”李书珩语气轻淡,没有任何情感的起伏。 “是。”陆羽按剑起身。 议事帐陷入了一片沉寂。 “你们觉得接下来是该攻,还是该守呢?”李书珩清朗的声线因疲惫而略带沙哑。 大家同时抬头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李书珩,一举一动自成风雅。 运筹帷幄的模样又和李元胜如出一辙。 若不是李书珩,怎能让这些老将真心信服。 “主帅,这几次交手,元夏虽没有讨到什么好处,但谁也不能保证元夏不会再次进攻,我军是否应该乘胜追击,一举将他们赶回关外。” 说话的是刘勇,此人五十来岁,是一员悍将,更是一员老将。 “我觉得不妥,经过几次交手,我们始终没有摸清元夏到底有多少兵力,而我军才三万兵力,这还不算死伤之数,此时断不可冒然出兵,现在最重要的是休养生息。“ 说话的是赵阔,也是一员老将,遇事冷静,为人忠诚。 “我同意赵将军所言,如今天寒地冻,元夏来势汹汹,我们不能大意。”陆羽皱着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对,元夏又与鲜卑联手,实力不可小觑。” 附和赵阔和陆羽说话的是雁门关的守将陈林,此人有勇无谋,又胆小怕事,是个十足的中立派。 “诸位……”没等李书珩开口,帐外响起一阵马蹄声。 “主帅,陛下派的监军到了。” 仗打了一月有余,朝廷的监军才至,也是稀奇。【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风雨前奏 自从朝廷派了监军,军营里的气氛莫名诡异起来。 很多事情都不似从前那般随意。 对于苏珏来说倒也还相安无事。当然,战事繁忙,这也是重要原因。 及至此时,苏珏还未真正上过战场。 今日,又是一场战斗。 这一次,西楚和元夏打得艰难。 等西楚收兵,竟是惨胜。 “董先生,这次伤兵太多,你们快救救他们!”陆明满身狼狈血污跑到军营后方。 “怎么会这样?”苏珏大惊。 “董先生,今日我军是惨胜啊!” 来不及多说,伤兵已经被安置在帐篷中。 片刻后,苏珏几人被陆明直接带到了安置伤兵的帐篷里面,进去后他们却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到。 怎么会如此惨烈! 此时,帐篷里尽是血腥气,断手断腿者已是常见,也有伤了双目的,有的伤重者肠子都在露在了外面,有的血肉模糊只留下森森白骨。 地面上形成了一个个血水坑,苏珏踩了进去,一瞬间便将鞋袜染成红色,空气中迷漫着死亡的味道。 可战争的残酷又何止这些,那些被不成人形的,被马蹄踩成肉泥的,他们连救治的希望都没有。 不断有死去的士兵被抬出去,新的受伤者被抬进来 看着眼前的场景,苏珏胃里不由得冒着酸水。 “董先生,别让我看不起你!” 许攸的呼喝声让苏珏清醒,他挽起袖子就开始忙了起来。 等所有伤者救治完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苏珏他们都已经累抬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身上的衣服早已染成了红色,衣摆还滴滴答答的滴着血。 苏珏打着哈欠,捶着腰走出营帐,却看见那朝廷派来的王监军站在不远处。 见有人出来,王监军又快速离开。 苏珏冷笑一声,要做狐狸总要将尾巴藏好吧。 这人未免太过明显。 “董先生,您看什么呢?” 一身戎装李书珩突然站在苏珏的身旁,同样看着远处。 “主帅,在下饿了。”苏珏揉了揉肚子,他想问的自然不是什么早饭。 监军已到,粮草却还在路上,万一夜长梦多,西楚必败无疑。 “早饭很快就会送到,不过还未尘埃落定。” “主帅,尘埃过于漂浮不定,须得早做准备才好,到时莫要起了西风。”苏珏意有所指。 “是风是雨,还需人为。” “主帅,我可饿死了,真是拭目以待啊。” 二人言语间你来我往,只因战场之上,无非鬼谋。 “董先生,你看,早饭这不就来了。” 李书珩话音一落,送饭的士兵便准时而至,苏珏拿了馒头行礼告退,李书珩嘴角噙着笑意目送苏珏离开。 此次出征,果然有意外收获。 …… 与此同时,元夏军营。 野利毛寿看完手中的密信,脸色颇有些不善。 他身旁的黑衣人明知故问的对其笑道。“如何?大王可想好了?” 野利毛寿冷冷的扫过他一眼,“鲜卑国使,别忘了你的身份。” 那黑衣人哈哈一笑,丝毫不以为意。“若无我鲜卑助力,大王焉有此时?” 野利毛寿倏地抬起头来瞪了鲜卑国使一眼,咬牙切齿,“国使何出此言?” “王爷,此事不需要明说吧?” “哦?”野利毛寿挑眉。 鲜卑国使依旧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许多事,自有神明见证。” “既然如此,国使好好和神明交流吧!”忍了多时的野利毛寿拍案而起,没等鲜卑国使反应过来便出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来人,鲜卑国使今夜遇刺身亡,实乃西楚密探所为。” 野利毛寿利落收刀,淡定饮酒。 “是!”守卫从不不多话,径直抬了尸体出去,呼延庆迈步而进。 “启禀大王,探子来报,说西楚军营的粮草还有七日就到了,负责押送粮草的果然是个无名小族。”呼延庆道。 “好,呼延将军,按计划行事即可。” “是,大王!” 呼延庆躬身行礼,自然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野利毛寿眼中闪过的一丝异样。 …… 苏珏站在无边夜色里,满是浓稠的压抑。 面前是滔滔不绝的黄河之水,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他转过身,看见苏玉满面惨淡的站在他面前,一身是血。 “苏玉?” “十三,别留在这,快走!” 一语双关,苏珏却未完全领会。 “三年前你一定回来见我了,这次,你能不能留下!” “我暂时不能留在这,十三,我等你回去!” 和三年前一样,苏玉到来后又短暂离去。 “苏玉,你别走!” 苏珏向前扑过去却是一空,未等回神,耳边又想起森然的铁蹄声。 再次转身,来人一身战甲,凛然坐于马上,手中长枪直抵李明月。 只差一点就要穿透李明月的喉咙。 “二公子!” 苏珏拼命跑去,李明月同样再次消失。 然而冰凉粘稠的血液毫无预兆的泼了苏珏满身满脸。 怎么会这样? 苏珏一口一口的吐出血来。 因为他看见了断壁残垣,腥风血雨,遍地狼烟。 厮杀呐喊在他脑海中回荡,片刻不息。 在他面前,所有人眼中全是杀意,刀光森冷,血色弥漫,交织成无光无亮的绝望景象。 之后,苏珏清晰的感觉到剑锋穿透胸口时那种的疼痛。 苏珏忽得从床上坐了起来,急促的喘息。 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湿透,又沁了冬夜里的寒风,不自觉的便开始颤抖。 其他几名大夫睡得正好,并未被苏珏影响。 于是苏珏干脆起身裹了件外衣往帐外走去。 自从在梁州王府伤了眼睛,苏珏的夜视能力就不太好。 此时夜深人静,他又没敢提着灯笼,只能借着军营的火把摸索前进。 所以苏珏花费了不少时间才来到军营旁的那条河水边。 时节已至冬日,河水早就冰凉刺骨,里面结起了冰碴,但苏珏像是浑然不觉,他褪了衣衫缓缓走入河中。 刺骨的寒冷瞬间包裹住苏珏,却也让他异常清醒。 这次的梦又代表了什么? 他是不是还听苏玉的话立刻回去? 苏珏泡在冰冷的河水中,思绪纷乱。 夜色深重,李书珩于山坡上观察苏珏很久,久到陆羽悄然前来。 “主帅,王监军一直和朝廷通信。” “他是监军,此事没什么不妥。”李书珩压低了声音和陆羽往回走去。 “主帅,此人居心叵测,定是陛下派来监视我们的。” “监视也好,居心叵测也罢,陛下所求不过心安,你就当不知。” 李书珩冷静异常,从这位王监军一到军营他就知道此人名为监军,实则是陛下派来监视他的。 不过他并未将这位王监军所做之事放在心里。 陛下要的,他给陛下就是。 这样想着,李书珩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河水中的苏珏。 意味深长。 …… 燕云之地。 暮色苍茫,之后夜色弥漫。 再后来,山谷之中,不知不觉,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那绵绵密密,无处不在的雨声,每一下都敲在人的心头。 “驾,驾……” 奔腾的马蹄声从远处而来,还有随之而来的示警之声,“不好了,鲜卑人偷营了!” 无数火把燃点起来,两军对垒。 可一夜激战,西楚还是败了。 于是鲜卑要求西楚入贡质子,并点名让李明月入鲜卑为质。 国书递到长安,楚云轩大怒,对于西楚来说此乃奇耻大辱! 而鲜卑要求李明月为质,无外乎是因为当年李元胜之故。 楚云轩将此事压了下来,冀州王不知,李明月不知,李书珩亦不知。 …… 这日,西楚军队又打了个小胜仗。 伤兵不多,他们只需要简单上药包扎。 苏珏为了方便工作,他在身上绑了襻膊,露出纤细白花花的小臂。 那是一种病态的白,仿佛连手上淡紫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这和他黝黑的面色十分不符。 一抹青色的身影在军营来回穿梭忙碌,竟没察觉到不妥。 “哎,董先生的肤色怎么和面色差别这么大?” “是啊,哪有人脸黑成炭,其他地方白如冰雪的!” “难道董先生的脸是晒黑的?” “不能吧,那得晒多少太阳能晒成这样?” 起此彼伏的议论声终于让苏珏从忙碌中回过神来。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衣袖,也不开口解释。 有些事,没必要自己开口。 “董先生,你这是怎么回事?” 果然,有人好奇上前询问。 不过没等苏珏开口,陆明急急忙忙地跑来。 “董先生,师傅正找你呢。” 苏珏放下手中的药材,陆羽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找自己,边想着边出了医帐。 “不知陆大人找在下所为何事。”苏珏面带微笑,话语得体的问道。 “是主帅找你。”陆羽看了一眼苏珏,看着那黝黑的笑脸,陆羽怎么都看不出和记忆里的那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是有什么要事吗?” 跟在陆羽身后,苏珏现在心里大概也猜到了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很快,陆羽领着苏珏在主帅的帐篷外停了下来,“董先生,请。” 苏珏点头示意致谢,然后就进了帐篷。 一进帐篷,苏珏首先看到的是一幅巨大的地图挂在帐篷中间,一个身着甲胄的男子背对着他站着。 只看他的背影,苏珏已经知道是李书珩无疑了,只是他没有开口,苏珏也不想先开口。 苏珏环顾四周,地图前是一张书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上面还放着兵书,而在地图的右侧就是一方睡觉的矮榻。 苏珏以为李书珩作为世子,住的地方不应该如此简陋,却不想他住的地方与普通士兵差不多。 “苏珏公子,梁州一别数年,不知公子可好?” 苏珏还在神游之际,李书珩已经站在了他一步之外的地方。 “苏珏公子?” “嗯?”【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略卖风波(一) 一声“苏珏公子”,完全是意料之中。 苏珏将视线落到李书珩的脸上,眼前之人唇边淡淡的含着笑,眼角也微微上挑。 “托世子的福,草民过得很好,数年过去,世子也风姿不减。”苏珏向后退一步略一施礼,礼数周全。 “苏珏公子,军营苦寒,你弄成这副模样混进军营,不知意欲何为。”李书珩说着收敛了笑意,一举一动都在审视着苏珏。 即便苏珏对他们施过援手,时移世易,苏珏突然出现,他不得不多加问询探查。 只是苏珏现在的模样太过滑稽,李书珩忍俊不禁,有些压不住嘴角的笑容。 若是父亲在场,定会数落他失了体统。 盖因当年所见的苏珏,清婉若莲恍如仙人,可眼前之人实在狼狈。 衣服肥大又不合体,显的苏珏瘦弱娇小。 而面对李书珩的质问苏珏始终从容,他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何差别。 “世子此话差矣,首先,草民这幅打扮只是为了在外方便,您也知道,草民是什么身份;其次,不是草民我自己混进来的,而是您请草民进来的,说好的管饭有钱,草民自然不会拒绝;最后,草民并无任何恶意,世子大可放心。” “游山玩水,然后误打误撞进了军营,听起来很合理,只是太过凑巧。”李书珩不可置否。 “世间凑巧之事何其多,世子应该比草民更清楚。” 苏珏轻笑一声,他明白,李书珩并不完全信他。 若是异地而处,他也是一样的。 只是苏珏不知道的是,李书珩观察他良久。 虽不全信,却也不疑。 “世子,草民是来帮您的,您尽可放心。”苏珏气定神闲,再施一礼。 在梦里的悲剧发生之前,他想尽全力挽回。 毕竟未来之事谁又能说准。 “公子为何帮我?”李书珩剑眉微挑,他倒要听听苏珏还能说出些什么。 之前苏珏的种种表现他都看在眼里他实在想不明白。 像苏珏这样清艳绝伦的公子,本应潇洒风流地漫走于软红千丈,却以他单薄傲然的清瘦身姿,立于这苦寒军营。 他到底为了什么?又为何会让他小心,眼里怎会尽是对他的担忧。 “草民一介布衣,自然是为了荣华富贵。”苏珏眼角眉梢荡开笑意,说的坦然。 这是一半的实话。 “哈哈,公子已是锦绣堆中的第一风流,又何须荣华。” 对于苏珏所说的荣华富贵,李书珩是半个字也不信。 不过苏珏既然这么说了,他听进耳中就是了。 “人活一世,不为财又为了什么呢,况且草民明白良禽择木而栖这个道理。” “原来在公子的眼里,我冀州王府是好木,那陛下呢?” 李书珩清声哂笑,片刻后递来的目光耐人寻味。 苏珏微微沉吟,转而答道,“当今陛下自然是为我们遮风避雨的参天大树。” 他的回答依旧从容,连脸上的笑意都是淡淡的。 “公子既然认定了我冀州王府,本帅正有一事想要请公子帮忙。” 李书珩暂且信了苏珏的说辞,他们之间各取所需罢了。 “主帅但说无妨。” “公子,本帅的军营里有鬼啊。”李书珩一边说着一边吩咐帐外的陆羽添些热茶,并取出一把桐木琴。 “有鬼?”苏珏故作惊讶,说话间已经坐在了桐木琴前。 “还是只厉鬼。” “草民还是挺擅长抓鬼的。” 苏珏话音刚落,指下琴弦一转,是当年李明月所作的风翎之音。 李书珩微微惊诧,随即闭目不言。 “主帅,想不到这军营里还有如此勾当!” 就在此时,王监军未经通报便进了李书珩的帐篷。 正好撞见苏珏为李书珩抚琴,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 “王某一时情急打扰了主帅的雅兴,只是有一事,还请主帅秉公处置。” 王监军用眼斜了一下苏珏,相貌普通,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他似乎在军医那边见过。 这也是苏珏第一次看清这位王监军的样貌。 四十几岁的年纪,脸上带着几分岁月的痕迹,须发有些稀疏。 眼窝深邃,腮骨横突,看起来很是精明。 “王监军有何要事?”李书珩放下茶盏,语气平和。 “主帅,此事王某难以启齿,您去了便明白了。” 王监军抱拳行礼,语焉不详。 …… 冬月十六。 今日是李书珩和李明月的生辰。 两兄弟差了三岁,却在同一天出生。 一大早,王妃武思言亲手做了长寿面。 盛出来的第一碗,放在了李书珩和李明月常坐的位子。 盛宴已备,可是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 半月前,冀州王一家收到李明月送回来的家书,说他在长安一切安好。 李书珩也写信报了平安。 “思言,孩子们都送了信,你也做了长寿面,还请夫人展颜一笑。” 李元胜替武思言夹了一块她最爱吃的银鱼。 孩子们都不在身边,他虽然心里不安乐,但还强撑着笑脸。 他是冀州的主心骨,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分神分心。 “也不知书珩他们何时才会回来。” 武思言呢喃了一句,然后换上笑脸。 宴席还在继续,也算是其乐融融。 与冀州的和乐安康不同,长安宫城内气氛压抑。 楚云轩先是压下了鲜卑的国书,又在三日后替换了国书的内容。 明明是让李明月去鲜卑为质,在楚云轩的操作下,文武百官以及后宫诸人都以为鲜卑得寸进尺,竟然想让国朝太子为质。 实在欺人太甚! 今日黄昏,楚云轩匆匆赶到长乐宫,隔着窗子看到张皇后披着一件素色外衣,倚靠在软枕上,看起来憔悴万分,侍女正在劝她吃药。 挥退宫人的通报,楚云轩悄声走进内殿。“梓潼,身体可好些了?”他上前握住张皇后的手,冰凉一片。 “陛下,天佑真的要去鲜卑做质子吗?” “梓潼,寡人自然不会让天佑受辱。” “陛下,你何苦骗我……”张皇后的语气哀恸,她缓缓抬头看着楚云轩哽咽道:“鲜卑来势汹汹,天佑他……” 话未说完,却是泪如雨下,心如刀绞。 “楚云轩抹去张皇后的泪水,梓潼,你要相信寡人,天佑是寡人的儿子,寡人怎么舍得他去那鲜卑为质,你好好吃药养好身子。” 楚云轩说着便拿起宫女手中的药碗,舀起一勺送到张皇后唇边。 “陛下……”张皇后心中更加酸涩,泪水很快粘湿了软枕。 但愿她的天佑能平安无事。 …… 夜色很快降临,军营里却还未平静。 “长的还算标志,带回去给大家乐呵乐呵!” “都是兄弟,谁也不许独占啊!到时候一个个来!” 领头的百夫长冯杰一脸凶神恶煞,他是冀州军,这次出征不到半月就被提拔成了百夫长。 可见其英勇。 当李书珩带着王监军和苏珏过来时,一帮士兵的叫喊声正混合着女子凄厉的哭声。 那女子长相还带着稚嫩,身形瘦小,一看就是年龄尚小不通人事。 眼见要受人侮辱,女子自是千般万般的不愿,她扯着嗓子拼命地哭喊,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踉跄匍匐着前进。 然而她还没爬出多远,又被身后一群士兵拽了回去,周围还有不少士兵看着热闹,却没人肯伸出援手。 只因此事在军营里太过常见。 眼看着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一群人眼看着李书珩过来也毫不收敛,他们拽着女子往回拖,嘴里还叫嚷着“闭嘴!别扰了主帅的清静!!” 那女子也是聪慧,一下子抓住了关键字眼儿,哭喊声愈发悲戚,被拖行回去依旧撑起身子连连叩首,“主帅大人!主帅大人!!求您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李书珩闻声望去,眼见为实,他当即上前将紧拽着女子的士兵踹飞出去,拔出佩剑直指他们的脖颈。 “一群混账东西!” “主帅!!!” 李书珩这一出手自然是没人敢放肆,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一群士兵皆面色苍白地瘫在原地。 领头的冯杰更是面如死灰。 “主帅,借您的披风一用。”苏珏环视了一眼现场,最后目光落到了女子身上。 那女子被他们折磨了一番,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身上也有严重的擦伤。 冬日天寒,女子早就冻得瑟瑟发抖。 李书珩冷着脸,他反手收了剑解下身上的披风递给苏珏,苏珏蹲下身将披风盖在女子身上,语气温柔。 “姑娘别怕,我马上叫后厨的大娘替你收拾一下。” “多……多谢公子……”女子裹着披风声音颤抖。 若不是他们,今日她难逃魔爪。 “来人,去后厨找人替这位姑娘打理一番。” 苏珏很自然地发号施令,天人做得久了,他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主帅?”士兵们不知要不要听苏珏的指挥,抬眼看向李书珩。 “照他的话做。” “是,主帅。” 之后李书珩面色阴冷瞥了他们一眼,“冯杰,本帅问你,为何要强抢民女?” 冯杰被李书珩一眼瞧得心里咯噔,却还是和盘托出,“启禀主帅,军营里一贯如此的,大家常年在外打仗枯燥孤单的紧,所以经常会找一些长的漂亮的姑娘供大家玩乐。” 苏珏心下大惊,西楚军队居然敢公然强抢民女! 若将女子送到后厨也是不安全。 想到这里,苏珏起身将女子揽入怀中。 “姑娘,得罪了。” 女子抬起头怯生生地看苏珏,“多谢这位公子……” “姑娘,没人再欺负你了。”苏珏柔声细语,又细心地替她掖好披风。 只是苏珏觉得怀中女子似乎沉了些。 与这个年岁的女子身形不太相符。 “主帅,我先安置好这位姑娘。” “好。” 李书珩点头应答。 一旁的王监军默默围观了全程,始终不发一言。 待苏珏离去,李书珩还阴沉着脸,如数九寒冰,他沉声说道,“自本帅开始,军营里再不许有这一遭,今日参与此事者,各领五十军棍!” “主帅!”冯杰还想辩驳,却被李书珩一声喝令。 “冯杰,随本帅过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略卖风波(二) “主帅。” 冯杰跟着李书珩来到营帐,他敛了衣袍跪了下去。 李书珩抬起头看他,眼神冷漠森严,“冯杰,你身为百夫长,竟公然带着士兵们略卖女子,我们打仗是为了百姓安宁,如此行径和欺辱他们的蛮夷有何两样?” “主帅恕罪,今日之事是我等不对,但兄弟们在外打仗,有不少还没成家,时间久了难免寂寞。” 冯杰自知犯下大错,一脸愧色,做了这样的事,他实在没脸。 见李书珩动怒,却又不得不接着解释道。 毕竟事出有因。 “况且外头的日子更不好过,其实军营里一直设有后勤营,有不少女子是自愿来伺候的,每个月还能拿到一些银两补贴家用,也算谋了一条生路。至于今日强行略卖这档子事,属下还以为是他们俘虏来的。” “是这样,这些女子都什么来历?” 听了冯杰的解释,李书珩心下了然,近几年边关交战不断,这里的百姓深受其害。 在冀州军营也有过这档子事,好在李元胜和李书珩管的严,他手底下的人也大多是非分明,不会如此荒唐。 可从现在的军风军纪来看,如果留下所谓的后勤营,允许这些女子以自身为筹码来交易买卖,肯定有一些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混账,把女人们当玩物戏耍。 “回主帅,这些女子身世清白,有些是守寡的,有些是父母双亡的,说到底也都是可怜人。” “她们这般营生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李书珩叹了口气,思索片刻后道,“后勤营照常留下,她们可以给士兵们缝补衣物,或是做些零工,该给的钱一分不少,再不可有强行拐卖此种行径,未成年的女子更不能近身伺候将士,若将士们实在寂寞,去城里寻了青楼便是。” 权衡之下,李书珩还是留下了后勤营,只不过另作他用。 “主帅,今日之事我也有责任,请主帅责罚。” “去领五十军棍!”李书珩摆了摆手,冯杰起身告退。 “谢主帅。” 等陆羽回来时,李书珩正在翻看着兵书。 李书珩看了一眼陆羽,端起桌上的水给送到陆羽的面前:“如何?” 陆风一口气喝下碗里的水,用袖子抹了一下嘴说:“果然如主帅所料。” “陆羽,有什么消息一定要立马向我汇报。” “是,主帅!” 正在这时,苏珏和许攸走了进来,李书珩转而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 苏珏二人对李书珩弯腰施了一礼,然后自动的退到一边。 “那位姑娘都安置好了?” “启禀主帅,都安置好了。” “嗯。”李书珩点了点头,转头询问起许攸。 “许攸大夫,还请你认真清点一下还缺什么药材,告诉补给官,三日之内一定要补齐。” “主帅放心,缺的药材清单我已经列出来了,不会耽误军机。” “那就好。” 说话间,营帐里的火焰也越燃越烈。 好像更冷了呢,苏珏想着。 …… 这一年,长安城大雪,又是天寒地冻。 自从得知鲜卑要当朝太子去鲜卑为质,楚天佑一直心事重重。 他的母后因为这件事抱病不起,他的父王至今态度不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条生路,一条死路。 可若真要他去鲜卑为质,他宁可一死。 堂堂国朝太子岂可受此大辱! 常年供奉的皇室宗祠烛火连绵一线,楚天佑在宗祠皇祖牌位前跪了两日。 此时此刻,年幼的他只有寻求列祖列宗的指点。 然而回应楚天佑的只有宗庙内闪烁不定的烛火,以及冷冰冰地牌位。 他到底该如何做? 北辰殿,众人噤若寒蝉。 楚云轩往下面看了一眼,见文武百官纷纷低头不言,怒气更甚。 外患未除,内忧又至。 “荆州南阳郡大小官员下索于民,上贿京官,甚至敢打朝贡金的主意,实在该死!” “杨丞相!” 楚云轩看向杨兰芝:“立即派人前往荆州南阳郡,将南阳郡的一众官员缉拿回京,严惩不贷!” 此事楚云轩早已派人彻查,证据确凿,也正是因为如此,楚云轩才如此生气。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内忧外患不断,不曾想在吴广陵之后竟还有人敢打朝贡金的主意。 这实打实地触到了楚云轩的逆鳞。 “陛下,南阳郡牵涉官员众多,若是一举拿下,南阳郡无人主理……” 杨兰芝上前斟酌着道:“不如先拿下首恶,然后朝中选拔官员,一一替补上去。” “不必,寡人自有定夺。”楚云轩一口回绝了杨兰芝的提议。 对于那些敢挑战王权之人,在楚云轩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是,陛下。” 百官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快到年下了,韩闻瑾又不在值吗?” 处理完荆州南阳郡的案件,楚云轩突然问起了韩闻瑾。 “启禀陛下,韩大人还未归来。” “这个韩闻瑾,一向如此。”楚云轩嗤笑一声,眼底不带一丝笑意。 众人识趣,接连退下。 …… 接下来几日,李书珩都不曾再派人找过苏珏。 苏珏乐得自在,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军营里渐渐传出李书珩处事不端这样的话。 本来现成的先例,到他这里就断了。 他们说人非圣贤,皆有七情六欲,李书珩此举太灭绝人欲。 冯杰等人训斥过几次,却还是止不住。 除此之外,苏珏那日救下的女子被他安置在后厨。 几番问询之下,苏珏知道了她的名字。 阿玉。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苏珏平静的眉眼有了一起波澜。 彼时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名为阿玉的姑娘,和记忆里的那个苏玉(赵安乐)并无半分相似。 一身青黑色的粗布麻衣,身形娇小瘦弱,全无苏玉的明媚开朗,总是低垂着眼,性格乖顺。 只是名字碰巧相似而已。 而且到底男女有别,他很少去接近这位阿玉姑娘。 只是阿玉总会出现在他的身边,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她说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这日傍晚,阿玉又带着洗好的衣物和热腾腾的饭菜出现在苏珏的帐篷外。 “阿玉姑娘,又给董大送饭啊,进去吧,他在里面看书呢!” “嘿,这董大,还救了个媳妇!” 其他人的调侃声尽数落入阿玉的耳中,她的脸上不自觉地染上一抹红晕。 她下意识往帐篷里望了望,然后又轻手轻脚地带着篮子离开。 可即便是这样,苏珏依旧察觉到她的到来。 “阿玉姑娘,请留步!” “董先生?!”阿玉错愕。 与苏珏对视的一刹那,她低下头去,规规矩矩地退后几步。 “打扰董先生了。” “没有,阿玉姑娘外面冷,进来吧。” “好。” 阿玉始终低着头弓着身,大抵是她 一个姑娘家受了太多委屈,为了自保只能时时刻刻露出这副温顺到极致的姿态。 “阿玉姑娘,坐。”苏珏替她倒了杯热茶。 “谢谢董先生。”阿玉仍旧站在那,不肯落座。 “之前听阿玉姑娘说,你的家在临江,可巧,我也是临江人,不知阿玉姑娘家在临江何处,等过几日我去回禀主帅让他派人送你回家,可好?” “我出身农户,家就在临江的无名村,几年前就家破人亡了,回去也是孤身一人,倒不如在外闯荡闯荡,可世道艰难,我一个弱女子能做些什么呢?” 说到这里,阿玉苦笑一声。 家?她早就没有了。 临江,无名村! 多年熟悉又陌生的一串名字。 苏珏的手一顿,眼里的情绪险些倾斜而出。 怎么会是临江的无名村!? 在苏玉死后,无名村也不在了,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这些字眼。 可在苏珏的记忆中,无名村似乎从来没有叫阿玉的姑娘。 或许诺大的临江,还有别的无名村也未可知。 “阿玉姑娘,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我们可以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做人,不必如此卑微。” 苏珏收敛好情绪,示意阿玉坐下,“人的体面是自己给的,女子也能建功立业。” “建功立业”这个词落到阿耳中,换来她一片茫然的神情,她的语气更加小心,“可父母从小就教导我,女子就是应该温顺贤良的,相夫教子才是正道……” “阿玉姑娘,女子未必要温顺贤良,相夫教子的,你看我朝的穆羽将军,她也是女子,不照样做了将军,麾下尽是男儿郎,巾帼不让须眉。” “所以,阿玉姑娘,你要记住,谁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出身,但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是我们自己决定的。” 苏珏眼中一片赤诚,字字真切,绝无半分虚伪。 阿玉眼含热泪,从苏珏的话中,她似乎看见了从前从未想过的未来。 “董先生,我,我想好好活,好好活……” “嗯,好好活。” 苏珏眼中的笑容还未展开,帐外嘹亮的号角声忽得打破夜的宁静。 值守在瞭望台上的士兵循声望去,只见雁门关上似有一团黑云窜动,顷刻间马蹄声响彻于天地间。 士兵大惊失色当即下了瞭望台大喊道:“元夏又打到雁门关了!” 他沿途一路喊去,惊动了无数士兵。 西楚军营顿时亮起一片灯火。 元夏竟然又去而复返!【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阴谋与阳谋(一) 夜色深沉。 硝烟再起,兵临城下,烽火不歇。 耳畔是不绝于耳的杀伐之声。 两方的战鼓隆隆作响,雁门关城门坚固如斯,丝毫没有开启的迹象。 元夏的云梯搭了数重,却始终冲不破那层防线。 强攻不成,元夏又用火攻,一个接一个的火球落入西楚军营。 霎时连成一片火海。 “元夏又打到雁门关了!” “速速迎战!” “快,莫让元夏烧了我们的粮草!” 士兵的呼喊声猛然间打断了苏珏和阿玉的谈话。 仅仅一柱香的时间,帐外已是喊杀声四起,火光冲天。 元夏攻破了关门,两军奋力厮杀。 “阿玉姑娘,你在这躲好了,千万别出去。” 眼见形式危急,苏珏将随身的匕首取下交给阿玉,“这是给你防身用的。” “董先生,你要做什么?”阿玉扯着苏珏的衣袖,眼底尽是恐惧和无助。 “阿玉姑娘,我要出去救治伤员。” 说完,苏珏不顾阿玉在身后的焦急阻拦,掀开帘帐就冲出了营帐。 “我要和董先生一起!” 一出营帐,阿玉就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场景。 满眼都是血红色。 那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战场。 如此场景,阿玉僵在原地不能动作。 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又眼睁睁的看着一杆长枪在他面前洞穿了西楚士兵的咽喉。 来不及躲闪,阿玉被腥热的血浆喷了满身。 “他……死了……” 阿玉呆在原地,那元夏的士兵朝着她逼近。 “阿玉姑娘,小心!”苏珏及时赶到,扯过阿玉就往自己身边带并一脚踢开长枪,防身用的短剑格挡在身前。 而陆明也是眼疾手快,直接一刀砍掉了敌方的头颅。 那头颅骨碌碌地滚到到他们的脚边,脑浆和着鲜血四溢。 “董先生,你快去军医处,那里需要你!” 陆明随意抹了把脸上的血迹就又投入了战场。 “阿玉姑娘,你和我一起去军医处吧。” “阿玉惊魂未定,只觉得苏珏握着她的手,所触之处一片温热,让她安心不少,心底的恐惧也减了半分。 她死死的咬住嘴唇,硬是逼着自己将所有惊惧的感觉都压了下去,颤颤巍巍地回了个“好”字。 一路上苏尽量避开危险地带着阿玉匆忙去往军医处,时不时解决几个元夏的流兵,他还不忘对阿玉多番嘱托。 “打起仗来,军医处立马人手紧张,你跟着我包扎伤口即可。” “阿玉姑娘,不要怕。” 阿玉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坚决的点了点头。 “好。” 来到军医处,苏珏跟着许攸等人有条不紊地救治伤员。 阿玉在一旁打着下手。 外面战火连天,元夏来势汹汹,西楚抵抗的艰难。 就在两相僵持下,忽然一声马蹄长啸声划破血色长空。 “是主帅!” 西楚士兵自觉杀出一条路来,不少人眼中开始出现狂喜之色。 马上的李书珩一身银色战甲,长发当束,清隽夺目的眉眼带着几分杀伐中的狠厉。 “列阵!” 一声喝令,他的身后出现了一支只有百人的冀州军。 这百人是李元胜亲自培养出来的,成为了冀州军中最神秘的队伍。 众人皆知,李元胜战无不胜,乃是不败将军。 当年漠北边关,李元胜率军埋伏截杀了鲜卑十万大军,直接逼退鲜卑,打得他们俯首称臣三十载。 后来李元胜又凭借屡立战功,成了安邦定国的不败战神。 这支军队可以说是冀州军的核心。 只见这百名士兵迅速杀入元夏队阵之中,然后如散沙一般四散开来,瞬时已不见踪影。 而李书珩搭手挽弓,一气呵成,直接将元夏的战旗射的摇摇摆摆。 又是一箭射出,咔嚓一声,战旗轰然倒下。 见此情景,西楚全军皆呵,士气大涨。 李书珩一挥手,方才散入元夏军队的百名士兵蓦然出现,动作迅猛无比,手起刀落之间元夏士兵已是多半倒地。 同时西楚军的羽箭犹如落雨般攻向元夏。 战鼓擂擂,杀伐声更甚。 …… 这一战一直持续到第二日午时。 以元夏大败结束,元夏无一降兵,西楚却也没讨到便宜。 战后经过清点,粮草被烧,西楚士兵死亡人数五千,重伤两千。 死伤太多,为了防止发生疫病,李书珩下令,两军的所有尸体尽数火化后再葬。 尸体堆成两座小山。 李书珩身穿铠甲,手持佩剑站在点将台上。 他一声令下,顿时火光冲天。 陆羽带头吟唱起了葬歌,为死去的兄弟们送行。 浑厚苍凉的歌声,盘恒在雁门关的上空。 对于他们来说,死生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了。 浓烈的火焰烧透了半边天,将所有的纯白都染成了红色。 直至第二天傍晚大火都还在燃烧。 李书珩负手而立,跳跃的火光勾勒出他清俊的面容。 既凌厉又慈悲。 若苏珏的梦境为真,他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主帅,朝廷的粮草还有几日能至?” 安顿好伤兵的苏珏登上李书珩所在的小山,远处便是奔腾不息的黄河。 “三日。” “可我们的粮草支持不了三天。”苏珏拢着披风,山上寒风刺骨,不知何时才能迎来春日。 “苏珏,你信我吗?”李书珩望着黄河奔流,语气平静。 “我信,我们没有弹尽粮绝,不是吗?” 冷风吹起苏珏的鬓发,为他平添了一丝不可捉摸的清冷。 “是。”李书珩眼神深邃,面色凝重。 “他们就这样埋骨于此了吗?” 第一次接触战场的苏珏带着无限地对生命的敬重,,对逝者的缅怀。 他对着火光未歇之处默念了一句,来世安康。 心中无限苍凉。 “战争就是这样残酷,无论是谁,只要上了战场,便没有退路,他们能长眠于此,也算是魂守边关了。” 李书珩语气低沉略带伤感,深稳,内敛,带着淡淡的悲伤与无奈。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苏珏心里闷闷地不舒服,无端地想起那个梦境。 “可千百年后又有谁会记得这些。” 李书珩轻笑一声,他也惧怕遗忘。 “我永远不会忘记。” 苏珏的声音很轻,很轻,仿若低吟,却认真至极,李书珩回头对他笑笑,苏珏也回以他一个微笑。 …… 元夏军营。 “大王,西楚虽然胜了,但粮草被我军烧毁,死伤也并不比我们少。” 呼延庆跪在地上,身后是此次带兵的野利将军。 “大王,是末将无能,辜负了大王的期望。”野利将军诚惶诚恐,他与野利毛寿同出一宗,平素十分惧怕野利毛寿的威严。 “两位将军请起,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胜败乃是常事。” 吃了败仗的野利毛寿并无愠色,反而更加气定神闲。 他的目光炯炯有神,通身英气逼人。刚毅中带着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 “大王,末将愿再次出兵!”野利将军急着表忠心,被一个毛头小子打得落花流水,他咽不下这口气。 “野利将军,现在不是出兵的最佳机会。” “西楚刚得胜,正是士气大震之时,我元夏现在出兵最多落个鱼死网破的结果。” 野利毛寿并不打算问罪于野利将军,也不想贸然出兵。 他有自己的谋算。 一来可彰显他的宽宏仁慈之心,二来更可以以此激励士气。 “大王的意思是……”呼延庆眼珠一转,已经明白野利毛寿的用意。 借刀杀人,狡兔三窟。 野利毛寿和呼延庆对视一眼,该是用人的时候了。 …… 不过三日的时间,天气越发寒冷,落了几场雪,营帐里支起了火盆,炉火盎然,时不时发出毕毕剥剥的爆炭声。 陆明进来的时候苏珏正在烤橘子,脸上映着一层淡淡的薄红。 阿玉正在一旁抄写着诗集。 这几日没了战事,军营里清闲了不少。 阿玉自那天之后便一直跟在苏珏身边,苏珏也愿意教她读书识字。 “董先生,你要的书我找主帅弄来了。” “陆明,粮草是不是该到了?” “董先生好记性,主帅已经派人去接应了。” 午后,陆羽再次出现在苏珏的营帐前。 “董先生,主帅请您去品茶。” “好。” 苏珏收拾好了药材,交代阿玉留在帐里抄书,然后慢悠悠地和陆羽去往李书珩的营帐。 “主帅,天寒地冻哪里来的好茶?” 一进营帐,苏珏便呵着手,直往火盆前凑。 李书珩朗然一笑,“公子请坐。” 苏珏坐过去李书珩才开始摆弄。 看着李书珩熟练地摆弄茶具,茶杯碰撞的叮咚响甚是好听,一倒上水,茶的香味立刻挥散出来。 茶气氤氲,甚是惬意。 苏珏端起一盏泡好的茶,放在鼻尖嗅了嗅,“这茶好香啊!” “公子尝尝,这茶可是陈林将军特意送来的。” “陈林将军?” 苏珏讶然,如今天寒地冻,他哪里弄来的新鲜茶叶? 他猛然想起,方才烤的橘子也是陈林将军送给军医处的。 “他自有办法,公子只管享受就是了。” 李书珩不在意笑笑,苏珏又说:“主帅,您可是都安排好了?” 李书珩认真道,“公子放心,本帅都安排好了,只需再等几日,定有结果。” 苏珏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再说什么,只低头品茶。 “公子……” 正说着,李书珩突觉胸口一闷,心脏像是被瞬间绞紧。 “主帅!” 苏珏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倒下的李书珩。 他目光一凛,低头去看那泡好的茶水。 莫不是茶水有毒! 恰巧此时陆羽急匆匆地跑进营帐,神色焦急。 “主帅,出事了,朝廷送来的粮草被劫了!” “什么!” 李书珩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之后不省人事。 “主帅!”【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阴谋与阳谋(二) “是你下毒!” 此时账内只有李书珩,苏珏和陆羽三人,在陆羽进来之前,便只有苏珏和李书珩。 他们二人一同品茶。 苏珏安然无恙,李书珩却吐血昏迷。 “来人!” 陆羽的叫喊声于耳边响起,苏珏没有惊惧,也没有恐慌。 此刻苏珏的脑海里飞速闪过方才的一幕幕。 他们二人都喝了茶水,为何他安然无事,李书珩却中毒昏迷。 这其中定有问题! 苏珏心道奇怪,李书珩看起来却像睡着了一样安宁。 就在苏珏想探李书珩的脉象时,陆羽一把扯过苏珏,“董先生,请放手!” 耳边响起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士兵们都往这边涌了过来。 他们掀开账帷,目眦欲裂。 看向苏珏的眼神更是带着刀子,狠狠扎在他的身上。 “之前就说他有问题!” “亏得主帅那时如此信任他!” “这人不能再留了!” “对,杀了他!” 苏珏突然觉得透不过气来,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众目睽睽,证据确凿。 在所有人看到的真相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苏珏再一次感受到那种熟悉的绝望,有如潮水般瞬间铺天盖地淹得他几近窒息。 “董先生不是这样的人!”陆明不相信苏珏会下毒。 可他一人怎能说服这么多人,陆明向陆羽递去求助的眼神。 可陆羽只是摇了摇头。 “许大夫,请你看看主帅!” 冯杰扭着苏珏的手臂,并将其五花大绑,他举起的拳头在落到苏珏脸上之前停下。 为了这么个东西动手,不值得。 “陆大人,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士兵们群情激愤,恨不得将苏珏剥皮拆骨。 “都闭嘴!还不把主帅扶到床上去!”许攸出声喝住吵闹的士兵,当务之急不是该救治主帅吗? 况且他也不太相信苏珏会下毒。 营帐里不再吵闹,许攸将剩余的茶叶挑起,一番检查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一时无解,许攸只能说:“茶叶无毒,且让我看看是什么毒,才能解毒。” “说,你到底怎么下的毒,又下的什么毒?”刘勇揪着苏珏的衣领厉声质问。 “我没下毒,要是我下了毒,我会告诉你吗?” 到了这个时候苏珏反而异常平静,他抬目看向刘勇,全无一丝惧色。 刚才许攸说茶叶无毒,那毒被下在了什么地方? 苏珏将目光落在那套茶具上。 “况且茶叶是陈林将军送来的。” “方才营帐里只有你和主帅,不是你会是谁!” “就是!” “陈林将军怎么会下毒,你少血口喷人!” “早就说他有问题!” “对,大家别忘了,咱们那天可是都亲眼看见这人面色有异的!说不定他是易容的!” 有人突然想起苏珏肤色的异常,平日里忙于战事,此刻事态紧急,他们倒是想的迅速。 “易容?那不就是奸细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营帐里再次沸反盈天,一旁把脉切问的许攸眉头轻皱,余光向苏珏看了几眼。 苏珏的眼神躲闪。 他知道或许有一日会暴露,但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时机。 方才苏珏的表现许攸尽收眼底。 “让我看看你到底耍什么把戏!”刘勇粗暴的在苏珏脸上来回检查是否戴了人皮面具。 很遗憾,他什么也没找到。 “刘勇将军,能放开我了吗?”眼见刘勇要冲他动刀,苏珏赶紧出声制止。 再这么折腾下去,他的脸还要不要了。 到时候毁了容回去,季大夫他们不得吃了他。 “刘勇将军,让我看看。” 许攸的及时上前让苏珏松了口气。 至少这张脸保住了。 是以苏珏看向许攸的目光满是感激。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如此吵嚷?陛下派来的督粮官怎么无人接待?” 王监军掀开帐篷迈步而进,他是算好了时间进来的。 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会如实上报给楚云轩。 “没什么,方才韩大人应该受惊了,我这就派人去看看韩大人。” 陆羽口中的韩大人正是韩闻渊。 “既然如此,王某就不在这打扰陆大人处理军务了。” 进来一遭的王监军根本不想掺和这些事。 只是李书珩毕竟是冀州王世子,身份尊贵。 他要是不来看一眼,定会落人口实。 “许大夫,你看看,他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看。” 许攸只检查了片刻,他便识破了苏珏伪装的把戏。 苏珏脸上的“毒”名为“尽欢颜”,此物十分稀罕,这世上没几人有这个东西。 这个董大到底是什么来头? 好在他的师傅给他留了配方和解药,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场。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许攸用巾帕沾了解药在苏珏的脸上擦了半天。 褪去伪装,苏珏眉如墨画,面如白玉,说是人面桃花也不为过。 谁也没想到苏珏的本相是如此俊美。 只是他此刻在众人眼里就是个心怀不轨的妖孽。 “陆大人,您看该如何处置他!” “先把人带下去,严加看管!”陆羽示意冯杰将苏珏带下去,却引起了士兵们的不满。 “陆大人,为何不杀了他?” “留着他还有用,真把他杀了怎么给主帅解毒?” 许攸正替李书珩施针,他语气不善,这帮士兵似乎太莽撞了些。 这怎么行! “行了,都散了吧。”赵阔按着剑,开口打发这些士兵。 人太多会打扰到许攸的治疗。 在被带走之前苏珏不小心打翻了茶杯,陆羽和许攸神色一顿,叫人收拾了碎片。 营帐里就只剩下陆羽和许攸几人。 “朝廷运来粮草都被元夏兵劫了去,负责接应的千夫长死了,头被砍了下来,挂在雁门关的城墙上,负责押运粮草兵士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一出营帐,刘勇将军便气不打一出来,想到今日吃的败仗刘勇就气愤异常,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是第一次这么窝囊。 “我现在恨不得扒了那些狗贼的皮,抽了他们的筋!” “刘将军,先吃饭吧,再大的事也得吃饭不是!” 伙头军吴川带着煮好的饭菜出现在营地。 边关苦寒,从来都是以肉食为主。 可前几日粮草被烧,如今只能减少每顿的用量。 谁知朝廷送来的粮草也被元夏劫走,不知还能支撑几日。 “妈的!” 刘勇咽不下这口气,他一拍桌子愤而离去。 这顿餐食,所有人都是食不甘味。 眼下狄西楚没有粮草,无非就剩下两条路可以走。 要么退兵,哪来的回哪去;要么死守在这,跟元夏死磕,不过没有粮草的支撑,下场可见一斑。 …… 元夏大帐。 呼延庆行色匆匆,他将战报放置在野利毛寿的几案上。 “大王,西楚的粮草已经在我元夏军营了。” “嗯,此事办的不错。”野利毛寿并未抬头,这算不上什么值得欣喜的事。 “据探子回报,李书珩似是中毒了。” 野利毛寿一开始只是静静的听着,但是慢慢地,他的眼中竟是迸发出一种狂喜的光芒来。 “哦,李元胜的儿子中毒了?” 野利毛寿脸上的笑容扭曲。“没想到啊,这还真是天意啊!” 呼延庆朝野利毛寿轻轻一笑。“大王,如此看来,我元夏很快就能越过雁门关了。” “何止是雁门关,剑指中原也是指日可待。”“ 野利毛寿在面上浮起一丝嘲讽之色,“李元胜的儿子也不过如此。” “大王英明。”呼延庆面露得意。 “过几日,我们再送他们一份大礼。” “大王英明!” …… 与此同时,西楚军营。 苏珏被绑在一个堆放杂物的营帐里。 这里光线昏暗又无炭火供暖。 冰冷的井水猛地泼在身上。 寒冬腊月里,寒气立刻加身,刺骨的冰冷浸透身上每一寸,苏珏猛地咳了几声。 “醒了?” 苏珏努力睁开酸涩的眸子,看见一张包裹的根本看不清的人脸。 那人嗤笑一声,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苏珏冷笑一声,似在嘲笑那人的懦弱,“怎么不用真面目示人,敢做不敢当?” 那人有兴致的上前,缓缓蹲在苏珏身前,道:“反正你都要死了,看不看的,有什么要紧?” 苏珏微微仰头冷笑几声,呛咳着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敢。” 那人抬手捏住他下巴,道:“全是废话,当个替死鬼,正好。” 苏珏惨白的唇微微一抿,露出个浅浅的笑意,被水打湿的纤长睫毛轻颤,抖落几颗水珠,哪怕狼狈如斯,偏偏有几分让人挪不开眼睛的昳丽。 “这是什么话,我会活得好好的。” 那人有瞬间的失神,随即又恢复如常。 “好好地等死吧。” 那人起身看了眼叶汀,然后转身离去。 阴冷的营帐再次归于寂静,门外似乎开始有人看守。 营帐里不知天日。 苏珏被淋了冰冷的井水,在阴冷的环境中绑了两天。 时间一长,他的身子滚烫。 苏珏不断地发抖,只感到身上说不出是冷是热。 失温的情况愈发严重,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麻烦几位大哥,让我进去看看董先生。” 帐外响起阿玉苦苦哀求的声音。 “不行,这人意图谋害主帅,任何人不得靠近!” “可是,我只是想给董先生送些吃的。” 帐外阿玉还在不断哀求,守卫不为所动。 “赶紧离开,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求求你们了,让我进去吧!” 外面阿玉的声音还在继续,苏珏低低咳嗽几声,把身子蜷起又展开。 冷硬的地面硌得苏珏骨头发疼,想翻个身又实在没有力气。 他不会死在这吧?!【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阴谋与阳谋(三) 帝划九州,始有荆州。 自北燕至西楚,荆州又称江陵城,地处荆江北岸,上镇巴蜀之险,下据江湖之会,扼守长江天堑。 所谓“士之避难荆州者,皆海内之俊杰也”。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它的治理者杜仲却是个懦弱无能的。 “王爷,陛下办了不少南阳郡的官员,您快拿个主意啊!” 荆州王府内,雕梁画栋,王府的主人杜仲正提笼架鸟。 听到手下人的禀报,杜仲并未有多大的反应 他肥胖的身躯缓缓转向说话的谋士卫桥,语气十分无奈。 “本王能有什么办法,他们贪污受贿,陛下自有处置。” “王爷,他们贪污受贿动了贡金,万一陛下因此迁怒您,那该如何是好?” 与卫桥的言色焦急相比,杜仲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摆了摆手,示意卫桥压低声音,他的宝贝胡锦鸟可受不得惊吓。 “陛下英明神武,怎会疑心于本王,卫先生多虑了。” 眼见杜仲要将此事揭过,卫桥不由得叹了口长气。 “王爷,即便您心怀坦荡,也请您写一封奏疏,向陛下表明惶恐和忠心。” 尽管杜仲“无能”,卫桥还是尽职尽责地替杜仲出谋划策。 当年的知遇之恩他从未忘怀,若没有杜仲,他早就死在牢里了。 “好好好,本王听卫先生的。” 杜仲肥圆的脸上露出笑容,他笑呵呵地拍了拍卫桥的肩膀,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起来像一个慈眉善目的“弥勒佛”。 “卫先生,这事就交给你了,等下和本王一起去看看新到的鸟宝贝。” 杜仲一向十分信任卫桥,很多文书上的事都交给他去做。 “必不负王爷重托。”卫桥深知杜仲的脾性,自然不再多说,点头称是。 他只希望荆州能相安无事。 …… 自从李书珩中毒昏迷,西楚军营群龙无首,王监军提议让陆羽暂时主持军务,不过很多人都不服。 陆羽一一进行弹压,他还要不时守在李书珩的帐内。 除此之外,刘勇等人一直盯着苏珏不放,陆羽有时是心力交瘁,分身乏术。 而阿玉没了苏珏的庇护,处境也很艰难。 他们都说阿玉来历不明,说不定是苏珏的同谋。 为数不多还相信苏珏的陆明时常维护阿玉。 此时阿玉提着竹篮走在陆明身边,她听说那日的茶叶和茶具都无毒,她和陆明要试着找出毒下在哪里,希望可以洗脱苏珏的罪名。 王监军走下台阶踱步过来,先是瞥了一眼一旁的陆明,又看向站在陆明身后的阿玉,“听他们说,阿玉姑娘是那个董大留下的,这几日一直想去看他,是吗?” 阿玉往前走了一步,“董先生不是坏人!” 王监军笑着走上前来,“阿玉姑娘,口说无凭啊。” 阿玉脸上尽是决绝之意,“我相信董先生,我们会找到证据的!” “阿玉姑娘,你不必如此激动,眼下董大还是待罪之身,你还是早些去后勤营的好。” 王监军这话轻描淡写,旁人乍一听还真以为他是为阿玉着想。 其实不然,军队增减人员都要由主帅批准,他没有这个权利决定阿玉的归属。 而且他明显知道之前后勤营干的是何种勾当。 阿玉默默攥紧了双拳,面色羞愤。 “王监军,阿玉姑娘的去留由主帅做主,您别越了体统!” 陆明挡在阿玉的身前,他一直看不惯这个王监军,别的本事没有,搬弄是非的手段可不小。 “小陆大人,军中自然是主帅说了算,我只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王监军一个挑眉,径直走开了。 与此同时,烧的迷迷糊糊地苏珏竟然慢慢清醒过来。 一个布包被扔在面前,里面滚出来两个冰冷的黑面馒头。 苏珏费力的撑开双目看了一眼,伸手捡起来一个就往嘴里塞,干涩的黑面馒头像沙石一样难以下咽,他低声颤抖道:“既然给我扔了吃的,就这么小气?连口水都不给?”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苏珏勉强咽下去半个馒头,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咳嗽着趴在地上缩成一团。 也不知李书珩怎么样了,别大腿还没抱稳,大腿先没了。 那这买卖也太不划算。 都到了这个时候,苏珏还有精力去想这些。 不过过了半刻,苏珏就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别的了。 他紧咬着牙关,伏在地上抱成一团,浑身都发颤,阴冷的营帐中,苏珏额头上的汗像是水一样大滴大滴的往下落。 再次陷入是昏迷之前,苏珏还惦记着眼下更重要的事是李书珩的毒怎么解。 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 陆羽和许攸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先后检查了当日所用的茶具泡茶用的水。 都没有任何问题。 于是几日过去,他们连歹人如何下的毒都不知道。 为了稳妥起见,许攸先是用雷公藤,金银花和穿心莲熬煮出催吐解毒的水给李书珩灌了下去,李书珩吐过之后脸色稍好一些,但仍是昏迷不醒。 “陆大人,这毒好生蹊跷,主帅脏腑经脉都无虞,但一直昏迷下去,怕是会耗尽精气而亡。” 许攸施针完毕,暂时吊住了李书珩的精气性命。 “什么毒这么古怪?”陆羽讶然。 “我暂时也不确定。” 许攸低头思考着,记得师傅留给他的医书上好像有此记载。 福至心灵,许攸赶紧翻开随身所带的布包。 那里面装着他师傅编写的医书。 果然,在那本医书上记载着有一种名为雪上一枝蒿的毒药,无色无味,却伤人性命于无形。 或许李书珩正是中了这种毒。 许攸兴奋异常,陆羽也是欣喜万分。 就在这时陆明匆匆走进了营帐。 “师傅,探子得到消息,元夏十万大军和大批粮草正往雁门关赶。” 听到这个消息,陆羽面色骤变。 若真是这样,到时元夏十万大军汇合,如此一来,双方人数差别过大他们很难取胜。 再者李书珩中毒的风声一但走漏至元夏,元夏趁虚而入,那他们就只有输了。 “陆明,你叫几个军中信得过的将领来,我有事相商。”陆明应了正要下去。 “陆大人,刘勇将军带兵去偷袭元夏后方,已经出去好一会儿了!”帐外有一小兵喊道。 “赶紧点兵出发拦住刘勇将军!”陆羽心中暗骂。 这个刘勇将军,向来是如此冲动急躁。 …… 夜色风霜,残月如钩。 “臣楚宗正,拜见太子殿下。” 楚宗正掠鬓正冠,在楚天佑身侧下拜行礼。 “叔父请起。” 楚天佑并未侧目,仍旧注视着宗庙的牌位。 “父王是不是已经下了决定?” 楚宗正脸色微变,“太子殿下!” 楚天佑轻轻吸了吸鼻子,楚宗正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落了泪。 “父王还是舍弃了我,对吗?” 楚天佑的声音沉静清冷,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叔父,父王他什么时候下旨?” “太子殿下……” 楚宗正站在楚天佑的身后,注意到楚天佑垂下的衣袖下,手掌紧紧握成拳头。 在楚天佑的记忆里,父王总是严肃的。 他自三岁起就跟着叔父和杨丞相学习。 为了能做好一个合格的储君,他日夜用功。 除了礼、乐、射、御、书、数,,他还有繁重的课业,以及各种筵讲,庭训。 这些东西几乎充斥了他的童年。 一年之中只有年节和生辰,他才能得假去休息。 他很想和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般同父母亲近,但看着御座上不苟言笑的父王,却是一句也说不出了。 君臣之义在他们这里似乎远远高过父子之情。 可父王应该也是爱他的,为他取名天佑,是取自承天之佑;他的字是为德,号为扶苏。 只不过父王对他的爱终究抵不过江山社稷。 所以他一点也不意外楚云轩会让他入鲜卑为质。 楚天佑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 宗庙内沉默良久。 楚宗正看着一身太子华服的楚天佑,心里莫名有些难过。 陛下对他的期望太高,交给他的担子也太重了。 突然,楚天佑眼睫微动,看向窗外,“叔父,御湖里的芙蕖可都开了?” 楚天佑慢慢站起身,说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楚宗正连忙道:“太子殿下,陛下在御湖里引了温泉水,芙蕖尽数开了。” 原来那御湖的满池芙蕖是楚天佑出生那一年,楚云轩下旨栽种的。 如今那芙蕖灼灼,已是第八个年头。 这一次冬日开放,大约是它们最后一次开放了。 …… 日光惨淡。 正如西楚军营如今的处境。 前路未卜,自己人还起了内讧。 此刻的练兵场上是剑拔弩张。 刘勇被反绑了双手,跪在地上,却挺直着胸膛,满脸不服。 “陆羽,今天你必须给将士们一个说法,主帅中毒,你不去追究那个董大;元夏贼人劫我粮草,杀我将士,你也不出兵;赵阔将军一片赤胆忠心,领兵抗敌,你却将赵将军抓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赵阔虎目圆睁,左手握着腰间的配刀,平日里一直稳重的他此时气愤非常。 “刘将军私自出兵,没有按军法杀了他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陆羽勾起一抹冷冽的笑,微眯着眼睛,年纪不大,却是不怒自威。 “陆羽小儿,你究竟是何居心!”赵阔痛心疾首。 “你八成也是个奸细!王爷和主帅对你恩重如山,你现在却恩将仇报,不是白眼狼又是什么!”刘勇破口大骂。 “来人,拉下去各打五十军棍。” 面对刘勇的辱骂,陆羽面不改色。 他刚说完,刘勇和赵阔就被几名士兵一左一右拖了下去。 “陆羽小儿,你恩将仇报!你这个白眼狼!” 刘勇和赵阔被拖着,扬起一路尘土。 陆羽也无心在留在这里,一挥衣袖,转身就要离开。 “陆大人,请留步。” 韩闻渊叫住了准备离开的陆羽,他初来乍到,眼里所见却甚是分明。 陆羽不是他们口中说的那样。 “韩大人,您有什么事吗?” “您这样做就不怕寒了将士的心吗?” “我做的无愧于心。” “陆大人,不好了,那个董大要死了!” 负责看守苏珏匆匆忙忙地跑来,一开口就让陆羽大吃一惊。 “什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阴谋与阳谋(四) 等陆羽等人赶到时,苏珏已经没了意识。 “怎么回事?”陆羽烦躁不已,转头看见了地上的馒头。 苏珏无意识地发出地低低呻吟,一丝鲜血沿着他的嘴角渗了出来。 韩闻渊站在帐外,好一个“畏罪自杀”。 “师傅,董先生起了高热!” 陆明走上前去,他三下五除二的解去苏珏身上的绳索,所触之处尽是滚烫。 随后赶到的阿玉一见苏珏的惨状,立马脸色灰白,她扑到苏珏的身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董先生……” 阿玉放轻了动作,小心地把苏珏唇角的血迹拭去。 这样轻微的惊扰似乎已经触动了不堪重负的神经,苏珏微微蹙起了眉,略略急促地喘息起来。 陆明按捺不住担忧:“师傅,这里太阴冷,快把董先生先抱出去吧。” 陆羽点了点头,径直将人抱到了自己的营帐,然后低声对陆明开口:“陆明,你好好看着董大,地上的馒头收好,我去请许大夫。” 陆明自然没有二话,看着陆羽大步离开,而阿玉再也绷不住心中担忧,跪坐在榻前凝神照看着苏珏。 另一边,在许攸的救治下,李书珩已经转醒。 “许大夫,这几日劳您费神。” 即便还很虚弱,李书珩靠着床头仍是仪态端华。 “主帅醒了就好。”许攸没有特别惊讶,他的医术不会出错。 “许大夫,董大中毒了,劳您去看看。” 陆羽掀开帷帐大步而进,他一进营帐就愣在了原地。 “主……主……帅……” “嘘……”李书珩向陆羽抬手示意,此事不宜声张。 “中毒了?把他也带到这来,我正好也有问题要搞清楚。” 许攸现在心里起了个疑影,只想快些得到证实。 陆羽转头看向李书珩。 “陆羽,听许大夫的。”李书珩轻轻点了点头。 “是。” 几人来得很快,动静太大,一路上都有人侧目。 “陆大人抱着董大,出什么事了?” “听说董大是畏罪自杀!” “这不是去主帅营帐的方向吗?”吴川腰上系着围裙,身后跟着几个伙头军。 “吴大厨,今日还是羊肉吗?” 冯杰掀起盖着竹筐的苫布,里面香味扑鼻。 “哪还有羊肉了,现在才十月,咱们剩下的粮草也就只能撑半个月的了。” 吴川摇了摇头,粮草不济,他们伙头军也是艰难,恨不得掘地三尺。 “这仗打得真是窝囊。”有人小声嘟囔了一句。 其他人一阵沉默,早就食不知味了。 …… 十月二十三,白雪纷飞。 今日是太子的践行宴,文武百官和宫中诸人全部到场。 纵使太子所住的建章宫奢华无比,面对如此奇耻大辱,每个人也都没了宴饮的心思。 当年册立太子之时,楚云轩倾尽几万奴隶之命在长安王城中建起了一座高有百丈的巍峨殿阁,里珍禽异兽数百,积蓄珍宝无数。 尤其是矗立中央的明光楼,琼楼玉宇,玛瑙砌成栏杆,明珠妆做梁栋,夜现光华,照耀瑞彩。 若是登临其上,便可俯视整个长安。 金风玉露,长夜未央。 李明月端着酒杯,俯瞰着城中千家万户点点星火。 既然太子要去鲜卑为质,那为何不见鲜卑使臣? 此事拖了半月有余,鲜卑又为何没有任何动静。 一切都太不寻常。 想到这里李明月有些心神不宁。 此时,自明光楼飘出一缕呜咽的乐声,和着山后的温泉流水一起,全都没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灼灼芙蕖在暗夜里摇曳着身姿,白雪落于其上,恰如血染莹白。 时辰已到,唯独太子楚天佑不见人影。 李明月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左等右等不见楚天佑的身影,楚云轩便派中贵人灵均去请,谁知中贵人灵均却带回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陛下,太子殿下,他……他自尽了……” “什么?” 楚云轩慌忙间打翻了酒盏,怎么会这样。 “快宣太医!” 一场践行宴以太子自尽收场,这是谁也没料到的。 御医们急忙赶到建章宫,个个言色焦急。 楚云轩急冲冲的推开楚天佑寝宫的大门,只看到从床榻至地上的落红一片。 看到楚天佑这副样子,楚云轩心痛欲裂。 他的太子是竭尽天下之力供养出来的金尊玉贵。 不该是如此苍白的模样。 站在门外的质子们不禁暗叹,当朝太子竟落到如此地步。 实在让人叹惋。 他们偷偷看了一眼楚云轩,只觉得造孽。 今夜,整个长安宫城灯火通明。 建章宫的青杏色纱帐层层挽起。 锦绣塌上,楚天佑眉头紧蹙,面色苍白。 他割了腕,留了书。 宁为九幽鬼,不做异邦魂。 端得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 御医来来回回地止血开药,终是救回了楚天佑。 只是前路如何,谁也不敢揣测。 长安城一时风雨飘摇。 …… 苏珏被安置在温暖的营帐中,帐子里点着火盆,烧得很旺,热得人有些受不住。 苏珏的身体渐渐从麻木中复苏回来,比温暖更先侵蚀他的是后知后觉的冷,然后就是更加剧烈的疼痛。 “到底怎么回事?” 昏迷了几天,李书珩一时还未理清现状。 “主帅,是这样……”陆羽一五一十说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听得李书珩面色凝重。 而许攸只是看了一眼便拿起那剩下的馒头检验。 果然,还是雪上一枝蒿。 许攸走过去替苏珏把脉,不过两、三息的时间,他便松了手,“和主帅中的毒一样,只是我现在有一件事还没搞清楚。” “许大夫,是什么事?”陆羽敏锐地察觉出其中的不同寻常。 “您昏迷之前喝的是红茶吧?”许攸向李书珩问道。 “没错,是九曲红梅,陈林将军送来的。” “那就是了。” “许大夫何故有此一问?”李书珩心里有了答案。 许攸抬起头,面容沉肃忧虑,“我师傅的医书上说,雪上一枝蒿毒性极强,但若只是单独进入体内,人是不会中毒的,要想毒发需要一样药引。” “什么药引?” 陆羽似乎有些豁然开朗,“是茶水,还是别的吃食?” “茶水,而且必得是红茶。” 几人一时静默,怪不得他们查了那么久都毫无头绪,原来茶水只是一个引子。 “可茶叶是陈林将军献给主帅的。” 陆羽惊诧万分,难道是陈林害得主帅? “陆羽,你先将这件事放出风去,然而派人去问询陈林将军。” 李书珩沉吟片刻,以他对陈林将军的了解,此人虽然中立懦弱,但绝不是作恶之徒。 “还有,本帅苏醒的消息不可走漏。” 虽然经历了一场生死,李书珩的头脑依然清醒。 “是,主帅。”陆羽领命而去。 这下营帐里只有许攸他们三人。 床上的苏珏虚弱之至,虽然许攸给他喂了解药,可还是高热不退。 李书珩倚在床头,思绪不停。 “世子,别去……” 苏珏这一声“世子”来得突然,李书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苏珏,眼中闪过难言的幽微情绪。 他怔了良久,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恍然。 苏珏公子,就做一回本帅的棋子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越来越不受控制。 不知消息从哪里传出,苏珏是雍州十二楼的玉华公子。 梁州王吴广陵被他迷得神魂颠倒,李书珩和他也早有往来。 而当年梁州王吴广陵出兵冀州就是为了向李书珩讨回这位玉华公子。 如今无端出现在军营,无非是李书珩在暗度陈仓。 而他之前所说的后勤营之时,如今在很多士兵眼里成了笑话空谈。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太不公平。 …… 此时,元夏军营内。 “大王。” 呼延庆跪在野利毛寿面前,将一封书信交递到他手里。 野利毛寿展开书信略略看过,嘴角勾起一道邪魅的弧度。 “很好,本王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鲜卑这次配合打得不错。” 呼延庆未敢多言,只是跪在那里继续问道:“大王,还要再加一把火吗?” “当然。” 野利毛寿点了点头,略一沉吟,接着道。“告诉野利将军,西楚那边继续盯着,随时与我军的探子保持联系。” “还有,告诉那人定要煽风点火,见机行事,他陆羽一个毛头哪里能压得住所有人。” “至于那个什么苏珏,死不死活不活的,没什么要紧。” 野利毛寿俯下身来拍了拍呼延庆的肩膀。“呼延将军,你是个聪明人,本王的意思,你应该很清楚。” 正如野利毛寿所说,呼延庆心知肚明,野利毛寿要动摇的是李书珩这支虎狼之师的军心。 …… 此后半月内,两军数次交锋。 西楚皆是失利,雁门关算是勉强保住。 元夏的野利将军兵分三路压向雁门关,让西楚军队苦不堪言。 不但如此,几次交手元夏都能未卜先知,准确的了解西楚的所有动向与谋略。 这让西楚陷入被动状态。 饶是李书珩这支久经沙场的冀州军,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陆羽始终是波澜不惊的态度,无论发生什么,只是每天按时按点的演兵操练,从不懈怠。 而自苏珏身份被人揭露,军中质疑之声愈盛,原来李书珩所说的以身作则只是一个笑话。 不让军营再设后勤营,自己却暗度陈仓。 之前的那些话被传的绘声绘色,再加上被压抑的久了,终是有人憋不住的爆发了。 “妈的,老子忍不了了!” “什么光风霁月的世子,就是个心口不一的小人!” “老子从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 “他们狼狈为奸,亏得我们还替他担心!” “刘勇将军和赵阔将军一片忠心,竟然被如此对待!” “狼心狗肺,陈林将军怎会下毒!” “吃了几场败仗而已,怎么如此心浮气躁,难道要让元夏趁虚而入吗?” 一道清冽如山泉金玉的声音从营帐里传出,一时静谧。 良久,是一只素白的手。 修长如冷玉的指尖将营帐的帘子拉开,随即从里面缓缓走出来一个身披银色貂裘的男子。 神清骨秀不过如此,哪怕过分苍白了些,身形微晃间也容易令人想起玉山将崩之态。 “你居然还有脸出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6、阴谋与阳谋(五) 流言的主角之一终于肯露面,霎时引起轩然大波。 “你居然还敢出来!” “你到底意欲何为!” “你这个妖孽!” 统领的百夫长孟文庄提刀冲到苏珏面前,冲着苏珏劈了上去。 苏珏侧身躲过,然后抽出陆羽的佩剑反手一掷,“呛哴”一声钉在了地上 孟文庄一惊,此人看着柔弱,却不可小觑,他直接将剩下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仗还未打就泄了军心志气,你们就是这样沉不住气的?” 苏珏的声音不大,却是一字一句挟风带势,他厉目在士兵中扫过一眼,军中霎时鸦雀无声。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们指手画脚!” “没错,你就是个任人玩乐的小倌儿!” “你话说的好听,我们陷入此种境地,你才是罪魁祸首!” 士兵们群情激愤,都不满苏珏还留在军营。 一旁的陆羽出声厉喝,“苏先生现在是我们的军师,你们眼里还有军规军纪吗?” “军师?” “他怎能做军师呢?这把我们西楚的军威置于何地?”孟文庄瞪大了眼。 “陆大人,他怎么能做军师呢!” “对啊,他不过是个小倌儿,谋害主帅的嫌疑也没洗脱,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见士兵个个不服,苏珏依旧是一派的波澜不惊,神色平静的望着眼前愤怒的士兵,淡淡道了句。 “你们说完了吗?” 孟文庄上前一把揪起苏珏的衣领,疾声怒吼:“你这个妖孽,扫把星!” “你不配待在军营!” 身后的人应和着孟文庄大声咆哮,一时间振聋发聩。 苏珏却也不做反抗,动作平缓的拿开了孟文庄扯着他衣领的手,心平气和的问了一句。 “你们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 孟文庄冷笑一声,指着苏珏挟枪带棒的便是一番抢白:“从你跟着我们来到雁门关,我们就一直不顺,之前冀州军从无败绩,如今却让人欺负成这样,还丢了粮草,主帅也昏迷不醒,这都是因为你!” “原来是这样……” 听闻此言,苏珏竟是笑了一下,望向孟文庄的眼神仍是毫不退缩。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们的失败为何要强加于我?” “无论你说什么,我们都不会信的,因为你,陈林将军无端被疑,你好歹毒啊!” “你定是个奸细!” 苏珏耐心的听他们说完,无奈勾起嘴角摇了摇头。 “所以,这便是我罪无可恕的缘由?” “对!!” “我明白了。” 苏珏往前走了一步,不闪不避直对上愤怒的士兵。 “当初是你们主帅亲自找到我,让我从军的,按照你们听到的,我和主帅是旧识,那为何要下毒谋害主帅呢?动机如何?目的又是什么? “还有,茶叶是陈林将军送的,许大夫也说了,茶水不过是引子,真正的毒下在哪里,谁也不知。若我真是奸细,早就假死离开了,为何还要留在军营受你们羞辱? “这……” 孟文庄一时语塞,不由吞了口口水。 “你们口口声声说英雄不问出身,如今却一再羞辱于我,无外乎是因为你们吃了败仗!” “我……” 士兵们被他逼得无话可说,苏珏却还是不依不饶,又开口说道:“正如陆大人方才所说,你们眼里还有军规军纪吗?” 苏珏字字珠玑,每一句话都正好切中要害。 他的声音不大,不过话语中却是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很快躁动的士兵已不再那般激动,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半天没说话的陆羽面露赞赏,这才开口道:“苏先生,如今我军粮草不济,你若有办法筹措到粮草,大家自然也就信服了。” “哼,他能有什么办法?” “好,此事苏某应了。” “三天,我只给苏先生三天时间,苏先生能做到吗?” 苏珏抬起手跟陆羽抱拳,斩钉截铁的应道:“定当不负重任。” “好!” 陆羽这才转过身去,厉目扫过这群士兵,沉声道。 “苏先生既然应了这差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但愿他能做到。” “哼!” 士兵们还是不忿,却不再吵闹。 “那我再问你们,军规第十条是什么?” “陆明,你来说!” “是!” “军规第十条,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者,军棍一百!” 陆明的话掷地有声,然后冲着陆羽一抱拳。 陆羽点点头,转而又向着孟文庄等人道。 “孟文庄,你身为百夫长公然带头闹事,你需受一百军棍,其余者各五十军棍,若有再犯者,定斩不饶!” “是!” 陆羽话音一落,孟文庄等人就被拖到了校场正中。 一时间校场上尽是之声,不多时孟文庄等人已是皮开肉绽。 在众人没注意到的地方,那群士兵里有人的眼里倏地滑过一道精光,一闪即逝。 主上果然是料事如神,接下来要尽快行动,准备下一步了…… 不过这个孟文庄,也太不顶用…… …… 自那日太子楚天佑自杀,西楚王城一直笼罩在阴云之下。 张皇后悲痛欲绝,本来已经痊愈的身子又一病不起,而楚云轩一直守在建章宫,连朝也不上了? 建章宫内,金笼里的安神香静静的燃着,楚云轩坐在楚天佑的床边,神思恍惚。 他这次是不是错了。 他想算计的是李明月,不是他的太子。 “陛下,您休息一会儿吧。”中贵人灵均跪在楚云轩的身侧,满目心疼。 “灵均,鲜卑使臣可有上书?” 楚云轩并没有应答,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放不下他的江山。 “鲜卑使臣已到了驿站,一个时辰前递了国书,明日就要接二公子去鲜卑。” 从头至尾,中贵人灵均都是清楚楚云轩的筹谋的。 可太子无辜。 “半个时辰后去传李明月,他应该去履行使命了。” “是,陛下。” 中贵人灵均没有多问,只是临走前又多加了些安神香。 “佑儿,父王……” “错了”二字终究没有说出口,楚云轩看着楚天佑苍白至极的脸庞,心里只闪过一瞬的不忍。 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梦到儿时。 因为安神香的作用,倚在床边的楚云轩有了困意。 又是白茫茫的一片,然后目之所及,是多年前的青州王府。 他看见母亲就坐在荷花池边的栏杆上,“云轩,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啊?” 还是孩童的他一心只想着去放纸鸢,夫子布置的课业还未完成。 况且他还与夫子起了争执。 “母亲,我还没……” 听到母亲在叫他,他低着头,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 “臭小子,夫子都告诉我了,你今天的课业根本没完成!” 浑厚硬朗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打断了他的话,是他的父亲。 “我觉得夫子说的不对,他说天下为一家之姓,我却觉得若德不配位就该能者居之!” “云轩,这话可不能乱说!”母亲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巴,这种大不敬的话若是传出去,是要杀头的。 父亲沉默了半晌,没说话,他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告诫他,“云轩啊,有些话心里明白知道就好,不要和人论一时的长短,世人往往只看结果。” “父亲,我知道了……” 那时楚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只看结果吗? 画面不断变换。 莹莹的宫灯在他的脸上划过几道忽明忽暗反光。 他看见青州王府里的其乐融融。 他看见他依偎在母亲怀里,静静地听着关于父亲的过往。 少年热血,雪夜轻裘,逐敌千里,又练得一身好本领,拱卫北燕王城。 他还看见,青州王府的日升月落,一日三餐。 这是常有的梦,是很好很好的旧事,他再熟悉不过的。 如此,他便放下心来,不自觉地跟着这个梦走。 只是下一刻并无任何温情在侧。 青州王府里血光满天,父亲被押解到镐京王都等候发落。 一个月后,他们等回了父亲的尸首,白布上满是从父亲身上透出的鲜血,已然干涸。 他们说天子相信父亲生了谋逆之心,赐梳洗之刑。 但天子感念青州世代尽忠,不株连九族,只是收回一切尊荣。 诺大的青州王府风雨飘摇。 那一日,他望见一身嫁衣悬梁自尽的母亲。 他不敢去看,只有远远一瞥,大红素白交织,他满心悲痛倾泻而出,又悲又痛。 他再也没有家了! 楚云轩像是从高处坠下,惊起一阵虚汗,便猛然醒了过来。 “父亲!” “母亲!” 楚云轩于梦中惊醒,梦中的余韵未消。 他下意识的以为还是那段晦暗不明的岁月。 而那些至暗至明的时间里,原都是他独自支撑的。 从满心仇恨,一无所有到君临天下,他付出了太多。 “陛下,雍州王世子落水了!” 建章宫外传来一声惊呼,楚云轩从梦中猛然惊醒。 “来人,去长安宫!” 楚云轩立马披衣起身。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然后转头看向床上昏睡着的楚天佑,或许这次筹谋还能意外收获也说不准。 …… 阿玉默不作声地坐在苏珏的营帐里,隔着灯火葳蕤,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苏珏。 屋内寂静无声,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定感爬上心头。 “苏先生……”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阿玉从别人口中知晓了许多事。 无论眼前人是苏先生还是什么董先生,都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生命里的一束光。 若没有苏先生,她早就落入泥潭不得翻身。 “阿玉,谢谢你,为了我,第定是受了不少委屈。” “苏先生知道?”阿玉讶然,眼里闪着泪光。 “我听见了你的声音。”苏珏点点头。 “苏先生,我……”阿玉脸上带了薄红,她早就心属眼前之人了。 苏珏一眼看出阿玉的心思,“阿玉,你是好姑娘,等你见过了更多的繁华人世,自然会有更好的归宿。” 苏珏这话说的委婉,阿玉却听得十分明白。 他们这是襄王有梦,而神女无心。 阿玉福了福身,笑着说道:“您说的我都明白,可您教也过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说完,阿玉提着送饭的篮子径直离开,徒留苦笑不得的苏珏摇头叹气。 这话可不是这么用的! 算算时间,苏珏该去李书珩的营帐了,外面既然传成了那个样子,索性他们就多演一出戏。 等到了半夜里。 李书珩本已经睡下,不多时却被身侧的声音惊醒。 于是李书珩下意识地抽出枕下的佩剑,借着床前的烛火,他看清了那道身影。 “玉华公子你……” 只见苏珏裹着棉被,手里捧着馒头吃的津津有味。 “呵呵,有些饿了……” 苏珏没分给李书珩一个眼神,满心满眼都是手里的馒头。 虽然有些硬了,好在味道还不错。 见苏珏吃得香甜,李书珩没忍住问道,“玉华公子,你不需要纤体吗?” “不需要。”苏珏摇了摇头,顺手顺走了床前桌子上的果干。 “那你要是发福了怎么办?” “我价高,一般人见不着我。”知道李书珩话里的意思,苏珏回答的坦然。 “暂且不说这个,玉华公子今日应了筹措粮草一事,你可是有了眉目?” 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李书珩暗自愧疚,赶紧转移了话题。 “我打算去并州的广武城碰碰运气。” “你是打算去王氏借粮?” “嗯。”苏珏点了点头,馒头正好也吃完。 “王氏是八大世家之一,实力雄厚,也只有他们有能力支持朝廷的军队。” 黑暗中,李书珩微微蹙起眉头。 “不过王氏在广武城中势力太盛,方方面面尽数掌握在王氏手里,苏先生此行怕是不会顺利。” “那可说不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7、筹粮并州(一) 多年以后,李明月仍然记得这日的情景。 马车从王城出来的时候天未破晓,月色还未从碧空落下,高大巍峨的王城被白雪覆盖。 天地间漆黑而寂静,城门口伫立的石兽虽是死的,看起来却像随时要张口把他吞吃入腹一般。 李明月冷静地把目光从石兽身上抽离,他不断想起昨夜发生的种种。 宗政言澈落水,伺候的宫人只说是意外。 可据他所知,宗政言澈是熟悉水性的。 带着满腹的疑问,他和江文山见到了宗政言澈。 那时的宗政言澈气若游丝,太医说是因为风寒勾起了心疾,他们来来回回的施针开药,榻上的宗政言澈依旧不见好转。 再然后,楚云轩于北辰殿内召见了他。 那位承文将军也在。 “李明月,如今太子病重,鲜卑使臣已在驿馆,你可愿意代太子去鲜卑为质?” 楚云轩开门见山,完全没给李明月开口的机会。 “而且鲜卑已经点名让你为质了。” 殿内烛火摇曳,李明月跪伏在地,神色晦暗不明,心下一片了然。 “启禀陛下,臣愿意入鲜卑为质。” “如此,便是国泰民安的好光景了。” 承文将军手持拂尘,颇有仙风道骨的味道。 “好,寡人没看错你。” 楚云轩露出莫名的笑意,“李明月,明日一早你便随鲜卑使臣出发。” “是,陛下!” 楚云轩看着跪在地上沉默的李明月,看着他泛白的指骨捏紧,长长的眼睫细碎的颤抖。 这一瞬间,楚云轩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若此时跪着的是燕文纯,他只会更畅快舒心。 燕文纯,你的好日子过得太久了。 临行前陛下再三嘱咐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谨记臣子的本分。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所有人就都在陛下的算计中了。 什么太子为质,不过是个让他名正言顺,心甘情愿的幌子罢了。 这样想着,城外传来三声鸡啼,天已开始透亮。 此一去,便是归期无定。 遣送质子的人马跋涉千里,中途也曾休憩几回,但李明月却几乎未曾合眼。 快马加鞭,李明月很快便到了鲜卑。 城门外人来人往,泥泞和潮湿让朝歌这座被阴云笼罩的城池愈发显得阴晦不祥。 入了城门一路向东,成千上万衣不蔽体形容枯槁的奴隶正在建造着那座即将用于祭祀鲜卑天神的高台。 李明月看了一眼,只觉得满是罪孽。 马车摇晃着前行,终是到了鲜卑朝堂。 伴随着庄严肃穆的钟鼓之乐,大殿的殿门缓缓打开。他望着被数十名宫人咬牙合力才缓慢推开的殿门,心里格外的平静。 “西楚质子到!” 鲜卑王的苍老声音自大殿最高处响起:“你就是李元胜的儿子?” “家父乃是冀州王。” 彼时李明月仪态端华,双眸平静中泛着光泽,既有少年郎的明俊,亦有孩童的纯净。 本来肃穆的朝堂,所有不约而同屏息了一须臾。 “好、好、好,不愧是李元胜的儿子……” 鲜卑王抚掌而笑,当年他与李元胜可是劲敌,如今故人之子就在眼前,实在教他恍惚。 “拓跋将军,你带着二公子去见见太子吧。” “是,大王。” 鲜卑王所称的拓跋将军正是当年和穆羽交手的拓跋宏。 他仔细看了李明月半晌,只觉得穆羽和李明月的眉眼间有些许相似。 李明月察觉到拓跋宏炽热的目光,表现的越发坦然。 “二公子,请吧。” 拓跋宏于前侧带路,李明月跟在他的身后。 太子的宫殿是典型的鲜卑风格,金银交错,奢华无比。 而在宫殿的最中央是一个巨型演武场。 这也可见鲜卑尚武的传统。 演武台四周关着各样珍禽猛兽,远远地就能听到野兽的嘶鸣声,配着树叶间森森的虫鸣声,没有人声只有禽兽声,确有几分让人胆寒的恐怖。 这与当年在上林苑见到的猛虎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此时,林内响起一团响动,李明月正觉不对劲之时。 只听“嗖”的一声闪着寒光的暗箭挟着劲风从幽黑处发出,李明月侧身躲避,面颊还是被箭尖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口。 李明月扭头一看,拓跋宏竟然也消失了。 他警惕地眯起眼睛攥手成拳,只见一个的从密林幽黑处走出,道:“你就是父王常念叨的李元胜的儿子?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只见那人仪表翩翩,气度不凡,看向李明月的眼神却是趾高气扬。 李明月平静回礼道:“太子身手不凡,若有雅兴我们可择日切磋讨教。” 李明月的知书守礼倒让鲜卑太子讨了个无趣,“好啊,这可是你说的,本殿记住了!” 鲜卑太子收起弓箭,招呼一众随从远去。 李明月心里暗想,这位太子,还真是半点心思也藏不住。 …… 将近年关,雍州上下都忙碌起来。 十二楼每日迎来送往,也比往日更热闹了些。 只是苏珏不在,大家忙碌了不少。 气的季大夫再次破口大骂。 傍晚,沈爷回到十二楼,青莲先生披着狐裘抱着暖炉坐在院子里看着沈华练剑,“沈华很聪明,过个一年半载都能打败你了。” 沈爷点点头,沈华痴迷武艺,整日在十二楼练剑,她说她想快一点强大起来。 所以沈爷回来的时候沈华正在练新学的招式。 风雪纷飞,瘦弱的沈华剑意凛冽如冰。 “师傅。”沈爷对着沈爷行礼。 沈爷脸上带着笑意,“练了这么久,和小暑儿她们休息一会儿吧。” “是,师傅。” 沈华离开后,青莲先生出声叫沈爷陪她走走。 两人行至瞿溪亭时,早有机灵的小丫鬟将亭中的炉子生好。 所以青莲先生和沈爷此时围在炉边,并不觉寒冷。 十二楼的人都是有眼力见儿的,谁也不凑上来。 青莲先生转头要落座时候见那人的肩头落了不少雪花,她停了动作,柔声道,“梦溪,别动。” 她抬手,素白的手指轻轻将沈爷身上的雪花拂落,指尖留下晶莹的水滴。 二人不过咫尺,抬头怕是就要撞在一起。 两人靠得极近,近的沈爷感觉到了青莲先生的呼吸喷洒到了自己的脖颈上,有些酥麻,还有些痒。 沈爷一时并未反应过来,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喊了一句:“先生……” “梦溪,你肩头落了雪。” 青莲先生后退一步,仔仔细细的把人看了一通,直看的人脸上泛红才说道: “梦溪,雪化了会弄湿衣物的。” “多谢先生。”沈爷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任由青莲先生动作,气氛莫名有些旖旎。 待青莲先生收回手,沈爷也伸手上前,同样小心仔细地给青莲先生清理衣服上的雪花。 “这样的日子真好啊。”青莲先生不由得感叹。 她的前半生风雨飘摇,很少有这样安稳的时刻。 两世为人,她想得到的已经全部得到。 对青莲先生来说,一切都顺心隧意,如今只盼着余生安稳。 “以后会有很多这样的日子的。”沈爷默默握紧了青莲先生的手,一如多年前他们相依为命时一样。 “但愿如此吧……”青莲先生不动声色地依偎在沈爷的肩膀处,只觉得温暖异常。 时间安稳,没有比这更好的归处了。 …… 这日正午时分,苏珏带着陆明乘着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并州广武城。 因为战事不休,行人稀少,守城的差役们都有些昏昏欲睡。 忽而守城的将领远远的看到有一队人马向着并州而来。 负责巡城的守将觉得有些奇怪,自是不敢妄开城门,只得先立于城楼上朝底下远远的喊话。 “此处是西楚并州广武城,来者何人?” 须臾,马车已到了城楼之下。 然后就见从马队中出来个一袭青衫的男子,手中举着刻着的冀州的令牌冲着他们朗声道。“在下乃是军师苏珏,奉主帅之命。特来此地筹措军粮。” “苏珏?” 守将讶然,而他身后的士兵听到这个名字,也是瞬间便涌起一阵躁动。 雁门关的种种流言早就传到了并州,他们颇带好奇地打量着苏珏。 果然和传闻中一样。 “原来如此,苏先生请进。” 那守将自城楼而下,打开城门将苏珏和陆明迎进城内。 “这位将军,多谢。” “苏先生不必如此客气。” 守将眼神飞速的将苏珏全部打量了一遍,神色间尽是防备和不屑。 苏珏心中明了,面上倒也不动声色,只是对那守将笑了笑,缓声又道:“如今战火连天,不知并州可好,苏某初来乍到,总要先行拜会过老家主才好。” “这也是应该的,请随我来。” “多谢。” 此时王氏家宅的一处佛堂。 家主王孝全手握佛珠,一动不动虔诚地诵经咏佛。 片刻之后,家仆从外面一路小跑进入佛堂,伏在他身旁轻声道。“家主,军师苏珏求见。” 王孝全倏地睁开眼睛,眼中骤然间亮起凌厉的光芒来。“苏珏?” “正是。” “不见,请他回去。” 片刻后,家仆传来了家主的原话:“苏先生请回。” 正如苏珏所料,他们吃了个闭门羹。【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8、筹粮并州(二) “苏先生,请回吧。” 料到王氏家主不会见他的苏珏淡然一笑,丝毫没有被拒的不快,“陆明,我们走吧,改日再来拜访老家主。” “不是,苏先生,我们是来借粮的,现在去哪啊?” 陆明有些不明所以,筹粮紧迫,怎么苏先生一点也不着急呢? “广武城如此繁华,我们且好好逛逛。” “逛街?”陆明更加不解。 “陆明,走。” 苏珏拉过还在怔愣的陆明大步离开。 “关门!” 身后传来管家故意提高的声音,苏珏不以为意,羞辱他受得多了,这根本不算什么。 从王氏府宅前出来,苏珏果真带着陆明逛起街来。 这广武城的确繁华热闹。 商铺店肆随处可见,各色商品琳琅满目,人群熙熙攘攘。 苏珏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回身向陆明问道,“陆明,你可知道为什么广武城一个边陲小城如此繁华?” “有王氏在此经营,自然富庶。” “这是其中之一,并州是边境苦寒之地,一开始人口并不多,远远比不上其他几州的富庶,所以并州的文化水平很低,即便是有些贵族地主也只是识字的程度,更遑论这里的百姓了。” “那并州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呢?” 苏珏的话勾起了陆明的兴趣,继续追问下去。 “并州王重视教育,兼具农耕和畜牧,促进民族融合,而太原王氏到来之后,又带来了中原的先进文化,自然而然就发展起来了。” 苏珏侃侃而谈,说到最后,糖葫芦也只剩一根竹签。 “苏先生好厉害,什么都知道!” 陆明露出崇拜的表情,除了主帅和师傅,他最佩服的就是苏先生了! “所以啊,你要多读书,将来文武双全!”苏珏笑着摸了摸陆明的脑袋,嗯,手感不错。 “苏先生,我们再逛逛吧!” “好啊” 一路上苏珏出手阔绰,再加上容貌俊秀,引得路上的小姐姑娘频频侧目。 “苏先生,你真有钱!” 陆明不由得一边感叹,一边把东西都打包好挂在马上。 “小意思,你苏先生我在雍州日进斗金不成问题,甚至什么都不做就有大把的银子。” 说这话的时候苏珏虽然面上笑着,可心里满是苦涩。 他不是因为身份自卑,而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这个时代的人。 他现在就是一边享受着既得利益,心中又放不下新元纪的思想,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矛盾体。 时间越长,他就会被同化的越彻底。 “苏先生,你怎么了?” 方才还兴致勃勃的人一下子就低垂了眉眼,陆明敏锐地察觉到苏珏情绪的变化。 “没什么,我在想主帅他们如何了。” 苏珏丢开那些,脸上又恢复了方才的笑容。 “苏先生,快到晌午了,我有些饿了。” 陆明赶紧岔开话题,他知道苏先生的身份,再说下去,岂不是惹苏先生不快? “走,苏先生带你去金樽楼吃顿好的。” 早在来并州之前,苏珏就打听的清清楚楚,广武城有家酒楼,名叫金樽楼。 据说这家金樽楼菜色一绝,百里飘香。但凡是在金樽楼吃过饭的,没有一个不赞不绝口的,就连回头客都要提前预约才能有席面可吃。 与此同时,王家佛堂里檀香缭绕。 这里寂静而空灵。 烛光下之下,朦朦胧胧中只见一尊神像高踞神龛之上,王孝全依然在闭眼礼佛。 “怎么,走了?” “回家主,走了。”管家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 “不过如此。”王孝全轻笑一声,随后又口念佛陀罪过。 “无论他何时来,你就只说不见。” “是,家主。” …… 自从上次交手,元夏安静异常。 可西楚军营却面临着极大的挑战。 粮草告罄,日常伙食只能减半,再加上接连吃了败仗,几位将军轮番遭到打压猜忌,将士们士气低沉。 “不能给兄弟们报仇,这样窝囊的日子,我真是过够了!”孟文庄握着拳,因为太用力,指关节都泛着白,脸也因为愤怒涨的通红。 路过的许攸一惊,军中已经不安到此种地步了吗? 如果再有一阵东风,这把火就彻底烧起来了。 到时兵败如山倒,他们该如何应对? 而就在苏珏离开后的半个时辰,陆羽遇刺,虽然陆羽平安无事,刺客也被当场抓住,但那刺客当场自尽,什么信息都没有得到。 如此一来,西楚军营更加戒备森严。 任何人进出军营都要接受检查。 军令一经下达,西楚阵营立即进入高度戒备状态。 各个关卡、哨点的守卫的人数增加了一倍,巡逻时间也由一天三次增加到了五次。 同样,夜里换岗次数也增加了一倍,各个军营的主将也须在夜里入睡之前清点各营人数,包括伙头军后勤营。 所有人不得以任何事由靠近雁门关的关口。 单就这一点,刘勇赵阔等人提出了异议。 “陆大人,你这样草木皆兵,大家人困马乏的,这仗还怎么打?” “主帅还在昏迷,若出了什么差池,你们能担待得起吗?” 陆羽面色凝重,直接驳回了二人的争辩。 “我们这般做派,这与缩头乌龟有什么区别?窝囊成这样,真是让人晦气!” 刘勇怒目圆睁,他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杯应声碎裂。 “陆大人,恕我直言,当下粮草告罄,你就那么相信那个什么苏珏,万一他筹不到粮草,我军还拿什么和元夏打?” 与刘勇的暴躁相比,赵阔还算冷静,直觉告诉他,如今的形势没那么简单。 “两位将军,稍安勿躁,好戏还在后面。”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响起,刘勇和赵阔对视一眼,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主……主帅……” …… 金樽楼里,宾客满座,热闹非凡。 苏珏和陆明在二楼的雅阁里,倒是十分安静。 “苏先生,我刚才听他们说,这家酒楼是要提前预约的,那我们?” 陆明坐在雅阁内,心下充满疑惑。 “反正我们付了钱,你就安心等着吃饭吧。” 苏珏拍了拍陆明的肩膀,心中同样疑惑,面上却不显。 方才他们进来时,负责酒楼运营的管家直接将他们带到了这个雅阁,这其中定有蹊跷。 这时,雅阁的门被推开,外头进来一群衣香鬓影的小丫鬟,她们步伐轻盈,手中端着一盘盘色香俱全的美味佳肴。 苏珏不由得两眼放光,边关苦寒,他好久没吃到什么美味了。 桌子上很快被摆满,小丫鬟渐次退去,门也被带上。 “苏先生,能吃吗?”陆明咽了咽口水,却没有动筷。 “且等等。”苏珏从衣袖中拿出两支试毒牌,另一支递给了陆明。 “先验一验。” “好。”陆明点了点头。 二人一阵动作,所幸饭菜无毒。 就在这时,之前那位接待他们的酒楼管家走了进来。 陆明:有点尴尬…… 苏珏:不会吧,真要把我们赶出去? “两位贵客,我们老板说了,二位的一切费用都由我们金樽楼来出。” “还有,我们老板知道您二位还没有住处,若是不嫌弃,我们金樽楼已为您二位准备好了房间。” 酒楼管家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个,礼数周全,全程未多说一个字。 “敢问老板贵姓?”苏珏心中的疑团更多更甚。 金樽楼的老板为何要这么做,他到底有何目的。 “恕我不能奉告,不过二位放心,我们老板是个顶好的人。” 管家行了礼,直接告退。 待管家走后,苏珏夹了个香喷喷还热乎着的鸡腿递给陆明,“快吃,正长个呢,吃点好的。” “苏先生,到底怎么回事,这金殿楼的老板和您是旧识吗?” 陆明接过鸡腿,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呢? “我也不知,不过方才我们也验了,饭菜无毒,放心吃吧。” “苏先生,我怕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无事,先吃饭。” “哦……” 陆明心有戚戚,没敢多吃。 所以小半桌席面都被苏珏给吃了,他开始换一种方式,慢条斯理的进入收尾工程。 “陆明,放心吃,你看我吃了这么多,什么事都没有。” 陆明:我真的怕啊…… 酒足饭饱,苏珏和陆明顺利地走出了金樽楼。 “苏先生,我们晚上真要回来住吗?” “当然,人家如此抬举,我们当然不能不识抬举。” 苏珏倒要看看这金樽楼在耍什么花招。 “那现在我们去哪啊?” “我们再去拜访一下老家主。” “啊?” 陆明懵了,这是什么操作? “还愣着干什么,走啊。”苏珏伸了个懒腰,吃得有点多,他有些困倦。 待二人走后,金樽楼的老板才现了身。 “一别数年,他风采依旧啊。” “老板,您与他之前认识?” “算不上认识,只是有过些许缘分。” 老板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而正如苏珏所说,他与陆明再次出现在了王氏府宅的门口。 “我们想拜访一下老家主。”苏珏脸上挂着笑意,形容十分得体。 “家主说了,不见。”管家站在门口,眼都没抬。 “那我们晚饭后再来。” “随你。”管家语气十分不耐。 “陆明,我们走。” 陆明:???? 苏珏带着陆明又在广武城逛了半晌。 晚饭前,二人再次来到王氏宅府。 “我们想要拜访一下老家主。” 护卫:怎么又是你? “不见。”管家语气更加不耐。 “那我们明日再来。” 陆明:????【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筹粮并州(三) 凛冬时分,雪是神圣而纯洁的。 一夜过去,长安城内皑皑一片。 这是来长安的第三年,江文山站在殿内眺望着殿外。 他身形颀长,就如冬日里苍劲的松,傲然于世,绝不肯因风雪洗礼而折骨。 好友李明月骤然入异邦为质,最小的宗政言澈性命垂危。 就连太子殿下也因不愿受辱而自杀保全名节。 变故太多,太快,正在一点一点消磨他们的意志思想。 所以九侯质子现在如同惊弓之鸟,他们不知何时就会遭遇横祸,只盼着明哲保身,能等到归家之时。 好在太子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宗政言澈还在鬼门关前徘徊。 太医们尽数围在长安宫,却还是无能为力。 “世子,您快去看看吧,雍州王世子怕是不好了……” “怎么会?”江文山不可置信,明明只是落水而已,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呢? 从来步伐沉稳端庄的江文山第一次跌跌撞撞地由宫人搀扶着行进。 那人的宫殿里满是苦涩难闻的药味。 宗政言澈勉力睁开眼睛,纤细的手指颤抖着抓住江文山的衣袖问道:“文山哥哥,我想回家……” 江文山看着床榻上的宗政言澈心如刀绞,前几日还兴致勃勃要带着他们去雍州的人此刻面色苍白。 还未长成的身体蜷于锦绣堆中,仍然掩盖不住灰败的生命。 他哽咽着说道:“快了,伯父就快来接你回家了……” “父亲,真的要来了吗?” 宗政言澈的眼泪从惨白的脸上划落,手中揪着江文山的衣袖不肯放手。 “小时候,父亲常常抱着我在王宫里放风筝,文纯哥哥总是笑着将风筝线剪断,我在一旁咯咯地笑。 再大一些,父亲的身体就不好了,可他总是陪着我放风筝,他说风筝总会有自由的……” 提到父亲,宗政言澈先前半眯着的眼眸顷刻间有了神采,他拉着江文山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着他还不满十五岁的过往。 江文山一直默默地听着,纵使这些话里提到了北燕,提到了末帝燕文纯。 “文山哥哥,你知道吗,文纯哥哥可好看了,他什么都会,每次父亲带我去王宫,他总是带着我玩,可后来他成了北燕之主,他就再也没笑过了……” “自我记事,父亲的身体就一直不好,遍访名医也无济于事,不过这并不妨碍父亲对我的爱……” “我没见过我的母亲,不过父亲说,她是个极温柔的人……” “我们来长安三年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 “明月哥哥为什么要去鲜卑为质,他还会回来吗……” 宗政言澈说的断断续续,床前围着的太医冲着江文山摇了摇头。 “言澈,你太累了,听太医的话,好好休息,好好吃药,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江文山的声音沙哑,他知道他们这些人从不知归期。 “好,回家,我们回家……” “父亲,我们……我们去放风筝,好不好……” 宗政言澈挣扎了一下,却无力动弹,之后缓缓合上了双眼。 西楚贞顺元年,雍州王世子于十月十六日薨。 宗政言澈终此一生,不过十五。 宗政言澈,你来此人间一遭,值得吗? …… 一连几日,苏珏都是带着陆明一日三次前去拜访王氏的老家主。 “家主说了,苏珏公子不必再来,不见。” 管家每日都要将这句话重复三次,苏珏从来都是笑脸相迎。 “陆明,天色已晚,我们回去吧。” 苏珏微微欠身,再次带着陆明离开。 二人穿梭在人群之中,这已经成了他们每日固定的消遣。 “各位公子小姐,瞧一瞧,看一看,都是好东西啊!” 熙熙攘攘中,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叫卖着,苏珏停下脚步,然后视线停在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位上。 “这位公子,老朽这的东西可都是独一无二的。” 老人的唇边挂着和蔼慈祥的笑,那双饱经人世沧桑的眼睛却清明异常,有着看透世间疾苦的超然。 苏珏随便挑起几样小玩意看了起来,小摊上的东西都很普通,他对这些东西实在不感兴趣,对老人谦意的笑笑。 “老人家,这木偶是?” 苏珏正准备走,却被一个小木偶人吸引了目光,他拿起木偶,仔细端祥起来。 木偶被雕刻的栩栩如生,是神话里的青女。 “请问,这木偶人是您自己做的吗?” “是的,老朽照着画上青女娘娘的做的。” “这木偶我要了。” 不知怎的,苏珏觉得这木偶和阿玉很是相配,回去时正好送给她。 那日离开,阿玉红着脸将一枚同心璎珞送给他。 这是他在这个时空第二次收到同心璎珞。 第一次是苏玉送他的,那是一年除夕。 他记得。 “苏先生,希望您能早日归来。” 阿玉那张因羞涩红的脸在他的眼前不断出现。 慢慢的,阿玉的脸与苏玉的脸重合。 不,她们不是同一人。 “可以,可以。” 老人应答的声音将苏珏拉回现实,街上灯火渐起,似乎真的在催促他的归期。 “麻烦您帮我包起来。” 甩开方才怪异的想法,苏珏暗自气恼,苏玉是苏玉,阿玉是阿玉,不能混为一谈。 “好,公子定是送给心上人的吧。” “不,不是心上人。” 苏珏矢口否认,那老人却是微微一笑将包好的木偶递给苏珏。 逛完了街,苏珏又带着陆明回了金樽楼。 宴席间苏珏被楼下说书的声音吸引,仿佛是和老家主有关。 苏珏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然后从钱袋里摸出一小锭金子直接朝楼下那赏银锣里投去。 陆明:苏先生,你这是暴殄天物!!! 这般的出手阔绰让众人都是一惊,他们下意识好奇的抬头朝上头看去。 只见楼上的人被珠帘遮住半张脸,却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 那眼里揉碎了星辰万千,说不出的动人。 露出的衣袂上是精致繁复的暗纹,上乘的苏绣锦缎,也叫人瞧出家世不俗。 楼下大堂里的说书人遥遥一拱手:“谢这位公子打赏。” “您且继续说。” 说书人醒木一拍,道:“上回书说到,百年王氏兴起洛阳,登侯拜相,一时风光无两……” “话说上任家主位至宰相,其子是为太子伴读,两个少年相识于宫闱,感情日益深厚,一个愿为天下主,一个愿为万世臣……” “然而世事无常,因为河洛公主的失踪,现任家主和帝决裂,举家搬迁到并州,再不问朝堂之事……” “从年少知己走到陌路之人,真是物是人非……” 故事说到最后,楼下的喝彩声阵阵,苏珏放下手中的酒杯,眼神里尽是胸有成竹的坦然。 …… 自苏珏去了并州,阿玉在军营里越发不好过。 陆羽倒是常派人来看,除此以外,她和那位许攸大夫偶尔能说上几句话。 大部分时间阿玉都在帮着后厨和后勤做着杂事,剩余的时间她全都用来抄写苏珏留给她的诗集。 一灯如豆,阿玉于帐中仔细地抄写着诗集。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阿玉满心欢喜地抄写着,心里全是苏珏归来时会是何种模样。 就在这时,阿玉听到帐外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是谁?”阿玉放下手中的笔墨,然后掀开帐帷走了出去。 只见两个人影慢慢走进一处营帐中,帐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也正是如此,阿玉无意间听到了帐中人的谈话。 “那个苏珏去了并州筹粮,以防万一,你这边要加紧了。” “是,小的明白,现在西楚军心涣散,李书珩一直不醒,咱们元夏赢定了。” “话不要说的太早,有些事还是要谨慎。” “那大王的意思是?” “趁机将那个苏珏除掉……” 阿玉躲在帐后震惊地睁大双眼,猛地抬起手捂住了嘴,身上冷汗直出。 先生有危险!!! 她紧捂住嘴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又听到帐营里传来了脚步声,便朝着其他方向跑去。 那是的马厩和后勤营的方向。 阿玉慌乱的脚步声惊到营帐里密谋的二人,他们掀开帐帷追了出去。 而就在此时,一道人行已是悄无声息的潜入了西楚军营之中。 方才追出去的二人被那人影拦住了去路。 “呼延将军。” 浓重的夜色下,二人毕恭毕敬的跪在呼延庆面前,头也不敢抬。 呼延庆此时看起来心情不错,把玩着腰上的玉佩,淡淡的问了他们一句。 “现在事情进展的如何了?” 二人沉声道,“呼延将军,一切顺利,只是方才有人听到了我们二人的谈话。” “算不上什么大事。” 呼延庆也不抬眼,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好好处理了就是。” “是,呼延将军,我们正有此意。” “嗯。” 呼延庆眯了眯眼,又挥手对那二人吩咐道。“下去吧,有什么事记得随时跟我禀报。” “属下领命!” 二人应过呼延庆的话,便要起身离开。 “不过,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得有人要留下来。” 二人同时疑惑的抬起头,而在看清呼延庆手里的短刀一瞬间就面露恐惧。 “呼延将军……” 话没说完,其中一人只觉得颈间一凉,正待继续问下去,却突然发现自己已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血从他的脖子中喷涌而出,他最后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呼延庆,慢慢软倒下去。 剩下的那人静静的注视着他,然后漠然离开。 待到那人的尸身渐渐变冷,呼延庆这才擦了擦刀锋上的血迹,转身潜入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月光惨淡,照在那人的身上,却是孟文庄身旁的亲信霍丘山。 另一边的阿玉慌张之下跑到了马厩的草垛中。 脚步声在马厩之外徘徊不定,不过片刻便传来了有人翻找草垛的声音。 阿玉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着外面没有了动静,这才从一堆草垛中探出头。 紧接着一道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阿玉姑娘,你怎么在这?” “吴师傅!” 阿玉惊魂未定,见到来人是吴林,心下终于松了口气。 “吴师傅,快带我去找陆大人,我有事要和陆大人说。” 阿玉话未说完,吴林脸上浮起的笑容是那么的骇人。 “吴……吴……师傅……” 阿玉不自觉地往后退,却被栓马的木桩绊倒在地。 “阿玉姑娘,你刚才都听到了什么啊?” “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阿玉姑娘,别怕……” 吴林笑着朝阿玉走来,一双大手扼住了她的脖颈,还未成年的阿玉哪里有反抗的能力。 视线消失的前一秒,阿玉的脑海中还浮动着苏珏的脸庞。【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筹粮并州(四) “十三,好久不见啊。” 苏玉在一片烟雨之中走向苏珏,恍惚还是多年前在无名村时的那场诀别。 “苏玉,你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时隔数载,苏珏又一次见到了另一个自己。 十六岁那年,苏玉的突然离世就像扎进他肉中的一颗刺。 每每深夜里辗转难眠时总会激得他心口作疼。 此时,苏珏惊喜于苏玉的归来,可他心中燃起的火苗转瞬即逝。 苏玉已经死了,死于八年前的某个夜晚。 借着朦朦月色,苏珏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这里是他在无名村的家,可无名村早就被烧成灰烬。 他喃喃自语:“原来又是梦啊……” “嗯,我回来了。” 苏玉没有说什么,只是浅笑着,一如当年初见。 “还好,我还能在梦里见到你。” 明知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但苏珏还是走过去拉住了苏玉的手,但他拉着苏玉的手一直颤抖着舍不得用力,生怕不小心捏碎了这个梦。 “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一向冷静的苏珏此刻委屈万分,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然后含糊不清地说着想念的话。 苏玉只是安静地环抱着他,为他拭泪。 “都已经是天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呢?” 苏玉的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她也在一点一点描摹着苏珏的眉眼。 她也太久没有触碰到有血有肉的另一个自己了。 “你抛下我回了新元纪,不是说了好要一直在一起的吗?” “我们不能共生,结局只有一死一活。” “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新元纪又如何了呢?” 苏珏贪恋苏玉怀抱的温暖,一连说了许多话。 苏玉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平和温柔。 “等你任务完成就可以回家了。” “苏玉,你知道吗,自你走后,我遇到了青莲先生……” “我知道……” 苏玉但笑不语,他的一切她一直都感同身受。 在这场梦境里他们说了许多,从新元纪道二人共同经历的两年,再到苏十三“死后”的许多年。 时间在一点一点流逝,苏玉的身体开始慢慢变淡。 终是到了分别之时。 “十三,我要走了。” “你又要抛下我了……” 沉浸在久别重逢里的苏珏早就忘记他身处梦境,他满脸错愕茫然,想抓住苏玉的衣角却什么也碰不到。 “苏玉,你别走……” 茫然无措的苏珏慌慌张张,即使在梦里他也留不住她吗? “十三,人生大限,无人能破,即便是万岁人主,亦终有尽时。 我只不过是回到该回去的地方,山水相逢,我们终有再见之期。” 苏玉摸了摸他的头发,擦拭着他眼角的泪水。 “可是,十三,我什么时候才能带你回家呢。” 苏玉说完这句话,周围的一切顷刻间化为乌有。 “十三,后会有期。” “你别走!” 苏珏于梦中惊醒,他觉得自己眼角湿润,却无人替他拭泪。 而窗外只有落雪簌簌。 “又做梦了。” 苏珏一手撑着头,斜倚在榻上,手指绞着榻上的布料,锁着眉头还未从梦中抽离。 良久,苏珏才回神,然后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到了还未写完的戏稿上。 次日,陆明和苏珏一同吃着早饭,他见苏珏眼下乌青,不由得出声询问。 “苏先生,你昨晚没睡好吗?” 这几日苏珏总在忙,又是采买布料,又是联络并州的十二楼,忙的不可开交。 “陆明,你听过戏吗?” “什么?”陆明不明所以,他只见过角觗。 “我从小在军营长大,不曾听过。”陆明摇了摇头,他颇为好奇地看着苏珏。 “这两日我们就不去王家了,金樽楼的戏台子已经搭好,到时候苏先生请你好好看一场戏。” “什么?” “我们的很快就能借到粮草了。” “真的吗?”陆明两眼放光。 “陆明,相不相信苏先生?”苏珏摸了摸陆明的头顶,顺手又给他夹了个小笼包。 “当然相信!” “吃饭吧。” “嗯!” …… 阿玉的尸首被发现在马厩里,与此同时还有孟文庄的亲信霍丘山。 他们都说是霍丘山对阿玉起了色心,阿玉不堪受辱拼死反抗,二人这才双双殒命。 许攸过来检查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 然后两人的尸首被人抬到了陆羽休息的帐营前。 “陆大人,是否要将二人火化?” 霍丘山是孟文庄的人,他站在陆羽面前低着头,自觉理亏。 “此事你怎么看?”陆羽将问题又抛给孟文庄,从现场来看,绝众人口中所说的不是那么简单。 “陆大人,是属下管教不严,这才让霍丘山犯了大错,属下愿意领罚。” “管教不严事小,无能事大,你就不觉此事蹊跷?”陆羽皱着眉头,这个孟文庄还真是头脑简单。 “陆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听陆羽说他无能,孟文庄立时来了脾气。 “阿玉只是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伤得了受过训练的霍丘山?” “而且霍丘山脖子上的伤口整齐而,可见下手之人刀法娴熟平稳,这是阿玉做不到的。” 许攸迈步而进,将尸检结果尽数说给了孟文庄, “所以,霍丘山不是阿玉杀的?”孟文庄这才反应过来,“那是谁杀了霍丘山?” 陆羽和许攸没有回答他,正好霍丘山的尸体被送入营帐。 许攸一把掀开霍丘山的衣襟,他的胸膛上赫然印着元夏图腾。 “他是让人灭了口。”许攸淡淡的道,然后转过头看向孟文庄。 “他在我军潜伏了这么久,孟大人竟然毫无察觉,甚至让他牵着鼻子走,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孟文庄顿时哗然,他想到这些时日霍丘山的殷勤,还有他是如何被霍丘山煽动然后扰乱军心的种种行径,不由得满面愧色。 “陆大人,我,我,我竟然如此糊涂!” “上了战场,我定要将功折罪。” “你能及时回头,倒也不算太糊涂。” 屏风后的李书珩一直安安静静的听着并不言语,孟文庄只是心思单纯,并非故意扰乱军心,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李明月珩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是…是…主帅?”听到屏风后传来的声音,孟文庄犹疑不定。 “既然你愿意将功折罪……”屏风后的李书珩不紧不慢的拖了个长音,而后神色悠然的继续说道:“本帅就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可愿意?” “末将愿意!” …… 李明月入鲜卑为质一事被楚云轩封锁。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九州皆知。 李元胜一家终是得到了消息。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亦不知是哪方势力的手笔。 “王爷,王妃,外面都传疯了,二公子已在鲜卑,世子于战场中毒!” “什么?” 武思言站起身,脸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差点站不稳,幸亏李元胜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周莹还算冷静,她沉声问道,“世子如何?” 侍从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答道,“世子…尚…尚未…苏醒……” “你先下去。” 周莹压下心中的慌乱担忧,她自然担心李书珩,但此时他们不能自乱阵脚。 她冲侍从摆了摆手,然后同李元胜说道,“父亲,事有蹊跷。” “你看的很透彻。”李元胜赞许地朝周莹点了点头。 “越是如此,我们王府就越不能慌。” “王爷说的没错。”到底是世家嫡女,武思言也很快镇定下来。 为人父母,李元胜和武思言自然记挂着骨肉,可他们还是冀州的主心骨,他们不能慌,亦不能乱。 “告诉所有人,王府一切照旧。”李元胜下了吩咐,而此刻他心里更多的是对楚云轩的叹息。 他所求不过安稳,自从楚云轩登上帝位,面对帝王的猜忌他一退再退。 陛下,何至于此啊! …… 雍州冬日逢雨,淅淅沥沥地让人莫名心焦。 从长安而来的使者纵马疾驰,带起水花朵朵。 “世子殿下殁了……” 一道闷雷响彻天际,恰如当年宗政言澈出生的那个雨夜。 使者冒雨赶回长安的时候,宗政初策正抱着宗政言澈的衣服在静水小榭淋着雨。 王府众人远远的站着,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宗政初策目光空洞,面无血色,紧紧的抱着怀里的衣服不肯撒手,也不肯离开。 宗政无筹怎么劝都没用。 “本王是不是错了……” 宗政初策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平日里静心保养的乌发冒出银丝,从不弯折的腰背也垮了下来。 多年前他留不住心爱的妻子,如今也留不住自己的儿子。 也许这就是上天的报应。 “是本王错了,这都是本王的报应……” “当年本王归顺西楚,又将北燕王宫的宫城图交给当今陛下换来现在的荣华富贵,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可错的是本王,上天为何要带走本王的澈儿……” 看着雨势不减,宗政无筹实在没有办法,只能一记手刀劈在宗政初策的后颈。 宗政初策轰然倒地,却还是抱着那套小衣服不肯撒手。 因为伤心欲绝,再加上淋雨,宗政初策当晚便起了高热,然后整整昏迷了三日。 …… “苏先生,你这是?” 这日一大早陆明正要出去就看见苏珏在描眉画眼,是他不曾见过的模样。 “唱戏啊。”苏珏刮好了片子,然后照着镜子对着上好的油彩掸粉盖一层。 “这就是苏先生之前说过的戏吗?” “嗯,这些都是青莲先生教给我的,我所学的不过皮毛,她的戏才是登峰造极。” 一想到青莲先生的倾囊相授,苏珏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意。 若以后回到新元纪,他定要将已经失传的戏曲发扬光大。 “苏先生的先生也好厉害。”陆明由衷赞叹,之后又被衣架上的行头吸引了目光。 陆明小心的碰了碰凤冠上的珍珠,然后悻悻的收回手,他怕摸坏了。 “苏先生,您说要搭台唱戏,唱的是什么戏呢。” “北燕的宫闱秘事。” 苏珏狡黠一笑,都是他那个便宜老爹建安帝惹出的事,现在倒是把所有后果推给了他。 “哦。”陆明反应不大,他现在心心念念地是何时能回到军营。 …… 十二楼的天人要在金樽楼搭台唱戏一事很快传遍了广武城,许多人慕名而来,都想一睹天人的风采。 苏珏谋划了好几日,从参演人员到戏稿他都亲力亲为。 一众人几乎不眠不休,只等今日的粉墨登场。 金樽楼的老板也在二楼的包厢里,他也想凑一份热闹。 “老板,您说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看戏就好,何必多问。” 金樽楼的老板淡然一笑,露出的面目是经年故人。 他正是当年和陆羽进京敲响登闻鼓的郑书意。 世事如棋,谁能想到他会来到并州呢。 台下宾客齐至,台上万事皆备。 好戏即将开场。 锣鼓一响,苏珏粉墨登场。 只见苏珏眼珠灵活一转,目向人群,拿着金扇的右手缓缓抬起,左手将水袖轻轻一抖,好似当年的河洛公主近在眼前。 这场戏他要一人分饰两角,他最敬重的青莲先生,还有他的便宜老爹。 “王兄啊……” 金樽楼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台上的苏珏蛾眉婉转,雪白的水袖翩翩而动,明黄的丝穗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凤冠上的珠翠也微微晃动。 “父王,儿臣亦想如王兄一般。” “河洛休得胡闹……” “父王,女子又如何?” 兰花手,荷叶掌,握拳如凤头。 苏珏举手投足间演出了当年河洛公主不可一世的尊贵矜娇,亦演出了少年建安帝的意气风发。 老板郑书意于楼上看着台上的苏珏,那人就同天上的明月一般,夺目却不刺目,高贵的同时却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让人忍不住亲近,但靠近后生怕伤了他,但本质上他却是坚韧的,有强大的内在。 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在梁州王府斡旋多时然后全身而退呢。 …… 苏珏唱了一日,广武城的文人墨客就写了一日的诗篇。 只消半日,苏珏编排的那出《天潢贵胄》就风靡并州。 自然早有王氏家仆有将此事禀告给了王孝全。 “家主,那个苏珏在金樽楼搭台唱戏,唱得全是您年少时的事。” “他倒是锲而不舍。” “之前三番五次地前来拜访,如今又想引我出府,有意思。” 王孝全放下手中的佛珠,缓缓睁开了那双古井无波的双眼。 “他唱得如何?” 王孝全的话让管家一时没反应过来,却也如实回答,“唱的倒是不错,看样子很受追捧。” “备车,我要去金樽楼会一会他。” “您要去金樽楼?”管家不解,家主不是不愿见那个苏珏吗?怎么如今又改了主意? “怎么,我的话你也要过问了?” “属下不敢,属下这就去备车。” 片刻后,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府门,直奔金樽楼而去。 “家主到!” 王孝全方才迈进金樽楼的门口,就不自觉地被台上的苏珏吸引了目光。 像,真是太像了。 一举一动都好似故人回转。 “孝全兄,我为天下主,你为万世臣……” 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话语,如今借着旁人的口再次说了出来。 却全是物是人非的意味。 王孝全强忍住想要上台的冲动,他定了定神,由酒楼管家带着进了包厢。 苏珏分了一眼落到王孝全的身上,很好,他终于肯露面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1、筹粮并州(五) 台上折扇开合唱千面,台下亦不知换了几个心。 “故人何许,浑忘了,江南旧雨。 不拟重逢,应笑我,飘零如羽。” “殿下,士为知己者死,今生臣定誓死追随!” 一句“士为知己者死”让王孝全好一阵恍惚,当年他与建安帝正是一见如故的知己。 可惜,他们还是走到了殊途。 “家主,请用茶!” 王孝全茫然望着台上,就如经年镐京的雪,他像在等着什么,直到管家端着茶进来,才回过神。 “好……” 王孝全垂着眼睛,喝一口热茶,脸庞早就多了几许沧桑。 他本是土生土长的镐京人士。 当年的他也是能嘴里叼着糖葫芦背策论的孩童,在红墙黑瓦的宫城下与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捉迷藏,无忧无虑。 他还记得那年他们三人的初遇。 在白雪纷飞,天地寂静的季节里,命运的时晷缓缓转动。 因为父亲的缘故,他被选为太子伴读,入宫那一日是个晴好的天气。 小小的他挺直了腰背,跟在父亲的身后,然后一板一眼地向太子殿下行礼。 “臣王孝全拜见太子殿下。” “你就是孝全哥哥啊!快起来!” 太子殿下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十分可爱,像冬日的暖阳。 “王兄,你怎么不等等我。”河洛公主姗姗来迟,雪地上留下一串轻盈的脚印。 这便是他们三人的初遇。 此后的岁月中,他们一同学□□殿下天赋极高,河洛也丝毫不落人后。 少年人的情谊是如此简单,那段时光里,他们大多忘了彼此的身份。 再大一些,他们三人依旧形影不离。 太子殿下心怀天下,他说要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公主殿下亦是巾帼不让须眉,她想像世间男子一般站上朝堂。 那年月华如水,恰逢太子殿下与河洛公主的生辰。 三人于宴席后偷溜出宫。 上元灯会,他们见到了凡尘烟火,又各自在相国寺内许下心愿。 “我愿天下清平!” “我愿男女皆同!” “我愿二位殿下千秋,心愿得偿!” 那时他们眼里的真挚,映着月色熠熠生辉。 而后,三人的关系更加亲密。 他曾想过,也许将来,太子殿下会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他会一辈子辅佐殿下,河洛亦能站在朝堂上。 彼时,他们所能想象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谁料风雨忽变,鲜卑兵发兖州,入侵中原,先帝御驾亲征,却遭鲜卑暗算,遇刺身亡。 帝崩兖州,朝野上下虎视眈眈,北燕风雨飘摇。 太子殿下一夕之间突逢大变,纵使他一向比同龄人聪慧冷静,此刻也忍不住哭红了双眼。 他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陪在他们身边。 幸好天还眷顾,将军李元胜大破鲜卑,打得他们俯首称臣。 三人也跌跌撞撞,互相扶持,挽救北燕于旦夕。 后来,他的太子殿下登上帝位,一切都开始改变, 不过朝夕之间,天地分崩离析。 登上帝位的太子殿下心性大变,成了一个玩弄权术,坐视功臣被构陷的无情帝王。 短短三年,建安帝疏远了曾同行的他,屡生疑心,并将王家的势力一削再削,更是多次降旨申饬他恃功矜宠。 又因一份奏章弹劾河洛公主酒后言辞不敬,建安帝对河洛公主大加申斥。 兄妹也渐渐离心。 再后来,建安帝将他父亲的爵位褫夺,还将其圈禁在丞相府。 而他的丞相之位也摇摇欲坠。 不出半月,他的父亲郁郁而终。 与此同时,河洛公主下落不明,方老辞官,镐京一夜之间变故丛生。 他冒雨闯进宫城,想求个结果,三人多年的情谊得到的却是建安帝冰冷无情的旨意。 丞相王孝全目无法纪,侍宠生骄,实难承受丞相一位…… 至此,三人终究陌路殊途,他彻底对那个心狠手辣的建安帝寒了心。 于是他一封奏疏自请放逐,王家背井离乡来到并州,一晃就是二十几个年头。 到如今故人已逝,他念佛多年,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 “陛下,臣祝您长享盛世。” 最后一折来到收尾,正是人心莫测,分崩离析的结局。 思绪被拉回现实,王孝全定睛望着台上。 苏珏的一举一动都和记忆中的建安帝那么相似。 不知戏中人可曾领会了戏中意? 现在看来,他还是没有完全放下。 他从来都清楚,王权让无数人为之疯狂,即便是以生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这份至尊的权力也如同一把锋利的双面刃,不仅能刺痛别人,还能割伤自己,甚至在利刃出鞘的时候,必定以血封喉,就看最终封的是谁的喉。 所以王权之路充满了腥风血雨,也注定血流成河,赌赢了,唯我独尊,赌输了,身首异处。 他们三人的情谊就是瓦解在权力之下。 他想知道,儿时的情谊究竟为何撑不到王权鼎盛。 此时戏已唱尽,不知何时金樽楼里的观众尽数离开。 台上只剩苏珏一人。 只见苏珏缓缓走下台来,隔着时光经年,他来到了王孝全所在的包厢。 在苏珏推开门的那一刻,王孝全徒劳地张了张嘴,继而才能发出声:“陛下……” 然而不等王孝全有所动作,苏珏正迎上他跪倒,“孝全兄……” 这一跪,是苏珏替他那个便宜爹爹跪的,跪的是迟来的悔恨和歉意。 …… 穆府。 褪去甲胄一身红妆穆羽坐在窗前,点着一盏小灯,在昏黄的灯光下,翻看着一本已经泛黄的画册。 那是李明月小时候送给她的,小小的人儿刚和夫子学会了画画,笔还握的不算太稳。 即便如此,李明月还是握着笔,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画了她每日的一言一行,一点一滴。 “长姐,生辰快乐!” 孩童脆生生的声音言犹在耳,如今却已是两国相隔。 她没想到陛下已经对她李家怀疑至此,远在冀州的父母定是同自己一样煎熬。 “夫君,你还没睡吗?”张禾瑶推门而进,打断了穆羽纷飞的思绪。 她赶紧用兵书压住那本画册,抬头迎上张禾瑶不解的目光。 “夫君,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闲来翻翻兵书。”穆羽走过去与张禾瑶并肩而立。 玉女双姝,亦是西楚最无纲常的存在。 两个女子成了夫妻,闻所未闻。 “时间不早了,明日夫君还要上朝,还是早些歇息吧。” 这几日张禾瑶察觉到穆羽心神不定,她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对了,我有礼物要送给你。”张禾瑶愿意糊涂下去,她喜欢的是穆羽这个人。 无论她是谁,她只是穆羽而已。 “礼物?”穆羽挽着张禾瑶的手,一歪头,对上张禾瑶满是爱意的目光。 张禾瑶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锦帕里包着的是一根白玉簪,通体晶莹剔透,上面雕着一枝九瓣莲花。 “这是我亲手雕的,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夫人好生厉害,那请夫人亲手替我簪上吧。” 穆羽欣然接受了张禾瑶的爱意,她握着张禾瑶的手,一同将那根玉簪插入了发髻。 她知道,为了这根玉簪,张禾瑶定是废了不少心思。 穆羽看着眼前人,只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运的女子。 …… “你起来吧。” 王孝全回过神来,转身吩咐管家扶起苏珏。 “戏本已落幕,兴之所至,再添一折,还望家主笑纳。” 苏珏深施一礼,已从戏中抽离。 “他不会如此做的,你的兴之所至我实难领受。”王孝全再次回过身来,望向苏珏的时候依旧是一派淡然。 “家主,他确实不会,可我作为戏中人,我跪的是我自己的心。” 王孝全眼中微微泛起一丝凄苦,却一纵即逝,很快又重归平静。 “那你觉得,我们三个是不是都错了。” 王孝全捻着佛珠,看似冷静的外表下,实则暗流涌动。 他急切地想知道旁人是如何看待他们那段过往的。 而苏珏一开口就抓住了王孝全的心神。 “依我所见,错的是王权,变的是人心。” “你继续说。” 苏珏深吸一口气,他想告诉王孝全是他天真错信,真的以为王权之下还有人心。 可他又有什么错呢? 真正错的还是他的父亲建安帝。 他父亲建安帝做过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先生和他受过的折辱是真的,三人多年的情谊被践踏也是真的。 若真告诉他,只能让他满腔情绪无处发泄,徒自难受。 他万万不能这样做,倒不如就这样罢。 “家主,自古王权之下狡兔死,走狗烹。纵使你们没有那场帝国倾覆的变故,也会走到君臣离心的结局,如此这般只不过是被加速提前罢了。” “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不是那个无心无情的建安帝。” 苏珏话音一落,只听“哗啦”一声。 是佛珠断裂的声音。 此外,再没旁的动静。 苏珏奇怪地看去。 王孝全掩面良久。 末了,他看向苏珏一眼,正撞上苏珏探询的目光。 “是啊,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早就死在了那场灾祸中,后来的建安帝怎么会是太子殿下呢?君臣离心是我们必然的结局。” 王孝全苦笑一声,这话他说的平淡,却仿佛一块千斤巨石压在心头,沉重地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是一开始就做好了鸟尽弓藏的准备了吗? 他自己困在那场梦里二十几年,折磨的只有自己罢了。 既然已经看清,又何必自苦呢? 包厢里沉默了半晌,再次开口,王孝全的声音软和了几分。 “你很聪明。” “家主过奖。” 苏珏明白,王孝全现在对他的态度寡淡,于是他不在包厢中多做停留,又朝王孝全拜过,语气依旧恭敬。 “既已见过家主,那苏珏就先行告辞,还望家主您多加保重。” 语毕,他迈步自包厢之中离开。 没走几步,身后的王孝全开口叫住了他。 “你的来意我早就知晓,粮草不成问题。” “谢家主成全。”苏珏回过身来深施一礼,他早就猜到王孝全会出手支援,只不过缺少一个契机,一个让他走出过往的契机。 “什么成全不成全的,国破家亡的日子对于百姓来说实在太残忍。” “家主大义,苏某铭记于心。”苏珏正色,却又走上前去,取茶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写下“两”这一字。 王孝全低头看了一眼,已经了然于心。 末了,苏珏又在离开前加了一句,“家主,故人安好。” 如此,所有恩怨都两清了。 …… 这夜,元夏军营。 “大王。” 呼延庆恭恭敬敬的跪在野利毛寿面前,将一封情报呈了上去。 “探子来报,那个苏珏筹到了粮草,如今已离了广武城,估计明日便能回到西楚军营。” 野利毛寿接过情报简单看过,又问了一句。 “粮草何时送到?” “后日。” “可靠吗?” “大王,消息绝对可靠。” 野利毛寿静静听完,开怀地笑了笑,“很好,本王能抢他李书珩一次粮草,就能抢他二次,没了粮草救济,西楚必败无疑。” “大王英明!”呼延庆野露出了如野兽般的笑容。 这一次,他们志在必得。 …… 粮草已经筹到,苏珏和陆明打马回营。 一路上陆明都在苏珏是如何劝得王氏家主的,苏珏只是但笑不语。 他似乎看见北燕长长的宫道上,身姿挺拔的王丞相,扶着年轻的帝王,年轻的帝王微微靠向王丞相,渐行渐远。 明媚阳光下,那几乎融为一处的影子,似乎正是他们以后数十年倚仗帮扶的写照。 可惜,一切皆是幻影。 回到军营,苏珏却没看见阿玉姑娘,这让他有些诧异。 “阿玉姑娘呢?” 苏珏放下包袱向许攸问询,得到的却是一道晴天霹雳。 “阿玉姑娘她,她已经死了……”许攸熟练地摆弄着药材,头也没抬。 “什么?!”苏珏一脸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呢? 听出苏珏声音里的震惊不相信,许攸继续说道,“苏先生,是真的,阿玉姑娘死了,现在就埋在军营的后山。” “带我去看看她。”苏珏眼眶微红,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好。” 在许攸的带领下,苏珏来到了埋葬阿玉的坟茔。 说是坟茔,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土堆而已。 枯骨黄土,无人问津。 这一幕早在几年前就成了苏珏过不去的梦魇,极其相似的场景再度浮现在眼前,苏珏甚至没来得及走到坟茔前就瘫倒在地上。 上次是另一个自己,这次是他救下的阿玉。 恍若一个轮回,始终将他困在其中。 苏珏坐在地上默默红了一双眼,他感到浑身发麻,难以掩抑地悲痛再度笼罩了心头。 隔着黄土一柸,他似乎看见了阿玉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下。 当年她的苏玉也是如此。 无声无息没了生命,只留他一人 苏珏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不可抑制地流下了眼泪,颤巍巍地爬上前阿玉的坟茔,“到底怎么回事?” 许攸语气平静,“阿玉姑娘是被人灭口的。” “我们发现阿玉姑娘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 “是谁?” “还未知晓,大约是元夏奸细。” 许攸轻轻扶住苏珏的双肩,“苏先生,人死不能复生。” “呵呵……人死不能复生……” 苏珏意识还清醒着,眼中却已不见一丝光。 八年前,他失去了苏玉。 三日前的梦中,他再次失去了苏玉。 可没想到亲手救下的阿玉也成了白骨尸骸。 她还那么年轻,那么鲜活,明明之前还和他畅想着未来,她那么努力地摆脱命运的束缚,她说她想和穆羽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女英雄,更要踏遍九州。 可她的生命却终止在这一年,一切刚刚开始的一年。 倘若他带走了阿玉,或是多教她如何自保,她是不是就不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路走来,苏玉他没有救下苏玉,李书珩不知能不能救下。 就连他自己他都救不了。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真正救下过什么人。 “苏先生……”许攸见苏珏状态不对,赶紧出声叫他。 苏珏回过神来,猛然想起那个青女的木偶,人偶还在,要送的人却不在了。 怀里木偶的棱角咯的苏珏生疼,他颤颤巍巍地将木偶取出,一滴泪无声无息地落到没有生气的木偶上,然后成了淡淡的冰晶。 青女,正是霜雪之神。 天寒地冻,他用双手将坟茔一点点扒开,然后将那个木偶放了进去。 阿玉,愿你来世不再苦难加身。 做完这一切的苏珏浑身发冷,扶着许攸的手慢慢起身。 “苏先生,天气寒冷,我们回去吧。” 许攸不忍苏珏,适时开口相劝。 “好。” 可苏珏没走几步便觉胸口发闷,一口鲜血涌出嘴角,眼前一黑倒了下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2、番外(一)你我共生 苏玉缓慢的闭上眼睛,她再一次直观的感受到什么是死亡,心里是如此绝望。 下一刻。 她又回到了实验基地。 苏玉感觉自己刚一回来,脑袋就突然开始剧烈的疼痛,她的眉宇间涌动着痛苦之色。 不好,还有一部分意识没有随着她回到现实。 “0034号任务携带者,你已经开启了梦境系统,这是违反规则的。” “0034号实验原体出现自主意识,建议立即修复!” “代码程序出现bug,建议立即修复!” “建议启用程序修复方案!” 熟悉的机械声又在不断响起,苏玉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小a,闭嘴!” 仿生机器人的声音是如此的恼人,无时无刻不在打乱着苏玉的思绪。 在三年前尝试时空穿梭失败后,苏玉反反复复的以空间粒子的形式进入苏珏所在时空,只为了一次又一次逆转时空改变结局。 又一次失败。 苏玉也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额头冒出细汗。 她知道一个微小的改变就会影响未来,可结果总是一模一样的,她无法在那个时空停留过长的时间。 再次回到实验基地,苏玉似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因为月光的照耀,她憋在眼中的泪水和微红的眼眶,更显得楚楚可怜让人心疼。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去到你的时空呢……“ 然而回应她的哭诉的只有仿生机器人机械重复性地语言。 “0034号任务携带者,你已经开启了梦境系统,这是违反规则的。” “0034号任务携带者,你已经开启了梦境系统,这是违反规则的。” “0034号任务携带者,你已经开启了梦境系统,这是违反规则的。” “小a,我知道……” 苏玉抬头抹去眼泪,她不会放弃的。 “建议0034号任务携带者立即关闭梦境系统。” “不,我不同意。” “0034号任务携带者,你只需要留在实验基地等待实验成功即可,为什么还要再次参与到那虚假的时空呢?” 仿生机器人不解地歪了歪头,他不明白这个人类的执着。 是出于对同胞的拯救吗? “你不会懂的。” 苏玉没有理会仿生机器人小a,她径直走向实验体休眠仓,然后准备再次启动空间粒子的意识穿越程序。 就在她拨动按钮的前一刻,门外传来一道带有磁性的男性声音。 “苏玉,等一下。” 实验基地的门被推开,随之进入的是刚才声音的主人。 这次历史重启计划的创始人——凌博士。 “凌博士,您也是来阻止我的吗?” 苏玉心下紧张不安,她怕彻底失去作为任务携带者的资格。 那样的话,她就永远也不能去到他的时空了。 “苏玉,你这么做是不会成功的。” 令苏玉没想到的是,凌博士并没有说出反对的话,他走过去挂掉了仿生机器人的开关,然后扶着银色的镜片说道:“我们无法改变空间法则,你们互相之间不能共存,这个道理你很清楚。” “嗯,我知道。” 苏玉点了点头,作为这次历史重启计划的参与者,她很清楚同一时空不能同时存在同一个生命载体。 “所以,这就是你一直失败的原因。” 凌博士屈指敲了敲桌子,靛蓝色的西服修身而又得体。 “如果我们不再是同一生命载体,是不是就能共存了?” 顺着凌博士的话,苏玉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理论上是这样。”凌博士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去,眼睛紧紧盯着屏幕。 此时,屏幕上的画面定格在阿玉下线的那一刻。 “凌博士,那我可以试一试剥离意识然后穿越吗?苏玉小心的开口试探着,目光亦不曾从屏幕上离开。 阿玉下线后,十三还会记得她吗? 又会不会像八年前那样,心痛到撕心勒肺? 无论哪一种结果,她都无法接受。 原来,这就是爱上自己的感觉。 “试一试吧,反正无论你们做什么,历史的结局都不会改变,新元纪的人类寿命漫长,有些事,总要试一试。” 凌博士说这话的时候,情绪里似乎弥漫着潮湿的低落希冀。 或许,他也有不为人知的过往。 “只是,这样做是有代价的,实验结束后,作为同一生命载体的你们会永远分离成两种意识载体。 除此之外,意识剥离之后,你不再拥有上帝视角,你只是一个历史长河里的普通人,你愿意吗?” 凌博士一五一十地将所有后果告知给苏玉,选择的权利永远掌握在苏玉的手里。 “我愿意!” 苏玉没有丝毫的犹豫,能跨越时空来到他的身边,她什么都不怕。 “你真的想好了?” 凌博士再次向苏玉确认,他见过太多次放弃导致永困时空的例子,人性如此而已。 “想好了。” “那就先做几次实验看看。” 凌博士转过身来,透过镜片看到的苏玉是那么坚定。 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好。” 苏玉露出久违的笑容,希望就在眼前,她很快就能去西楚陪他了。 无论前路如何,她都愿意陪他走下去,直到生命终结。 她要带他回家。【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3-30 第23章 捉鬼收网(一) 第二日, 并州运送支援的粮草如期而至。 王孝全运粮的马车拉着粮草在官道上缓缓行进,前方是验粮的驿站,前来接应的韩闻渊早就等候在此。 “各位大人, 粮草已经送到,请验收。” “吴师傅,你过来看看, 这批粮草如何?” 听到韩闻渊叫到自己, 吴林赶紧跟了过去, 他熟练的将粮草放在准备好的验粮盘内, 然后用手捻了半晌。 “韩大人,这批粮草真是不错,干燥且纯净, 真是及时雨啊。” “好, 这次多谢家主慷慨!我们感激不尽!” 韩闻渊抱拳行礼,片刻间粮草的交接已然完成。 为了保障万全,负责接应的韩闻渊行事谨慎,派人前后看顾。 眼看西楚军营驻扎的营地近在咫尺, 谁料想空中突然响起一声鹰唳,随后大批元夏士兵蜂拥而至, 朝着粮队直扑过来。 韩闻渊大惊, 却还是保持住了冷静, 他立即指挥士兵进行反抗。 奈何元夏士兵数量实在多, 不出片刻, 对西楚军队已成包围之势。 因为韩闻元带来的士兵不多, 抵挡一阵后, 他们渐渐力不从心。 几乎是且战且退, 被元夏人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却还是死死护着粮草。 “韩大人, 元夏人太多了,我们撑不住了,这可怎么办啊!” 伙头军吴林一派慌乱,嘴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撑不住也得撑,不成功,毋宁死!” 韩闻渊看了一眼身侧的吴林,眼神复杂,看来主帅说的没错。 鱼儿已经上钩,是时候收网了。 “韩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苏先生能借一次就能借第二次,弟兄们的性命却只有一回啊!” 吴林言辞恳切,可话里话外都是临阵脱逃之意。 见时机已到,韩闻渊一声令下。 “撤!” “是!” 在元夏士兵的眼里,西楚不战而退,仓皇而逃。 元夏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支援西楚的粮草尽数劫下。 野利将军立于马上,踌躇满志。 西楚粮草已尽在他手,元夏军威大盛,此时乘胜追击,必能大获全胜。 “将士们,西楚不过尔尔,今天我们就攻过雁门关,生擒李书珩!” “攻过雁门关,生擒李书珩!” “攻过雁门关,生擒李书珩!” “攻过雁门关,生擒李书珩!” 元夏的士兵们士气高涨,他们个个手持长矛,高声呼喊。 “你带人将这些粮草运回大营。” “是!” “将士们,随我攻过雁门关!” 野利将军一声呼喝,元夏士兵立时策马扬鞭直奔雁门关而去。 一路畅通无阻,如入无人之境,若是呼延庆在此早就察觉到不对,可野利将军丝毫没有察觉到半分不妥。 他现在心里只有得胜后的志得意满。 突然,百余骑战马从四方杀出,迅捷如风。 他们正是李元胜秘密训练的的小队。 其中孟文庄一马当先,他冲锋在前,直直从元夏后方的兵士劈开一条血路。 “靠!老子忍了这么久,终于能痛痛快快的打一场了!” “是敌袭!拔刀迎敌!” 野利将军反应还算迅速,却还是被冀州军团团围住。 只因冀州军凭借着周围地形掩藏行迹,箭箭无虚发,打得元夏士兵措手不及。 “野利将军,别来无恙啊!” 一道声音从雁门关上响起,野利将军慢慢的抬起头,往雁门关上望去。 他看见一人银甲轻裘立于雁门关的城门上,那人嘴角逆着光,好似天神临凡。 “李书珩!” 野利将军咬牙切齿,他竟然中计了! …… 苏珏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置身在一片混沌。 这里没有其他生命,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方向和时间在这里都失去了作用。 他茫然的走了几步,眼前渐次出现尘世万千。 他看见的世界和他现在所处的世界别无二致,只是这里没有他的存在。 每个人都各有归处,甚至没有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可他自己呢,这里的万家烟火没有一个是他的归处。 生与死,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在这里,他好像一个被时光留在原地的人,不能回头却又无法前进,明明他现在和世人身处同一个世界,呼吸同样的空气,沐浴同样的月光。 可苏珏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他看到其他人幸福生活的那一刻觉得只有自己如同行尸走肉般活在自己阴云密布的小世界里,像隔了一层膜一样与身边格格不入。 “我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苏珏看着自己身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眼中尽是茫然之色。 恐惧在一点点蔓延。 “我想回家……” “苏先生,醒醒……” 许攸察觉到苏珏眼皮微动,赶紧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从一边的矮凳上拿起药碗,“苏先生,醒醒,该喝药了。” 苏珏听到有人叫他,他缓缓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只端着药碗的手,顺着手臂看到手的主人,许攸。 “多谢许大夫。” “你不必谢我,行医救人是我的本分。” “许大夫,今日军营里怎么这么静啊?” 苏珏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他敏锐地觉察到今日军营的不同寻常。 “主帅带兵迎敌,军营里自然安静。” 许攸语气平静,他接过空了的药碗,打算再给苏珏扎上几针。 “什么?” 一听李书珩已经带兵迎敌,苏珏立即翻身下床。 “你要做什么?”许攸不解地看着苏珏,这人怎么这么会折腾自己! “我要去找主帅!”苏珏快速穿戴好衣衫,想了想,还是从架上取下那把韩闻瑾制作的五弦琴。 没等苏珏走出营帐,他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 “你去能做什么?”许攸扶起地上的苏珏,一脸的不认同。 “看看也是好的……” 苏珏很怕那个梦境会成为现实,他想尽力挽回。 “我知道拦不住你,去吧。”许攸叹了口气,径自替苏珏系好了狐裘。 缓过来的苏珏走出营帐翻身上马,直奔雁门关而去。 …… 等苏珏时赶到雁门关时,两军剑拔弩张。 他快步走上城楼,李书珩的余光看见了他,只是微微颔首,然后挥动披风,转身走下城楼,跨上战马率军出城。 苏珏则是将韩闻瑾送他的古琴摆在香案上。 待李书珩走出城门,一曲风翎在杀伐血腥的战场上盘旋。 李书珩回头看了一眼城墙之上,他嘴角带笑,指挥队伍冲入敌军阵前。 两军对峙,李书珩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笑意。 战场之上,无非鬼谋。 “野利将军,见到本帅很惊讶吗?” 野利将军冷哼一声,“不惊讶,你今天必死无疑!” “是吗?” 李书珩面色一寒,双眸微眯,样子像极了狼看到猎物时的表情。 他双腿用力一夹马肚,立即单骑冲了出去,直奔野利将军而去。 二人战至一处,李书珩出招狠厉,招招致命。 而野利将军不愧为元夏的大将军,几十招下来,虽然被压制,李书珩倒也没有占到太多便宜。 “李书珩,你就这点能耐吗?”野利将军一边格挡,一边出言嘲讽。 “野利将军,不知你们是否本喜欢帅送的礼物呢?” 李书珩不再出手进攻,而是改为防守。 “竖子休要花言巧语!” “看来野利将军很喜欢本帅的礼物。” “什么?”野利将军心中疑窦丛生,手上的长刀便失了章法。 李书珩却还是气定神闲。 再看野利将军,他分神思考去李书珩所说之事,只是片刻,李书珩抓住机会,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将军!!!” 眼见着主将被李书珩毙命,元夏士兵上下顿时一片哗然。 苏珏的琴声也忽有停滞,擒贼先擒王,这一战他们必胜无疑。 李书珩骑在马上俯身一勾,提起地上的野利将军,然后长剑一挥,大声呼喝道,“杀!” 于此同时,那批粮草已经运到了元夏军营。 “将军,此行异常顺利,支援西楚的粮草都在这了。” “顺利?” 呼延庆心生疑惑,西楚几乎已经弹尽粮绝,怎么可能轻易让人夺了粮草? 莫非? 呼延庆抽刀将粮袋豁开,里面果然是硝石,木炭和硫磺。 “不好,我们中计了!” “将军,西楚杀过来了,野利将军已经被他们杀了!” “什么?” 没等呼延庆重新排兵布阵,李书珩带着士兵已经杀到了元夏军营。 一路上西楚士兵遇神杀神,遇佛斩佛。 他们压抑的太久,今日总算得到了发泄。 “呼延将军,本帅的礼物送到了,可还喜欢?” 李书珩策马奔来,他点燃了箭头,然后搭弓射箭,箭羽挟风雷之势击破长空,正中一车粮草。 硝石,木炭,硫磺本就是制作火药的原料,如今遇到火星,自然威力巨大。 噼里啪啦的声响过后,一阵东风吹过,火焰迅速向四周蔓延开来。 元夏士兵来不及反应就被火海吞没,顿时哭号四起。 “快撤!” 呼延庆当机立断,下令撤离此地。 见敌军撤退,李书珩却没再下令追击,穷寇莫追,再往前去就是另一处元夏营地,到时两军汇合,他们未必有多大的胜算。 …… 这次突袭给元夏的打击不小,西楚借着火药和风力烧了元夏一个措手不及。 不但元夏的粮草灰飞烟灭,而且西楚趁乱抢回了之前被劫的粮草。 再加上李书珩的布置,元夏士兵死伤无数。 这场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仗,打得又痛快又顺利。 经此一役,元夏暂时不会有什么动作,只是早晚都会再有一仗。 得胜回营后,李书珩还有一件大事要解决。 除内鬼。 此时李书珩的帐子里跪着一个士兵,手脚都被绑着,他低着头,不停地在申辩。 “主帅,我,我最多是临阵胆怯,这并不算什么重罪啊!” “主帅,我怎么会是奸细呢,我可是西楚人啊!” “主帅,小的再怎么说也跟了您五年,我没有理由背叛西楚啊!” 原来地上跪着的正是火头军吴林。 “吴林,你跟了本帅五年,那你可知本帅日常口味如何啊?” 李书珩一挑眉梢,饶有兴趣的开口问道。 “主帅偏爱甜咸,最爱吃荆州的粟米。” 吴林胸有成竹,李书珩的口味他早就烂熟于心。 “是吗?”李书珩笑得莫测。 第24章 捉鬼收网(二) “哦, 是吗?” 李书珩这一质疑也没让吴林产生任何的慌乱,为了潜入西楚军营,他可是在暗探组织做了万全的准备和训练。 即便到了此时, 他也十分笃定他们拿不出确凿的证据。 既是如此,他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吴林面不改色地继续答道:“自然,小的怎会记错主帅的口味。” 李书珩看了一眼吴林, “这你倒是记得很清楚。” “主帅的事, 小的怎能不尽心。” “可今日出发接应粮草之前, 本帅说过, 无论发生何事务必将粮草带回,这你便忘了?” “人有三急,小的那时肚子疼, 上了趟茅房, 错过了主帅的吩咐。” “事情这么巧吗?” “主帅,小的所说句句属实啊!”吴林面带恳切,任谁看了都。 “吴林,你在冀州军营做事的时间也不短了, 父亲和本帅从来都是纪律严明,手下无一逃兵, 你今日所为, 实在有辱冀州军的名声。” 令吴林意想不到的是, 李书珩对他的态度轻拿轻放, 只是追究了他临阵胆怯导致粮草被劫的罪责。 “主帅, 小的再也不敢了!” 吴林不住地谢罪, 低下头时, 他的嘴角不自觉的弯起弧度。 就在此时, 陆羽走了进来, “主帅,苏先生请你过去。” “本帅知道了。”李书珩抬起手示意陆羽不必继续说下去。 陆羽便也识趣不再开口,可想了想,他还是说道,“主帅,粮草到了。” “嗯,知道了。”李书珩颌首,挥手示意陆羽退下。 待陆羽走后,李书珩冷声对着吴林说道: “吴林,念在你是初犯,又在军营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去领一百军棍,然后禁闭三日,以儆效尤。” “谢主帅开恩!” 吴林忙不迭地谢恩磕头,只要他还能留在军营,西楚就别想大获全胜。 …… 长安。 薄暮时分,白雪泼墨,天地浓淡相宜。 建章宫里纱帘漫卷,烛火忽闪。 楚天佑披头散发,赤着脚坐在地上,两臂环着膝盖,低垂着头,不让任何人靠近。 宫人们围了一圈,不敢上前,只能在一旁守着。 楚云轩走进寝殿,便看到太子穿着白色的里衣瑟瑟发抖,整个人缩成了一小团。 “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 楚云轩看着围了一圈的宫人,顿时火冒三丈。 “你们就是这样照看太子的?” 一个宫女上前答道,“太子殿下自从清醒后就一直这样,许是疯了……” 楚云轩震怒,大声怒斥道,“放肆!太子岂容你随便置喙,灵均,拉出去,割了她的舌头!” “天佑,父王来了,不怕。” 楚云轩来到楚天佑跟前,半跪下来将楚天佑抱起放到床上,轻声和楚天佑说着话。 “父王,他,他不要我了……” “言澈弟弟死了,明月哥哥走了,父王也不要我了……” 楚天佑抖得更厉害,说出的话像刀子般扎进楚云轩的心。 他眼神冷冽,将殿内所有人扫视一遍,然后开口:“寡人早就下旨,不许在太子面前提这些,你们管不着舌头,那舌头也不必留着了,灵均,伺候太子的这些人舌头一个不留。” “是,陛下。” 只是片刻之间,建章宫上下全都失了舌头。 处理了那些宫人,楚云轩回过头,对着楚天佑又是一片慈父温柔。 “他们都没事,那些宫人骗你的,等天佑好了,春日里我们一去雍州临江的行宫,好不好?” 殿内灯火忽明忽暗,楚天佑似乎清醒了些,“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楚天佑脸上有了神采,却还是乏的厉害,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楚云轩看他渐渐睡熟,便交代中贵人灵均好生照顾太子。 …… 吴林被关在当初关押苏珏的营帐里。 当天下午陈林将军就找到了他,口口声声说呼延将军震怒,让他自行了断。 “陈林将军,请您告诉主帅,我吴林生是西楚人,死是西楚鬼,不必再如此试探我。” 吴林趴在地上,义正言辞。 他早就看穿了李书珩他们的把戏,想用这种方法诈他说出实话,手段也不过如此。 “吴林,你别不识好歹!” 陈林将军只扔下这一句便离开了。 接下来赵阔,刘勇,苏珏等人尽数粉墨登场,不是说李书珩已经找到他是奸细的证据,就是代为转达呼延将军让他以死谢罪的话。 面对这一轮轮的攻势,吴林始终面不改色,就这点手段,也没多大本事。 到了晚间,终于清静下来。 吴林艰难起身靠着木桶闭目养神。 忽闻“咻”的一声破风之响,竟是有一道飞镖自帐外擦着他的脸颊而过,钉在了身侧的木桶上。 他起身将飞镖取下,是元夏的样式,上面还带着一张纸条。 “谁!?” 吴林起了警觉,外面看守的士兵也冲了进来,“吴师傅,怎么回事?” “无事,无事,我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方才有老鼠跑了过去。” 吴林开口打发走看守的士兵后,他赶紧展开书信飞快的扫过一遍上面的内容。 上面只有“见机行事,寻找同盟”这八个元夏字。 “同盟?难不成这军营里还有我元的人?” 吴林半信半疑,除了霍丘山,还有谁会是元夏人? 只这半日,来营帐里说是元夏人的就有两位,陈林和苏珏,他是一个也不信。 可这封书信上的确是呼延将军的字迹,他到底要不要相信这封书信。 吴林纠结万分,却还是将那书信烧毁。 “几位军爷,我奉主帅之命来替吴师傅治伤,请通融一番。” 就在吴林之时,帐外响起一道熟悉的男声。 “许大夫,既是主帅的命令,我们当然没有异议,您请进。” “主帅也是,吴师傅知根知底的,怎么会是奸细呢。” “天气寒冷,许某带了些驱寒的药酒,几位军爷赏脸尝尝?” “主帅一向纪律严明,我们可不敢在当值时喝酒啊!” “只是些驱寒的药酒,少喝些无妨。” “那,那就却之不恭了,哈哈哈……” 帐外几人的对话被吴林听得清清楚楚,他垂下眼眸,注意力全落到了他们身上。 这个许攸来这里做什么?难不成也是来使诈的? “扑通”一声,帐外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吴师傅,你可让我好找。” 许攸掀开帐帷迈步而进,脱口而出的就是吴林熟悉的元夏语。 “你也是元夏人?”吴林面露震惊,他从未想过,医术高超的许攸会是元夏人,他藏的太深,他根本没有察觉。 “自然,要不吴师傅以为那个阿玉的事会这么容易了结?” 许攸踱步到吴林身边,语气轻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阿玉难道不是你杀的吗?旁人看不出,但我在她身上发现了,就凭这个,你根本逃脱不了。” 许攸说着自怀中掏出一个布袋,然后从里面掏出几根枯黄的芥菜叶子。 “这东西只有你们伙头军那里有,而且这东西平日里都是你亲自打理的。” “那我还要多谢你了。”吴林冷笑一声,心中还是有所怀疑,“你藏的这么深,就没发觉他们使诈吗?” “还不是你做的蠢事,如此轻率地就将消息送了出去!” 许攸说着回身竟给了吴林一个巴掌,吴林当场愣在了原地。 “你!!!” “吴林,这令牌你可认得?”没等吴林有所动作,许攸的手里便多出了一块木制令牌,上面的纹饰分明是元夏暗探组织首领的标志。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见许攸拿出令牌,吴林彻底信了他元夏人的身份,立马跪地请罪。 “行了,起来吧。” “谢大人。” “大人,不知呼延将军还有何指示?”吴林一改方才冷硬的态度,亦步亦趋地跟在许攸身侧。 “呼延将军的意思是让你将功赎罪,西楚不是很看重军心和粮草吗,那就让他两者尽失。” “这?”吴林有些不解。 “上次你给李书珩和苏珏下的雪上一枝蒿,还有吗?” 许攸也不与吴林卖关子,直接同他讲明。 “有的,您是想在粮草里下药?” “没错。”许攸点了点头。 “可是这雪上一枝蒿必须碰上红茶才能激发毒性,若是大张旗的给他们喝下红茶,岂不是太冒险?” 吴林说出自己的疑虑,许攸瞟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是个大夫,此事功成,不仅能让西楚失了粮草和军心,还能挑拨冀州和王氏的关系,别忘了,这粮草是谁送来的。” “大人英明!那雪上一枝蒿就在荠菜地里埋着呢。” 吴林想了想,觉得许攸此计甚妙,心里的防备也尽数卸下。 “很好,下毒之后,你就取了李书珩的人头,呼延将军定不会再责罚于你。” 许攸话里话外都在提点着吴林,这可是一个立功的好机会。 “还有,别轻易相信任何人。” 临走时,许攸补充交代给吴林这样一句话,又扔给他一瓶伤药。 “谢大人!” 吴林千恩万谢,却没注意到许攸转身时嘴角那一抹莫名的笑意。 …… “陆明,你可将那些银两留下了?” “苏先生,放心吧,我按照你的吩咐将银两留在了房间。” 陆明忙不迭地点头,他们自然不会在金樽楼吃白食。 “苏先生,这是许大夫交给我的药,他让您赶紧趁热喝了。” 陆明手里端着许攸给的一碗浓黑还散发着热气的汤药。 苏珏只是略闻一闻,好家伙,苦的不行,和季大夫开的药有的一拼。 “苏先生,喝药。”陆明见苏珏迟迟不接过药碗,便知他并不想吃药。 看来许大夫交代的没错。 “药有些烫,我等一下就喝。”苏珏眼神躲闪,他对这些苦药实在抗拒。 之前迫于季大夫的“淫威”,不得不喝,如今出了十二楼,他就要任性一回。 “苏先生,喝药!”陆明满脸的不认同,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呢? “陆明啊,我有些饿了,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苏先生,您别打岔。”陆明无奈的叹了口气,直接将药碗放到苏珏的面前。 苏珏:…… “大名鼎鼎的天人居然怕喝药,真是稀奇!” 迈步而进的李书珩不禁莞尔,这人居然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呵,堂堂世子主帅,居然偷听别人的墙角,更是稀奇。” 苏珏不甘示弱,嘴上也不饶人。 “本帅可没偷听。”李书珩矢口否认,面带揶揄。 “苏先生怕苦?” “我怎么会怕苦?我是觉得药太烫而已。” 苏珏视死如归的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然后擦了一下嘴角,“主帅,您热闹看够了吧。” “不是苏先生请本帅过来的吗?”李书珩反问,然后坐在书案前,抬头望向苏珏,嘴角是戏谑的笑。 “是。”苏珏咬咬牙,正事要紧。 “许大夫那边已经行动,很快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收起方才和苏珏说笑的模样,李书珩一脸正色。 “主帅就这么相信许大夫?”苏珏颇为好奇。 李书珩这招太过冒险,万一许大夫真的和吴林联手,后果不堪设想。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帅早就知道他的身份,自然是有把握。” 说到这步险棋,李书珩满是自信,他从不打无把握之仗。 用人也是如此。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主帅当真信得过他?”苏珏再次追问,古时的中原和外族向来无解。 不知这位冀州王世子是否也同旁人一样。 “族?本帅只知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和我们都是一样的。 若是海晏河清,各族和乐相处又有何不可?” 此话一出,李书珩再次让苏珏刮目相看,李书珩所说的不正是天下大同吗? 若大周的开国之君是这位光风霁月的世子,天下必定清平。 就算梦境在前,他也要尽力一试。 命这个东西,他从来不信。 “苏先生?” 见苏珏怔愣良久,李书珩不由得出声叫他。 “主帅高见。”苏珏反应过来冲李书珩郑重拱手。 这一拜,命运的时晷正式转动。 往后种种,是谁也没料到的婉转迂回。 “主帅,几位将军,千夫长和百夫长都到了。” “叫他们进来。” 李书珩正襟危坐,接下来的大戏,该由那些内鬼奸细来唱了。 第25章 捉鬼收网(三) “听说了吗, 吴师傅真的是奸细。” “啊?” “是真的,主帅亲自审出来的,这还有假?” “这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吴师傅在冀州五年, 这么一看,居心叵测啊!” “天啊,吴师傅怎么会?” 校场上, 一群士兵正围在一起议论着。 不知怎么的, 吴林是奸细的事被传的人尽皆知。 “嗐, 先不说这个, 没想到那个苏珏还真把粮草借来了。” 其中黄石是北方营地的百夫长,之前是王城护卫军,后来听说是得罪了大人物被调到边防。 他大喇喇往中间一坐, 跟一圈士兵侃侃而谈, 他那张嘴说起话来极顺溜,能把人忽悠的一愣一愣的。 “是啊,他还有两下子。” 有人附和,却也有人嗤之以鼻。 “什么啊, 我听说他是用了下三滥的手段才让王氏家主借粮的。” “管他什么手段,能借到粮草还和主帅摆了一道元夏就是好样的!” 黄石嘴里头叼着一根草秸, 对着那士兵伸出脚轻踹了一脚, 嗤笑道:“你们要是有本事就也去借粮草, 别在这说风凉话!” “是是是, 黄哥教训的是。” “话说回来, 不知道吴林能不能供出同伙。” 黄石话锋一转, 又说回了吴林一事。 “怎么, 那吴林还有同伙?” “当然, 我听说那吴林快招了, 没看主帅加派了看守士兵,定是要亲自审问吴林的!” 黄石说的煞有其事,这是昨日主帅亲口对他们交代的。 果然,有人表现的急切。 “黄哥,您这消息可靠吗?咱们军营真有那么多的奸细吗?” “去去去,少打听!”黄石似是不耐烦了,起身拍了拍尘土,大步走了。 徒留北方营地的一众士兵心思活络。 其他三营也是如此。 消息放了出去,李书珩也去亲自审问了吴林,军营里有些人开始蠢蠢欲动。 …… 好风如水,月夜崇明。 元夏大营。 “大王,西楚那边,吴林怕是无用了。” 呼延庆带着情报低着头站在野利毛寿身侧,这次吃了这么大亏,大王对他有些不满。 “是让李书珩审出了什么,是吗?” 野利毛寿没接呼延庆递来的情报,同呼延庆问话的态度也不似从前。 “大约如此,怕就怕吴林扯出其他人。” “一个死人,能扯出什么来?”野利毛寿略一挑眉,语气浅薄。 “大王的意思是要了结了吴林?” 呼延庆没想到野利毛寿真要斩草除根,吴林算是他亲自调教出来的,就算这次失利,也罪不至死。 “怎么?你要替他求情?”野利毛寿语气冷而重,一双鹰眼直直地盯着呼延庆。 呼延庆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臣不敢。” “谅你也不敢,此次失利,确实是吴林太不小心,可呼延将军你也有责任。” 野利毛寿也不和呼延庆绕弯子,在他这里无能就是最大的错处。 “是,大王说的是,臣竟然轻信了吴林的情报。” 呼延庆伏低做小,在野利毛寿身边多年,他深知野利毛寿的脾性。 和他同脉连枝的野利将军他尚且不顾,更何况是一个小小臣子? “告诉其他人,吴林这颗棋子不中用了,弃了吧,记住,下手干净些,别让人看出破绽,他们若是也露了马脚,那就也无用了。” 野利毛寿说的轻描淡写,在他眼里,这些暗探的性命是最无关紧要的。 “是,大王。” 见野利毛寿没有再追究他的过失,呼延庆不禁松了口气,至于吴林的性命,他也不甚在意。 …… 临江连着下了三日的雪,昨天才放了晴。 苏珏这一走,便是三月。 天气越发严寒,眼瞅着要到年关。 雪又下了好几场,十二楼里挂起了灯笼。 青莲先生裹着厚厚的狐裘,手中捂着热腾腾的手炉,是少有的闲暇时光。 这三个月来,青莲先生以方老之名扩建了学堂,广纳女学子。 期间虽有波折,却也算圆满。 学堂名为见音,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而后觅得知音。 那门匾是当年苏珏亲手所书。 “马上就到年关了,这臭小子还回不回来!” 季大夫揣着手,他刚从外面回来,胡子上挂了不少雪。 “大约是不会回来了,并州那边来了书信,说他在那边一曲成名,眼下正好好的跟着冀州王世子做军师呢。” 对于苏珏的动向,青莲先生一直了如指掌,她只是不太明白苏珏为何会突然对冀州这么上心。 这其中固然有提前投诚的成分,可她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罢了,罢了,那个臭小子不在,就没人和老夫了斗嘴了,没劲,没劲啊……” 一听青莲先生说苏珏不会回来,季大夫有些意兴阑珊,几个月不见,也不知那个臭小子过得好不好,出门在外能不能照顾自己。 还真是让人不省心啊! 季大夫如是想到。 …… 西楚军营,暗流涌动,苏珏故意将鲜卑暗探即将下毒的消息散播给了四方营地。 果然,有人按耐不住想要浑水摸鱼。 而那日许攸从吴林口中套出雪上一枝蒿的下落,之后果然在吴林所说之地挖出了雪上一枝蒿。 “这个吴林,果然是深藏不露。”许攸查点着那些毒药,心中啧啧称奇。 “许大夫,这些毒药您要如何处理?” 陆羽看着挖出来的雪上一枝蒿,眉头紧锁,这要是让吴林得手,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 “雪上一枝蒿,寻常人避如猛虎,但在我们大夫眼里可是难得的宝贝,是药是毒,皆在一念之间。” 许攸背着手,说的话意味深长。 毒药如此,他亦然。 又一次的探望,许攸特意叮嘱起吴林,“吴林,你记住,今晚我们就动手。” “他们中招后我就带你出去,到时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还不是任我们宰割?” “是,许大夫,吴林明白。” 已经对许攸完全信任的吴林点头称是,心里隐隐期待着晚上的唾手可得。 …… 雪霁天晴。 鲜卑校场上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鲜卑王子可频胥律一早就命人准备好了一圈草人靶子,又网了一群飞鸟困在一旁。 两匹青骢宝马已经喂饱,李明月和可频王子整装待发,伫立在马侧,手执缰绳,背负长弓。 “李明月,这次你可休想赢过我!” 可频王子立于马上,恣意张扬,好似大漠上升起的骄阳。 “可频王子,我拭目以待!”李明月策马跟上,脸上洋溢着笑容。 这些时日和这位鲜卑王子相处下来,李明月发现可频胥律是难得的赤子之心。 可频善奇那样的父亲,怎会养出这样的太子呢? 若他日兵戎相见,他们怕是再不复此时。 李明月这边心思百转千回,可频王子却一心只想着分出个高低。 他率先上马,一拽缰绳,纵马开始在校场上奔跑,弯弓搭箭,瞄准草人,三支箭矢断续射出,每一支都正中草人眉心。 而李明月放弃了他最擅长的连射,每一箭都稳扎稳打,二人算是棋逢对手。 不远处,鲜卑王可频善奇目不转睛地看着可频胥律和李明月的一举一动。 “有些意思……” …… 这日晚饭后,西楚军营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 无他,所有人都陷入了昏迷。 见众人没了知觉,许攸慢慢悠悠地取走了的钥匙。 他随意瞥了一眼瘫倒的一众士兵,该是那些内鬼登场了。 按照计划许攸一路畅通无阻的救出了吴林。 二人于李书珩的营帐里寻了半晌,一无所获。 而在许攸离开后,四方营地里缓缓走出十个士兵,他们早就听说鲜卑那边的暗探要在今晚的饭食里下毒,虽不知鲜卑目的何在,但这对他们来说是个除掉吴林的好机会。 毕竟他们元夏和鲜卑是盟友。 呼延将军给他们传信,务必不留痕迹的除掉吴林。 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难如登天。 李书珩将四方营地分做两班,每日巡逻都有定数,吴林那边又加派了士兵看守,他们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一但故意接近就会暴露,谁曾想那个许大夫竟然意外帮了他们。 看来,他就是那个鲜卑暗探。 趁着众人昏迷,他们便可无声无息地杀了吴林,若是他们中途醒来,大可将下毒的事情推到吴林身上。 无论如何,他们几个皆有退路。 “几位,跟在我们后面,是不打算现身了吗?” 许攸早就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吴林已经在这,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你们跟着许大人做什么?难不成你们也是我元夏的暗探?” 面对吴林的询问,那十人并不言语,只是手中的刀剑被握得更紧。 “是呼延将军有什么指示吗?” 到了此时,吴林还被蒙在鼓里。 “是,呼延将军要我们了结了你!” 十人拔刀相向,直指吴林。 “许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吴林下意识地看向许攸,却发现许攸冷眼站在一旁。 “没错,他们确实是来取你性命的,我也想取你的性命。” 许攸说的是实话,却不是全部的实话,却足以让吴林。 “什么?”吴林不可置信,将军不是要他戴罪立功吗? 难道他错信了许攸?!! “吴林,他是鲜卑人,也是来要你的命的!” 话音一落,几人对着吴林就是杀招,吴林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赶紧出手抵挡。 “呼延将军不会如此对我的!”吴林虽然嘴上如此说,可霍丘山的下场历历在目,他自己也不过是想挣个活路罢了。 “吴林,你任务失败,将军岂能容迷!” 几人你来我往,招招都下了死手。 许攸至始至终都是淡淡的,他抿了嘴唇不再言语。 “几位,夜深风寒,这是在做什么?” 李书珩的声音于夜色中响起,方才那些“昏迷”的士兵也尽数醒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筹谋良久,等的就是今日的一网打尽。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兵不厌诈而已。 “主帅,吴林意图下毒逃跑,我们正要拿下他!” 那十人反应迅速,可李书珩却是冷笑一声。 “下毒,下什么毒?吴林被关了那么久,他如何下毒?” “他有同伙,这个许攸就是他的同伙!” 面对指控,许攸不紧不慢地开口,“忘了告诉你们,我既不是鲜卑人,也不是元夏人,我是西楚冀州人。” “什么?” 许攸此话一出,吴林等人立马意识到被人摆了一道。 什么元夏鲜卑暗探,都是李书珩等人捏造出来的,可笑他们当局者迷,竟然中了他们如此错漏百出的圈套。 李书珩朝他们瞥了一眼,冷声道,“押下去,也不必审了,反正也审不出什么,直接杀了吧。” “李书珩!!好一个统帅啊!” “不过,李书珩,胜负未分,你们西楚未必一直得意,且等着吧!” 说完,吴林等人兀自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咬破唇齿中的毒药自尽了。 第26章 此时风月 西楚之前连连败仗, 士兵们压抑得太久了,这次终于找到机会赢了个漂亮,又揪出了奸细, 大家自然觉得畅快。 李书珩吩咐下去,今夜一醉方休,并撤了宵禁的军令, 任由士兵们打打闹闹去疯个痛快。 这也就发泄了多日的烦闷和不快。 “来, 咱们把这几只羊杀了, 听说这手把羊肉最是鲜美!” “老孟啊, 今天我可是等着你呢,不醉不休啊!” “那是,今晚酒水管够!” “哈哈哈……” 孟文庄和冯杰等人乐呵呵地忙活着, 营地中很快就燃起了火堆, 架上大锅,新鲜羊肉被放入大锅烹煮,士兵们簇拥在一堆堆的火堆旁边,大口吃肉, 大口喝酒,十分痛快。 来了雁门关这么久, 苏珏第一次见到这等场面, 心中激荡起莫名的快意。 他端着酒碗, 一饮而尽, 烈酒将胸腔烧出一片融融暖意。 许攸则是在位置上坐着, 吃着面前的一大盆才煮好的羊肉, 他迎着夜风, 看着大家说说笑笑。 真是难得的岁月安稳啊。 李书珩本来还在帐内处理着军务, 后来也让陆羽拉了过来。 军营是最崇尚能力的地方, 经此一战,所有人对李书珩是真心拜服,自是不肯放过他,推杯换盏,热闹异常。 “主帅,这一仗打得痛快,先前不知道主帅的计谋,可憋屈了好一阵子。” 孟文庄向来心直口快,之前差点坏了事,幸好主帅不计前嫌,他以后只听主帅的,唯主帅马首是瞻。 “是啊,主帅,我们也敬您一杯!” 对于将士们敬来的酒,李书珩来者不拒。 自从他长大,他大大小小也经过了不少战争,更是在各种宴饮中练就了千杯不醉的本事。 毫不夸张的说,用无底来形容他的酒量,怕是还嫌少。 所以李书珩被灌了那么多酒他还是能够保持着正常而又清醒的神智。 他看着笑闹着的士兵,心中也是畅快无比。 …… 刺骨的寒风不停地呜咽着,霎时卷起千堆雪。 鲜卑宫城,拓跋宏提着风灯巡逻,靴子踩踏在雪地上,传来咯吱的闷响。 “驾!驾!” 远处传来哒哒地马蹄声,拓跋宏寻着声响看去,只见来人一脸焦急。 “拓跋将军,元夏那边出了状况!”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拓跋宏按住剑柄,不自觉地染上了焦急。 “元夏士兵被李书珩给打得溃不成军,而且藏在西楚军营里的暗探也被揪了出来。” “快与我去见大王!” 拓跋宏带着来人快步走向鲜卑王可频善奇居住的宫殿。 此时夜已深沉,宫殿里并无动静,拓跋宏叩了叩门,朝里面喊道:“臣拓跋宏有事求见大王!” 殿内的可频善奇皱了皱眉,方才起了几分朦胧睡意被搅乱一空,他起身叫人打开宫殿的大门。 风雪瞬间灌入宫殿,打乱了里面的温暖如春。 片刻后,冷冽又被温暖吞噬。 “拓跋将军,深夜求见,可有什么要事啊?” 拓跋宏急色道:“王上,元夏被西楚算计了,失了粮草不说,就连暗探都被李书珩揪了个干净!” 可频善奇眉心拧了拧:“这个野利怎么回事?” 拓跋宏道:“大王,李书珩那厮实在狡猾,之前种种都是他将计就计,就等着这次反击,野利大王和呼延将军一时不察,就被那李书珩摆了一道。” “野利向来心思缜密,老谋深算,呼延庆也是心机深沉,却让个毛头小子摆了一道,有点意思。” 可频善奇眼底的几分睡意彻底散去,一双眸子凌厉明亮。 “大王,我们和元夏可是盟友,那我们是否要施以援手?”拓跋宏试探相问。 “拓跋将军,他们要是败了,对我们来说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大王,您的意思是?”拓跋宏心生不解。 “先静观其变,别忘了,我们最大的底牌还没出场呢。” 说到底牌,拓跋宏的神色闪过一丝了然。 的确,他们还有一副最大的底牌。 “大王,那臣就告退了。” “下去吧。”可频善奇一个挥手,拓跋宏立马敛声离开。 可频善奇继续于温柔乡里享乐。 他们虽与元夏互为盟友,但可频善奇仍旧另有盘算。 天下只有一个,能成为霸主的自然也只有一人。 …… 苏珏一直在位置上坐着,带着温润笑意,看着那些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士兵们。 他的眼神扫过,看见韩闻渊默默坐在一旁,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韩大人,怎么?兴致不高?”苏珏端着酒碗走了过去,带起一阵冷冽的香。 “让苏先生见笑了,家里来了家书,堂兄身体不适,久不见好。” 见苏珏过来,韩闻渊收起方才的“遗世独立”,像没骨头似的倚在草垛上,眼皮都没抬,径自灌下一口烈酒。 仿佛还置身画船游舫。 “说来惭愧,我与韩大人有些交情,待回到临江,苏某定写信问候。” “苏先生,堂兄对你挂念的很,他多次向十二楼下拜贴,青莲先生却说你在静养,不想在这遇到了苏先生。” 韩闻渊语气不善,话里话外阴阳怪气。 一双俊目不住地打量着苏珏。 美人确实是美人,就算身处军营风尘仆仆也难掩风姿。 只是缺少灵气,一点也不国色生香。 他实在想不明白,他堂兄怎么对这个人如此上心。 在他看来,也不过如此。 “您和韩大人一点也不像呢。”苏珏看出韩闻渊对他的,于是笑眯眯地发问。 活像个小狐狸。 这是韩闻渊的第一想法。 诚如苏珏所说,他是韩家的异类。 韩家祖上出过帝师,是标准的书香门第。 百年文人风骨却养出来他这么一个舞刀弄枪的。 恐怕他那些祖宗快被他气活了。 而他堂兄却和他不同,在家族长辈的期盼下走上了文人仕途。 想当年他堂兄可是号称绝世风华的闻瑾公子,就靠着那张脸,那份才气,混的绫罗河畔红袖招,红粉知己遍天下。 不过话说回来,他韩闻渊也算是人模狗样,风流倜傥。 只是和他堂兄没法比就是了。 如今上了战场,不混出个名头,他死也不回韩家。 “千人千面,我为何要像我堂兄呢?难不成苏先生像哪位故人?” 面对苏珏的调侃,韩闻渊也不甘示弱,一家子文臣,倒是让他怼起人来毫不含糊。 “苏某只是听说韩家有二子,一子文采斐然,一子武艺卓绝,乃是文武双全,百闻不如一见,您和韩大人除了长得像,哪里也不像。” 你说我是替身,我就说你是赳赳武夫。 苏珏笑着替韩闻渊添了酒,等着他的下文。 “苏先生,我孟文庄敬你一杯!” 苏珏没等来韩闻渊的回怼,那孟文庄倒了碗酒,端到苏珏面前,双手恭恭敬敬的举起:“苏先生,之前多有得罪,我孟文庄给苏先生赔罪!” 说着,孟文庄大口将酒喝下。 苏珏也不扭捏,他也端起碗来,与孟文庄的碗沿轻轻碰过,然而一饮而尽。 “本帅也敬苏先生一杯!” 苏珏寻声望去,李书珩朝他举起了酒碗,其他人也纷纷跟随。 陆明本以为苏珏会被灌得烂醉,好几次都想替苏珏拦下。 却没想到苏珏对着陆明清浅一笑,只说了一句,“无事,千杯不醉是我必备的本领。” 酒过三巡,月至中天。 不少士兵已经醉倒过去,而苏珏脸上始终带着清浅的表情,没有丝毫的醉意。 李书珩,陆羽,陆明,许攸,韩大人渊等人:(●—●)(?_?)…… 苏珏:小意思~( ̄▽ ̄~)~ “主帅,苏先生……”黄石喝得跌跌撞撞,若不是孟文庄和冯杰搀着他,他早就倒下了。 “兄弟们一直没听过主帅的琴声,也没听过苏先生在广武城的惊世一曲,不如趁这个机会,让兄弟们涨涨见识!” “黄石!”冯杰拍了拍黄石的后背,主帅能和他们一样吗? “啊?”黄石还有些发蒙,一点没看见孟文庄一直在给他打眼色。 营地上一时静默。 “好。” 不愿坏了大家的兴致,二人同时笑着应答。 陆羽极有眼力的取了琴和剑。 就着月色清冷,浊酒滚烫。 李书珩和苏珏剑琴相和,一如当年李明月与苏珏在梁州金殿的琴词相应。 “主帅,请。” “苏先生,请。” 李书珩指尖轻挑,琴音流泻而出,还是那曲风翎。 没有铠甲加身,苏珏却将一柄长剑舞出了气贯长虹的气势。 “纵马一记回枪,拨得日月如晃。 且看杨家儿郎,俯仰山河,笑傲边彊。 朱颜青丝飞霜,血染雕翎戎装,绣我名字于战袍上。 寒风猎猎,帅字飞扬。 记得当年穆柯寨旁,你目眺远方,红樱在手,剑眉清朗,胸口热血烫。 狼烟夜举,敌焰嚣张, 天门阵前,吉凶难讲……” 苏珏一开口,正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 二人配合默契,真真是绝妙无双。 只是那样的月色如水,也唯有这般的月色,才能不在李书珩和苏珏的面前自惭形秽、失了光华。 这天晚上,火光熊熊,大家的兴致很高,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直到很晚。 此时风月此时情,莫问前路是与非。 第27章 互相试探 旭日渐升, 长安万象。 “承文将军,寡人只问你,此次太子可能逢凶化吉?” 北辰殿内, 楚云轩容色慵懒,他侧倚在御座上,手上还擎着今日新进的神仙玉露。 这是他每日必备的“佳品”。 “回陛下, 太子殿下乃是有福之人, 定会吉人天相, 安然无恙。” 承文将军手持符节, 灰蓝色的长袍飘绕,一缕长发垂至胸前,一双眼睛深邃如渊, 仿佛能够看透人心。 “但愿如此。”楚云轩仰头饮下神仙玉露, 浑身带着不可言说的疲惫。 承文将军的眸光一暗,北辰殿内只有清晰地祈福之声。 “陛下,大喜,大喜, 太子殿下已然大好!边关也传来捷报,书珩世子带兵大破元夏, 将其从雁门关逼退!” 中贵人灵均的声音伴着朝阳飘进殿内, 正中楚云轩内心。 “好好好!我儿当真痊愈, 只是战情尚可。” “来人!摆驾建章宫!” 楚云轩面露喜色, 立即带人往建章宫而去。 “恭送陛下!” 承文将军俯身行礼告退, 今日是他选拔徒弟的日子, 这个时辰, 那些孩子已经在将军府等着了。 “回将军府。” 承文将军走出北辰殿, 抬脚上了楚云轩御赐的轿撵, 之后浩荡离去。 …… 李书珩他们打了胜仗,却只得到楚云轩一句不咸不淡地“战情尚可”,委实教人心寒。 为了不让将士们寒心,李书珩并未将此话说给他们,反而告诉大家陛下对他们激赏不已。 军营中隐约传来将士们慷慨激昂的声音,和着雁门关冷冽的寒气。 无端让人心惊。 “主帅。” 李书珩从沉思中醒过神来,看到坐在下首的男子,笑道:“苏先生来了。” 苏珏的唇角带着淡淡的笑,这样的人,烟尘沾染不了他的心绪,万物皆在心,万物皆失于心。 “主帅似有所思虑。”苏珏漫不经心的笑着。 见李书珩不语,苏珏也不在意,他的眉眼间收敛了几丝闲散,几步就坐在琴前,琴声从指间流出,曲调哀婉,凄清悲凉。 一曲终罢,久久无言。 “苏先生是想通过这首曲子告诉本帅什么?” 李书珩早已遣退旁人,营帐众仅剩他们二人而已。 “主帅觉得呢?”苏珏轻抿杯中之酒,并不直接作答。 “苏先生,有话不如直说。”李书珩按住琴弦,并取走苏珏手中的酒杯。 “主帅可曾想过以后?”苏珏甚是可惜地看了一眼那杯酒,还没喝够呢。 而他的话里意有所指。 “先生说的以后,本帅并不想说。” “主帅是不想说还是不敢说,不能说?”苏珏抬起头等着李书珩的回答。 李书珩眸光一凛,欺身向苏珏压迫过去,却又在嘴角漾出一抹轻笑,然后轻拿轻放般为苏珏再添了一杯酒。 “苏先生,天寒身冷,喝酒。” 他自然明白苏珏的话里所指,此次回朝,所有功过皆在陛下一念之间。 他可以背负所有,万千将士却不能背负这些,他们守的是天下平安,容不得半点寒心。 只是这个十二楼的天人太过聪慧,有时这份聪慧却能化做一把伤人伤己的利刃。 “谢主帅。” 苏珏很自然地接过酒杯冲着李书珩将酒饮尽,然后挑眉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主帅,您当真觉得如今的天下是贤王忠臣,一派欣欣向荣吗?” 苏珏这话完全就是把一切挑到明面上,他只等着李书珩的反应。 “不然苏先生觉得呢?”李书珩重重将酒壶放下,有二三滴倾撒而出。 “我只想听主帅的实话。”苏珏并不打算轻易揭过话题,一杯酒被他递到李书珩身前。 李书珩并没有接过酒杯,而是一字一句问道,“苏先生,本帅的耐心有限。” “主帅,我的耐心也有限。”面对李书珩的防备,苏珏收起笑意,二人就那般对视着。 透过李书珩越发冷冽的眉眼,苏珏似乎看见那年镐京的阴云诡谲。 鲜血流淌在金石玉砌的台阶上,浓稠刺目,鲜血的味道混杂着水汽直扑眉睫,凄楚愤怒的声音穿过时空萦绕在他的耳畔。 ——“陛下!臣妹愿以死明志,望陛下明察!” ——“公主殿下素来贤良端方,怎会行如此之事!” ——“陛下,切不可听一面之词啊……” 为了所谓的王权,挚友离心,兄妹决裂,皆是走到陌路。 就连文人之首方崇明老先生也离了镐京。 他那位父亲建安帝,到底有没有心? 女子十五不嫁,便使长吏配之,多么荒唐可笑的律法。 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一场无端的猜忌既葬送了先生的雄心壮志,也为天子女子又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 是不是为了王权,便可以放弃一切,甚至至亲挚友良心都可以丢弃了呢? 思绪回旋,一片阴影里,苏珏抬头直视着李书珩,“所谓旁观者清,主帅虽然当局,却也不迷,您比谁都清楚,于陛下来说,冀州之地,冀州之人,如芒在背。” 苏珏这话说的直白且正中要害,李书珩危险的眯起眼睛,眼神中射出不自觉地狠厉,这个苏珏到底意欲何为? “苏先生,有些话,你不该说!” 向来举止温润端方的李书珩此刻却对苏珏起了杀机,他一把扫过酒杯,腰间的佩剑呼之欲出。 那酒杯摔在地上,几乎碎落成泥。 “主帅,怎么了?” 帐外的陆羽听得帐内的动静,急忙开口问询。 “无事。”李书珩语气淡然,目光依旧钉在苏珏身上。 “那主帅有事叫我。” “主帅,您比我更清楚这话到底该不该说。” 苏珏一片坦然,眼角余光扫过李书珩即将出刃的佩剑,一丝恐惧慌乱也无。 或许从这一刻开始,他便是那个搅动风云的始作俑者。 若是绵延几千年的国祚由他而起,倒也不错。 “苏先生,祸从口出。” 李书珩的语气显然是在压抑着情绪,他指下按着的琴弦断裂,双双划破二人的指掌。 苏珏毫不在意地将血珠涂抹于唇上,然后再次平静开口,“主帅,有些事,王府还是要早做准备,苏某不才,愿为王府效劳。” “苏先生要我王府准备什么?你又效劳什么?”李书珩反问。 “主帅,良弓藏,飞鸟尽;狡兔死,走狗烹,终有一天陛下眼里会容不下九州诸侯,到时陛下会拿谁开刀呢?” “苏先生倒是看得透彻。”李书珩冷哼一声,仍由苏珏说下去。 “对陛下来说,有些旧人旧事会让他如鲠在喉,既如此,何必等到图穷匕见,岂不是为时已晚?” “那苏先生觉得该如何呢?” “主帅,不是我应该如何,是您和王爷应该如何。”苏珏摇了摇头,并不满意李书珩的回答。 “本帅只一句,君子九思,言当思忠。履正奉公,乃是臣子之节。” “主帅,忠臣不和,和臣不忠,一味地退让可不会真的明哲保身。” 二人你来我往,话说三分,几乎是针锋相对。 而见李书珩迟迟不露心声,苏珏决定下一剂猛药。 “苏先生,本帅倒有些好奇,你为何要千里迢迢地到我冀州,又心甘情愿地随军出征。” 话至此处,李书珩蓦然收回方才的一身凌厉,既是“朋友”,何须咄咄逼人。 “我是为了主帅你啊,当年梁州一见,我对主帅甚是倾心……” 苏珏语气轻挑,说着半真半假地玩笑,手刚要碰上李书珩的唇,却被李书珩的动作拦下。 “苏先生,莫要逾矩。” “其实,苏某只是为了荣华富贵罢了,若他日王爷,或是您登临天下,苏某就是最大的功臣,这笔买卖怎么都不亏!” 既然决定做那搅弄风云的手中,苏珏索性全盘托出,他不信他们李家真的没有问鼎天下之心。 或许现在没有,可若将来被逼到绝境,只会反扑地更加猛烈。 “荒谬!!!” 这一次,李书珩下了狠劲,他一把将苏珏逼至角落,手下就是苏珏纤细的脖颈,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主帅!!” “陆羽,无事。” 陆羽在帐外顿了顿,最终没有进去。 他相信主帅,就算有什么事,也不是他该过问的。 “呃……” 苏珏的后背磕到木桩上,那声痛呼被他吞进喉咙,脸上努力扯出一丝笑容。 “何为荒谬?主帅您扪心自问,当今陛下当真圣明仁德吗?冀州真的风平浪静安然无恙吗?” 苏珏的一字一句都从喉咙里压抑而出,落入李书珩的耳中却是振聋发聩。 是啊,他说的没错。 陛下信奉长生,任人行事皆是不明,酷吏重刑之下天灾人祸不断,冀州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从前至今种种,几乎都是冲着他李家而来。 一个旁人都看得如此清楚,更何况他们。 “天下从不是一人之天下,他楚云轩不也是乱臣贼子吗!” “这皇帝他做得,你和王爷就做不得吗?” “难道你们李家想让人赶尽杀绝吗?” 苏珏的声音越发激动,唇边的鲜血妖冶异常,李书珩与之对视,一阵恍惚。 只因他说的句句属实,他们李家是北燕旧臣,楚云轩亦是,他们是乱臣贼子,楚云轩当然也是。 “苏先生,今日之话本帅从未听过。” 李书珩蓦然松开苏珏颈间的力道,语气清冷,又从袖中拿出一瓶伤药递给苏珏。 “苏先生,今日对你不住,以后这些话莫要再说。” “好,主帅,我明白了,假若真到了那一日,苏某必在十二楼恭候您的大驾。” 苏珏收敛起所有情绪,他理了理衣裳,淡然疏离。 他相信李书珩终有一日会来找他。 “主帅,陛下的旨意到了。” 这时帐外再度响起陆羽的声音,李书珩看了一眼身后的苏珏,迈步走了出去。 第28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日暮映雪, 宝景非常。 一路上车马浩荡,金银挥洒,承文将军高调张扬的回到了楚云轩特意下旨敕造的承文将军府。 承文将军府, 是现在长安城内最炙手可热的存在,气派华丽,比之王侯的王府也不遑多让。 而金堆玉砌只不过小巧而已, 天子规制下的破格待遇才是令人艳羡畏惧的存在。 “主人, 这是今日雍州来的信笺。” 一进祈神殿, 便有侍奉的童子递过每半月就会从雍州送来的信笺。 这一次, 承文将军却未看一眼直接将信笺丢入熏炉,只是片刻就化作飞烟。 “以后雍州来的信笺一律不必送到我面前。” 承文将军净了手,换上常服, 惬意地呷上一口香茶。 他早已羽翼丰满, 富贵至极,实在不该再和他们有什么牵绊。 “是,主人。”那童子并不问缘由,只在心中记下主人的吩咐。 “人都挑好了吗?” “是, 都在祈神殿后面候着。” “带我去看看。” “是,主人。” 跟着童子的脚步, 承文将军踱步到祈神殿后方, 果然有九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等候在此。 承文将军大致扫了一眼便注意到一个过于瘦弱的女孩, 只因为那一双眼睛亮的出奇。 “你叫什么名字?” 承文将军来了兴趣, 让童子将女孩领到他身前。 “我叫楚六儿。”女孩抬起头来, 那双眼睛澄澈万分, 似乎能与星辰争辉。 “楚六儿?你是陛下的远亲, 对吗?” 承文将军想起当今陛下和他提过, 宗室中有一女愿意拜入他的门下。 “对, 我是西楚宗室,可我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在宗室里没有正经的名字,我拜师就是为了扬名立万的。” 楚六儿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的身世和目的,既然出身不能选择,她就自己挣一片天地。 “好。”承文将军很是欣赏楚六儿的直白和野心,他不需要懦弱之人。 “还请将军赐名!”楚六儿郑重行礼,静等着承文将军的回答。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楚越。” “楚越,楚越……”楚六儿反复念叨着,唇边漾起明媚的笑容,似如春花灿烂。 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 大漠吹雪,风雪卷刃。 可频王子独立楼头之上眺望着远方,眼里却沉寂着无限的落寞。 和他平日的恣意洒脱大相径庭。 “父王,您找我?” 那日他跪在殿下,可频善奇缓缓从殿上走下来,走到他身边,笑着说道,“我儿近来与那李明月同吃同住,感情日益深厚啊。” “父王,他为西楚质子,我与他何来什么情谊,只不过是更好的监视他罢了” 听出可频善奇语气中的戏谑和薄怒,可频王子赶忙俯身告罪。 诚然他确实对李明月心生敬佩,一人跋山涉水来到异国他乡却仍然心境淡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若不是立场不同,他们或许真能成为朋友。 “是吗?那就好。”可频善奇眸光复杂,他看了一眼可频王子,然后又继续说道,“元夏那边吃了败仗,一众暗探都被人拔了干净,这一仗他们胜算不大啊。” “那父王的意思是?”可频王子心生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隐隐觉得此事会与李明月有关。 “我们手里可是有一张最大的王牌,就是不知我儿觉得此牌该不该出呢?” 这哪里是问询,分明是在试探,可频王子心下一横,说道,“父亲,两国结盟要紧,元夏吃了败仗,对我鲜卑也无益处,无论何种手段,自然以战事为主。” “我儿说的没错,底牌该用的时候就该用,一个质子而已。” 听到可频王子的回答,可频善奇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这个回答他还算满意。 “你先回去吧。” “是,父亲。” “我到底该怎么办?” 想到那日和父亲的谈话,可频王子不由得心烦意乱,他到底该如何做? …… 出了李书珩的营帐,苏珏便看见独自整理药材的许攸。 而路过的士兵纷纷绕开许攸,时不时还有人议论几句。 无非是关于他身份的。 “你说许大夫到底是不是中原人啊?” “不知道。” “中原人怎么会元夏之语,定是外族人无疑!” “主帅为何还留他在军营里?” “他会不会也是奸细?” 之前苏珏在军营里不受待见,如今轮到了许攸,真是风水轮流转。 苏珏皱着眉站在那里听着士兵们的议论, “苏先生难道也避我如猛虎?” 见苏珏过来,许攸情绪也并没有多大的起伏,大约也是和他们一样,对他避之不及吧。 毕竟刚到雁门关时,他还刁难过苏珏。 如今算是一报还一报。 “猛虎?哪里有猛虎?依我看,人心险恶更胜于猛虎!” 苏珏语气冰冷,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士兵。 “苏先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许攸保不齐某一天会背刺我们!” “是啊,我们不得不防!”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说的可真好。” 苏珏冷哼一声,刚要开口却被许攸打断,“是,没错,我身上一半是元夏的血统,可我生于中原,长于中原,此生都不会背叛中原。” “此番真心天地可鉴!” 说到这,许攸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颤抖,自记事起,他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不恨任何人,只恨战祸无情。 “你说的好听,你所说的真心谁能看见?” “就是!” “你要是识相就赶紧滚出军营!” 一句又一句地无端猜忌指责令苏珏气愤不已。 许攸也白了脸色,往日口齿伶俐的他,面对同袍的指责,一句话也说不说不出来。 “呵,你们有何资格在这里对许大夫如此攻讦,你们哪一次上了战场不是徐大夫救治的?” 苏珏沉下气势,大步走到那些士兵中,抬眸对上他们所有人。 “你被伤了心肺,是许大夫将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你被流矢所伤,是许大夫为你拔出箭矢缝合伤口!” “你让元夏断了手臂,是许大夫替你接续筋骨,若不是许大夫,你早就被送回家中不得再返战场!” “还有你们,扪心自问,有没有受过许大夫的救治?你们没有资格来猜忌指责他!” 苏珏对着那些士兵一阵抢白,说的他们几乎无话可说。 凭心而论,自从来到雁门关许攸从来都谨守医者本分,这次揪出奸细大败元夏,他可算得上首功。 他们无非是对他的身份有所芥蒂。 “这次大败元夏,许大夫以身作饵,明知会惹人猜忌,他还是做了,这难道不是顶天立地吗?” “而且你们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当年北燕开国之君燕华亭亲征金沙,俘虏了包括金沙王子金弥堤在内百余人,当时他力排众议不坑杀俘虏,反而以天朝文化进行教化,收效甚高,那金沙王子金弥堤后来为燕华亭开疆拓土,成为护国柱石之一,难道这也是你们口中所说的其心必异吗?” 苏珏面色霜寒,声音也掷地有声,方才还叫嚣的士兵都噤了声。 “他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选择做什么人!” 最后一句话随着一片雪白落在地上,一时寂静无声。 “苏先生说的没错,人想成为什么人才是最重要的,你们不该对许大夫大加指责。” 不知何时,李书珩走到了他们身边,韩闻渊也跟在他的身侧。 “主帅!” 见李书珩过来,士兵纷纷行礼,皆是不敢抬头,面带羞愧。 “主帅什么时候来的?”苏珏收敛起锋芒,还是那个温润丰泽的无双公子。 “本帅该看到该听到的都听到看到了。” 李书珩对着苏珏略一颌首,就连韩闻渊也对他露出一个笑脸。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从今以后,本帅若外听到你们攻讦同袍,一律定斩不饶!你们去陆羽那里领五十军棍,以儆效尤!” 李书珩眼神扫过闹事的士兵,三言两语就定了他们罪责。 在军中,无端猜忌同袍可是大忌。 “谢主帅!” 一场闹剧以李书珩军法处置结束,众人也各归各位。 临走时,许攸却叫住了苏珏,“苏先生,请等一下。” “许大夫,有什么事吗?”苏珏不解。 “多谢苏先生替我说话。”许攸俯身行礼,苏珏抬手扶起了他。 “都是同袍,何须言谢。”苏珏笑容温和。 许攸懂他话里的意思,也是淡然一笑。 “之前是我对不住苏先生。” 提起往事,许攸语带愧疚,当日若不是他,苏珏何至于受军法处置。 “事情都过去了,许大夫还提它做什么。” 苏珏一直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以己度人,当时他的做派确实让人怀疑。 军营里实在容不下异心之人,此乃人之常情。 所以,他不恨也不怨, “苏先生好心胸许某佩服。” “哪里,不过是非自在人心罢了。” 风雪飘落,二人并肩走着。 “其实,我算是半个元夏人,因为我母亲是中原人,我的父亲是元夏暗探。” 提起自己的身世,许攸肉眼可见地紧张。 这是他一直深藏的秘密。 第29章 谣言四起 “我母亲是冀州人, 许家世代行医,在杏林中素有威望,祖上更是出过太医国手, 当年王爷还是北燕的上将军时,我祖父和母亲便随军出征。” 提起自己的身世,许攸多有踌躇, 到底是隐匿多年, 一时说出, 总有难言。 苏珏并不多话, 只是静静地听着旁人的过往。 霜雪停在他的眉睫处,簌簌而落。 风雪依稀,许攸看了半晌, 才继续说道, “其实,当年不止鲜卑对王爷心有戚戚,其他各族也是如此,王爷当年的威名有谁不知, 于是元夏和鲜卑各族训练暗探潜入军营,意图在后方给王爷致命一击, 我的父亲便是其中一个。” “和寻常故事一样, 母亲捡到了重伤的父亲, 二人日久生情成了亲, 之后就有了我。” 说到这, 许攸重重地呼了口气, 仿佛回忆起已经太过遥远的儿时岁月。 那时的他还不知日后有多少歧路等着, 只是父母慈爱, 阖家欢乐罢了。 然而命运总是艰难多舛, 他们一家的安稳没有走过第六个年头。 “父亲虽然是元夏人,但他本性不喜战乱杀戮,而且他久在中原,渐渐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再加上王爷对他不薄。如此,父亲渐渐生了脱离暗探组织的心思。” 泪潸然而落,许攸红了眼眶,却抬头生生忍住,浇得他一头冰雪,也再无泪花。 “可元夏那边怎会轻易放过父亲,他们察觉到父亲生了二心,于是顺水推舟将父亲的身份彻底暴露,这下许家成了众矢之的。 父亲为了不连累我们选择自杀,而母亲为了许家的名誉与父亲一同而去,昔日的杏林许家一夜之间只有一老一小……” “其实,母亲和祖父和我说过,他们早就察觉到父亲的身份……” “我的医术是祖父教的,在他临终时,祖父和我说起,他有一位姓季的故友不知去向,二人一同编写的那本医书还没有着落……” 苏珏眉心微动,方才许大夫所说的那位姓季的故,大约就是季大夫吧。 “我从小就知道我的身世与旁人不同,长大后对此事也颇为敏感……” “王爷一家始终待我们许家不薄,他们还是那般的信任我……” “可我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各族之间真的无法共存吗?” “我真的永远摆脱不了元夏血脉带给我的桎梏吗……” 许攸的声音越发哽咽,和着风月飘零,淅淅沥沥地勾起了苏珏不为人知的情肠。 不算疼痛,却也经久绵长。 “许大夫,世间之事从未有过圆满,就说我吧,外人看着我风光无限,恣意潇洒,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一个身如浮萍的漂泊之人,此方天地虽大,却哪里都不是我的家……” 听到苏珏如此说,许攸侧过头去看苏珏,只见他面色并无多大的变化。 仿佛再说一件和他无关的事,若不是那颤抖的身形,许攸也以为苏珏情绪平常。 “苏先生……”许攸嗫嚅着想开口安慰苏珏,却发现他们似乎同病相怜,话至嘴边一句也说不出来。 “无事,风雪渐大了,我们快些回去吧。”苏珏收敛起情绪,悠然地走着。 似乎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可苏珏一步一步自己走出了绝境。 虽然现在一片渺茫,但他也不曾后悔。 而许攸和他始终隔着半个身子的距离,他觉得苏珏的身影莫名的模糊。 好似下一刻那人就会消失不见。 “呵……” 许攸叹了口气,提着步伐,也悠然而去。 …… 其实,长安的冬并不算长。 只是冬日向来是不事劳作的季节,所以不算长的日子在日复一日的无聊之下变得极其漫长。 尤其是王宫里的时间,更是难熬。 不过临近新年,喜色平白冲淡了连月来的逼仄晦暗。 建章宫内的马场中,今日格外热闹。 为了庆贺太子痊愈,楚云轩将长安城中的贵族子弟全部召到此处。 只为了能让太子开怀一笑。 已经痊愈的张皇后和太子楚天佑坐在观赏席上,面上并无明显的笑意。 不知是不是大病初愈的缘故。 “听说了吗,冀州王的世子居然在战场上和一个男花魁厮混在一起。” “自然听说了,长安城都传遍了。” “之前总听说那李书珩如何如何的高贵端华,洁身自好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谁说不是呢?我还听说那花魁曾是吴广陵的男宠。” “啧啧啧……我看啊,这次和元夏交手怕是悬喽。” “你们说,那个什么玉华到底如何啊?” “这不得等世子凯旋回来,咱们亲自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哈哈哈……” 张禾瑶一双眼睛一直追逐着身穿玄色劲装的穆羽,那些话却也一字不落的传到她的耳中。 “世子是陛下亲封的伯爵,此次更是大败元夏,你们如此议论世子,是不是没把陛下放在眼里?” 张禾瑶吃着糕点气定神闲,三言两句就将那些嚼舌根的人嘴堵住。 “没本事的人才会对别人评头论足,若真有本事,赛场和战场上见真章。” 下了马场的穆羽笑着将弓箭丢给侍卫,朝张禾瑶走过去。 这些王公贵族就是太闲了,闲的他们不知国事几何。 “陛下驾到!” 中贵人灵均一声高呼,众人齐齐跪拜,方才发生的一切楚云轩都尽收眼底,他不想管,也不愿去管,甚至这火还可以烧得更旺一些。 …… 消息传到冀州,更是添油加醋地被传进了王府。 彼时,李元胜一家正看着穆羽寄来的书信,信中提到了李明月为质一事的种种蹊跷,更说了当今太子自杀之事。 最后遥祝父母家人一切平顺。 至于她自己,她说一切均安。 读完穆羽送来书信,李元胜立时明白了楚云轩的种种算计,太子出使鲜卑为质从头到尾都是无中生有,鲜卑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明月。 楚云轩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还差点赔了太子的姓名,无非是让明月心甘情愿罢了。 “陛下,何至于此啊……” 话留三分,剩下七分却是寒了李元胜的心。 他年岁渐常,没了年轻时争强好胜建功立业的心,所求不过世道和家人皆能安稳,可当今陛下并不想给他这样的恩赐。 “王爷,王妃,外面都传遍了,说是世子和十二楼的天人,连话本都写出来了。” 王府管家一字一句地将外面的话告知给李元胜几人,手中的话本却怎么也递不出去。 “珩儿和十二楼的天人情意颇深?” 李元胜听罢,一口茶含在口中不上不下,他拿过管家手中的话本,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这,这,这都是些什么无中生有。 珩儿向来洁身自好,此事定有蹊跷。 武思言也是面露疑惑,话本里的那个主角确定是他的儿子李书珩? 而抱着安儿的周莹险些嘴角一抽,这传言和话本未免也太离奇了些。 …… 临近年关,雁门关内外有了寻常的烟火万千,军营里也是热闹了起来。 大多士兵开始思念起远方的家乡。 苏珏本想给先生他们写上一封家信,可思来想去,迟迟没有动笔。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是以,他只写了平安二字。 “苏玉,又是一年,你在新元纪过地好不好,有没有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深夜,苏珏放飞了信鸽,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于是不自觉地将手放在心口处,那里还放着另一个他的骨灰和绝笔信。 他们每日共同呼吸,共同心跳,共同感受着这个世界的酸甜苦辣。 “苏玉,你能不能回来看看我,我不知道我现在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人前从不落泪的苏珏此刻竟然红了眼眶,泪水在眼眶中将落未落。 而李书珩是在巡视回来时发现苏珏的,那人正静静看着天上的月色。 今夜,正好是圆月。 月色氤氲美好…… 而这样的月色,和苏珏长身玉立的身影相比,却似乎要逊色三分。 的确不负玉华之名 李书珩牵着白马看了苏珏许久,然后道:“苏先生,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主帅?!” 苏珏没想到会碰上李书珩,他转身拭去眼角的泪花,迎着风月,对上李书珩的双眸。 “苏先生可是想家了?” “回主帅,临近年关,谁能不想家呢。” “苏先生,陪我走走吧。” 说罢,李书珩先行策马,苏珏则是策马跟上。 两个人穿过雪松林,到了的山顶。 在这里,能够俯瞰整个雁门关,甚至是雁门关内外的并州和元夏。 “苏先生,你看到了什么?”李书珩问。 “雁门关内外千家万户鹅灯火阑珊。”苏珏说道。 “是啊,千家万户,” 苏珏没有说话,只是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苏先生,你觉得何为天下?”李书珩回过头问。 苏珏看向元夏的方向,道:“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是山川风月下无论各族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生不息;是男耕女织、夫妻恩爱、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伦理纲常;更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天下大同……” 李书珩眸色深沉的看着苏珏,片刻后他点头道,“苏先生说的真好,只是你说的这些,难如登天。” “是吗,我倒觉得最难是人心。” “人心向来难测,苏先生所说太过美好,要想实现,只能去赌,赌天时,赌地利,更赌人和。” “不过,我相信主帅。” 李书珩似乎很满意苏珏的回答,他随后转身离去。 “苏先生,夜深了,该回去了。” “是该回去了。”苏珏淡笑。 第30章 除夕夜话(一) “季大夫!快点, 快点,学院的诗会要开始了!” 小暑儿和小招娣风风火火的架着季大夫往学院跑。 本来说好了今天去学院看诗会,可早上陪着季大夫挑选药材耽误了时间, 如今才紧赶慢赶地往学院奔去。 “两位小姑奶奶,我这老胳膊老腿可禁不起折腾啊!” 季大夫无奈地看着两个火急火燎的小姑娘,他怎么听说今天不是诗会, 而是烤肉会啊! “季大夫, 真的来不及了!” 两个小姑娘的尾音落在临江的街道上, 片刻后, 终是到了学院。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各位姑娘们,今日的诗会就到此为止吧, 方老和青莲先生为大家准备了鹿肉和清酒。” “太好了, 今天可以尽兴了。” “祝姑娘们开心。” 方成岷笑得温良,他正是今日诗会的主持,此刻看着气喘吁吁的小招娣和小暑儿,一脸疑惑。 “两位姑娘, 这是怎么了?” “哼!被狗追了!”季大夫面色不太愉快,也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他就说嘛, 差点废了他的老胳膊老腿。 “先生和方老呢?”小暑儿和小招娣有些心虚, 赶紧与方成岷岔开话题。 “他们替公子去韩府拜访韩闻瑾大人了, 想来也快回来了。” 方成岷收拾着今日的诗作, 始终笑得温良谦和。 “韩大人还没痊愈吗?”季大夫捋着胡子, 他也去看过韩闻瑾, 只是风寒而已, 怎会迟迟不见好转呢。 “痊愈了, 明日就准备回长安述职了。” “是啊, 快除夕了,韩大人也该回长安了。” “外面风寒,走,我们进屋吧。” “好。” …… 转眼到了除夕,雁门关的战事似乎平静了不少。 可长安那边,一直没有岁赏过来。 无法,李书珩便自己买了东西,怎么也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 除夕这日李书珩带人早早巡营回来,嘱咐陆羽今晚开宴。 陆明正蹲在地上哼哧哼哧地堆雪人。 “小陆明,你在堆谁呢?”苏珏手里提着一竹篮的祭品打算去祭拜,正看见堆雪人堆的不亦乐乎的陆明。 陆明见苏珏来了,连忙起身,不小心踩到衣服下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小陆明,战场上那么英武,怎么现在四肢不听使唤了?” 苏珏一边替陆明拍掉身上的雪,一边调侃他,而陆明听苏珏编排自己,也不生气,“我,我只是腿麻了……” “哦,腿麻了……”苏珏一脸揶揄。 “苏先生!”陆明小脸羞得通红,之前还说要当个大英雄,现在却堆雪人堆的腿麻了,真的很丢人啊! “好了,小陆明,我不逗你了,你告诉我,你堆的都是谁啊?” “这个是王爷,这个是王妃,这个是主帅,这个是世子妃姐姐,这个是二公子,这个是师傅,这个是周将军,这个是许大夫,这个是苏先生,还有这个,这个是我!” 陆明兴致勃勃的指着地上的一堆雪人,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苏珏却是嘴角一抽。 这些抽象的,奇形怪状依稀能看出鼻子眼睛的雪人真的能看出来谁是谁吗? 那个是李书珩?那个是李明月?那个是他? 他一个也没认出来…… “蛮好的,蛮好的……”苏珏干笑了几声,不愿打击孩子的信心。 “陆明,你滚这么多奇形怪状的雪球做什么?” 然而,总有给孩子泼冷水的。 这边陆羽刚做完李书珩交代的事,一出营帐就看见一排奇形怪状的雪球。 “师傅,我堆的是雪人,这个是你,那个是主帅……” 见陆羽过来,陆明一脸兴奋地和陆羽介绍起这些雪人来,而苏珏则是默默离开了。 苏珏:深藏功与名…… “陆明啊,你确定他们是我和主帅?”陆羽指着一个嘴斜眼歪的雪人,嘴角一抽,他和主帅没这么丑吧…… 他就算了,主帅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啊! “是啊,师傅你看,这不是主帅的披风和佩剑吗!” “可是,主帅没这么丑……” “师傅……”陆明挠了挠头,肉眼可见地精神低沉。 “这,陆羽,小陆明,你们弄这么多丑雪球做什么?” 这是掀帘而出的李书珩,又给了陆明会心一击。 “主帅,连你也说我的雪人丑!” 这下陆明彻底憋不住了,若不是在战场上,他早就哭出来了。 但是师傅和主帅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特别是在战场上! 可是真的好委屈啊! 陆明:苏先生!!! 苏珏:溜了溜了…… …… 北风呜咽,荒草枯折。 苏珏提着竹篮来到阿玉的坟前,不过短短两月,红颜变枯骨,永埋他乡。 苏珏燃了纸钱,却迟迟烧不尽,他索性坐在阿玉的坟前,絮絮叨叨地说着。 “今日是除夕,阿玉姑娘,我来看你了,也不知你投胎了没。” “来年开春,我想带你回去,可又不知这场仗会打到何时。” “也不知若兮回到新元纪怎么样,有没有忘了我。” “阿玉姑娘,你要是遇见了我舅舅舅母,请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 “世道艰难不安,我也不知自己能撑到几时……” 一张张纸钱被烧成灰烬,余光照在苏珏瓷白如玉的脸上,平添落寞。 “但愿明年事事如愿吧……” …… 夜里军营开了晚宴,李书珩坐在主位上,与众将士开怀畅饮,苏珏和许攸等人坐在一旁喝酒吃肉。 “苏先生,又是一年,我敬你!”许攸擎起酒杯,眼里尽是真挚。 “许大夫,干!”苏珏回以微笑,举杯饮尽。 席间,有兵将敬献战舞,气势如虹,看的陆明心潮澎湃。 日后他也要成为一个戍守边疆,战功赫赫的大英雄! 宴至一半,黄石起身给李书珩敬酒,“我黄石是个粗人,就祝主帅能带着我们无往不利,然后与王妃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本帅心领了!” 李书珩闻言浅笑一声,在场的将帅都是与他并肩作战,浴血沙场的兄弟,说话间自然多了随意,“黄石啊,又是一年了,你也该找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是啊,老黄,你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 “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得多美啊!” “就是!” 众人起哄,黄石哈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干了一大海碗的烈酒。 “不急不急,等我立了大功,啥样的婆娘没有啊!” “去你的吧,老黄!”孟文庄一掌轻拍在黄石的背上,逗的大家哈哈大笑。 苏珏也不自觉地闷了一大口酒,只觉痛快。 …… 除夕新月,月光洒在鲜卑的宫城之中,却处处热闹喜庆。 只是这些热闹与喜庆都与李明月无关。 几日前,他突然被剥夺了自由,下了软筋散,然后被关在一个偏僻的殿里,外面有人日夜看守。 此时,他无力地依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月华如银,心中思绪万千。 可频善奇突然,莫不是雁门关战事起了变化。 他成了两国征战的筹码。 “让开,放本殿下进去。” “王子,大王下了令,任何人都不能接近西楚质子。” 外面乍然响起可频王子和守卫的声音,李明月立马全力坐直了身体,这位可频王子到底要做什么。 “本殿下与这位西楚质子有事要说,你们要是识相就离远些,父王那里我自有担当。” “这,王子不要为难我们。” “若本殿下今天在这出了什么事,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那殿下有什么事快些说,我等就先退下了。” “嗯,你们下去吧。” 守卫最终还是和可频王子妥协,大王的命令自然要听,可他们也不敢对王子怎么样。 左不过是王家的家事,他们何必太过计较。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可频王子进来时免不了带入一股寒气。 “李明月,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可频王子话还没说,就先塞给李明月一个包袱,道:“这包袱里有吃食,有棉衣,有银两,宫外还有一匹马!” 可频王子满眼焦急,他一手扶起李明月,一手将自己的披风系到李明月身上。 李明月心有所感,试探道:“王子,我为什么要跑?” “元夏吃了败仗,我父王和野利毛寿要拿你祭旗,好牵制住你哥哥!” 可频王子语速颇快,却足以让李明月听得清楚。 果然,是因为雁门关战事。 哥哥胜了,真好。 李明月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我们两个相识一场,我不想你就这么死了,你赶紧跑,跑的越远越好!” 说完,可频王子不待李明月反应过来就一个手刀劈晕了他,然后将他扛出宫殿,趁着夜色,他们竟然出了鲜卑宫城。 “对不住了!” 李明月被他放在马背上,马鞭一扬,那马儿就驮着李明月隐入夜色中。 “我希望我们来日是在战场相见。” 可频王子长舒了一口气,却隐隐觉得不对劲,为何会这么顺利? “我儿在做什么?” 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可频王子惊出了一身冷汗。 “父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0-40 第31章 除夕夜话(二) 既是新年新时, 就免不了要喝酒守岁。 李书珩这边同将士们吃了饺子,便聚在一起看并州城里的漫天烟火。 那是他们全力守护的所在。 “苏先生,新的一年你有什么心愿吗?”陆明喝得有些迷糊, 他凑到苏珏跟前,眼睛亮亮地盯着他。 “我啊,我希望战事永平, 百姓都能过得好。” 苏珏摸了摸陆明毛茸茸的脑袋, 眼神和语气都温柔至极。 “我和先生一样, 然后我还想做个大英雄!” 陆明捧着一小坛酒, 手舞足蹈地和苏珏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许攸在一旁不时逗弄着陆明。 而路过的陆羽笑意盈盈,他一把拎着陆明的衣领将他带到自己跟前, “小陆明, 又是一年,这是师傅给你的红包,希望小陆明新的一年能成为大英雄。” “谢谢师傅,我一定努力!”陆明收下沉甸甸地红包, 笑得灿烂。 “小陆明,这是我的红包。”李书珩也笑着掏出一个描红精致的红包, 每年他都会给明月准备, 今年却是送不到弟弟手里了。 “这是苏先生的。” “这是我黄石的。” “这是我孟文庄的。” “这是我许攸的。” 陆明作为军营里最小的, 收获了一个又一个红包, 陆明扬着甜甜的笑容来者不拒, 这是很大很大的福气。 有了这些福气, 他以后肯定能得偿所愿。 然而这些热闹中, 王监军有些格格不入, 杯中的酒是热的, 只是喝下去也暖不了他的心。 他出身在一个没落的士族,多年苦读,却只能做一个末等的县令,勉强糊口而已。 什么为百姓谋福祉,都是虚无至极的空话。 若不是那年文坛辩论让当年陛下注意到了他,他哪里能从末等县令慢慢做到侍郎,怕是早就在县令的位置上做到年老体弱。 可他没有根基,唯一的依靠就是陛下的王权,一路上的争权夺利,他似乎早就忘了当年读书的初心。 此次奉命随军监督,他知道所做之事是两边不讨好,但为了身家性命,他只能按照陛下的吩咐做事。 可这几个月来,李书珩的所作所为他都尽收眼底,一清二楚。 他不明白这样霁月清风的人,陛下缘何那般忌惮。 “王监军,怎么不过来和大家烤肉喝酒呢?” 李书珩注意到王监军的落寞,除夕之夜,都是离家之人,何必要带着往日的不快呢。 于是他端着酒碗走到王监军跟前,笑语盈盈,礼数周全。 “我只是一时走神。” 王监军回过神来,李书珩的眸子太过清澈,却照见他往日所为是多么不堪。 他有些自惭形愧。 “来啊,王监军,闻渊早就听说过你当年文坛辩论的大名,今夜何不让闻渊我见识见识。” 有了李书珩的带头,韩闻渊也凑了过来,他在家时总听堂兄提起这位寒门侍郎,总说他才气颇高。 是以,他早就想见识见识这位王监军的才气了。 而且,除夕就是该热闹些才好。 “什么文坛辩论,都是些雕虫小技罢了。” 王监军整理好外露的情绪,又是平日里的冷漠疏离。 既然已经忘了当年的初心,又何必再提,他此生唯一的依靠只能是陛下的王权。 就算是错,他也愿一错到底。 “主帅,我有些醉了,就先告辞了。” 没有给李书珩面子,王监军直接起身告退,众人一时哗然。 “好,王监军可要保重身体啊。”李书珩也不气恼,人各有志,有些事根本不必勉强。 待王监军走后,军营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 苏珏抄起身边的酒坛子倒了一碗酒递给许攸。 许攸毫不拒绝的接过来,喝了一半,然后也不知是想起什么来,长叹了一口气,“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什么?”苏珏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许攸摇了摇头,转过眼去看天上的新月,“苏先生,你想家吗?” “想,当然想。”苏珏说着,自己把酒碗添满,干脆利落的将酒倒进嘴里。 “那苏先生觉得这场仗会打到什么时候呢?” “我也不知道。” 苏珏只管笑着,一碗接着一碗不停的灌酒,然后缓缓道,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苏珏模糊温润的声音在嘈杂热闹的军营里倏然响起,。 音量不高,却还是一字一句砸进了众人的心。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他们这些人远征边关,谁也不知归期,甚至不知回归故里时他们死生几何。 借着苏珏的口,他们心底的思乡之情被勾起,细细密密地疼蔓延在众人心间。 “真希望战事快些结束啊。”说罢,苏珏又端起酒碗来往嘴边送,这次被李书珩眼疾手快的拦住。 “苏先生,莫要喝这么多的酒,会伤身的。” 苏珏依言乖巧的放下了酒碗,他看向李书珩,看了半晌,才含糊不清道,“主帅,你别死,好不好?” 此言一出,众人俱静。 苏先生在说什么醉话,主帅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呢? “苏先生,主帅好好的坐在这,你是不是糊涂了?”陆明小孩子心性,直接说出了心中所想。 “小孩子别问这么多哦。”陆羽捂住了陆明的嘴,目光看向一旁的李书珩。 只见李书珩的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意,“许大夫,苏先生醉了,你带他下去休息吧。” “是,主帅。” …… 除夕寒风,月至中天。 十二楼中烧着炉火,全然感觉不到外面冷风刺骨。 沈爷从外面掀开帘子进来,一眼瞧见青莲先生正带着大家围在桌前烤肉。 方老挽着袖子手法熟稔,方成岷烫着清酒。 沈华则是在一边认真的串着鹿肉,季大夫嘛,他在旁边摆了个椅子,抱了一盘点心,一会儿给小招娣一个,一会儿给小暑儿一个。 “话说那个臭小子的配方还真不错,就是今年他没口福喽!” “也不知道他吃没吃到饺子,别是挨饿了。” 青莲先生他们早就习惯了季大夫的口是心非,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沈爷解了斗篷挂在一边,走过去还未开口,青莲先生便抬起头来:“梦溪,你回来了,玉华那边可有消息?” “公子来了信,说是一切安好。” 沈爷从怀里掏出苏珏所寄回的书信,上面的字迹是他们最熟悉的。 “公子没说何时回来吗?”方老接过书信看了又看,不知陛下到底在雁门关过得如何,是否真的一切安好。 “没说。” 沈爷摇了摇头,这两个月来,他们收到的苏珏书信屈指可数。 “老方啊,那个臭小子精着呢,能有什么事,来来来,酒热好了,咱们两个不醉不归!” 季大夫笑呵呵地拍了拍方老,怀里的那封红包今晚是送不出去了,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好好好,我倒要看看老季你的酒量长没长!” “好,一言为定!”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各自笑开来。 新的一年,新的气象啊。 …… 许攸扶着苏珏一路跌跌撞撞的摔进军帐,苏珏的两颊被酒气熏得酡红。 “若兮,若兮……” 苏珏口齿不清地唤着赵若兮的名字,力气也大的出奇,许攸险些制不住他,废了好大劲才把苏珏搬到了床上。 “你看到我的若兮了吗,我要带她回家。” 苏珏十分乖顺的坐在床上,带着湿意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许攸看。 “什么若兮?”许攸一头雾水。 苏珏不说话,只抿嘴笑了笑,一骨碌又把自己卷被子里面去了。 “若兮,你看,我像不像一个蛋卷!” 许攸:这人什么毛病…… 他捏了捏眉心,打算去煮醒酒汤,刚想出去,却只听身后扑通一声, “!!!!” 许攸一阵心惊,回头一看,苏珏连人带被滚到了地上。 “若兮,好疼啊……” 苏珏委屈巴巴地爬起来,仰着头,蹙着眉,声音软绵绵的,“若兮,蛋卷没了……” 许攸瞥他一眼,万分无奈,一把把人提溜起来,再次扔到床上,“苏先生,快睡觉吧,那个什么蛋卷明天再说,好不好?” 苏珏一骨碌起来,抱着膝头,摇了摇头,嘴里嘟嘟囔囔的,“不要,若兮会不高兴的。” “苏先生,不会的。”许攸拿出哄孩子的模样,十分的有耐心。 “真的吗?”苏珏瓮声瓮气地眨巴着眼睛,看得人心一塌糊涂。 “真的。” “那好,我睡觉,睡醒了,若兮就能回来看我了……” 听到安心的回答,苏珏十分满意,他眼睛都睁不开了,刚钻进被子里便睡着了。 许攸替他掖好被子,勾起嘴角无声的笑了。 这个天人,倒是很有意思呢。 …… 第二日苏珏醒来,头还晕晕的,昨夜的回忆纷涌而来,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都做了什么啊! 苏珏自己坐在营帐里发呆。 却觉得军营安静异常,今日是大年初一,不应该如此寂静啊。 果然,许攸一脸焦急地跑了进来,带来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苏先生,早上一伙流兵土匪侵袭我军,陆大人带人去围剿,而现在元夏突袭我军后方!” “什么?” 第32章 元夏突袭 “什么?” 苏珏酒醒了大半, 他闻言翻身下床,语气焦急。 元夏对雁门关久攻不下,这次明显是早有预谋, 趁着大年初一,先是正面突袭,把陆羽缠住。 然后再攻其不备, 前后夹击。 “许大夫, 主帅呢?” “主帅带人和呼延庆在红河谷缠斗, 孟大人他们正死守后方的粮草!” “小陆明告诉我们, 先躲一躲。”许攸一五一十地将话告诉苏珏,苏珏却冷笑一声,抬手按上腰间佩着的短剑, “躲有什么用, 能杀一个是一个。” “没错,敌人都打到跟前了,怎么也得杀了几个才够本。” 到底都是有血性的男儿,苏珏和许攸不愿置身事外。 况且苏珏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梦。 “不过, 许大夫,你得留在这, 我这个半吊子大夫可起不了什么作用。” 苏珏话锋一转, 却是劝许攸不要跟着他冒险。 “好, 苏先生一定要小心。”许攸郑重点了点头, 昨晚的种种情状都让他坚信眼前这个十二楼的天人和主帅之前有什么牵连。 而且他为医者, 自然要为伤员镇守后方, 轻易不能离开。 “放心吧, 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命硬着呢。” 话音刚落, 苏珏随即跨上马背,向着红河谷而去。 他一路策马厮杀,温热的鲜血不时飞溅,那是元夏士兵的鲜血。 和西楚士兵的血液一样,都是那般滚烫。 苏珏策马来到红河谷,远远地只看见李书珩正与呼延庆缠斗。 而战场之中是一片混乱,西楚金甲与元夏铁甲难舍难分的混做一团。 两相厮杀不断。 呼延庆出手格挡住李书珩挥来的长枪,然后又将长刀向李书珩砍去。 李书珩来不及防备,眼见就要受伤。 关键时刻,李书珩踢起脚边元夏士兵的弯刀,他接刀在手,身形如电,生生隔挡住了呼延庆的一刀,虎口被震得发麻。 呼延庆被逼退两步,随即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李书珩,怎么样,这个除夕过得舒心吗?” “呼延庆,你这个除夕过得怕是不舒心吧,野利毛寿难道没怪罪于你吗?” “少废话,到时候我们还有一份大礼送给你呢!” 呼延庆笑得神秘,出手开始散漫,李书珩察觉到呼延庆的异常,并不急着出手。 二人就那般对峙着。 苏珏见战事胶着,他怕梦境成为现实,于是他手里的短剑不停挥舞,面不改色与元夏士兵缠斗起来。 雁门关的冬日,北风呼啸,苏珏水蓝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知道自己实战经验不多,便只守不攻,可若想突破元夏士兵的包围,谈何容易。 突然间,方才还与西楚苦战的元夏士兵一下子退离了战场,然后火光冲天而起。 苏珏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要把他们困在火中。 “哈哈哈哈哈,陆羽那小子现在自顾不暇,我看你们能撑到几时!” 呼延庆放声大笑,元夏士兵顺势步步紧逼,西楚士兵只能步步防守。 “呦,这还有个漏网之鱼,你是要去救那个李书珩的吗?” 未曾想,元夏还在红河谷进谷之处留有一队士兵,就是为了防止西楚士兵前来支援。 “你们少废话。”苏珏冷眼瞧着他们,不动声色的后退,手中短剑握的更紧。 “无论你是谁,今天都别想从这走出去。” “看你长得还不错,我们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我看啊,他就是那个李书珩养的小白脸。” 元夏士兵的污言秽语尽数落到苏珏的耳中,他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装得柔弱妩媚,“世道艰难,不知各位军爷可否给我个活路。” 苏珏将话说的酥软,眼底却不带笑意。 “好说,好说。”有几个好色的见苏珏服软,心就被勾了大半。 殊不知,温柔刀,刀刀要人性命。 在某个元夏士兵凑上来的那一瞬,苏珏当机立断,手起剑落,直直将短剑插入那元夏士兵的脖颈,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那人立时没了气息。 “蠢货。”苏珏冷哼一声,拿起掉落在地的弯刀格挡在身前。 “好你个小白脸,看我们不扒了你的皮!” 见自己的兄弟毙命,元夏士兵红了眼,恨不得将苏珏拆之入腹。 面对元夏士兵的来势汹汹,苏珏毫不畏惧,他赶紧掏出腰中藏的信号弹,对着天空放出。 剩下的,他就静听天命了。 …… 冰河水声涛涛。 李明月是被刺骨的寒意冻醒的,这里风声赫赫,是漫无边际的黄沙。 “咳咳咳……” 李明月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湛蓝的天空,一时出神。 就在几十个时辰前,他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路摇晃的山川风物。 再往前,是可频王子最后的话语。 他说哥哥打了胜仗,元夏和鲜卑要拿他祭旗,他要自己跑的越远越好。 可这一切太顺利了,李明月觉得十分的不真实。 “这是哪里?” 李明月挣扎着起身,软筋散的药力已经渐渐失效,但一路风寒饥饿交加,此时的他根本没有一点力气。 猛然想起可频王子放在马上的包裹,李明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抓着缰绳颤巍巍地起身借力在包裹里寻找。 果然,里面放了不少干粮和水,甚至还有一张地图。 “太好了。”李明月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心下安稳了不少。 而那马儿也像是通晓人性一般,见李明月没有力气,它就跪倒在一片黄沙中,好让李明月能有个依靠。 “马儿,谢谢你。”李明月拍了拍马儿的后背,他大口吃着干粮,又将干粮分给马儿一块。 过了大半晌,李明月吃了干粮恢复了些体力,他开始思考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根据可频王子给的地图,李明月大致判断出此处是鲜卑与元夏的交界处,再往前去三千里就是并州广武城。 “我要去找哥哥!”李明月下了决定,可他转头又想起自己质子的身份和可频王子的左右为难,那人擅自放走了他,定会惹怒可频善奇 而他作为质子,私自出逃,乃是弃两国邦交于不顾,他难逃一死。 可若因为他耽误了兄长的战事,他又难辞其咎。 万般纠结之下,李明月还是决定先奔赴雁门关,待战事平定,他可以以死谢罪。 …… 红河谷,火光冲天。 元夏士兵将西楚士兵团团围住,只等困兽无力,斩杀殆尽。 饶是李书珩心性沉稳,此时也是焦躁不安。 “怎么样?上次你用计火烧了我们的军营粮草,我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呼延庆,你少废话,本帅没那么容易认输!” 纵使情况危急,李书珩依旧面不改色地沉稳,他不能慌,他若有了动摇,军心便会不稳。 “主帅,我愿一力突围出去找人救援。”黄石浑身是血,他手提长刀,挡在李书珩身前。 “不行,以你一人之力如何能与元夏众多士兵相抗。” 而此时的陆羽已解决了流兵土匪,快马加鞭地赶着与李书珩汇合。 他远远地见红河谷的漫天火光,便知被人算计了。 “妈的,元夏还真是诡计多端!”陆羽啐了一口,提枪策马奔向火光之地。 首先经过的就是红河谷的进谷之地。 苏珏已和那队人马厮杀多时,纵然苏珏有些许功夫傍身,可他哪里是这么多元夏士兵的对手,逐渐落了下风,身上尽是被弯刀割刺的伤口。 “你个小白脸还挺厉害,打了这么久,居然还能站的住。” “还不是你们太弱。”苏珏撑着弯刀的刀身不让自己倒下,信号已经发出,他能拖延一时是一时。 “看他也撑不了多久了,兄弟们,咱们一起上!” “咳咳……” 已快力竭的苏珏,听到一声马啸,他抬起头一看,是陆羽。 “陆大人,快去救主帅……” 见陆羽带兵赶了过来,苏珏勉力露出一抹笑容。 还好,他等到了。 陆羽三箭连发,击退了几名围在苏珏跟前的元夏士兵。 “苏先生,上马!”陆羽动作麻利,他揽紧苏珏的腰将他放在马上,然后直奔红河谷而去。 李书珩这边,大火熊熊燃烧,战马畏惧,元夏的包围也渐渐缩小。 他们只能尽力突破包围。 “李书珩,别白费力气了,这里荒无人烟,也无河流,你们只有死路一条!” 呼延庆立于马上,气定神闲,悠然地欣赏着西楚士兵的种种表现。 这种明知自己会死,却在痛苦和绝望中的无力感才是最让人愉悦的。 “主帅,这样下去,我们撑不了多久的!” “是啊,主帅,得赶紧想个办法!” 见将士们不断有人倒下,战马又实在惧怕大火,强攻根本不成。 李书珩咬咬牙,当机立断割下披风一角,蒙住马眼,然后一鞭子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马受了刺激,又看不见方向,只是一味的横冲直撞,却硬生生从火场中冲出一线生机。 李书珩的铠甲已满是鲜血,破败不堪,唯有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睛,闪着坚毅和果决。 众人只见他冲破火光,手起刀落,了结了好几个元夏士兵的性命。 其他人纷纷效仿,于是战马惊啸,马蹄扬起,西楚士兵尽数跃出火场,再次和元夏士兵缠斗在一起。 “主帅,陆羽来也!” 就在此时,陆羽也带兵赶了过来。 两军汇合,西楚又有了胜算。 见此,呼延庆立马带兵撤退,来日方长,他们还有的斗呢。 而在陆羽马背上的苏珏已经几尽晕厥,他撑着一口气从马上下来,站的笔直。 而李书珩冲出火场,始料未及会见到苏珏。 平时形容高华的天人此时鬓发散乱,衣摆和披风上沾满血污,手里还握着滴血的短剑。 “主,主帅……”苏珏整了整衣冠,形容一分不错。 …… “十三,小心!” 此时,远在长安承文将军府的楚越一阵心悸,没来由打翻了祭祀用的贡品。 贡品散落一地,无端让人心惊。 第33章 命在旦夕 “楚越, 你怎么回事,做事竟然如此不当心,这是给西楚天神的祭品, 承文将军一再让你小心,为何还是做不好?” 统领楚越这些小学徒的女官姑姑趾高气扬,劈头盖脸地数落着楚越, 她一直没把这个不入流的宗室女放在眼里。 如今不过是攀附到承文将军身边做个小徒弟, 能成什么大气候。 “回姑姑, 是楚越自己不小心, 楚越甘愿受罚。” 楚越弯下身子低着头去捡拾地上散落的贡品,语气平静又谦卑。 她地位低下,从前连下人宫女都能欺负她, 如今做了承文将军的徒弟, 依旧受人白眼嘲笑。 这世上怕是只有母亲是最在意她,爱护她的。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在这跪在吧,跪到祭典结束。” “还有, 那些贡品也别捡了,神明怎么会享用脏污的贡品呢。” 女官轻蔑地看了楚越一眼, 心里越发看不上她。 “姑姑, 楚越她不是故意的, 如今天气寒冷, 祭典要持续到上元节那日, 姑姑这么惩罚楚越, 是想要她的命吗?” 有看不过那女官言行做派的女孩不服气地站了出来。 楚越感激地抬头看了那女孩一眼, 是一个名为白雪的女孩。 她记得, 这位白雪姑娘性格脾气都十分火爆。 她还记得这个白雪是被父母卖给承文将军的。 “还敢顶嘴, 那你就和楚越一同受罚好了。” 女官也不气恼,这样的刺骨头她见得太多了,最后的下场从来都是别人的垫脚石。 “跪就跪!” “扑通”一声,白雪跪在了楚越的身旁,脸上的表情还满是不服气。 “姑姑,我等着您亲自来请我们。” “是吗?看你们能硬到几时!”女官带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临走时还瞪了楚越和白雪一眼。 楚越自然不在意女官的所言所为。 不过,方才那一阵没来由地心悸是何缘由? 那个十三又是谁? …… “苏先生怎么在这?”李书珩面露诧异,他不是该在军营里吗? 苏珏微微喘息着朝李书珩欣然一笑,“我若不在这,主帅可就要被人彻底包围了。” 苏珏话音一落,另一队人马也赶到了红河谷。 “主帅,我们守住了军营粮草,然后看到红河谷这里燃起了信号弹,我们就赶紧带兵支援了。” “对了,那进谷口全是元夏士兵的尸体,他们之前定是要在那断了咱们的后路!” 带军前来支援的赵阔声音高亢,这不禁让李书珩多侧目看了苏珏一眼。 “苏先生……” 不过战场情势千变万化,难保呼延庆不会再杀个回马枪,所以也容不得他多言,只得按下疑问不表。 然而还没等李书珩下令回营,忽闻远处传来“咻”的一声破风之响。 直冲他而来。 一旁的苏珏反应极其迅速,他一把推开李书珩,自己也向旁边躲闪。 然而他之前在进谷处与元夏士兵苦战,现在哪有多余的力气,只觉得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直勾勾的刺入自己的胸膛。 就像梦中的情形一样,只是梦里的箭矢永远定格在那一瞬,如今现实里的箭矢刺入他的胸膛。 现实与梦境开始重合。 铺天盖地的剧痛让苏珏眼前一黑,他直接软倒下去。 “苏先生!” 李书珩没想到这人会替他挡住元夏的冷箭,于是在苏珏跌落之前,他将人从腰间横直拦住,拉了起来。 苏珏的箭伤严重,血从他的伤口中汩汩涌出,早已湿透了胸前的衣衫。 先前天蓝色的披风几乎已经看不出之前的模样。 “主帅,方才我赶到进谷口时,苏先生正与一伙元夏士兵苦战,若不是我及时赶到,苏先生怕是早就死在弯刀之下了。” 陆羽将所见所闻尽数说给李书珩,他也没想到这个苏珏会有这么大的血性,竟想凭借一己之力拖住元夏兵力。 “他是跟着本帅来的,那个信号弹应当也是苏先生发的。” 李书珩低头看了一眼苏珏,惨白的脸色让李书珩的心揪成一团。 三番五次的试探,别有目的的接近,如今还替他挡箭。 这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必须要弄清楚,问明白,所以,他不能死! 于是李书珩一个用力将苏珏揽入怀中。 “众将听令,开拔回营!” “是,主帅!” “撤!” 陆羽他们得了令,即刻收兵绝尘而去。 并未走远的呼延庆冷眼看着这一切。 直到西楚军队全都消失在红河谷,这才带兵全部撤离。 “可惜啊,不过更有趣的事还在后面呢。” …… “儿臣拜见父王。” 昨日除夕夜宴,鲜卑上下皆着华服,是以可频王子此刻一身朱衣锦缎跪在可频善奇的面前。 “我儿就没什么想说的吗?比如本王为何不派人去追那李明月?”可频善奇眯起眼眸,声音冰冷。 “儿臣知错。” “我儿哪里有错,你这么做是正和本王心意。” 可频善奇不怒反笑,甚至亲自将可频王子扶了起来。 “质子出逃,乃是大罪,在西楚那边,他只能以死谢罪,这丧子之痛,本王也快还给他李元胜了!” “父王是说王兄?” 一语惊醒堂中客,可频王子想起他有一早夭的哥哥。 听父王所说,他的哥哥文武双全,十二岁就和他上了战场,十六岁那年在战场上被冀州王李元胜一剑封喉。 这么多年来,父王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而他的出生是在哥哥夭折的第二年,正因如此,他的父王才对他如此宠爱。 “可那不关李明月的事啊!” “父债子偿,他们应该的。”可频善奇目露凶光,面色更是如同数九寒冰。 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父王,所以你就将计就计,只是为了置李明月于死地……” 可频王子暗叹自己大意,他只想着将李明月送出王宫,却忘了自己的父亲城府深沉。 此番定是早有察觉,请君入瓮罢了。 “没错,所以我儿是帮了本王一个大忙!” “父王,李明月是无辜的!”可频王子被可频善奇从小宠爱长大,虽然娇纵,却心思澄澈单纯。 他想不明白,父辈的恩怨为何要加到后辈的身上。 这样的话,岂不是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 “我儿,过来本王身边坐吧。”可频善奇笑得和蔼,仿若寻常人家的慈父。 而可频王子却有些忐忑,他看不懂父王的意思。 父王到底是真的满意他的做法,还是笑里藏刀有别的成算? 跪坐在可频善奇的身边,可频王子的身子绷得僵直,一双眼睛不知道看哪,便只得低头摆弄身上名贵的玉器。 片刻后,可频王子发觉父王正直直的打量着他,可频王子不自觉的眨了眨眼,修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明明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年。 “我儿赤子之心难得,只是你与李明月终究不是同族之人,早晚会刀剑相见的,父王这么做不过是替你除掉一个未来的敌人罢了。” “父王?”可频王子还是不解,难道他们真的不能共存吗? “我儿以后会明白的。”可频善奇依旧满脸笑意,他的孩子一片赤子之心,珍贵异常。 只是缺少历练,缺少战场朝堂的锤炼。 这一次,是他身为鲜卑大王教给他的第一课。 …… 许攸在看到李书珩抱着血人似的苏珏进了军帐时便知事情严重。 当他看到苏珏胸膛上插着的箭矢时时险些魂飞魄散。 只见那箭矢深入骨肉肌理,若他判断的没错,这一箭伤到了苏珏的心肺。 而且苏珏身上尽是大大小小的刀伤,这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主帅,苏先生去找你们,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许攸面色凝重,这人可是答应过他会好好的回来。 “说来话长,苏先生是替我挡的这一箭。” “陆羽说,他赶到红河谷的进谷口时,苏先生正与元夏士兵苦战。” 李书珩一五一十地将情况告知给许攸,许攸显然被苏珏的经历给惊到。 怪不得弄成这个样子,他可真行! 好在许攸经验丰富,马上集中精神仔细检查苏珏的伤势。 随着许攸手上的动作,他的面色也越发凝重。 寻常箭矢伤到了心肺倒还问题不大,只是他刚才在试着拔箭的过程中受到了阻滞,定是那箭头已经嵌入了苏珏的肋骨。 现在更是不知肋骨伤到了几分。 若是处理不当,肋骨碎片在体内会扎破内脏,到时大罗神仙也无计可施。 “许攸向李书珩深施一礼,低头不去看李书珩的任何表情,“主帅,那箭矢怕是大力到刺入了苏先生的肋骨,是以苏先生现在的情况我也没有把握。” “许大夫,你的意思是说,苏先生如今命在旦夕,你也不是完全有把握治好他,对吗?” “是。”许攸郑重点头,一副事不由人的表情。 李书珩只觉得瞬间心就沉到了谷底。 他虽然不甚通晓医术,却也知道箭矢刺进肋骨是何等凶险。 拔箭过程中稍有不当就会刺破内脏,凶险万分。 一但失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陆明眼带泪花,他不要苏先生去死。 “只能赌。”许攸如是说。 “赌他的命是吗?” “是。” 听到许攸如此说,李书珩悲怆地闭上眼,然后猛地将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指节都泛出苍白来。 怎么会这样? 第34章 边关危情 大年初一, 西楚军营。 今日本应是个随性热闹的日子,如今却到处弥漫着不安的气息。 苏珏躺在床上气息微弱,脸色白的几乎透明, 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 “许大夫,求你想想办法救救苏先生!” 陆明趴在苏珏的床边,脸上还挂着泪花, 他还想再听苏先生给他讲故事呢, 他还没看见自己成为大英雄呢! “许大夫, 苏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的性命,我就交给你了!” 李书珩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语气中也染上了悲伤和心焦。 “主帅, 请容我好好想想。” 许攸的眉头揪做一团, 到了这时,他反而更镇定。 目光落到一旁的书架上,上面大多是祖父留给他的医书,以及那本祖父和故人共同编写却还未完成的医书。 于是, 灵光一现,许攸想起了之前祖父教给他的人体骨骼肌肉图, 或许可以一试。 然而未等他将话说出口, 先前出去探查的陆羽跑了进来, 脸上挂着焦急。开口就是令人惊怒的消息。 “主帅, 元夏派兵在五里外包围了咱们的军营, 看样子是想困死咱们!” 距离将苏珏带回军营才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元夏那边却是兵贵神速直接包围了西楚军营, 只围不剿。 “陆羽, 元夏那边派了多少人?”李书珩立马换上统领千军的气势, 他是这军营的主帅,他不能乱。 “三万,可他们围成了阵法,水泄不通!” “可看出是什么阵法?” “暂时还没看出。” “陆羽,你先带人守住每一个关口,待这边事情处理完毕,本帅便再去会一会呼延庆!” “是,陆羽得令!” 虽然情势算得上危急,可李书珩依旧临危不乱,淡然地安排好一切。 待陆羽走后,营帐内的越发浓重的血腥气提醒着苏珏的命在旦夕。 “主帅,为今之计,只有冒险一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思考良久,许攸才斟酌着开口,这个方法他也只有三成的把握,就是他的祖父也不敢断言万无一失,可如今这是救苏珏唯一的法子。 “许大夫想怎么做?” “利用人体的骨骼肌理将箭头偏离,然后顺着箭势拔出箭头。” “许大夫,我只问你,这法子是否真的可行。” 到底出身大家经历颇多,李书珩此时还能保持着冷静,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苏珏。 这个人的身上还有那么多的秘密,他相信这个人没那么轻易死去。 所以,他想与上天赌一回,赌一回峰回路转,转危为安。 “主帅,我只敢说有三成的把握,您是否真的信我。” 许攸的目光与李书珩对上,带着他的自信与不安。 “本帅自然信你。”李书珩回答的干脆,眼前的这个人是许家的后人,他们都是骄傲的。 既然他们李家愿意接纳许攸,也就代表他们全身心的信任许攸,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李书珩就是有这个信心。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尽力而为了!” 得了李书珩的话,许攸便拿起一旁的匕首迅速斩断了箭羽,然后让李书珩将苏珏扶坐起来。 “主帅,一定要扶好他,接下来我要根据骨骼肌理偏移箭头,一点也慌乱不得。” “好,许大夫,我记着了。” 二人对视一眼,手下的动作更加沉稳。 只因为苏珏的性命全在他们动作之间。 …… 日头逐渐沉了下去,楚越和白雪已经跪了近两个时辰,二人被冻得直哆嗦。 就连嘴唇也是泛着青紫。 来来往往的宫人不时把目光落到她们身上,却未有一人敢多说一句。 更多的是冷眼旁观。 “白雪,本就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贡品,你根本不需要和姑姑对着干的。” 跪得时间太长,楚越似乎已经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但她还是尽量跪得笔直,旁边的白雪也是如此,眉目倔强。 “你是做错了,可姑姑赏罚不公,她也是有错,我与她争辩自然值得!” “谢谢你白雪。”楚越嫣然一笑,她不会跪的太久,姑姑定会亲自来给她赔罪的。 这样想着,楚越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太和殿的方向,语气平和却又充满了向往。 “白雪,你听,太和殿那边的礼乐声响起来了,陛下应该已经带着百官开始祭祀宴饮了吧。” “肯定开始了,只可惜,我们两个没办法亲眼看见。” “会有那么一天的。” “嗯。” 白雪纷纷而落,两个境遇大致相同女孩倔强的跪在宫道上,纵使大雪相压,也不曾屈折。 与此同时,太和殿内的炭火烧得极其旺盛,温暖如春。 楚云轩携皇后太子拜祭天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祭祀完毕,一时群臣宴饮。 “承文,那个叫楚六儿的宗室女在将军府做你的小徒弟,不知她做的可好?” 酒至微醺,楚云轩猛然想起那个最不起眼的宗室女,好歹是王室血脉,如今又做了承文将军的徒弟,面子上总要过的去。 “回陛下,微臣替她暂时取了个楚越的名叫着,她做的很好。” 听到承文将军已经给楚越起了名字,楚云轩有那么一瞬间的不悦,不过很快又掩饰了过去。 “哦,依承文看,她资质如何?” “楚越丰肉微骨,体便娟只,是个极好的苗子,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合格的神使。” “承文眼光独到,寡人就等着她出师的那一天。” 君臣二人你来我往的对话落在众人耳中却是另有一番意思。 承文将军一人占尽君恩富贵还不够,以后还要加上一个徒弟,那还要他们这些文武百官做什么,皆闲赋在家才好。 可心里越是不服,面上越是要笑得热络。 酒暖舞酣,是极热闹盛大的。 “灵均,传寡人旨意,宗室女楚越温良贤淑,知书识礼,特晋为嘉成县主,食邑百户。” 楚云轩面上挂着冰冷的笑容,语气漫不经心,却携带着九鼎君威。 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县主,算是为他添上一点可有可无的面子。 于是,一道晋封的旨意将宴会推向高潮。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只是,那个被晋封的当事人楚越还在风雪中跪着,无人在意她的悲喜。 …… 西楚军营,风声赫赫。 陆明,黄石,孟文庄守在帐外,帐内的气氛十分紧张。 许攸先是给苏珏灌下一碗麻沸散,然后褪去苏珏身上的衣物,攥住箭身开始慢慢用力。 凭借着对骨骼肌肉图的记忆,许攸手下的动作极稳,额头却还是细细密密地冒出不少冷汗。 毕竟性命攸关,李书珩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许攸的每一个动作。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还在不停地思考着破局破阵之法。 “主帅,箭头现在在第三根肋骨上,我刚才稍一用力,发现阻滞不大,这说明箭头没有嵌入骨头太深。” 许攸的话是这小半天来唯一的好消息。 然而,只要他一用力,便有汩汩地鲜血流出,霎时就洇湿了衣衫,更加辨不出颜色。 如此一来,就算能取出箭矢,可若失血过多,也是难办。 思索再三,许攸取出五枚银针全数扎在了止血的穴位上,又撒上止血的药粉,这才继续动作。 随着他的动作,只听得箭头偏离肋骨的“扑哧”一声,苏珏竟然也痛呼了一声。 面色也肉眼可见的更加苍白。 看得李书珩揪心不已。 许攸也不敢怠慢,赶紧握住箭柄,之后一寸一寸的顺着骨骼肌理往外推去。 明知苏珏此时大约是没有痛觉的,但李书珩还是不自觉地握紧了苏珏的手,触手是一片湿润冰凉。 红与白,不断刺激着他的眼球。 时间仿佛变得漫长起来,每一个动作声音都清晰无比。 就连帐外的三人也屏住了呼吸,不出一言。 帐内,许攸更加全神贯注,最后关头,许攸猛地一用力,箭头终于被推出了苏珏的体内,然后许攸再赶紧用止血的纱布紧紧的堵住伤处。 “呼……终于好了……” “好了,接下来就看他能不能挺过来了。” 许攸长呼了一口气,然后擦去额角的汗水。 还好没出什么岔子。 而李书珩也发现自己跟许攸一样,战甲之下的衣衫已经完全被冷汗湿透。 “许大夫,苏先生我现在就交给你了,元夏来势汹汹,本帅要去会一会呼延庆。” 见苏珏暂时脱离了危险,李书珩也不再耽误,迅速整理战甲,披挂上阵。 “好,苏先生就交给我,您可是我们的定海神针,许某祝您旗开得胜!” “那就借许大夫吉言了!”李书珩抬手抱拳,然后决绝地转身离开。 那翻飞的披风,一如红缨烈烈,耀眼夺目。 “黄石,孟文庄,即刻点兵出发!” “是!主帅!黄石得令!” “是!主帅!孟文庄得令!” “陆明,你带兵去支援陆羽!” “是!主帅!陆明得令!” 营帐外,李书珩面色严肃,提枪上马,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次和元夏之间的这场仗,绝不会那么简单。 第35章 擒龙对阵 风云变幻, 孤城背岭寒吹角。 李书珩立于雁门关的城楼上,他极目望去,前方黑压压的一片元夏军, 却不见呼延庆的身影。 “主帅,您看,这就是元夏包围咱们的阵法。” 陆羽立于李书珩的身侧, 他也算身经百战, 却也没看出元夏使的是何种阵法。 “这个呼延庆向来对中原文化颇有研究, 眼下这个阵法, 既不是一字长蛇阵,也不是五虎擒羊阵,他还真是煞费苦心了。” 同样, 李书珩看了半晌, 也没参透其中的奥妙。 想了片刻,李书珩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陆羽。” “末将在!” 李书珩示意陆羽附耳过来,然后低声吩咐道,“即刻传令下去, 列队防守,先不要轻举妄动。” “是, 主帅。” 陆羽依言领命, 之后转身用令旗打出手势, 西楚的士兵便立刻弓箭拉满, 火石俱备。 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然而, 元夏士兵一直未动, 如此, 更是看不出是何阵法。 兵家有言,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李书珩自知不能再这样耗下去, 必须要引元夏出手才好想办法破掉他们的阵法。 于是他挥手冲着陆羽等人朗声道。“陆羽,点上一队人马跟我走,其他人守住雁门关!” “是!” 李书珩下了城楼策马提枪,陆羽带着一千士兵紧随其后。 为了试探元夏的阵法如何,李书珩避开前方的五处大关口,找了一处比较薄弱的小关口。 他在此处停了马,仔细端详了片刻,然后吩咐道,“弓箭手准备!” 得了军令,士兵们翻手间已将步弓拉开,箭已离弦,射向了此处驻守的元夏士兵。 然而此处本来一字排开的阵势,在听弓箭射来的那一刻用盾牌格挡。 之后分出三列,不多时已分出了九列。 八列正成八门锁金之势,而剩下的一列则是一字长蛇阵,蛇头咬住蛇尾,环环相扣,不给李书珩他们一点缝隙。 “陆羽,先破一字长蛇阵!” 李书珩从未于战场上见过此等阵法,竟是一愣。 第一次感受到元夏阵法的奇妙,李书珩心生敬佩却又惊心不已。 他不由得冷笑一声,这次呼延庆的确下了苦心。 是一场硬仗。 “破阵!” 陆羽这边也不含糊,怎么去破一字长蛇阵他心里有数。 “你们去攻蛇头!” “你们去攻蛇尾!” “是!” 一字长蛇阵虽然看似猛烈,但只要大力攻击两头,使其首尾不能相关,此阵就能被彻底瓦解。 只是事情的发展越发诡异起来,元夏士兵竟然自动开出一条口子,之前不曾露面的呼延庆此时正立于战车之上,手上还擎着令旗。 望着被围于阵中已成困兽的李书珩,他的嘴角慢慢的浮起一丝冷笑。 “李书珩,怎么样,我这个阵法还不错吧?” “阵法的确精妙,呼延将军好手段。” 李书珩勒住缰绳,面上还是一派淡然。 “我的这个擒龙阵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我倒要看看,李元胜的儿子究竟有多厉害!” 呼延庆说着举起令旗,先前的一字长蛇阵迅速改为北斗七星阵,眨眼间又成围困之势。 “好好领会这擒龙阵的精妙之处吧!” 呼延庆再次隐入军队之中,只做幕后操纵之人。 眼下的情势比李书珩想得还要更糟,擒龙阵环环相扣,阵法变化间也无规律。 他们和那困兽无异。 僵持半晌,李书珩飞起一枪将向他袭来的元夏士兵掀于马下。 “陆羽,朝右侧突围!” “是!” 陆羽言话音还未落,忽听耳边传来火石爆炸之声。 李书珩定睛一看,雁门关城楼上忽然射过许多黑黝黝的东西。 它们犹在半空中就冒着火星,刚落在地上,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焰火万丈。 “是火弹!” 不少元夏士兵被炸药炸开的气浪掀了起来,战马嘶鸣连成一片,所有人被这巨声,震得气血翻腾。 此时,雁门关城楼上,孟文庄等人当机立断以火弹攻之。 李书珩快速扫过一眼目前的阵势,然后他瞬间便反应过来。 “突围!” “是,主帅!” 趁着这个时机,李书珩等人化身利刃将元夏士兵的包围劈开一道开口。 一路势如破竹,终是回到了雁门关内。 这一次的试探,不可不谓之于惊险。 …… 瑞雪丰年,此时长安城内算得上安康和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一纸国书再次递到了楚云轩的御案上。 “陛下,鲜卑发来国书,二公子作为质子,无故逃跑……” 北辰殿内,中贵人灵均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去看楚云轩的脸色。 “什么?” “竟有此事?” “这不是有违两国盟约吗?!” 阶下的文武百官议论纷纷,都被这个消息给惊到了。 “让他李元胜自己看看,他两个儿子,可有一个中用!” 楚云轩震怒非常,他阴沉着脸直接派人将鲜卑国书原封不动的送到冀州去。 此番威势之下,群臣皆不敢高声言语。 唯有穆羽站了出来,李明月是她的弟弟,为人心性如何她再清楚不过,断断做不出背叛两国盟约之事。 “陛下,请听臣一言,不知鲜卑可有说二公子是因何逃跑?” 穆羽是抱着楚云轩暴怒的心情开口的。 果然,楚云轩睨着眼朝穆羽看了过来,声音冷硬。 “穆羽,你是想替李明月开脱吗?” 楚云轩一拍御案,群臣跪了一地。 “陛下息怒!” “陛下,穆羽将军也是想知道鲜卑是否有所隐瞒,并不是想为谁开脱。” 百官之中,也只有杨兰芝敢开口说上几句。 “无论有何隐情,李明月作为质子擅自出逃就是大罪!” 楚云轩没给杨兰芝和穆羽再开口的机会,事情的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了正当的理由对冀州下手。 除此之外,借着这件事,他也能搞清楚朝堂上到底人心几何。 这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至于李明月的下场,以及更多人的性命。 他根本不在乎。 “传旨下去,除李明月伯爵之位,九州之内全力通缉!” “上元节之前李书珩若是拿不下元夏,也不用回来了!” “叫李元胜赶紧滚过来见寡人!” 三道旨意连发,端的是雷霆之怒。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要对冀州下手了。 “你们都退下吧!” “是,陛下。” 百官不敢再出一言,就连穆羽也不敢再触楚云轩的逆鳞,只得从长计议。 …… 除夕之夜的欢愉还在眼前,转眼却是成空。 元夏已经围困李书珩他们三日,这期间无论元夏如何挑衅,李书珩都是岿然不动。 不知是否有人有意为之,李书珩这边还不知长安那边已经沸反盈天。 但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影响到了并州广武城。 官府布告一下,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城中。 而圣旨一出,李明月这个名字也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时间,并州人心惶惶。 这边,李明月乔装打扮,一路策马飞快,终是赶到了并州广武城。 然而此时城门紧闭,看样子是进不去的。 “官爷,我是来走亲戚的,现在为何不能进城呢?”李明月揣着手,状似无意的打听。 “恰逢新年,人流密集而已,过几日再来吧。” 看守的士兵并不多说,只是催促李明月快些离开。 “谢谢官爷,我知道了。”李明月心下了然,打算晚上再做计较。 “对了,我看城墙上贴着告示,是出了什么事吗?” 李明月一脸好奇地朝着告示张望,那告示上分明画的就是他! “他啊,陛下亲自下旨通缉的要犯,你要是看见了,可得报告给官府!” “是是是,那是自然。” “对了,官爷,这个人是杀人还是放火啊?” “少打听这个,赶紧走吧。” 一番攀谈过后,李明月已经知晓自己成了背叛两国盟约的通缉犯。 他看了看快要变天的苍穹,心中只有止不住的寒意。 …… 初七日,呼延庆再次叫阵。 “李书珩,难不成你要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吗?我元夏早晚会把你们困死在雁门关!” 呼延庆立于战车上,言语中尽是挑衅。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呼延将军不要高兴的太早!” 面对敌军的挑衅,李书珩不为所动,越是情势危急越要稳住。 “是吗?三日后我们就在这一决胜负,元夏若败,二十年内不再侵扰西楚;元夏若胜,西楚年年向我元夏朝贡,你李书珩也要入我元夏为质!” 就像你弟弟李明月那样。 这是呼延庆未出口的后半句话,此时来说,时候尚早。 “好,一言为定!” 李书珩答应的痛快,夜长梦多,他们不能再如此被动了。 回军途中,李书珩一路上都是深眉紧锁。 呼延庆此人深不可测,若是时间拖得太久,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必须找到破阵之法,速战速决。 他不能拖,也拖不起。 于是,同一方天地下,李书珩同样望着有些阴沉的天色,暗暗攥紧了缰绳。 深夜,西楚营帐。 一灯如豆,李书珩还在寻找破阵之法。 炭火供应的很足,各种药味弥漫开来。 按理来说苏珏已经脱离了危险,可他一直不醒。 此时所有人一门心思扑在迎敌破阵上,便只有许攸一直守着他。 “许大夫,苏先生何时能醒?” “主帅,我也不知。”许攸摇了摇头,他只能说,苏珏已经脱离了危险。 至于他何时会醒,且能看得,只有天意。 第36章 半日离魂(一) 韶华不禁蹉跎,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玉儿,吃饭了。” 母亲熟悉的声音传来, 苏珏不免有些讶然怔愣,她在战场上中了一箭,生死未卜。 她现在是回到新元纪了吗? 那西楚的历史是否有所改变? 带着满腹疑问, 苏珏环顾四周, 屋里的摆设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分毫不差。 这里就是她生活了二十几年新元纪的家。 “玉儿, 怎么又愣神了?” 母亲的话打断了苏珏的思绪,她机械般的接过了母亲手里的碗筷。 真实的触感让她吓了一跳。 她真的回来了? “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 “是不是身体还是不舒服?” 父亲戴着老花镜, 放下了手里的报纸, 转头给苏珏偷偷的递了一块奶糖。 苏珏接过父亲递过来的奶糖,她剥开糖纸,小心翼翼的放到了嘴里。 真甜啊,是记忆里的味道。 苏珏没想到还能吃到父亲给她的奶糖。 小时候, 每次母亲批评她,父亲总是会偷偷的给她一块奶糖。 二十多年, 这是父女两人之间的默契。 如今看着父母又围着她嘘寒问暖, 苏珏不禁红了眼眶。 她出事后, 在新元纪的时间线上, 父母该是如何度过她昏迷的日日夜夜, 她不敢去想。 只要一想到父母憔悴的面容, 她的心就会密密麻麻地酸痛起来。 “爸, 妈, 我没事, 我就是还没睡醒。” “小懒虫~” “我可不是小懒虫,我是爸爸妈妈的宝贝闺女!” 苏珏扬起笑容,欣然走入她日思夜想的新元纪生活。 …… 距离呼延庆下完战贴已经过了一日,元夏围困不退,时不时就在雁门关外制造些小事端。 呼延庆向来享受敌人挣扎慌乱的美妙。 近乎绝望中杀死他们最后的希望才是他的乐趣所在。 所以,他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和呼延庆的气定神闲相比,李书珩这边则是军心不定。 他们已经见识过了擒龙阵的厉害。 又因为不知元夏会何时再突然来袭,军中无人敢放下戒备。 西楚的上至将军下只士兵,都自发的列队齐整作轮番休息。 即便在熟睡之时,也都是枕戈待旦,不敢有一丝的松懈。 晌午之时,后厨送来了午膳,三菜一汤,和一壶温好的清酒。 “主帅,歇一歇吧。”陆羽替李书珩布好菜,眼中的担忧也不比李书珩少几分。 他自小在王府长大,从未见过世子如此六神无主的模样。 “先不急。” 李书珩头也没抬,手上的兵书又翻过一页。 征战在外,李书珩鲜少饮酒,除去必要的庆功宴会,几乎是滴酒不沾。 酒醉误事,如今大敌当前,更是容不得丝毫马虎。 “主帅,如今战局,是否真的无解?” 李书珩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床上还昏迷不醒的苏珏。 许攸在床头点了一种名为“忘我”的香,说是能让苏珏快点醒过来。 也不知是真是假。 半晌,他才吐出一句话来。 “只有妥协才是无解。” 李书珩说着,埋首在案前的纸上飞速写着。 陆羽有好一阵只是望着李书珩的动作。 片刻后,李书珩拿起刚刚写好的纸张,与陆羽递了过去。 陆羽接过来看过,正是那日呼延庆所布的擒龙阵。 “陆羽,可能看出什么?” 陆羽认真看了半晌,眼中亮起了惊喜之色,“主帅,这擒龙阵似乎与节气有关。” “嗯。”李书珩点点头。 “陆羽,你现在就领一队兵马按照节气变化走一遍擒龙阵。” “是,主帅,我这就前去安排!” 有了破阵的方向,陆羽一扫之前的阴霾,他大步走出营帐,立刻集结士兵操练起来。 李书珩望着陆羽逐渐离开的身影,眉头还是不曾舒展。 能否成功还是未知,他心里连五成的把握都没有。 …… 新元纪时间线。 苏玉逐渐适应了和从前一样平淡的生活。 没了之前时空的惊心动魄,有的只是最平常不过的俗世烟火。 她觉得也很幸福,只是苏玉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西楚的那些旧人旧事如何了呢? 她的过早死亡是否会改变未来历史的轨迹? 苏玉不得而知。 之后的时光里,苏玉的生活按部就班的过了下去。 和大多数人一样,她接受了父母安排的相亲。 前前后后,苏玉见了十多个相亲对象,每次都是无疾而终。 “你好,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这是苏玉的第十五次相亲,眼前的男人似乎和之前的不太一样,他文雅,风流。 很像西楚时的韩闻瑾。 “你好,我叫苏玉” “你好,我叫韩闻瑾。” 不过是简单的介绍,每次都是同样的开场白。 但这次不一样,苏玉在新元纪听到了来自西楚故人的名字。 她不禁多打量了几眼眼前这个相亲对象。 她居然看不清他的面容。 苏玉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清。 “苏小姐,恕我唐突,今天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总觉得在哪见过你。” “是吗?或许我们之前见过吧。” 苏玉喝了一口面前的咖啡,强自镇定。 “说句真心的,我非常期待我们两个能成为男女朋友。” 对方说的直白,苏玉听不出语气里有什么轻浮,反而是一片赤诚。 或许,她可以试一试。 就这样,韩闻瑾成了苏玉的男朋友。 两个人相处的还不错。 又过了一年,苏玉和韩闻瑾走到了结婚这一步。 婚礼很是隆重,双方父母也都很满意,但苏玉总觉得无甚欢乐 “我不属于这里。” 热闹的婚礼上,苏玉如同一个局外人,她不属于这里。 “玉儿……” “苏小姐……” 一声又一声的呼唤,苏玉逐渐看不清眼前的所有人。 热闹如同泡沫,苏玉坠入了一片虚无。 “我又在哪里?” 一处陵园内,苏玉盯着眼前的墓碑出神,她从婚礼上脱离又到了这里。 “苏玉之墓……” 苏玉轻声念着墓碑上的字,不由得苦笑一声。 原来是她自己的坟茔。 “卒于……” 没等苏玉继续念下去,她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呼唤。 “十三……” “主人……” “玉华……” “苏先生……” 西楚故人的音容逐渐清晰,他们在叫他回去。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臆想罢了。 时间再次回流,天旋地转。 …… 不出三日,鲜卑国书快马加鞭送到了冀州,同时送达的还有楚云轩的圣旨。 “陛下有旨,冀州王李元胜即刻入京见驾!” 接到国书和圣旨的那一刹,李元胜是恍惚的。 他的儿子李明月成了背叛两国盟约的罪人,不知所踪。 这是他根本没有预料到的。 来不及思考其中的关窍,内侍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 “王爷,赶紧和奴婢启程吧,陛下可是生了大气啊!” 前来传旨的内侍低眉敛目,连声催促李元胜动身。 “臣李元胜接旨。” 李元胜强迫让自己镇定下来,同时递给王妃和周莹一个安心的眼神。 他知道,长安城内一场狂风暴雨不可避免。 陛下这一次定会借此整治冀州和他李家。 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必须坦荡相对。 于是,李元胜整理好衣冠,从容地和内侍上了前往长安的马车。 …… “这位公子,你要去哪里?” 这次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声音清脆,苏珏却看不清其面容。 “我也不知。”苏珏回道。 “那公子姓甚名谁?” “在下苏珏。” “苏珏?你不该在这里啊?”那女子讶然。 “那我应该在哪里?”苏玉一脸茫然,她已经搞不清自己该在何处,又或者,她到底是谁…… “算了,我送你回去吧。”女子一声叹息。 随后苏珏只觉自己从空中下坠,巨大的眩晕感袭来,白色炫光刺目。 她不得不闭上眼睛,用手臂挡到眼前。 之后,苏玉察觉到自己落到实处,冷得她浑身打了个颤栗。 深秋时节,天寒露浓。 亘古的寂静笼罩着镐京这座古老腐朽的王城。 寂静无边。 苍茫夜色里,盈凸的圆月渐渐西沉。 这是北燕的昭平十七年,鲜卑兵发兖州,入侵中原,燕文纯的祖父南平帝御驾亲征,却遭鲜卑暗算,遇刺身亡。 帝崩兖州,朝野上下虎视眈眈,北燕风雨飘摇。 天佑北燕的历史差点在此终结。 北燕,乱了。 苏珏的魂魄立于镐京城中,他看着文臣为保北燕气节自尽而亡,武将誓死守卫宫城,直至力竭身亡。 他看着不过区区半载,历代北燕帝王为之呕心沥血的北燕王朝差点功亏一篑。 仅仅半载,千年之基几乎毁于一旦。 燕文纯的父亲彼时还是北燕的太子。 他一夕之间突逢大变,纵使他一向比同龄人聪慧冷静,此刻也忍不住哭红了双眼。 苏珏看着他的父亲心性大变,于天地分崩离析时登上帝位。 他玩弄权术,杀了太多太多的人,血液染红了镐京。 那些人都是对北燕有异心的乱臣贼子。 就连苏珏也觉得他们该死。 这一刻,苏珏似乎明白了他那个父亲的所作所为。 若换作是他,未必比他做的更好。 建安帝的半生匆匆而过,他是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突然,十二下沉重的钟声响彻镐京,宫人的喊声也惊动了王城里的一切。 “陛下宾天了!” 苏珏动了动身体,此刻,他便是那北燕末帝燕文纯。 苏珏行走在于近乎荒凉的宫道上,往来之人无不面带泪痕,却不见悲戚。 原来,这是建安帝驾崩的那一年。 建安帝的葬礼上,苏珏是麻木的。 他无法和燕文纯共情,眼角的泪水也不过是一次骗人骗己的逢场作戏。 并无任何感情。 眼见着长明烛一点点燃尽,苏珏转身出了梓宫。 身后是落日残阳。 “太子殿下,请您收敛悲容,早日登基,以安社稷。” 葬礼结束,朝臣们如是说道。 苏珏一片淡然,欣然接受了历史的安排。 君临天下。 时光飞逝,这是建安帝死去的第十年。 记得他的人越来越少。 恨也好,爱也好,除了史书上的廖廖几笔,便什么也不剩了。 服侍过建安帝的宫人们眼角也长出了零零散散的皱纹。 他们又将目光和精力放到了新帝燕文纯的身上。 那是他们新的主人,无论帝位如何更迭,他们都是麻木的。 所有人都知道,北燕王朝已经走向末路,腐朽糜烂,风雨飘摇。 苏珏坐在御座上,底下山呼万岁,他想力挽狂澜,重振北燕的辉煌。 冥冥之中,他和他的父亲命运都是相同的。 只是结局不同罢了。 这一刻,苏珏似乎明白了燕文纯最后的执着。 亲眼看着王朝逐渐走向末路却无能为力。 他真的很想拯救这个王朝,用尽必生所学。 然而时间没给燕文纯和苏珏这个机会,朝中诸臣都把燕文纯当作提线木偶,以此实现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 没有一人是为了北燕。 燕文纯为了肃清朝堂,费了好大的力气。 与那些老狐狸周旋,着实让人心累。 纵然少年燕文纯踌躇满志,北燕还是亡在了他的手中。 那一年,青州王一路势如破竹攻到了镐京。 禅位的前一晚,苏珏坐在空旷的金殿中。 再也没了山呼万岁,只有行至末路的无边萧条。 今夜,他彻底和燕文纯融为一体。 他是苏珏,也是末帝燕文纯。 这一年的岁末,旧王朝的所有沉疴旧疾都同那场大火燃烧殆尽。 燕文纯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魂魄本无血无泪。 苏珏看着那点燃了北燕宫城的滔天烈焰竟是留下了斑斑血泪。 一阵风过,他的魂魄随风而散。 末帝燕文纯和他的王朝一同归去。 这一夜,北燕王宫沦为火光地狱,天佑北燕王朝的历史在此终结。 北燕朝元贞三年七月二十五日,末帝燕文纯禅位于青州王楚云轩,遂焚宫,大火七日不熄。 也是这一晚,那个名为燕文纯的苏十三踏着熊熊火光,踏着无数血痕,踏向自己都无法预知的未来。 “嘉成县主,是奴婢有眼无珠,还望您不要怪罪。” 火焰加身的最后一刻,苏珏听到的就是这样极尽谄媚的一句话。 他又到了哪里? 第37章 半日离魂(二) “黄石, 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孟文庄摸出酒壶仰头喝了一口随后丢给黄石,人也往篝火前凑近了些。 过了年雁门关应该逐渐转暖,可不知怎么的, 竟然冷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操练了一日倒还不觉得多冷,可到了晚上, 他们骨头都要冻僵了。 “老孟啊, 你对那擒龙阵可有头绪, 或是想法?” 黄石接过酒壶没喝, 他只是捏着瓶口晃荡了两下,壶子里的酒不多了。 他想了想,还是打开酒壶的盖子抿了一小口然后将酒壶递回给孟文庄。 “没什么想法, 也没什么头绪。”孟文庄接过酒壶摇了摇头。 白日里, 主帅让他们按照图纸将擒龙阵演练一遍。 一字长蛇阵、五虎擒羊阵、八门锁金都是他们擅长的阵法,而且他们也是知道擒龙阵是按照二十四节气的规律走阵的,可演练过程中他们却无法掌握阵法变幻的关窍。 眼看破阵之日即将到来,这让他们不免有些气馁。 万一他们真的护不住雁门关, 如何与百姓交代,如何与朝廷交代, 更如何与自己的心交代! “行了, 这火也快熄了, 你们也别在外面冻着了。” 帐内的韩闻渊和许攸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们掀开帐帷, 眼底的乌青昭示着二人夜不成眠。 大敌当前, 谁都是枕戈待旦。 整个军营, 怕是只有苏珏还算安然。 夜空星明下, 李书珩亦不曾成眠。 他独立于自己的军帐前望着茫茫夜空。 夜长梦多, 不知元夏那边又会有什么变数套路。 于是他的脑海中一遍遍的演算着他们和元夏的对决。 擒龙阵变幻无穷,他们还没有完全的把握能破解此阵。 若单凭兵力,他们尚可与元夏死战,直到兵将尽失。 可若真的来个鱼死网破,雁门关就会失守,到时元夏领兵长驱直入,西楚危矣。 他们固然不怕死,但百姓何辜? 他不能用西楚的国祚和百姓的安危去赌一个鱼死网破,来成全他的忠心与传世。 千万年后,世人只会骂他愚蠢。 他李书珩,无论生死,皆是不可折辱。 想到这里,李书珩再次埋首于书案。 灯火通明,他定能找到破阵之法! 雁门关之外,元夏那边的光景和西楚截然不同。 呼延庆的擒龙阵还围在雁门关前,而他本人正坐在中军帐内漫不经心的摆弄他的令旗。 “李书珩啊李书珩,我倒要看看你这次怎么破阵反败为胜。” 对于自己创制的擒龙阵,呼延庆自信满满。 况且,他们还有另一张王牌。 “怎么样,鲜卑那边说什么了?”呼延庆放下令旗,对着身旁的元夏使节问道。 “鲜卑那边说,国书已经送到了西楚,李元胜也在去长安的路上了。” “那李明月呢,可有消息?”呼延庆接着问道。 “此时大约已经入了广武城。” “妙啊,真是太妙了。” 呼延庆十分满意如今的形势,这一次,他们元夏定然是大获全胜。 “拿酒来!” 眼见胜利在望,呼延庆只觉得心胸一阵畅快,若无美酒,岂不辜负! “是。” 而此时夜深人静,李明月趁着月色顺着城墙偷偷潜入了并州广武城。 他此行的目的是要去找王氏家主王孝全。 …… 长安城门口的两只石龙,巨大而又威严。 正值年节,从初一日到上元都要在太极殿举行祭祀,是以将士戒严。 闲杂人等不可靠近宫城。 但苏珏可以,没有人能看见他。 长安繁华的街道上,有孩童的笑声,还有各种食物的香味。 苏珏仰头看着飘雪的天空,耳边回响着孩子们的笑声。 他闭上眼睛,安然享受这样难得安宁祥和的时刻。 “中贵人,嘉成县主还得有些时候才能到,您先到城楼里避避风雪吧。” “不用,哪有做奴才的让主人等着的道理,风雪再大,也得受着。” 中贵人灵均嘴上虽是如此说,可身上的行头皆是上等佳品,每一件都是陛下亲赐。 比之富贵王爷也无不及。 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响起,苏珏突然睁开眼睛,远传行来的马车由远及近,是承文将军府独有的纹样和规制。 马车的四角各垂着一个银铃,银铃发出锵锵的金石之声,每一下都仿佛震在苏珏的心上。 “楚越,我们到了。” 马车里先是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然后衣衫摆动,说话的男子走下车来。 暗夜之中,男子长发灰袍,手执拂尘,仙风道骨。 苏珏看了那男子一眼,既是故人,也是炙手可热的是承文将军。 “是,师傅。” 接着,马车里又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次,中贵人灵均亲自走上前去将那女子搀扶下来。 “嘉成县主,陛下已经在太极殿等您了,请吧。” “师傅不同我一起面圣吗?”楚越回头看了一眼承文将军,心里不免有些胆怯。 她不过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宗室女,陛下召见她做什么? “陛下这次只见您一人。”中贵人灵均如此说道。 “既如此,我就在此处等着楚越。”承文将军的情绪并未有任何波动,他面色如常,语气也如常,说完转身回了马车。 任由外面风雪飘扬。 “嘉成县主,请随奴婢走吧。” “有劳中贵人。”楚越知道这位中贵人在陛下心中的份量,是以她言行举止间十分客气。 见两人向着宫城走去,苏珏也迈步跟了上去。 方才那个嘉成县主转身之间,他觉得恍如故人归来。 特别是那双眉眼,灵动而又倔强。 白雪落在她的眼睫上,扑簌簌而落,眉目如昨。 好似八年前他的若兮提灯倚门,轻唤他“十三”。 只是那一夜他们天人永隔,无缘此生。 从此世间只留他一人。 是她吗? 是她回来了? 苏珏难掩心中的激动,他脚步加快,一步一步追随楚越而去。 …… 夜色风霜,九州难同。 雍州王府还是一片素缟,宗政言澈至今未下葬。 宗政初策将宗政言澈的尸身装敛进冰棺中,将其保护的很好,一如生时面容。 只是少了少年人的生气。 王府冰室内,宗政初策坐在冰棺前,他还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 宗政言澈的离世也带走了宗政初策的精气神。 “王爷,这是并州那边送来的。” 推开冰室的大门,宗政无筹带着一封密信走了进来,并将其交给了宗政初策。 “如何,可见到了那人?” 接过密信,宗政初策的目光中有了神采,他拆开密信读完,嘴角也不自觉地起了笑容。 “见到了,确是故人。” “果然如此。”宗政初策像是早有预料,并不感到多么的意外。 “那王爷可要找机会见一见这位故人?” “暂时不用。” “是,王爷。” “你先下去吧,我再陪陪言澈。” 打发走宗政无筹,宗政初策再次对着冰棺喃喃自语。 “言澈,父亲会给你报仇的……” 喃喃细语,缓缓随着冰室的冷气消散。 …… “昭昭天道,变幻恒通,以我煌煌,敬奉诚恐。” “皇皇后土,造人载物,以我来思,惶惶诚恐。” “娓娓天星,姣姣明明……惶惶诚恐……” 缓缓的吟诵声在太极殿内交错响起,传入无边的夜色中。 中贵人灵均带着楚越推开太极殿的大门,身后是无人能见的苏珏。 “陛下,嘉成县主到了。”中贵人灵均从容恭敬, “灵均辛苦了,过来寡人身边。” “是,陛下。” 中贵人灵均一如平日走到帘幔后楚云轩的身旁。 天子威严,灵均乖顺。 和谐异常。 之后帘幔徐徐拉开,楚云轩缓步而出,宫人齐刷刷跪倒。 “嘉成县主楚越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礼时,楚越将头埋的很低,脊背却不曾曲折。 “都起来吧。” “谢陛下!” 众人尽皆起身,之后各司其职,楚越站在太极殿的中央,低眉敛目,似乎与这里的庄严繁华格格不入。 不过,真正格格不入的是苏珏。 他站在楚云轩台阶的下首与之对视,眼前之人就是结束了北燕王朝的青州王。 这是苏珏第一次见到楚云轩,虽然那人看不见他。 作为帝王,楚云轩是自带威严的。 不过这份威严中还夹杂着一丝阴郁。 特别是那双眼睛,永远涌动着让人猜不透的迷惘。 “听承文说,他为你取了名字,叫越,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楚云轩缓缓开口,苏珏不自觉地转过身去看楚越。 “回陛下,名字是师傅给的,无论喜欢与否,都是恩赐。” 楚越略微福身,之后不待楚云轩开口便径自起身。 进太极殿之前,她的确是惶恐的,可不知怎么的,一进了太极殿,她就没那么怕了。 纵使帝王威仪,她小心应对便是。 又好似冥冥之中有人在安抚着她飘摇的心。 自然,他们谁也不知,这殿中还多了一人。 苏珏看着站在御阶下的楚越,心神一阵动荡。 是她,真的是她! 一样的眉眼,只是一个明朗,一个冷冽。 记忆重叠,好似那年若兮站在海棠树下语笑嫣嫣,“十三,你回来了!” 是啊,他回来了。 可他的若兮却碧落黄泉皆不见。 “寡人听说你昨日惩罚了一个女官?” 楚云轩的问话将苏珏拉回现实,他定定地看着楚越,眉目间流淌的是难以言说的情愫。 “回陛下,确有此事,教习姑姑做错了事,自然该罚。” “不是蓄意报复?”楚云轩玩味一笑,那日发生的事他已经知晓。 教习姑姑罚她们跪在宫道上认错,若不是他的一道旨意,这个楚越怕是早就冻死了。 而在楚越被晋为嘉成县主的第二日,那个教习姑姑就受了罚,其中关联,由不得不让人多想。 其实,他也清楚,教习姑姑受罚的原因是因为冲撞了承文将军。 并不是因为楚越。 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嘉成县主是否可堪大用。 “回陛下,臣女确实埋怨过教习姑姑,但臣女不恨她,相反臣女很感激她,感谢她教臣女如何做人。” 楚越深吸一口气,回答的铿锵有力,滴水不漏。 对于楚越的回答,楚云轩还算满意。 “嗯,这样看来,你是个剔透的,寡人没看错你。” 见楚越回答进退得宜,楚云轩不由得露出笑意,现在看来算是可用。 御阶下的苏珏也是满脸赞同。 然而没等苏珏上前一步,楚越突然抬眼看向苏珏这个方向。 只是一刹那的光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太极殿中所有的一切于苏珏眼前逐渐消散模糊。 苏珏:又来???我刚找到若兮啊!!!! …… 月至中天,李书珩思索良久,一时并无破阵良策。 于是李书珩索性从军帐中取出剑来,他看了一眼还在昏迷的苏珏,转身出了军帐。 李书珩拔剑出鞘,他随意的走了式李家剑法,剑身旋即发出一声悦鸣。 伴着风雪依稀,李书珩身姿飘逸。 “主帅,好剑法!” 一道男声蓦然从军帐里由远及近地传来,李书珩收了剑式回首。 却怔愣在原地。 苏珏,竟是醒了。 第38章 雁门关决战(一) “苏先生?!” 李书珩回身收了剑招, 只见昏迷多日的苏珏此刻掀开帐帷缓步而出,姿态娴雅,若不是还苍白的脸色, 任谁也看不出他之前受过伤。 “主帅的剑法精妙,可心却乱了。” 苏珏拢着披风走到李书珩跟前,面容平淡, 浑身带着令人舒心的书卷气。 看着李书珩的眼眸也温润平和。 “昏迷了这么久, 苏先生终于舍得醒了。” 李书珩长剑回鞘, 伸手想扶一扶苏珏, 苏珏也没躲闪。 他还有点晕。 甚至觉得自己还未完全清醒。 直到李书珩手掌的温度触碰到他的手臂,他才有回到现实的实感。 “睡得太久了,我怕错过主帅大破擒龙阵的风采。”苏珏漫不经心笑着, 他的声音和着兵戈之声, 隐隐回响着风的微凉。 “苏先生知道了?”李书珩讶然,这人才醒来不久,竟然知晓了擒龙阵。 “方才苏某看到了主帅放在书案上的兵书和演算纸,略微知晓了一二。”苏珏眉眼间收敛了几丝闲散, 大敌当前,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那苏先生以为擒龙阵如何?”李书珩问道。 “从您的手稿来看, 确实玄妙。”苏珏如实回答。 “连苏先生都是这样认为的。”李书珩轻叹一声。 之后被风吹散。 “主帅, 能带苏某去看看那擒龙阵吗?”苏珏眼眸微微眯起, 认真而冷静地看向李书珩。 他清澈的眼眸里, 弥漫着风云与墨色。 “苏先生刚醒, 何必如此。” 夜深天寒, 李书珩并不想让刚醒的苏珏太费心神。 可苏珏坚持, “主帅, 或许苏某能帮到您呢。” “苏先生, 不急于一时。”李书珩还在劝他。 “主帅,大敌当前,谁还在意什么生死。” “好,我就带苏先生去看看。” 见苏珏一直坚持,李书珩便答应了下来。 “陆羽,守好军营,我带苏先生出去一趟。” 李书珩牵过两匹马,又吩咐陆羽守好军营。 “是,主帅!”陆羽很快接过命令,心里也在惊讶苏珏的苏醒。 “苏先生,接着!”李书珩递给苏珏一件青色的大氅。 苏珏依言接过大氅穿好,然后跟在李书珩的身后,二人一路策马飞奔,直往雁门关而去。 站在雁门关城楼上,苏珏心神未定,脚步有些摇晃,幸好李书珩扶住了他。 风雪很大,几乎迷乱了苏珏的双眼,可等他真正看清楚眼前元夏的围困之景时,心中就只剩下了两个字。 震撼。 太过震撼。 也太过诡谲。 以雁门关为界限,百里边关尽是元夏的三万军队,还有元夏军旗迎着的风雪猎猎飘展。 而西楚完全被元夏围困,几乎和困兽无异。 苏珏呆呆的站在原地,任由狂风一次又一次打乱他的衣衫。 “主帅,我们回去吧。” 许久,苏珏才收回目光,已经亲眼所见围困西楚的擒龙阵,他打算离开。 毕竟有些话,还是不要在元夏阵前说为好。 “好,我们回去。”李书珩点了点头。 漆黑的夜空下,苏珏和李书珩牵着马,风声呜咽,二人谁也不说话。 良久,苏珏才开口道,“主帅,苏某看了你写的手稿,这擒龙阵是根据二十四节气走阵的,其中杂糅了一字长蛇阵,五虎擒羊阵,八门锁金阵等阵法,变幻无穷,如今所见,确实精妙。” “没错,白日里将士们演练了一遍这个擒龙阵,总是不得其法。” 想着元夏的虎视眈眈,李书珩愁眉不展。 “主帅,距离破阵还有几日?”苏珏牵着马,行步有些迟缓。 “只剩一日。” “既如此,那就不破阵。”苏珏抬起眼来望着李书珩,语出惊人。 “苏先生这是何意?”李书珩不解。 “不破阵,却也不让元夏出阵,不变才能应万变。” 苏珏一字一句缓慢说着,清澈坚定的眼神始终对着李书珩。 而李书珩也自苏珏的眼眸中看出了那份坚定。 “不出阵,以不变应万变……”李书珩反复揣摩着苏珏的话。 “苏先生,本帅明白了!” 李书珩瞬间灵光乍现,要想让元夏无法出阵,他自是有办法。 所谓当局者迷,他才想不到这层关窍。 而有了苏珏的引导,李书珩立时拨开云雾,“苏先生,不变亦可生万变,节气对应天干地支,若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未必不能杀个元夏措手不及。” “主帅聪慧。” 苏珏朝李书珩灿然一笑。 …… 接下来的时间,西楚军营整兵操戈,士气高涨,都在为初十的决战准备。 是否功成,只在此一战。 与此同时。 并州,广武城。 李明月乔装成一个乞丐来到王氏的府宅前。 不论管家如何施舍驱赶,他就是不走。 “我有事要见家主,烦请您通报一声。” 李明月倚在府门前的石狮子旁,虽然一身破衣烂衫,但还是难掩气质。 管家打量了他半天,怎么也不像乞丐。 “你这个乞丐,钱你不要,吃的你也不要,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要见王家主。” “行,你在这等着。” 没法,管家只好去向王孝全禀报。 “家主,府外有一乞丐,给了吃食银钱也不走,直言要见家主您。” 因为苏珏的缘故,王孝全解了多年的心结,虽然还是信佛,但周身的那股颓败之气已然褪去。 “你可看好了,他真的是个乞丐?” 王孝全闭着眼,潜心念佛,似乎是早有预料。 “似乎是。” “带他进来吧。” “是,家主。” 得了王孝全的话,管家立即带着李明月往佛堂而去。 一进佛堂,李明月就开门见山,语出惊人,“家主,我就是李明月。” 若是换作他人,怕是早就通知官府来抓捕李明月了,可王孝全并没有。 他语气平缓,“等候二公子多时了。” 王孝全回过身来,手上的佛珠停止了捻动,他面色平静,吩咐管家上茶。 “果然,家主是知道我要来。”李明月略微见礼,丝毫不见连日奔波的疲累。 “在并州我算是东道主,自然一清二楚。” “那家主可知我这次来是要做什么呢?” “借兵。” 茶盏适时被放在木几上,李明月展颜一笑。 “没错,我就是来借兵的,还望家主成全。” 李明月深施一礼,然后起身静静等着王孝全的回答。 良久,王孝全才缓缓开口,“二公子,你可是陛下通缉的要犯,我要是不应呢?” “是吗?那就恕晚辈无礼了。”李明月的眼中闪过一丝丝杀意,不过转瞬即逝。 可王孝全却看得清楚。 他眯起眼打量起李明月,这位冀州王的二公子,似乎与传闻中的慈悲样不太相符呢。 …… 一路车马加急,不出三日,李元胜就到了长安。 楚云轩不审也问,直接将李元胜囚于体元殿,并派重兵看守。 只待抓回李明月,以及李书珩回朝,然后再做定夺。 不过,虽是囚禁,楚云轩倒是衣食供应不缺,偶尔还有伶人献艺。 只是,伶人献艺的内容却是让李元胜心寒心惊至极 杀人不过诛心而已。 那曲曲词音正是李书珩在雁门关的种种传言。 李元胜心下更加荒凉。 他的一片忠心在楚云轩那里终究是一文不值。 …… 风云变幻,转眼就到了初十对决之日。 这日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 雁门关前,呼延庆一早就排兵布阵等在那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修整,元夏的擒龙阵蓄势待发。 呼延庆望着两军垒前李书珩的军队,依旧是防守的态势。 看来李书珩并未找到破解之法,他是想来个鱼死网破,孤注一掷。 只可惜,李书珩注定算盘落空。 西楚的兵力支持不了多久的。 呼延庆抬手打出令旗,元夏的士兵依他的指挥进行走阵。 眼见着元夏步步逼近,李书珩这边却是迟迟未有动作,还是持盾防守。 不过,这盾牌上另有玄机。 只见西楚士兵的盾牌上涂了一层金色的亮漆。 这些盾牌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辉。 那光晃的人睁不开眼,元夏士兵忙抬手挡开光线,更有一些士兵直接闭上了眼睛。 只是如此一来,擒龙阵的前阵就乱了。 呼延庆一愣,他没料想李书珩竟会想出这么个不是法子的法子来。 按理说,他们只要将眼睛蒙上便可,然而元夏的甲胄一向以轻巧为主,除了玄铁重甲,从不带披风。 是以一时竟找不到可以蒙眼的巾布。 “将军,我们看不清!” “西楚好生狡猾!” 因为金光的干扰,元夏的阵法瞬间成了一盘散沙,不得其法。 见此,李书珩淡淡的抿了抿唇线,唤来一旁的陆羽,“陆羽,迎敌吧。” “是,主帅!”陆羽低声领命,之后一声令下。 西楚士兵随着陆羽的命令骤然间如散沙一般纷乱的四散进入元夏的阵法中。 令呼延庆的是,散入他们军阵的士兵摆出的阵法分明是他的擒龙阵。 只是此擒龙非彼擒龙。 完完全全是反着来的,而且李书珩还在其中加入了天干地支。 中原讲究天干地支衍生节气万物,纵使擒龙阵是他创制,一时竟也摸不到破阵的法门。 非但如此,西楚士兵身上的甲胄也涂了金色的亮漆。 甚至他们的甲胄上还缝制了一块椭圆形的护心镜。 两种光芒来回穿梭飘摇,元夏士兵根本无法睁眼作战。 先前演练好的阵法几乎是溃不成军。 而西楚士兵个个手持大刀长枪,冲锋陷阵,一往无前。 手起刀落之间元夏士兵已是多半倒地。 不多时,之前散落元夏的西楚士兵又聚成一字长蛇阵,同样对元夏士兵成包围之势。 元夏士兵几乎没了还手之力。 眼见元夏已经处于下风,呼延庆蹙眉大惊,他立即吩咐手下赶紧把人带来。 没了擒龙阵,他还有别的后招。 招招连环。 每一下,都会正中李书珩的要害。 当下,他要做的就是拖延。 “李书珩,你弄这些不入流的把戏,实在是贻笑大方,有本事就想办法破阵,又何必东施效颦!” 呼延庆嘲讽的话音刚落,“嗖”的一声破空之声直奔呼延庆而来。 却是苏珏一手搭弓,五指张和,两箭齐发,箭劲势大,围着呼延庆的两名传令官被箭矢穿喉而过,卡在喉间的惨叫戛然而止,只剩软肉一摊。 “呼延将军,从来都是兵家鬼谋,技不如人就要认输!” 苏珏收了弓箭,笑得恣意而张扬。 李书珩看了一眼城楼上的苏珏,泠然一身傲骨。 这样的人,合该耀眼的活着。 “随本帅杀敌!” 收回心思,李书珩一声令下,然后带着五百王府亲卫入阵杀敌。 然而呼延庆却是鬼魅一笑,大声呼喝,“李书珩,你看,他是谁!你还要再打吗?” 随着呼延庆的话音落地,他身旁的一队士兵自动闪出一条路来,几个鲜卑士兵押着一人快步走来。 此时,黑云压顶,旌旗翻涌。 听到呼延庆的声音,李书珩抬头往呼延庆所在的城楼看去。 然后李书珩手上挥舞的银枪差点脱手,他瞧得清楚! 那人分明是他的弟弟。 李明月! 第39章 雁门关决战(二) 黑云压顶, 旌旗翻涌。 西楚于战场上本来已经占尽上风,奈何变故突生。 只见“李明月”被几个鲜卑士兵困于刑台之上,一侧手持长刀的士兵怒目圆瞪, 双手紧握刀柄,只待呼延庆一声令下,便可斩了“李明月”首级。 李书珩只看了一眼便目眦欲裂, 城楼高台上困着的分明是他本应在长安为质的弟弟。 “二公子!” “二公子!” 一片厮杀中, 陆羽和陆明抬头向高台望去, 皆是一脸不可置信。 “明月!” 同样的, 李书珩手上动作也渐渐迟缓,手起刀落间多了一丝犹豫寡断。 李书珩知道。 他的心,乱了。 见状, 元夏士兵挥起兵刃拼杀而上直奔李书珩。 倘若能拿下李书珩, 封侯拜相还不是唾手可得! 不过李书珩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银枪飞舞,翻转环刺,枪尖穿透元夏士兵的喉咙,鲜血四溅。 “主帅, 二公子怎么会在这里?”陆羽眼观高台,心下焦灼。 “我也不知。”李书珩解决了一个扑杀上来的元夏士兵, 手上的长枪依旧没有怠慢。 “主帅, 二公子在他们手上, 我们该怎么办?” 陆羽抹了一把血沫, 眼神机警地扫过围攻过来的元夏士兵。 “见机行事!” “是, 主帅!” 看着高台下厮杀的两方士兵, 呼延庆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 李书珩啊李书珩, 真正的大戏还未开始, 此刻, 城楼上的苏珏也是双手蓦地扒攥在了城墙上,心中跳动如擂鼓。 怎么会,李明月怎么会在这里? 苏珏来不及细想其中缘由,他赶紧跑下城楼牵过马匹朝李书珩而去。 他心里清楚,呼延庆这是在诛李书珩的心。 因为四年前在梁州王的王府中,苏珏是见识过李书珩长剑出鞘和吴广陵对峙的样子的。 用新元纪的话来说就是个十足的弟控。 如今呼延庆推出这张王牌,无非是想牵制住李书珩。 他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马蹄飞快,苏珏一路策马,还杀了几个阻拦的元夏士兵。 “主帅!莫要被呼延庆扰了心神!” 苏珏的披风随风翻飞,早已经染上了血色。 终于,他在李书珩的身侧勒住缰绳。 然而,没等李书珩平复好心绪,元夏士兵在呼延庆的指挥下尽皆撤退。 寒风呼啸,呼延庆再次开口。 这次,又是诛心之言。 “李书珩,你还不知道吧,你们的陛下早就将李明月送到鲜卑为质,而鲜卑又与我元夏结盟,今日你若不降,李明月必死无疑!” 伴着烈烈风声,呼延庆的话重重地敲进李书珩的心中。 雁门关的每一寸冷风都吹进了他的骨血。 所谓质子,不过是一个被当作借口的牺牲品罢了。 长安为质,九州诸侯若反,先杀其质子,后族灭之。 他国为质,两国交战,同样先杀其质子。 陛下此举,无非是李家如鲠在喉罢了。 可笑的是,他在雁门关奋力厮杀,保的是他西楚的江山天下。 到头来他们的陛下却将他的弟弟送到他国为质。 更让人心惊的是,如此大事竟然一丝风声也没传到他的耳畔。 若说不是故意为之,真的很难让人相信。 何其不公,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怎么样,李书珩,你还要打吗?” 退回的元夏兵士分守各处,百高台之上,呼延庆就站在“李明月”身后。 只要呼延庆一句话就可以决定“李明月”的生死。 一人得意,一人狼狈。 “哥哥,莫要管我,攻城吧!” “李明月”跪在那里,仪态狼狈,一声声嘶力竭的“哥哥”,足以让李书珩心神动荡。 “李书珩,你还要不要攻城?”呼延庆一脚踹在“李明月”的身上,手中的弯刀已经在“李明月”的脖颈上留下血痕。 “明月!”李书珩攥紧了缰绳,呼延庆的弯刀似乎隔空割到了他的心上。 见李书珩有些自乱阵脚,苏珏比他更为心焦,他一边出言提醒,一边观察高台上的“李明月”。 为什么会有一种哪里不对劲的感觉? 苏珏和李明月打过交道,看着高台上的人,他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李书珩,是攻是降,我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考虑!” 这是他所能让出的最大期限 正在苏珏思忖之间,呼延庆再次高声开口。 “好,呼延将军,半个时辰后见分晓。”李书珩应得痛快。 “好,一言为定!”呼延庆对李书珩的表现十分满意。 一番交涉下,双方暂时休战半个时辰。 临走前,李书珩朝着高台深深看了一眼,目光悠长。 …… 天高日远,长安未安。 年节还未过去,承文将军府依旧门庭若市。 再加上嘉成县主也在此地,将军府更是炙手可热,烈火烹油,锦上添花。 “楚越,你何总是心不在焉的?” 祈神殿。 常年烛火摇曳通明,这里供奉着西楚的天神。 楚越和白雪今日被安排在这里守着香火,直到承文将军回来。 “没什么。”楚越摇了摇头,然后仔细地添好香烛,可那日楚云轩的话反复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嘉成,你愿意为寡人做个承文将军身边聪明的耳目吗?” 楚云轩的话还响在耳畔。 楚越不由得脊背发凉,原来陛下并未完全信任师傅。 可在世人眼中,陛下对师傅恩重的无以复加。 这一刻,楚越似乎懂得了什么叫天家无常。 “将军回来了!” 殿外响起门童通报的清脆之音,楚越心下一惊。 她要不要做那个双面之人? …… 西楚军营。 众人议论不休,都在说着李明月一事。 营帐里,李书珩和苏珏剑拔弩张。 二人正为“李明月”一事争执不休。 “主帅,真假还未有定论,您不能乱了心神!” 苏珏言辞激烈,李明月是李书珩的软肋,他不能让李书珩去冒险。 更不能拿士兵和百姓的命去赌。 “苏先生,那是我的亲弟弟!”李书珩声音冷冽,他瞧着形容平静的苏珏。 这人是没有心吗? “万一不是呢?”苏珏反问。 “苏先生!”李书珩声音骤然拔高,他何尝不知其中蕴藏的凶险。 只是关乎亲人性命,他不得不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主帅,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苏珏软了语气,却还是温言相劝,“但你不能冒险,你输得起,百姓输不起。” “况且,还有太多事情未解,主帅必须稳住,不能被呼延庆牵着鼻子走。” 其实,苏珏也在等,等并州十二楼传过来的消息。 “苏先生,我明白了。” 苏珏的话让李书珩定了心绪,他略一思索,还是决定赌上一睹。 二人眼波流转,片刻之间,风云既定。 半个时辰过去,李书珩再次带兵出关,苏珏这次没有随他出征,他于城楼上焚香抚琴。 还是那曲风翎,响彻雁门关。 此时天光昏暗,日在远方割破厚重的云层,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一切吞噬。 累累高台,李明月双手紧缚,压跪在台上,面朝台下泱泱的西楚大军。 “士可杀不可辱,哥哥,攻城吧!” “李明月”视死如归,他大声呼喊,眼睛却瞟着向延庆,而呼延庆对“李明月”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他手握弯刀,嘴角写满了得意。 “怎么样?李书珩,想好了吗?”呼延庆静静等着李书珩的回答。 “城我要攻,人,我也要救!”李书珩朝高台看了一眼,他要做一场豪赌。 所以,李书珩虽目朝高台,却耳向八方,远处群鸦惊起,亦不使他分神半点。 “好,李书珩,有血性!但你的弟弟就要先你一步下黄泉了!” 呼延庆见状,当机令下,命鲜卑士兵即刻行刑。 “李明月”誓不瞑目,双眼紧紧着盯着呼延庆。 他怕死,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 “李明月”咽了咽口水,等着命运的到来。 “上高台,救公子!” 千钧一刻,陆明拔箭射穿行刑人的手臂,陆羽振臂号召王府亲卫杀上高台去救“李明月”。 所以,“李明月”想象中的钝痛并未出现,余光里鲜卑士兵紧握斧刀柄的手忽地一松,手臂被箭矢刺穿并钉在了城墙之上。 于是“李明月”抬首与呼延庆对视一眼。 时机成熟,好戏即将开场。 城下两军厮杀,李书珩杀意正显。 只为攻城略地。 而李元胜训练出的五百亲卫果然勇猛,几个喘息便杀上了高台准备救人。 呼延庆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下令士兵竭力阻拦。 陆羽抽剑同呼延庆缠斗在了一起。 看着向自己挥剑的陆羽和五百亲卫,呼延庆不见慌乱,他出手攻击格挡,仍有余力。 无尽的鲜血染红了高台,混乱中亲卫解开了“李明月”身上的绳索。 “李明月”起身一脚踢开身旁看守的鲜卑士兵,夺过他手中的弯刀进行反击。 纵使呼延庆天生勇猛,也难以抵挡一波接一波的攻击,渐渐落了下风。 “李明月”抓住呼延将军分神的时机,挥刀向他而去,呼延庆躲闪不及,手臂被其刺伤。 “我们先撤,不能让李书珩攻进来!” 见局势不妙,呼延庆当机立断撤出兵力去和李书珩对峙。 “二公子,我们走!” 人已救下,陆羽不愿恋战,城下拼杀正酣,成败在此一举。 “走!” “李明月”也不犹豫,转身同陆羽等人翻身跃下高台。 “哥哥,我来助你!”“李明月”快步朝李书珩奔去。 见“李明月”从敌营脱身,李书珩的心放下了一半。 这场豪赌,他赌对了一半。 而剩下的一半,他不敢轻易下注。 “哥哥,我没事了。”李明月冲李书珩笑得乖巧灿烂。 “明月,上马!”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容不得李书珩多想,他看了一眼翻身上马的李明月。 他为何不杀了呼延庆? 明明有机会下手,这不应该啊! 李书珩起了猜疑。 高台上,呼延庆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忽然,元夏的城楼上箭雨射来。 方才还兄弟相亲的“李明月”突然对李书珩挥刀相向。 然而,李书珩像是早有预料,他闪身躲过“李明月”的攻击。 “早防着你呢!” 李书珩冷笑一声,长剑架在“李明月”的脖颈处。 “李明月”则不慌不忙地撕开脸上的人皮面具,那人笑得狰狞。 “世子殿下,我可不是你的什么弟弟,你的弟弟如今是背叛两国盟约的通缉犯!” 那人有恃无恐,诛心之言再起。 与此同时,“铮”的一声,苏珏的琴弦断裂,他抬眸看向李书珩那处。 这战场,起了变数。 第40章 雁门关决战(三) 琴弦断裂, 苏珏心中陡然的咯噔了一下。 李书珩终是没有赌对,那个李明月是假的! 不过李书珩到底未完全相信那人就是李明月。 否则局面只会更糟。 既然此明月非彼明月,那真正的李明月呢? 莫不是真的在鲜卑为质? 苏珏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指尖拨弄不停,心中暗自计较了一番。 更让他不安的是并州之地的十二楼还未有消息传递来。 苏珏有些莫名的焦躁,楚云轩到底做了什么? 李明月到底在哪? 呼延庆的话有几分可信? 他们今天能否大获全胜, 全身而退, 一切都是未知。 而一想到李书珩可能会如同梦境一般陷于危局当中无法脱身时, 更让苏珏感到难以抑制的恐惧。 他是他认定的下一任天子, 他不能让梦境变为现实。 于是苏珏狠狠的咬了一下嘴唇,想用痛感和血腥强迫自己驱散脑中不该有的其他任何想法。 在血腥和疼痛的刺激下,苏珏抛开了杂念, 他继续仔细的瞧着战场当中的每一分变化。 不知是不是天公故意与他们作对, 日光藏入了云头。 先前受制于西楚甲胄金光的元夏士兵没了桎梏,走阵之间大开大合。 然而擒龙与反擒龙,本就是相生相克,双方也只是对峙在一处, 谁也破不了谁。 所有人都在拼杀,血色很快蔓延四处。 寒风吹过, 直让人作呕。 呼延庆立于城楼之上, 饶有兴致的看着李书珩与那个冒牌货“李明月”过招。 此人名为巴叻图, 武功不俗, 一手易容术更是出神入化。 只见巴叻图挥起弯刀便朝着李书珩迎了过去。 李书珩当然不准备遂他的意, 枪尖一抖已是照着的刀锋缠了上去, 点抹上挑再往前一送, 直逼咽喉要害。 “呼延庆这是让你来送死!” 李书珩连眼都未眨, 出手一枪了结了巴叻图的性命。 一个小喽啰而已。 临死之前, 巴叻图的脸上还是不可置信。 呼延将军明明应允过他,他会立下大功,之后金银财宝,美酒佳肴,软玉温香,数不胜数。 可为何到头来他什么也没得到,反倒搭上了性命呢? “巴叻图,你放心吧,你的那些赏赐富贵都会送给你的家人!” 见巴叻图被李书珩一招毙命,呼延庆丝毫不见惋惜伤心之色。 一个小喽啰而已,什么家人富贵,便可让他忠心送死。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小角色。 收拾了巴叻图,李书珩的精力又放回呼延庆这边。 没等李书珩再次排兵布阵,呼延庆抢先开口,这一次,他收起方才还有些戏谑的表情,整个人阴郁而奸滑。 “李书珩,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弟弟贪生怕死,不顾两国盟约,战前逃之夭夭,鲜卑将国书送至长安,楚云轩大发雷霆,当即除了李明月的爵位,九州通缉!” 这一番话犹如当头一棒,李书珩的耳边“嗡”地一声,眼里只余下呼延庆站在城楼上大声呼喝得意的模样。 他已经分不清呼延庆话里的真假。 凛冽的风声吹不来二人对话的具体内容,苏珏只能依稀看见李书珩瞬间灰败下来的精神面容。 定是呼延庆又说了一些与李明月有关的事。 家人是李书珩的软肋。 所以无论呼延庆所说是真是假,都会动摇李书珩的心神。 苏珏暗骂一声卑鄙,却还是强自镇定。 无他,战场之上无非鬼谋。 他们和呼延庆都是一样的。 只是谁技高一筹罢了。 这一刻,苏珏只想消息赶紧送到。 晚了,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这边,李书珩骨子里的冷静和对李明月的信任还是使他艰涩开口,“呼延将军,事到如今,您还要骗我不成!同样的计谋用多了,可就是愚蠢了!” “呵呵,本将军何苦骗你,是你一直被蒙在鼓里,你若不信,大可派人去并州城里打听打听,看看本将军说的是不是真的。” 呼延庆不愿再与李书珩拉扯,他要做的是彻底诛心,以及打压西楚士兵的士气。 “你的弟弟就是个胆小鼠辈,是个罪人!” “你们主帅的弟弟是个罪人,你们还能信任眼前这个主帅吗?” “就算你们守住了雁门关,楚云轩也不一定会给你们封赏,你们拼死拼活值得吗?” “还有,李书珩,你的父亲李元胜被楚云轩派人押到长安,做了阶下囚!你们李家要完了!” 呼延庆说的痛快,而李书珩则听的心惊。 怎么会这样? 明月真的被送到鲜卑为质,还成了背叛两国盟约的罪人。 明月怎么会是罪人? 父亲被押到了长安? 陛下这是要向他李家下手了? 一桩桩一件件都正中李书珩的心头要害。 没想到苏先生说的竟是应验的如此之快。 那他拼命守着的雁门关岂不是成了笑话?! 此刻,李书珩的内心开始崩塌。 他们知道迟早有一天陛下会容不下他们。 可他们就是心存侥幸。 甚至还不如苏先生一个外人看得清楚。 就连敌国都知道利用此事给他设下连环计。 这其中若没有他们陛下的推波助澜,满心猜忌,何至于此! 可笑,可笑,真是太过可笑! “什么?竟有此事?” “我们,我们竟是个傻子被蒙在鼓里!” “这……” “我们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果然,西楚士兵出现了躁动。 见李书珩怔愣在马上良久,西楚士兵的阵法也开始散乱,呼延庆难掩得意畅快。 他的连环计中计本就是为李书珩而设,无论李书珩如何选择,他都有应对的计策。 如今假的李明月没能杀了李书珩,那就来个瓮中捉鳖,火烧连天。 雁门关是李书珩他们拼尽全力要守的地方,怕是死也不会打开关门。 既如此,这里就是他们的埋骨之地。 就连城楼上的苏珏也看出来此时军心不稳。 他琴弦一转,便是一曲《将军令》。 他要告诉众位将士,他们守的不止是一个人的天下,更是天下人的天下! 琴音磅礴流转,李书珩朝城楼看了一眼便知苏珏此举的意图。 于是他调转马头,对着西楚一众兵士大声说道,“将士们,我们今日此战为的不是什么战功,什么赏赐,我们守的是百姓的安危!” “主帅说的没错,雁门关之外是我们世代繁衍生息的地方,今日若是雁门关失守,我们的家人也难逃铁蹄践踏!” 陆羽同样声音高厉,他的每一个字都说进了西楚的心里。 没错,若是雁门关失守,他们的亲人也会受到元夏铁蹄的践踏。 他们誓死守卫的不就是万家灯火通明吗? 万家灯火中亦有他们亲人。 是以今日一战,就算死也要死得其所。 “我愿誓死追随主帅!” 陆明第一个站出来,此刻的陆明不再是那个张口闭口就是要做大英雄的少年。 他的眉目坚毅,隐隐有少年将军的模样。 有了陆明的带头,众人士气高涨。 “我愿誓死追随主帅!” “我愿誓死追随主帅!” “关城门,本将军今日就要来个瓮中捉鳖!” 眼见西楚士气又起,呼延庆立即下令关闭元夏驻扎的城门。 双方剑拔弩张,拼杀又起。 “不谷,不谷……” 忽地一声杜鹃啼叫乍然盘桓于雁门关之上。 李书珩和呼延庆同时朝着杜鹃鸟看去。 这个时节,这个时机,杜鹃鸟都不该出现。 太过格格不入。 而听到熟悉的杜鹃啼叫,苏珏脸上终于弥漫上一丝笑意。 他一声口哨,那杜鹃就落到了琴身之上。 并州十二楼的消息,终是到了。 …… 除夕一过,临江依旧繁华如往昔。 十二楼迎来送往,更见热闹。 “先生,冀州和并州那边真的出事了。” 正值午时,沈爷却急匆匆地走进十二楼找到青莲先生。 “梦溪,怎么了?” 青莲先生此刻正与方老品茗下棋,她听到沈爷略带焦急的音色,手里的棋子将落未落。 “冀州王被陛下扣押,二公子李明月被九州通缉,并州那边传来消息,雁门关乱了。” 沈爷说的言简意赅,却直中要害,三两句就将事情说的一清二楚。 “那陛下如何了?”方老放下茶盏,心里惦念着苏珏。 “并州封了城,这个暂且不知。” “这是要变天啊!”青莲先生和方老同时长叹一声,谁也没有心思再品茗下棋。 “梦溪,再去打听!” 青莲先生心中隐有不安,玉华啊玉华,你千万别有事才好! …… 黑云压城,硝烟弥漫。 苏珏的琴又断了一弦,不知那人何时才能赶来。 像是应和着苏珏的心中所想,雁门关外马声嘶鸣,一排排身着盔甲的战士踏破城门振臂而来。 为首的男子身骑白马,气宇轩昂。 是李明月带着王氏的部分府兵赶到了雁门关。 “哥哥,我来助你!” 李明月横枪在手,一柄银枪吞吐云蛇,如电如飞。 一路上不知道多少元夏士兵被李明月的长□□倒,但还是有更多的人涌上来扑杀。 李明月的银甲沾染了不少血色。 “明月!” 李书珩一时惊喜交加,先前呼延庆所说皆被他抛到脑后,他只要弟弟平安就好。 “是二公子!”陆羽和陆明也是惊喜万分。 而五百亲卫也迅速组成阵型在两人的周围遮护应援。 “哥哥,你没事吧?”李明月勒住缰绳,上下打量着李书珩。 眼神里有担心也有欣喜。 他好久都没见过哥哥了。 虽然相逢于此方场景,日后还不知前路如何。 可他一看见哥哥,就觉得心安。 李书珩面沉如水,眼中风雷之色大盛,“我无事,你呢?” 李明月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血污,不料手上的血迹却把脸擦得更脏,他却笑得毫不在意。 “我也没事。” 李书珩见李明月身上只有些轻伤,也稍微放心了一些。 “明月,今日我们就一起守住雁门关!” “好!” 李明月郑重点头,兄弟二人是彼此最信任的存在,胜过千军万马和各种呼啸往来。 “李明月,你也来了,本将军真的是等你好久了,怎么样,做通缉犯的滋味不好受吧?” 见大戏的另一个主角也登了场,呼延庆露出得逞的笑意。 黄泉路上他们兄弟可不孤单了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0-50 第41章 雁门关决战(四) 刚消停了几日, 长安风云又起。 “陛下,鲜卑又发来了国书,问何时才能找到李明月, 还说想与我西楚联姻,交往互市。” 中贵人灵均声音压得很低,这般触霉头的话旁的内侍从不敢回禀, 一般都是由他来传达。 也只有他, 能面对天子之怒。 “就说还在找。”楚云轩头也没抬, 语气听起来却没什么怒气。 大约他现在的心情不错。 “对了, 嘉成县主她们都在梓潼的长乐宫里,是吧?” 楚云轩没来由的问了这么一句,不知有何成算。 “是, 她们都在皇后宫里赴宴。” “太子此时正在祈福, 灵均,你去把嘉成县主召到建章宫,寡人要召见她。” “是,陛下。” …… 建章宫暖帐内, 楚云轩坐在软榻上,看看跪在一旁一动不敢动的楚越。 他琢磨了一会儿后开口道, “楚越, 你可愿意去鲜卑和亲?” 楚云轩倒不是真的已经决定用和亲换取太平, 他只是想再试探一下这个楚越的心性。 跪在地上的楚越浑身一颤, 随即身子俯的更低了, “楚越听凭陛下做主。” 短短几个字, 尾声都带着颤音。 楚越嘴上虽然如此回话, 可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遣妾一身安社稷, 不知何处用将军。 陛下心血来潮封的她这个嘉成县主, 终是有了用武之地。 自然,她也听出了楚云轩语气里的不确定。 但真到了那么一日,牺牲她一个能换来和平,他们的这个陛下定是不会犹豫。 毕竟一个没有根基的宗室女是最好摆布的。 可她是不甘心的,她从小受尽冷眼,她一直都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偷学也好,拜师也好,她都是为了走出无边黑暗的院墙。 就像穆羽将军那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女英雄。 “楚越,你真的是这么想的?”楚云轩笑着问道。 “是,陛下,为了西楚,楚越万死不辞!” 楚越俯身叩拜,十分虔诚。 “十五之后,就封你为郡主吧,别忘了寡人让你办的事,今日就这样吧!” 楚云轩说完也没管楚越作何反应,径直走出了暖阁。 楚越听着楚云轩远去的步伐,从地上站起来,整个人都是呆愣愣的。 封她为郡主? 这难道是梦? 她一直在梦里没醒,又或许是她其实死在了那飘雪的宫道上,一切都是她的幻想,都是假的。 楚越闭上双眼轻轻吐出一口气,无论是梦是真,她都要住扶摇直上的机会。 …… 两军的对决已经二天一夜。 到了此时,西楚每个士兵的念头都是一样的,他们哪怕是拼上命也要将元夏大军堵在这雁门关外,让他们不能前进半步。 这边元夏大军结阵也是极快。 此刻呼延庆终于注意到了雁门关城楼上的苏珏。 一袭浅淡的素衣,满城满天的白雪似是梨花飞舞。 这就传说中的什么天人吗? 当日突袭西楚,这人还妄想凭一己之力拖住他断后的大军。 还算有些血性胆量。 既然如此,他就出手会一会这个天人。 于是呼延直接坐镇高台,一曲带有西楚阳关曲调的破关,既是挑衅,也是送葬。 苏珏在听到那琴声时不由得冷笑一声,和他玩四面楚歌是吧。 好啊,他定奉陪到底! 五弦只剩三弦,苏珏咬紧牙关,琴声震天。 想要四面楚歌断他们的士气,且要看看他呼延庆有没有那个本事。 “哥哥,那个玉华公子也在这?” 听到琴声,李明月回头往城墙上望了一眼。 虽然之前在并州听到了一些传言,但毕竟没有眼见为实。 “是,苏先生也在这里。”李书珩答的坦然,“既然苏先生为我们起了东风,那我们就乘风直上。” “好!今日就随哥哥杀出云霄!” 李书珩和李明月单手握在一起,双目流转间激荡起无限的豪情壮志。 只见李明月单手擎着银枪,他的银枪如同毒蛇一般,觅隙直进,每一击刺无有空回的时候。 几个回合下来,李明月刺翻了不少元夏骑兵。 而敌军从盾牌间刺出的长矛,却被护在他身后的李书珩狠狠格开。 一人进攻,一人守护,兄弟二人配合得无比默契,硬是杀出一条血路。 “陆羽,结五音阵!” 配合着苏珏流泻磅礴的宫商角徵羽,西楚士兵立即组成五音阵。 “宫弦,羽弦绞合,商弦扑杀!” 听出苏珏指尖下的曲调,李书珩令旗挥动。 于是宫弦阵和羽弦阵的西楚士兵闻令顿时散开两条空档。 后面一队操着长枪的商弦阵士兵立即扑上,将围在阵中的元夏士兵一阵劈砍,惨叫声顿时大了几分。 敌军被砍杀不过,只能且战且退,这才勉强稳住阵脚。 而商弦阵杀了一轮就退回去,地上又落下了无数尸首。 从白天到黑夜,双方已经战斗的太久,可以说是筋疲力尽。 无论是西楚还是元夏,所有的士兵只是麻木的砍杀或者被砍杀。 一命换几命,与敌人抱在一起死成一串,然后尽数淹没在血海之中。 如此惨厉的景象,让城楼上的苏珏心神动荡。 他的手指尽是斑斑血痕,琴声却一直未停。 不能停,不能停! 这是支撑着苏珏的信念。 “火攻!” 见战势焦灼,呼延庆当机立断令旗一挥,大量的火石从元夏城楼上投下,并砍断了云梯。 他这是要烧死西楚士兵,甚至连元夏士兵的性命也不顾。 漫天火石铺天盖地的向他们袭来,黑压压的乌云更是要将他们吞没。 李书珩和李明月对视一眼,元夏已经穷途末路,连自己人的性命也不顾了。 雁门关的风在那一刻似乎也变得更加猛烈起来,刺骨的寒风裹着雪粒子往人脸上刮,刀割似的刮的人生疼。 兄弟二人骑在战马上,摒除了所有的杂念,只一心杀敌。 然而烈焰燃烧而起,火势很快蔓延开来,张牙舞爪的火舌缠上了西楚士兵身后的披风。 很快就连成一大片,无论是西楚还是元夏,都被火海吞没。 火舌随着呼啸的寒风烧的越发的大了,将两方士兵困在其中。 张狂的火焰像跳动的鬼影,吸入鼻腔的是带着浓烈的熏呛味的气体。 望着火海连天,呼延庆心中升起一阵快意,《破关》更加压迫人心。 不用半个时辰,李书珩他们就会葬身火海,说到底还是他技高一筹。 “铮”的一声。 最后一根琴弦断裂,苏珏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失了力气竟是就要软倒下去。 不行,未成终局,谁都不能倒下! 苏珏咬破唇舌,依旧用鲜血和痛觉保持清醒理智。 既然琴弦已断,又何必再用! 他看了看快要被大火吞没的战场,毅然决然地拿起鼓槌,然后用尽力气敲响战鼓。 是《兰陵王入阵曲》! 旌旗飞舞,苏珏在城楼上不停擂鼓。 一身素衣风吹欲散,猎猎作响。 风吹兰陵,雪落大荒。 雷雷鼓声盖过琴声,是那么振奋人心。 西楚士兵当机立断斩断披风,还在砍杀。 局势变换只在一瞬之间。 风止,雨落,火熄。 就像天意都站在李书珩这边一样。 冬日化雨,浇灭了呼延庆的百般谋划。 冬雨落在这残酷的战场上,为西楚将士带来了希望。 他们手持长枪长刀,用尽全力厮杀。 元夏士兵的士气似乎被着雨水渐渐的湮没。 “呼延将军,你为何这么对我们!” “我们为了元夏而战,不是为了死不瞑目的!” “呼延将军,你太狠了!” 死里逃生的元夏士兵大声责骂呼唤着呼延庆。 忽然,他们责骂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陆明,元夏士兵的胸口被他一枪对穿。 枪尖从元夏士兵背后凸出,森森厉芒散发着血色的光晕,带着元夏士兵不甘的身躯,直朝后面撞去,重重的落在地,发不出任何声响! “杀!” 赵阔,刘勇,孟文庄,黄石等人声音高亢震天。 李书珩和李明月同时策马提枪,直奔元夏城门而去。 呼延庆一掌击上琴身,咬牙切齿。 千算万算竟然没算过天时! 他怎么能甘心! 而方才呼延庆的狠绝深深的刺激着元夏士兵。 他们的将军居然放弃了他们的性命! 元夏的军心在这一刻骤然崩塌,他们纷纷丢了兵刃,然后掉头朝元夏城门跑去。 然而元夏士兵众多,他们互相践踏,可以说是自相残杀。 所以此时,元夏败势业已成为定局。 呼延庆见大势已去,只能恨恨的收兵,带着部分残兵绝尘而去。 李书珩也不追击。 只因为这一仗,双方都打得惨烈。 虽说此次决战大获全胜,但是雁门关毕竟还需要固守,将士们也都筋疲力尽。 再追打下去,可能会功亏一篑。 寒风冷冷掠过,夹杂着寒冷的冬雪,吹拂在这残酷而又宁静的战场上。 “西楚威武!” “主帅威武!” 已是深夜,西楚士兵军虽是满身疲惫,却都兴奋的呼喊起来,他们与元夏死战不退,终究是守住了雁门关! 他们孤军死战,只是因为在战场的前面,是并州百姓,他们誓死守护的安宁! 此时,鼓声停顿,苏珏如释重负,他眼前一黑,终于可以放心地倒了下去。 第42章 不告而别 等苏珏再次醒过来的那日是个极好的天气。 风雪已停, 旭日东升。 他睁开眼睛想要动一动身体,却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苏先生,你醒了!”陆明察觉到苏珏细微的动作, 他立马将苏珏小心的扶坐起来。 “我这是睡了多久?”苏珏缓了好一会儿,他看向旁边的陆明,少年的眉宇间尽是疲惫之色。 “苏先生, 您睡了三天, 明日我们就要班师回朝了!” 陆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苏珏的床前, 一脸兴奋。 “明日就回去了?”苏珏脑袋还有些迷糊。 这就结束了? “怎么?苏先生睡糊涂了?” 许攸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进来, 而他的脸色比那碗药还要黑。 “许大夫?!”苏珏不知怎么得罪了许攸,他什么都没做啊? “喝药!!”许攸将药碗放在榻前,鼻子里冷哼一声。 “下次再逞强, 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许大夫, 我……”苏珏想解释,又把求救的目光转向陆明,而陆明轻咳了一声,然后假装低头看手。 苏先生, 您自求多福吧。 “什么许大夫?喝药!” 苏珏被许攸噎的不知该怎么开口。 这人怎么和季大夫一样? 出于和季大夫相处的本能反应,在许攸的低气压下, 苏珏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最后一口咽下, 苏珏被苦的皱起了眉头。 好苦, 和季大夫一样, 都加了黄莲! 见苏珏乖乖将药喝完, 许攸心里十分满意。 当日李书珩和李明月将苏珏带回来时, 许攸看着这人满手的血痕就知道大事不妙。 之前受过箭伤, 好不容易醒了又去吹冷风, 还跟着主帅出征。 饶是铁打的人, 就算心里面再是强韧,身体也经不住这么大的摧残。 所以这伤势怕是不好。 等到再验过苏珏的情况,气得许攸破口大骂。 “这伤口都崩开了!” “还去吹雪淋雨,不要命啊!” “得用多大的力啊,琴弦都断了,十个手指没一个是好的!” “都烧成了这样?!!” “这人是不怕死吗?” 许攸一顿输出,帐内没个一人敢出声。 李书珩和李明月对视了一眼,都没敢插嘴。 “还行吧,胸口上的伤没有发炎化脓已经实属万幸。” “这手指再折磨一会怕是废了。” “烧成这样,也是少见。” 检查完毕,许攸的语气有些缓和,只是还黑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他是真的将苏珏视做作朋友知己,所以才会气他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 等他醒了就给他喝最苦的汤药。 许攸如是想。 “我去开药,你们照顾好他。” 不多时,许攸开了药,李书珩和李明月亲自去看火煎药。 陆羽去安排接下来的一切事宜,陆明则是留下来看顾着苏珏。 而接下来的三天,苏珏一直都处于昏迷之中,热度也是持续不退,烧得他整个人都是濒临惨白。 许攸嘴里骂骂咧咧,一碗药接着一碗药的灌,好歹是稳住了苏珏的伤势。 而元夏那边,自从那日兵败就没什么动静,西楚这边除了巡视边关,就是清理战场准备回朝。 剩下的,大家不过各自玩乐。 就这样,苏珏错过了庆功宴。 “许大夫,我错了。”苏珏认错很是从心,他怕许攸也和季大夫一样给他几针。 “哼!” 许攸没说话,只从鼻子发出一声气音,然后收起药碗离开。 苏珏心虚,没敢再和之前一样同许攸斗上几句嘴。 等到许攸走远,陆明才敢出声,“苏先生,我去告诉主帅你醒了!” 陆明蹦蹦跳跳的,和刚才的“小鹌鹑”截然不同。 片刻之间,营帐里就只有苏珏一人。 刚才陆明说明天就班师回朝,那他也该回临江了。 一个“已死”的亡国之君和新君相见可不是什么好事。 况且,他回去之后还有事要做。 所以到了夜里,苏珏找借口支开了陆明和许攸,他先是去了阿玉的坟茔祭拜一番,之后取了阿玉姑娘坟茔上的一捧土带回临江。 这样,也算阿玉姑娘落叶归根了。 此时另一边的营帐里李明月却是辗转难眠。 得胜那日,他就将一切真相尽数说给了哥哥。 他们兄弟二人还未体味完重逢的喜悦,就要面对新的离别。 李家,岌岌可危。 那日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李明月是根本无法入睡的。 “哥哥,父亲将我押送回长安吧,我愿意认罪。” 从他踏上中原故土的那一刻起,他就打定主意要独自揽下罪责。 是以他没有一丝犹豫,无论事实如何,或是他如何辩解,在陛下眼里他就那个有错之人。 “明月,错不在你,我不能把你交出去。” 那日的哥哥认真地抄写着什么,头也未抬看他一眼。 对于他的提议,哥哥一口否决,他不能拿弟弟的性命冒险。 因为李书珩太清楚当今陛下的脾性。 既然已经开了口子,那就是要置他们李家于死地的。 哥哥不给他再反驳的机会,他放下墨笔,然后一把将他按在床上,示意他赶紧休息。 之后无论他怎么说,哥哥就是不肯松口。 直到今日,他都没再见过哥哥。 听说那个苏珏醒了,这是好事。 说起来,他也算是李家的恩人。 无论是当年在梁州王府还是如今在战场上替哥哥挡了一箭。 只是这人太过聪慧,太过深不可测, 忽然,有人掀开帐帷走了进来。 其实自从去了长安,后来又到了鲜卑,李明月的睡眠就很浅,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而当李明月刚要开口让人出去就闻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味道。 是朗朗青竹上凝皑皑春光,清风穿堂后激起一片水波荡漾。 又是冀州吹来的风,儿时的他踏着故乡的月色,被哥哥搀着手走过长长的路。 然后欣然回家。 李明月笃定,这是哥哥身上的味道。 是陪伴他人生前十七年的味道。 李明月尤自惊喜不已,下一秒又感到耳边的发丝被拨动,被熨帖地拢好。 李明月不敢睁开眼睛,生怕这是一场美梦。 自从他离开冀州,他就太多太多次梦到冀州。 梦到父母,梦到哥哥,梦到长姐。 有时是父亲带他巡视军营,同他一起练武;有时是母亲教他习字,温柔的同他折纸鸢;有时是长姐陪他喂招,然后提着他的后衣领回家;有时是哥哥弹奏琴曲,他在一旁或是调皮或是读书。 这些记忆太过美好,培着他度过了长安为质的三年岁月,也是支撑他前往鲜卑的唯一动力。 李明月是不爱哭的,但他像紧绷的弓弦已经四年了,如今终于等到了短暂松懈的一刻。 流泪这件事也仿佛是水到渠成。 就在李明月恍惚的一刹那,李书珩竟在他身侧躺下了。 李明月再也忍不住翻了个身,眼前的水雾薄薄一层,映着李明月平静温和的面容。 黑暗中,李书珩温和的缓缓开口,“明月,我知道你还没睡,你是知道的,陛下只是想安心罢了,我们就让他安心,不是吗?” “哥哥是想到法子了?”暗夜中,李明月的眼睛突然亮起了神采,好似繁星闪烁。 “想到了。” 李书珩笑着回答了李明月的问题,从他们收兵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思考如何保全他们李家。 苏珏的话也时不时地响在他的耳畔,一味的谦卑求全并不能使上位者安心,反而使他们更加猜疑。 与其被动接受,倒不如主动出击。 “哥哥,是什么法子?”李明月心生好奇。 “明月,你之前说是鲜卑王子将你送出王城,你才能逃出来的,是吗?” 李书珩无端问起关于可频王子的事来,李明月很快反应过来李书珩是什么意思。 “没错,可频王子赤诚坦率,为人也很洒脱,他挺照顾我的。” 从弟弟口中听到夸赞鲜卑王子的话,李书珩很是诧异。 “他是你的朋友吗?” “算是,可他以后只会是我们的敌人。” 李书珩和李明月同时叹了口气,于静谧中是那么明显。 就不能没有战争,没有勾心斗角吗? 这一晚,他们兄弟二人抵足而眠。 二人都是难得的安稳。 也是这一晚,苏珏收拾好一切随身物品留下两封书信和物品若干便趁着夜色悄然离开。 一如他从十二楼来时一样。 等第二天大军开拔回朝时,李书珩他们才发现苏珏已经离开了。 展开那两封书信,上面的字体清俊有力。 一封是给李书珩的,另一封是给许攸的。 “主帅,战事已经结束,长安的荣华富贵非我所愿,苏某该回去了,山水有相逢,苏某相信,终有一日,您会亲自到临江来找苏某的。 还有,替我转告陆明,我等着他成为大英雄的那一日。” “许大夫,若有机会你一定要来临江一次,这里大约有你想见的人。” 李书珩和许攸读完书信,两人一时无言。 李书珩捏着信纸,心里百转千回。 这人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 就连他的目的都是拨云不见雾。 或许他的离开亦有自己的打算。 当初本就是他请人家随军出征的,如今不告而别,也没什么可说的。 那看来他所说的只求荣华富贵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罢了。 “主帅,苏先生就这么走了?他真的不愿和我们去长安吗?” 陆明手里捧着苏珏留下的盔甲,一脸不舍和悲伤。 他还没和苏先生告别呢。 而许攸拿起那本苏珏抄写的半本医书,上面的署名虽然只有一个季和一个许字。 但他可以笃定,那人就是祖父口中的故人。 因为他手里的半部医书上也有这个季字。 无论是下笔和笔势都如出一辙,定是一人无疑。 记得苏珏说过,他有一位忘年交,想必就是他祖父口中许久不见的故人。 这临江,他是非去不可了。 第43章 风未止兮 大漠连天朔, 白草折北风。 元夏败退雁门关,野利毛寿大发雷霆,即刻传召呼延庆觐见。 “大王, 此次败给西楚,都是臣一人之过,是臣大意轻敌, 还不顾元夏士兵安危导致军心涣散, 请大王责罚!” 吃了好大一个败仗, 呼延庆自知难逃罪责, 所以他一进大殿就跪地请罪。 呼延庆跪地良久,敛声屏气,等着野利毛寿的开口。 过了大半晌, 大殿上都是一片静谧, 呼延庆只听得自己心跳如鼓擂。 越是风平浪静,他越是没底。 “呼延将军,起来吧。” 野利毛寿终于开了金口,只是声音情绪没什么起伏, 呼延庆起身看去,那眼神复杂冰冷, 却又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 让他不寒而栗。 “大王, 臣有罪!”呼延庆再次下跪行礼, 把自己低到了尘埃。 “呼延将军, 你起来, 胜败乃兵家常事, 本王也打过败仗, 这有什么好请罪的。” 野利毛寿走下王座, 一手扶起战战兢兢的呼延庆,甚至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更让呼延庆心惊胆战。 “大王,这次是臣的过失。” “哈哈哈……呼延将军,一时失利算不得什么。” 野利毛寿不怒反笑,呼延庆被他反常的态度弄的疑惑不已。 “大王……” “他李书珩赢了又如何,他能保得住李明月,保得住李家吗?” 野利毛寿他将一封信函从衣袖中取出,然后递到了呼延庆眼前,“呼延将军,你看看,他李书珩真的赢了吗?” 呼延庆从野利毛寿那里接过过信函仔细的看过。 而后他嘲讽一笑,对着野利毛寿道,“大王,这李家,算是完了。” “所以,呼延将军还要请罪吗?”野利毛寿回身提问,依旧是一片淡漠。 “大王,臣明白了。” 呼延庆面露喜色,他还不算输的一败涂地,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样子他李书珩回朝后的日子并不比他好过多少。 这就够了。 “呼延将军,你先下去吧。” 野利毛寿发了话,呼延庆自然不敢拖延,立即行礼告退。 然而没等他走出殿门,一柄长剑就穿胸而过,他都没来得及痛呼出声,就没了任何意识。 躺在地上的呼延庆双眼瞪的老大,死不瞑目。 野利毛寿收回佩剑仔细擦拭,然后吩咐宫人将尸体处理干净,语气里满是嫌恶。 “不中用的东西,竟被毛头小子算计成这样,还差点全军覆没,现在军营里已经容不下你了,你只有死路一条。” 一想到呼延庆在雁门关放的那场不分敌我的大火,野利毛寿就怒火中烧。 兵乃将之本,也是一国之基。 没了军心拥护的国家,就如同一盘撒沙。 呼延庆此举差点断送了元夏根基,他岂能留他! “去给鲜卑使臣传个话,暂时休整。” 佩剑入鞘,呼延庆的尸体也已处理干净。 野利毛寿叫来传令官,然后乘着车驾离开。 与此同时,鲜卑那边同样收到了元夏兵败的消息。 待元夏使臣从集贤殿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因为是冬末春初,所以天色暗的比较晚。 此时整个鲜卑王宫皇宫都沉浸在暮色里。 冷冷的风吹着元夏使臣的衣角。 忽而,他觉得这个威严的大殿变得寂寞孤凄。 他看见宫人带着鲜卑王子走进了集贤殿。 心中一阵悲哀。 他也只不过是上位者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元夏使臣默不可闻的叹息一声,然后快步离去。 可频王子跟着宫人进入集贤殿。 这是他每日都会经历的,因为他每日都会被问功课如何。 但今天,王座上的父亲却并未问起他的功课。 可频善奇只是静默地看了可频王子一会儿,然后才叹息一般道:“吾儿,你来了。” 可频善奇的语气太过沉抑。 可频王子抬头看了眼父亲,却震惊于那素来威严又温和的眼眸,那么暗、那么重。 仿佛黑色的夜空低压下来。 其中的悲伤与怀念,浓得化不开。 可是他的面容又是那么平静。 可频王子总觉得父亲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他知道,那是他那早逝的贤良睿智的兄长,也是他素未谋面的兄长。 二十年前的战争让他的兄长殒命,隔年他就降生在了这世间。 他的父亲以为这是上天的恩赐,让他最得意的孩子又回到他的身边。 所以父亲时常提起这位兄长。 语气沉静,岁月的厚重在他的声音里回荡。 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同兄长一般。 可他们终究是不像的。 如今父亲这般,定是因为元夏战败。 “我儿,父亲这次没能给你兄长报仇。” 可频善奇语气颤抖,脑海里尽是那年长子惨死的情状。 “父亲,来日方长。” 可频王子弯腰行礼,他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因为他从心底里不认同无休止的战争。 “如此筹谋都能让李书珩反败为胜,这个呼延庆真是徒有虚名。” 可频善奇情绪转换极快,对元夏的失败嗤之以鼻。 枉费他利用李明月一番筹谋,没想到是功亏一篑。 “好在野利毛寿已经杀了呼延庆,也算是给了本王一个交代。” “我儿,和本王去个地方。” 可频善奇走下王座一路带着可频王子往外走去,那是通往外宫城的路。 父子二人一路无话,各怀心事。 可频王子心中庆幸元夏的失败,至少那个李明月见到了哥哥。 至于他未来如何,就只能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说来可笑,仅仅不到半月的时间,李明月的面容竟然日益模糊。 不过他未忘记那双温和的墨色眸子,微微含笑,没有云翳,干净温暖。 寒鸦飞舞。 可频善奇带着可频王子登上鲜卑的城墙,淡淡地笑着,道:“我儿,当年你的兄长总是身骑白马从这里打马而过,带着他最灿烂耀眼的笑容。” “我不及兄长。” 可频善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不,你就是你。” 之后,他便不再说话,只是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木雕,目光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频王子盯着木雕看了很久。 那木雕做工没有那么精细,经过岁月的打磨才光滑圆润起来。 听母亲说,这个木雕是兄长为父亲亲手刻的生辰礼物,父亲极是喜欢。 只是如今木雕还在,木雕的镌刻者却不在了。 淡淡的月色下木雕发出幽暗内敛的光泽,如同可频善奇此时莫测的眸光。 …… 长安,北辰殿。 灯火通明。 一众史官夜半被召集到此处编写史书。 韩闻瑾作为史官之首坐在楚云轩御座的右下方, “闻瑾,身体可痊愈了?”楚云轩放下沏好的香茶,很是关切的问询起韩闻瑾的身体来。 “回陛下,微臣已经大好。”韩闻瑾回答的谦卑恭敬。 他听得出陛下言语中的不满。 他流连朝堂之外太久了,已经挑战到了天子的威严。 “陛下!雁门关大捷!” 忽而,宫人报喜的声音响彻长安宫城,人人都从迷蒙中清醒。 每个人也都心思各异。 听到雁门关大姐的消息本就未睡的李元胜从床上披衣坐起,目光悠远。 书珩,做得好! 而捷报递到北辰殿,楚云轩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李书珩还算有些本事,赏!” 到底是守住了他的雁门关,楚云轩还是欣喜的。 而御阶下的韩闻瑾一直没抬头,专心致志的写着他的史书。 “闻瑾,你弟弟闻渊倒是不错,这下你们韩家可算得上是文武双全了。” 韩闻瑾没出声,但楚云轩却向他笑着开口。 听着是称赞,可闻听此言的韩闻瑾却是如履薄冰。 这哪里是天子的赞许,分明是不动声色春风化雨的警告! 你们韩家莫要太贪心,占尽文人风流已然是足够,莫要再与兵权有何瓜葛。 “堂弟顽劣,孩子心性,陛下这么说,羞煞他了,他没给世子添乱就好。” 韩闻瑾放下笔墨,浑笑着应答,冀州王一家还不知前路如何,或许下一个就会轮到他们韩家。 谁让天子之心难以揣测呢,他们身为臣子,唯一能做的就是恭顺保全。 “你的那个弟弟,挺有意思的。”楚云轩轻笑一声,不知笑的是什么。 所有人不敢多话,之后谁也不再言语。 就这样,北辰殿彻夜未眠,直到第二日早朝。 …… 苏珏快马加鞭,路上颠簸了几日终是回到了雍州临江城。 他一走就是大半年,如今踏上故地,还真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不知道季大夫消气了没。” 城门外,苏珏翻身下马,脚步却有些不稳。 近乡情怯,他确实分外想念十二楼的一切。 还有韩大人,也不知他的身体好了没。 带着满腔情思与情绪,苏珏走进了临江城。 临江繁华依旧。 没走多远,苏珏就瞧见不远处有人在义诊。 人群三三两两地围上去,出来的人则是拿着药材神清气爽,喜笑颜开。 看来此人医术不错。 于是苏珏跟着人群走上前去,只见坐诊的少女素洁雅致,举手投足间姿态从容,手上的功夫也是和季大夫如出一辙。 是小暑儿。 大半年不见,小暑儿出落的更加标志沉稳,苏珏险些没认出来是她。 “主人,你回来了?!” 正在为病人开药的小暑儿猛然间抬头,却见苏珏突然出现,她又惊又喜。 一双眼眸里瞬间盛满星光碧水。 “嗯,我回来了。”苏珏温柔的笑了笑,拢在袖中的手却在发抖。 “小暑儿长大了,都能独当一面了……” 没等苏珏把话说完,他的眼前一黑,然后软倒在地。 “主人!!!” 第44章 班师回朝 十二楼, 露落园。 “臭小子,你终于醒了?!” 熟悉的声音在苏珏的耳畔响起,他尝试着起身, 却被人一把摁了回去。 他还想再次尝试起身,抬眼却看见季大夫墨黑色的脸色,“臭小子, 再动, 我就把你扎的彻底不能动!” 听得此话, 苏珏一动未动, 他脸上挂起乖巧讨好的笑容,“季大夫~” “少来这套!”季大夫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这次他可是生了大气。 “季大夫, 我浑身疼~~~” 苏珏眨巴着无辜的眼睛, 苍白的小脸一半遮在被中,显得无比可怜。 “疼死你算了,你是什么铁人吗,伤还没好就没日没夜的骑马, 你不要命了,是吧?” “一箭穿胸, 要不是救你的大夫医术不错, 你就死了, 你知不知道?” “还有, 身上那么多伤都是元夏弯刀造成的, 你可真行啊!” 季大夫在屋内一顿输出, 屋外的青莲先生等人也是同样的心思。 这人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当日小暑儿刚高兴了一会儿就差点被苏珏突然晕厥吓死, 她赶紧派人给十二楼送信, 并早早结束了义诊。 眼见着苏珏回来, 一直在十二楼等候的青莲先生连忙上前几步,看着沈爷怀里人事不知的苏珏急急的问道,“怎么弄成了这样?” “看样子是受了伤。” “我看看!”季大夫快步走上前来诊治,脸色却是越来越不好。 “这可不太好啊!” 青莲先生听了一急,“快把他抱进去,师傅带着成岷公子出去拜访旧友,先别让师傅知道。” “是!”沈爷抱着苏珏一路飞快回到了他的露落园, 然而沈爷刚把人放到床上,苏珏就连连吐血,季大夫把脉施针的手都有些颤抖。 青莲先生,沈爷,小暑儿,小招娣,沈华几人围在床头,个个神色凝重。 他们不明白,这人出去半年多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是冀州王世子没看顾好他吗? 还在回朝途中的李书珩:??? 然而事情岂是可以瞒得住的,方老和方成岷一回临江城就听说了此事。 他们一进十二楼的门就拉住福婶问了个仔细。 虽然先生再三嘱咐不要将此事透露给方老,可看方老的样子显然是已经知道了,福婶只能把话说了个清楚。 “吐血?还晕过去了?” 方老的脸色更加难看,“那季大夫怎么说。” “季大夫发了火,只管诊脉施针,谁也不理会。” “福婶,不要告诉青莲这些。”方老如此嘱咐道。 “是,我明白。” 说完这话,福婶赶紧快步离开。 方成岷侧头看着方老,满目担忧“师傅,我们要去看看公子吗?” “先不去了。” “为什么?”方成岷脸上闪过诧异。 “人太多于瞧病也不相宜,等公子醒了,我们再去吧。” 方老明白青莲先生的用心,她这是不想让他太过担心。 既然如此,他就做一回糊涂人。 此时,露落园里众人满心焦急的围在苏珏的床前。 小暑儿和招娣轮番煎着药,沈华一声不吭的加着炭火。 苏珏昏昏沉沉的躺靠在床上,季大夫刚刚施过针,现正盯着要人吃药。 青莲先生的目光落在床上憔悴不堪的人脸上,心中酸涩不已。 “季大夫,公子他似乎进不去药……” 沈爷从季大夫手中接过药碗的动作颇有些迟疑。 “必须给他灌下去,不然只会更糟。”季大夫面有不忍,但依然冷硬着声音道。 “好……” 沈爷扶起苏珏,手里的药碗断断续续的将药灌了进去。 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点着落。 能喝药就是好事。 然而,没等众人松了一口气,苏珏哇的一声又将药吐了出来。 药汤落到地上便是滩褐色的液体,小招娣袖中的双手不自觉用力握紧。 “季大夫,还要再灌吗?”沈爷声音颤抖。 “再灌!”季大夫语气强硬,沈爷也只能照做。 于是,小暑儿又捧来一碗漆黑的药汁,就连热气中都带着苦涩。 沈爷咬了咬牙,轻托着苏珏的头,一碗药也慢慢见底。 只是苏珏煞白的脸色更见青惨,他努力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哇的一声灌汤药尽数吐了出来。 这一次,褐色的药汁里还带着血色。 “主人!” “公子!” “玉华!” “季大夫,怎么会这样!”青莲先生忍不住红了眼眶,转头看向季大夫。 “寒气入体,思虑太重,伤了心肺,又连日奔波,能活着都是奇迹,你们看他的手,再看看他身上,有一块好地方吗?” 季大夫气冲冲的说完,又冷声对着沈爷和小暑儿道,“都愣着做什么,再灌!” 众人从季大夫的话中回神。 除了心疼,他们也同季大夫一样生气。 没办法,沈爷只能接过小暑儿手里的药碗,他的手都在颤抖。 这次,苏珏强忍了许久,满面冷汗,可最终没有再吐出来。 就这样一连三日,苏珏都是昏昏沉沉的吃药,睡觉,被施针。 偶尔有意识清醒时,很快又睡去? 一直不曾真正清醒过来。 如今人醒了过来,却得不到季大夫一个好脸色。 就连青莲先生等人也是一样。 苏珏知道,他这次是真的错了,真的吓到了他们。 可他不后悔。 …… 风云翻涌起,朝花夕拾忆。 自从那日和父亲在城墙上回来,可频王子就一直心神不宁。 他心里清楚,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李明月跟着他的哥哥回去,他们的陛下能放过他们吗? 大约是不会的。 当他那日在城墙上说出各族为何不能共存的时候,父亲状似无意的回身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他。 他记得,那时的他眼中是不解和震惊。 父亲则是轻笑一声,笑他的天真和无知。 少年人,还是想的太过理想。 可频王子虽然身在鲜卑,可他读过中原的书,书上的那些皇帝天子从来都是利己,也惯于操纵人心。 就像北燕的建安帝那样,他能为了王位和权利放弃一切。 他可以利用亲情利用情义走上王位,排除异己;也能在战场上用一个无名小卒鼓舞整个军队的士气;他还可以轻易将百姓的性命付之一炬。 人命在建安帝那里从来都不是珍贵的。 他们只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只是他纵横天下的筹码。 他觉得,父亲和建安帝很像。 他们所在乎的事,只有权利和王位。 但他们又是不同的,父亲的心里还有不多的亲情。 只是那亲情中还是掺杂了权欲。 可频王子思绪万千,还是身旁伺候的侍从开了口,才让他回神。 “王子,李明月他们已经到了长安。” 听罢侍从的回话,可频王子暗下决心。 李明月,就让我再帮你最后一次吧。 …… 长安,长乐宫。 这里是张皇后的寝宫,素来端庄大气,虽是雕梁画栋,却不显过分的金碧辉煌,颇有一国之母威仪。 而楚云轩难得清闲和皇后太子相聚。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虽然看着和睦,却也不复往日。 “天佑,这几日祈福可有什么心得?” 在那场风波之前,楚天佑从未在神佛之事上用过心,在楚云轩看来,他的儿子如今却有些改了性子。 问完这话,楚云轩端起面前神仙玉露一饮而尽,然后等着楚天佑的回答。 张皇后看了一眼楚云轩,径自小口吃着自己面前的糕点,那杯神仙玉露却是碰也不碰。 “回父王,儿臣觉得神明自在人心。” 楚天佑微微起身拱手让礼,说出的回答并不让楚云轩满意。 “人心?”楚云轩微微抬起眼,人心向来是最靠不住的。 “回,父王,就是人心,若是心中虔诚,自己就是神明,若是不虔诚,那世人拜的就是自己心里的欲望。” 楚天佑自然听出了楚云轩问话里的不满,但他还是神色不改,继续说着自己的见解。 “天佑,你还是经历太浅。”楚云轩摇了摇头,并不认同楚天佑的看法。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就在此时,长乐宫外响起了中贵人灵均清越的声音? “陛下,世子殿下凯旋归来!” “嗯。”楚云轩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打算起身带着皇后和太子前去迎接。 一家三人刚踏出长乐宫的殿门,中贵人灵均接着说道, “世子殿下还带着二公子!” “即刻着他们于北辰殿见驾!” 一听李书珩带回了李明月,楚云轩立时打消了天子亲迎的念头。 他要在北辰殿召见他们兄弟二人,不,还有他们的父亲,冀州王。 “是,陛下!” 中贵人灵均向来就是楚云轩的代表,自然没有异议的份儿。 便只有张皇后和天佑太子面露不赞同的神色。 主帅凯旋,天子不迎,却于北辰殿召见。 前朝也少有此事。 所谓功是功,过是过。 陛下此举甚是不妥。 “父王,这样是否有些不妥?”楚天佑直言开口,错过了张皇后暗自朝他摇头示意。 “天子说的话就是旨意,从无不妥一说。” 楚云轩倒也并未恼怒,只是对楚天佑开口指点了一番。 这让张皇后稍稍松了口气,经此前事,她已经看透了楚云轩的多疑凉薄和阴郁。 所以自她病愈,彼此之间便多了一丝疏离。 “梓潼,天佑,一同去看看吧。” 没有理会张皇后和楚天佑心里到底想了些什么,楚云轩迈步上了御撵,二人紧随其后。 仪仗浩荡,一路来到北辰殿。 那是数不尽的天家威仪。 天子携皇后太子坐镇北辰殿,就连文武百官也是分列两侧。 都等着李书珩与李明月的出场。 “冀州王世子李书珩携冀州王二公子李明月觐见!” 随着中贵人灵均的一声呼喝,今日的主角逐渐走进了众人的视野。 只见本应甲胄加身的李书珩一身世子吉服缓步走上北辰殿的御阶,每一步都是君子四方,光华绝世。 身后的李明月则是一身素白,步履从容,丝毫不见罪人该有的低眉敛目。 兄弟二人如同两颗泽世明珠,光华璀璨。 “臣李书珩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罪臣李明月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人步入北辰殿中,对着御座上的楚云轩缓缓下跪行礼,仪态从容,让人移不开眼。 只是兄弟二人等了半天,也不见楚云轩说起身。 文武百官个个心怀思绪,北辰殿里弥漫起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氛围。 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窒息。 第45章 星踞北辰 “李明月, 你可知罪?” 半晌,楚云轩才冷硬开口,未叫他们起身, 而是向李明月问罪几何。 “启禀陛下,罪臣不知。”李明月展袖起身,一袭素衣, 朗朗清俊。 虽然此时境遇萧瑟, 但他还是那般云淡风轻。 李明月口口声声称自己为罪臣, 却说不知错在哪里, 这让文武百官很是新奇。 穆羽更是侧目紧盯着他们兄弟二人,生怕错过什么。 “你既然自称罪臣,却不知错在哪里, 岂不可笑?” 楚云轩嗤笑一声, 似乎在听什么笑话。 而分列两侧的文武百官也同样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们笑李明月死到临头的无畏无知。 李明月余光扫过两列的百官,每个人神色各异。 幸灾乐祸者有,事不关己者有,物伤其类者也有。 但更多的是期待大厦将倾的刹那光景和最后结局。 也只有丞相杨兰芝和楚宗正面色如常。 李明月不由得心中冷笑, 笑他们的冷漠和愚蠢。 “书珩世子,你这次大破元夏, 立了大功, 先起来。” 见楚云轩迟迟不让李书珩起身, 张皇后只好出声示意。 就算李明月有错, 可李书珩无错, 不能寒了他和满朝武将的心。 不过张皇后也注意到了楚云轩表情不悦, 他是铁了心要给李家治罪。 果然, 楚云轩剜了一眼身侧的张皇后, 然后吩咐道, “灵均,送皇后回去。” “臣妾告退。” 不等中贵人灵均走到张皇后的身前,她已起身告退。 徒留众人在北辰殿上惶惶不安。 “皇后殿下,书珩世子虽然大败元夏,但行事并不十分磊落,想必陛下和各位同僚都听说了世子和十二楼天人的风流轶事。” 随军而归的王监军此时终于不用再藏起爪牙,他口出恶言对着李书珩和李明月挥舞而去。 “王大人,你此话僭越了!”楚云轩厉声喝止住王监军继续口出不逊。 这是在朝堂,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也并不是非要说的清楚。 不过糊涂而已。 “怎么王大人对本世子的风流事如此感兴趣?” 李书珩拢袖起身,行动举止从容高贵,语气温润疏离。 世子华服亦压不住他的君子天成。 如今仗已打完,他自然也再不需要对这位监军虚与委蛇。 “王大人,在其位,谋其政,你口中的那个天人可比你有贡献的多,还是说,王大人也想自荐枕席?” 李书珩这番话让不少人差点笑出了声。 这个王大人还真是自讨苦吃。 “世子伶牙俐齿,王某不与你争辩,自有陛下决断。” 王大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对着楚云轩一拱手,不再看李书珩一眼。 “王大人当年可是文坛辩论之首,哪里就不伶牙俐齿了呢?” 李书珩斜眼用余光,。 而看够了闹剧的楚云轩再次对着李明月发问,“李明月,寡人再问你一次,你可知罪?” “陛下,罪臣无罪!”李明月行礼叩首,掷地有声。 听罢李明月的话,楚云轩拿起御案上的鲜卑国书,径直扔到了李明月跟前,“李明月,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的罪。” 李明月依言拿起国书看了片刻,然后不慌不忙地回道,“启禀陛下,鲜卑国书中所写并不属实,罪臣是被鲜卑王子偷放出来的,并不是怕死脱逃,还望陛下明鉴!” 楚云轩闻言,面上露出几分疑惑,“你说是鲜卑的王子放你走的?” “陛下。” 李明月拱手继续道,“罪臣所说句句属实。” 楚云轩立马露出震惊之色,也正好落入李书珩的眼中。 果然在陛下心里,已经认定了他弟弟有罪,他们李家有罪。 “李明月,你所说之事未免太过荒谬,你是质子,鲜卑王子为何要放你一条生路?” 李明月接话道,“启禀陛下,在鲜卑为质时,鲜卑王子与罪臣关系密切,可称得上是挚友,他不忍罪臣无端丧命,于是便偷偷放了罪臣。” “挚友?” 楚云轩的表情已经变得阴晴不定,目光划过满面紧绷的穆羽问道,“穆羽将军,你认为呢?” “启禀陛下,臣认为二公子说的倒也不一定是假。” 穆羽迈步出列行礼,话里话外都在护着自己的幼弟。 “你倒是信他。”楚云轩冷冷地看了穆羽一眼,她是第一个为李明月说话的。 不知有何企图。 “李明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是西楚人,怎么会和鲜卑的王子成为朋友?你不觉得此事太过荒谬了吗?” 瞅准机会,王大人继续见缝插针。 而李明月依然一副不卑不吭的模样,“王大人,您可知前朝北燕开国帝君燕华亭教化金弥堤之典故,我与鲜卑王子自然可以成为朋友。” “李明月,你口称前朝,是有不臣之心吗?” 一听李明月提起北燕,楚云轩脸色更见阴沉,他猛地一拍御案,众人噤若寒蝉。 “陛下,罪臣不敢!” 李明月抬手告罪,低头的瞬间目光正与李书珩交汇,碰撞出。 剑走偏锋,未必难全。 既然陛下疑心已起,一味保全也是枉然。 坦诚相对或许还能争得一线生机。 况且,他们早就将消息传到了鲜卑。 以李明月对可频王子的了解,他定会有所作为。 这也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人心和人性。 更是赌他们的情谊。 “闻瑾,你们韩家一直与史书打交道,寡人问你,前朝可有此事啊?” 楚云轩将目光落到角落里的韩闻瑾身上,他想听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然而韩闻瑾回忆了一下,缓缓道,“启禀陛下,二公子所说的前朝之事的确为真。” 这不是楚云轩想要的答案。 “灵均,宣冀州王觐见。” 楚云轩抬头捏了捏眉心,心中不免涌起对韩闻瑾的不满。 他们韩家似乎也逍遥的太久了。 不出片刻,李元胜也被带到了北辰殿。 父子三人,准确来说是四人齐聚北辰。 只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之罪。 “臣李元胜拜见陛下,愿陛下盛世千秋万岁!” 李元胜仪容整齐,精神上佳,更显岁月沉稳从容。 “起来吧。”楚云轩不咸不淡地开口,“想必方才灵均已经同你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你是怎么想的?” 楚云轩将话抛给了李元胜,可无论他如何回答都是无有退路。 是或不是,都是罪在将来。 “回陛下,臣还是相信自己儿子的。” 李元胜躬身福礼,话语间选择的是骨肉亲情。 “你信他,寡人不信。” “而且,你这个冀州王做的也不算称职,朝贡一事,寡人还没呢。” 楚云轩每一个字句中都透着指责,文武百官心中了然,陛下这是不打算放过李家了。 “陛下,请听臣一言,这几年九州天灾不断,岁贡减半也属正常。” 身为百官之首,杨兰芝向来直言敢谏,他出身一步,说话掷地有声。 “冀州王和其子平定箕子回鹘,功勋卓著,也素有贤德之名,陛下这么说,委实不够公允。” 这样一番和楚云轩意见相左的言论惊起轩然大波,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只有王大人故意面露恍然,“原来在杨丞相的心中,只要有贤明的德名,有震主的军功,有兵将如云的雄师,就可以犯错了吗?” “父王,请听儿臣一言。” 一直沉默的楚天佑终于忍不住开口疾言道,“王大人莫要咄咄逼人,我所看到的,不过是王大人的信口雌黄罢了!” “太子殿下,臣哪里是信口雌黄,是他们李家行事不端!” “太子,你这是要与寡人言行相悖?”楚云轩眼中流露出怀疑和阴狠。 之前这份怀疑和阴狠是对着李元胜,如今却落到了太子楚天佑的身上。 楚天佑沉沉出言,“父王,儿臣只是不想冤了冀州王一家。” “哐当”一声,楚云轩满脸怒气的将御案上的东西狠狠推落。 “放肆!” 楚天佑冷眼看着暴怒的父亲,听着他的训斥之语,郁郁孤愤在心底化为夹杂着丝丝怜悯的悲哀。 他的父王终究还是对他不慈。 此时,殿外阴雪绵绵,殿内雷霆似火。 这个冬天还没有过去。 侍立一旁的李元胜如是想。 “启禀陛下,鲜卑王子于城门外请见!” 城外的守卫匆匆来报,打破了殿中的剑拔弩张。 所有人的精力目光又被鲜卑王子的突然造访吸引。 李书珩和李明月再次对视一眼。 他们又赌赢了。 …… 飞鸿传银,北风送信。 可频王子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入北辰殿。 “拜见西楚陛下。” 他刻意侧头看了一眼李明月,才正声道,“西楚陛下,我今日来就是来将事情说清楚的,的确是我将李明月放走的。” 可频王子说的光明坦荡,但王大人不打算轻易揭过,他轻笑道,“鲜卑王子仅凭一人之言断不可信,岂不是你说怎么样就是什么?” “西楚陛下,这位大人是想挑拨两国关系吗?” 可频王子气势逼人,他没分给王大人一个眼神,只是等着楚云轩的回答。 “自然不是。” 楚云轩用眼神示意王大人莫要再去多言。 “既然如此,那就请西楚陛下放了他们一家,我们鲜卑愿意与贵国建立邦交,互通有无,并且十年内不出战乱。”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十年不出战乱,这个条件太诱人。 鲜卑为何要用这样的条件换冀州王一家的平安。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没有理会众人之相,可频王子叫人送上早已经准备好的国书。 楚云轩接过国书仔细看了半晌,终是下了决定,“好,就依王子所言。” 事情的走向让所有人始料未及,就算是匆匆了结。 李家没受什么大波折,鲜卑与西楚还即将签订盟约。 也算是皆大欢喜。 李明月却隐隐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眼前的这个可频王子透着一股陌生感。 他到底是不是他? 察觉到李明月探究的目光,可频王子却没看他一眼。 他不是他那个天真的儿子,他是可频善奇。 他可以为他的儿子“救”李家一次,却也为他们埋下一条祸根。 他的条件只会让这位西楚陛下更加猜忌。 这就是他的目的。 “好了,今日寡人也累了,退朝吧。” “李元胜你也带着你的儿子回冀州,莫要忘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临走之际,楚云轩还不忘对李家的猜疑叮嘱。 “谢陛下隆恩!” 目送着众人的离开,李元胜心生无限悲凉,冬日漫漫,怕是很难过去了。 …… 天气渐渐和暖起来,苏珏的身体情况也终于缓缓恢复。 只是十二楼的人都不给他一个笑脸。 就连小暑儿和小招娣都躲着他。 便只有季大夫还愿意和他刺上几句。 “臭小子,给你治箭伤的人是不是姓许?” 季大夫收了针,第一次语气和缓的同苏珏问话。 “嗯。”苏珏点点头,乖巧地坐在床上,手里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我就知道,能想到按照骨肉肌理拔箭的,也只有他的后人了。” 提到故人,季大夫的目光变得悠远,苏珏歪头看了几眼,然后仰头将药喝了个干净。 “好了,躺着吧,别动了。” 片刻,季大夫便收回心绪和药碗。 屋里又只剩苏珏一人。 季大夫,您或许很快就是见到故人的后辈了。 苏珏如是想。 这天上午,苏珏终于是得了季大夫的批准可以出门活动。 苏珏便颇有兴致的在园中活动着筋骨。 “主人,韩大人来了。” “嗯,知道了。” 回身时,苏珏一不小心崴了脚。 还没等苏珏摔到地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已经到了近前,然后伸手将他扶住,“玉华,没事吧。” “没事。”苏珏借力起身,然后吩咐人上茶。 二人各自落座。 韩闻瑾半晌未说话,苏珏依然面色如常,他一直等着他的到来。 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这般又安静的坐了一会儿,那茶终于被人端了上来。 韩闻瑾动作极快,立马将茶盏递给了苏珏。 “多谢韩大人。” 苏珏微微一笑,将茶杯轻轻端起饮了一口,若无其事的问,“韩大人,身体可还安康?” “安康,倒是玉华清减了许多。”韩闻瑾的目光从苏珏的手上划过,想到之前青莲先生说的话,“玉华,听说五弦琴断,是吗?” “哗啦”一声,茶盏落地,苏珏怔愣半晌。 是啊,五弦琴断,断在了雁门关的战场上。 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第46章 静水流深 “韩大人, 我们也不必绕弯子,五弦琴断在了雁门关。” 面对韩闻瑾的问询,苏珏也不隐瞒, 反正也瞒不住,索性开诚布公。 “我知道。”韩闻瑾漠然点头,态度比往日要疏离很多, 苏珏察觉到韩闻瑾的变化, 言谈举止间尽是冷淡的陌生感。 “韩大人, 您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事情近乎传遍了九州, 我还能问些什么?” 韩闻瑾将话踢回给苏珏,手中茶盏里的茶水分毫未动。 “韩大人,我只能说我与书珩世子行迹清白。” “一面之词而已, 他人众口铄金, 我谁说的也不想听,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听到的。” 韩闻瑾似乎换了个人,他第一次用这样戏谑怀疑的语气同苏珏说话。 “所以, 韩大人是也相信了那些传言?!” 苏珏满脸的不可置信,他无法相信与他灯花对坐的韩闻瑾会对他如此猜忌不信任。 “怎么, 这些竟不是真的?”韩闻瑾。 苏珏无法忍受如此诡秘的氛围, 他们之前可称得上一句知己。 如今却是那般别扭。 “事已至此, 玉华公子想让韩某说些什么, 是说恭喜玉华得了冀州王世子的青眼吗, 那确实该恭喜。” 韩闻瑾这话说的刻薄, 他眼中的淡漠刺得苏珏有些喘不上气。 他从来没有想过韩闻瑾有一天会把这样陌生的目光投向自己。 无喜无怒, 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 甚至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厌恶。 “原来在韩大人心里苏某竟然是这样的人……” 苏珏自嘲地笑了笑, 然后一脸错愕的看着韩闻瑾。 韩闻瑾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梢, 算是默认。 “不然呢,我们不一直都是逢场作戏吗,难道玉华公子还有真情吗?” “好一个逢场作戏,对,我就是贪慕权贵,韩大人没看错我!” 韩闻瑾话音未落,苏珏却是咄咄逼人。 韩闻瑾盯着苏珏好一阵子,才慢悠悠的回了一句。 “不过玉华公子要是能纡尊降贵,韩某还是愿意和你共赴极乐的。” 韩闻瑾说着又抬手抚上苏珏的脸庞,苏珏则是一把甩开了韩闻瑾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而步履不稳的往后退了两步。 这一幕正好被送药的方成岷撞见,他见苏珏脸色惨白身形不稳,于是赶紧放下托盘扶住苏珏。 苏珏扶着方成岷的手臂勉强立稳身形,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两下,仿佛所有血液在一瞬间都涌到头上,耳边一阵嗡鸣。 他直觉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或者是分辨两句,可是他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三人就这样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 苏珏只是慢慢地垂下眼睑,敛去眸中的一切复杂的神采,面容渐渐沉静淡漠下来。 “韩大人是玩腻了,对吧?” 良久,苏珏淡淡地回望着韩闻瑾,然后轻笑一声。 笑自己的天真与可悲。 “是……” 韩闻瑾艰难开口,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到底该如何形容。 明明是自己亲手起的这个局面,他也气那人的任性多情,那又为什么心中疼惜难忍到几乎无法呼吸? 到了此时,韩闻瑾却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在一片寂静之中,苏珏的声音低低响起:“韩大人,慢走不送,苏某祝您步步高升,无病无灾。” “那就谢玉华公子吉言了。” 纵然胸中已是百味杂陈,韩闻瑾也终归还是敛下目光,试图隐藏起一切情感,最后只剩漠然。 他拱手离去,心中一片茫然,茫然到再也感觉不出疼痛与哀伤。 自从那日在北辰殿上与陛下的心意相悖,他便敏锐的察觉到陛下对韩家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但他身为史官,做不出违背本心之事。 是以他顶着天子鹰似目光回答出那个令人心惊的答案。 这全了本心。 可他却是触到了当今陛下的逆鳞。 陛下疑心已起,韩家早晚岌岌可危,他不能将他人也拉入泥潭。 见韩闻瑾决绝离去,苏珏再也支持不住,他脚下一软,差点栽倒在地,幸而方成岷及时扶住了他。 “公子,方才韩大人说的话还是莫要放在心上。” 方成岷眼眸低垂,虽然他们之间身份有别,但他还是私心里将苏珏当作朋友的。 “我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苏珏借力站好,他嗤笑一声,方才韩闻瑾那番刻薄至极的话确实伤人,可仔细一想,苏珏便觉察出一丝不对劲,韩大人何时如此刻薄过,这其中定有典故。 “成岷公子,替我同先生说一声,我想看看从长安的信函。” “好。”方成岷一边点头答应,一边扶着苏珏进了房间。 暮色渐起,月华朦胧。 …… 自那日“可频”王子在北辰殿力保李家清白,不出五日,鲜卑就派遣使臣到了西楚。 两国相交建立邦谊,向来都是大事。 更何况是十年不出战乱,自然更是郑重。 楚云轩携太子于体元殿接见鲜卑使臣,双方言笑晏晏,端的是两国交好的模样。 也是这一天,李元胜父子三人返回到了冀州。 那时天色渐暗,日光仅存一瞬,却将地平线边缘照得通红,在昏暗的天空中发出灼眼得金色。 岁月真是绝情,不论世间发生了何事、天际的景色依旧美丽。 李明月看着远处的夕阳无限,又看了看身旁的父亲兄长。 似乎与四年之前并无不同。 只是被岁月平添了蹉跎。 半晌,李明月轻轻掀开轿帘看着天际余晖,思绪在夕阳橘黄色的辉映下无限沉沦。 去长安之前,他是自由的,绚烂的,一如天上悬挂着的灿烂骄阳。 后来到了长安宫,每日残阳如血,依旧那样美丽,却是不得自由的。 他们都是心怀天下的大好男儿,无端被困在方寸之地,生死全系在一人之心。 那样的日子是压抑晦暗,没有任何鲜活的。 一年之前,宗政言澈被磨尽了最后一丝生气,死在了波诡云谲之中。 太子自杀,他也被陛下算计去了鲜卑。 再后来他又入了雁门,上了北辰,每一件事都是危机重重。 幸而他们侥然赢了。 只是可频王子的到来又埋下了新的祸根。 如今虽然重获了自由身,心中却生了万重枷锁。 “明月,你在看什么?” 一直闭目养神的李元胜察觉到李明月的动作,他不由得出声询问。 “回父亲,我在看夕阳。”李明月如实回答。 “夕阳……”李元胜念叨了一句,又继续闭目养神。 马车摇晃,前路人心莫测。 …… 临江,韩府。 疏影斑驳,花香倾漫。 “堂兄,你真的和那位公子闹掰了?” 韩闻渊手里提着酒壶倚在池前的栏杆上,绛红衣衫的少年鬓边还簪着昨晚摘得的兰花,举止张扬又风流。 这次回朝,陛下对他押送粮草的事只字不提。 也是,就连书珩世子都未被封赏,又哪里能轮得到他呢。 听说前几日接见了鲜卑使臣,两国签订了盟约。 如今从长安到九州,乍然可见鲜卑人的身影。 这天下还是西楚的天下吗? 当年的北山之盟还历历在目,燕云十六州如今只剩四州。 简直是奇耻大辱! 难道作为上位者,他真的能容得下这般耻辱? “闻渊,听说你昨日又去喝花酒了?族长叫你你都没回去?” 正在潜心作画的韩闻瑾并未回答韩闻渊的话,却是转而问起他的行事。 “十二楼又有新人,我去瞧了个热闹,到底还是比不上你的那位公子,要我说啊,美人还得知情识趣才好。” 韩闻渊嬉皮笑脸地往韩闻瑾身边凑了凑,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青竹。 “闻渊,收收心吧,我知道你也清楚的很,咱们韩家今时不同往日。” “堂哥啊,收心有什么用,人家眼里容不下我们,我们就算收到地下去也得让人家挖地三尺。” 韩闻渊不在意的笑了笑,仰头灌了口冷酒,呛口的酒液让他不住的咳嗽。 酒冷,心更冷。 “等过些日子我就给陛下递折子,提前致仕,你也别在军营了,族学正缺个老师,安生守着祖宗基业,也不耽误你恣意风流人间。” 韩闻瑾安排的倒是周全,可韩闻渊正是少年心性。 纵使通透,却偏要和世俗规矩作对,争个痛快。 “行了,堂哥,我就不打扰你的雅兴了。” 韩闻渊扔了酒壶,一身绛红衣衫翻飞,转身走入他的尘世三千。 看着韩闻渊逐渐远去的背影,韩闻瑾收了画笔,纸上的青竹已然勾勒完毕,只是些许青竹间是不可逆转的颓唐。 “罢了,罢了……” 韩闻瑾轻叹一声,斑驳的树影遮挡住他的身形。 光影流转,难得人心。 而因为季大夫安神药的缘故,苏珏每日睡的极其安稳,这日醒来又是黄昏时分。 苏珏睁开眼,屋内有些暗,他仍有几分昏沉,没有马上判断出床边坐的身影是谁。 “醒了?” 床边的声音中有难以掩饰的欣喜。 青莲先生守了苏珏一整天,尽管有季大夫的保证说没事,但青莲先生还是忍不住担忧。 苏珏挣扎坐了起来,青莲先生连忙将衣服给他披上,把靠枕垫在身后,又去将灯点上。 房间里很快亮了起来,苏珏靠在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怔愣。 青莲先生点了灯过来,正见苏珏视线落在旁边案上的书信上,她这才想起这是长安送来的信件,苏珏还不曾看过。 于是青莲先生便拿了递到床上的人手中,“这就是你要找的,看看吧。” 苏珏拿着信纸慢慢打开,上面是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通过这封密信,苏珏知道李书珩他们已经回了冀州,也知道了鲜卑王子颇为怪异的举动。 这不是在救人,而是在杀人。 苏珏冷笑一声,真真假假,怕是只有那位王子才知晓吧,他接着往下看去,更知晓了韩家现在的处境。 “玉华?” 青莲先生见苏珏看了密信就一直低头不语,不由得出声唤他。 苏珏被这一声唤回了思绪,他慢慢抬头,声音低哑道,“先生,方道长似乎很久不与我们通信联系了。” “什么?” 青莲先生看着苏珏,有些不解地问道,“好好的,怎么突然提起他来?” “算是故人,所以有此一问。”苏珏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道,“不过……或许已经陌路了……” 青莲先生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所谓的世外高人方道长是当年为了扳倒梁州王出的一步棋子,如今这颗棋子已经跳出了棋盘不受他们掌控。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合作关系,利益不再,自然也是一拍两散。 “陌路更好,他不敢回头,我们也怕登高跌重的牵连。” 青莲先生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去滚烫,脸上的表情很是淡然。 “嗯。” 苏珏乖顺的喝下了汤药,之后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天子信奉神明与长生,他就是万人之上追捧的将军,一但他失去这些光环,他便是那迷惑朝纲的替死鬼。” “那倒是与咱们关系不大。” 青莲先生十分赞同苏珏的看法,她收了药碗准备离开,临走之时给苏珏留了这样一句话。 “对了,等你痊愈学堂里还有不少事,过几日你还得同我出去一趟。” “好。” 第47章 上元灯会(一) 天顺八年, 西楚上元。 九州不夜,万灯如昼。 还未开春,天气自然还是冷的。 夜色渐起, 一开始是细雪点点,连片竹叶都压不弯,落于地上后也不久留, 痛痛快快地融化。 而自当今陛下登基以后, 每到各年节, 繁华更比前朝。 今年上元节依照旧俗, 无论士人庶民皆可彻夜点灯。 放眼望去,只见九州各处光华流转,长街千灯如星如火, 绵延延不知几里铺陈开去, 尽头处仿若与长天银河相接。 这一夜没有宵禁,上至宗室,下至百姓皆可肆意游玩。 从除夕到上元,是寻常百姓难得的清闲, 这一夜他们或是三两出门,或是与至交好友, 或是闺中密友或是携亲人通宵玩闹。 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们也借此于这火树银花下互诉衷肠, 大户人家的总角幼童们穿上彩衣, 手里拿着糖葫芦桂花糕等吃食, 三五成群地提灯笑闹。 就算是寻常百姓家, 也自有一番乐趣。 而上元之后, 又是一年忙碌。 苏珏今夜亦得了季大夫的允准, 外出赏灯游玩。 他带着小暑儿, 小招娣和沈华, 身后跟着十二楼的众人漫步于临江的长街上。 苏珏已经许久不曾接触过如此热闹了,他们一路走过,见到路过的行人各个都是喜笑颜开。 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街上偶尔能看见鲜卑打扮的商人百姓。 百姓们是稀奇的,同时他们根本不敢靠近。 犹记得四年前,鲜卑国出兵攻占了燕云十二州。 到如今,鲜卑盘踞燕云之地,西楚竟是还未收复。 小暑儿跟上苏珏问了句,“主人,他们是?” 苏珏听闻沉默了片刻,幽幽道,“他们是鲜卑人。” “他们来中原做什么?”小招娣不解。 “通商。”苏珏回的干脆。 “或许再过些时日,这街上还会有元夏人。” 提到元夏,苏珏难免想起在雁门关的时光,现在也不知冀州王一家如何了。 是韬光养晦,还是。 他更想知道,李书珩何时会来找他。 青莲先生看着走在前头的苏珏,叹了口气,这人心思比之前更重了些。 她看苏珏走走停停也是无趣,索性邀请众人一起猜灯谜。 苏珏本想推辞,架不住小招娣她们爱热闹,在小暑儿的软磨硬泡下他勉强答应。 灯谜自然难不倒苏珏他们,故而得了不少彩头。 上元节出门本就是图个热闹喜庆,对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苏珏没什么兴趣,除了那盏别致的海棠花灯被留下苏珏外。剩下的他都分给了小暑儿和小招娣。 猜过灯谜,苏珏便打算继续漫步长街,谁曾想几个少女竟含羞带怯地走了过来,把贴身的手帕、荷包等物塞到苏珏手里,一看就是对苏珏心生了爱慕。 “不知,不知公子可有良配?” 怀春的少女羞红了脸,不敢抬头,却期待着苏珏的回应。 苏珏不由失笑,若她们知道了他花魁的身份,不知她们会作何反应。 “承蒙各位小姐厚爱,我已有家室。” 苏珏笑着回应着少女们的思慕,明明是拒绝,却还是温柔。 不过他没有骗人,他确实已有家室,那年初秋,他和他的妻子拜了天地,是一生一世的夫妻。 见苏珏一时无法抽身,小暑儿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苏珏行了个礼,故意说道,“公子,夫人还在家等着看您带的海棠花灯呢。” 一听思慕的公子已经名花有主,少女们难掩失望,却还是不舍,几步一回头。 而无端被勾起心事的苏珏此时不想太多人跟着他,他回头说道,“小暑儿,你们不必跟着我,我想自己走走。” “是,主人。” 望着苏珏离去,月光洒在他单薄的背影上,小暑儿不由心生酸涩。 她手里还捧着苏珏递给她的莲花玉佩,上面还残留着苏珏的些许温度,小暑儿反复抚摸,就好像当年苏珏在山间牵着她的手走入尘世,也是这般温暖。 主人,我亦心悦于你。 小暑儿低垂下眼眸,亦是藏起对苏珏的爱慕。 这边,和十二楼众人分开后苏珏便提着那盏海棠花灯漫步于十里长街,他的思绪渐渐飘远回到八年前的无名村。 那时什么都未发生,赵安乐还在他的身边。 海棠花树下,轻风拂过,霎时间落英纷飞。 赵安乐笑靥如花,她背着手踱步到他的跟前,然后从背后拿出两只木偶。 两只木偶刻成他们两个的模样,栩栩如生,赵安乐还替他束了发髻,过了生辰。 那时他以为岁月安稳,他的安乐亦能陪他朝朝暮暮。 谁曾想世事无常难料,他们天人永隔。 偶有午夜梦回,便是他能见到赵安乐为数的机会。 而在雁门关重伤昏迷的那段时间,他在梦中经历了太多,那个名为楚越的姑娘,是他梦境里的最后时光。 在看到楚越面容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恍如故人。 所以在他回到临江后,他就更加留意长安的消息。 那个名叫楚越的女孩在今日晋为嘉成郡主。 他迫切地想知道关于楚越的一切。 她到底是不是他的重新安乐回到这世间。 苏珏心里的思念疯长,安乐,你到底在哪? …… “楚越,你好啊。” “楚越,怎么样,想好了吗,是否愿意为寡人效力?” 两种声音在楚越耳畔不停回响。 一男一女。 一张美丽明媚的脸孔在眼前晃动。倏然又变成了一张英俊威严的男子脸孔。 那是陛下楚云轩的脸! 两张脸孔不停变幻,声音不时交汇。 楚越! 楚越!!! 楚越从噩梦中惊醒,霍然坐直了身子。 她额上冷汗涔涔,呼吸急促又紊乱,心跳剧烈,似要蹦出胸膛。 白日里她被晋为嘉成郡主,晋封礼结束,陛下立马在太和殿召见了她。 还是之前的那个问题。 他要她在承文将军的身边为他效力。 她沉默许久,依旧无法定夺。 无论她怎么选,都是一种背叛。 令楚越意想不到的是,见她不说话,陛下竟未生气,他只是让她退下。 走出太和殿时,她恰好碰见主持她晋封礼的穆羽将军。 为了恭贺她的晋封之喜,穆羽将军送了她一把做工精美的匕首。 “今天是嘉成郡主好好日子,可穆某整日舞刀弄枪,这把匕首算是少有能拿的出手的东西,就送给郡主,权当赏玩。” 当时她接过匕首道了谢,之后就没了交集。 如今噩梦惊醒,楚越却没来由的对那把匕首起了好奇。 穆羽将军无端送她匕首做什么? 她迅捷地翻身下床,伸手在妆匣中摸索。 妆匣是宫中御赐的珍品,共九层,每一层皆有三格,里面放着华贵精致的金簪玉钗耳环玉镯。 这是她从前从未见过的奢华。 寒光一闪,楚越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既细且薄,刀身只有三寸。 楚越仔细端详了半天,刀刃轻薄锋利,在昏黄的烛火下闪着幽幽寒光。 她竟然还找到了这匕首的奇特之处。 在两色宝石之间,刀身收放自如,平日里挂着腰间作为装饰也不引人注目。 穆羽将军送她匕首究竟是什么意思? 梦里的那个女子又是谁?她的容貌似乎和她有些相似。 她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沉思了半晌,楚越心神渐定,她凝神扫了四周一眼。 房间还是从前她在府里的房间,只是变换了模样。 府里拜高踩低她从小就领教过了,如今她正荣耀富贵,自然受人追捧。 想到儿时的艰难,楚越鼻间微酸,她将手中的匕首放入枕下,重新躺回床上。 …… “公子,您要喝茶吗?” 漫无目的逛了大半晌的苏珏被路边揽客的小二叫回了心神。 他定睛一看,眼前是名为“清芳阁”的茶楼。 也罢,就进去饮一杯清茶。 “劳烦带路。” 此时,清芳阁里小二忙得脚打后脑勺,提着水壶各处续水,却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二楼雅间的那位奇怪客人一眼。 那人年逾四十,锦衣华服,眉眼生得极好,一看就是清贵之相。 然而他却是孤身一人,来酒楼只点了一壶观音茶,也不饮,只坐在窗边看着底下游玩的人群,一双极好看的眼睛随着满街挂着的各式花灯来回游走,带了几分向往。 亦带了几分憧憬。 此人正是雍州王宗政初策。 忙的脚不沾地的店小二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这奇怪客人就是雍州的主人。 他只当宗政初策是自小养在深宅大院里的贵人少爷,大约没见过花灯如昼人潮汹涌的场面,也就没太往心里去。 毕竟,店小二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今夜客人满座,他忙还忙不过来,哪里有功夫去想别的。 此时大堂中有客人敲了敲桌案,带着笑冲茶楼掌柜扬声道:“掌柜的,您这红袍是不是还在地里没长出来啊?我可是等了许久啊!” 他弯着一双笑眼,看起来平易近人,身板却挺得笔直,身旁还放着药箱。 此人是谁? 他正是从冀州而来的许攸。 许攸虽说是一身寻常人家的打扮,但掌柜的并没有区别对待。 他立马冲楼上喊道:“还不快给客人上茶!” 宗政初策闻声低头往楼下看了一眼,店小二忙不迭地拿起茶具跑了下去。 宗政初策又把目光转回了窗外。 他坐于桌前,一壶茶已经渐冷,从这里能看见长街灯火繁盛,数簇烟花流星一样升起,夹杂着人群的叫好声倏然在空中爆开,在凝墨一样的夜色里炸开一片流光溢彩。 自他记事以来,日日皆是琉璃瓦青玉檐,金堆玉砌中还没见过这么寻常的夜色。 眼看已月上中天,宗政初策难得在外面待了一日,他很享受这种平凡的宁静。 观音茶刚刚入口,宗政言策又被几个小孩子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他看着几个孩子推推搡搡、吵吵闹闹地进了一茶楼对面的一座亲起的小庙。 庙里的雕像他好似从未见过,门前匾额上空空如也,宗政初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庙里供奉的是谁。 似乎不是中原的神明。 “掌柜的,一壶碧螺春。” 一道清冽的男声从楼梯上缓缓清晰。 宗政初策闻声看去,只这一眼,他手里的茶杯险些握不住。 是他! 第48章 上元灯会(二) “掌柜的, 可还有包间?” 随着苏珏的声音越来越近,映入宗政初策眼中的人影也越来越清晰。 苏珏披着火狐皮大氅,隐隐露出里头簇金绣的白衣, 眉眼温纯,慢步朝宗政初策走来。 他是皑皑雪境里泼洒的一抹浓丽朱色,亦是半世烟云中的不尽风雅。 犹记得十多年前, 尚在幼学之年的燕文纯登上帝位, 九旒冠冕微微晃动。 单薄的肩膀却要承担起北燕的飘零。 那日北燕王宫的阳光格外热烈晃眼, 他跪伏在地上, 跟着九州山呼万岁。 后来北燕国破,他为了保全自身荣华将北燕王城的布防图拱手奉上。 燕文纯得知此事后并未有多大的波澜,只是挥挥手让他追随新的主人楚云轩。 “没有你, 也会有旁人, 都是一样的。” 转身离去时,他清楚地听到末路帝王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知道,这位年少的共主陛下比谁都要通透。 王朝的荣辱沉浮从不是一人之故,大厦将倾, 人人都是刽子手。 如今事过境迁,再见面, 谁知会是这般光景。 他依旧荣华在身, 却失了至亲, 昔日的共主陛下成了花魁, 日子过得倒也悠闲。 宗政初策兀自斟了茶, 压下万种思绪。 他依旧端着茶盏看那座新庙, 余光却一直放在苏珏的身上。 “呦, 今儿晚上人多, 没有空闲的包间了, 您看,您要不和那位爷拼个桌?” 掌柜的面露为难,眼前的公子一看也是富贵人家,楼下鱼龙混杂,大约是不适合这位公子的。 “不用麻烦,既然没有包间,我下楼也是一样的。” 苏珏扫了一眼二楼,确实是宾客满座,他也不想为难掌柜的,转身就要下楼。 “掌柜的,让这位公子同我一起吧。” 就在苏珏转身之时,宗政初策开口叫住了他们。 苏珏循着声音朝宗政初策看去,只见说话之人锦衣华服,面容略微憔悴,身形瘦削,周身的气质绝不是等闲之辈。 况且,他在临江城从未见过此人。 但此人的面容有些面熟,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还真不知是何方神圣了。 掌柜的见苏珏不发一言,以为有什么惹恼了他,正心里暗恨,“这位公子,您看,要不……” “这位公子,今日相见乃是有缘,如若不介意,就当交个朋友。” 未等掌柜的说完,宗政初策抢先开口,他低沉的声音冲淡了苏珏的思绪,苏珏朝着宗政初策淡然一笑,应答的爽快。 “公子,碧螺春好了。” 小二极有眼色的跟着掌柜的离开,那包间中就只剩下苏珏和宗政初策。 二人各自饮着茶,一时无话。 “这位兄台看着不像临江人士。” 一盏茶饮尽,苏珏首先开口,他半掀着眸光,心里不断揣摩着宗政初策的身份。 “公子好眼力,我是个路过的商人,听闻临江富庶,不免多停留了几日。” 宗政初策放下茶盏,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哦……” 苏珏但笑不语,寻常商人岂会有这样的气度,既然人家不愿说,他又何必刨根问底,只装糊涂就是了。 “那公子呢?” 未曾想,宗政初策又问起苏珏来了。 “不过尘世一闲人罢了。”苏珏如是说道。 本就是“萍水相逢”,二人说的也不过是些客套话。 “茶也喝的差不多了,多谢这位兄台,我就先告辞了。” 一杯茶已饮尽,苏珏放下茶盏,打算起身告辞。 “今夜同桌相遇,也是有缘,不如你我二人同游。” 苏珏刚起身,却被宗政初策出声邀请,他不由得微微诧异。 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实在谈不上什么有缘相游。 “今夜已经叨扰了兄台,我就不打扰兄台的雅兴了。” “小二,结账!” 苏珏对着宗政初策微微一笑,然后叫来小二结账走人。 恰好此时对面新庙前一阵吵闹,不少人的目光被其吸引。 宗政初策分神看去,原是那群孩童被人赶了出去。 众人这也才知道,那新庙里供奉竟是鲜卑的神明。 …… 山川异域,风月难同。 正值上元,西楚九州灯火阑珊,但鲜卑境内却无一丝佳节气氛。 可频善奇只是象征性的宴请了群臣,然后在宫里摆了一桌家宴。 而家宴之上,也无非是他们父子二人。 “父亲,当日您为何要代我上殿?” 即便是满桌的珍馐,可频王子却食不甘味。 “本王救了李明月一家,这不正是我儿想要的吗?” 面对可频王子的质问,可频善奇并不恼怒,反而是和颜悦色的回答解释。 “父亲那样做,难道不会让西楚的皇帝更加疑心吗?” 可频王子放下刀具,眉头不曾舒展。 “若西楚的皇帝真心信任,怎会疑心,本王做什么,其实都要看那位楚云轩怎么想。” 可频善奇亲自给他的儿子割了一块肥美的羊肉,他的这个儿子还是太过单纯。 离间西楚的皇帝与李家,岂是他一人能做到的,若非上位者早就疑心深重,他的这点伎俩,哪里能起到什么作用。 听得可频善奇的回答,可频王子若有所思。 是啊,他的父亲只是连天火焰中微不足道的一簇火苗。 真正燃烧李家的是那位西楚皇帝的疑心。 想到这里,可频王子接过那块羊肉大口吃掉。 罢了,李明月,你们李家未来如何,全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见此,可频善奇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 夜色下的临江,波光流影,金粉琉璃,一派繁华之象。 行人满盈,丝乐萦回,香烟缭绕,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上元夜景,十里红妆,满城花灯。 东湖湖畔的戏楼上,芙蓉玉面的花旦咿咿呀呀的哼唱着,成群的男女老少围着戏台,喝彩声一浪塞过一浪。 苏珏走在街道上,子时将近,行人们依旧兴致不减,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往东湖而去,苏珏不想凑这个热闹,因此走的很慢。 与众人的相比,苏珏显得形单影,清瘦的肩头更显单薄,竟显得有些萧索。 若他的安乐还在,这满城花灯也会有他们的一盏。 想到这,苏珏抬手摸了摸胸前放着赵安乐骨灰的地方。 安乐,我好想你…… “快走快走,一会儿河灯会要开始了。” “城西的那家酒酿圆子极好,待灯会结束咱们去吃一碗。” “刚才的那出戏也真是极好。” 行人的喧闹将苏珏拉回此时人间,他收拾好心绪又往前走去,却被一声熟悉的声音拦住了去路。 “这位公子,真是有缘啊,咱们又见面了。” 苏珏闻声看去,是方才在茶楼的那人。 兜兜转转,他们竟然又相遇了。 “这样看来,我与兄台确实有缘。” 苏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宗政初策看得出来,这人并不十分开怀。 “公子一人也是无趣,不若与我结伴而行。” 宗政初策再次出言相邀,苏珏这次没有拒绝。 “好。” 话音刚落,二人眼前流焰忽起,他们看到夜空中炸开了朵朵烟花。 乐声与鼓点伴着龙凤灯舞的队伍渐渐趋近。 焰火与花灯交相辉映,舞乐行处观者分潮让路,苏珏和宗政初策急忙闪避。 “不知兄台是哪里人氏?” “不瞒公子,我来自京城。” “那就是长安人氏了?” 对于苏珏的问询,宗政初策只是笑笑,权当默认。 只不过他口中的京城指的是北燕的镐京。 “那公子呢?” “临江人。” “不知兄台是做什么生意的?” “香料,不过是小本买卖。” “那不知兄台最爱哪种香料呢?” “其实,我并不爱香料。” “……” 一片繁华热闹中,二人相谈甚欢,谁能想到,他们昔日竟是君君臣臣。 此时,东湖停了数座船舫,灯火通明,隐隐有乐声自中飘来。 青莲先生和沈爷手捧灯盏,神情竟是如出一辙的郑重。 沈爷看着满街满河飞霞一样的光华,侧头对着青莲先生说道道:“先生,按照民间的规矩,上元之夜放一盏河灯,求的是一生一世,白头不相离。” 青莲先生听言,轻轻扬了扬眉,带着些不可言说的娇羞。 她的睫毛略长,上面落了点点灯光与星光,竟比星河还要璀璨几分。 一生一世,白头不离。 往来事桩桩件件都在她的眼前浮起,从十几年前开始一路千山万水地走过来,思索几多,竟都是沈梦溪一人。 当年颠沛流离之时,沈梦溪用瘦弱的身体护住她弱小的身躯。 “殿下,别怕,属下会保护您一辈子的!” 小小少年满脸血污泥泞,却固执的把她护在身后。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实在过于悠远。 后来情愫渐生,到如今华发早生,他们早已经离不开彼此。 “梦溪,我手冷。” 河灯被放入河中,青莲先生对着沈爷言笑晏晏。 听得青莲先生如此说,沈爷恪守了半辈子的繁文缛节与不可逾越等都碎成了渣,他探身一步,扣住了青莲先生的手腕。 两人靠得极近,就连呼吸都相缠在了一起。 两只掩在广袖下的手十指轻轻一触,接着缓缓相扣。 如此一扣,便是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过渡一下~~~ 第49章 楚天遥阔 西楚贞平元年, 刚出正月。 三月的临江城,刚刚转暖,徐徐扶过的南风还夹带着些许的凉意, 绿柳垂绦,寒梅初绽,虽还不见生机勃勃之景, 但已见蓬勃向上之势。 而王都长安的东西两市, 更已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贩夫走卒的叫卖声, 餐馆茶坊的揽客声, 棋牌对弈声,书画对谈声,风月场所的丝竹管弦声, 此起彼伏, 好不热闹。 而就在这许多繁华喧闹中同样有鲜卑人的身影。 自从两国签订盟约,通商之事屡见不鲜,就连元夏也发来国书,说愿意与西楚建立邦交。 当今陛下虽还未应允, 但结果八九不离十。 上一年的鲜血和牺牲,似乎已被王座上的陛下忘却, 甚至当年的北山之盟, 也被当今陛下抛之脑后。 “快让开!” “快让开!” 清晨, 一阵马蹄声在东市响起, 行人各自避让。 有人认出那是是鲜卑的使臣, 他们叹了口气, 自从盟约签订, 鲜卑来往频繁, 百姓们对此早就见怪不怪。 只是不知鲜卑这次又有何谋求, 他们的安生日子会不会受到影响。 一阵马蹄飞快,鲜卑使臣到了北辰殿说明来意,原来他们这次出使是为了和亲一事。 夜晚,宫中宴席。 楚越与母亲同席,双双跪坐于太和殿西边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 “小六,今晚陛下宴请鲜卑使臣,又让宗室和百官的亲眷相随,不知有何深意。”楚越的母亲问道。 她虽然久居深宅内院,却也不是傻子,今晚的宴席定有蹊跷。 就连楚越也察出一丝不妥,她举着酒器的手微颤一下,而后将青铜觚放在案上,道:“母亲,您且放宽心,只是寻常宴席。” 楚越的母亲见楚越不想说,也不再多言。 席间,楚云轩下旨让楚越献了祭舞,承文将军也起了卦象。 皆是大吉之兆。 明月共赏,宾主两欢。 送走了鲜卑使臣和文武百官,楚云轩独留下承文将军于临仙台上。 这是太子楚天佑身体痊愈后的第一个春天。 临仙台上春深,长夜未央。 自临仙台飘下一缕的琴声,和着山后的温泉流水一起,全都没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承文,你觉得鲜卑所说的和亲一事,该落在谁的头上?”楚云轩举着用黄金制成的酒杯,俯瞰着长安城中千家万户点点星火,漫不经心地问道。 正在拨弄琴弦的承文将军停下了动作,指腹从琴弦上缓缓移了开来。 “陛下,两国和亲之事,微臣不敢妄言。” “无妨,承文但说无妨,寡人就当没听过。”楚云轩斜倚在镶金嵌玉的王座上,有些玩味地看着承文将军。 “陛下并无亲生所出的公主,和亲只能从宗室女里挑选。”承文将军并不去看楚云轩,他心里有了揣测,却不急着开口。 “宗室女?嘉成郡主如何?她可是你的徒弟。”楚云轩喝着杯中的美酒,唇角含着莫名的笑意。 “郡主如何,自有天意。” 承文将军跪伏在地,语气恭谨谦顺,却还是不松口。 听了承文将军的回答,楚云轩不再说话。 他相信他的承文将军会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这一夜,楚越从宴席回来后合上眼却睡不着。 太和殿里发生的事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陛下不会无缘无故地让她献舞,楚越想起陛下之前同她说的和亲之语不由得惊出一身的冷汗。 难道陛下真的动了让她和亲之意? 想到这里,楚越彻底辗转难眠,她迅速起身,可诺大的府里除了母亲,竟无一人能帮她。 月光顺着窗棂飘进屋内,星星点点,尽是金乌驱散不了的寒意。 她又想起之前穆羽将军送她的匕首,穆羽将军又是何种意思? 是自保,还是自戕? 楚越一时分不清,她到底该怎么办? …… 夜色春风,风起天阑。 李元胜坐在在冀州王府的正殿,垂眼看着青石的地砖。 王妃武思言与他并列而坐,李书珩带着妻儿幼子分坐在他的两侧。 除了迟迟未归的李明月,一家人谁也没说话。 北辰殿上的风波看似平息,陛下轻拿轻放,还将李明月放归冀州,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后患无穷。 也给了李家一个极大的羞辱。 李元胜忘不了被软禁在长安宫城的光景,每日提心吊胆,还要日日“聆听”自己儿子莫须有的风月轶事。 再加上鲜卑王子的突然出现,李元胜看到的是大厦将倾的岌岌可危。 “明月又去十二楼了?” 李元胜沉声问了一句,得到的是几人沉默的回复。 “父亲,明月他……”李书珩首先开口想替弟弟说上几句,却发现话堵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 自从长安回来,李明月就转了性子,军营那边先是迟到早退,后来干脆不见人影,整日在外流连。 “罢了,随他去吧。”李元胜知道李书珩想说些什么,自己的儿子他自是了解,明月这般做派自有道理。 毕竟太过完美,也是一种罪过。 于是几人没等李明月,径自吃了起来。 席间,几人一言不发。 仔细看去李元胜的发鬓已有衰白,面容也不再年轻。 但那一双眼睛却是清亮犀利,隐约可见昔年大破鲜卑乌衣少年的风采。 兰芝玉树,意气风发。 然而十几载的岁月匆匆而过,当初那个笑看江山如画,叱咤一时风云的朱颜少年已步入暮年。 昔日意气与荣光换来的却是帝王的猜疑,眼前的安稳不知能留到几时。 “王爷,二公子回来了。” 一声呼喊打破冀州王府的宁静,侍从迈着稳健的步子,眼眸低垂。 原是李明月打马而归。 “叫他过来用膳。”李元胜声音平静,一边说着一边给王妃武思言夹了她最爱的。 李书珩亦是抬手替周莹理了理鬓边垂下的碎发。 是难得的团圆温馨。 此时王府大门外,李明月翻身下马。 檐下的石阶纤尘不染,奴仆们笔直站在两侧,上身短衣,袖长及腕,脚上踩双翘尖鞋。 管家迈入院内,只是使了个眼色,那排仆从便恭敬屈下身。 李明月缓缓走来,剑眉星目,恰如朗月入怀。 公子风流嫌锦绣,新裁白纻作春衣。 仅仅几月的时间,李明月的风流之名就传遍了冀州。 昔日那个风清月明的二公子成了过去。 这几日他总是在十二楼流连,然而他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不过他有的是耐心。 十二楼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他真是越来越好奇。 还有那个苏珏,身上的秘密也是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他真的很期待谜底揭开的那一天。 心里万般想过,李明月嘴角扯出一个捉摸不透的笑意,看得人心神恍惚。 “二公子,王爷叫你去大厅用膳。”管家跟在李明月身后,亦步亦趋。 “好,我这就去。” 听到父亲的吩咐,李明月点头应允,形容乖巧,迈步往大厅而去。 无论他在外面如何风流,回到王府在父亲面前依旧不敢造次。 只希望随着日子渐久,父亲母亲不要真的恼了他才好。 …… 长安,春日初升,万象更新。 又是一日早朝过去,文武百官各自散去。 从前韩闻瑾大多不在殿上,如今风水轮流转,为了韩家的安危,他也在明哲保身。 下了朝,他便直接回了韩府。 韩府一向是精致文雅的。 从外面的黑油大门上看不出,可从牌匾上的一笔字中,就也管中窥豹。 从宫中出来,韩闻瑾从容下车,管家见此立马上前迎接。 “大人,临江又来信了,这已经是第十封了,大人可要回信?” 管家试探着询问,只因那信上的落款是十二楼苏珏,他跟随韩闻瑾多年,自然十分清楚苏珏的身份。 “把信收好,无论以后送来多少封都是如此。” 还是同往常一样,韩闻瑾并没有接过信,自从他从临江回来,这信就没断过。 吩咐好管家,韩闻瑾又派人去军营里寻韩闻渊,问他若是得空,回府小聚。 自从那日在临江韩府匆匆一别,他们兄弟二人倒是很久没好好聚过了。 韩闻瑾知道韩闻渊心里还闹着别扭,他不愿做那束手束脚的雏鹰。 可君心摆在眼前,若不收敛,只怕是成了断手断脚的残鹰。 过了半刻,出去的侍从回来回禀,韩闻渊大人还有些事未处理,明日晌午时分请堂兄在会仙楼一聚。 韩闻瑾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但笑不语。 侍从看着他们兄弟两个打哑谜,摸不着头脑。 …… 上元一过,时间像是加快了进程。 百姓忙于生计,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有条不紊。 十二楼里来了新人,青莲先生和沈爷忙着调教她们;季大夫得了新的医书,日夜钻研;小暑儿每日忙于外出看诊;小招娣奔波于学堂;沈华练功不懈。 于是十二楼的大小事都落到了苏珏头上。 这日清晨,苏珏拢着披风站在十二楼的最高处日出,从黎明前的黑暗,到旭日东升,凉风残香,谈不上诗意,却很是平静。 苏珏看的很专注,专注的就像在看一幅山水墨画。 没有探究,也没有怀念,似乎有些新的东西。 再后来天光大亮,苏珏拢过披风,回了露落园。 中午时分,几个侍从送来了午膳,福婶的手艺从来都是顶好的。 其中那道海鱼汤苏珏最为受用。 然而季大夫的叮嘱时时萦绕在脑海,苏珏只浅喝了一碗,实在是意犹未尽。 吃过午饭,苏珏打算小睡一会儿。 没办法,春午的阳光正是舒服和煦,美好温馨,整个房间暖的人有了睡意。 于是苏珏抖了抖袖子,打个哈欠迈进房里,这么好的午后,就该好好睡一觉啊。 一觉醒来,侍从已经又悄悄送来了卷宗,苏珏看了一眼,却转身给自己沏了杯香茶。 时光正好,他总也要偷一偷懒。 期间苏珏腰上挂着的玉佩叮铃作响,他低头看去,是那夜他和宗政初策道别,宗政初策给他的一块玉佩。 “日后公子若遇到什么难处,大可以凭此玉佩来雍州王府找我。” 烟火将尽时,宗政初策亲手将玉佩戴在苏珏的腰间, 不用其他的言语,苏珏已然知晓他的身份。 西楚的雍州王,亦是北燕旧贵族,宗政初策。 苏珏对他是有些印象的,不过他到底不是燕云纯,那些印象极其模糊。 只记得是宗政初策将镐京王城的布防图献给了楚云轩。 “王爷厚爱,草民担当不起。”苏珏言语间多有推辞,心里不知这位王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公子安心收下便是。” 宗政初策对着他笑,苏珏却觉得遍体生寒。 但后来那玉佩终是留在他的腰间。 记忆回笼,苏珏站在露落园的流云亭中,十二楼喧闹不断,终是和雁门关不同。 这些时日,他给韩闻瑾写了好几封信,皆没有回应。 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坐到书桌前,翻开了卷宗。 那是从长安送来的案卷。 上面写着,长安的十二楼经营不善,屡屡亏损。 其实细细想来,问题症结倒也不难知晓。 女子学堂办的如火如荼,十二楼这几年却已有颓势。 简单来说,就是没钱。 苏珏心里清楚,所谓的敛财与商与官从来未曾分开,是从来没有真正的“道”可言的。 他要做的就是从官府手里捞钱,合办善堂是最好的。 不过是出些钱刷脸面的事,想必官府不会拒绝合作。 既在百姓心里留了贤名,又在上司那里刷了功绩,这样的好事哪个当官的不喜欢。 苏珏提笔写了回信,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而随着长安十二楼送来的卷宗还有一封白蜡密封的信。 不知是何人寄过来的。 苏珏满心疑惑的将信拆开,令他没想到的是里面的内容是关于楚越的。 他的手微微颤抖,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 怎么会? 第50章 和亲 西楚贞平初年三月, 鲜卑再次递交国书向西楚求娶贵女。 愿以两国之姻亲,结百年之邦交。 楚云轩自然没有反对,只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 登基多年, 楚云轩并无公主出生,和亲的贵女只能从宗室里选,但和亲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事也落不到有权势的县主郡主头上。 那夜在临仙台上, 楚云轩故意去问承文将军关于和亲一事, 承文将军说一切自有天意。 他看得出来, 承文将军是明白他的心意的。 于是为了公平起见, 楚云轩将权利交给了神明,神明选中了谁便是谁。 得了楚云轩的授意,承文将军当朝起卦, 卦象显示, 六数为吉,关山之南,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从卦象来看, 这和亲的人选,非嘉成郡主莫属。 见卦象已经有了他想要的答案, 楚云轩点头应允, 命中贵人灵均拟了旨意, 和亲一事算是落了尘埃。 对于所有人来说, 皆大欢喜。 等和亲的旨意传到承文将军府, 楚越正与白雪诵着敬神的文书。 案上的香烛被风飞略过, 差点湮灭。 白雪一脸不可置信, 怎么好端端要去和亲? 楚越表现的很是平静, 她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敢问中贵人一句,陛下缘何选我去和亲?” 楚越接旨起身后给中贵人灵均塞了银钱,她想知道陛下是以什么名目将她送到异国和亲的。 “不是陛下,是天意选中了郡主。” 中贵人灵均收了银钱,眉目低垂,只告诉楚越一句话。 只这一句,楚越便知晓了缘由。 什么天意,都是狗屁。 夜色深沉,残月高悬。 一线冷光自天际沁入窗棂,将倚坐窗下的楚越笼在了暗影之中。 她不想去和亲,去了鲜卑,她一生都要葬送在异国他乡。 她不要,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她不能轻易枯萎。 母亲本名林秋月,原也是大家闺秀,读书纵马,恣意娇贵,见识宽广。 后来家道中落被亲族卖入楚家做了妾室,一夕之间,她就从林秋月成了别人口中的秋月姨娘。 从此母亲的一生就被蒙上了尘埃。 她们母女不受重视,被困在后宅,连温饱都无法保证,可母亲还是爱她护她,给她讲外面天地的广阔。 等她到了七岁,她偷学被族里发现差点被打个半死,还是母亲后来一字一句教她读书习字,她才能从书里见识到什么叫文华锦绣。 所以,儿时和母亲那般艰难都咬牙挺了过来,她怎能轻易放弃。 可王命难违,她若不去和亲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也不想死。 楚越一时陷入了两难境地。 静思之时,楚越母亲林秋月托来一盏油灯,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柔光乍起,楚越却毫无所觉,纤手轻抚膝上的匕首,红色玛瑙异常刺眼。 “小六……”林秋月敛眉轻叹,低头看向女儿,“你不要做傻事” 楚越摇了摇头,素手紧握裙摆,难以成言。 “母亲,女儿不会做傻事的。” 楚越勉强提了提嘴角,却只是一抹苦涩的弧度,“可女儿也不想去和亲。” “那小六为何手里握着匕首?”林秋月抬手轻轻拿走楚越手里的匕首,然后和她对坐。 “陛下最信鬼神,师傅当朝起卦,旨意已下,女儿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楚越的牙关轻咬,以她谦和隐忍的本性,竟是如此情绪外露。 “母亲保重,若真的没有法子,女儿就自行了断!”楚越重重磕下头去,眼含热泪。 “小六,你,你荒谬!” 听得楚越一言及此,林秋月抬手指向自己的女儿,竟是一副又恼又笑的模样,“你竟然想出此等下策!” “母亲息怒!”楚越再次叩首,是她糊涂,竟起了这样的心思。 事已至此,无法可想,林秋月叹息良久。 她用力按住女儿单薄的双肩,“小六,你先起来,母亲会替你想办法的,生死荣辱,母亲与你共同承担。” 楚越依言起身,依偎在母亲膝前, 林秋月温柔的抚摸着楚越的鬓发,眼神哀伤又坚定。 长夜难明,她愿为女儿拨开云雾,搏一个天亮。 ……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苏珏通过密信知晓了楚越和亲一事,他虽心中惦念,此事却和他无甚关系。 他好奇,却也知道,仅凭一个梦就认定楚越和赵安乐有什么关联太过武断。 况且,那封信来得蹊跷,楚越之事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起。 所以,那封信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是何人送的,苏珏心里起了疑惑。 这日应了青莲先生的邀约,他动身去了学堂。 坐在马车上,苏珏掀帘往外看了看。 时辰尚早,他半路转道去了赵安乐及其父母的坟茔。 一番祭拜过后,他又将阿玉姑娘坟茔上的黄土另起了一个小坟茔,这也算魂归故土了。 做完这一切,苏珏下了山,直奔学堂而去。 一路车马摇晃,苏珏的马车停在了学堂的大门前。 阔别多时,苏珏心里倒有些近乡情怯。 也不知这些姑娘们如何了。 管事将门打开,苏珏迈步而进,里面还是和之前一样。 穿水抱廊,宽阔大气。 甚至那几株绿梅都开了花苞,看着甚是赏心悦目。 方老正在给姑娘们授课。 苏珏站在廊下听了半晌,今日方老讲的是君子之行。 “君子有终生之忧,无一朝之患也。” “君子暇豫则思义,小人暇豫则思邪”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下课的乐音一响,姑娘们鱼跃而出,她们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站在廊下的苏珏。 “苏先生回来了!” 大半年没有见过苏珏,如今人到了学堂,姑娘们都很高兴。 “苏先生!这是我做的诗!” “苏先生,这是我写的赋!” “苏先生瘦了些……” “苏先生……” 姑娘们将苏珏团团围住,嘘寒问暖,并说着自己课业。 看着这些如花一般明媚女孩,苏珏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的温暖。 她们大多出身寒微,甚至很多之前以乞讨为生。 学堂收留了她们,教她们读书识字,研习六艺。 这些女孩们天资聪颖,也很勤奋,心中更有广阔的天地,并不比那些贵族子弟差。 只是出身不好,这不是她们的过错,也不会成为她们的束缚。 她们会在天地间尽情地绽放。 “你们的苏先生回来了,就忘了我这个老头子,是吧。” 收拾完书册的方老眼含笑意地看着姑娘们围着苏珏说说笑笑,心里也是欢喜。 “没有,我们也喜欢夫子。” “行了,去和你们的苏先生说话吧,但别忘了今日的课业。” “谢谢夫子。” 得了夫子的“赦令”,姑娘们拉着苏珏去了花园。 又是烹茶,又是做糕点,又是作诗,又是插花,很是尽兴。 苏珏也和姑娘们说起在雁门关的种种见闻,听得她们心生向往。 这一日,也就这么过了。 …… 和亲的旨意已下了半个月楚越依旧侍奉在承文将军跟前, 这日,祈神殿里只有她和承文将军二人。 她要向承文将军问个清楚。 “楚越,你不在府里准备和亲的事宜,整日在我的府中侍奉,怕是不妥。” 承文将军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只是六根不净,眼里闪烁着俗世欲望。 “师傅,您为何要顺着陛下的心意送我出去和亲?” 合上祈神文书,楚越声音干脆,直直地将目光转向承文将军。 “是天意要你和亲,与陛下,与我,都没有关系。” 承文将军回的冷漠,一分眼神都未投向楚越。 “师傅,之前陛下就曾试探地问过我,况且宗室之中,除了我,还有谁是合适的人选。” 见承文将军不肯与她多说,楚越索性摊了牌。 反正师徒和睦的戏码也唱到了尽头。 “你倒是聪明。”承文将军轻笑一声,然后转身对着楚越,那眼里尽是轻蔑和嘲笑。 “只可惜,再聪明也是陛下手里的棋子,你以为陛下那么好性吗,你几次拒绝陛下的旨意,陛下自然不会放过你,和亲是最好的。” 事已至此,承文将军也扯下慈爱悲悯的面具,在将军府里,就没有他不知的事。 陛下想安插眼线也不是一天两天,楚越的出现不过是他们君臣对弈的筹码。 他知道楚越拒绝了陛下,可他不敢保证楚越不会动摇,所以,楚越不能再留在将军府,甚至是长安。 “所以师傅就顺水推舟以卦象之说将我送去鲜卑和亲。” 楚越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了其中的猫腻,想当初她也是真心感激承文将军为她取名,她愿意跟在他的身边,借此飞黄腾达。 现在看来,是她一厢情愿,当真可笑罢了。 “是又如何,木已成舟。”承文将军再次转过身去,继续拜他的神明。 香火缭绕,弥漫的不过是他的丑恶。 “好,师傅,我明白了。” 楚越对着承文将军行了最后一个大礼,从此之后,他们再无瓜葛。 什么师徒,皆是过往云烟。 她会想办法不去和亲。 然而没等楚越走出祈神殿,外面开始吵嚷起来,她皱眉细听,似乎是母亲身份的林叔。 他跟在母亲身边多年,一直护她们母女周全。 这个时候,林叔怎么找到了这里? 楚越心里起了不好的预感。 就在她思索之时,林叔踉跄跌入祈神殿内,一声惊呼,“郡主,不好了,小姐,小姐,她,她,她刺杀老爷不成被族里处了私刑,已经,已经去了……” 楚越猛然起身,哀痛之下,跌落在地。 “林叔,您说什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0-60 第51章 秋月落 “林叔, 您说什么?” “郡主,小姐她,她去了……” 林叔跪在地上, 声音哽咽,不敢抬头。 再次听到林叔的话,楚越猛地站起身来, 手里的祈神文书洒落在地, 她却一点也没有反应, 只是踉跄的往前迈出了一步。 “母亲, 母亲怎么会?” 楚越只觉得耳边一片茫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当夜和母亲彻夜长谈,那无数被忽视的记忆和细节在几个瞬间里无比清晰的闪现在脑海里, 如一把把钢针狠狠的插在她的心上。 母亲不让她做傻事, 自己却丢了性命,好端端的母亲怎么会对父亲下手,她所说的保全究竟是何意思。 来不及多想,楚越起身走出祈神殿, 她一路跟着林叔急行回府。 天上逐渐暗云沉沉,宛然风雪将至。 待他们走后, 承文将军才站起身来, 眼眸注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嘴角扯起一抹冷笑。 就算是拿命来赌, 也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 三月, 春和景明, 草长莺飞。 本应晴好的天气却飘起雪来。 苏珏本来窝在露落园处理着大小卷宗不愿出去。 还是青莲先生让沈爷叫他出来, 今日需要外出一趟。 一进露落园, 沈爷看着平静安然坐在椅子上有条不紊处理卷宗的苏珏, 有一瞬间和先生莫名的相像。 “公子,先生请您同她出去一趟她在车上等您。” 听到沈爷的声音,苏珏放下笔,他抬头看了看,脑海里想起那日先生同他说的话。 “好,稍等片刻,我收拾一下。” 苏珏答允的很快,收拾的也很迅速。 于是沈爷先是看着苏珏一脸淡定的把焦急忧虑不放心的季大夫堵的说不出话来,又被小暑儿和小招娣拉着仔仔细细的再次叮嘱了一番,才终于跟着沈爷出了门。 便是这趟出行,青莲先生也只带了苏珏和沈爷。 …… 一路急行回府,未进大门,楚越一眼便看见院落中孤零零的躺着一副棺材。 下人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漠不关心。 而自己的父亲在大夫人的搀扶下还对着那棺材口出恶言。 “这个女人是疯了吗,居然想用我昨日赏给她的金簪杀我!” “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我好吃好喝的待她,她还不知感恩,真是白眼狼。” “秋月妹妹当初被卖到府里时就很烈性,老爷难道还不知道吗?” “烈性?她那是烈性吗?分明就是贱!” “老爷消消气,秋月妹妹已经去了,您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现在就把那贱人的棺材扔到乱葬岗!” “老爷,好歹要顾及府里的体面啊,嘉成郡主还需和亲,事情不能做的太绝。” “你看着办吧。” 听着自己父亲喋喋不休的辱骂,楚越已经难以稳住脚步,她极力忍住颤抖的声音,踉跄着向前朝棺椁而去。 “母亲,母亲……” 大夫人本想阻拦,可她只是叹了口气,然后任由楚越动作,并立即屏退了周围的下人。 “母亲……” 楚越扑在棺椁上,先是眼泪,夺眶而出的眼泪,紧接着便是泣不成声。 因为那里躺着的是她相依为命的母亲。 因为受了私刑,林秋月面容不如生时文静貌美。 但她躺在那里,还是温柔的。 楚越执起林秋月苍白的手,那上面布满了伤痕。 幼时,这双手为她遮风挡雨,教她读书习字,后来这双手随着年华渐渐老去,却还是爱她,护她。 可双手此时没了温度,楚越怎么唤,林秋月也不应答。 雪落得无声,一如往日凋零的沉寂。 只是凛冽的北风穿而过,划破院中的寂静,发出声声凄然的悲鸣。 “母亲,您看看我啊……” 楚越哭的越发凄惨,就连站在廊下的大夫人也不禁动容。 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雪越下越大,天地被染成一片苍白。 楚越伤心过度,她竟晕了过去。 …… 这一路马车,到底颠簸,青莲先生闭目眼神,苏珏倒是时不时地挑开帘子向外看上几眼。 他们似乎没走官道,且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僻。 所以,等到马车停下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 二人下了车,青莲先生站在薄寒的风里,静静看着远方。 这个时间和亮度,已经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那悠悠长望的双眸,看的是时光另一头的久远记忆。 “先生,这里是?” 苏珏四处望了望,这里尽是山峦,远处还有零星传来的流水之声,再往前走,便是羊肠小道,马车是过不去的。 “梦溪,带路吧。” 青莲先生睁开双眸,却没回答苏珏的问题,她只是迈步往前走去,沈爷栓好马车在前方带路。 三人之中,只有苏珏一脸不解。 夜色渐渐落下,他们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而上,除了些许兽叫虫鸣,并无其他声音。 同时,沈爷手里骨哨的划破了这座山峦的平静。 惊起飞鸟纷飞。 苏珏侧耳听去,远处似乎有了同样的骨哨声回应。 他眯了眯眼,心里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不多时,三人面前突然出现一队人马。 “先生,您来了。” 领头的人对着青莲先生恭敬行礼,苏珏这才松了口气。 …… 等到再次睁开眼已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只有藕荷色的锦帐和窗外苍白的雪。 楚越撑起身体,她是不是还困在梦里? 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母亲还在灯下誊写着她心爱的书籍,然后抬头温柔的唤她一声小六。 可现实却不是那样,院落里只剩下她一人。 面对风雪,面对来路。 “郡主,您醒了吗?” 林叔守在外面多时,他听到屋里有了动静,便赶紧开口询问。 林叔的话让楚越瞬间清醒,院里放着的就是她母亲的棺椁。 这不是梦,不是梦。 “林叔,您进来吧。” 努力收拾好情绪,楚越开口让林叔进来。 得了楚越的允准,他很快出现在楚越面前。 “林叔,府里是怎么处理母亲后事的?”楚越尽力压抑下心里的悲痛,几经思索,她似乎明白了母亲的用意。 “府里按照规矩办了丧礼,对外只说小姐是突发疾病。”林叔低着头如实回答。 “父亲就没想着将事情压下去?”楚越不解,这样的事按理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只因她失了母亲,按礼法要守孝三年,那她该如何去和亲? 父亲不至于如此糊涂吧? “老爷撒手不管,都是大夫人张罗操办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楚越心中了然。 竟然是她。 “我知道了,那宫里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并没有,所以府里还和之前一样操办着您的亲事。” “他们倒是比陛下还着急。”楚越冷笑一声,她在父亲眼里永远都是可有可无的工具。 母亲则是他手里的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高兴时奉如珍宝,不高兴时弃如敝履。 见楚越面容越发冰冷,林叔怕她钻牛角尖,赶紧开口劝导。 “郡主莫要将这些人和事放在心上,小姐大约是希望您自救。” “林叔,母亲有没有什么话让您告诉我?” 从林叔方才的话中,楚越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母亲要她自救,定是还有话留给她。 “郡主,这是小姐生前交代老奴交给您的,是一封血书。” 林叔从怀里拿出一封带血的书信,然后珍重的交给楚越。 楚越机械地接过那封血书,一时间四肢冰凉彻骨。 “林叔,您先出去吧。” “是,郡主。” 听到屋外林叔离去的脚步,楚越跌坐回座位。 她手上青筋凸起,痛苦地捂住双眼,只觉得一阵窒息,胸中似盛着一股烧滚的热油一般烫得他难以呼吸。 良久,楚越颤抖着打开那封血书,上面娟秀清丽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爱女楚越,展信舒颜,莫要伤怀。” 只看到第一句,楚越就已经泪珠涟涟,母亲要她莫要伤怀,可她怎能不伤怀! “和亲一事已是势在必行,做母亲的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小六将来于苦海中挣扎,思来想去,唯有守孝能拖延一时。 但母亲也有私心,想一直陪着我的小六,所以小六,死的最好是你的父亲。 母亲知道此事太过惊世骇俗,但母亲从未爱过你的父亲,于我而言,是他□□了母亲,他刻薄无情,是非不分,冷眼看着后院的女子为他争风吃醋,人命在他眼里可有可无,是以他不配为人夫,为人父。 但母亲也知道,这件事大抵是不会成功的,到时死的就会是母亲,可无论是谁,我的小六都要按礼法守孝三年,以小六的聪慧定能想到自救的方法。 书至此处,心绪百转,唯愿爱女平安百岁……” 读完林秋月留下的血书,楚越已经泣不成声,她仿佛看到母亲在灯火下一笔一笔写下写封信的决绝身影。 悲痛不舍,纠结呜咽,万般心绪。 如今透过这封绝笔血书,林秋月的万般心绪都传给了楚越。 不知哭了多久,窗外的风雪已停,楚越也渐渐平静下来。 “母亲,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女儿一定想办法自救……” 黑暗中,楚越目光坚决。 第52章 体生异像 时节不居, 岁月如流。 一大早,苏珏顶着寒气出了屋门,昨夜随着青莲先生同一伙人进了山, 先生什么也没说,那些人却直接替他们安排好了住处。 苏珏有满心的疑惑,是以今早早早地就醒了过来, 他想找先生问上一问。 不曾想, 苏珏没找到青莲先生的人影, 只有沈爷一人在雪中舞剑。 “沈爷, 早上好啊。” “公子醒了?” 沈爷收了剑锋,折了一束梅枝,快步走回屋中, 换披居服, 然后抖落一身冷冽才去见苏珏。 山中时节缓慢,此时恰逢梅花盛开,白梅胜雪,红梅傲然。 “沈爷, 先生呢?”苏珏紧拢了身上的披风,他有些怕冷。 “先生已经回去了, 临走前让我留下陪公子。” 见苏珏手冻的通红, 沈爷将手炉递给了苏珏, 这才第一天, 别把人给冻病了。 “留在这?”苏珏更加不解, 这里人迹罕至, 昨夜的那些刃此时也不知去了哪里, 先生让他留在这是为了什么呢? “对。” “沈爷, 昨夜的那些人呢?” “他们出去打猎了。”沈爷言简意赅, 一伸手,就拉着苏珏往屋里去。 “哦,是这样。”苏珏也不抗拒沈爷的动作,也不知是为何,他实在是冷。 “公子先用早膳吧,先生交代的事还不急。” 苏珏刚一落座,沈爷便立马布好了温在炉子上的早饭,一碗鸡汤,一份米糕。 “沈爷,先生到底交代了什么事?”不出意外,沈爷的话勾起了苏珏的好奇,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早饭上,看着那碗泛着油花的鸡汤,更是没有食欲。 “公子,先用膳。”沈爷也不回苏珏,只催促他用膳。 “沈爷,这鸡汤,我喝不下。”苏珏端着碗犹豫再三,还是不能入口。 “公子,山里能给你炖出一碗鸡汤很是不易,多少喝些。” 想来也是,苏珏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矫情,只是那鸡汤刚一入口,他便忍不住呕了出来。 沈爷大惊,这才第一天,他怎么把人给照顾吐了?!!! 与此同时临江十二楼门前迎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找苏珏公子。” 那人笑得温和,正是许攸。 …… 雍州王府,春花初绽。 “长安那边定了那位嘉成郡主何时上路了吗?” 宗政初策手执狼毫,似是要写些什么,可宣纸洁白如初,若细看笔尖,墨汁都快干了。 上路? 宗政无筹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眉,王爷您这个词用的,似乎不是很妥当。但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回禀道:“回王爷,还没有,那位嘉成郡主的母亲突发疾病去世,按礼法,她需守孝三年,所以一时还没有着落。” 闻言,宗政初策搁下笔。 宗政无筹眼神一瞟,不仅墨色干了,那笔毛看着也是硬得不成样子,哪还能写字。 可见他的主子分心已经有段时间了。 “无筹,本王让你备的东西可妥当了?” “回王爷,已经妥当了。” “那就好。”宗政初策满意收笔。 “王爷,上元之夜您见了他,他可认出了您?” 宗政无筹替他收拾了桌案,却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本王也不知,大约是认出却装不识,如此倒是相谈甚欢。” 想到那日上元夜的“偶遇”,宗政初策嘴角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当年那个少年帝王如今玉质天成,实在教人睁不开眼。 而说到他是如何知晓燕文纯还活着的,说起来倒是个巧合。 在西楚建立的第一年,九州诸侯同去长安朝贡,宴席结束后他被陛下单独留下,醉意朦胧间,他听到了陛下和暗卫的谈话。 “王爷,那东西什么时候送去?” 宗政无筹的声音打破了宗政初策的回忆,谁能想到偶然听得的秘密如今成了他报仇的倚仗。 “等冀州的礼物送到,我们再去添个彩头就行。” “是,王爷。” 宗政无筹向来不多话,对于宗政初策吩咐的事他也从不多问。 说完他便拱一拱手,退下了。 待宗政无筹走后,宗政初策又往冰室而去。 …… 三月末尾,日光开始炽烈。 后宫女眷们大都换上了绫罗彩裙,围在一处投针验巧,洗发晒衣,宫苑内流动着罕见的笑声。 张皇后在御花园中悠然漫步,她特意叫楚越和张禾瑶进宫来陪侍左右。 因为还在服丧,楚越穿的很是素净,如云的鬓发中还插着一朵白花,虽然是楚楚可怜,却自有一股清冷坚韧。 在绕过九曲水廊时,张皇后突然停下看了楚越半晌,然后朝她道,“楚越,你今日的妆面似乎不太一样,额间的花钿看着不是寻常花卉,本宫一时竟看不出来,倒是别致。” 楚越淡然一笑,伸手摸了摸额间的花钿,她此时几乎浑身素白,唯独额间的“花钿”鲜红异常。 正如张皇后所言,不是寻常花卉,倒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飞禽,细细看去,飞禽似有九头。 她屈膝道,“回皇后殿下,臣女额间的不是花钿。” “哦?不是花钿?”张禾瑶也起了兴致,开研究起楚越额间的“花钿”。 而几个动作之间,张禾瑶还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她也没太过在意,哪个女眷身上不染香呢。 “这花钿突然出现在额间,臣女不知是什么,而且怎么洗都洗不掉。” 说起额间的花钿,楚越是一脸疑惑不解。 “长姐,我记得嘉成郡主一向不爱往额间涂饰花钿,也就是宫宴需要大妆,嘉成郡主才涂饰一二。” 听得张禾瑶如此说,楚越不禁心中纳罕,她为何平白地替她说话? “是,本宫也记得是这样。” “皇后殿下和二小姐好记性,臣女确实不爱这些,又何况还在孝期,臣女怎有心思描饰,额间的这个东西出现的奇怪,臣女也不知是福是祸。” 楚越说完这句话,脸色变的颇为神秘,她看了看四下侍立的宫人,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又说道,“而且臣女身上也长出一个和这个一样的图案。” 听完楚越的话,张皇后姐妹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这种事实在是蹊跷。 “皇后殿下和二小姐若是不信,尽可入殿查验一番。” 从张皇后和张禾瑶的面目表情来看,楚越知道她们不是很相信这件事,若不让她们亲眼所见,戏又怎么能唱的下去呢。 “此事臣女不敢声张,怕有什么不妥。” 楚越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张皇后心里也就泛起了嘀咕。 思来想去,她决定一睹究竟。 “你们都在外面守着,任何人没有本宫的允许,不得擅入。” “是,皇后殿下。” 屏退了宫人,张皇后带着张禾瑶与楚越进了长乐宫,张禾瑶一进殿门便放下了帷幔。 楚越自然也半褪了衣衫,正好露出左侧肩颈下方的图案,和她额间“花钿”的形状十分相似。 “这是?”张皇后看了半晌,只见楚越白皙的肩颈下一个振翅欲飞的禽鸟栩栩如生,红得异常刺眼。 “长姐,我怎么觉得像鬼车啊!”张禾瑶也看了半晌,到底和穆羽读了不少奇书,她越看越觉得楚越身上的是传说中的鬼车鸟。 “鬼车?”楚越的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鬼车可是大不祥之兆! 根据《岭表录异》记载:“鬼车,春夏之间,稍遇阴晦,则飞鸣而过。岭外尤多。爱入人家烁人魂气。或云九首,曾为大啮其一,常滴血。血滴之家,则有凶。” “嘉兴郡主,我也只是猜测,兴许不是呢。” 见楚越面带惧色,张禾瑶一边说着一边替楚越拢好了衣衫,张皇后也出声安慰,“楚越,你先别害怕,此事你也先别声张。” “皇后殿下,我,我怕……”楚越一副受到惊吓的楚楚可怜模样,可谁会知道,她额间和身上的图案就是她自己刺上去的。 “莫怕,禾瑶,今日你陪楚越回去吧。” “好,长姐,此事就交给我吧。” 二人又对楚越安慰了一番,紧接着她们便出了长乐宫。 然而她们刚走出殿门,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乌鸦,直奔她们而去,霎时就乱作一团。 另一边宽阔庄严的北辰殿中。正堂金石砖铺地,中有正红色羊绒毯,排铺至赤金蟠龙宝座。 王座之上,坐着的自然是九州之主楚云轩。 而大殿正中央,楚天佑身着深红色绣蟒朝服笔直地站着,他敛衽下拜。 “儿臣给父王请安。” “起来吧。” “谢父王。” “天佑,内史贪污之事你处理的不错。”楚云轩面带笑意,似乎是忘却了之前父子之间的不愉快。 楚天佑作揖道:“儿臣幼承庭训,一言一行皆是父王和杨太傅所教,自是不敢居功。况且太傅所做更多,儿臣跟着太傅学到了不少。” “哦?”楚云轩挑眉,饶有兴味道:“看来天佑跟着学习杨爱卿颇有进益啊。” “回父王。” 楚天佑又上前一步:“儿臣之前听闻,荆州太守万宝躺欺压百姓,苛扣朝廷分拨下来的善款,并与当地乡绅勾结牟取暴利,儿臣已经将其缉拿回京。另外善款份分拨等一应事宜也已经安排完毕,请父王放心。” 楚云轩似乎有些不悦,他的这个太子是不是过于贤明了,他正要开口,忽有宫人来禀:“陛下,皇后殿下受袭,幸得穆羽将军相救,不过皇后殿下受了惊吓!” “什么?!” 父子二人异口同声,并同时起身直奔长乐宫。 第53章 守孝三年 “梓潼, 怎么会突然受惊了呢?” 父子二人一路赶来,长乐宫的宫人个个敛声屏气,楚云轩径直走到张皇后跟前, 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 “启禀陛下,方才一出殿门,不知哪里飞来一群乌鸦, 直奔皇后殿下和郡主, 幸而穆羽将军及时赶到, 驱走了乌鸦。” 服侍张皇后的宫人跪地回禀, 陛下对皇后殿下的爱重有目共睹,他们生怕受楚云轩的怪罪。 “乌鸦,宫禁之地怎会有乌鸦?”楚云轩拧着眉, 宫人们的头低的更低了。 “陛下, 臣妾无事,天气回暖,鸟兽苏醒也是常事。” 见楚云轩面有怒色,张皇后赶紧出声替宫人们解围, “况且穆羽方才来接禾瑶回去,驱走了那些乌鸦, 臣妾没事。” “多谢穆羽将军。” 太子楚天佑虽心里挂念着母亲, 但时刻不忘礼数, 他对穆羽拱手致礼。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却惹得楚云轩不悦, 堂堂国朝太子给臣子致礼, 天下哪有这样的规矩。 察觉到楚云轩的目光, 穆羽赶紧抬手出声, 她只一个抬手就扶起了致礼的楚天佑, “太子殿下折煞微臣了, 微臣怎么敢当。” 她可不想平白受楚云轩的猜疑。 “穆羽,你这次做的不错,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楚云轩的面色稍有缓和,目光移到穆羽身上。 今日穆羽未着戎装,反而一身女子常服,她身形颀长,银缕衣勾勒出窈窕的体形,一条宝蓝色的腰带蓦地使静物都活跃起来。 动静相衬,分外佳人。 而在楚云轩眼里,穆羽周身的气质倒与一位故人不谋而合。 “陛下,都是臣女的错,要不是臣女在场,断然不会引来这么多的乌鸦。” 眼见自己几乎成了透明人,楚越赶紧跪地请罪,而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直接让楚云轩和楚天佑面面相觑。 唯有略微知情的张皇后与张禾瑶面色古怪,她为何要自己站出来? “楚越,你说是你的错,你错从何来啊?” 楚云轩声音冰冷,他倒想看看这个他亲封的嘉成郡主在耍什么把戏。 “陛下且看臣女额间,不知怎么长出这个东西,就连臣女身上也有,臣女恐觉其不祥,不想今日真的连累了皇后殿下与二小姐,臣女罪该万死!” 楚越跪在地上连连告罪,说出的话却让楚云轩听不懂。 “你抬起头来。” 在楚云轩的命令下,楚越缓缓抬起头来,额间的鬼车花钿没来由地叫楚云轩心生惊惧。 是鬼车吗? 楚天佑注意到自己父王细微的反应,一个额间花钿而已,父王为何面露惊色。 莫不是又与鬼神之说有关? “楚越,你可知你额间的是什么?” “启禀陛下,臣女不知。”楚越连连摇头。 “寡人告诉你,你额间的是鬼车,乃是不祥之鸟。” 楚云轩出声替其他人解了疑惑,楚越更是吓得瘫坐在地。 “陛下,臣女,臣女怎么会……” 楚越有些语不成句,看样子是吓得狠了。 “你说你身上也有,此话当真?”楚云轩继续发问。 “当真,当真,皇后殿下与二小姐方才见过。” “梓潼,楚越说的可是实情?”楚云轩转头去问张皇后,张皇后点了点头,“陛下,嘉成郡主说的尽是实情。” 张皇后本意是想替楚越隐瞒,她的这位陛下笃信鬼神之说,若让陛下知道楚越身负不祥,那她的余生都不会好过。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楚越自己捅破了此事,张皇后满心的不解。 张禾瑶与穆羽倒是心中了然,说起来她们也算是这位郡主的“同盟”,只不过楚越不知道罢了。 “楚越,你先回府静心几日,此事需从长计议。” 果然,楚云轩起了疑心,他让楚越先回府静心,之后请承文占卜,若楚越真的不祥,那和亲一事就必须重新计较。 “臣女遵旨。” 在楚云轩充满威严怀疑的目光下,楚越行礼告退。 就在楚越回府的当晚,长乐宫的一处凉亭无故坍塌,幸而此处无人值守,才没有伤亡。 但长乐宫池里的鲤鱼也一夜之间死亡,它们翻在水面上,看着触目惊心。 然而长乐宫的怪事刚过去三天,楚家府邸举家得了怪病,上吐下泻,高烧不退。 除了回门省亲的大夫人,无一人幸免。 这下本来还心存疑虑的楚云轩立即十分确信楚越额间的鬼车不祥,他赶紧召承文将军进宫占卜,以解心忧。 承文将军向来很会体察楚云轩的心意,是以他的占卜结果便是楚越身负不祥。 也是这一夜,一道身影跪在了太和殿外。 …… 楚越心怀忐忑了好几日,楚云轩的旨意终于到了楚越跟前。 “郡主,陛下有旨,因异像之故,您就在府中守孝三年,和亲之事已经有人替您办了。” “有人替我办了?”接了旨的楚越心里并无多大的喜悦,她总觉得不踏实,是谁代替了她去鲜卑和亲。 “是白雪姑娘,白雪姑娘深明大义,自请前往鲜卑和亲,陛下亲封白雪姑娘为云缨郡主,即日前往鲜卑。” 中贵人灵均的话让楚越如遭雷击,手里的圣旨险些拿不住。 她一开始就知道,和亲之事,不是她就会是其他人,可她没想到会是那日在宫道上替她说话的白雪。 “白雪,可是自愿?”楚越不死心地偏要问一问,她不信白雪会自愿和亲。 “此事功在千秋,云缨郡主自然是自愿和亲的。” 中贵人灵均说话向来滴水不漏,楚越什么也探不出来。 楚越有些无力,她做了那么多,虽然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但却连累了无辜的白雪。 “劳烦中贵人了,楚越还有一事相求,我想见一见云缨郡主。”楚越一边说着一边往中贵人灵均手里塞了一张银票。 中贵人灵均轻轻捻了捻,然后不出一言的行礼告退。 楚越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唯有等待。 …… 又过了几日,沈爷口中的那些人打猎还未回来。 山里的节气反复,只一个半晌雪就下得重了,棉帘子挡着门还是有刺骨的寒风钻进来,雪屑飘洒在房门口化成几滩小小的水洼。 苏珏抱着手炉腾不开手,隔着厚实的皮毛披风和棉衣裳,像猫一样窝在火炉旁,然后一双素白的手从披风里伸出来烤火。 “都已经春日了,山里居然还这么冷。” 苏珏小声嘟囔着,眼睛却巴巴地往外瞧。 沈爷则是在一旁熬煮着季大夫临走时给的汤药。 “公子,一会儿吃些东西再喝药吧。” 听到喝药二字,苏珏的眉头不由得皱起,季大夫的药从来都是那么苦,肯定是加了黄连。 “公子放心,我带了您最爱的海棠花蜜来,不会苦的。” “有花蜜?沈爷,您还带了这个?” 一听有花蜜,苏珏的眸子亮了亮,沈爷默默低头一笑,他就知道。 “先生派人送来的。” “哦。”苏珏听话地先吃了米糕,过了一柱香,他才将药喝完。 沈爷带来的花蜜确实清甜,苏珏餍足地舔了舔嘴角。 不多时,碳烧出轻轻的炸裂,细小的火星子划过那双玉一样的手,吓得沈爷有些心惊,生怕那双娇贵的,将来搅弄风云的妙手烫出一颗丑陋的燎泡。 苏珏则是没管这些小事,他竟有些想吃烤橘子。 不过他也知道,山里大约是没有这新鲜玩意儿的。 苏珏兴致缺缺。 就在此时,屋外逐渐有了人声,淅淅沥沥,很快就连成一片吵嚷起来。 苏珏和沈爷同时推开屋门出去查看,原是那些人打猎回来。 “今天收获颇丰啊!” “是啊,打了好些野味。” “野味倒是其次,咱们还抓了个不知是人是狼的怪物,也是够稀奇的。” 昨晚接应苏珏他们的那伙人此刻三三两两提着猎物满载而归,见沈爷带着苏珏站在那边,这伙人的头儿郑刚立马迎上前,他在那伙人里算是挺惹眼的。 头戴尖锥毡帽身穿圆领缺骻衫子,外罩一件皮毛外衫,脚穿麻练鞋。 这是寻常猎户的打扮。 但郑刚此人身材壮硕魁伟,膀大腰圆,浓眉方脸,一脸络腮胡,看上去颇具威严。 “沈爷,这位就是公子吧。” “嗯,正是先生教出的公子。” “见过公子。”郑刚抬手抱拳,眼神不住地打量着苏珏。 山间风雪飘扬,倒像个冰肌玉骨的假人。 “公子,这是郑大哥。”沈爷适时出声为苏珏引荐。 “见过郑大哥。”苏珏同样抱拳行礼。 “不敢当,不敢当。”郑刚呵呵地笑着,看似随和,苏珏却看出郑刚对他不置可否。 “沈爷,我这还有事要忙,今天抓了个怪物,还真是稀奇。” 一番寒暄过后,郑刚立马吩咐其他人把猎来的野味处理好,并叮嘱几个壮汉将他口中所说的怪物关到铁笼中。 “你们看好他,别让他出来伤人!” “是,头儿!” 众人一阵忙碌,反倒显得苏珏和沈爷是个外人。 等忙活完,苏珏和沈爷才得以看见那个的铁笼。 铁笼之中竟关着一个遍体毛发,眼神空洞的孩童,此时奄奄一息。 苏珏的眼神有些动容,他走上前查看,那孩子一抬眼,满是寒意和杀气,然后猛地朝笼外一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声。 好在沈爷手快,苏珏才不至于受伤。 这是野兽狩猎的手法,干脆利落,没有拖泥带水。 那孩子一击不中,倒也平静。 沈爷下手也是极快,干脆利落的点了那孩子的睡穴。 “是个狼人。” 苏珏声音平静,他在新元纪的课堂见过上个文明记载的狼人,本质上还是人类,只是由狼或其他野兽养大,不可避免地学会了野兽的习性,所以称他们为狼人或野人。 不过在新元纪,他从没听过见过活生生的狼人。 “公子知道?”沈爷讶然。 “知道,所以,我想要他。”苏珏 “公子,您说什么?”沈爷满脸不可置信,公子要这个“狼人”做什么? 第54章 锻刀(一) “公子是要驯化这个狼人?”沈爷反应过来, 却是满脸的不认同。 狼人生性与野兽无异,要说驯化,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他自小在宫中受训, 师傅也曾试图驯化几个狼人,然而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是以沈爷十分不认同苏珏脱口而出的想法。 “没错,就是驯化。”苏珏依旧回的平静。 “公子, 这不行, 他若是伤人, 一时很难制服。” “怎么, 沈爷不信我?”苏珏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一直放在铁笼里的孩童身上。 那孩童两只手紧紧地抓着铁笼,呆呆地看着他们, 一脸的防备, 喉咙里还一直发出“嗬嗬”的嘶吼声。 “公子的安危要紧。”沈爷避重就轻,委实不愿苏珏去冒这个险。 “有沈爷在,难道他还伤得了我吗?”苏珏一挑眉,拿话激着沈爷。 “公子是铁了心要驯服这个狼人, 也罢,那就依公子所言, 梦溪拭目以待, 自然, 梦溪定会确保您的安全。” 对于苏珏的性子, 沈爷再清楚不过, 只要他认定的事, 没有人可以更改。 之前的雁门关之行就是如此, 如今更是如此。 与其他白费唇舌的相劝, 不如让苏珏尽力一试。 “沈爷, 劳烦您放他出来,然后将他四肢用铁链栓上,我还要一把匕首,一副鞭子。” 苏珏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沈爷依言先去准备匕首和鞭子,之后又去找郑刚拿铁笼的钥匙。 彼时,郑刚正带着几人用砍刀处理猎来的野味,手起刀落间,骨肉分明。 “郑刚,公子要我来取铁笼的钥匙。” “公子要做什么?”郑刚头也没抬,眼里只有面前的活计。 对于苏珏的要求,只当是一时兴起。 “驯化狼人。” 此话一出,几人全都停了动作,皆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驯化那个怪物,沈爷,您可真会开玩笑。” 郑刚用碗底磨了磨刀具,并不应承沈爷的请求。 “郑刚,我何时与你说过玩笑。”沈爷表情严肃,他伸手按住郑刚切肉的手,他看得出来,他们这些人没把苏珏放在眼里。 “公子一介文弱天人,他想要驯化狼人,这不是玩笑是什么?” 郑刚倒也没藏着,直接说出心里所想。 “郑刚,你这是对公子不敬!”沈爷面带怒色,因着多年交情,他才忍着没有出手。 “若要我们兄弟真心拜服,那就请咱们的公子别说大话,拿出真本事。” 郑刚反手脱离沈爷的制衡,一个用力,砍刀嵌入案板,他用围裙抹了抹手,绕开沈爷去拿腌制腊肉的调料。 “郑刚!”沈爷快步拦在郑刚身前,他知道郑刚自有一股傲气,除了先生,谁他也不曾真正放在心上。 如今,倒只能用先生来压一压他的气焰,同时沈爷心里也在祈祷苏珏能成功。 “别忘了先生是怎么交代你的,公子的话便如同圣旨!” 听到沈爷搬出青莲先生,郑刚的态度果然软了许多,他从怀里掏出钥匙扔给沈爷,语气还是带有一丝轻蔑。 “好,我且将钥匙给你,兄弟们倒要看看,公子有何神通!” 拿了钥匙,沈爷又准备了几条铁链,郑刚也召集了一干人等去瞧瞧苏珏那边的热闹。 一群人很快围在了广场上,此时的苏珏正悠悠淡然地吃起了干果。 见沈爷回来,周围又多了许多人,苏珏自然也是心中明了。 这些人对他多有陌生和不服,方才和郑刚寒暄时他便看得出来。 “沈爷,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见苏珏如此纤瘦文弱,围着的人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他就是先生亲自教导出来的天人?” “看着也太单薄了些。” “那日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们以后听命于他,我看他好像没那么靠谱。” “我觉得也是,别驯服不了那个怪物,把自己搭上,到时候先生再怪罪咱们。” “就是。” 众人的议论,郑刚听得一清二楚,但他没有出声制止,因为在他看来,他的这些手下说的是实话。 这边,因为那孩童还在昏睡,沈爷一切做的毫不费力,他从怀里掏出装着醒神药汁的瓷瓶放在那孩子的鼻下,很快他就清醒过来。 见一切准备妥当,苏珏腰间别好匕首,手里握着鞭子,施施然朝那孩子走去。 “沈爷,我还需要一块熟肉。” 停在那孩子面前,苏珏又对沈爷提了要求,沈爷自是有求必应给他拿了一整一只烧鸡。 所有人敛声屏气地看着苏珏蹲在那孩子的跟前,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意。 苏珏此时心里所想的是要将这个孩子训练成一把趁手的兵器。 他身边到底缺个会武功的,这孩子究竟能不能用,还早,不急着定论。 不过他看得出来,这孩子是一把刀,一把没有主人的刀,血迹斑斑与其他刀无异。 就算日后心智不全又如何,听话就行。 所有人都很好奇苏珏会如何打磨这把刀。 …… 一连数日,许攸都会扣响十二楼的门,但每次都见不到苏珏的影儿,就连苏珏口中说的那个季大夫,他也不得而见。 这日晌午时分,许攸再次来到十二楼,没等他上前扣门问询,一队人马正往此处而来。 许攸定睛一看,飘扬的旗子上是冀州的标志。 他心里反复思量,王爷派人到临江做什么? 难道和他一样,是来寻人的? “吁……” 只是片刻,那队人马便停在了十二楼的门前。 而领头之人正是陆羽,他一下马就看见了门前站着的许攸。 “许大夫,您也在这,之前您说要来临江寻人,不知可寻到了?” “劳陆大人还念着,许某还未曾寻到。” 许攸叹了口气,这次临江之行,莫说那位季大夫,就连苏先生他也没见到。 “不知陆大人此行到十二楼又有何公务呢?” 许攸话题一转,问询起陆羽的目的来。 他们早就熟稔,这些话不过家常而已。 “我奉王爷与世子之命来拜谢苏先生。” 陆羽边说边理了理衣冠,许攸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十几车的礼物,手笔不小。 “是这样,事情还真巧,许某要寻的人也在十二楼,不若我们同行?” 许攸发出邀请,他已经在十二楼来往了多日,依旧无所收获,今日也是赶巧,冀州来人拜谢,他何不乘此东风为座上宾,也好寻人。 “自是可以。”陆羽欣然应允,语毕,他上前扣响门环,待有人出来时又递上印着冀州纹样的拜贴。 “几位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禀报先生。” 见来人是冀州王府之人,出来接待的人不敢怠慢,立时去禀报青莲先生。 彼时,青莲先生正于苏珏的露落园里围炉煮茶,茶还未,她自顾自地摆棋对弈。 青莲先生握住棋盒白子,指腹摩擦,本是她为苏珏寻来的暖玉仔细打磨,入手犹觉冰凉。 视线静落棋局,神情专注,仔细琢磨。 “咯吱——” 门被推开,夹杂着零星的风声,却无半点清风涌入,很快掩上,她唇角微扬。 果不其然,片刻后一道灰色身影映入眼帘,随手白色棋子落于局中。 “先生,冀州王府派人来了,说是拜谢。” 青莲先生抬眸看了一眼前来回禀的人,心神通透,“知道了,我马上去见客,你们也抓紧,别怠慢了贵客。” “是,先生,我们有分寸。” “那就是,先下去吧。” “是!” 待那人走后,一黑子又落于棋盘一隅,落子清脆。 本是相当局势,却被一子扭转。 等了多时,果然来了。 …… 风雨依旧未停,落在苏珏的眼睫上,倏而结成白色的冰晶,更添了些许文弱。 本来昏睡着的孩童跪着匍匐在雪地上,虽冻的瑟瑟发抖,但仍旧浑身戒备。 在众人的注视下,苏珏从烧鸡上撕下一整个鸡腿, “想吃鸡腿吗,站起来,走过来就给你吃。” 肉的香气一下子激起那孩子骨子里的兽性,他挣动着铁链想扑上来抢夺苏珏手里的鸡腿。 然而苏珏却是退后一步,并不让那孩子得手,口中重复着刚才的那句话。 “想吃鸡腿吗,站起来,走过来就给你吃。” 可口的“猎物”就在眼前,却不能轻易得手,眼前的“东西”还在不断聒噪,那孩子不由得目露凶光。 苏珏时刻注意着男孩的一举一动,他看出那孩子迫切地想吃到鸡腿,可那是有条件的。 “我再说一次,想吃鸡腿就站起来。” 话音再落,男孩歪了歪头,他似乎听得懂苏珏的话。 见此情景,苏珏又退后一步,鸡腿也就离男孩又远了一步。 那孩子被肉香激的越发心急,面目逐渐狰狞起来,他四肢着地,是准备捕猎的架势。 沈爷护在一旁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万一这孩子发起狂来,还真无法预料会是怎样的光景。 郑刚等人也是伸长脖子看苏珏和那孩子的动作,皆是不解其意。 “你是能听懂我说的话的,只要你站起来,整个烧鸡都是你的!” 苏珏的声音变得冰冷严厉,同时握紧了手里的鞭子。 “嗬——” 男孩似是失去了耐心,他后腿发力,准备发起一击,苏珏自是注意到男孩的动作,他手里的鞭子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地落到男孩的身上。 “嗬——” 男孩吃痛,想扑上去撕咬苏珏,却因为四肢都被铁链束缚着,只能无力的嘶吼。 “站起来!” 苏珏丝毫不惧男孩的狰狞可怖,手里的鞭子一次又一次抽打在男孩的身上。 “啊啊啊——” 男孩终是被激怒,多年在野外生存的能力让他潜力一瞬间爆发,他手上一个用力,竟生生挣开铁链的束缚,直冲苏珏而来。 沈爷眼疾手快刚要挡在苏珏身前,却不想苏珏动作更快,腰间的匕首出鞘,也直奔那男孩而去。 “妈的!” 郑刚惊呼暗骂一声,已经准备好上前营救。 这天人公子可别真的交代在这里吧! 第55章 锻刀(二) “公子小心!” 沈爷动作迅速, 挡在苏珏身前,腰间的佩剑已经出鞘,郑刚更是上前一步准备将苏珏带离。 然而在众人惊呼之后, 却见苏珏动作干净利落,男孩竟被他踢倒在地,匕首插在男孩的肩膀上, 看样子已经深深地插入地面。 “呜呜——” 男孩吃痛, 不断地挣扎, 想要挣脱这束缚。 如此一来, 想要上前帮忙的沈爷和郑刚等人同时止了动作,他们都想看看苏珏还有什么花样。 “你不乖哦。”苏珏面带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男孩对他束手无策, 气急败坏的张牙舞爪。 就像不被驯服的野兽幼崽。 见此, 苏珏心情大好,他反手抽出沈爷的佩剑,男孩的指甲被他齐齐斩断,无论男孩如何动作, 也如同失了利爪的猛虎。 “我的耐心也很有限,你要听话, 站起来。” 男孩躺在地上, 直直地盯着苏珏看, 眼里的一丝迷茫开始转变为凶狠。 他在野外生活多年, 很少被其他野兽欺负, 如今被人如此对待, 心里起了好胜之意。 于是在苏珏的注视下, 男孩用手摸索着匕首想将其拔出, 手脚也在不停地踢打。 见男孩还不屈服, 苏珏趁热打铁,长鞭缠在男孩的脖颈,猛一使劲儿,他就将男孩拽了起来。 匕首被大力带离地面,鲜血喷涌而出,溅到苏珏如玉的脸上,他浑不在意,继续用力拖拽。 “我说,站起来,像人一样站起来!” 苏珏的这一动作竟吓了郑刚他们一跳,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此人看着纤瘦文弱,实则却是出手狠辣。 长鞭缠在男孩的脖颈上,男孩脸被憋的通红,双手握住鞭子想得到一时的呼吸,苏珏岂会如他所愿,手上的力度逐渐加大,两人都较着劲儿。 此时,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目不转睛地盯着苏珏的一举一动。 随着时间的流逝,男孩脸色由红变得青紫。 他渐渐地使不上力气,身体不由自主地滑落,却还是握住鞭子不肯撒手,看向苏珏的眼神也多了一丝恐惧。 苏珏俯身拾起地上的匕首,再次插入男孩的肩膀。 刀身没入骨肉肌理,鲜血又一次涌去,苏珏却是一派的云淡风轻,连表情都没变,淡淡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男孩。 “呜呜呜……呜呜……” 这一次男孩不再挣扎,他看向苏珏眼神里多了祈求,口里只能发出呜呜的痛呼声。 “你,怕我?”苏珏俯下身,轻声问着,可落在郑刚等人的眼里却像是阎罗索命的咒语。 可怕,太可怕。 就连沈爷也是一身冷汗,雁门关之行竟让公子多了几分阴冷狠绝。 在苏珏的注视下,男孩不住地点头。 果然,他是能听懂人话的。 于是,苏珏撤下长鞭的束缚,匕首也被他拔出,他摸了摸男孩的头,尽管男孩还在瑟瑟发抖。 “乖,上了药就不疼了。” 苏珏从怀里掏出一瓶止血的药粉,轻柔地撒在男孩的伤处,语气也是温柔至极。 “我再问你,想吃鸡腿吗?” 男孩再次点头。 “那你就站起来,站起来,整只鸡都是你的。”苏珏指了指被遗忘在地上的烧鸡,手里还握着方才伤了男孩的匕首。 男孩盯着烧鸡咽了咽口水,山里天寒地冻,他腹中早就空空如也,自是想吃那烧鸡。 再加上对苏珏的恐惧,他不得不尝试着用四肢站起。 因为长年在山里奔跑跳跃,男孩几乎丧失了自己身为人类的本能,他尝试了很多次,都没能站起。 他跌坐在地上,抬头透过长长的毛发去看苏珏的表情,生怕眼前之人再次对他下手。 看出男孩对他的恐惧,苏珏走上前抓住他的手,并示意男孩借力尝试。 “你靠着我,看能不能站起来。” 闻言,男孩先是歪了歪头,似乎不太相信苏珏的好心。 过了一会儿,男孩见苏珏笑意温和,不由得胆子大了些,他紧紧握住苏珏的手再次尝试。 这次有了依靠,男孩一用力,双腿稳稳地站了起来。 这惹得众人惊喜不已。 神了,真神了! 苏珏没有在意郑刚等人的反应,他将手拿开,示意男孩往前走上几步。 没了支撑,男孩摇摇晃晃,跌跌撞撞。 一步,两步,三步,男孩迈出的每一步都无比艰辛。 苏珏见目的达到,嘴角勾起满意的笑,然后悠然回首,毫不在意地嗅了嗅身上的血腥味,却不自觉的皱起眉头。 “沈爷,把这个孩子送到我屋里,烧一大锅水,还有,我今晚要吃鸡!” 说完,苏珏扔下众人独自往屋中走去,也不管众人是何说辞表现。 “怎么样,郑刚,你可服气了?”沈爷眼角眉梢都带着骄傲得意,他替男孩解了铁链,带着男孩往屋里走,临走时还不忘问一问郑刚。 郑刚心服口服,无言以对,只是领着一干人等回去继续处理野味。 …… 是夜,长安一片寂静。 因为楚云轩的旨意,楚越的父亲在自己的府邸后寻了处僻静的小院给楚越静心。 到底是郡主的住所,一时无人怠慢。 虽然日子清静,楚越却踏实不下来,中贵人灵均到底会不会替她告诉白雪。 府里更声起落,越发衬的夜色宁静。 楚越刚要收拾睡下,有清爽的夜风吹来,悬在窗上的玉饰发出琳琅清脆之声。 她没有在意,耳上的玉坠刚刚取下,窗外却突然响起一阵响动。 “是谁?”楚越拢好衣衫袖中藏好匕首才起身推门查看,却见一人披着黑色的大氅,眉目都笼罩在斗笠之下。 楚越心里咯噔一下,衣袖里的匕首几尽出鞘。 “楚越,是我。” 那人轻轻出声,一抬首,正是漏夜而来的白雪。 “白雪!”楚越激动地握住白雪的双手,一把将她带进屋内。 “中贵人那日告诉你想见我,我求了穆羽将军和张小姐,今夜是她们带我过来的。” 一入屋中,白雪便褪了斗笠,然后言简意赅地同楚越说清今夜的情形。 “穆羽将军和张小姐?”黑暗中,楚越面露不解。 “楚越,你不知道?”白雪同样不解,楚越竟是完全不知情吗? “什么?” “你以为长乐宫的凉亭怎么塌的,锦鲤又是怎么死的,是她们帮了你啊!” 白雪将事情和盘托出,这可令楚越震惊万分。 为了摆脱和亲的命运,她在自己身上用了刺身,又日日敷粉,就为了引来乌鸦。 她以为长乐宫后来发生的事都是巧合,是冥冥之中上天在帮她。 “穆羽将军,张小姐……”楚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只有默默的感激。 “对了,白雪,和亲真的是你自愿的吗?” 缓缓找回思绪,楚越问出了心里一直存在的疑问。 “当然是自愿的,穆羽将军给了我假死药,等过了几年,我就能假死脱身过逍遥日子,到时你尽可来找我。” 对于楚越的疑问,白雪并无藏私,她确实是自愿,名垂青史的事她为何不愿? 一听白雪确为自愿,她又安排好了后路,楚越这才放下心来,语气也轻快了不少。 “好啊,到时我定去投奔于你,你可得好好招待我啊!” 说完,楚越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交到白雪手中。 “放心,我肯定好好招待你!”白雪明白楚越的心意,很自然地收下了那枚玉佩,同时也卸下了自己头上的银簪。 这是她们互相之间的信物,无论日后天涯海角,只有相见,便是知己。 伴着月色氤氲,二人聊了许久,直到银月西沉,白雪看了看窗外的光景,不舍的开口,“楚越,时间不早了,我不能久留,你一定要保重。” “白雪,你也要保重。” 知道白雪不能等到天亮再离开,楚越纵有万般不舍,也只能送她出去。 此一别,谁也不知何日再相见。 白雪戴好斗笠,一如来时,走的也是悄无声息。 楚越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自然也看见角门处接应白雪的穆羽和张禾瑶。 她对着二人点头致意,二人同样对她颌首示意。 待三人不见踪迹,楚越才依依不舍地隐入门扉,然后等待黎明的到来。 …… 又过了几日,等郑刚等人再见苏珏时,男孩竟真的被苏珏驯化。 给吃就吃,让他站着就站着,也开始听得懂话。 每当苏珏和其他人说话时,他偶尔会露出迷茫,大概也是能懂得一二。 只是这孩子从不开口,总是跟寒冰死水一样,冰冷且漠然。 当日苏珏给男孩洗了澡,剃了多余的毛发,又给男孩换了新衣上了伤药,一番收拾之下,苏珏发现了男孩身上残缺不全的狼牙项链。 于是他便让沈爷去查一查男孩的身世。 没过几日,这孩子身份也出来了,“公子,他脖子上的项链是鲜卑特有的。” 彼时苏珏正在摆弄些梅花,沈爷就来禀了这么一段。 “继续。”苏珏看了眼那孩子,又看了看瓶里的梅花,神情专注。 “这孩子大约是上次两国战争某位鲜卑士兵的后代。” “也是可怜。”苏珏唏嘘不已,然后将自己手里的梅花递给了那孩子, “公子,这孩子毕竟不是我族……” 话还未落,沈爷看着苏珏笑着指指那小孩,孩子一手捏着花,眼神里依旧迷惑。 “沈爷,他只是个孩子,没有什么其心必异。” “公子,我知道,您将他看做一把刀,但这孩子野性未消,也不懂是非善恶,驾驭不好很容易伤人伤己。” 苏珏嗤笑一声,不以为意,“沈爷,啰嗦。” 于是沈爷也止了话头,抖抖袖袍,饶有兴味看着那男孩。 过了半晌,沈爷又接了一句,“公子,前几日冀州派人来了。” “是世子亲自来的吗?”苏珏又扔给那男孩不少干果。 “不是,是世子身边的陆羽大人,他还带了一位叫许攸的大夫。” “许大夫?他果然是来了。” 听到许攸的名字,苏珏不可置否的挑了挑眉,不知他可见到了季大夫。 至于李书珩,他倒是不急。 他相信总有一日,李书珩会亲自来见他。 “对了,沈爷,郑刚现在何处?” “公子找他有事?” “无事。”苏珏捻了干果放入口中,无事就不能找他吗? 第56章 春风错 “沈爷, 去叫郑刚过来,我有话同他讲。” 苏珏朝一旁兀自玩耍的男孩温柔一笑,那男孩也回以他一个不甚熟练的微笑。 沈爷将一切尽收眼底, 心里忍不住称奇。 他确实没想到苏珏真能将狼人驯化。 眼见男孩有了人模样,却不会说话,只得公子精心耐心地去教。 至于武艺, 自有他呢。 见沈爷怔愣一时, 苏珏开口唤他, “沈爷?” “公子, 郑刚在外面等着呢,他早上钓了一尾江鲫,兴致勃勃地给公子炖了鱼汤, 说是味道鲜美, 滋补身体。” 沈爷回过神来说道。 “让他进来吧。”苏珏将瓶中的梅花插好,准备洗手烹茶。 “郑刚,公子唤你进来。” 得了苏珏的话,沈爷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郑刚端着鱼汤进来时眼神不自觉地看向一旁吃着干果的男孩。 与当日抓住他时的野人模样大不相同, 眼角眉梢间可以看出是个很清秀的男孩。 举动也有了人的样子。 甚至苏珏都没用锁链锁着他。 “公子,为何不锁着他, 万一……” 剩下的半句话郑刚没问出口, 尽数吞入了喉咙, 他恭敬地将鱼汤放在苏珏面前, 言语形容都比那日恭敬了许多。 苏珏放了茶盏, 素手拿火钳拨了拨盆里的炭火, 只是淡淡解释了句, “用不着, 他现在不是小狼人了。” 苏珏顿了顿, 他似乎有些恍神,然后继续道,“我记得进山时看到了一条大江,江面宽广,汹涌澎湃,晌午后我想去江上看一看,顺便钓钓鱼。” “行,我一会儿就叫他们去准备。” “嗯。” 郑刚看了看慢条斯理喝汤的苏珏,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我很好奇,您是如何将他驯服的。” 苏珏将鱼汤喝完,方才从容开口,眼神里满是自信,“没什么,巴甫洛夫的狗。” “什么?什么狗?”郑刚和沈爷都不知苏珏说的是什么意思。 “习惯,习惯而已,我不过是通过反复的刺激和训练,让他,因为不论是人还是动物,只要进行,他们的行为皆能被重塑和改变。” 茶已煮沸,苏珏才意识到这个时代的人不知何为巴甫洛夫的狗,算是他一时失言了。 “原来如此。” 经过苏珏一番较为浅显的解释,郑刚和沈爷皆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西风吹不过,金樽满华亭。 虽说那日陆羽替王爷和世子来十二楼拜谢,但他压根没见到苏先生的人影,前来接待他的是十二楼的主人,青莲先生。 在见到这位青莲先生的第一眼,陆羽便觉得她与苏先生的样貌有几分相像,就连举手投足的气质也教人恍惚。 临走之时许大夫并未随他返回冀州,反而是在十二楼住下了。 这天是季大夫六十五岁生辰,季大夫不甚在意什么高寿不高寿,但架不住青莲先生等人替他张罗摆宴庆祝,就连客居的那位许大夫也递上拜帖来相贺。 药堂中,季大夫刚刚和青莲先生坐定,此刻十二楼众人皆在,大家便坐下闲谈起来。 少顷,有仆从进来通报,说是许攸前来拜寿,青莲先生连忙吩咐将人请进来。 很快,许攸被人引着出现在堂屋内,看到青莲先生等人在也不显得慌张惊讶,他含笑上前见礼。 倒是季大夫认真打量了许攸一番,年纪比苏珏大了一轮,容貌算不上出挑,却让人觉得舒服。 只站在那,便是朗朗青竹。 一身青衣温和有礼,言谈举止间的气度与一位姓许的故人似曾相识。 正巧,眼前之人也是姓许。 一番客套之后,许攸也坐了下来,还未说话,季大夫就开口道:“听先生说,你也是大夫,此次来十二楼是来找我们小苏珏和一位素未谋面的故人的?” 许攸听到“故人”二字心中微微一惊,不过面上并没有显露什么,笑着回了一句道:“正是,不想苏先生有事不在,故人也未找到。” 许攸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打量着季大夫,和他祖父一般的年纪, 下一刻,前来布菜的福婶接话道:“素未谋面故人,那如何能找到?” “只要有缘,自是可以。”许攸带着笑意回道。 “听那臭小子说,小友医术了得,不知小友师从何人?” “许某师从祖父,家中世代行医,只是家中人丁凋敝,如今许某乃是孤身一人。” “难为小友了。”季大夫不禁感叹,他那位故人也不知是生是死,记得最后一次分别时,他已经做了祖父。 如今看见同样姓许的许攸,季大夫难免勾起往事牵连。 “世事无常,也莫说难为或不难为,祖父一生清白,临终前只有一事牵挂在心。” 见季大夫已经起了动容,许攸循序渐进,慢慢将话题深入。 果然,听到许攸如此说,季大夫连忙追问下去,“冒昧地问小友一句,你的祖父有何心愿未了?” “祖父说,他有一位至交故人,他们二人共同研究编写了一本医书,岂料医书未成,那位故人不见了踪影,所以医书只写了一半,祖父心心念念的便是再见故人,然后一起完成那本医书,只可惜祖父没有等到这一天。” 再次提及过往身世,许攸努力抑制心中的激荡,饶是如此,他还是声音颤抖。 同样声音颤抖的还有季大夫,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急切,那是青莲先生等人从未见过的。 季大夫震惊的目光死死落在许攸身上。 半晌,众人才听到一个努力克制着情绪的声音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颤音:“小友,你祖父可是许巍!” 季大夫一脸期冀地看着许攸的嘴一张一合,他希望许攸说出的答案不会让他失望。 “祖父正是许巍。” 许攸没有让季大夫的希冀落空。 果然,果真! 季大夫猛地站起身来,手边的茶杯被他碰落,哐当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却一点也没有反应,只是踉跄的起身去书架上找寻着什么。 青莲先生见此情形,默默地招呼其他人先行离开,药堂里便只剩下许攸和季大夫。 堂中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中, 在听到许攸回答的那一刻,季大夫只觉得耳边一片茫然,什么都听不见,无数过往回忆无比清晰的出现在脑海里。 如梅雨时节连绵不断的雨水,淅淅沥沥,不曾断绝。 许巍,他此生的至交好友,师出同门,他们的医术不相上下。 自打他认识许巍时,他便是沉稳的,倒是他性格不拘,没少在师傅跟前惹祸,每次替他善后的都是许巍。 后来,他们一同进了太医院,成了达官贵人们妙手回春的御医国手。 因为见识日益增进,二人约定一同编写一本旷世的医书。 然而事情并无十分圆满,二人性格不同,际遇也大不相同。 他性格活泼不拘,倒是在镐京吃得开,尤其是受河洛公主,也就是青莲先生的赏识。 他这一生很少佩服什么人,青莲先生是第一个,许巍是一另一个。 就连建安帝也入不了他的眼。 话说回来,许巍因为太过沉稳的性格在太医院颇受排挤,后来干脆辞官回乡,他再三挽留,许巍也还是回去了。 之后他们经常书信往来,偶尔他也会去冀州看一看这位好友。 离了官场,许巍在冀州的日子过得舒心了不少,他开了一家医馆,娶妻成家,一年后就有了女儿。 而他呢,依旧在太医院沉浮。 再后来的十几年之后,青莲先生出了事,他也跟着先生出了宫廷,最后一次和许巍联络,他已经做了祖父。 之后的之后,便是再无消息。 如今许巍的外孙好端端地出现在他面前,季大夫自是激动。 他没想到,许巍竟已经不在人世。 在书架上寻了一会儿,季大夫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正是他后来所写的那本医书的另一半。 此刻,季大夫像捧着什么珍宝般的虔诚,他将医书交给许攸,许攸也难掩激动地翻开看了看,和他手上的医书内容正能合成一本。 “季大夫,您看,这是我祖父留给我的,和您手里的恰能合成一本。” 许攸从怀里掏出一直珍藏的医书,二人将两本医书放在一起,都是心绪万千。 时隔多年,这既是医书的合而为一,也是两个挚友灵魂的重逢。 …… 风声朦胧婉约,揉碎世人的喜怒哀乐,消散在之中。 楚越立在小院的门前,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小丫鬟们嬉笑的声音。 她默了片刻,又走回房中。 这几日小院越发清静,送来的饭食也越来越简单,无非馒头米粥,再加上一小碟炒青菜。 对于楚越来说,吃食都是果腹的,况且她儿时吃的还不如这些。 回到房中,她本想补上一觉,却又怕再起梦境,梦里总有人同她说话。 那人长着和她一样的面容,她还说她可以帮她。 每一次梦醒,楚越都心有戚戚,不知自己是得了什么臆病。 帮她,如何帮?为何要帮? 细细想想,楚越又多添了几分恐惧,莫不是谎言成真,她真的身负不祥? 楚越不清楚,也很害怕。 …… 中午吃了饭食,在郑刚的张罗下,一艘画舫入了江水。 此时风浅,船行自然是慢的。 苏珏裹着狐裘打开了舱门,“沈爷,走,去外面看看。” “好啊。” 二人出了船舱,郑刚正站在甲板上钓鱼,动也不动,很是专注。 郑刚从前也是受过训练,这耐性也可见一斑。 苏珏也不打扰,接了鱼竿缠饵投江,与郑刚隔了数尺,也稳稳投竿。 “钓鱼需静,不知郑大哥可耐得住?” “公子,那是自然。” 郑刚抬头,看了看苏珏,然后笑笑了笑,笑那容很有生命力和感染力。 苏珏回笑点头示意。 至于沈爷,他拎着酒壶向郑刚和苏珏虚抬了抬做了应答,然后自顾靠在一旁舒服的抿酒。 这酒是先生亲手给他酿下的,入口甘之如饴。 一时间,三人谁也没开口。 春日和煦,江风轻浅。 江水自船底划开,并拖出长长的波纹,加上迎面微湿的江流气息,整个人骨头都带着犯懒了起来。 颇有种消磨时光,诸事无忧的平和感,委实难得。 “郑大哥,不知你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水底下的鱼儿已经咬钩,苏珏会心一笑,然后回头对着郑刚问了这么一句。 郑刚虽未立马答话,但手里的鱼竿微微晃动,怕是也钩住了一条大鱼。 他迅速抽回鱼竿,本以为是条大鱼,却钓了个空。 于是郑刚收了鱼竿和鱼线,然后反问苏珏,“公子觉得我之前是做什么的?” 第57章 时空交换 燕草如碧丝, 秦桑低绿枝。 那日在江上钓鱼,他们收获颇丰,苏珏回去时给那孩子取了个名字, 就随他姓苏,单名一个元字。 取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意, 旨在他将重获新生。 并且经过和郑刚的一番交谈, 苏珏知晓了山里的这些兄弟基本都是当年北燕王位浮沉下的可怜人。 剩下的, 也都是被逼无奈的普通百姓, 没法子才上山来讨个活路的。 据郑刚所说,他早年间是个屠户,日子虽算不上富足, 但也是小有余钱。 可好景不长, 北燕动乱,他被抓了壮丁,家里钱粮也充了军费,他在军队一呆就是三年, 敌人杀了不少,按理说等回朝时高低能得个小官做做。 奈何他没那个好运气, 被人顶了功劳不说, 还让人发配到边塞服苦役。 边塞苦寒, 他人微言轻, 吃了不知多少苦, 和他一样的, 还有许多人。 数九寒天, 得了寒症也无人看顾, 说到底就是等死。 若不是先生救下他们, 他们早就埋骨边塞了。 后来,他们逃了苦役,又上了山,做了逍遥自在的守山人。 因为先生的照拂,这山上来了越来越多的凄苦之人,他们一同守着这山,偶尔出去替先生做事,没有不真心拜服先生。 听完郑刚的述说,苏珏心里沉甸甸地压着一块大石头。 王朝还算安稳时尚有苦命人,若是生逢乱世,只会是更加难过。 “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临回去时,苏珏对着江面吟了此诗,沈爷默默地铺好笔墨记下他方才所说。 郑刚大约也是听懂了,看向苏珏的眼神越发崇拜。 山里日子一日一日的过着,苏珏又心血来潮地替他们所在的山峦起了个名字。 浮玉山。 郑刚等人欣然接受,立马去刻了个浮玉山的木匾,兴致勃勃地挂了起来。 今晨,郑刚让人煮了馄饨,苏元显然是喜欢的。 因着苏珏连日来的调教,他已经不再抢食,给多少,吃多少。 至于苏珏怎么看出来苏元喜欢馄饨的,那是因为他吃完下意识又看了苏珏一眼。 十分简单的动作,苏珏了然一笑,让沈爷又给苏元加了小半碗。 贪多无益,苏珏向来是极有分寸的。 吃过早饭,苏珏打算让沈爷带着苏元去后山历练。 山里寒冷难耐冬天渐渐过去,如今已是开春,融雪早化。 梅花开得渐渐少了,只是几日的功夫,从迎春花到桃花,浮玉山之上也热闹了起来。 不过苏元总静静的跟在苏珏身后,再多热闹,也未曾看进眼底。 是以,今早饭毕,苏珏依旧读书下棋,沈爷则是带着苏元去了后山。 他放了百十只鸽子让苏元去抓,却只给他一柱香的时间。 于沈爷而言,苏元只是他手里受训的棋子,而公子需要一个侍卫。 这孩子又资质不错,仅此而已。 他会替公子将这把刀磨的锋利些。 苏元看着那些乱飞的鸽子先是歪了歪头,然后双手双脚同时触地,做的是野兽狩猎的准备。 见此,沈爷毫不犹豫地对他扬鞭,鞭子正是那日公子驯服他所用的鞭子。 他现在是人,不是野兽。 苏元吃痛,一脸疑惑地看着沈爷。 “苏元,站起来,飞身去抓!”沈爷疾言厉色,苏元眨了眨眼,似是听懂了。 之后立马站起身来,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乱飞的鸽子。 接下来,沈爷抱臂靠在岩石上静静看着。 一个把好刀需要的是耐性,坚韧,毅力,忠诚,还有足够的速度与力量。 苏元还小,还有时间去训练。 …… 春夜月明,暖风不绝。 冀州王府,李元胜立于玲珑凉亭之中,凉亭下的清泉鲤鱼游过,李元胜不时撒下鱼食,鱼儿争先恐后,激起的水花如残玉飞溅。 王妃武思言娉婷立于身后,手中捧着浅灰披风。 虽到了春日,毕竟风大,她刚想给丈夫披上,就听他问道,“明月还未回来吗?” “没有。”王妃武思言轻叹了口气,这孩子似是“变”了许多。 “混账!” 听到李明月还未回府,李元胜不由得怒喝一声,那水中的鲤鱼立马四散开来。 “王爷,何必与孩子置气。” 然而李元胜对王妃武思言的呼唤置之不理,可见气得不轻。 王妃武思言也不着急,缓和了语气又唤,“元胜,你也知道,孩子自有主张。” 李元胜身子一僵。 夫妻多年,若爱妻以这般语调呼唤全名,便是最后通牒了。 “思言,我又何尝不知。” 李元胜垮着一张威严俊美的铁面,无奈转过身来,“污名保身,我只是气他不爱惜自己的名声。” “是是是。”王妃武思言含笑上前,终于将披风披在了李元胜身上,“明月胡闹,待他回府,你好好训他就是了。” “但愿他能听进去吧。”李元胜软了语气,并握住了王妃武思言的手。 听了此言,王妃武思言如星子般明媚的双眸瞬间黯淡,她垂首轻叹,“这孩子聪慧,也执拗,怕是难啊。”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 此时风月此时情。 这一夜,楚越的房间里悄然来了一个“外来者”。 “0034号任务携带者“苏玉三号”,系统任务正在加载,请尽快进入剧情。” 时空隧道中不断响起时空管家催促的声音,苏玉被一股力量大力推动着前进。 苏玉再次穿过来的时候,她的宿主楚越正在睡梦之中。 她立在床前看着睡得不甚安稳的楚越,脑海里涌现的是三日后眼前之人惨死的画面。 她这个嘉成县主因为身负不祥,楚云轩下旨以神火替她驱邪,并为国祈福。 可怜不到双十年华的楚越被烈火活活烧死,死后只有那位林叔替她收敛了骨灰,大夫人偷偷给她立了个衣冠冢,并与林秋月葬在一处。 实在让人唏嘘。 看着对命运还无知无觉的楚越,苏玉的心中涌起一股名为哀痛的情绪。 在这个时代,楚越是可怜可悲的,她也试着奋斗反抗过,却仍旧被命运裹挟。 归根结底,是这个时代的狭隘封建和人心黑暗害死了她。 若楚越生在新元纪,定能幸福快乐。 苏玉吸了吸鼻子,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开口轻唤楚越的名字。 “楚越,你好啊!” “我是来帮你的。” 四周不断有声音响起,仿佛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侵入她的身躯。 只一瞬间,楚越从睡梦中惊醒,她看清了声音的来源,她的房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和她长相一般无二的女子。 正是她之前在梦中见过的面容。 “你,你是谁?为何和我长得一样?” 楚越摸出枕下的匕首,双手握住,一脸警惕地看着女子。 “楚越,我就是你,你是前世的我,我是后世的你。” 苏玉开口解释,楚越却仍是不肯相信。 “无论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来自四千年后的新元纪,你的生命还有三天就要走到尽头,我真的是来帮你的。” 时间不多,苏玉言简意赅,她不希冀楚越能理解多少,只希望她可以想明白离开…… “你说我三天后就会死?” 旁的楚越听的是云里雾里,但那人说她三天后会死,她不全信,却也害怕。 万一呢,万一她说的就是真的呢! 陛下生性凉薄多疑,又信奉鬼神和长生,她的不祥怕是已经成了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之而后快,陛下岂能安枕! 是以这人所说的话并非全然不可信。 可她说的,楚越又不愿意相信。 “你说你能帮我?”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楚越向苏玉抛出一连串的问题,苏玉却只回答了她一个,“我替你留在这个时代,你去新元纪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新元纪,那是什么?” 见苏玉越发靠近,楚越又往床里缩了缩,显然是不信苏玉。 任谁睡到半夜屋里多出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说着自己三天后会死的话,谁不怕啊! “你不用怕,我真的是好人!” 眼看楚越根本不相信自己,苏玉就差指天发誓,但她也知道让一个古人接受这些“天方夜谭”有些强人所难。 想到这里,苏玉不由得扶额苦笑。 她这次穿越好像不太顺利呢。 “我不信,万一你哄我呢,万一你将我杀了然后取代我呢?” 楚越将匕首对着苏玉。 “楚越,你现在相当于禁足,一个身负不祥的郡主有什么好让人替代的,替你去死吗?” 说了半天,楚越还是油盐不进,苏玉便反其道而行之,今天晚上她必须要完成这次穿越交换。 她要去找她的苏十三。 “你,你,为什么知道的这么多?” “不祥”二字戳中了楚越的软肋,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她结结巴巴地质问苏玉,同时心里泛起了嘀咕。 她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你信我,你去到我那个时代会过得很开心,不用仰人鼻息。而我替你留在这,是因为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苏玉软着语气说完这句话,眼里的温柔快要化作一池春水。 见此,楚越不由自主地去看苏玉的眼睛。 那里面一片干净赤诚,还氤氲着春水涟漪。 这不像会说谎人的眼睛。 所以,她要相信她吗? 第58章 有凤来仪 最终, 楚越选择相信了苏玉,因为苏玉用虚拟屏幕给她看了三天后的景象。 虽然时空管家对苏玉发出警告,但还是 楚越被自己烈火燃烧的惨状吓得脸色惨白, 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就连说话都带着颤抖。 “原来,原来, 我是被陛下下令烧死的……” “所以, 楚越, 你现在能相信我了吗?” “我相信, 我愿意去你说的新元纪!” 求生的本能让楚越抓住苏玉这个救命的稻草。 今夜古怪稀奇的事太多,她从不信到相信,也只是为了活下去。 “时空管家, 准备传送, 别忘了给楚越安排新元纪课程。” 苏玉话音一落,楚越就被带进了时空隧道。 快到楚越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踏上了新的时代。 当最后一丝光亮在屋中消失,苏玉便成功替代了楚越的身份。 穿越, 成功。 此时,时空管家的声音再次响起。 “苏玉三号, 记住, 不可妄图修改历史轨迹, 系统会收回你之前为苏玉四号激活的梦境系统。” “苏玉, 请选择历史人物身份, 并接受人物能力。” “时空管家, 我选择女将军。” 面对各种身份选项, 楚越果断选中女将军的身份。 不仅是为了自保, 更是为了更好的与苏珏重逢。 而她的当务之急是走出这方逼仄的天地。 …… 那日后山训练直到傍晚, 回去时正好赶上晚饭。 彼时,苏元握着木勺的手,有些颤抖。 不止如此,苏珏还看见了苏元手臂上的几处鞭痕。 但苏珏什么都没问。 沈爷则是告诉苏珏,苏元今日的表现不好,一只鸽子也没抓到。 听完沈爷的话,苏珏依旧平静的吃着饭,静作壁上观,偶尔笑着给苏元夹菜,似乎浑然不知情。 沈爷想想转瞬释然,公子需要一把刀,至于锻刀的过程,他并不关心。 所谓的恻隐之心,怕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于是饭后沈爷又一把拎过苏元,他送到了后山,顺便给他塞了一只烧鸡。 这是让他再去抓鸽子,若是抓不到,今夜不用回来。 为了防止苏元逃跑,沈爷将他栓在一棵大榕树下。 此次训练,沈爷特意为苏元示范了一次,然后他拍拍手掌,在一旁点起火堆看着苏元。 因为有了参照,苏元表现的比白日里灵活了许多,也不再作野兽状,只是还抓不到鸽子。 天色有些阴沉,夜里的山风凌冽起来,沈爷冷的搓了搓手指,揣进袖子里。 另一边,苏珏和郑刚一起制了些需要风干的菜品。 做完这个,苏珏又顺手去外面摘了些水仙花,没有海棠,水仙也是极好的。 放在房中香味清幽,算是风雅。 等苏珏回去的时候,郑刚居然还坐在他的门外守夜。 “郑大哥,你怎么在这?”苏珏有些吃惊。 却不想郑刚什么也没说,见苏珏回来立马起身去往自己的房间。 “郑大哥,以后不用这样,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安全的。” 苏珏一低头,端得是眉眼通透,郑刚这是在守夜,守的是他的安全。 “公子,您歇息吧。” 听到苏珏的话,郑刚停下脚步没正面应答苏珏,不过看样子大抵他是没听进去。 对此苏珏没再说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他又何必去过多的干涉。 二人各自回了房间,苏珏并未打算睡下,白日里编写的花名册还没写完,今夜怕是要熬上一熬了。 一进屋,苏珏先是重新燃了盆里的炭火,待屋里有了热气,他又将水仙好好打理了一番。 正经忙活了好一阵,苏珏的身体也暖和了过来,他在书案上添了一盏油灯摆了一盘糕点。 几番笔墨之上,是浮玉山所有人的名字。 其实,不必沈爷细说,苏珏也知道先生将他送上浮玉山的目的是什么。 她要山上的这些人成为他的后盾,坦白来说,就是给他一支私兵。至于怎么驯服调教,那就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当然,苏珏自是胸有成竹的。 苏元如此受训了两日,沈爷便不再去看着苏元。 在第三日太阳初升的时候,苏元自己回来了。 他浑身的衣服已经有些破烂,步履更是缓慢摇晃。 未干涸的鲜血从他苍白瘦小的指尖滴落,蜿蜒停在他脚下,空气里充斥着很浓重地血腥气。 苏珏和沈爷正在吃早饭,有一瞬间气氛凝滞,都看着苏元。 紧接着是几道黑影落下,砸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苏珏纹丝未动,还是吃着他面前的早饭 “哥……哥……” 苏珏险些握不住筷子,苏元嘴里竟然破天荒地说出了话来。 虽然只有两个字,咬字还很生艰难但却十分认真。 二人同时止了动作,眼神不错的看着苏元。 “哥……哥……” 苏元再次重复,又伸手指了指地上。 苏珏和沈爷的视线下移,是鸽子, 白色羽毛混合血肉,模糊成一团,身体扭曲错落,有些甚至可以看见内脏。 如此看来,这些鸽子是被苏元捏死的。 甚至仔细看去,里面还有绒毛稀疏的雏鸟。 苏珏不知道苏元下手直接捏死这些鸽子时可有半分恻隐。 大抵是没有的,否则此刻在他们面前的,看到的就不会是一团鲜血淋漓的鸽子尸体。 残忍,确实是残忍。 可你不杀人,别人却要杀你,倒也不算残忍。 苏珏并不打算去苛责苏元的残忍狠辣。 但他必须教会苏元分辨善恶。 一时,屋内没有人说话,透着诡异的安静。 半晌,苏元一步步走向苏珏,苏珏目光微动,却没有闪开。 “苏元乖,坐下吃饭。”苏珏的声音极其温柔, 闻言,苏元乖巧地坐了下来,然后苏珏用筷子一口一口地喂着苏元。 沈爷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然后起身去烧水。 一身的血腥冰冷,得好好洗洗。 …… 贞平初年三月,春色渐浓,却偏遇上了极严重的倒春寒,接连数日寒风凛冽,冻得人脊骨发凉。 连那刚抽出丝丝新绿的草木都僵在了风里,不见半分生机。 楚越在这方小院待了两日,吃穿倒是还好,就是没了时空管家同她时不时地说话,每天来送饭的丫鬟也不言语。 她一个人实在太闷。 不过得益于这个郡主的身份,楚越在第三日时给楚云轩上了一份加急的请安奏表,她有急事要觐见陛下。 楚云轩本在太和殿拜神祈福,过了今晚,嘉成郡主就要成为西楚盛世的一缕亡魂。 而当奏表送到楚云轩手里时,手里燃着的香烛竟然熄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楚云轩还是传召了楚越,他倒要看看,已经死到临头之时,这位嘉成郡主还能玩出什么把戏来。 受到楚云轩的传召,楚越立即收拾妥当,一身素白衣裳,额间的鬼车依旧红得刺目。 楚越一进太和殿就撩起裙摆,猛地跪下,把楚云轩惊了一瞬。 “楚越,你这是做什么?” “臣女无才无德,不贤不能,又身负不祥,实在难以担当郡主之位,臣女请陛下宣旨废除臣女嘉成郡主之名。”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决绝。 今日之楚越,已非昨日之楚越。 她是新元纪的苏玉,是少年苏十三的赵安乐。 楚越五体伏地,额贴地面:“况且鬼车不祥,唯有兵戈可化解,臣女愿身入军营,以报国恩,如此既可平流言蜚语,也能绝悠悠众口。” “楚越!” 楚云轩狠狠一拍桌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臣女知道,臣女从未如此清醒。” 楚越不卑不亢,不悲不喜:“臣女身如浮萍,幸得拜蒙国恩,以郡主之名享郡主供养,臣女自觉有愧,愿为西楚效力,为陛下分忧。” “楚越,别忘了你是女子。” 楚云轩从未想过楚越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寡人真是越听越糊涂,寡人有禁军和各位将军护国杀敌,西楚也有的是大好男儿,怎需你一介女流上阵,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 楚云轩面色不悦,“楚越,你到底是没将西楚千千万万好儿郎放在眼里,还是不把寡人放在眼里!” “臣女不敢,楚越俯得更低,愈发恭谨,“穆羽将军以女子之身统领千军,臣女也愿像穆羽将军一般建功立业,愿陛下成全!” “穆羽?你竟存了与她比肩的意思,楚越,你可知她是寡人纵横之术的一个例外,她可以,你不行,西楚不能再有一个女将军!” 楚越仰首,目光灼灼,是新元纪女子独有的意气风发。 “陛下,臣女是西楚宗室之女,难道不是比穆羽将军更好的表率吗?臣女愿做陛下手中的棋子或是长剑。” “今日楚越在此立誓,必不负天恩浩荡,臣女恳请陛下允准,以全臣女为国为陛下之忠心。” 说完这些,楚越在心里给了自己几个巴掌。 为了讨个活路,她也是拼了。 以后天高任鸟飞,谁给这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地多疑帝王做忠臣。 谁爱当谁当,她反正是不当! 楚越这边是天人交战,楚云轩那边本欲再次训斥,目光却忽然落在楚越面上。 只见她一双眸子熠熠如星,跃动着破晓的光亮。 这一瞬间楚云轩突然改了主意,死人有什么意思,亲手训练出一个女将军在天下人面前做一个听话的傀儡不是更有趣吗! 至于穆羽,无用之时自是可弃。 于是楚云轩语气变换,饶有兴致地看着楚越接下来的反应。 “好,楚越,寡人给你这个机会,明日你若是能活着走出太和殿的偏殿,寡人就如你所愿;若不能,你也只能自求多福。” “臣女愿意一试,臣女谢陛下恩典!” 一听楚云轩被自己说动,楚越立马俯身谢恩。 可她不知,今夜等着她的将是一场未知的危险。 第59章 太和纪事 风月依稀, 长安如旧。 得了楚云轩的松口,楚越被人推入太和殿的偏殿。 中贵人灵均拢着风毛上好的大氅立在有些凌冽的春风之中,自有宫人为他搬来一把檀木太师椅, 不让他受到一丝风寒。 他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的手炉温暖,怀里还揣着两份圣旨。 若明日一早楚越没有出来, 他就昭告天下嘉成郡主深明大义, 愿以自身姓名化解不祥的旨意;倘若楚越活着走出这个偏殿, 他便宣读嘉成郡主为国祈福, 随军历练的圣旨。 究竟是哪份圣旨,只看这位嘉成郡主的造化。 一进去偏殿,迎接楚越的就是一片黑暗, 楚越先是摸索着点起就近的灯火, 然后警惕地环顾四周。 这里虽是太和殿的偏殿,却冷清空旷,几乎没什么摆件,也没什么人。 烛火幽幽, 楚越试探性地向前走了几步。 至少现在没什么机关。 然而就在楚越走出第五步时,不知从哪里飞出了几只蝙蝠, 猛见到生人, 它们直往楚越身上扑。 若是换作其他, 怕是早就吓得惊声尖叫。 可楚越不是古代闺阁里的娇小姐, 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只见楚越迅速拔出穆羽将军送的匕首, 之后对着飞在她身旁的蝙蝠挥去。 匕首锋利异常, 刀刀毙命, 见血封喉。 只是片刻, 那几只蝙蝠就被楚越杀了个干净。 危机暂时解除, 楚越虽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楚云轩怎会轻易让她走出这里。 果然,还没等楚越歇息片刻,又是一群蝙蝠冲她而来。 “我就知道!” 楚越一边说着,一边手起刀落。 过了半晌,地上又是一堆蝙蝠的尸体。 她刚要喘口气,又是几只蝙蝠飞来。 楚越故技重施,手起刀落。 “但愿这是最后一批” 然而天不遂楚越的心愿,一批又一批的蝙蝠分次而来。 “没完了是吧!” 眼见已经是第十批蝙蝠飞来,楚越逐渐心生暴躁,再这样杀下去,她的体力迟早耗尽。 于是她咬咬牙,手中匕首挥舞不停,却也不忘快跑几步离开此处。 好在没有蝙蝠跟来。 “这位姑娘,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一道略带苍老的女声乍然在殿中响起。 “你又是谁?” 楚越同样小心翼翼警惕地问道,目光来回打量着面前突然出现的老妇。 “我是这里的洒扫的宫人。”老妇如此说道。 “只你一人吗?”楚越满心狐疑。 “虽然陛下常在太和殿,但偏殿很少有人来,所以负责洒扫的只有我一人。” 似是怕楚越不信,老妇接着解释起来 “别怕,姑娘,我不会伤害你的。” 老妇一脸温柔地安慰着楚越。 “就算是冷宫,也会有十几个宫人收拾洒扫,更何况是太和殿的偏殿。” 楚越冷静地说道。 她心里暗暗想着:事出反常必有古怪,诺大的宫殿怎么会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做活。 “呵呵,姑娘,进了这偏殿,还是乖乖听话吧。” 见楚越压根不信自己的话,老妇收起那副和蔼的面容,眼神更是一瞬间冰冷。 说完她便拉起楚越,准备把楚越强行拉入旁侧的房间中。 楚越使劲地挣扎着,试图挣脱老妇的魔爪。 然而,她没想到老妇力气如此之大,她一时竟无法挣脱的开。 她越挣扎,老妇抓的就越紧。 “你放手!” “陛下既然让你入了这偏殿,你的命也就不值钱了,乖乖地和我走吧。” 老妇本不是如此年纪,她今年也不过三十岁,是暗卫中不太显眼的一个。 今夜她得了陛下的旨意,要她今夜在太和殿的偏殿等一位姑娘。 当时楚云轩话里话外都在告诉她,不必手下留情。 陛下还承诺,此事她若做的好,明日她便是暗卫营新的首领。 她已在暗卫营中沉浮多年,资历是有,但职位却一直不上不下,十分尴尬。 她也想一步荣华,高人一等。 今晚是她可遇不可求的机会,这个丫头必须死! “谁说我的命不值钱!” 楚越怒气上涌,她抬腿一踢,老妇没防备,竟然被楚越踹翻在地。 “啊!痛死我了!你居然敢踹我?!小姑娘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老妇捂着肚子,大叫了一声。 “这位老人家,你还是省点力气吧,我可不像你那样没用。” “你!你……” 老妇气急败坏,她一个受过训练的暗卫竟然被一个毛头丫头暗算,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她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手里的匕首朝着楚越挥去。 然而,就在老妇即将划破楚越的脖颈时,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划破了她的喉咙……鲜血顺着脖颈流了下来。 老妇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楚越。 她怎么都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竟然有如此狠毒的一招 “噗嗤——” 楚越用匕首一下子捅进了老妇的心脏,然后用力拔了出来。 “砰!” 老妇身体倒在了地上,没了气息。眼睛却瞪的老大,死不瞑目。 她到死都没想明白,她怎么就栽在一个毛头丫头的手里。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楚云轩压根就没考虑过她会赢过楚越。 太和殿上那般决绝的人,怎会不想方设法,拼尽全力地赢。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况且对手还是一个不入流的暗卫。 所谓的承诺,不过是楚云轩控制她的把戏罢了。 谁会让一个死人成为统领呢。 楚越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也是吓的后怕。 自己还是第一次杀人…… “咳咳……咳咳……” 楚越趴在地上干呕了几声,生理性的害怕让她颤抖不止。 她不敢再动,也不能出去,只能紧紧握着匕首坐在地上。 就这样,楚越同一堆蝙蝠和老妇尸体度过了一夜。 等第二日中贵人灵均打开殿门看见的就是在尸体中坐着的楚越。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楚越素衣上只沾了几丝血迹,非但没有影响美感,反而更像是即将盛开的曼珠沙华。 突然射进的光线让楚越极其不适应,她揉了揉眼睛看向来人,语气竟然清亮无比,“中贵人,我赢了呢。” “那灵均在此恭喜郡主了。” 中贵人灵均露出一抹得体的笑意,然后从怀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其中一份旨意。 楚越安安静静跪在那里,听着中贵人灵均高声宣读出那道圣旨。 旨意宣读完,楚越深深俯首,谢过陛下隆恩,她有一种许久不曾有过的快意忽然浮上。 她不愿做笼中的鸟,外面广阔天地,自有她要的自由和良人。 十三,等我。 随军出城那日,穆羽将军也来送行,楚越这才得知当日穆羽将军送她的匕首的用意。 身为女子,唯有自强。 …… 苏珏离开十二楼不过半月,韩闻瑾的书信就送到了十二楼。 青莲先生只看了一眼落款,然后吩咐人将书信送到露落园去。 等苏珏回来时他自会去看。 这一日,和书信一同送来的还有雍州王宗政初策的礼物。 “真是有意思,前些日子冀州王和世子送了礼物,如今雍州王的礼物也送来了。” 听着下人的回禀,青莲先生不由得摇头失笑。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下人不懂青莲先生笑里的深意,却还是按照吩咐收好那些礼物,并准备好回礼。 …… 苏珏这些时日忙着规划训练浮玉山上的几百号人,又是编写花名册,又是分班测试,又是体能速度训练。 忙得不可开交。 今日苏珏带着郑刚下山采买,沈爷也就腾出更多的精力去收拾苏元这个小不省心的了。 因为三日前苏元做错了事,苏珏便关了他禁闭。 从来黑暗与孤独最是折磨人,苏元被关了三天,放他出来时他仍旧跟在苏珏身边,磕磕绊绊地叫着哥哥。 性子居然还活泼了些。 这让沈爷很是惊奇。 公子曾说,苏元比常人还坚韧执着。 如今看来,确实不假。 午饭后沈爷又带着苏元去了后山。 这次,他们不是来抓鸽子的,而是来斗长虫的。 那长虫虽不是,却也是经过郑刚他们调教过的,还保留了五分的野性。 沈爷知道苏元不怕这个,甚至还会心生亲切。 他是要苏元和长虫相斗,若苏元做不到,便会受到惩罚。 …… 日头逐渐西沉,苏珏和郑刚也采买归来。 因为东西不少,郑刚特意赶了一辆马车。 而出于对苏珏的爱护,在郑刚的再三劝说下,苏珏和那些货物一起上了马车。 一路上草长莺飞,二人也有说有笑,景色颇佳。 然而行至半路,郑刚嗅到了煞风景的味道。 林间声音微动,他们似乎被人跟踪了。 郑刚驾车的速度不由得加快了些。 如此,本在闭目养神的苏珏也觉察到不妥。 “郑大哥,怎么了?” “公子,没什么。”郑刚嘴上说着无事,眼神却在警惕地看着林间四周。 苏珏刚准备下马车看看究竟,他一拉开帘子,就看到路旁树上有几个人影。 “什么人!”郑刚大声喝道。 那几个人从树上一跃而下,朝着郑刚砍来。 郑刚反应迅速,他拿起刀朝着这几个蒙面人砍去。 “既到了此处,抓紧留下买命的钱,若是没钱,那就拿命来!” 这时苏珏也没坐以待毙,他抽出腰间的软剑也加入进来。 只是对方人数实在众多,又处处要下死手,看来下令之人是让他们速速结束,也根本不想给人留活路。 口口声声要劫财,实际却是要人性命。 苏珏心里冷笑一声,真是好生矛盾。 眼见对方人多势众,步步紧逼,郑刚大喊道,“公子,你快走!” 也就是这一分神,他的大臂被连连刺伤了好几道。 “郑大哥,这说的是什么话!苏珏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苏珏怎会抛下郑刚一人,他虽武艺不精,却也不能做那缩头的乌龟。 可对方人太多了,他们奋死拼搏也渐渐处于下风。 就在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突然前方几匹马奔来,几名高手同时出手,帮苏珏和郑刚快速解决了这批来追杀的人。 然而没等苏珏上前道谢,那几人又快速离去。 似乎只是路过,然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苏珏收了软剑盯着地上的尸体良久,都是寻常山匪的打扮,可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公子,咱们回去吧。” “好。” 二人刚要离开,郑刚眼尖地在地上发现了方才那几人打斗中不慎掉落的木牌。 他捡起木牌看了看,正面刻着字,不过他不大认得。 于是他将木牌交给苏珏。 “公子,你看,正面刻了字。” 苏珏接过木牌一看,果然,木牌的正面刻着一个“雍”字,他又翻到木牌背面,是“宗政”二字。 “原来是雍州王的人。” 拿着木牌,苏珏露出一个莫名的笑,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第60章 青山来朝 萧萧风雨夜, 不到天明。 宗政初策从梦中惊醒,自从宗政言澈离开后他一直浅眠。 风雨之时尤甚。 即便是梦,梦亦为噩梦。 既为噩梦, 就是是将这些年的担惊受怕,如履薄冰再重现一遍罢了。 以及他的孩儿是如何的无助凄寒。 “父亲,为何要送我去长安?” “父亲, 长安好冷, 宫墙好高, 我想回家!” “父亲, 我想文纯哥哥了……” “父亲,我要走了,你怎么不来看我……” 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入耳, 那时是一个雨夜。 梦里他又回到青州大军即将兵临镐京城下, 满城风雨欲来。 他为了延续宗政家族的荣耀,出卖了北燕,在西楚换取了一州之地。 同时,王座上的陛下也用一颗药丸剥夺了他的生气, 自此他失去了青年时的健康。 不过他是知足的,只要能延续荣耀, 能陪着言澈慢慢长大, 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多疑的陛下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的言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长安。 他不敢细想, 他的言澈那时该是多么无助害怕。 他的言澈到底做错了什么? “父亲……” “父亲……” 宗政初策困在梦中不得脱身, 可也只有此时, 他才能见到活生生的宗政初策。 在梦中, 他一人苦苦挣扎沉浮, 实在苦不堪言。 然而最终他还是挺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雨夜。 每次梦醒, 他心底的恨与日俱增,如果他要这样苟延残喘地活,他又怎能接受有些人过得肆意逍遥,尤其是他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 他们楚氏一族也要尝尝他所受的苦楚, 但还远远不够啊,他更要西楚倾覆,北燕重立。 窗外风雨未歇,宗政初策起身去案几边倒了一盏茶。 他从前不喜喝茶,但现在却很喜欢。 原因无他,只因那点苦涩在舌尖环伺的感觉能让他时刻保持清醒。 合该是一盏茶,一夜雨,一宿无眠。 直至更残漏尽,檐外的雨仍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春日多雨,本是好兆头,但过长的雨季便是所有百姓的噩梦。 春耕不济,一年的收成也就无望。 索性是睡不着的,宗政初策推开窗户,雨水被风裹挟着扫面而来。 真是冷啊。 风雨凄寒,人世薄凉,从来都是如此。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那些人事办得不错,待下次相见,不知又是何种光景了…… …… 春雨连绵,万物都被蒙在一层湿淋淋的青涩。 西楚王宫中一派歌舞升平,宫人却是一个个如履薄冰。 今春雨水过多,春耕不济,陛下心情。 他们日常侍奉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惹怒了陛下性命不保。 前几日楚云轩都在临仙台上祈福,只因四月,楚云轩才在宫中设宴。 承文将军过来的时候楚云轩微微抬眸,眼里闪过一丝狠戾的光,他遥遥举着酒盏,“承文来得好快,寡人定要你今夜不醉不归。” “陛下抬举了。”承文将军应得快,却不敢抬头。 “承文,起来。” 楚云轩走到城承文将军面前,亲自将他扶起,却用极小声地声音说道:“承文啊承文,寡人说过,西楚的江山社稷有什么差池,就要你第一个陪葬。” 承文将军大惊,面上却努力保持着镇定,“陛下抬爱,臣实实不敢承受!” 此时,一道惊雷倏然划过殿外的天际,正和应着殿内的歌舞升平。 ……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浮玉山春色更浓,无论是苏元还是苏珏的训练,都颇有成效。 虽然那日下山采买遇到不明来路的刺杀,但只有那一次。 之后下山,都是无事。 沈爷带回了十二楼的消息,一切都好,还有大家向苏珏的问候。 不过,沈爷没说韩闻瑾写信的事。 寒食过后便是清明,郑刚他们一大早就准备去祭拜。 他们已经没了家人,每年这个时节是他们正大光明思念亲人的日子。 郑刚眼神里透着悲痛,如果没看错,他眼底还有泪光。 苏珏也要了些白布条和黍稷梗。 沈爷是知道他是要祭谁的,他抱剑靠在树上,目光却是看着天空出神。 当年同他并肩过的伙伴怕是已经不在人世,北燕倾覆,他们怎会有活路。 多思无益,沈爷收好剑,准备去找苏珏。 他穿过树林,最终看到了空地上的火盆里堆着黍稷梗,还有几坛酒。 苏珏正将白布系在柳树上,已经系了很多,随风飘动。 莫名的透着无边的寂寥与空荡。 苏珏系的认真,并未觉察到沈爷的到来。 沈爷走近,什么话都没说,也跟着苏珏去系。 忽然有疾风起,白布从苏珏的指尖悄然飞走,然后落下,一切都悄无声息。 苏珏神色平静地将白布拾起,一点点拈干净上面的碎土枯枝,神情庄严肃穆,然后又认认真真的重新系上。 看着苏珏并指捋平白布,如同透过这布在看一个人。 沈爷本想张口,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说。 有些事,不是他该触碰的。 系完最后一条白布,苏珏静静地看了半晌,面容尽是怀念与哀痛。 他抬手抚上心口,怀中锦囊收敛的是赵安乐留给他最后的念想。 “安乐,又是风起时……” 沈爷站在苏珏的身后,公子口中的“安乐”,他是知晓的。 公子曾喜欢过赵安乐,在赵安乐死后,公子还抱着她的尸体举行了婚礼。 多少年的前尘旧事,沈爷依然记得。 他还记得,那年雪化春起时,他亲手葬了这位赵安乐姑娘的父母。 就在沈爷回忆发散之时,苏珏走到火盆后,跪了下来。 只见苏珏红着眼眶,默默倒酒,大氅边沾上了泥土,他也浑不在意。 “安乐,你能听到吗,我很想你……” 苏珏削瘦的手指拢起,捧着黍稷梗一点点烧进火盆里。 直到火盆里灰烬随风而熄,苏珏也一言未发。 又跪了半晌,说了些的话,苏珏便起身回去。 然而,苏珏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扑通”一声。 他转过身去,却见沈爷跪在了地上,双手扣额头,行的是肃穆大礼。 “也不知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从一同受训及至北燕国破,整整二十年,物是人非……” “当年随先生离宫,做的是假死之状,也不知你们看出来了没有。” “我们都是孤儿,身后无家人亲眷,唯有国可倚仗,如今北燕已亡,你们怕是都做了孤魂野鬼……” “我也是亡国之人,身无可依” “若有来生,希望你们家人圆满,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沈爷絮絮地说了很多,他敛眸倒酒,苏珏的视线落在那满目的白上, 其实白布很轻,但背后承载的东西很多很重,可以是个人的哀思,也可以承载一国的荣辱沉浮。 无论是什么,都压抑的近乎窒息。 良久,苏珏看沈爷居然擦拭了眼角,他转过头装作未曾看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苏珏无意窥探。 待沈爷起身,二人什么也没多说,一起并肩往回走去。 清明,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日子。 …… 冀州,王府,风雨如晦。 因为李明月的故意放纵,经常见不到他的人影。 是夜,李书珩伏案桌前,将李家需要做的事情一件一件罗列上去。 陛下的猜忌无法消除,若想不重蹈前朝王家的覆辙,他们必须做好万全之策。 陛下信奉长生,任人行事皆是不明,酷吏重刑之下天灾人祸不断,冀州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从前至今种种,无不是冲着他李家而来。 若不是鲜卑王子在北辰殿那一番说辞,他们未必能保全李明月。 他和父亲都知道,就是他们李家一味的顺从蹈矩,在陛下眼里他们也是心怀不轨。 既如此,何不未雨绸缪,早做决断。 明月啊,明月,污名保身,并不是上佳之选。 月光照射在李书珩的纸笔上,落下满桌子的银光。 银光之中,将“苏珏”二字照的极是明亮。 李书珩凝望着“苏珏”这个名字,思绪渐渐有些远了。 “主帅您扪心自问,当今陛下当真圣明仁德吗?冀州真的风平浪静安然无恙吗?” “天下从不是一人之天下,他楚云轩不也是乱臣贼子吗!” “这皇帝他做得,你和王爷就做不得吗?” “难道你们李家想让人赶尽杀绝吗?” 当日二人在雁门关军营的对话言犹在耳。 李书珩想着想着,竟没有注意到外边的动静。 直到李元胜推开房门,冷风吹了进来,李书珩才意识到,父亲和弟弟李明月站在门口。 “父亲……”李书珩起身正欲行礼,却才看清眼前的情形,弟弟正被父亲揪着耳朵,面上是少有的少年时的。 “父亲,还请高抬贵手。”李明月可怜巴巴地站在李元胜身侧,他方才刚刚回府就被父亲抓着过来,他也没想到。 李元胜全当没听见,道:“明月非说要来见你,我们父子是该好好聊一聊。” “父亲,我没有……” “闭嘴!” 见此情形,李书珩颇有些想笑,可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 他将父亲和弟弟引至席上,李元胜走过来,扫了桌上的纸笔一眼,李书珩也不避讳。 “明月,以后莫要污名保身了。” 李元胜忽的转过身凝视着李明月的眼睛。 李明月的眼睛从来是明亮清澈,带着笑意的。 可是这双眼,如今却多了些历经世事的沧桑。 听得父亲如此郑重的话语,李明月双膝跪地,重重叩头,行的是大礼,“父亲,孩儿明白了……” …… 孤山之外,山高水长。 西楚军营里,楚越熄了油灯,军营外头已经彻底安静下来。 白日营里的热闹随着将士农民的休息一起陷入寂静的酣眠。 她褪去甲胄外袍,在床上卧下。 来到这里已快要两月,她像其他士兵一样训练。 虽未有什么大的建树,但每日过得很是知足。 不过因为她女子的身份,在军营里也不太受待见。 若不是还有一层郡主的身份,怕是早就被明里暗里欺负的不成样子。 饶是如此,她也吃了不少苦头。 今夜,楚越无论如何辗转反侧,她的脑海里都是苏十三最后的悲痛。 她当初舍下他一人回了新元纪,如今她重回西楚必不会重蹈覆辙。 十三,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结束,撒花!!!【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0-70 第二卷 凤兮求凰 第61章 品物言春 采薇采薇, 式微胡不归。 这一年是西楚贞平二年的春末,万物生机渐次盎然。 而今年浮玉山上的春天难得来的格外早。 从山顶向下望去,已是点点绿意接连成片, 不复冬天的冷凄荒凉。 苏珏在此待了一年,日子过得倒是不错。 山中岁月悠然,白日里他在窗下煮上一壶清茶, 看着对面山壁间挣扎着生长而出的青松, 看着清风拂过野草, 零落下点点落叶, 就可以安然的度过一天。 晚来星子漫天,站在山崖上似乎伸手就可摘星,遥望星空与山河, 苏珏只觉得心间豁然开朗。 今日闲来无事, 苏珏索性邀了沈爷一同对弈。 苏元那孩子则是在一旁玩着纸船。 时隔一年,他已经会说些简单的音节话语,轻功也进步的很快。 不过心智上依旧欠缺。 当然,他还是愿意黏着苏珏。 只要不是很过分, 苏珏也都宠着他。 比如吃苏珏扔的各种水果,去苏珏的盘里拨饺子, 枕着苏珏的腿玩木制的玩具, 那玩具还是苏珏仿照新元纪的乐高做的。 苏珏对苏元是温柔的, 晚上时会搂着他哄睡觉, 还给他讲睡前故事。 有时, 苏元会守着睡着的苏珏开小船…… 在苏珏这里, 苏元是有特权的。 此时, 苏珏和沈爷对弈闲谈, 苏元则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把盒子里的小木头人一个一个从盒子里拿出来,让它们整整齐齐排排站好。 “哥……哥……” “沈……爷……” “郑……叔……” “苏……元……” 苏元极其认真的给木人们起了名字,之后又拿起其中最小的木人放到名为“哥哥”的木人的身边。 他满意地笑了。 突然,一只雪白的鸽子扑凌凌的从苏元面前飞过,落在旁边的地面上,一摇一摆,闲庭信步,殊不知小苏元恶狠狠的目光落在它身上。 丝毫不知危险的胖乎乎的鸽子悠闲的走了几步,苏元很想去抓它。 刚落下一子的苏珏余光瞥见苏元的动作表情,他心里暗笑 出于受训的本能这孩子是真的想抓这只鸽子。 但这鸽子是十二楼传信的鸽子,是不能让苏元抓的。 于是苏珏转转眼睛,咳嗽了一声,“小苏元,不能抓,忘了上一次你不听话,哥哥是怎么惩罚你来着?” 苏元睁大双眼,明显是回想起上次不愉快的经历。 他最怕关他小黑屋了。 没有哥哥,他怕。 “哥哥,不,不抓……” 苏元收了方才恶狠狠气鼓鼓地表情,他眨了眨眼,继续摆弄着他的木人。 见鸽子免遭毒手,沈爷一声口哨,那鸽子就飞到了他的手上,他解下信件,之后便将鸽子放飞。 沈爷看了一眼信件便是了然,他将精力又放回到棋盘上。 方才一个闪神,苏珏已吃了他三子。 如今局势对他十分不利。 苏珏抬眸看了一眼,然后随口问沈爷:“沈爷,近来外头可曾有什么消息?” “其他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翻不起浪来,陛下马上要到行宫来了,到时定是热闹。” 沈爷边说边落下一子,局势有了扭转。 “去年陛下未至,今年倒是有兴致了。”苏珏表现的十分淡然,精力尽数放在棋盘之上。 “兴致还颇高呢,陛下已经先遣了承文将军过来占卜吉凶,这些日子到处选拔身世干净的人前去伺候。” “承文将军?” 听到熟悉的名字,苏珏脸上逐渐起了笑意。 又是一位故人呢。 ……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 从浮玉山依次往下,便不再是世外桃源之景。 虽不是赤地千里无禾稼,饿殍遍野人相食那般惨烈,但因为天灾不断,边关不宁,长街巷末并无多少人头涌动。 即便是出来偶尔走动的人群也是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并不显春耕的喜色。 只因去年春日雨水泛滥,夏日滴雨不下,秋日寒气早至,冬日暴雪连绵,且地震不断。 那时,百姓们眼巴巴地看着庄稼枯黄,心如刀割。 天灾之下,他们能做的只是跪在地上,祈求神明,祈求苍天降雨,然后又无力地望着天空。 一年下来,赤地千里,百姓颗粒不收,无钱上税纳贡不说,就连糊口都难以维持,多少人上街要饭,甚至卖儿卖女,苦不堪言。 九州饿殍遍野,百姓无助,宛如人间地狱。 于是楚云轩下旨让太子楚天佑替他巡视振灾。 他驾临雍州临江行宫的计划也搁置了一年。 等到第二年的春末才堪堪准备动身。 动身之前,楚云轩下旨让承文将军先去行宫处测定吉凶。 不仅如此,太子楚天佑也将回长安。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已到内城。” 中贵人灵均俯身在太和殿中回禀,楚云轩一心祈神,只淡淡地回了句,“按内府的安排即可。” 完全听不出任何喜怒。 “是,陛下,灵均明白。” 中贵人灵均从不过问楚云轩的旨意,他悄然退下,不管日后会是怎样的风起云涌。 香雾弥漫中,楚云轩的双眼缓缓睁开。 这次九州赈灾,太子楚天佑博了个好口碑。 一个太子,过于贤明,那他这个天子该置于何处? 莫不是让他早早退位让贤? 楚云轩不过让此事发生。 无他,只因权柄之下,从无父子,只有君臣。 虽然楚云轩心里对楚天佑起了不满,但在所有人看来,太子楚天佑返回长安之后,陛下大喜,欲大肆宴饮庆功,为其接风洗尘,于是吩咐着手一应事宜。 他且说此次宫宴排场要大,越大越好。 然,灾后西楚元气受损,尚需时日恢复,此时举朝同庆,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太子楚天佑自然不想如此张扬,他上奏出言回绝此事,楚云轩却驳回了他的上奏。 于是,为太子接风洗尘的宴会还是如期举行。 “陛下到!” “皇后娘娘到!” “太子殿下到!” 中贵人灵均的声音在宫中久久盘旋,礼仪官凭此击打起玉磬,并大声呼道:“礼宴起!” 话音刚落,一队身着红色祈神袍的舞者走到大殿中间,他们跪拜后起身开始表演歌舞。 因着楚云轩信奉神明,就连宫中的献舞都带着宗教神明的色彩。 带着高帽的乐官身形矫健,将沉重的编钟奏出洪亮悠扬之乐。 “都起来吧。” 见西楚的三位主人于高座坐定。 参加宴会的文武百官纷纷落座举杯,齐齐称赞陛下英明,太子贤德。 一时间欢声笑语,场景热闹非凡。 而这场盛大的宴会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 从日薄西山到月上树梢,灯盏里的长生烛燃尽了又换上新的。 在一片繁华热闹中,楚天佑意兴阑珊,表现的并不热络。 他看向御座上的父亲推杯换盏,美酒佳肴应有尽有,享的是天下供养。 一想到此时九州百姓水深火热,楚天佑更加食不知味。 父王,您当真英明吗? …… 长安宫城内丝竹声声,风吹时,糜烂而又摇晃。 只是这风暂时吹不到军营。 巡防军营里,穆羽处理完不受军纪的士兵,接下来又是将近一个时辰紧锣密鼓的训练。 她拿定了主意,要在新兵入营第一天就将这些新兵蛋子的脾气给打压下来, 若不如此,他们将来无法约束管理。 好些年过去,因为她女子的身份,军营里仍有不服她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男女之间的身份。 但她每次都能将那些人收的服服帖帖。 想到这,穆羽将目光放到楚越的身上,她的这位徒弟倒还缺历练。 她既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得接受锤炼。 天色渐渐暗黑下来,暮春时节的风吹到身上,散发着撩人的温热。 穆羽紧了紧束甲,立时充满斗志。 此时,宽阔的训练场上铺满沙土,二十支队伍各自散开,占据一方天地,绕圈跑步。 新兵们脚步踢踏,扬起一尺高的粉尘,很快将他们簇新的衣袍和铠甲都染上了一层土色。 楚越跑在三百中军前面,步伐格外认真,口中喊着号令。 在军营摸爬滚打将近一年,她现在在穆羽将军的麾下做了一名百夫长。 不过她还未上过真正的战场,立过什么军功。 也正是如此,军中对她多有不服之人。 楚越全然都知晓,她会让他们心服口服。 刚刚穆羽简单的为楚越示范作为领军人物要如何号令自己的属下,然后就布置训练任务,自己则坐在高台上观摩。 她之所以放手让楚越这只雏鸟去飞,主要想看看楚越的学习和反应能力。 楚越心里极其没底,尽管穆羽将军收她为徒,还让她做百夫长,但她不能服人。 这些士兵都是有过实战经验的,大多被穆羽将军调教的雷厉风行。 乍然被她一介没有军功的女流管束,自然心有不服。 果然,大约二十几圈的热身结束后,有人站出来挑衅。 “楚大人,早听说您身手了得,我们今日新入营,何不让我们见识一二?” 出声之人站在队伍的最前方,面带不屑地看着楚越,在他心里楚越不过是仗着郡主身份在军营里混资历的草包。 况且还身负不祥,她有什么资格做这个百夫长! 楚越寻声看向那人,十七八的年纪带着意气风发,他抬着下巴,满脸的不服。 “对啊,让我们大家伙都见识一下!” “楚大人不会不答应吧!” “让大家看看吗!” “别是不敢啊!” 士兵们渐次起哄,无论他们说些什么楚越都是面不改色。 “好啊,我奉陪。” 楚越从容开口,目光牢牢锁定着方才出声挑衅的那人。 很好,既然人家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就拿他立威! 第62章 军中立威 风声瑟瑟, 皎月初升。 热身结束,所有人闻声围了过来。 他们先是拿目光看了看那出言挑衅的第一人。 那人名为裴浩,身世颇有些来历, 相貌更是不俗。 如今入了军营竟被一个女子压了一头,自然不服。 风吹过一阵,士兵们又将目光看向楚越, 身量在一众士兵中自是不显眼, 再加上整日操练满身尘土, 若不细看, 实在看不出她是个女子。 但未上战场,未得军功就做起个百夫长来,实在难以服众。 他们都等着看一场好戏。 眼见围观的士兵越来越多, 裴浩说话更有底气, 他从小习武,和一个女流切磋自是不在话下。 “这是楚大人自己说的,那就请楚大人拿出真本事,我裴浩也奉陪到底。” “裴兄, 这是自然,我楚越也奉陪到底。” 楚越不卑不亢地站在裴浩的对面, 声音清亮, 眼角眉梢间透着自信。 见楚越行事不扭捏, 裴浩不由得对她高看了一眼。 “楚大人, 今日你我切磋, 自是要比个胜负, 近战肉搏, 如何?”裴浩眼珠一转, 心里已有了计较。 单论力气, 女子怎么也比不过男子,更遑论近战肉搏,比的更是灵活机警。 “好。”楚越应的痛快。 二人抱拳行礼,然后各自起势。 穆羽在高台上看见这边的动静,她看出众人对楚越的不服,这一年来她每晚都会单独教习楚越,楚越灵敏聪慧,一点就透,只是缺少实战的契机。 今日这一闹也好,正让众人见识一番楚越的实力,否则日子一长,楚越更加难以管服众人。 想到这里,穆羽稳坐高台,目不转睛地看着校场的一举一动。 此时校场上,裴浩以切磋的名义和楚越交手。 楚越虽是女子,但她拳拳到肉,脚脚不虚,力量不足的她灵活有余,总能在裴浩发力的时候及时躲过。 两人打得大汗淋漓,一时还分不出胜负。 围观的士兵个个看得起劲。 “嘿,没想到楚大人还挺有本事的!” “打了这么久,裴浩居然一点便宜都没讨到。” “楚大人还真不是什么花架子!” “且看吧,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这些议论尽数传入裴浩的耳中,他面上显出急色,他确实也没想到楚越实力不俗。 但到底有些历练,二人撤手的空挡,裴浩顺手拿起兵器架上长鞭,并快速朝楚越的腰腹缠去。 楚越丝毫不急,她顺水推舟,任由身形被卷入其中。 待长鞭恰好盘在腹前,楚越立马扣住裴浩双手的尺关命脉,然后趁裴浩吃痛,楚越用力将鞭子收到自己手中。 裴浩面色一变,力道骤松,楚越便宛若滑鱼,反身一个大跳翻滚,从鞭子的桎梏中溜走。 眼见对方将后背对他,裴浩岂能放过此等良机。 只见裴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从兵器架上抽出长矛追击上去。 他急于求胜,但楚越故意卖出破绽,等的便是这刻。 楚越不闪不避,生受裴浩一击,之后灵活侧身,手里的长鞭直冲裴浩而来。 裴浩暗叫不好,待要收手则为之晚矣。 只见那长鞭来势未尽,竟牢牢地缠住裴浩的手腕让他长矛无法动作。 如此一来,裴浩好比鹰隼斩翅,骏马失蹄,再无回旋的余地。 于是裴浩大惊之下,握力微颓,被楚越趁势收了兵器。 楚越再次用劲,长鞭又紧了道,裴浩五指松张,任由兵器脱手落地。 “楚越胜!”已经观战良久的穆羽从高台上走下又高声宣布了结果。 楚越见切磋结束,立刻将地上的长矛捡起递给裴浩。 “承让。” “是我输了,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虽然输了比赛,但裴浩依旧挺直脊背,丢人不丢面,输了就是输了。 闹了这么一通,之前对楚越不服的, 训练正常进行,楚越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她坐在马背上转圈检阅着穆羽将军分给自己的队伍。 这一年来,楚越受训于穆羽将军。 是以她的训练和其他的百夫长不同 楚越令新兵们二十人一组,共分三十组,以跑步速度为比赛的筹码,头名任命为每一队的临时小队长。 目标在前,那些新兵们纷纷博命奔跑,很快分出胜负,三十个小队长选出,站在她马下,很是意气风发。 楚越弯腰下去,与他们一一击掌,庆祝他们取胜,同时又不忘勉励其他士兵。 一个月或是半月后就会更换比赛项目,优胜劣汰,人人都有机会。 如此,士兵们欢呼,士气大振。 …… 夜色中的长安宫城神秘而沉寂,偶有巡逻宫人走动,手中擎着的灯笼好似漫漫长夜中唯一可见的光。 北辰殿中,楚云轩手捧奏折,玄色帝服衬得他侧脸棱角分明,墨染的瞳孔里倒映出身旁烛火跳跃的火光。 他神色间稍有疲惫,却仍显精神。 “陛下,已经亥时了。”中贵人灵均轻声提醒道,阖宫上下,也只有他敢出声提醒。 听到中贵人灵均的声音,楚云轩往他站着的方向来了一眼,自灵均侍奉在自己跟前已有十几年的时间, 他的模样依旧清瘦白净,在自己登基后更是被自己娇纵,黑色的菱纹袍服穿在他的身上,举手投足间甚至比得上世家子弟。 “竟这么晚了。”楚云轩浑不在意时间,他方才所看的,正是承文将军递的折子。 “灵均,承文给寡人上书,说是行宫建在北燕旧城,恐生不祥,需以活人祭祀,方能化解。” 楚云轩这一番话令中贵人灵均心惊不已,天灾未平,活人祭祀,百姓恐生怨怼,他略一思索,开始出言劝谏。 “陛下,您初登基时下旨费了奴隶殉葬,如今要用活人祭祀,奴婢怕您难堵攸攸之口。” 中贵人灵均说这话时低眉敛目,他并不敢抬头看楚云轩的脸色。 好一阵的静默在北辰殿里盘旋,静的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和楚云轩翻阅奏折的纸张声。 “灵均,还记得一年前在太和殿言辞恳切的楚越吗?” 在中贵人灵均的面前,楚云轩从来都是好性的,他并没责怪中贵人灵均的“失言”,反而直接换了个话题,语气也还是那般平和。 “奴婢记得,嘉成郡主已在军营一年有余。” 中贵人灵均向来记性极好,他不但记得楚越的名字和面容,更是记得那一日朝阳初升,他推开殿门看到的场景。 那位嘉成郡主坐在尸体中,素白的衣裙上沾染了血迹,宛如待放的彼岸之花。 忘不了,一辈子都忘不了。 “据探子回报,她这一年在军营混的不错,不但做了个百夫长,今日还赢了个名叫裴浩的年轻人。” 楚云轩眉眼含笑,仿佛在说一件十分稀松平常的事。 “确实有意思。”中贵人灵均笑得得体乖巧。 “灵均,还有更有意思的,燕文纯如今并不在十二楼。” 提到燕文纯(苏珏),楚云轩的笑意更是藏不住,他很享受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什么北燕君王,也不过是他手里的玩物。 “不在十二楼?”中贵人灵均面露诧异,他确实不知此事。 “算了,不提他了,反正是个活死人。” 时辰越发晚了,楚云轩兴致缺缺,一个亡国之人,总提他做什么。 “那陛下安置吧。” “灵均,今夜同寡人一起安置。” 望着殿外昏暗的天色,楚云轩和中贵人灵均先后走出北辰殿。 身后夜色翻涌,宫灯摇晃。 …… 浮玉山间本就多崎岖的小道,狡兔三窟一般,上山下山都有许多条道路。 不过寻常人是走不通的,要紧的通道苏珏都派了人看守,照看不到的偏僻处也都布置了陷阱,进出口处做了掩饰。 苏珏玲珑心思,一年的时间,这浮玉山就被他设计的近乎固若金汤。 此次下山,苏珏只带了苏元一个。 苏元这孩子虽智力稍许欠缺,但他的记忆力却是出奇的好,那日苏珏只带他在浮玉山的各处要道和机关走了一趟,他便完全记住。 今日下山,苏珏特意蒙住他的眼睛,苏元仍旧带他一路顺畅的下了山。 二人站在山脚下,苏珏赞许地摸了摸苏元的头,“苏元,做的好。” 得了哥哥的夸赞,苏元露出欣喜的表情,然后伸手要糖。 “哥哥,糖!” “好,小苏元吃糖。”苏珏面容温和地从衣袖中拿出苏元最爱吃的糖块。 苏元得了糖块,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走,哥哥带小苏元去吃好吃的!” 见苏元吃完了糖果,苏珏牵过他的手往渡口走去。 五津渡是浮玉山一带最大的渡口。 按理来说,每年春末南来北往的客商日益增多,五津渡的船支也会越发繁忙。 但因为去年天灾的缘故,五津渡来往的船只只有寥寥几个。 偶尔遇上天气不好,便是一艘船也没有。 苏珏运气不错,今日春和景明,他带着苏元顺利的上了船。 惠风和煦,苏珏站在船头看着渐渐远离的浮玉山景色。 心中涌起无限感慨。 此次下山,苏珏是有事要办,至于什么事,他自己也不清楚。 但他知道,他必须要下山。 第63章 无端被抓 从五津渡下了船, 苏珏并没有选择回临江,反而带着小苏元去了扶风郡。 扶风郡,雍州八郡之首, 毗邻王府,物华天宝,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水宝地。 再者, 那块木牌依旧是苏珏的一桩心事。 他想弄清楚这其中的典故。 “哥哥, 去哪, 好吃的……” 一下船, 小苏元就注意到上卖糕点汤饼的商贩,他指着那些摊位一脸地懵懂和好奇。 从小在山上流浪的小苏元从没见过尘世烟火,这个新奇, 那个也新奇。 “老板, 每样打包一些。” 苏珏出手很是大方,见小苏元实在喜欢,他索性给小苏元每样买了些。 小苏元得了吃的,利落的马尾一颠一颠, 由此可见他心情愉悦。 “小苏元,好吃吗?”苏珏替他擦了擦沾着糕点屑的嘴角, 一脸宠溺。 “哥哥, 好吃。”小苏元点了点头, 然而只要有人从他们身旁走过, 他便会满眼警惕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生怕别人会对苏珏不利。 苏珏对他摇头温柔的笑, 示意他不需如此。 逛了大半日, 苏珏带着小苏元进了一家无忧客栈。 见苏珏和苏元走入店里, 且看着二人打扮不俗, 客栈老板不敢怠慢,他立时迎了上去,双手握拳:“两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苏珏微微一笑:“住店,再劳烦老板给我们安排个宽敞的桌子,上几碟店里清淡可口的小菜,一壶浊酒即可。” 不多时,店里的小二便将二人所需端了过来,又多了不少人进入店内,一时人声嘈杂喧闹,好不热闹。 …… …… 巡防营的新兵们辛苦了整整一天,总算能够得到休息,皆是满身疲惫,一想到能立马放饭,个个脸上带着喜色。 训练结束,穆羽骑马离去,经过楚越身边时,拿目光深深盯了她几眼,又看看她腰间别着的匕首。 楚越这些日子表现的不错,管束起手下的兵更加得心应手。 她冲着楚越露出赞许的笑意。 此时穆羽虽未开口,楚越也明白这个笑容的含义。 于是,楚越也冲穆羽点头示意,意思是知道了她的意思。 穆羽策马带人快速离开。 这一夜,新兵营集体晚餐是幕天席地的。 一溜一溜的长条桌子在夜色下摆放整齐。 这些饿疯了的年轻人左右开弓,狼吞虎咽的吃着。 桌上的饭菜很简单,每人一份猪肉肉羹,一大碗粟米饭,外加一份加了重盐的炒青菜。 最非同凡响的地方在于,凡超过十三岁的少年面前,厨房给他们准备了酒杯,每人一盏,意味着他们纳入了可以饮酒的行列。 楚越的面前也有一盏。 她之前在王宫夜宴上喝过不少琼浆玉液。 其实,也不过如此。 今日再喝,味道竟不一样。 她端着酒爵,一口口品尝着味道,这浊酒比宫里宴席上的美酒要烈很多。 浊酒几乎不甜,一股辛辣直冲脑门。 酒精的刺激让楚越兴奋起来。 在这营里待了一年,她很想像穆羽将军一般驰骋沙场。 若有了军功,她去见十三就又近了一步。 想到这里,楚越仰头将酒饮尽,脑海里都是她随身那本画册上十三的种种风姿。 她真想立马见到这样的十三。 可时机还不成熟,她必须沉得住这口气。 饭厅里逐渐有了说话的声音,他们毕竟还是半大的孩子,实在憋不住,开始趁着酒劲三三两两说起话来。 无外乎是想年少扬名,建功立业的话。 “当——” 钟声蓦然的响了一下,属于他们轻松欢快的用餐时间结束。 所有人再次划分队伍,在各自首领队长的带领下回到自己的营区。 点名检查人数后,楚越回到专属他们五个人的主官营房。 这是独立出来的一方帐篷。 楚越毕竟是个女子,夜晚和一群男兵住在一起总有些不便。 简单收拾了一番,楚越和衣躺在了床上,她只在床头留了一盏油灯。 帐篷外月色清亮,她小心翼翼地从枕下拿出一本画册翻来,整个过程都是视若珍宝。 这本画册还是她穿越前凌博士送给她的。 “苏玉,拿着这个,无事时可以看一看。” 那时凌博士一脸笑意,苏玉也很开心地收下了这本画册。 一灯如豆,那画册上描摹的正是苏十三(苏珏)的种种形容。 白衣翩跹,红衣热烈,就连深夜时的惆怅也是风华万千。 更别提十二楼的绝世一舞。 楚越看得入迷,仿佛透过这一张张笔墨沁香的画像,她与当年的少年十三从未分开。 那些如歌如梦的岁月他们是一同走过的。 只可惜,那只是楚越美好的希冀。 …… 春日入夜,温度又降了些许。 小二撤了大堂内的桌子,于大堂之中生起了火炉来,住店的客人们纷纷围炉而坐,说起话来。 苏珏也带着小苏元坐在其中,他一边听着客人们有说有笑,一边给小苏元烤着干果,不时分给其他人一些。 “去年冬天雪下的时间还真是长,而往年这时天气早就暖和起来了,人也来回走动,今天却是不同。” “可不,听兄台的口音,可是来自长安。” “不错,正是。” “也不知道长安是个什么繁华富庶的景象,都说长安可富了,到处都是商贩,遍地是金银,我也想拉点货上长安什么的……” 接着去过长安的开始炫耀长安的富庶繁华,没去过的心生向往琢磨着何时能做点小买卖挣些子银两去长安开开眼界。 一阵清风吹过,吹来远处零星曲声,有少许人大约是听过,他们也跟着哼上了几句。 然而,他们哼唱哼唱着突然意识到这是窦娥冤里的那折六月雪。 十分地幽怨阴冷。 众人登时噤声,唯有炭火燃烧噼里啪啦的声响。 因为无人说话,所以大堂里突如其来的寂静让这个夜晚显得有些阴冷和恐惧。 众人左看看右看看,唏嘘哀叹并不做声。 苏珏围着大氅,有些昏昏欲睡。 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微妙的境地。 “听说陛下派人来了行宫,如今正派人挑选身世干净的孩子前去侍奉?” 问这话的是一过路的脚夫,他穿粗布衣裳身材结实,唯独脸上有个碗大的疤有些吓人。 他的话音刚落,客堂里的人都把目光放在了苏元的身上。 这不是个现成的孩子吗? 注意到众人的目光,小苏元往苏珏身旁凑了凑,眼里显出防备和无措。 苏珏安抚性的将小苏元揽入怀中,小苏元果然安稳了许多。 “嘘,大庭广众之下讨论陛下行事,你不想活了你!”旁边一上了年纪的妇人忙拉住脚夫要他禁声。 可那脚夫汉子并不领情,朗声一笑:“呵呵,我一个穷的叮当响的老脚夫,上无父母下无子女,九族唯我一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行宫里那么宫人侍奉,怎么还要找不解世事的孩子去,实在是让人想不明白。” “怕是里头有什么猫腻啊。” 这道声音满是惆怅,是一白发老人,只见那老人举起酒壶仰头将壶中饮尽,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依老夫看啊,定不是什么好事。” 本来已经闭眼休憩的苏珏睁开了眼睛,倚着阑干,再次听起了大堂之中的谈话。 “我听我宫里当差的远房亲戚说,那位承文将军给行宫起了卦,说是不祥!” 这时一身穿锦绣衣裳的商人诺诺的开口说道。 脚夫听后立时问道:“不祥?什不祥?” “别忘了,雍州的临江之前是什么地!” 脚夫一拍大腿,满脸的恍然大悟,“哎呀,临江之前不是前朝北燕的都城镐京吗!” “对对对,那个末帝放火烧了镐京!” 殊不知,他们口中的前朝北燕末帝此时正坐在他们中间静静听着一切议论。 “别说了,别说了,越说越吓人,小心官府真派人来!” 那老妇一脸惶色,她四下看了看,生怕有人突然进来。 然而不出她所料,她话音刚落,突然哗啦啦的进来十来名身披铠甲的士兵。 唰的一声,一排钢刀寒光闪闪。 最后一士兵缓步走入,朝脚夫,白发老头,商人瞥了一眼,也不多话,只道:“都带走。” 其他几人持绳而上,也不容他们反抗,三下两下便绑了起来,推了出去。 堂内的众人敢怒不敢言,只得低头噤声。 唯有苏珏一直看着这群突然闯入的士兵。 察觉到苏珏的目光,领头的士兵声音冰冷,“诸位还是管好自己,否则本大人就管不好我的刀了。” “头儿,你看,要不……” 领头的士兵刚要带人离开,他身侧的一士兵却和他耳语了些什么。 在那人说完后,领头的士兵又将目光落回苏珏和小苏元的身上不住打量着。 一大一小,大的清丽绝伦,烛火中是光艳动天下,实在是漂亮;小的看着单纯懵懂,也是个俊俏的小少年。 怎么看都和这个客栈格格不入。 又想到承文将军的吩咐,领头的士兵立马起了心思。 “把他们两个也带走!” 苏珏:????怎么又是我!!!! 第64章 牢房相见 “各位官爷, 不知我们犯了什么错?” 没等士兵近身,苏珏皱着眉冷声质问,直觉告诉他, 此事内有蹊跷,或许与方才所说之事有关。 “不该问的别问,跟我们走就是了!” 领头的士兵不愿多费唇舌, 他只想快些回去交差。 “没有理由就随便抓人, 官爷做事好没道理。”苏珏眼皮都没抬, 仍旧悠然地剥着烤好的板栗。 “什么理由?跟我们走就是了!” “我若是不去呢?”苏珏抬首面带微笑地看着气势汹汹地官兵, 周身起了几分寒意, “敬酒不吃吃罚酒,把他们都给我绑了!” 小苏元觉察到眼前之人对苏珏存有危险, 他扔了干果, 一掌朝其打去。 领头的士兵没有防备,直接被小苏元的一掌击中,往后趔趄了好几步。 “臭小子,还敢打我们头儿!兄弟们, 上,先把他绑了!” 可这几个毛头士兵岂是小苏元的对手, 小苏元出手迅速狠厉, 手上虽没有任何兵器, 但因为受了沈爷的训练又有儿时在猛兽口里夺食的经历, 那群士兵根本拿他不住。 “不许伤害哥哥!” 小苏元袖中闪出一点寒芒, 不及细想, 领头的士兵本能地侧身一闪。 就在他躲开之时, 感觉有一道寒光裹挟着冷意从他耳边擦过, 竟割下他一丝鬓发, 吓得领头的士兵一身冷汗。 这孩子竟有如此身手!!! 不单是那群士兵,就连大堂里的其他客人也是被苏元出手的狠辣惊到。 方才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大一小怎么如此深藏不露! 谁也没有出声。 甚至有怕事的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 大堂里一时只有双方的打斗之声。 “你个臭小子居然还敢动手,不给你点颜色瞧瞧就不知咱们的厉害!” 那群士兵被苏元激怒,直接拔刀出鞘,剑拔弩张之下怕是免不了一场血光之灾。 “苏元,住手!”苏珏不想多生事端,赶紧出声制止,下一句却是:“我和你们走一趟。” 这话说得太随意,好似是在说受邀去品茗。 “哥哥?”小苏元手里握着沈爷给的防身的兵器,瞪大眼睛一脸不解地看着苏珏。 为什么?明明他就要赢了啊! “我们同你回去,你就可以向你们的主子交差了,但这几位就不用了,他们只是在说话。” 这话听着谦和,却是不容置喙。 领头的士兵想了想,今夜这几个人的确算不得什么,可眼前的一大一小却是不同。 大的风华独绝,将来献给陛下挣个脸面,小的虽然身手狠辣,但看着单纯,承文将军应该会喜欢。 至于那几个,就算抓回去也是得个承文将军不咸不淡的赞赏,一点好处都捞不到。 “行,他们也算不相干的人。”领头的士兵说完,看向被绑着的脚夫几人,“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可以走了。” 他又吩咐旁边的士兵:“把他们押走!” 两个士兵走到楚天佑两边,就准备动手押住他的双臂。 “慢!” 苏珏出声制止:“我自己会走。我既然愿意跟你们走,你们还担心我半路跑了不成?”他微笑着看向色厉内荏的一群士兵。 “不许碰哥哥!”苏元狠狠地瞪着那些士兵,看得们心里发毛。 领头的士兵挥了挥手,两人会意地走开。 “现在可以走了吗?” “走吧。” 苏珏转身拉着苏元的手离去,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像在逛十二楼的花园。 反而是一群士兵跟在苏珏后面跑得飞快,像是有厉鬼在追。 走出无忧客栈,一行人恰好路过一处土地庙。 土地庙里,晦暗不明的烛光摇摆不定地照在土地爷残破的脸上,照得土地爷的笑容高深莫测。 残烛燃尽最后一滴烛泪,彻底熄灭了,整个土地庙陷入无尽的黑暗。 …… 山川四时,风月同天。 冀州王府窗外投进来的月光银华如水,李书珩顺着这抹清凉看过去,还能见到格外晶亮的星子。 父亲带着母亲出去游玩已有三月,冀州一应的大小事宜以及练兵训士都由他打理。 若不是还有弟弟李明月的帮衬,他一人总是吃不消的。 今夜得了空闲,李书珩觉得轻松不少。 他伸出手,月光勾勒出他指间的轮廓,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清凉。 他站在屋前,看着方才和他促膝而谈的李明月踏着月光离开。 今晚的月色很好,星子也亮,便是在夜晚也能照明回去的路。 天朗无风,静谧美好。 李书珩突然觉得,这样好的景色,不看有些辜负,于是转身欲去寻自己的妻子周莹。 一转身就见周莹已经在面前了。 “书珩。” “莹儿,今晚的星子很亮。”李书珩走上前,与周莹并肩并拉起她的手,“你看,像不像小时候,我们在军营里看到的那片星空。” “像。”周莹也顺着李书珩的目光去看。 确实像极了那一夜,他们两个在军营里看到的那一片星空。 那时年少懵懂,自是也不知情窦初开,只是当时对方在自己身侧,莫名的安心。 周莹又想起了十六岁时与母亲参加游园会。 她们回去的晚了些,那日也是满天星斗额外闪亮。 她双手合十祝愿,选了最亮的一颗,留下自已美好的祈求。 “书珩,你听说过吗,只要对着最亮的那个星子许愿,所愿必成。” 李书珩从没听过这个,多了几分兴趣,抬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面前的周莹,道“可我瞧这些星子都不及爱妻眼眸之亮。” “油嘴滑舌……”周莹面色一红,故作气恼的背过身去,“让你许愿,你却说这些……” “我说的可是真的。”李书珩直接一把抱起周莹,“月色星光甚好,我们莫要辜负……” “谁想辜负了……”周莹主动在李书珩的脸上落下一吻。 月色氤氲,风月情浓。 …… 深夜,雍州王府中,一封密信由宗政无筹亲自呈到宗政初策面前。 宗政初策看过密信目光微变。 于是夜幕遥遥下,一辆低调朴素的马车远远不引人注意地停在扶风郡的一处巷子里。 一只苍白的手半掀起幔布,马车里的宗政初策捻动衣角,远远看着一队士兵押着几人向此处走来。 宗政初策一眼就看见了苏珏。 纵然寒夜漫漫,天降横祸,苏珏依然满面平和。 不过他身边的那个孩子却是满脸的杀气。 宗政初策看的清楚,若不是有苏珏在侧,那孩子定会反扑。 “他就是陛下救下的狼人?” “大约是了。” “挺可爱的一个孩子。” 许是因为小苏元和他的言澈年纪相仿,宗政初策一脸慈爱的看着苏珏身边的小苏元。 “王爷,现在就去要人吗?” “不用,再等等,时机还不到。”宗政初策慢慢放下幔布,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 听着那一行人渐渐走远,宗政初策闭目养神了半晌才开口,“本王记得,韩闻瑾大人也在雍州,去给他透个信,就说陛下被承文将军拘走。” “王爷英明。”宗政无筹露出一脸了然的笑意,然后立马让人去办这个差事。 …… 雍州扶风郡这边,那个领头的士兵为了邀功立即向承文将军禀报。 “将军,这两个人包您和陛下满意。” “哦?什么人?”承文将军方才抄写完各路搜罗来的孩童的花名册。 他心里有些烦躁,只因祭祀所用,根本不够。 乍一听此人的禀报,他并无多大的兴趣。 “一大一小,都是极品。” “极品?” “对,就是极品。” 领头的士兵一五一十地将无忧客栈里发生的事说给承文将军听。 在听到苏珏是如何的绝世淡然,小苏元是如何身手了得,承文将军心里起了一丝波澜。 或许今夜抓的恰是一位素未谋面的故人呢。 “走吧,带本将军去看看。” “将军,您请。”领头的士兵喜不自胜,立马在前面带路。 于是承文将军在士兵的引领下进了牢房。 牢里又脏又暗又潮湿,气味还难闻,还时不时有囚犯鬼哭狼嚎,实在难受。 承文将军捂住口鼻跟着牢头一直往深处走,终于在快到尽头的一间牢房前停住。 “将军,就是这间。” “嗯,你且退下,有事我叫你。” “是。” 承文将军看着面前污秽的牢房里,端坐在烂稻草上的苏珏。 只是一个背影,就是让人难忘的存在。 明明深处污秽之中,偏偏他纤尘不染又挺如松柏。 即便从未谋面,承文将军也认出苏珏是十二楼的天人。 若还是以前,他必定要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公子”。 可今时不同往日,是他高高在上。 苏珏就那么背对承文将军安安静静地盘腿坐着,说不出的华贵和超凡脱俗。 似乎他不是来坐监的,而是来做客的。不似阶下囚,倒像座上宾。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实在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他已是万人之上的存在,在苏珏的面前竟有些底气不足。 从前他与十二楼密不可分,凭借青莲先生敏锐的直觉他直奔青云。 可现在他不是十二楼的一枚棋子,他是陛下亲封的承文将军。 他原本是要以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玉华公子这位阶下囚的,可现在却不自觉地想要对对方客气一些。 “是玉华公子吧。”承文将军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 苏珏从从容容地站起来,缓缓转过身面对承文将军,玉树临风,风姿卓绝。 脸上是一贯的泰然自若,温文尔雅。 盯着苏珏看了半晌,承文将军大概知道为什么那么人对其趋之若鹜,他的确有这个本事。 见承文将军不眨眼地盯着自己,苏珏淡然地开了口:“方道长。” 承文将军也不反驳,脸上挂着的笑,“玉华公子,久仰大名,今日幸会。” 第65章 有惊无险 “久仰?苏某与道长初次相见, 何来久仰一说?” 苏珏那安之若素的样子,仿佛是在与故人叙旧。 承文将军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他转过话头问道:“敢问玉华公子从何而来?” “我既在雍州。” “所为何事?” “游山玩水。” “意欲何往?” “随遇而安。” “随行何人?” “一位小友。” 知道从苏珏嘴里问不出什么,承文将军不再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两个人就这么直视对方。 片刻后, 承文将军轻笑一声,  “今日相见也是有缘, 不如让承文替公子安排软卧高塌,以解困乏。” “方道长是打算一直困着苏某吗?” 苏珏脸上挂着和煦的笑,第一次与这位背叛了十二楼的承文将军相见, 他比他想象中还要仙风道骨, 也更年轻。 民间传言,承文将军得沐圣恩,一步登天,贫苦百姓若想安身, 只需虔心叩拜即可。 汉武帝时出了苦饥寒,逐金丸的典故。 而眼前这位承文将军也不外如是。 “方承文, 得圣恩;苦黔首, 赖活命。” 听出苏珏话里的讽刺之意, 承文将军表情不变, “承文只想助公子直上青云。” “恕苏某无福消受。” “也罢, 就请公子好好在牢里待上一段时间。” “对了, 那位小友怕是有些饿了, 公子不如陪他一同进一些。” 承文将军说这话时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 苏珏皱起眉头思考起他的下一步动作。 笑里藏刀, 非奸即盗。 倒不是苏珏心思狭窄,看不得旁人图谋前途,他只是看不得背叛。 若承文将军只求富贵也就罢了,他怕的是恩将仇报,反咬一口。 就在二人相互之时,门外有侍从端着一个托盘缓步而来,一块黑布盖住了整个托盘,一直垂下来。 然而随着侍从端着托盘越走越近,一股恶臭充斥整个牢房,越来越臭,令人作呕。 承文将军看着面色不改,实则早就掩住了口鼻。 一双眼睛来回转动观察着苏珏的反应。 味道越来越大,苏珏也忍不住掩鼻,小苏元扒着另一间牢房的门,又做野兽状的防备。 是那股熟悉的恶臭,也是小苏元儿时吃过最多的食物。 看到小苏元的反应,苏珏突然想起小苏元的身世。 他脑子里浮现出毛骨悚然、令人作呕的那一幕。 而现在,同样的恶臭出现在这里,莫非,承文将军是想…… 一个可怕而又让苏珏震惊的想法砸在他脑子里。 还没等他深想,就听见承文将军瓮声瓮气的声音:“公子,请品尝。” 那可怜的侍从闭住呼吸,忍着恶心将黑布掀开,伸长手臂将托盘递到楚天佑面前。 苏珏尽管心中已有了猜想,还是闭息匆匆瞥了一眼。 果然,托盘里是几只死老鼠。 “条件简陋,还望公子莫怪,承文还有事要忙,公子自便。” 承文将军一直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他倒不是真的想让这个玉华公子吃老鼠,他只想隔应一下他。 苏珏也不气恼,反而更加有礼。 “多谢承文将军的好意,苏某只有一句来回谢您,登高易跌重。” 望着承文将军离开的背影,苏珏施施然地坐回烂稻草中。 然而,就是如此稀松平常的话,承文将军离开的脚步略有停顿,但又很快恢复如常。 …… 暗夜之中最易滋生罪恶和阴谋。 西楚与元夏交界之处,一队人马打着火把正悄然前进。 他们行了一刻钟左右,最后进了元夏的王宫。 风声摇曳,谁也不知这风下一次会吹往何处。 …… “多谢承文将军的好意,苏某只有一句来回谢您,登高易跌重。” 玉华公子苏珏那一双桃花眼透着诱惑的眼神,就如魔鬼诱人跳入陷阱一般。 若不是他转身离开,或许他。 出得府衙的大门,被冷风一吹,承文将军浑身一哆嗦,想起方才一番对话。 只一句话就能让他心神不定,玉华公子果然深不可测。 承文将军面上平静,心中纠结地回到住所。 遣走宫人,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厅中。 这一路他一直在回味与苏珏的一番密谈。 他那一句登高易跌重是想告诉他什么?或许说他知道些什么? 陛下当年的话还言犹在耳,苏珏今日所说又与陛下所说别无二致。 阴谋!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他不能走到那样的结局。 承文将军暗暗攥紧了拳头,他不由得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场风雨飘摇。 也是因为建安帝的疑心,竟在数月间让威名赫赫的河洛公主府、王氏府宅整个消失。 他的父亲当时师承方崇明老前辈,官拜九卿。 方老金殿请辞,成全的是文人风骨,可自己的至亲之人因为这场风波一个个莫名的冤屈枉死,父亲的好友同僚皆是明哲保身,冷眼旁观。 最后父亲一世清白留下身后骂名, 只剩下他们母子在这人世间迷茫地活着。 他恨的是世间不正不公,也恨人心不古,王权叵测。 可他那时太小,所谓报仇不过蚍蜉撼树。 后来他被方老接到身边悉心教导,学的却是卦象占卜。 他酝酿多年,事关复仇,事关自身荣华的命运。 直到青莲先生带着苏珏去梁州扳倒梁州王,他等的时机终于到了。 于是他半被动半主动地被卷入其中。 或是是天意相助,他一跃成为西楚的第一宠臣。 这些年,他明面上为陛下消灾解难,实际上却是在搅混水。 没有一个百姓会拥护一位沉迷神明的君王。 况且,他的这位陛下近些年行事乖张,再加上天灾不断,百姓早就起了怨言。 他不介意将火拱的再旺一些。 而对于青莲先生的身份,他是很清楚的。 若真将苏珏扣在牢里。怕是会勾出另一场好戏。 想到这,承文将军不由站起身来,在厅中踱了两步。 到底是将苏珏送给陛下还是把他放出来,承文将军暂时还没有想好。 十二楼的势力不可小觑,他不能贸然行事。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侍从略带低沉的声音。 “将军,韩大人递了拜贴,想拜见将军,还说他的一位朋友在将军这。” “韩闻瑾,韩大人?” 承文将军先是一愣,随后了然。 这是想来要人的。 “就说本将军已经睡下了,请韩大人明日再来。” 承文将军并不想如其所愿,陛下对韩家已心生不满,他若卖了这个人情,怕是得不偿失。 “将军,小的也是这么说的,可韩大人除了一封拜贴,还有雍州王的手信。” 回话的侍从战战兢兢地等在窗外,话里话外的几位人物没一个是他能得罪起的。 “雍州王,他怎么也和苏珏扯上了关系?” 听到雍州王三个字,承文将军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单是韩闻瑾一人倒还好说,雍州王宗政初策也掺和进来就没那么简单。 虽说陛下对雍州王没那么多恩赏,可人家毕竟是一州之主,他作为臣子也唯有服从的份。 事到如今,他再不想放人也只能放人。 “还不快将韩大人请进来!” “是,将军!” …… 第二日,天光大亮。 在牢里关了一夜的苏珏被放了出来。 他伸了个懒腰,小苏元也不住地打着哈欠。 活动完筋骨,苏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将军府。 只一眼,便与承文将军畅谈一夜的韩闻瑾对上了目光。 “玉华!” 韩闻瑾激动趋前,一时忘了场合,他上下打量了苏珏,见他的确没有受过刑的样子,精神也还好,便稍稍放下心。 “韩大人。”苏珏心里有气,只是点头礼貌问好。 “玉华,韩某写给你的信,你可都看了?” 自知前情有愧,韩闻瑾纪时收敛了神色。 “没有,苏某没收到任何信件。”苏珏依旧冷淡,他写了那么多的信,韩闻瑾那么久都没回。 他自然是生气的。 “也罢,你安好就好,韩某就先回去。” 见苏珏风雨不动,韩闻瑾有些失落,但他自知理亏,只是收拾好情绪准备离开。 “韩大人若不嫌弃,改日来无忧客栈,苏某请韩大人喝茶。” 终究还是在意知己之情,苏珏软了语气。 他又不傻,他能如此快的从牢里出来,韩闻瑾定是出了不少力。 “好,韩某一定去。” 得了苏珏的松口,韩闻瑾心情大好,就连上马时都带着愉悦。 知己难求,是他行事狭隘了。 看着韩闻瑾离去的影子,苏珏心情莫名的欣悦。 “小苏元,走,哥哥带你去吃早饭!” “好,去吃早饭!” …… 西楚贞平二年四月二十七。 本来依附于西楚的突厥一族突然不称臣,不纳贡。 三日之内,已经接连进犯边关多次。 烽火连天,百姓叫苦不迭。 而当战报传到长安时,楚云轩正陪着张皇后游园。 “梓潼,雍州行宫那边已经准备的差不多,待六月之时,寡人与梓潼和太子一同去避暑。” “陛下做主便是。”张皇后端庄秀丽,可眼里已经没了当初对楚云轩的爱意。 本就是凉薄之人,她为何要在意。 “只要梓潼高兴,寡人也就高兴。” 朝堂上越发顺遂,楚云轩兴致颇高,他看着满园的春色如许,三春盛景,心胸一阵开阔 这都是他西楚盛世之缘故。 然而如此美景,偏偏有不合时宜前来搅扰。 “陛下,突厥反了!” 第66章 楚越出征 数日后, 战鼓半夜擂动,巡防营众人皆觉事情不妙。 果然,有内使急匆匆而来宣穆羽立马去北辰殿回话。 待穆羽回营, 表情严肃,直接叫了几个将领和百夫长来主营有事相商。 楚越刚进到主营,一只方口杯就落在了她的脚边。 穆羽动了怒。 几人齐声“将军息怒”的劝解。 楚越率先道:“将军, 何事震怒?” 穆羽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说道, “那突厥首领, 不思王恩、不纳朝贡,竟私构奴隶组了军队,还与元夏结盟, 引兵谋反! 不过半月已直奔岹爻关, 守城的将领有勇无谋,如今早被砍了脑袋悬于瓦楞城上,辱我西楚,辱我中原无人!” 楚越见穆某急切, 心中也是不忿:“突厥当真以为我西楚无人吗!” “没错,我西楚好男儿多的是, 必然打得那突厥屁滚尿流!” “将军, 陛下召见, 定是要您出征讨贼吧!” 都是一腔热血的意气少年郎, 一听突厥进犯个个义愤填膺, 恨不得立马上了战场。 然而楚越却在穆羽的脸上看出一丝不对劲, 师傅叫他们进来这么久, 只字未提出征一事。 莫不是? 没等楚越寻思出什么, 穆羽这边发了话, 她眸色深沉,语气平缓,“陛下深夜召见是为了商讨退敌之策,至于带兵出征一事,陛下已经下旨由刘将军领兵三万开拔雁门关,至于你们,确实要准备起来。” 此话一出,营帐里鸦雀无声。 片刻后,有人第一个不忿,“陛下为何不让将军领兵?” “刘将军已年近五十,再不复当年神勇,陛下为何让他领兵?” “将军,您为何不再向陛下请战,大家都希望是您带我们上战场。” 穆羽知道这些士兵着急,可此时如若再去陛下那里请战非但不会有结果,反会引陛下猜忌。 “陛下决断,你们莫要再议,这几日好生准备,别在战场上丢了我穆羽的人!” 穆羽发了令,这些人只能悻悻离去。 唯有楚越站在原地,穆羽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问道,“楚越,你怎么还在这里?” “师傅,今夜还未考校。” 楚越眉眼清明,不急不躁地对着穆羽抱拳行礼。 她什么都不多说,可却什么都知道。 楚云轩是不想师傅再得军功。 “今夜考试暂且停休,楚越,你回去休息吧,养好精神才能战场杀敌。” 穆羽心中揣着事,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从陛下下旨的那一刻,她便觉得可笑。 她一直为之尽忠的国朝到底还是容不得她。 作为冀州王的长女,她当初为了摆脱被陛下摆布联姻的命运,也为了心中的理想,假死脱身,改面换姓。 多少次看着至亲之人就在自己面前也不能相认。 经历了不少事,它终于以女子的身份立于朝堂之上。 然而从她女子的身份被揭穿的那一刻开始,属于少年将军穆羽的荣耀留在了过去。 战场,逐渐离她远去,陛下的猜忌打压日渐显露。 怕不是如今在陛下眼里,她只是一个天下女子的表率。 但也仅此而已,女子还是不得入学入仕。 权利依旧掌握在男人的手中。 而她,不过是男权之下的一份施舍而已。 那她这些年的坚持是不是错的,她的路尽头到底会是什么。 穆羽有些看不清。 “师傅,大雪压身,不若自成高山。” 楚越目光灼灼,穆羽的百般愁思楚越都看在眼里,作为新元纪的女性,楚越从来都是清醒的,独立的。 她佩服穆羽的离经叛道,也知道历史的不可违逆。 既然世事待她不好,那就自己造了世事。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劝的。 “楚越,你今夜” 听得楚越之言,穆羽眸光微亮,好一个大雪压身,不若自成高山。 她的路不是只有一条。 见穆羽有所触动,楚越又接着道, “师傅,此时营帐里只有你我,楚越斗胆说一句大逆不道之语,陛下对您打压猜忌,实在不公。” 这一句,实属大逆不道。 就连穆羽都皱起眉头,低声训斥,“楚越,慎言!” “师傅,楚越说的不对吗?” 楚越没有丝毫的惧怕,她说的是实话。 因为无论是在新元纪所见还是在西楚所经历,她都看得十分清楚。 楚云轩虽能力超群却太过野心勃勃,征伐猜忌太重必然失了仁心与民心,会为天下所弃。 幸好有楚天佑这和仁慈温和的太子启在旁辅佐。 然而楚云轩不喜权柄下移,就连亲生儿子也不放心。 长此以往,国本必会动摇。 而且她看得出来,这些年楚云轩时不时削弱穆羽的战功,一来怕她功高震主,二来是为了阴阳平衡。 “楚越,你很聪明。” 这一次,穆羽没有反驳,她抬手拍了拍楚越的肩膀。 与此同时,透过卸去甲胄的衣料,楚越感受到穆羽拇指和食指上长期握剑拉弓而长出的茧在布料上的摩擦。 二人谁都没说话,此时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半晌,穆羽才缓缓开口,那语气中带着十足的期冀。“楚我记得你当年说过,要当一个像穆某一样大英雄,这次远征突厥,正是你扬名立万的好机会,楚越,放手一博,自有你广阔的天地。” “师傅,楚越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楚越出言掷地有声,在暗夜中是那么振聋发聩。 …… 春日悠悠,春风载条,春酒思柔 雍州王宗政初策容颜俊美,堪比周郎。 但世人皆知,北燕乐圣才是他最闪耀的标签。 他对音乐是真爱,在未袭爵之时,便总亲自到市井伶人那儿收集乐谱,年纪轻轻倒也算得上藏家了。 但随着年岁渐长,以及一些不为人知的秘事,宗政初策便不再碰有关音乐一类。 是以现在西楚很少有人知道宗政初策精通乐理。 甚至,连他也已经忘了。 而雍州的扶风郡文化深厚,多有文人骚客在此居住。 在这地界上开的棋茶馆门槛高,私密性也更好。 自从苏珏来了此地就成了常客,茶的小伙计自然是认得他的:“公子,今日有些不赶巧,您常去的那间茶室被占了。您若是不嫌,小的另给您安排。” 苏珏不愿多事,他正要应下,却听“吱呀”一声,楼上的茶室开了门。 这是他常去的一间,因此对这声源的方向很敏感。 苏珏下意识抬头望去,却正好撞上那人的视线。 “您瞧,就是这位爷,今日是他先来的,还带了一位友人,是以……” 小伙计小声在苏珏身边解释,却见楼上那位客人看向苏珏的眼神很是和蔼。 “公子,好巧,没想到今日在此相见,不如一同饮茶,可好?” 宗政初策一身寻常打扮,仿佛还是少年时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初策。 可惜,他早就不是了。 苏珏展颜一笑:“确实是巧,小二,不用麻烦了,还是这间。” “那好,公子,我这就去准备,还是芜红吗?” “嗯,再添一份牛乳茶,还有一份米糖糕。” 苏珏摸了摸一旁小苏元的头,这孩子喜甜,最是喜欢这些。 “公子,请进,里面还有您的一位故人。” 宗政初策向前走了几步,亲自去迎苏珏进来。 “是韩大人吗?” 苏珏心思通透,一想到那日韩闻瑾从将军府出来,便知韩闻瑾能救他出来是因为雍州王的缘故。 是以宗政初策口中的故人是韩闻瑾。 不过,这位雍州王对他的种种示好只是因为他北燕君主的身份吗? 还是因为其他的缘由,苏珏一时没想明白。 “正是。” 随着宗政初策将门推开,苏珏看见的便是韩闻瑾跪坐烹茶的风姿。 “玉华,芜红已经烹好。” 见苏珏进来,韩闻瑾放下煮茶的,也是展颜一笑。 “韩大人。” “小二,添炭,上茶!” “得嘞!” 四人各自落座,茶室里一时只有茶水咕噜之音。 ……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 很快就到了西楚大军开拔之日,之前由身在雍州的承文将军问卜。 今日,即是大吉。 在刘将军的带领下,包括穆羽麾下的五千名巡防营士兵一同开拔岹爻关。 然而岹爻关多丘陵,车军行进不易,还是要靠骑军冲锋陷阵,为步军开道。 楚越作为百夫长,一路身先士卒,从不喊苦叫累。 随着大军逐渐靠近岹爻关,楚越这群新兵才感受到战场杀伐的实感。 鲜血与死亡每天都在上演。 房屋破败,百姓流离失所。 楚越曾亲眼所见岹爻关的百姓易子而食。 还有那挂树上在的尸体,血已经流干,却仍旧死不瞑目,怀里甚至还抱着刚出生的婴儿。 一开始楚越还会呕出来,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残酷。 然而这种残酷还只是一个开始。 这夜,月色惨白地照在西楚军营暂时的驻扎之所。 除了巡逻的士兵,其他人都在休息。 楚越也靠着光秃秃的树干闭目养神。 她睡不着,脑海里尽是这些日子以来的所见所闻。 天下安定,就那么难吗? 第67章 岹爻之战(一) 御撵升天人已尽, 长安犹有树长生。 太极殿内,楚云轩面色冷淡地负手立在龙形雨窗前,凝视那被滂沱大雨阻挡得看不清本来颜色的青石琉璃。 暗卫影十八跟着中贵人灵均走进这专供君王休息祈福的太极殿时, 看到的便是楚云轩一身冕服的孤寂背影。 听得来人的脚步声,楚云轩并未回头,只捻着手中的菩提念珠道:“灵均, 这宫里头的人都畏惧寡人, 只有你敢进来。” 明明信奉的是神明, 手里捻着的却是佛家菩提。 不知他到底所求为何, 又或者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陛下,暗卫影十八有密信呈禀陛下。” 中贵人灵均语气恭敬,身后的影十八敛眉低头, 不敢僭越。 “什么事?”楚云轩仍旧没有回头。 “启禀陛下, 韩大人为了那个男妓和雍州王有了私交,前几日还在茶室里一同喝茶。” “哦?竟有此事?”楚云轩听得影十八的话似乎被引起了兴致,他转过身,眼底浮起几分笑意来。 “回陛下, 此事千真万确。” 影十八言之凿凿,此事确实也是他亲眼所见。 “灵均, 你觉得此事如何啊?” 楚云轩没有评价此事的对错, 反而将话抛给了中贵人灵均。 中贵人灵均能成为内官之首, 又得楚云轩多年宠信, 对楚云轩脾性的了解自然是超出旁人。 换句话说就是, 中贵人灵均很清楚该如何给楚云轩顺毛。 中贵人灵均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楚云轩的气场有些不悦, 他适时地开了口。 “回陛下, 韩大人风流惯了, 比这荒唐的事咱们也有耳闻, 只是韩大人作为陛下史官私自和雍州王交好,的确不妥。” 果然,话一说完,楚云轩的神色和缓了许多。 跪在地上的影十八却一直没敢再开口,他摸不准陛下的脾性,生怕说错什么性命不保。 “韩闻瑾此次行事确实是失了分寸,雍州王是什么人,心有九窍,和冀州王一样,都是背了旧国挣得新朝荣宠的人,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太容易得不偿失。” 楚云轩嗤笑一声,言语间夹带了两位九州诸侯,影十八的头伏得更低,如此秘言,他是不敢多加揣测的。 “陛下说的极是,韩大人也是知道利害的。” “如今天下是西楚之天下,谅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就算起了风波,也是蚍蜉撼树。” 说这话时,楚云轩扔了菩提于桌案,明明是清越之音,落在影十八的耳中却犹如晴天闷雷。 楚云轩进入而立之年后,为人处事愈发变得老辣、冷厉而多疑。 帝王之路注定是无法回头的。 身边能够说上话、知他心意的人已经愈发稀少。 细细想来,便也只有中贵人灵均了。 “你先退下吧,他们有什么一举一动都要回禀陛下。” 体察到楚云轩已心生不耐,中贵人出声屏退了暗卫影十八,自己也悄然退下。 而当中贵人灵均踏步走出太极殿时,风雨早就停了。 瞭望远处,层叠的宫殿庙宇仿佛耸入云霄。 平视近处,宫人正洒扫着铺满地面的积水枯叶,发出“沙沙”的细碎响声。 如此残枝断叶,怎配寄于王宫。 …… 行军日短,半月之后,西楚大军到了岹爻。 奇的是,早前还嚣张挑衅的突厥没了动作,只有出奇的安静。 军营里,士兵们正在点兵,那动静山崩地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灾,实际上那是沉重的兵戈之声。 将士们气势如虹,在主将刘将军的指挥下有序的列阵,远了瞧如同乌云滚动。 此时,天已放晴,被兵戈带起的飓风如同弯刀,直刮的人脸疼。 楚越就在一众士兵中。 她肩上的披风随风舞动,眼中闪烁着无法遮掩的欲望,似乎被唤醒了某种深藏在骨子里的潜能。 她已迫不及待要到战场上去杀个痛快。 刘将军在瞭望台往下观看着,剧烈的响声令人振聋发聩,他已多年不曾亲临战场。 此次出征,已然激起了他的雄心壮志。 当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亦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点兵至少有持续了一柱香才结束,楚越意犹未尽地活动着筋骨,她有注意到,路过的将士或是带着异样的,或是带着打量的目光。 女子从军,世所罕见。 但楚越从不在意这些目光与议论,旁人如何,与她何干。 楚越即是楚越。 点兵结束后,将士们来向刘将军汇报近日的战况。 连同各个队伍的百夫长一起,把主帐营围的满满当当。 楚越坐在人群里,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静静的听。 “将军,近日瞭望兵来报,不知为何,突厥人退兵三里,还造了不少船只。” “突厥莫不是要水战?” 听得水战二字,楚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说出水战的士兵,皱起了眉头。 “刘将军,岹爻多丘陵,江河却烧。”楚越皱着眉头低低道,“完全依靠水战,怕是不通。” 她这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区区女子而已,竟也能看透战局。 奇也,怪哉。 裴浩也侧目而看,当日输给楚越她心服口服,如今看来,她还颇通兵法。 只是今日到了战场,他便不能再有输她一次。 打仗,拼的是真本事。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刘将军点了点头,“郡主说的不错,岹爻之地,山丘纵横,江河不多,只有嘉陵江深度适中,但最宽处也不过百十来米,横渡有些难度,但并非绝对。” 一旁的裴浩也道:“且嘉陵江无论深浅,行进时必须依傍溪谷。渡江后驻扎于远水处,一则引敌使渡,二则进退无碍。” 刘将军颔首,“嘉陵水窄,若突厥渡水来战……” “渡至一半则进攻。”楚越端起茶杯,眼神像夜里映着月光的寒刃,“此时他们首尾不接,攻之,易于取胜。” 刘将军再次点头,“不过突厥人素来不善水战,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不会舍近求远渡水来战。” 楚越微仰着头想了想,又道,“岹爻山岭丘陵众多,极易隐蔽。突厥可出动,我军亦然。但必须须抢占开阔向阳的高地。” 裴浩脑子活络,接着说道,“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定要保持粮草补给充足顺畅。” “假设高地已被敌军占领,又该如何?” 刘将军指着地形图对着众人问道。 话音一落,底下的士兵异口同声,“莫要仰攻。” 见此,刘将军露出欣慰地笑意,此战,必有胜算。 …… 自从那日解了心结,韩闻瑾又和从前一般,他每日带着苏珏游玩。 今日,韩闻瑾租了一条画舫, 碧于是波荡漾的河面上,画舫不疾不徐地徜徉其间。 船上的艄公撑着篙,摇着桨,不紧不慢,悠然自得。 船舫中,苏珏一身白衣清丽脱俗,他正不紧不慢地给小苏元剥着莲蓬。 “哥哥,不好吃……” 小苏元吃了几个莲心,只觉苦涩难吃,眼睛便盯上了一旁的糕点。 韩闻瑾注意到了小苏元的动作,他笑吟吟地将糕点递给小苏元,“吃吧。” 小苏元吞了吞口水,没有接,却把目光转向了苏珏。 “韩哥哥给小苏元的,吃吧。” 征得了苏珏的同意,小苏元立刻接过糕点大口吃了起来。 活像一只小馋猫。 见此情形,二人不约而同的笑了。 “玉华,这孩子?” 经过几日的相处,韩闻瑾已经察觉到小苏元的不同,他只是好奇,苏珏是何时养了个孩子。 “捡的,心智不全,却也可爱。” 剥够了莲蓬,苏珏折扇轻摇,眼前水景旖旎秀丽,着实让人流连忘返。 “可爱?”韩闻瑾诧异不解,好像没有哪个可爱的孩子会打人。 毕竟,他可是听承文将军的手下说苏珏身边的那个孩子身手狠辣,招招都带着杀气。 “小苏元不可爱吗?”苏珏眼眉轻挑,径自等着韩闻瑾的答案。 小苏元不知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只觉得糕点好吃,他伸手也给苏珏递了一块。 “哥哥,吃……” 苏珏低头咬了一口,温柔说道,“好吃。”接着他又向韩闻瑾问道,“韩大人,小苏元不可爱吗?” “可爱,小苏元最是可爱。” 韩闻瑾如是说道。 苏珏心满意足。 …… 两军对峙又是半月,谁也不动,各自练兵。 这日夜里,楚越正要入眠,忽然听见帐外声响渐大。 她陡然一惊,从床上弹了起来,顺手抓了柄短刃走出营帐。 恰好裴浩也听到动静出来,二人差点撞上。 楚越愣了一下,才准备说话,裴浩却抢先出声,示意她一起看看。 楚越便也不客套,与裴浩并排而走。 此时,外面风根本不大,树叶却忽然毫无规律地左右摇晃。 仅一瞬后,几只飞鸟扇动翅膀从叶里钻出四散飞走。 不久,又是几只接着几只。 望着惊起的鸟雀,裴浩蹙起眉头说道,“兵书有言,鸟起者,伏也,这是有伏兵啊。” “看样子阵仗不小。” 果然,楚越刚说完此话,军营里就立马燃起来火把,很快就连成一片。 “突厥渡水夜袭!” “突厥渡水夜袭!” “突厥渡水夜袭!” 瞭望台上侦查的士兵高声呼喊,突厥此时进犯,今夜注定无眠。 第68章 岹爻之战(二) 林暗草惊风, 将军夜引弓。 兵戈擂鼓声越来越近,刘将军沉声说,“传令下去, 扩大防守。再派一小队去,不必刻意隐藏行迹,需略交上手, 一确定位置, 二探其虚实。” “裴浩。” “在。” “你来安排防守。” “是。” “楚越, 你速速去准备火石, 铁索和投石机。” “是,将军。” 前去侦察的士兵正好此时回来:“将军,突厥要横渡江面, 此时正驻扎于背丘处。看营帐推算, 人数约是一万。” “人数倒不算多,只是突厥善陆战,若让他们顺利渡江,我们未必有胜算, 到时我们虽在我们占据高处,占了俯战之势, 却也怕突厥在山底山腰围困。” 听得侦查兵的回禀, 刘将军迅速分析起局势, 所谓胜算, 也不过百般筹谋。 “将军, 既然他们敢来, 咱们就给突厥来个瓮中捉鳖, 他们若能围困, 我们也能。” 敌军当前, 第一次上战场的楚越表现的十分冷静,她脑海里快速思索着退敌之策。 “郡主,你想怎么做?” 刘将军虽对女子从军难以接受,却也对楚越的出言表现出重视。 上了战场,谁能杀敌就是英雄,危急关头,谁管她是男是女。 “先苦后甜,甜够了,就该给他的致命一击。” 楚越说完,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不错,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对于楚越的提议,刘将军很是赞同。 “既如此,立刻点兵!” 一番派兵布阵后,军营里的空气弥漫着无数尘埃,将士们也充满了血性。 面对突厥的夜袭,刘将军镇定指挥,他一方面让人在嘉陵江两岸岩石上凿孔,系上三条铁锁横截江面,以阻挡突厥军队顺流而下。 另一方面,又让人在岸边修建了很多抛石机和火石头,准备瓮中捉鳖。 万事俱备,只等突厥人前来送死。 之前瓦楞之战得胜之后,突厥首领这次他趁夜率领水军继续东下,大小战船铺满了整个江面,威风凛凛。 受野利毛寿调遣的呼延灼此时就站在突厥首领的身边,他状似不经意地夸赞道:“大王果然神勇,依靠水战,定能大获全胜”。 呼延灼,与是一奶同胞的兄弟,脾气秉性极其相似。 就连长相也是十分的相似。 但呼延灼是要比呼延庆还要难缠的存在。 此次来到突厥,他有任务在身。 突厥首领听后,不自觉的有些飘飘然。 半个时辰之后,突厥的先锋部队便进入了刘将军精心设计的陷阱。 一场瓮中锤鳖的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看到突厥前来,刘将军先派了小股部队不断袭扰,并且故意战败。 此刻突厥首领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犯了轻敌冒进的错误,命人不断追击。 当到突厥前锋到达峡口的时候,才发现了横亘在江面上的铁索,以及两岸无数的抛石机,但为时已晚。 此刻突厥向前进,有铁索阻拦,向后划,水流湍急,一时乱作一团。 楚越命令万石齐发,半个时辰后,刚刚还旌旗招展的嘉陵江面,恢复了平静。 后又是火石,木制的船只遇到明火尽数燃烧,很快就在江面连成一片火海。 及至夜半,突厥先锋三千余人,全军覆没。 …… 烽火狼烟过,犹有梦闺人 星月闪烁之下,元夏王宫也是灯火通明。 野利毛寿大宴群臣,美酒佳人歌舞相伴,好不快活。 “如何,突厥那边是不是已经行船上了嘉陵江?” 虽身在享乐,野利毛寿却还惦记着“盟友”。 突厥受西楚制衡多年,早就心有不服,后来鲜卑和元夏先后与西楚对战建国,突厥难免心生动摇与艳羡。 那夜突厥首领派人前来,表明了结盟友好之意,他当时欣然接受,心里却打得是其他的算盘。 “回大王,已经上了嘉陵江,就是不知能否成功。” 侍臣替野利毛寿斟了一爵酒,语气恭敬愉悦。 明明突厥不善水战,却还是听从了呼延将军的建议采取此策。 突厥首领的信心是好的,只是不知结果如何。 无论是成还是败,这对他们元夏都是有利无弊的。 “成不成的都看天意和突厥首领的能力,咱们坐观其变即可。” 野利毛寿爽朗大笑,歌舞声也愈发繁盛,宴会趋近高潮。 人人推杯换盏,意兴阑珊。 至于突厥和西楚的战事,他们且不去管。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这日,苏珏受韩闻瑾之邀去往金光寺参加桃林诗会。 苏珏本不愿去,大抵都是一些迂腐文生,不是以家世论高低,就是拿官职大小说文解字。 实在没意思地紧。 但韩闻瑾却桃林诗会为期三天,图的就是个文雅,况且出席诗会都是有名的才子,也是一桩乐事。 于是在韩闻瑾的再三劝说下,苏珏最终还是应下了他的邀约。 眼前漫山遍野桃之夭夭,灼灼其和远处金光寺里传出的梵音晨钟相得益彰。 “玉华,此次诗会为期三日,这三日内都要在金光寺内用斋饭,不知小小苏元能否用得惯。” “我们小苏元很好养活的,只要有糕点吃即可,我带了不少,不会打扰寺里的。” 闻言,韩闻瑾不由抽了抽嘴角,在苏珏眼里小苏元怕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孩子。 但是,他真的很乖吗!!! 也只有在苏珏身边是乖巧的,否则就只小狼崽。 “玉华,那你想好拜佛时所求为何了吗?” 折下一支桃花,韩闻瑾扯开了话题,转而问起拜佛一事。 “我啊。”苏珏调皮一笑,比春花还要艳丽三分,“长命百岁,财源广进。” 韩闻瑾也跟着笑, “长命百岁,财源广进,好愿景。” “那韩大人呢?”苏珏反问。 “韩某所求即是玉华所愿必成。” 此话一出,苏珏竟没来由地红了脸,灵魂深处的苏玉怕是已经小鹿乱撞。 “咳咳,韩大人不求求仕途平安吗。” 苏珏此一问无疑是掩耳盗铃,韩闻瑾也不戳破,“不求,人力都不可改,又何况是虚无缥缈的神佛之说呢。” 想到韩家的未来,韩闻瑾心中不免愁苦,到底陛下能容得下他们多久,他自己都看不透。 “求一个心安罢了,君子坦荡,何惧风霜,世人心中自有定夺。” 对于韩家的事,苏珏早有耳闻,虽说楚云轩依旧厚待韩家,却也不似从前。 百年文臣,终究是横亘在君王心间的一根刺。 “诗会是雅事,这些仕途经济不说也罢。” 不想扰了苏珏的兴致,韩闻瑾便止了话头,二人一时无言。 就这样,二人并肩走着,小苏元一路折花逗鸟,不亦乐乎。 三人走了没多远便到了金光寺,那“金光寺”三个赤金大字在门楼上赫然醒目。 此时已经人流如织,放生池四周围了些人看乌龟。 寺门前三个并排着的巨大方形香炉里插的香密密麻麻,烟雾缭绕。 两边约一丈高的塔形香炉里闪着烧纸钱的火光,冒着青烟,不时有香客拈香礼拜。 香客在香炉和寺门间穿梭,络绎不绝,他们提着竹篮,里面装着香纸和水果、糕点、鲜花等贡品。 都是为了心中祈愿所求,无论多少,都是真心。 就在几棵参天的菩提树下便是金光寺。 这金光寺倚山而建,占地虽不大,却有一种香火不衰的感觉。 深沉而悠远的钟声有如梵音,让人不由心生敬畏,内心沉静。 二人带着小苏元敛神进入寺内,还没等拜见主持,就听见桃林那边传来一阵吵嚷。 “怎么了?”苏珏心生疑惑,佛寺本是清净之地,怎会如此吵闹。 就在此时,一提着竹篮的布衣书生从他们面前匆匆而过,苏珏往书生那看了几眼。 只见那书生走路一瘸一拐,脸上还有些擦伤,饶是如此,书生仍旧护着手里的书册。 见此情形,苏珏心中立马了然,这书生怕是让人从诗会给赶了出来。 “韩大人,此次诗会都有哪些文人雅士呢?” 苏珏收回目光,状似无意地问道。 “我也不大清楚,诗会是王大人牵头办的,人也是他写帖子邀的。” “王大人?哪个王大人?” “玉华认得他,他是当年文坛辩论之首,也是去年随行监军的那位王大人。” “是他?”苏珏讶然,怎么会是他呢。 他还记得去年在雁门关战场上这位王大人的所作所为。 不敢苟同。 如此看来,此次诗会怕没那么简单顺利。 …… 天光已然大亮,江面上的火光逐渐熄灭,突厥先锋部队损失惨重。 战报传回突厥后方,突厥首领非常恼火。 气急败坏之下,他竟然不管嘉陵江两岸的险峻,以及西楚士气正盛。 他仍然下令大军攻打两岸营寨。 一直战至天明,突厥的军队虽未完全渡江,但少部分士兵改走山路绕到丘陵之后,准备再次突袭。 这一次,突厥首领吸取前夜的经验,并不直接进攻,反而派出五百人去试探。 见西楚军队此时正在休整,下一刻便要抢先一步占领丘陵高地。 如此一来,他们便不占地势上的优势,但若布防得当,西楚只有被他们围困的份。 “大王,接下来该如何布阵?” 金乌已经有了和银月交替的迹象,呼延庆又再次开口向突厥首领进言。 快了,就快了。 呼延灼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第69章 岹爻之战(三) 夜阑卧听风吹雨, 铁马冰河入梦来。 夜色降临,两军对峙。 “他们想抢先占领高处,那我们就在山下死困住他们, 看他们能撑到几时。” 突厥首领望向西楚军营处,虽看不真切,也能瞧个大概。 士兵涌动, 看方向, 是向丘陵高处进发。 呼延灼没有反驳, 就静静地听着, 心里只觉突厥首领愚不可及。 若敌军占了高处,最忌讳的就是仰战。 你能想到用围困之策,西楚就想不到吗? 真是没半分脑子, 怪不得一直依附于西楚。 虽心里鄙夷, 但呼延灼面上不显,反而继续夸赞进言,“大王真是英明,未免夜长梦多, 还是早早进攻为妙。” “呼延将军此话深得本王心意,虽说运昨日我军吃了水战的亏, 那也是西楚狡诈, 如今转为步找, 西楚拼不过的, 趁他们, 一边出兵围困, 一边派人往上进攻, 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呼延灼这个马屁拍的极妙, 突厥首领十分受用, 他拍了拍呼延灼的肩膀,大笑出声,“怪不得野利大王如此器重呼延将军,连本王也觉得你文武双全,十个奇才。” “谢大王夸奖,突厥与元夏结盟,小臣这都是应该的。” 呼延灼回的十分恭敬,心里却在冷笑。 好啊,这突厥之地很快就是他们元夏的属地了。 “本王这就去部署,不出三日,就能开上一次痛快的庆功宴!” 目送突厥首领离开,呼延灼收了方才的容色,转头让心腹立马回元夏报信。 …… 经过一夜的休整,晨光下的岹爻关竟有几分萧索,突厥军营沿河而建,像是一条盘环着的锁链,环环相扣,无坚不摧,散发着肃杀之气。 楚越趴在远处的山丘之上,心里带了些破釜沉舟的意味。 前日交手,她听刘将军说起突厥与元夏结了盟,刘将军更是在突厥首领的身边看到了元夏大将军呼延庆。 凭她在新元纪对这呼延灼的了解,他怎么会放任突厥首领轻易入了圈套。 唯一的解释就是元夏所谋极大,结盟是假,吞并突厥是真。 她不能让突厥落入元夏之手。 楚越想赌上一把, 所以在军队开拔之际,楚越向刘将军进言,她要一小部分士兵杀入突厥军营,待大军解决了突厥的主力,双方立马发送信号在最短的时间内接手突厥。 刘将军那时想了半晌,最终还是同意了楚越的请求。 他要的,也是万无一失。 此时,楚越抓着一根树枝,单膝跪地,在山丘上一处平坦的土地上,画出了突厥营寨周边,仔细看着这幅地势图,只是在那里沉吟。 这时,西楚军营与突厥军营同时传来了一阵金戈敲击之声,又短又沉,直敲入人的心底。 这是军中起营的号令,她现在所处位置,已经是逼近突厥营盘,只隔了一条河岸,相隔不到三四里。 楚越丢掉手中的树枝,起身用脚拂掉地上的图,悄无声息的退下了山丘,翻身便上了马。 她深吸了一口气,却拔转马头,朝着西楚营地相反方向奔去。 楚越身上背着一捆藤绳,她马骑得不快,心中反复推敲着自己将要行动的每一个环节。 忽然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声,楚越忙拔转马头,朝着密林处藏去,想避开来人。 “楚越——楚越——” 那人声音喊的极小,楚越却听出来人正是那个裴浩。 他怎么会跟来? 楚越一时不解,他不是已经随大军开拔了吗? 裴浩耳力和骑术都是拔尖的,尽管楚越尽力隐藏,还是被裴浩找到。 “这么大的功劳,郡主是想独占吗?” 一见到楚越,裴浩什么也没多说,只把功劳胜负挂在嘴边,“刘将军让我和你一起深入突厥军营,这份功劳,郡主可别想独占。” “裴浩,想要功劳,那就各凭本事。” 二人心照不宣地策马,身后跟着三百人的小队。 此时,他们距离突厥军营只剩不到三里。 刘将军那边计划进行的很顺利,突厥大军被引诱着上了山,西楚的三万将士兵分两路,上下夹击,打了个突厥措手不及。 一时间,突厥进退两难。 而楚越与裴浩这边咄咄几声轻响,他们身旁的树上赫然插着几根箭羽。 远处传来马蹄声,又听到远处箭弦的声响,两人同时取下背上的铁弓,反手一箭,赶紧利落的解决掉突厥的弓箭手。 呼延灼虽作壁上观,却也早有部署。 元夏看上的东西,怎能拱手让与他人。 箭矢越来越密,两人一边躲避着射来的箭雨,一边带着三百士兵朝着树林里跑去。 有几波箭雨射来,却大多都射在了树干上,两人暂时松了口气,背靠背坐在一颗粗壮的树后。 “他们也不傻,早有部署,时间不多,将军那边很快就能得胜,就看我们了。” 楚越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她看了看众人箭筒里的箭矢,皆是所剩不多。 再拖下去,他们毫无胜算。 又是铺天盖地的箭雨,钉在树上发出咄咄的声响,呼延庆的手下见来人躲在树林中不出来,便直接收了弓箭,提着大刀长剑朝着树林靠近。 “不知那呼延庆在不在这,要是能杀了他,功劳可不小。” 裴浩一边和楚越调侃,一边听到靠近的脚步声,知道是突厥士兵朝着他们过来。 恰好此时刘将军的信号在空中炸响,西楚胜了。 这也说明,留给楚越和裴浩的时间所剩不多。 “楚越,杀出去!我掩护你!” 裴浩声音一字一句,有金戈之音,楚越咬了咬牙,点头应答。 “裴浩,保重!”楚越面容沉肃。 裴浩点了头,然后带着五十士兵冲了出去,他手里还捻住三根羽箭,朝着前进的队伍射去。 几个三箭连发,包围圈被突破了一个口子。 楚越看准时机从后方杀了出来,直奔突厥营地而去。 裴浩深深朝楚越那边看了一眼,之后又陷入无尽的肉搏厮杀。 …… 游骑腾文马,前驱转翠旌。 在金光寺吃了两日的斋饭,诗会也就举行了两日。 诗会办在桃林,风雅倒是风雅,只是没什么出彩的诗作。 而且他虽与韩大人同往,但那些文人才子自恃身份,眼高于顶。 对他还好,对小苏元眼里尽是鄙夷。 小苏元心智不全,但也看出这些人的,他待在苏珏身侧,闷闷不乐。 见此,苏珏就有些兴致缺缺,草草地作了首桃花诗了事。 不出挑,不平庸,却也看不出什么惊才绝艳。 韩闻瑾注意到苏珏心情不佳,便和众人推说苏珏身体不适。 是以苏珏只在诗会上待了半日,临走时又看见了那位书生。 他就站在桃林外,一身还算体面的月华白衣,目光赤忱,满身淡薄,就算受了冷待,也挺直着脊背,一派的君子端庄。 就那一眼,苏珏就看出那书生的不凡。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不外如是。 后来听韩大人说,那书生每日都会来,他站在桃林外远远地,刚开始还有人出来赶他,后来也就无人在意。 “韩大人,我觉得那个书生或许也是个人物呢。” 这日早茶,苏珏主动提起那位书生。 “大约是哪家的寒门。” “寒门,我看不像。”苏珏放下茶盏,又接着道, “今日是诗会的最后一日,也是金光寺拜佛求签的上吉之日,我想去看看,错过也是可惜。” 听苏珏主动说去诗会,韩闻瑾喜不自胜,早茶过后,二人便立马收拾一番。 他们打算先去正殿的求签处。 进了正殿,旁侧的信徒虔诚地跪拜,苏珏和韩闻瑾却只是双手合十欠身一拜。 小苏元有样学样,可他不知其中的含义。 本就是求个心安,自然是不够虔诚。 拜完佛,他们并没依着寺里的传统去佛龛上的签筒求签。 见他们二人衣着不俗,负责的签筒的小沙弥满脸喜色说道,“两位施主,要不要求支签,问问前程啊?很灵验的。” 那小沙弥殷勤地把签筒捧到他们面前。 “多谢指点,我们听天由命……”苏珏淡笑回绝。 “你们一点上进心都没有,真是!” 后面的香客一看苏珏和韩闻瑾没有求签的意思立马蒲团上跪下,毕恭毕敬地摇着签筒,边摇边念“菩萨啊菩萨,看在我那么诚心跪拜的份上,保佑信徒抽支上上签,仕途通顺,子孙昌盛。” “啪”一支签飞出签筒,掉在蒲团前。 香客捡起来看了看,又将签筒放回原处,站起身念道“二十四签”,脸上既有喜色,也有不解。 “这位施主,请到那边解签。”小沙弥给香客指了指路,那是东面墙边的两尊罗汉中间的拱形角门,门边写着“解签”二字。那香客立马大步而去。 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看看我抽的是不是上上签,是不是会升官发财。” 苏珏和韩闻瑾同时摇头轻笑,突觉此事有趣起来。 “韩大人,要不,我们也求一支,得个解密心安,如何?” “那就,试一试。” 韩闻瑾向来不会拒绝苏珏的请求,二人回过身在签筒中各抽了一签,小苏元不知所谓,也抽了一签。 临走时苏珏又给了小沙弥二两香火钱。 三人走到门口,看到方才的那位香客正在找庙祝解签,他们便在门口候着。 苏珏随意朝里面扫了一眼。 屋子不大,约十尺见方,屋内陈设也简便,就是一桌一椅一人一香炉,屋子正中的一个高约两尺的塔形香炉上,淡白的袅袅檀香丝丝缕缕,一室馥郁氤氲。正对门的那面墙上挂了一块约四尺长二尺高的黄帆,上方写着“金光寺观音灵签”,下方贴着五行十五列共七十五张妃色签文纸。 那庙祝就坐在黄帆前的桌案后面给他对面的人解签。 虽被挡住,看不到脸,但听声音庙祝挺年轻的,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个白底蓝花的盖碗、一把白色折扇。 苏珏看了几眼,觉得这庙祝有些眼熟。 因为有人在解签,他们不方便旁听,便退到角门外等候,随意打量殿中的情形。 不过须臾,解签房内的香客走了出来。 苏珏和韩闻瑾带着小苏元迈步而进。 “三位施主,请拿出你们的签,稍候片刻。” 见又有人进来,那庙祝地拿起桌上的折扇拂开,轻轻扇了几下。 然后将手旁的书册翻过一页,似乎马上就要沉浸其中。 年轻的庙祝书看得入神,苏珏仔细打量起这位庙祝。 面如冠玉,清俊出尘,虽有书卷气,但不重,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莫过于此。 然而比起学子的文气,苏珏更觉得这人内里通身一根晶莹剔透的玉骨支起,外在形容整洁,修剪得宜的指甲到挽起的漆黑发髻都一丝不苟。 实在是清俊端庄。 但他觉得此人好似在哪里见过。 一阵思索之后,苏珏猛然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位庙祝。 竟是他! 同时,韩闻瑾也认出这位庙祝。 还真是有缘。 于是苏珏坐到庙祝对面的椅子上,递上竹签,口中说道:“那就麻烦庙祝了。” “这位施主,实在不好意思,看书看得入神,竟忘了解签。” 听到苏珏的声音,庙祝终于从书里回神,他歉意地笑了笑,然后接过苏珏手里的签文。 “这位施主,您的签是第三十六签,签文在此。” 庙祝笔下纷飞,不多时就写好解签的内容交给苏珏。 在抬头的瞬间,庙祝也认出眼前这位施主是何人。 “施主,是你?” 第70章 桃林诗会(一) “公子, 几次萍水相逢,今日再见,倒是有缘。” 庙祝, 也就那书生也一眼认出了苏珏和韩闻瑾。 他放下笔墨,脸上挂着极淡的笑意。 礼貌,却又极有分寸。 “还不知兄台姓名。”苏珏收起签文, 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萍水相逢之人, 何故相问。”庙祝接过韩闻瑾的签, 没有回应苏珏的问题, 只专心写着韩闻瑾的签文。 苏珏也不着急,安静地看着庙祝笔走龙蛇。 字如其人,端正周全, 大开大合。 见庙祝收笔, 苏珏才缓缓开口,“兄台可愿和我们一道去参加诗会?” 果然,听到诗会二字,庙祝的眼神亮了一瞬, 可他很快地嗤笑一声,“我出身寒微, 入不了诗会, 公子莫要说笑。” 早料到庙祝会如此说, 苏珏接着以圣贤之言问询。 “我且问兄台, 你既是读书之人, 便应该知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 却又为何要在金光寺做这个庙祝, 这岂不是与圣贤之言相悖?” “庙祝如何, 书生又如何,我自知圣人之言,但我心中坦荡,就算身处佛寺,我依旧不信鬼神,只是世人多求平安,能为世人解惑,我甘之如饴。” “况且,我生而为人,也要活着。” 庙祝回答的滴水不漏,就连韩闻瑾也不住地点头称赞,“好好好,好一个坦荡解惑,就这一句,就胜过官家的万千学子!” “今日你且与我们同去,任旁人如何说,你只管作诗。” 韩闻瑾出言邀请,可庙祝还是摇头,“他们看不得我身份低下,就算今日入了诗会,也是因为两位公子的缘故,并不是因为我的学识,待二位公子离开,他日我还是会受他们排挤欺凌,于我而言,得不偿失。” “兄台,我也是沾了这位韩大人的光,若论身份,我更是低人一等,你看如今,还不是狐假虎威?” 苏珏言语谈笑间自嘲着自己的身份,他只想告诉这书生,人贵自重。 显然,庙祝也是知道的。 “公子,世人都是骨血相造,谁又比谁高贵,但这世道如此,先敬罗衣后敬人,你我也不得不与世道圆滑妥协,可说到底,本心最要紧。” “兄台的本心是什么?” “读书,报国。” 仅仅四个字,庙祝说的铿锵有力。 “签文已解,二位公子,慢走。” 眼见庙祝有了逐客的意思,苏珏和韩闻瑾心里生了急切,他们同时开口,“兄台不想去诗会吗?” “想,自然想。”庙祝回的干脆,接着又补充道,“我一生坦荡,从不说谎。” “既然想,就请兄台作诗一首,剩下的,且有我们。” “好,那就多谢二位公子仗义相助。” 见苏珏二人确实是真心相助,庙祝也不再推脱,他略一思索,提笔在纸上挥毫泼墨。 诗文作成,庙祝起身郑重深施一礼,仪态端庄,自有君子如玉的气度。 “如今兄台可告知姓名了吧。”苏珏收好诗稿,再次询问其姓名, “林,林宸。” …… 西楚胜了,突厥也没有落入元夏之手。 刘将军还生擒了突厥首领。 按理来说,楚越是该高兴的。 但,裴浩死了。 是为了拖住突厥包围,也是为了救她。 那日她带着二百余士兵冲入突厥的大本营,营中只有一千士兵守着。 可他们只有三百人,那有什么胜算,唯一的胜算就是等到大军前来支援。 可这一千士兵是呼延灼留下的精锐斥候。 个个以一当百。 除非天降奇兵,否则他们半柱香也撑不住。 可楚越怎会退缩,就算是死,她也要带走眼前的敌人。 就这样,楚越带着区区二百余人与一片斥候战至一处。 她处处占着下风,哪有进攻,不过防守。 而那边的裴浩解决了追来的士兵,立马去同楚越汇合。 “郡主,这一次,我胜了你!” 裴浩手起刀落,对着迎上来的斥候,虽战甲染血,一身狼狈,却丝毫不曾畏惧。 “自然,是你胜了!” 楚越话音刚落,手里的信号弹用力抛向天空。 信号炸响的一瞬,双方立即刻混战。 这一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你们是自寻死路!” 斥候面无表情,只是出手,招招狠辣迅速,避之难避。 “胜负未分,怎知结局!” 眼看其中一斥候冲着裴浩而来,楚越手中的剑斜插进一个朝裴浩扑来的斥候,鲜血喷洒出来淋得她一头一脸。 “你们撑不了多久的!” “上!” 风声,裹着刀势朝楚越砍来,她正准备用剑格挡,但是剑卡在了刚才斜刺的那个斥候的肋骨上,一时拔不出来。 “小心!” 楚越惊呼出来,却见裴浩一手拔出身后羽箭,沉肩横肘,反手将箭插入对方喉间,当场毙命。 楚越刚要松口气,裴浩旁边的一名斥候猛的飞起一脚,正踢到裴浩的后背。 裴浩只觉得背后剧痛,整个身子便已经飞了起来,先是重重砸在树干上,在跌回地面,他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已经移位。 裴浩一口血冲口而出。 “裴浩!!!” 楚越横剑一挥,将那斥候的头生生砍下,直奔裴浩而去。 然而没等裴浩起身动作,斥候一拥而上,又将楚越和裴浩团团围住。 他们将他们二人当作困兽,怕是已无力争斗。 剩下的百余名士兵皆被其斩杀,下手狠辣利落,没有任何生还的余地。 为了不让楚越与裴浩汇合,斥候兵分两路各自拖住二人。 只是几个回合,二人就渐渐支持不住。 又是一脚踢至腰腹,楚越一缕鲜血喷出唇边,她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苍白如雪的面容,仿佛秋日中萧瑟肆虐的枯黄落叶。 裴浩也没好到哪里去,浑身是伤, 二人被一群斥候逼到无路可退,仰躺在地,等着死亡的到来。 可他们还想伺机而动,就算干掉眼前的敌人也是好的。 “就先从你开始吧。” 斥候一剑刺向楚越,楚越已无力去避。 千钧一发之际,裴浩突然使尽全身的力气扑向楚越。 预想中刀剑入肉的痛觉没有到来,那斥候的剑插进了裴浩的身体! “裴浩!!!” 楚越目眦欲裂, 就在此时,突厥军营的上空被一层铺天盖地的黑影遮住,黑影发出嗡嗡的声响,竟然是数万只弩箭破空而来。 霎那间,狠狠的撞击在突厥军营之中,顿时发出轰隆的声响,卷起满天满地的尘烟。 那些斥候来不及反应,直接死在了万千羽箭之下。 狼烟滚滚,战鼓响起。 喊杀声马蹄之声从四面滚滚涌来,突厥军营被西楚士兵四面合围,退无可退。 就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困兽左右支挡,只求逃离困境,少数的突围的斥候却不知道他们的首领已被擒拿,更不知前面的嘉陵江,也是他们的绝命之地。 援军已到,楚越艰难起身,她握着剑的手,抓得生疼。 楚越上前一把扶起裴浩,眼中满是惊惧惶恐。 只见裴浩反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满脸的鲜红,他朝楚越笑了笑,“咳咳……郡主,这次的功劳可是我的了……” 说完这句话,裴浩在楚越眼前断了气。 之前还张扬意气的少年郎,此刻没了一点生气。 楚越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裴浩也才弱冠之年,死亡却不管这许多。 只以残酷来面对世人。 然而,何止是裴浩,这场战事西楚虽胜,却也伤亡惨重,多少战马马鞍上空空如也,被其他人牵着,边走边发出“咴咴”的哀鸣。 军队后面有好几辆车,车上装满黑色的盒子。 回西楚的路途太远,士兵们的尸身带不回来,只能火葬后放入盒中带回故土。 等回了营地,楚越才知裴浩家里还有一位幼弟,待下一次征兵,他便要替哥哥再入军营。 楚越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她知道,这就是战争的残酷。 可是,非要如此吗? 于是趁着夜色,她独自一人提着酒壶来到营外。 月光下,百废待兴的村落,哪怕是在夜里,也有很多人忙忙碌碌。 有些被战火波及的地方,尚且还是废墟一片,不少衣着破烂的小孩沿街乞讨。 楚越脸上没有笑意,安安静静沿街走着,脚下的青石板带着年月遗留下的斑驳不平。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未至战场时想着如何的纵马沙场,建功立业,成为史书上令人传颂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尤其是她身为女子,只会更加耀眼。 可真正上了战场,见过太多杀戮鲜血,那些尸体和鲜血,除了敌人还有战友。 死亡和杀戮,从未与她远离。 她不是怕,她就是觉得残酷。 他日史书工笔,这些鲜血与荣耀,无非一笔带过。 可若想九州安定,唯一的法子,也只是以战止战。 这样想着楚越收了酒壶,一抬眼,街角一对老夫妇正推着板车卖小馄饨。 只见卖馄饨的老妇人手指翻飞捏出一朵朵似花褶样的小馄饨,薄如蝉翼的皮儿里捏上肉馅,看着就很有食欲。 一旁的老爷子将馄饨下到锅中煮着。 白生生的馄饨在锅里上下翻滚着,老爷子拿着大漏勺,时不时搅动一下。 滚起的云雾便升了上去,散在慢慢黑下来的夜色里。 楚越走上前买了一碗,老爷子便把馄饨从锅里捞出来,二十只馄饨,两勺高汤,一撮粉白色的虾皮,一捧翠莹莹的香菜,看得人颇有食欲。 楚越付了钱,端着馄饨慢慢走着。 只愿天下再无战火纷飞,愿百姓再无颠沛流离。 月色朦胧,楚越随意坐在街头的一处台阶上捧着一碗馄饨如是想着。【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0-80 第71章 桃林诗会(二) 待楚越回去时, 满营的士兵都没睡,刘将军正带着他们举行一场哀悼仪式。 楚越之前已哭过多次,如今眼眶中流不出热泪, 喉咙中如堵着刀子。 她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亡,明明之前她已死过一次。 但这次不一样,她是亲眼看着裴浩死在眼前的。 “楚越, 你方才去哪了?” 刘将军沉着脸, 对楚越的擅自离营很是不满。 更别提闻见楚越满身的酒气, 更是怒火中烧。 “回将军, 我出去走了走。”楚越如实回答。 “没有军令,你擅自离营,还喝了酒, 你还有法纪吗?” “楚越任凭将军处置。” “你心里不服, 更多了茫然不解,作为军人,这是大忌!” 看出楚越心神不定,刘将军直接拽着楚越的衣袖往前走。 楚越心情沉重, 被刘将军拖得踉踉跄跄。 围成一片的士兵赶紧让出一条路。 刘将军将楚越拖到那些盒子跟前,大声质问:“楚越, 上面写着什么, 大声念出来!” 楚越定睛看了看, 然后颤抖着喊出声, “裴, 裴浩!” 刘将军又指着其他盒子命令:“继续念!” “李玉——” “楚越, 你可知这里收敛了多少尸骨” 楚越跪在地上, 当时收敛摆尸骨的时候她细细数过, 一共有三千六百八十七个盒子, 也就是三千六百八十七个名字,三千六百八十七条战友的性命。 “回将军,三千六百八十七具尸骨。” “继续念!” “丁三——” “王广——” “陆川——” …… 在刘将军的注视下,楚越把所有名字全部念一遍, 楚越每念一个名字,围观的士兵就崩溃几分,那些死去的战友,生前如何丰神俊朗,意气风发,死后却尸骨无存。 他们日后也会是如此下场,有些年纪小的直接哭了出来。 见此,刘将军冷冷说:“不许哭!” 在他的威信之下,顿时那些响亮的、呜咽的哭声都止住了,偌大一座军营,只听见“呼呼”的风声。 烈火熊熊燃烧,照映着或年轻或稚嫩的脸庞。 刘将军声音拔高:“我问你们,他们为何而死?” 一时间竟无人说话。 半晌,跪在地上的楚越声音艰涩,缓缓开口,“回将军,他们是为了西楚而死!” 刘将军低头瞧了一眼楚越,然后踱到校场另一边的高台之上,这高台是他以往监督士兵们操练的地方。 他双手撑着栏杆,向下俯瞰。 他驰骋沙场多年,早就见惯了生死,所以他不怕马革裹尸,只怕军心涣散。 “楚越说的没错,他们是为了西楚而死,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收起你们的悲伤,只有好好训练,日后才能在战场上替他们报仇!” 刘将军声音高亢,士兵们受了鼓舞,一改方才的悲痛之色,个个神情激昂。 楚越起身立在其中,虽然尚在哀痛,心里已然清明。 有了岹爻这一战,她也就有了立身的资本。 …… 长安城,夜幕降临大地,雄伟的城池陷入一片黑暗。 王公贵族们还奢侈地燃着烛火蜡油,贪图夜色中的时间。 太子楚天佑的建章宫中,窗外飘着濛濛细雨。 他换了一身白色常服,正跽坐于寝宫之中。 饭食一动未动,已然凉了。他低垂着头,目光望向玉爵中汪汪一盈的清酒,他突然想起下午时,父王对他说的话。 “天佑,看,那就是你未来的妻子。” 楚天佑顺着楚云轩的目光看去。 只见在铺满白色碎石的廊下,几簇翠绿的青竹旁,立着一位美貌惊人的少女,阳光恰好照耀在其身上。 无需看清眉目,只远远望这窈窕的身姿和胜雪玉肌,便知是位风华绝代的美人。 这样的少女,任哪个男子遇到,都会心动几分。 “她是我西楚宗室的贵女,与天佑也算是青梅竹马,佳偶天成。” “父王,儿臣不喜欢她,不想与她成亲。” “天佑,你是我西楚的太子,尊贵无比,儿女私情是你人生中最不要紧的,待大军得胜归来,寡人就下旨让天佑分封功臣,并赐婚于你们二人。” 楚云轩的话还言犹在耳,楚天佑心思烦乱,他知道父王说的都是对的,可他就是不想做一个牵线木偶。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楚天佑似是做了什么决定。 雨幕渐深,将长安城湮没于无边的蒙蒙夜色。 一风而过,卷起万千吹入北辰殿中。 “陛下,刘将军他们剿灭了突厥,又生擒了突厥首领,如今正往回赶。” 中贵人灵均带着王廷尉缓步迈步入北辰。 岹爻关大胜,这样的喜事,王廷尉不敢耽搁。 “胜了就好。”楚云轩并无多少喜色。 突厥本就是小国,失败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突厥和元夏的结盟,他倒是很有兴趣。 “对了,嘉成郡主可有军功啊?” 殿里沉默了半刻,楚云轩终是想起楚越来,不知他亲自选定的木偶到底有多少本事。 “启禀陛下,郡主神勇,带着三百士兵袭入敌营,如今都传开了。” 王廷尉跪在地上,如实回禀。 “嗯,不愧为我西楚宗室的郡主,不失西楚风范。” 听到楚越得了军功,楚云轩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表现还算不错,只是这样卓越的表现,总得想个好办法制衡才是。 “王廷尉,你先下去吧。” “是,陛下。” 王廷尉起身告退,没有多余片刻的停留。 君心难测,他只求明哲保身就好。 待王廷尉告退后,楚云轩于王座上思索良久,思来想去,一道赐婚的旨意出现在桌案上。 他看着那道旨意,只等旨意上主人的回归。 也是这一夜,穆羽将军府中悄然飞出一只信鸽。 …… 风雨之夜,夜夜难明。 突厥战败的消息传至元夏,野利毛寿没有特别意外。 他依旧心情不错,还能逗弄着手里豢养的黑色小蛇。 “大王,是臣处事不利。” 倒是呼延灼心惊胆战,连连告罪。 “胜败乃是常事,何必如此挂怀,况且突厥之地,并非本王真正所愿。” “大王……”呼延灼一时拿不住野利毛寿真正的心思,不敢轻易开口。 “呼延灼,你和你的哥哥真的很像,本王希望你不会重蹈覆辙。” 从王座上起身,野利毛寿拍了拍呼延灼的肩膀,话里话外,意有所指。 呼延灼听得明白,身上不由得浮起一层冷汗。 野利毛寿这明晃晃的敲打,呼延灼暗暗记在心中。 若他再办事不力,他们两兄弟怕是会落得个一样的下场。 这一次大王没有计较,下一次他或许就没那么好的运气。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金光寺的桃林诗会本已结束,但那位王大人兴致颇高,又将诗会延了两日。 期间流觞曲水,斗酒投壶,自是热闹不必细说。 不过既是桃林诗会,所作诗词皆与桃花有关。 诗会上人才济济,所作诗篇也是各有千秋。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 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两株桃杏映篱斜,妆点商州副使家。 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 “好,好,好诗!” 桃瓣纷纷而落,王大人一身御锦乌衣,手执酒盏穿行其中,依稀可见他年轻时的文采风姿。 每一首诗词他都细细瞧过,作的好的,他不吝赞美。 此次诗会, 众人刚行过几轮酒令,一道男声如玉石相击般从桃林外飘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韩闻瑾一身鹅黄纱衣带着素白纱衣的苏珏姗姗来迟。 行走之间,苏珏素白的衣纱随风飘扬,而那素白纱衣上竟还绣着缕缕水墨,一举一动仿若神人。 “韩大人,来得这样迟,可要罚酒三杯!” 作为诗会的牵头人,王大人热络的迎上前,韩闻瑾也不推辞,拿起酒杯饮了三樽,之后扬起笑意说道,“韩某来迟了,王大人可别在意。” “诗会本就是以诗会友,韩大人,请。” “还有这位苏珏公子。” 王大人并不很是待见苏珏,但也不好太拂了韩闻瑾的面子。 不过前几日他并未露面,是以也没见到苏珏。 今日相见,脸上挂着的笑容不免有些虚假。 苏珏其实也不待见这位王大人,但到底是人家组的局,这个面子得给。 他对着王大人点头致意,然后就将目光转向挂在桃枝上丝帛上的诗词。 “玉华觉得如何?” 韩闻瑾同他并肩而立,也在细细品味着这些诗句。 “不错,有几首好的。” 苏珏体味了半晌,有几首他是真心喜欢。 “不知玉华喜欢的是哪几首,韩某且为你抄录着。” “韩大人,这倒不必。”苏珏出言回绝。 “怎么?玉华是有何心事吗?” 苏珏叹了口气,似是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今日之诗虽好,不过小巧而已,抄录了又如何,不过闲时赏玩之物,也没什么意思。” 苏珏这话说的狂妄,却也吊足了胃口。 在场的文人皆是文坛上数一数二的才子,被苏珏这么一说,自是不太服气。 “你说我们写的诗不过小巧,你又有何能耐!” “口说不算,还请公子也做一首与我们看看,什么叫不小巧!” 他们其中不少人都是知道苏珏的真实身份的,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下九流货色,若不是韩大人的缘故,怎能让他参加诗会。 真是见一面也嫌脏,更何况他身边的那个傻子,也是晦气。 不过今日倒不见那傻子,也算舒心。 “苏珏公子,还请作诗一首。” 看出众人的心思,王大人铺陈好布帛,又将润好的狼毫递到苏珏手中。 苏珏什么也没说,提笔便写,之后又将布帛交给王大人,自己则是斟了一樽清酒,一饮而尽。 王大人接过布帛看过,朗声念了出来。 “君子治国民为先,青山培茵万亩田。贤才做率奖孝行,武侯管相取金笺。” “此诗虽好,却与今日之景不相符。” 王大人率先表态,他无法否认苏珏所作之诗的优秀,但他办的是桃林诗会。 此诗,偏题了。 众人也纷纷附和。 苏珏也不着急,接着说道,“王大人说此诗偏题,那就是苏某诗作的好了?” “好,自然是好。”王大人没有反驳。 “苏某和韩大人认识了一位友人,他的诗作的更好,大家可要见一见?” 王大人有些犹豫,然而韩闻瑾在此事开口 “王大人,韩某的这位友人就在桃林外。” 有了韩闻瑾的帮腔,王大人卖了他这个面子。 “既如此,就请那位公子进来吧。” “林辰,王大人邀你进来。” 韩闻瑾话音刚落,桃林中的众人皆是面色一变。 林宸? 第72章 书生林宸 “林宸?你来这里做什么?” 见来人是林宸, 王大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有韩闻瑾在场,他不好发作。 “诸位是来作诗的, 林某自然也是来作诗的。” 林宸今日还是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服,站在一众文人墨客中,颇有些格格不入。 若换作旁人, 早就自惭形秽, 但林宸不卑不亢, 只得体的是见了礼。 桃林中有人坐不住, 他们向来看不起出身不好的林宸,说话也就没有顾忌。 “你一个庙祝有何资格与我们同列!” “今天攀了高枝,让你进了这桃林, 便宜你了。” “晦气!” 这些话听得苏珏和韩闻瑾眉头一皱, 以出身看人高低,实在上不得台面。 王大人也不阻止,只是径自喝茶。 他们刚要出声,林宸却比他们先开口。 “敢问各位公子如今可有赋职?” 面对这些文人的奚落, 林宸容色不改,他从不因身份而自卑。 而林宸的话有意无意地戳破了这些文人纨绔子弟的本质, 他们大多出身名门, 平日行事也是风流。 美中不足的是, 他们没有一官半职。 林宸扫视了一圈, 把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 接着说道, “若没有, 各位公子也是同林某一般是普通百姓, 哪里有什么高低呢。” “没有又如何, 你不过破落户出身,母亲还是个官妓,这辈子都没有做高官的门路,顶破天就是个芝麻小官,我们不屑与你同列!” “没错,你和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这诗会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是回金光寺做你的庙祝去吧!” 这话一出,那些文人们竟哄堂大笑,苏珏想开口呼唤小苏元,韩闻瑾却摇头示意他静观其变。 “哈哈哈……” 文人们笑得放肆,就连王大人都觉得有些过分。 他也是出身寒门,多年前也是此种境遇。 可到了如今,他却说不出一句回护的话。 或许真应了“时过境迁”。 想了半晌,他才说出一番折中之语,“咳,诸位莫要如此激动,韩大人极力推荐这位林公子,想必是真有本事。” “什么真本事?给人解签吗?” “以后林公子做了官,难不成还得给人解签算卦吗,芝麻官做芝麻事,确实有本事!” 众人又哄笑了一轮,苏珏去看林宸的反应,还是那个君子如玉样子,丝毫没受影响。 反而很有心情地去看树上挂着的诗作。 “官职大小皆是为国尽忠,难不成在各位公子的眼里,为国尽忠也得分个高低?” “况且,作诗就作诗,为何拿家世说事,这岂不是更偏题!” 林宸没给那些文人反驳说话的机会,他就站在那里,看似风轻云淡,实则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 果然,林宸说完这番话,那些目无下尘的文人一时无言。 他们自是不敢拿朝廷取笑,只得不甘地换了话题。 “林宸,今日既到了诗会,就给大家露一手吧,省得说出去好像我们欺负你似的。” 他们之所以肯松口让林宸作诗,是因为他们笃信林宸才识不高,待他做了诗,正好取笑奚落一番。 “小苏元!” 苏珏冲着桃林外一喊,众人根本没看清,小苏元就站在了苏珏的面前。 “哥哥要你拿的东西呢?”苏珏笑得温柔。 “哥哥,在这。”小苏元十分小心地从随身的小包裹里取出一方新墨交给苏珏。 “林公子,提笔吧。” 苏珏重新替林宸磨了墨,韩闻瑾替他铺好丝帛。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此,瞧热闹的,看诗的,各怀心事。 春风吹过桃林,卷起粉白一片。 人间有仙境,仙境却不是人间。 此情此景之下,林宸边写边念。 “一树红桃亚拂池,竹遮松荫晚开时。非因斜日无由见, 不是闲人岂得知。寒地生材遗校易,贫家养女嫁常迟。 春深欲落谁怜惜,白侍郎来折一枝。” “郊原绿苔沙,翠碧湖心芜。半卷斜阳杨柳树,生比小双鸪。 何处寻归途,生来已难轧。断桥边上孟婆茶,再作掌上花。” “生当为国竭忠智,死亦做鬼护国安。 心魂不改凌云志,天下太平日升时!” 写完这些,林宸慨然搁笔。 三首诗词,从桃花写到修身,再写治国,意境大开大合,行文流畅不失风韵。 堪称上佳之作。 文人们一时无言挑错,嗫嚅了半天,也只是说拟题不符和反复提及的家世出身。 “诸位,诗已做完,林某告退。” 诗已写完,林宸并不想多做停留,这里不欢迎他,见识了何为当世文人,他便够了。 再多的,便是画蛇添足。 在众人的目光下,林宸施施然执礼告退,一如来时。 见林宸离开,韩闻瑾立即收起他所作的诗词细心收好。 “如何?林公子的诗如何?” 韩闻瑾开口问询,然后等待众人的反应。 “林公子文采斐然,韩大人真是慧眼识珠。” 王大人的脸上扯出一缕假笑,不可否认的是,林宸的诗做的极好。 但其他人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 “雕虫小技,明明是写桃花,非要写什么修身治国,哗众取宠。” “哗众取宠的小把戏罢了,谁知这诗是不是他做的,兴许是抄的也未可知。” “就是。” 有人仍旧喋喋不休,听得人心烦。 忍了半天,苏珏也看够了这些文人们的闹剧,他半分眼神都没落到他们身上。 “韩大人,我们也走吧。” “好,小苏元回去吃锅子。” “嗯,韩哥哥。” 小苏元点了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苏珏身后。 “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况人鬼不分,没意思,没意思。” 临走之时,苏珏还不忘出言嘲讽。 如果当世的文人都是如此拜高踩低的狗屁模样,那实在太让人失望。 “韩大人,待回朝述职,有缘再聚!” 作为这场诗会的起头人,王大人出来维持着体面。 不过林宸的出现本就是变数,如今走了更好。 他望着三人离开的背影,就转身继续主持着诗会。 待苏珏与韩闻瑾出了桃林,林宸已在外等候。 “今日多谢二位公子。” 林宸郑重行礼,苏珏伸手虚扶起了他。 “林公子何必言谢,是公子文采斐然,知识渊博,处变不惊,我与韩大人没什么功劳。” 及至此时,苏珏越发欣赏这个名为林宸的书生,文人若如此,何愁无有太平。 “承了二位恩情,林某无以为报,请二位公子到寒舍一叙,明日之后林某便要带着母亲远走,如此一别,想必无再见之期。” 林宸深知今日出了风头,来日定不会有他的好日子。 与其留在这,不如出去闯一番天地。 “林公子要走?”苏珏其实并不惊讶,他是心里有了计较。 “要走,君子志在四方。”林宸说的笃定。 见林宸心意已决,苏珏向他发出了邀请,“林公子,不如去临江的女子学堂,或是教书,或许学习,就是不知林公子是否嫌弃这学堂是由青楼所开。” “君子持身,自养浩然正气,青楼如何,佛寺又如何,都是为了碎银几两,只要身心持正,哪里都是清净之地,又何来嫌弃一说,但家母出身烟花之地,林某怕她触景生情。” “林公子,不知令堂可精通音律?” 韩闻瑾折下一支桃花赠予苏珏,对于林宸,他很是欣赏,是以,他愿意帮他一把。 “家母自小学习音律,尤其擅长古琴。” “韩氏族学正缺一位教授的琴师,令堂正合适,若再有人议论林公子的身世和令堂的出身,林公子大可告诉他们,令堂出身良籍,乃是我韩家教习音律的琴师。” 此言一出,就连苏珏都愣了一瞬,韩闻瑾能做到如此地步,看来是真的看重林宸。 而面对苏珏和韩闻瑾抛出的桂枝,林宸没有拒绝。 他的眼眸不由得亮了几分,母亲拉扯他艰难,最大的心愿就是他能出人头地,自己脱离贱籍。 所以,这样的机会难得,他自然不想错过。 如此大恩,他从未想过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好,待林某处理好在扶风郡的一切事宜再动身不迟,今日且到寒舍一叙。” 林宸再次郑重行礼致谢,伴着春光无限,三人一同往林家而去。 …… 和突厥的战事大胜,军营里起了庆功之宴。 楚越多喝了几杯,有些头疼,她推说不胜酒力,众人也没为难她,痛快地放她回去营帐。 岹爻关常年温凉,明明已是春日,吹过的风仍旧带着刺骨的寒意,可这冷,不及她心底半分寒凉。 昨夜她收到师傅穆羽的来信,陛下有意为她赐婚。 一是嘉奖,二是制衡。 只因是个女子,只因她是个女子。 所以从前的楚越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被人玩弄于股掌,被人肆意看轻。 原以为她代替楚越,又离了那寂寂长安,楚越便是楚越,自由无拘。 却不曾想,原来真正困住她的,并不是四方孤城,朱墙深深。 而是人心。 若是愚钝,可读书明理,若是孱弱,可习武强身。 天下万般都有变化之法可循。 可唯有这女子的身份,她避无可避,变无可变。 楚越回到营帐,她是军中唯一的女子,又是西楚的郡主,自然不能同他人同住,分得了一顶单独的帐篷。 她躺在榻上,出神地望着帐篷尖尖的顶,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她所有的优待,都是这个女子的身份。 何其讽刺, 楚越默了两息,忽而起身,心里下了一个决定,她自己的命运要自己掌握。 所以这一次她要先下手为强!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苏珏就要和楚越见面了,激动! 第73章 苏楚相见 安排好林宸之事, 韩闻瑾继续带着苏珏游玩。 这日一大清早,苏珏正在车里小憩,韩闻瑾忽然一动,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哥哥!” 与此同时小苏元的声音传了进来。 苏珏睁眼,“小苏元,怎么了?” “那边, 有人, 打人。”小苏元伸手指了个方向。 苏珏顿时睡意全无, 韩闻瑾与他一道下车, 一路寻声找了过去。 没有多远就看到不远处几个形容恶狠狠的大汉正将刀架在一个中年男子的脖子上,大声嚷道:“交出钱财!饶你们不死!” 中年男子的身后护着他的老母亲,身侧还有一个女人, 似是他的妻子, 正瑟瑟发抖地伏在地上护着怀中的小儿。 那中年男子连连磕头,“俺们一家是逃难出来的,真的没钱,各位爷, 饶了俺们一家老小罢!” 苏珏最痛恨恃强凌弱之事,他给小苏元递了个眼色, 小苏元心领神会, 然后凌空腾起在那几个山匪胸口接连踢去, 速度之快让顷刻间躺倒在地的山匪惊愕无比。 “他奶奶的!” 为首的看清苏珏和韩闻瑾在马车里, 一看就是文弱之人, 他当场破口大骂, “妈的, 哪来的小白脸和小娃娃也敢来管你爷爷——” 他话未能说完便被小苏元揪住衣领, 之后一拳挥了上去, 打得他门牙尽落,口中冒出鲜血。 为首的怒吼一声,右腿屈起冲小苏元踢去,被小苏元凌空翻身躲过,胸口再次被小苏元踢了一脚,直直撞在了身后不远处的树上,却是再也爬不起来。 小苏元歪了歪头,无声的笑了笑。 骂哥哥,该打! 其余的几个山匪见状连连后退,一人架起为首的一条四肢,正想跑路,却又被小苏元拦住,当场被打得口吐鲜血,哀嚎着在地上翻滚。 “住手!”眼看小苏元还要下手,苏珏赶紧出言拦下。 那一家明显只是普通的百姓,何曾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已然吓得抖个不停,中年男子紧闭双眼嘴里胡乱叫着,“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俺们,俺们什么都没看见…… 见此,苏珏蹙眉捂住鼻子,“小苏元把他们绑在一起,然后送到官府。” 他总归还是心软的,他不能让平民百姓目睹血溅三尺的场面。 几个山匪被小苏元收拾走,苏元这才柔声安慰道:“诸位,没事了,没事了。” 中年男子瞧苏珏温和有礼,气质不俗,再看看方才的歹人已被解决,当即痛哭流涕,“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你且莫哭,告诉我方才是怎么回事?”韩闻瑾和苏珏先后伸手将他们一家扶起,柔声询问。 “俺们,俺们是来走亲戚的,没想到遇上贼人,多谢二位恩公救了我们。”中年男子小心道,眼神有些闪躲。 苏珏瞥了一眼他们散落在地上七零八碎的衣物和家当,那些包裹怎么看都像是出远门的人才会携带的。 又想起他方才所说的逃难,知道他们是有难言之隐,于是微笑道:“若你们有苦衷,我便不问了。” “你们别怕,有什么事,且说出来。” 韩闻瑾毕竟浸淫官场多年,浑身的官家气派还是很顶用的。 不过,中年男子一家还是害怕,仿佛怕的就是他们官家的身份。 见此,苏珏对韩闻瑾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拿出在官场的做派。 韩闻瑾自然上道,又是一副浪荡公子的模样。 “别怕,我们也是出来玩的。”苏珏接着补充,“你们呢?” 中年男子似是踌躇,看看妻子和母亲,见她们对自己点点头,才道:“恩公……可是官府的人?” “不是。”苏珏和韩闻瑾干脆道,心中已有了几分怀疑。 “我们富贵闲人,出来游玩,路见不平。”苏珏道。 中年男子长舒一口气,接着又抹起泪来,“二位恩公有所不知,前几年官府天天来人让我们交钱交粮,不交就抓回去打,还把我们村里好几个男人都抓走说是修行宫。 今年好不容易把俺们放回家,一分钱没给俺们不说,官府还让俺们把自家的孩子送到官府,说是去侍奉。” “俺们听说,被抓走的孩子是要被祭祀掉,会死的,所以俺们再不跑,可就等着被抓了” “什么祭祀?”韩闻瑾十分诧异。他怎么没听说这样的事? “俺们也不清楚,就是听同村的人说的,他们家有人在那个承文将军府做工,俺们觉得此事是可信的,要不然,也没听说过行宫侍奉要身世清白的小孩的啊!” 韩闻瑾面色不好,此事他竟一无所知。 到底是不是子虚乌有,他也不敢妄下定论。 苏珏沉吟片刻,“所以,你们是打算逃跑?” “不走怎么办?”女子期期艾艾地开了口,“这样的年头活着都难,要是再把俺们的孩子带走,俺们就更不用活了,走了俺们或许有活的希望。” “那你们可有投奔之处?” “俺们在扶风郡有个做生意的叔叔,准备去投奔他。” “可俺们也怕不出雍州,还是会被官府找到。” “你们做生意的叔叔叫什么?”苏珏决定帮人帮到底,在雍州,除了雍州王,他基本都了如指掌。 “俺们叔叔叫孙大,是个做香料生意的,不过已经一年多没联系了。” “孙大……” 苏珏思索了片刻,心中却涌起无限悲凉,那位孙大去年被官府缴了家产,沦落街头,已经去世。 他嗫嚅了半天,不知该不该将事实说出。 “我派人护送他们吧,要是找不到人,再护送他们去十二楼,总归稳妥。”方才不出声的韩闻瑾突然出声。 他从苏珏表情中看出此事兴许有什么隐情。 苏珏想了想道:“也好。” “你们若找不到人,这位公子的人会护送你们去十二楼,我们会安排你们的生活的。” 思量再三,苏珏点头应允,就是不知这一家四口能不能接受在十二楼落脚。 “多谢二位恩公,你们的大恩大德俺们无以为报,以后有啥事,俺们一定报答。” 中年男子一家并未表现出任何嫌弃,他们反而很是感激,一直不停地磕头。 苏珏和韩闻瑾挨个将他们扶起,然后送上马车。 一路上,韩闻瑾都心事沉沉,中年男子所说的祭祀一事到底是真是假。 陛下不是已经废除了奴隶殉葬制,若此次真的是用少男少女来祭祀,必会在朝堂和民间引起轩然大波。 而苏珏并不比韩闻瑾轻松多少,他说不准西楚的崩塌是不是从这里开始,也不知冀州那边有什么动静。 他似乎很久没有做过带有预知的梦了? 这是为什么? …… 两日后,苏珏回了十二楼。 又过三日,刘将军所带的军队途径雍州临江。 士兵们刚打了胜仗,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正是思春的年纪,个个吵嚷着要去最负盛名的十二楼见见世面。 “张大哥,都说十二楼上里都是长得顺溜漂亮的美人,你有没有去过?” “去过,怎么没去过!啧啧……十二楼真是名不虚传,你小子若是过去了,保准眼珠子都得掉里头!” “那你给俺们说说,是怎么个好法?” 有的士兵来了劲儿,滔滔不绝把十二楼的景致描绘的活色生香,听得一群人都淌着哈喇子。 站在这些士兵中,楚越红了脸,他们说的也太露骨了! 明明这是自己计划中的一环啊! 最后,刘将军默许了他们的请求,只吩咐他们天亮之前回到驿站。 “将军,我也想和他们一起去。” 楚越红着脸,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啊?你要去?” “你是女的,去青楼做什么?” 众人惊的不行,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什么稀奇物件,楚越脸更红了几分,“我,我听说十二楼的天人是个男的,十分俊俏……” “啊,哈哈,是,是这样啊……” 刘将军干笑了几声,楚越这个女娃还真是与众不同,可她除了是个女子,还是西楚的郡主,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那个,楚越啊,你还是别去了,这不合适。” “将军,我就是去见识见识那个天人到底有多好看。” “我就是喝喝酒,看看美人!” 一眼看出刘将军的顾虑,楚越立马表明态度,就差指天发誓。 “这……” 见刘将军还有些犹豫,楚越接着补充,“刘将军,子时之前我就回来!” 眼见楚越如此,刘将军更是进退两难,他深知,要是不让她去,她也会自己偷偷去,要是出了什么事,不好办。 倒不如让她和大家一起去,这些士兵也是知道分寸的,自然会看着她。 想到这,刘将军终于松了口,“好,你也去吧,你们要好好看着她,别有什么出格的事。” “放心吧,将军,我们有分寸!” 其他人异口同声打着包票,楚越则是高兴的差点没飞起,她走路速度都快了几分,马上要去见她的十三,她得好好准备一番。 看着楚越欢快离开的背影,刘将军等人的脸色精彩万分。 她,她真是挺开心的…… 折腾了半天,一行人还是到了十二楼。 也是凑巧,苏珏今夜有献艺,十二楼人满为患,热闹非常。 楚越他们好不容易进了楼,而楚越则被人拦在了外面。 “姑娘,您回去吧,十二楼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不该来?”楚越一身淡绿色裙装,脸上薄施粉黛,青丝仍旧束着半高的马尾,既婀娜多姿,又英气十足。 “没有女子来逛青楼的。” “世上没有这样的规矩,我有钱,是来看你们的天人的!” 楚越豪气地扔了一锭金子,迈步就往里面走。 那看门的侍从还要再拦,楚越一掌将其推开,声音冷然,“况且吃亏的是我自己,我都不在意,你们操心什么,收好银子就是了!” 见楚越有些身手,看守的侍从不敢再贸然出手去拦,他看了看手里的金子,向楚越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这不就对了。” 而等楚越进去时,大厅里正演着皮影戏,讲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皮影匠人口中的黄梅戏唱到,“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一节。 楚越忽然看见舞台后头的幕布被人撩起来一角,堪堪露出的正是苏珏那张绝色出众的脸。 她不由得呼吸一窒,是他,真的是他! 八年未见,当年无名村的少年十三已然倾倒众生。 而她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是跨越时空得来的。 “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 匆匆走过的苏珏似乎穿着什么戏服,楚越并看不真切,只是他左耳上戴着一支金色的海棠坠子。 几个动作之间,在苏珏侧脸摇晃着金色明莹的光。 楚越回过头,正看见祝英台的皮影伸手去点梁山伯的额头:“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梁山伯道:“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楚越心头一颤,心里有什么在满溢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二人下一章还有互动!!! 第74章 观戏傀儡 不多时, 皮影戏结束,艺人下场讨赏,接着便有白衣戴傀儡面具的舞者从舞台另一侧翩翩而来。 她们各自站好位置, 袅袅婷婷。 管弦一起,举袖如浮云,舞步怪奇, 腰肢柔软, 有种幽异奇诡的美。 舞者们都带着面具, 穿着宽松的黑纹白衣, 楚越一时认不出哪个是苏珏。 不过也不须她来认。 只在下一刻,有一人从天而降,那人穿着红衣, 戴着傀儡面具, 手足与躯体背后皆束着傀儡丝线,委垂在地,歪头不动,明明就是个没有生机的傀儡。 然而丝竹的调子一变, 就见他恢复生机,生涩地随着丝线的牵动舞动起来。 众人才见他背后与伴舞女郎们不同, 是七彩羽毛连缀而成, 好似蝶翅, 又好似凤凰, 舞动时熠熠生辉。 他跳得轻灵诡谲, 半似请神半似驱鬼, 好似他不是人间生灵, 而是神的使者, 天地间的精灵。 耳边的金色海棠随着舞步翩飞, 像是受他感召的活物。 楚越看得目不转睛,从现世到如今,各色表演她见得多了。 但这支舞蹈过于生动真实。 世人皆是被俗尘束缚住的傀儡,身不由己。 只见那彩傀越跳越自然,越跳越活,仿佛从一个无有血肉的傀儡慢慢有了人的血肉,人的情感,人的灵魂,他在痛苦中挣扎,好像想要挣脱控制他的傀儡丝线,越跳越快,越跳越凄美,仿佛要挣脱那实体,化为仙灵而去。 情绪来到最高处,苏珏奔向舞台边缘,却被身上的傀儡丝线拽住,倏然腾空而起,乌儿一般飞过整个十二楼的上空。 他的衣摆从楚越面前掠过,快得她来不及抓住。 十二楼的观众们一片赞叹。 丝竹之音又换,苏珏身体被丝线拉得挺直,随即慢慢落回舞台上,柔软无力,又化作了不能自主动作的傀儡。 苏珏小心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偷眼看去,见一众叹惋叫好的观众之中一绿衣女子也在看着他。 就此一眼,苏珏险些忘了接下来的舞步,失了分寸。 只因台下的那张脸太过熟悉。 是他的妻子安乐。 苏珏以为自己眼花,他眨了眨眼,再睁眼,那绿衣女子仍旧在看着他。 眼里的深情与惊喜令他心中猛地一跳。 他们应是第一次相见,为何她会是如此模样? 她是不是梦中那个名为楚越的女子,她到底是不是安乐! 苏珏已然分不清。 此时,所有人都拍手叫好,各种打赏络绎不绝,但苏珏眼眸含泪,若不是有面具遮挡,此刻已是泪流满面。 他在看着满座喧哗里的楚越,不由自主地向前试探了几步。 像,真是太像了。 傀儡舞罢,舞者们依次退场,却只见那彩傀走过来,将戴着面具的脸戳到楚越面前。 楚越猝不及防,就被苏珏的气息扑了满怀。 她险些溃不成军。 那是她日思夜想的十三啊,如今就在她眼前。 往昔一别,物是人非。 她太想他,也不停地念着他。 如今相见,竟近乡情怯。 只见苏珏抬手将面具揭到头顶,乍然露出那张姿容绝世的脸来。 他笑意盈盈,与方才那描绘精细却无生机的美人傀儡面相比,灵气逼人,更令人惊艳,看得楚越又是一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楚越的脑中倏然掠过这样一句。 苏珏则是抬手摘下耳上的金海棠耳坠放至楚越手中“名花配佳人,今夜,姑娘便是我的入幕之宾。”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女子进了青楼已是稀奇,又得了天人的青睐,更是闻所未闻。 同楚越一同的那些士兵自是出言阻拦。 开玩笑,让堂堂郡主成了男妓的入幕之宾,他们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他们以为楚越会拒绝,没想到楚越面色羞红,声音细软,“公子青睐,楚越不胜欣喜,请公子饮尽此杯。” 楚越说完,那酒杯就送到苏珏的唇边。 苏珏没有犹豫,一饮而尽。 楚越笑了,然后一手勾过苏珏的腰肢飞身离开。 所有人都是瞠目结舌,议论纷纷。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同行的士兵:欣喜个头啊!!!楚越,你难道真是色令智昏吗!!! “那个,不能让我们小姐和你们的天人走啊!” “快快快,快去找啊!” 那些士兵们急做一团,其他看客却在看着热闹。 唯有青莲先生她有条不紊地让沈爷赶紧派人去找。 无论楚越自愿与否,她都不能让一个姑娘就那么失了清白。 与十二楼的兵荒马乱相比,楚越此时正带着苏珏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 苏珏一肚子的官司,但是楚越牵住他的手的时候,他没有挣脱。 他们就这样一路往城外走。 天上是明亮亮的月光,街道两旁没退下的红灯笼,像是明媒正娶的吉时,绵延十里的红妆。 苏珏似乎很高兴,他的眼中尽是笑意。 正像当年那场阴阳两隔的婚礼。 他真的有些分不清。 楚越忍不住总是看苏珏,看得多了,心底止不住地冒起喜悦又酸涩的小泡泡。 整整九年,光阴难过,她终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二人不知怎么就走到一处梅林,梅花未谢,暗香浮动。 楚越刚想说话,却见苏珏面色潮红,额头上已经生出了薄薄一层汗,整个人摇摇欲坠,糜艳又颓废。 药效发作了,楚越如此想。 “你,你给我下了药?”苏珏理智有些回笼,立马想到方才喝的那杯酒。 “一点点……”楚越也没瞒着,心里却开始嘀咕,是不是药下多了…… “为什么……” 苏珏推开楚越想走,他觉得今夜之事太不寻常,但他中了药,体力不似寻常,只走了几步就要瘫软在地。 楚越赶紧伸手接住苏珏,她顺手解下苏珏的腰带,苏珏还想推拒,可他浑身没有力气,只能让楚越束了双手。 “十三……” 楚越跨坐在苏珏的身上,捧住他的脸,“十三,我回来了……” 然后她虔诚地吻了下去。 春风吹起,落红千丈。 等苏珏第二日醒来发现昨夜与安乐相像的女子已不见了踪影。 他在身侧看见一捧新采的海棠花和一枚金色的凤钗,底下还压着一纸书信。 上面写了两个疏朗清秀的字:等我。 苏珏披着外衣,反复端详着那枚凤钗,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这是让人睡了就跑? 啧,也是奇了。 但那女子真的不是安乐吗? …… 日夜轮转,从不停歇。 冀州王府,风华新苑。 李书珩看着手中的密信,思虑沉沉。 大体内容他都已知悉,按理说早该丢开了去。 可唯有一件事,叫他始终在意。 西楚这潭水,终究开始混了。 他们的时机或许很快就会到来。 而那位苏先生,他们也要去见一见。 …… 春夏之交是个宜人的时节。 连绵的细雨潮湿与夏意喧热搅和在一起,叫人无端觉得舒服。 虽说那日太过惊世骇俗,但十二楼将此事压了下去。 军营那边也没什么动静,谁也不知楚越的真实身份。 唯一的大事就是当今陛下即将在六月初一驾临临江的行宫。 本应奔赴长安的刘将军中途返回,奉旨驻守临江。 苏珏今日忙里偷闲,闲读些消遣的文字。 其实翻来覆去,他常读的书也就是那么几本。 今日是韩闻瑾送他的《游行记》,苏珏素来喜爱此书文风平实端正,内容翔实有趣,常看常新。 但今日他却难得地从文字中散了心神。 注意力不自觉游移到院外。 那日的经历是一场梦吗? 他的安乐明明就在自己眼前,可梦醒之后,只有那一捧海棠花和一枚凤钗。 剩下的什么都没有。 但那夜的缠绵触感他还记得,这不断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心神恍惚之间,苏珏听见季大夫和许攸的交谈声,也听见沈爷是如何哄小苏元的,“哎,小苏元,你的哥哥此时有事,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出去,给哥哥带吃的。” 风声呼啸,送来少年人的笑语欢言。 然后传来了大门移动的声音。 今日有客,倒是稀奇。 “二公子,请,公子就在里面。” 二公子? 沈爷的称呼让苏珏心头一动,是二公子李明月吗? 难道他们已经有了决定? 但为何不是李书珩? 苏珏从书卷中抬起头,并收起注解到一半的《游行记》准备起身相迎。 露落园前,李明月款步而来。 苏珏一开门就见他一身淡色常服,整个人被临江氤氲的水色浸润的清辉无双。 更似天上高悬的银月,如今映照到无边水色中,可望而不可及。 “苏公子,许久不见。” 李明月敛容同苏珏见礼,苏珏回之以礼。 互相见礼后,二人掀开衣服下摆跪坐下来,李明月就从怀中取出一册页角已泛黄的书卷,小心地摊开在书案上,纸张有些发脆,随着李明月动作发出了“哗啦”的响声。 “我对这一篇策论不太明白,兄长让我来向苏公子求教。” 听此言,苏珏心生诧异,王府里什么文人没有,非要千里迢迢地到雍州求指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于是苏珏探过头来,认真阅读起了已有些褪色的文字。 那发黄的纸页上,不多的空白苍劲有力的字迹的注解密密麻麻填满。 苏珏略一思索,应当是冀州王李元胜的手笔。 “这是家中旧书,父亲少年时曾读过。” 苏珏点点头,他猜的没错。 “后来,长姐也看过,只是没有批注。” 或许是提及了去世的坤宁郡主,李明月神色显出一分沉痛三分怅然。 也不知此生他们一家还能不能团聚。 不过,只是一瞬,李明月就敛了悲容,然后指着书册上的一句话问道,“公子,此句何解?” 苏珏扫了一眼书册,面色如常,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只见那书册上写着: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作者有话要说】 二人互动有些激烈,咳咳咳…… 第75章 活人祭祀 贞平二年夏, 六月初一日。 楚云轩驾临江行宫,金林池苑,并于临仙殿赐宴群臣。 九州诸侯尽皆朝拜。 临仙殿前搭着水棚, 仪仗和卫士排列有序。 临近的水中一字排列四条彩船,禁军各部舞大旗、耍掉刀、神鬼杂剧,花样百出。 丝竹弦乐, 水傀儡戏演得热闹。 尽显盛世, 西楚繁华。 楚越既是宗室子弟, 又在军中立红, 自然得以列席。 她对戏曲杂耍没什么兴趣,锣鼓喧天的船队夺标也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 倒是那傀儡戏,惹得她多看看几眼。 让她想起在十二楼与苏珏的种种。 细看之下, 果真不如苏珏的一举一动。 她一边拨弄着左耳上那日苏珏所赠的金海棠坠子, 一边漫不经心地喝着御酒。 脑海里尽是那日与苏珏的种种。 实在是妙不可言。 酒一杯接着一杯,细细品啜。 果然,人只要心情好,就连酒也别有一番风味。 入口醇厚, 回味甘甜,花香清冽, 恰似桃花初绽, 蝴蝶新飞。 她抬眼扫过各座上的诸侯百官, 九州诸侯拱卫王座, 实则是心思各异。 九侯质子也尽皆在列, 为质四年, 他们早就被磨没了生机, 几乎都是死气沉沉, 唯有在见到父母亲族时眼里有一瞬的光亮。 丞相杨兰芝正襟危坐, 礼仪周全。 其余二公九卿也是言笑晏晏,推杯换盏,丝毫看不出平日里的针锋相对,互为阵营,此时只有暗流涌动。 倒是韩闻瑾韩大人兴致不高。 而她的师傅穆羽将军正应付着寒暄客套,身旁的师母张二小姐不时替她挡下一波敬酒寒暄的人。 于是穆羽将军终于得了功夫吃两口菜。 张禾瑶一边饮酒一边悄悄耳语,“夫君,此次各地官员考核有人暗中操作,更有卖官鬻爵的传闻。” 穆羽理了理官袍,正襟危坐,点点头。 张禾瑶又压低声音道:“今日宴会怕有古怪。” 听得此言,穆羽的面色有一瞬的古怪,但又很快恢复如常,她安抚的拍拍张禾瑶的手背,表示明白。 …… 自那日李明月到十二楼请教了一番,苏珏就比往日更忙了几分。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冀州王一家的心思他已知晓,与其被上位者无限的猜忌打压,倒不如未雨绸缪。 这天下从不是一姓之天下,史书也从来都是胜利者撰写。 “公子,这是近半年的账本,请公子过目。” “嗯,放下吧。” “公子,这是各地十二楼送来的密信。” “知道了。” “公子,有几个的,您看如何处置?” “照老规矩办。” “公子,那一家四口已经安排妥当。” 午时将至,苏珏还在处理着十二楼的一应事宜,他不着痕迹的揉了揉腰,打算起身活动一下。 “公子,您前几日说要让郑刚下山来十二楼一趟,郑刚此时就在门外候着。” 苏珏刚想喝口茶歇息片刻,沈爷便带着郑刚来到了露落园的门外。 “是郑大哥啊,请进。” 听得门外的声音,苏珏亲自起身开门相迎,脸上挂着笑意。 “是,公子。” 三人一同进门,打算商量些重要之事。 …… 宴会进行到将近午时,楚云轩兴致依旧没有减退,反而更为兴奋。 他放下手里的酒爵,朗声开口“诸位爱卿,寡人今日有一奇观,特邀诸位爱卿一同观看,如此,可保西楚盛世永祚!” 话音一落,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却见楚云轩挥袖一指,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就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白了脸色,只因在临仙殿外宽阔的空地上是十尺高的三层祭天台,此时木柴加桐油烧着熊熊烈火。 方才入殿,他们皆以为这是祭天台是献舞之地。 不是,根本不是,这是要在此处用活人祭祀! “陛下,活人祭祀有违天意民心,万万不可啊!” 杨兰芝第一个出首跪地,言辞恳切。 “陛下,您用活人祭祀与奴隶殉葬有何不同,岂不是让天下人唾骂!” “陛下,万万不可啊!” “陛下,万万不可啊!” 文武百官虽然平日里划分党派,此刻却心思相同,他们纷纷跪地请求楚云轩收回旨意。 楚越也是歇了喝酒的心思,跟着百官跪地,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冀州王一家和雍州王 他们表现的与百官别无二致。 只是在无人注意时,雍州王的嘴角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楚越以为自己眼花,再看去,他已神色焦急。 “诸位爱卿,此行宫建在北燕旧城,寡人如此做,正是为了西楚的国运,况且,这些孩子都是自愿的。” 面对诸侯百官的请愿,楚云轩没有发火,也没有同意。 他做下的决定无人能更改。 “陛下,请三思啊!” 丞相杨兰芝仍旧跪地进言,楚云轩皱起眉头,声音冷冽,“今日祭祀势在必行,再有多言,杀无赦!” 此言一出,百官噤声,在名声与身家性命之间,他们都选择了后者。 “丞相身体不适,灵均,派人将丞相送回府中,好生照顾。” 一向知晓杨兰芝的脾性,没等他再次出言,楚云轩便下旨将他送回府中。 就如那年一般。 送走了丞相杨兰芝,楚云轩将探询的目光落在李元胜身上,他的声音不大,却让人不寒而栗。 “冀州王,你以为呢?” “陛下,臣以为……” 李元胜执手行礼,话出口一半,没了下文。 他很想说出“陛下圣明”,可那是多少无辜人的性命,他回不出一句同意的话。 “看来冀州王和寡人不是一条心,也就是不同意寡人的旨意了。” 楚云轩的声音阴恻恻地,盯着李元胜的目光也更加寒凉。 临仙殿中静的可怕。 一片低压中,李书珩跪地膝行,仪态还是端庄。 “陛下,祭祀何不用突厥战俘?” “世子倒是仁心,可北燕旧城在此,用突厥战俘祭祀,怕是唐突。” 楚云轩没有苛责,也没有赦令百官起身,他就是要所有人看到他的威严。 “启禀陛下,午时将近,祭祀仪式已准备妥当。” 承文将军身着白色祭服,神圣又肃穆。 “允!” 随着楚云轩旨意的颁下,一班卫队长矛林立,将诸侯百官围困在殿中。 而楚云轩迈着悠然的步子走到殿门口尽情欣赏着即将到来的祭祀。 同时九十九个孩童被压进临仙殿,他们被绳索绑着,串成长串,脖子上还挂着一块布,上面用羊血写着:“祭”。 那些孩童已经知道自己将要被作为人牲祭天的命运,脸上大多没有什么表情,可都在不住的流泪。 但没有人在意他们的眼泪。 士兵的鞭子在空中挥舞着,催促他们赶快往前走,不要误了吉时。 承文将军走在祭祀队伍的最前面,手中捧着祈神的文书,一步一步走向祭天台。 长方形祭祀坑早已经挖好,长八尺,宽九尺,深六尺。 还有一些猪和羊被驱赶着来到现场,它们也是祭品。 和那些少年一样。 被封建迷信的剥削与残酷,楚越想起身上奏,却被穆羽死死按住,示意她不要多言。 在所有人惊恐悲悯的眼神中,承文将军宣读了祭文,然后放在祭天台中央的火堆中焚烧。 号角吹响,呜呜咽咽。 琴弦一动,凄凄切切。 一股呛人的青烟直冲上天。 负责行刑的神侍从先杀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羊扔进坑中,然后是第一个少年被斩首,推进了坑中。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刀刃卷了,再换一把。 循环往复。 一时间,孩童鹅哭嚎声震天动地,所有人瞳孔睁大,心生恐惧。 楚越更是止不住的流泪。 那是近百个孩子活生生的性命啊,就这么被王权残忍的杀死。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多人的请愿都救不了他们,为什么在王权与性命面前,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 就连她自己也是如此,仅仅一年的时间,她便学会了与这个世道妥协。 她恨自己的心肠软弱,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为什么让她心有慈悲,却不给她普度众生的能力!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楚越浑身颤抖,整颗心一点一点坠入深渊。 她眼里只剩下无尽的屠杀与鲜血。 直到所有孩童被斩杀殆尽,然后火光在坑中烧起,血肉焦糊的味道充斥在鼻腔。 这场祭祀终于结束。 所有人都被这场活人祭祀的惨烈吓到,同时心惊不已。 “祈神上苍,神明庇佑,西楚国运昌隆!” 眼见祭祀结束,承文将军站在祭天台行礼跪地,声音高亢。 诸侯百官无不跟着应和,“祈神上苍,神明庇佑,西楚国运昌隆!” 楚云轩心情大好,“诸位爱卿,起来吧,宴饮继续。” 众人分班落座,战战兢兢,再没了之前的言笑晏晏。 就在此时,楚云轩猛然对着楚越开口,“嘉成郡主,今日大吉,趁此良机,寡人为你赐婚可好?” 思绪还在放空的楚越听得此言,心神回笼,却一时慌乱下打翻了酒爵。 赐婚,果然还是来了。 顶着众人的目光。楚越离席跪地,却不是谢恩。 丝竹声声的临仙殿中,楚越明明白白地回禀,“陛下,臣女不愿!” 第76章 已非完璧 “你不愿?” 楚云轩声音陡然冷冽起来, 一个小小的郡主,还是他下旨晋封,一切所有皆仰仗于他, 竟也敢说出拒绝之语,这让他十分不悦。 这无疑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臣女不愿!”楚越再次陈情,一点也不惧怕楚云轩的冷恻。 “你为何不愿?”楚云轩威压更甚, 百官皆不敢言, 生怕帝王的怒火牵连到自己。 “臣女心有所属, 不敢承受天恩。” 一听楚越说自己心有所属, 楚云轩难得嗤笑出声,他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缘由,原来是少女情窦初开。 楚云轩收敛了满身的冷冽, 说话圆滑了几分。 “心有所属?这有何妨, 王室中人的真心是最不要紧的。” 而楚越依旧不为所动,她咬牙半晌,然后下定了决心,说出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话。 “臣女, 已非完璧,不能承领天恩!” 果然, 楚越此话一出, 在临仙殿掀起轩然大波。 堂堂郡主失了清白, 实乃天大的笑话。 这不仅会让她自己抬不起头, 也会让西楚的宗室蒙羞。 朝臣们窃窃私语, 眼观鼻, 鼻观心。 都在嘲笑楚越的不知廉耻。 楚越不以为意, 只等着暴风雨的到来。 而乍一听得此言韩闻瑾瞬间如坐针毡, 事关重大, 怕是会牵连到苏珏的性命。 他该怎么做? 雍州王宗政无策倒没什么惊讶的表情,李书恒与李明月对视一眼,心里难得起了疑惑。 好端端的,嘉成郡主怎么和苏先生扯上了关系? 冀州王李元胜一家也在暗自思量,他们到底该不该出手帮上一帮那位苏先生。 至于穆羽与张禾瑶,她们除了震惊还有心疼和自责。 唯有知情者刘将军眸色变换了几轮,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那晚楚越彻夜未归,回来的士兵都说她色令智昏,和那什么天人厮混而去。 所幸十二楼将此事压下,其他人也不知楚越的真实身份,这事也就没掀起什么波澜。 可今天仅仅是为了拒绝陛下的赐婚,楚越就将此事公之于众,刘将军想不明白她的用意。 即便她想拒绝陛下的赐婚,也不会轻易拿清白说事。 因为在世人眼中,一个女子若真的失了名节,那她就是有罪的。 所以作为新元纪女性的楚越豁的出去,她愿意拿这个时代的女子最看重的东西去赌她与苏珏的前程。 殿里又是一阵静默无声。 楚云轩拍案而起,勃然大怒。 “荒唐!荒谬!” “陛下息怒!” 楚越重重磕下头去,“臣女爱惜陛下的恩赐,却心有所属,半月前与十二楼最负盛名的玉华公子私定终身,还行了周公之礼,所以,臣女此生非他不嫁!” 楚越一番肺腑陈情,除了对苏珏的真心,其余皆是假意。 百官面面相看,都等着楚云轩的雷霆之怒。 郡主爱上男妓,这可比楚越失了清白更荒唐可笑。 虽然贵族宗室种狎妓之事屡见不鲜,但还没有拿到明面上说的,更没有要与风月的。 这简直是罔顾人伦,天方夜谭。 然而,方才还怒发冲冠的楚云轩却是冲着楚越朗声笑了起来,“寡人只说要与你赐婚,何时说过真的要你嫁呢,你既然已有心悦之人,寡人自会成全,你又何必拿自己的清白与寡人如此决绝。” 本以为会受一番皮肉之苦的楚越愣在了原地,楚云轩竟没有下旨将她关入诏狱? 其实,楚云轩的一番从轻处理,不单单是楚越摸不着头脑,百官也是一头雾水。 陛下竟然没有生怒? 不过心思活络者眼珠一转,已然猜出了几分。 此等丑事大肆宣扬调查,丢的西楚宗室的脸面,陛下怎会如此做呢。 “自古才子配佳人,寡人听闻,那个玉华公子容貌俊秀,楚越你心生爱慕也实属正常,待过了今日,寡人就为你下旨赐婚!” 端起酒爵,楚云轩示意楚越起身回席,楚越举止僵硬,不知楚云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今日喜事连连,诸位爱卿,举杯为嘉成郡主贺!” 所有人满心狐疑地饮下酒水,一片真心假意难以分辨的祝贺声中,楚云轩掀眸往楚越身上瞧了几眼。 他早就知晓此事,他只觉得楚越这个“木偶”不愿活在他的控制之下,居然还有几分脾性和算计。 若慢慢驯服,也是有趣 而那燕文纯如今不过一介草民,能给楚越带来什么助力。 况且,楚越弄了如此一出,那燕文纯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 嘉成郡主即将下嫁白衣,笑话传遍了九州,王孙贵族无不暗暗议论嘲笑。 不过在楚云轩的弹压下,此事并未泄露出临仙殿。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待赐婚旨意一下,九州皆知。 到时怕是更加人仰马翻。 此时静谧,亦是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夜色更深,临江城的上空银勾高悬,泛着丝丝寒意。 一辆马车悄悄停在了十二楼的侧门,李书珩身着墨色大氅,戴了兜帽,如幽魂般潜入楼内。 苏珏以为今夜前来的还是李明月,便起身提灯来迎,两人快步行至露落园。 苏珏挥退一众侍从,李书珩跟着躬身进屋,摘了兜帽,露出温润绝世的面容,“苏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世子,是你?”苏珏收了提灯,一脸惊讶。 “怎么,本世子不该来吗?”李书珩落座反问。 “自然不是,世子随时都可来得。”苏珏为李书珩倒了一盏茶,然后坐在他的下首,慢悠悠地看起《游行记》来。 李书珩并未饮茶,他打量着苏珏的房间,最后目光定格在他的身上。 暖黄的烛光倾落在其眉眼衣衫,不再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落下凡尘的柔和。 半晌,他才开口,“苏先生好生清闲,你可知行宫那边已然翻了天了。” “什么?”苏珏翻过一页,漫不经心。 “苏先生,你可知,嘉成郡主楚越于临仙殿上恳切陈情,她说与你私定终身,已有夫妻之实,而且,陛下还答应为嘉成郡主赐婚,赐婚的旨意不日就会传遍九州。” 情势急迫,李书珩的声音清润又颇带威严,他话音刚落,苏珏手中的书册立马合上,还差点打落了茶盏。 “世子,此事当真?” “当真,我没有理由诓骗苏先生。” 李书珩替苏珏将茶盏复了原位,又从袖中拿出帕子递给他。 苏珏接了帕子,脑中万般思绪闪过。 楚越她到底是谁?是敌是友?又为何要布了这么一出戏? 待他日旨意一下,恐怕他是性命不保。 苏珏有些理不清这其中的关联,少有的面露迷茫。 “苏先生?” 见苏珏怔愣,李书珩温柔唤他。 “世子今夜前来,就是为了告诉苏某此事?” 苏珏找回仪态,对李书珩今夜之行的目的发出疑问, “不全是,一是来个先生送个消息,二是来保护先生的。” 李书珩起身拍了拍苏珏的肩头,话说的云淡风轻,半明半白。 不须说全,苏珏已然明白李书珩的意思。 王座上的那位陛下不会放过他,冀州王府愿施以援手。 这是在向他抛出橄榄枝,苏珏明媚一笑,“苏某以茶代酒谢过世子。” “苏先生客气。” 李书珩举茶回礼,二人心知肚明。 …… 同一片夜色之下的雍州王府比此时节还冷上几分。 为了保持冰室里宗政言澈的尸身,雍州王府常年使用冰块。 白日里临仙殿里一波三折,宗政初策听得心烦,好在此行还是有些收获。 那个叫楚越的小姑娘颇有意思,有意思是有意思,就是给他平白地添了个麻烦。 寝殿里,宗政初策饶有兴致的逗弄着笼中的金雀,心里却在想着如何解决这个突如其来的麻烦。 “王爷,嘉成郡主之事,您如何打算?” 宗政无筹恭敬地侍奉在宗政初策的身侧。 “派人护着陛下,咱们的那位陛下怎会轻易让人下了权威。” “是,王爷,那若是正好救了陛下,是将陛下送到何处,王府,十二楼,还是冀州王府?” “卖郡主一个人情就好。” 宗政初策笑得莫名,笼中的小东西开始不安分地叫着,这扰了宗政初策的清净,他将笼子提到窗前打开笼门。 笼中的金雀在栖杠上小心翼翼地探着头像是确认着什么似的,片刻后才敢出。 而后在宗政初策的手心轻轻地啄了两下便扑棱着翅膀渐消失在夜幕里。 从今往后,它自由了,此后长风万里,扶摇九天。 天色渐亮,寝殿内仍一片昏暗,宗政初策踱着步子回到案前,阖目坐下。 笼中的金雀如今只剩下一只。 只是它的笼太坚固,无一丝缝隙,穷尽这一生,它也逃脱不得,它也不想再逃。 …… 六月初七,楚云轩昭告天下,允了楚越与苏珏的婚事,并下旨苏珏于七月初七进宫谢恩。 但楚云轩内心却仍觉得此事有损王室颜面,故意让内宫从简举办这场婚礼,还将婚期定在了七月十四中元节,以此来敲打楚越。 楚越接旨时淡然一笑,屈膝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承了旨意,欢欢喜喜地准备去十二楼提亲。 第77章 楚越提亲 吾有凤求凰, 愿与子共白头。 与圣旨同时到达十二楼的还有楚越,她骑着白马,仍是那夜和苏珏相逢的打扮。 而她身后是十三辆马车, 她一人在前面开路,后面的马车拉着十三车的聘礼去了十二楼。 一路上颇为招摇,吸引了不少人跟着围观。 天家贵女下嫁青楼男妓, 闻所未闻。 都过来凑这个热闹, 若不是有随军拦着, 恐怕场面早就失控。 还未到十二楼, 楚越就翻身下马,一路疾跑,她迫不及待要去见她的十三。 身后长长地队伍被楚越抛之脑后, 什么天家富贵, 风霜刀剑,世间万物,她现在只想快一点见到苏珏。 此时的楚越心里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 一缕青丝被和风吹拂到眼前,她微微张嘴, 周身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自从九年前在无名村生离死别,他们二人隔着时空交错。 一个带着思念孑孓此身, 慢慢被这个世界同化;一个望穿秋水, 隔着一块块实验屏幕陪他走过数载春秋。 每一个寂寞难眠的夜里, 她都是独自盯着屏幕坐到天亮。 实验数据错综复杂, 带给楚越的除了压力之外还有一丝名为逃避的解脱。 她不敢想象, 一切尘埃落定时她与苏珏面目全非的模样。 现在, 她又回到他的身边, 剩下的路他们会一起面对, 她一定能带他回家。 随着楚越的跑动, 十二楼越来越近,楚越看得真切,苏珏和十二楼的一众人等都站在门外。 当苏珏单薄瘦弱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时,楚越已经难以稳住脚步。 她极力忍住颤抖的声音,快步走到苏珏面前,然后欢欢喜喜的冲他唤了一声,“玉华公子,我来向你提亲了!” 苏珏今日一身紫色纱衣站在门外,恍如神仙临世。 他的眼中楚越青色身影越发清晰,某一刻,恍若故人归来。 直到楚越清凌凌地在自己面前站定。 张口却让人瞠目结舌。 青莲先生看了一眼身侧的苏珏,面色有些古怪。 这位嘉成郡主如此大张旗鼓,莫不是知道了些什么,设好圈套等着他们上钩,然后将北燕之人一网打尽。 当然,这只是青莲先生最坏的揣测。 “郡主万安。”苏珏不动如山,按制行了礼。 “公子何须多礼。” 楚越不顾苏珏震惊的神情,她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那纤细的手腕。 “玉华公子,楚越在说一次,我来向你提亲了!” 此一刻,楚越只觉得天地寂静,彼此的心跳声都那么清晰。 “郡主!” 中贵人灵均于后终于赶上,他堪堪站定,就被楚越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到。 他手捧圣旨,不由得抖了一抖,目光有些茫然。 好像与他记忆里的那个浴血少女不大一样。 矜持二字,压根就不是形容她的。 莫不是在军营学的? 想了想,中贵人灵均出言提醒道,“咳咳,郡主,注意体面。” “中贵人,我心生欢喜,情不自禁。” 楚越特意打理了一番着装,笑意盈盈。 苏珏少有的迷茫,这算什么?一夜露水情缘,她来负责吗? “郡主,欢喜也要有限度,莫要让百姓们耻笑。” 中贵人灵均端着仪态提醒 “耻笑?就随他们笑去好了,他们难道没有心爱之人吗?” 无奈,中贵人灵均放弃劝说楚越端庄一些,他缓缓展开圣旨,当众宣读了旨意。 直到谢恩结束苏珏都是懵的,楚云轩当真给楚越与他赐了婚? 楚云轩脑子没事吧,让宗室里的郡主嫁给一个男妓,怎么都是不可能的。 然而此事却是真真实实发生了。 相比于苏珏的百般纠结,楚越倒是欢喜,恨不得立马将苏珏带回府中。 “有劳中贵人亲自来宣读旨意,差事已圆满,中贵人快些返回,陛下还等着您回话呢。我还有些私事,稍晚些再去向陛下请安。” 听楚越的语气,中贵人灵均便不打算再待下去。 “那郡主自便吧,奴婢就先告退了。” 中贵人灵均言行妥帖,行礼告退后就带着一众随军返回行宫。 待中贵人灵均走远,楚越指了指身后的马车,“先生,劳烦您派人把第二车的东西搬下来,初次见面,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本以为会是个尴尬场面,楚越却像是与十二楼的众人极为相熟一般,十分热络。 所有人都被她弄的摸不着头脑。 这唱的是哪一出? 见看热闹的人太多,青莲先生先是派人驱散了围观的百姓,然后回身礼貌开口,“郡主,请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一生经历无数,又有何惧怕。 …… 风声摇曳,人间多奇崛。 这几日楚云轩免了诸侯百官的请安,一心祈神。 宗政初策乐得清闲,也就更有时间做些要紧的事。 “王爷,这是最新的消息。”宗政无筹附上一封信函。 还在逗鸟的宗政初策将信件展开,看了许久没有说话。 宗政无筹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半晌,宗政初策仿佛下定决心般,素手捏碎了手里的信纸。 有些事需速速解决,以免生变。 “无筹,速去带几名暗卫守在十二楼,定要保证陛下的安危,一但有什么变故陛下的安危为重,然后再卖人情。” “是,王爷,属下明白。” 得了命令的宗政无筹快速离开,殿外阳光格外的明朗,可这明朗的光照不进宗政初策的内心。 他的一颗真心早就随着儿子的逝去儿枯萎。 唯有复仇能让他的心死灰复燃。 否则,余生还有何意趣。 …… 看热闹的百姓逐渐散去,口里还不忘谈论着这桩奇事。 此时的十二楼里一阵忙活,其中一车的礼物搬了下来。 楚越一一分好,有的季大夫的、福婶的、十二楼其他人的,周到的不能再周到。 好像她早就和这些人认识似的。 “先生,这几册画本是我精挑细选的,权当给您解闷。” “沈爷,这几坛御酒还望您笑纳品尝。” “季大夫,这些医书都是我从国子学库里搜罗到的,您别嫌弃。” “福婶,食谱给您……” …… 送到最后,就连小苏元都得了几盒点心。 小苏元歪着头,一脸迷茫地看着楚越。 这个姐姐,好像还不错。 楚越挨个送了礼物,热情让人不知所措。 倒是季大夫捋着胡子绕着聘礼转了一圈,然后看向淡定喝茶的楚越,又看了下一脸深思的苏珏,眉儿一挑,喜笑颜开,“郡主,你认真的?” “嗯,陛下旨意在这,做不得假。” 楚越用眼神示意放在她和苏珏之间的圣旨,意思是君无戏言,怎能作假。 “就是不知道这些聘礼可还能入得了公子的眼?” 苏珏差点将嘴里的茶喷出来,“不是,郡主,我们好像才见过两面……” “那又如何,公子难道忘了梅林那夜……” “咳咳咳……” 一众家人在场,苏珏难得的红了脸。 青莲先生等人也是。 这位郡主还真是不同寻常,什么都敢说。 楚越盈盈一笑,媚色横生,灿若桃花,“所以,公子尚文,我尚武,你未娶我未嫁,难道公子嫌楚越长得丑?” 眼前佳人含笑,眼波流转生妩媚,和丑这个字根本不搭边。 只是婚姻之事怎可如此儿戏。 “郡主身份贵重,草民怎堪相配。” “公子绝世,楚越心生爱慕,特在陛下面前求娶,这有何不可?” 苏珏彻底被茶水呛到,楚越很是体贴的上前帮苏珏拍了拍背,让他顺口气,“公子何必妄自菲薄。” 苏珏:我真不是妄自菲薄,我是没明白,怎么就要成亲了?!!! 楚越看了下屋内的其他人,“诸位,我与公子有事要谈,还请诸位回避一下。” “这……” 众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走了出去,可却趴在窗上偷听。 其中尤以季大夫最积极。 房内只剩下她与苏珏二人,有些话才好说。 楚越坐了回去,给苏珏倒茶。 苏珏也不扭捏,直接淡定喝茶,还不忘对楚越发问,“郡主几番操作,到底意欲何为,不妨直说。” 楚越一把夺过茶杯:“我不是说了吗,我要与公子成亲!” 苏珏又是一口茶没含住:“郡主,我们素不相识,那夜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郡主您给草民下了药,此事若传扬出去,可不大好听啊…… “什么?明明是公子要了我的清白,难道公子不想负责吗?” 楚越假意挤出几滴眼泪,还抽噎了几声,看着甚是委屈。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说完,楚越还偷偷打量着苏珏的反应。 很好,不为所动。 苏珏:冷漠…… 此计不通,楚越没有气馁,她又心生一计。 “公子,实不相瞒,陛下要给我赐婚,我自是不愿,只能出此下策。” 楚越一改方才的可怜,言语间有些强势,“就请公子与我做笔交易,我娶你嫁,为期三年,三年之后,我便还公子自由,如何?” 苏珏见楚越如此固执,不由得扶额:“郡主,我可是花魁啊!” 楚越不屑一顾,随后还往苏珏的下身打量了一番,打算激将一番,“公子是花魁又如何,楚越真心爱慕,可公子一直推诿,莫不是不行?” 窗外的众人:真刺激啊~~~ 苏珏咬牙切齿,怎么还带人身攻击的! “好啊,成交!这笔买卖苏某不亏!” 第78章 约法三章 “郡主, 苏某行不行,郡主不是最清楚吗?” 方才被楚越将了一军的苏珏心里憋着气,说话也阴阳怪气。 “既是交易, 苏某也是要收些好处的,郡主,苏某且问上一句, 您所说的契约婚姻到底该如何履行?” 苏珏优雅起身, 缓缓靠近正襟危坐的楚越, 语气带了些挑逗。 “公子想如何履行呢?”此时的楚越还不明就里。 “比如, 像这样……”苏珏极其轻柔地挑起楚越的下巴,眼神妩媚,脸越靠越近, 楚越的那颗春心扑通个不停, 手也顺势搂上了苏珏的腰身。 撩拨正好,气氛越来越暧昧,画风却骤然变化。 “阿嚏!” 苏珏转身掩袖打了个喷嚏,令楚越略感错愕。 快七月的天气, 他还能着凉? “让郡主见笑了。” 苏珏也觉莫名其妙,虽然自战场回来身体就不大好, 可也不至于大热天的伤风啊。 “嘘……” 恰巧此时窗外传来一阵低低地说话声。 不用多想, 窗外有人。 于是苏珏迈步将门打开, 果然看见季大夫一众人等蹲在窗下听着墙角。 竟连先生也在其中。 苏珏抬手捏了捏眉心, 然后冷然看向他们, “说吧, 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让你们出去吗?你们居然给我大变活人?!还在窗下偷听!! 小招娣吞咽了几下, 磕磕巴巴地回禀, “主, 主人,我们是怕她对你不利……” “臭小子,我们也是怕郡主娘娘再给你下药嘛……” 季大夫不提下药还好,一提下药,苏珏的脸又黑了几分。 “季大夫,您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不是关心你这个臭小子,先生,您说是不是?” 青莲先生也微一沉吟,横眉转向苏珏,“就是如此。” “先生,怎么连你也……”苏珏无奈浅笑,就在此时,楚越从屋里走出,一张笑颜明媚张扬。 “那大家也听得差不多了吧。” “郡主,我们可什么都没听见。”季大夫揣着手抬眼望天,一副不干我事的模样,其他人也是打着哈哈,找借口离开。 “那个,先生,我想起林宸公子还在学堂等着,咱们快过去吧。” “梦溪,咱们走。” “哎呀,我灶上还炖着鱼,可别糊了,郡主,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啊?” “小苏元,小招娣,小暑儿,快和老夫收药材去!” 方才还围在窗下的众人不到片刻就一哄而散。 又只剩下苏珏和楚越,气氛一时陷入了尴尬。 “玉华公子,楚越改日再来。” 楚越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抱拳行礼。 “慢走不送。”苏珏收了浅笑,冷眼相对。 楚越没有生气,反正来日方长,她有的是耐心,在事实揭开之前,她想和挑逗苏珏一番。 这也是一种情趣。 她也想看看,没有她的向前一步,苏珏能否认出她。 …… 月夜升腾,树欲静而风不止。 有些事不见硝烟,却是步步惊心。 冀州王李元胜下榻的驿馆内明火高燃,亮如白昼。 一封封密信摆在李元胜面前,他揉了揉额脚,有些心神不定。 “嘉成郡主竟是最大的变数。” “是啊,她这一弄苏先生成了半个王室之人,许多事做起来便没那么方便,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李书珩重重地叹了口气,对于眼前的局面也很是头疼。 “父亲,陆羽已经带人在十二楼附近日夜看守,若有什么变故也能护住那位苏先生的周全。” “明月说的对,而且十二楼附近还有另外两拨人。” 李书珩给李元胜奉上另一封封密信。 李元胜打开密信仔细看过,他嗤笑几声,不清不楚的事从来不止一桩。 窗外月色逐渐明媚,父子三人默契的都没有说话,只等着天光大亮。 …… 与此同时,行宫的临仙殿内也是灯火通明。 影十八跪于殿下,满面风尘仆仆,“属下办事不利,没达到陛下的要求,还请陛下责罚。” “辛苦你了,你做的很好。”楚云轩命侍立在旁的中贵人灵均扶起影十八。 “还请陛下责罚!”影十八不敢起身,就那么跪伏在地上。 “影十八,寡人说了,你做的很好,再过几日,你便知道寡人为何会如此说了。” 看样子楚云轩今日的心情极好,并没有计较影十八的不听圣言,反而语加赞赏。 “灵均,带他下去领赏。” 直到影十八和中贵人离开,他都没敢相信楚云轩所说的领赏不是赐死。 他真的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 自那道赐婚的旨意颁下,楚越往十二楼跑的越发勤快。 苏珏:冷漠…… 甚至直接将苏珏带回了楚云轩御赐的府邸。 美其名曰:学习礼仪规矩。 小苏元眼看着自己最爱的哥哥和一个不认识的哥哥离开,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脚下一个用力,直接飞上了屋顶,眼巴巴地等着苏珏回去。 另一边的郡主府内,二人分坐两边。 “公子,从今往后,你我妇唱夫随,我也是要立规矩的。” 刚一落座,楚越便端起架子,打算压住苏珏。 苏珏却不吃这一套,“哦?郡主不应该先道谢么?若不是苏某,您恐怕早就不知嫁了什么人。” 楚越一怔。 苏珏不去理她,转而环视四周,见屋内布置的颇为简朴,连名贵的摆设都不见多少,心里暗暗咋舌。 楚云轩是不是忒小气了些。 而楚越枉自蓄了半天的气势,在碰到苏珏之后是一分气势也无。 服侍楚越的林叔更是暗暗咂舌。 眼前这个文弱公子不过市井草民,竟然一点也不惧怕,反倒是一派闲逸优雅,倒也佩服。 “郡主,宫里一会会来人教导公子礼仪规矩,奴才先去准备。” “嗯。” 两人对峙良久,楚越见压不住苏珏,只得收了气势,声音柔缓了些,“公子说的没错,楚越不胜感激。” 苏珏闻言紧盯了楚越几眼,却从她的眉眼中依稀看出了几分骄纵和任性。 这感觉万分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苏珏不动声色地坐回原地,“郡主,我们是否见过?” 楚越水眸一寒,断然摇头,“公子倾城之姿,哪能轻易见到。” 嗯,这感觉更熟悉了。 苏珏百思不得其解,“那苏某可曾得罪过郡主。” 反正他记得是没有的。 “不曾。” 那你为什么像瞪冤家一样瞪着我! 苏珏自知话不能这么问,他于是无奈道,“既如此,郡主为何偏要与我结亲?” “十二楼一见钟情,楚越对公子心生爱慕……” 苏珏只听了一半便沉下脸来,一手扶住前额。 这不紧不慢念书般的语气,摆明了就是告诉他,她是现编了一段故事,管你信不信。 一念及此,苏珏干脆啼笑皆非,“郡主又在自欺欺人……”他坐直了身子,上下打量着正捧着茶杯小口抿的楚越,“无论如何,苏某既然与郡主达成了这个协议,我们便是合作关系。” 说完,苏珏也抿了口茶,呃,着实难喝。 他一手支颐,含笑倚在桌边,“郡主这茶怕是有些年头了,以后成了婚,苏某怕是一点好处也捞不到,亏啊,真是亏啊。” 楚越重重一叹,“楚越清贫,却也不会苦了公子,我见公子带了不少侍从和行礼,定给公子安排妥当。 “还有小苏元,郡主打算怎么安排他?” “自是跟着公子。” “好。” 苏珏慢悠悠地举起玉掌,“在成婚之前,我要与郡主约法三章。 其一,你我至多三年,三年之后,郡主还我自由;其二,郡主要保证整个十二楼的安全;其三,在人前,我会郡主扮演恩爱夫妻,而人后……” 他探出食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划出了一道工整的横线。 桌面不偏不倚地分成两截。 “人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好啊,楚越也有一要求。” “郡主请说。” “七月十四,行的你嫁我娶之礼,如何?” 苏珏没有任何不悦的神情,他长身而起,居高临下地看着楚越,“成交!” 于是二人连击三掌,待到最后一掌时,门外的林叔报,“郡主,中贵人来了。” 楚越立时应道,“快请进来。” 之后又让下人打开房门。 就在楚越略一分神之时,她耳畔微热,腰间一轻,竟已经被苏珏托着腰肢拥入怀中。 这一下猝不及防,楚越大吃一惊,“公子……” “郡主莫动。” 苏珏轻笑着轻蹭楚越的发丝,“郡主,做戏就要做足全套……” 此时的苏珏像是一只勾人的玉狐。 三分妩媚,三分俏,三分雅致,竟还有一分的清冷。 楚越偷偷又向苏珏靠近了些,很是贪恋这个怀抱。 倒是苏珏僵硬了几分。 所以中贵人灵均一进屋门,就见楚越与苏珏紧拥在一处。 他不由掩口轻笑,两人这才恢复常态,各回各位坐好。 几名侍女缓缓而至,预备奉茶。 中贵人灵均见礼后禀告,明日宫里会来人替楚越和苏珏量体裁衣,制作婚服,教导大婚仪程。 苏珏淡定地喝着茶,并不想多言。 可中贵人灵均旋即又唤了几名貌美的宫女进殿,跪成一排。 只看了一眼,苏珏便已明了,王室向来有“试婚”的习俗。 然而没等苏珏开口,楚越却先开了口拒绝。“多谢陛下美意,但公子不需要。” 说完楚越转眼看着苏珏似笑非笑,“公子家世清白,身体也无隐疾,我们二人很是和谐。” 这一番解释过后,中贵人灵均当场愣在了原地,“郡主,非礼不言,也莫要善妒……” 这是实打实的误会了。 然而苏珏却眨了眨眸子,皎如明月的面庞瞬间嫣红一片,清艳无双。 楚越心尖急跳,击掌的是楚越,关她苏玉什么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中贵人灵均:陛下,奴婢真的没眼看,这规矩礼仪能不能不教!!!! 第79章 公子赠簪 楚越的府邸虽是御赐, 却是平平无奇,但好在是半山腰上起的楼台,并建起数处院落, 白墙灰瓦,景色如画,可远眺江水, 近赏山色。 苏珏对此还算满意, 他着人布置了几日, 整座府邸更加富丽堂皇。 楚越一开始还觉得张扬, 可她转念一想,这是大婚,奢侈些也不为过。 反正是苏珏出钱, 她乐得做一个甩手掌柜。 眼见府邸逐渐变了模样, 楚越不由得咋舌,真是壕无人性。 如今正值傍晚时分,一道蓝色的身影宛若飞鸟一般从一片屋顶上掠过,落到了后院廊下。 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眉目天真,怀抱着一束粉色的梅花兴冲冲的进了屋里。 屋里立着风轮, 放着冰鉴, 不见一丝暑气。 临窗下摆着案几, 几上的小火炉上正煮着茶, 热腾腾的冒着雾气, 苏珏身着浅蓝色的衣衫在旁边坐着看书。 因为之前伤了心肺, 苏珏面带些许病色, 眉藏三分郁郁, 但还是难掩他灵秀俊美, 难得更是气质清雅卓尔不凡。 “哥哥。”被接来的小苏元捧着粉色的梅花递到了苏十三面前,“,哥哥,梅花。” 苏珏从书卷里抬头,浅浅一笑如雪莲初绽,“好看,哥哥喜欢。” 小苏元欣喜的放下花,起身去拿了个花瓶,然后将花插了进去,他摆弄欣赏了一会,又拿起了几枝,“这些,给楚姐姐。” 听小苏元提起楚越,苏珏放下了手里的书,“你喜欢楚姐姐?” 小苏元智力有缺,能让他惦念的人实在是不多,就连韩大人都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了笑脸。 所以苏珏很是新奇。 小苏元点了点头,“嗯,喜欢,她喜欢哥哥,还给苏元吃的。” “可是,韩大人他们也给小苏元吃的呀?” 苏珏想逗一逗小苏元,是以有此一问。 “不一样,楚姐姐心好,对哥哥好。” 小苏元歪着头,回答的很是认真。 听了小苏元的回答,苏珏不由得挑眉。 对他好?确实如此吧。 自从搬进郡主府,楚越对他关怀备至,除了嘴上不饶人,其他的都很周到。 可对他好的人太多,真心假意也不少,他一时还摸不准楚越的目的。 这时,廊上传来脚步声,人还未见,声音先至。 “我方才听小苏元说喜欢我啊?!” 巡营归来的楚越一进门就听到小苏元的一番童言童语,她心情大好,一边将佩剑扔给林叔,一边踱步向苏珏而来。 她穿过庭院,绕过长廊,来到了主院的中庭。 院里种着几棵红梅树,开得正灿烂,苏珏就坐在火盆边上煮着茶,茶香漫漫,君子如玉。 “嗯,喜欢。”小苏元再次重复。 “公子,安好。”楚越端庄见礼,多了些小女子的情态。 苏珏嗯了一声,小苏元眨巴着眼睛,“楚姐姐,好看。” 苏珏微微笑了,诚然,楚越确实长得很好看,今日一身月白劲装,英姿飒爽。 “看来我们小苏元长大了,都知道夸女孩子好看了。” “哥哥,好……” 小苏元开心的咧嘴而笑,却有些羞赧,又飞身上了房顶。 “郡主,喝杯茶歇息下,如何?” “好啊。” 楚越在苏珏对面的位置坐下,苏珏倒了一杯茶给她,“那位中贵人真是尽责,苏某想多睡一会儿都不行。” “中贵人向来礼仪周全,公子且忍耐一时,待大婚之后,便不会有这些束缚。” “好吧,苏某就委屈几日,定不给郡主丢脸。” “嗯,如此甚好。” 楚越抬眸看了下苏珏低眉垂首很是乖顺的模样,竟然有些可爱。 “郡主,怎么,苏某脸上有东西?” 察觉到楚越的目光,苏珏不自觉地抬起头看着她,果然,她在盯着他看。 “有啊,公子脸上是无双的英俊。” 楚越脸不红,心不跳,情话张口就来。 “那郡主就看吧。” 苏珏大大方方地摊开书卷,任由楚越目光的打量。 “咳咳,那公子也抬头看看楚越,不好吗?” 见苏珏的心思只在那本《游行记》上,楚越有些吃味。 她一个大活人还比不过一本书吗? “郡主天家姿容,苏某不敢多看。” 苏珏慢悠悠地翻过一页,并不理楚越的话。 楚越自讨了个没趣,于是走到屋外随手折下一段梅枝,她随手挥舞了几下,轻灵的剑招顺意而出。 不知何时,苏珏放下了书册看着楚越,就连小苏元也从屋顶上下来看着。 楚越抬头看到小苏元,“要试试吗?” 小苏元回头看了看苏珏,苏珏点了点头,意思是同意。 于是小苏元朝着楚越一掌击去,楚越弃了剑,和他对拼起拳脚工夫。 苏珏就坐在廊下看着,茶香氤氲,岁月静好。 两人的武功都以灵动迅捷见长,一来一去的见招拆招。 不过楚越见小苏元还是个孩子,她自然是有所保留。 十几招之后,小苏元是越打越是兴奋,看他兴致勃勃的,楚越也就陪着他过招。 “公子,郡主,小苏元,该吃饭了!” 福婶响亮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另一侧院落里对镜梳洗的中贵人灵均不由得手抖了一瞬,这个苏珏带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还有,郡主和他能不能收敛些,他真的有些受不了!!!! “行了,小苏元,该吃饭了,改日再与你楚姐姐过招。” “嗯。”小苏元立马收手,欢欢喜喜蹦蹦跳跳地去找福婶。 “公子,方才我与小苏元对招,他的功夫确实不错。” 过足了瘾,楚越收招走到苏珏身侧, “你要比他厉害。”苏珏如此评价。 “公子,难得啊,居然夸了我一句。”楚越灵动挑眉,心里跳过丝丝惊喜。 “这是事实。”苏珏不置可否。 “唉,想从公子嘴里听到一句情话,难啊……” 楚越叹了口气,此时福婶已经将晚膳布好在廊下。 至于中贵人灵均那边,她还得再跑一趟。 一进屋,楚越就拿起一只鸡腿吃得很是没有形象。 不得不说,福婶的手艺是真好。 楚越啃完鸡腿就想喝酒,正巧,苏珏缓缓替二人各自斟了一杯。 楚越擦了擦手,一饮而尽。 苏珏却转头看向门外,天色逐渐昏暗起来。 又起了风,吹落下的梅花不受拘束的飞扬落下。 清风带来丝丝的凉意很是舒服。 此一刻,苏珏只感觉到自在,活着的自在与安宁。 …… 入夜,行宫风声萧瑟。 中贵人灵均应声入门,但见棋盘被掀翻,棋子落了满地,楚云轩于案前负手而立,眉宇间戾意难掩。 却听那跪在殿下的杨兰芝轻嗤一声,悠然道:“帝王之心胸当容天下纳百川,陛下却怎的连几句真话都听不得?” 正收拾地上一片狼藉的中贵人灵均听得这讥讽的语气不由一惊。 当今陛下还是青州的王爷时就已修得一身冷峻的气势,少有人敢如此同他说话,即位后更是无人有这胆量。 杨丞相向来是个心思玲珑的聪明人,但若是真聪明便应知伴君如伴虎,凡事需谨言慎行。 “寡人有何听不得,还有什么真话杨爱卿且都说了吧。” 中贵人灵均深谙楚云轩的脾性,闻言已知这是大怒前兆,可杨兰芝跟听不懂似的竟还真的说了起来。 “陛下,您扪心自问,桩桩件件可对得起江山百姓? 宠信道士宦官,强加赋税,活人祭祀,冷眼旁观,蓄意挑拨,哪一件是光明磊落,造福社稷?” 这下中贵人灵均再也端不住,手一哆嗦,方拾起的棋子又撒了回去。 “灵均,不必收拾了。”凛冽之调,是山雨欲来的势头。 楚云轩一步步走近,杨兰芝仍未停口,他微微抬头,“陛下是要杀了微臣吗?” “杨爱卿,你放肆得过了。” 楚云轩嘴角带着笑意,眼中却尽是寒星,“来人,丞相病重,送回丞相府,无召不得随意出入。” 杨兰芝惨然一笑,以头抢地,“微臣谢陛下隆恩!” …… 雍州的风景是出了名的婉约多情,与苏十三坐在车上看着街边景物,楚越双眼里有些新奇。 其实,二人同乘马车是个凑巧。 今日军营休沐,楚越本打算集市上逛逛,她看中了东西想买,才发生自己身上没带银子。 可巧,苏珏趁着中贵人灵均回宫复命,也出来透一透气。 听到熟悉的声音,苏珏掀开车帘,就见一首饰摊前站在的楚越,一身浅蓝色的长衫窄袖,装扮潇洒,若不细看,分明就是一个剑眉冷眸的俊美公子。 “公子,这首饰不喜欢吗?” “喜欢,但我今日出门匆忙没带银子,实在可惜。” 见楚越没带钱,苏珏直接走进一家钱庄,然后拿了自己的秘密银鉴取了一些银两出来。 “我来付吧。” 就在楚越即将离开时,苏珏出现在了她面前,并替她付了银子。 二人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坐在同一马车上。 马车里,苏珏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帕,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支玉质发簪,簪头雕刻着海棠花的模样。 “方才看到这发簪,觉得很好看,应该适合郡主。” 楚越有些意外,“给我的?” “是啊,郡主若不嫌弃这发簪,就收下。”苏珏将发簪递给楚越,面色羞红,略有这不自然。 楚越伸手接过并插进发髻,“谢谢公子,我很喜欢。” “郡主喜欢就好。”苏珏淡然一笑,又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车内有些安静,二人虽靠得近,却谁都没有逾矩。 “让开!让开!军情急报!” 突然,熙熙攘攘鹅街上起了一阵喧闹,几匹快马飞速略过,冲撞了不少行人。 “怎么了?” 楚越睁开双眼,心里莫名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军情急报? 第80章 调虎离山 贞平年六月末, 原本附属于西楚的于阗国受元夏侵扰,元夏兴兵三万越境突袭,边关告急。 于阗国, 本是附属于前北燕与如今西楚的十六小国之一。 曾经盛极一时的佛教文化就在此发源传播。 但随着北方部族文化的兴起, 加之楚云轩推崇本土神明,使得于阗国发展落后, 于阗国成了四周大国的俎上鱼肉。 如今的于阗国人口稀少, 经济落后, 国力衰微。 若不是还依附于西楚, 早就被其他大国吞并。 楚云轩虽不大看重这于阗国,但元夏此番出兵,打的无疑是西楚的脸面。 为了中原大国的威严, 楚云轩在接到奏报后立即召见朝中的文臣武将商讨对策。 此时的西楚朝中, 众军侯年老体弱,中青将领中唯有穆羽还算能独当一面,可她毕竟是个女子。 不过,也正因为她是个女子, 此战若胜,更能长西楚之国威。 楚云轩思来想去, 还是派遣穆羽赴于阗国抗击元夏, 并让楚越督运粮草。 这倒让楚越很是意外, 她婚期将至, 陛下这个时候派她督运粮草, 似乎不大合时宜。 但不合寻常的事不止这一件, 从她大殿陈情开始, 楚云轩的表现就很是反常。 难不成楚云轩有什么后招? 想到这, 楚越惊出一身冷汗, 在出班接令时,她偷看了楚云轩一眼。 神情模糊,一切还是小心为好。 将近宵禁的时辰,楚越回去的路上,街上除了巡城的禁军,百姓已经不多。 所谓天阶夜色凉如水,大约如此。楚越一人行在寂静的街上,她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天上圆满的月亮。 在新元纪时,她平日里为了实验宵衣旰食,又要时刻关注着历史的走向,苏珏的那些过往她知道的一清二楚,除了心疼,她更多的是自责。 是她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来的,他们本不该相遇。 可一切都已开始,无法中断,只能随着历史的洪流慢慢走下去。 所以,她没有闲心看天上的月亮。 月亮向来是圆了又亏,她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欣赏过阴晴圆缺。 此时,月色清亮,感觉人也通透起来,楚越长出一口气,感觉整个人轻盈似风,兜的都是星月清辉。 “今晚的月亮可真圆啊!” 偶有夜路之人抬头感叹一句,之后又继续赶路。 吹着风,好不惬意。 楚越很是羡慕这种平凡的烟火,她从前有过,今后怕是不会再有。 …… 待楚越回到府邸时已是月至中天,她拎着一壶酒就上了屋顶。 夜色正好,有漫天繁星,清风习习带来浅浅的梅花香气。 举酒敬繁星,将心事和着酒一起咽下,院里传来声响,楚越看了一眼,是苏珏带着小苏元在院里散步。 小苏元一向警觉,他抬头看到楚越,唤了声,“姐姐。” 楚越朝他点了点头,坐回去继续喝酒。 没一会,袅袅的琴声从屋檐下飘散开,琴音轻扬恣意,缓缓而又自在。 夜色渺渺,弹琴的人坐在无边的夜色里,廊上薄薄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越发显得他温和似水,像是冬日里的暖阳。 听音可识人,这琴声悠然自在,满是光风霁月之感,君子之风。 琴声停下,楚越也从屋顶下来,将酒壶放在桌上,“公子,喝酒吗?” “好啊。”苏珏笑答,楚越给他倒了一杯酒, 苏珏微微而笑,拿起杯子轻抿了一口酒,“好酒。” “我从师傅那拿的。”楚越又给自己倒了一整杯,一口饮下,“后日我就要随军督运粮草,公子保重。” “嗯,苏某知晓。”苏珏小口,姿态惬意娴雅。 “是啊,公子无所不知。”楚越轻笑一声,又继续道,“那公子也调查过我吗?” “调查过。”苏珏没有否认,毕竟他要顾及的人和事太多,他不能让一个潜在的危险影响到十二楼其他人。 “那公子可调查出什么了?”借着酒劲,楚越往前凑了一凑,苏珏则是往后退了半个身子。 “郡主想知道?” “也可以不想知道。” “那苏某了就不说了。” “当然可以。” 两人说话直来直往,也很是果断利落。 心拥明月,无须别有龌龊。 苏珏唇角微弯,和爽快人说话就是轻松,他拿起酒壶,“郡主,酒不可多喝,小心误事” 说完,苏珏仰头喝酒,将剩下的半壶酒尽数喝下,随即擦了擦嘴唇,将空酒壶放下。 “郡主早些休息。” “那公子也安置吧。”楚越饮尽杯中残酒,潇洒起身离开。 望着楚越的背影良久,苏珏才回房入睡。 …… 六月末的雍州,阳光明媚,云暖风轻。 已是午时,李元胜一家正在驿站内投壶玩儿。 周莹十投九中,她心里高兴,冲在一旁观赏的李书珩笑道,“怎么样,不输给你吧!” “不输,自然不输。”李书珩脸上挂着宠溺的笑,温柔的看着周莹的一举一动。 只觉得周莹贵比珍宝,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听说陛下派了长姐出征,又让嘉成郡主督运粮草,这可不像陛下的作风啊。” 李元胜正要投下一箭,听到李明月如此一说,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动作迅速精准。 “陛下的心思难猜,谁也摸不准,但嘉成郡主婚期将近,此时派她出去,这才是不寻常。” “怕是都在那位苏先生身上。”李明月笑了笑,筒的木箭一直未动。 “提起那位苏先生,上次的事如何了?” 李元胜兴致不太高,投了几次就下了场,他净了手,转头询问起李书珩来。 “苏先生安排的很是周全,那些人先是在冀州与荆州交汇的地界劫了咱们的官银,后又打着世道艰难的名号上了山,官府派人上山围剿,反而被他们打的灰头土脸,如今正占山为王,招兵买马呢,而且此事陛下那边还不知晓。” “怕是一时半会闹不到陛下面前,那些官员只求自保与荣华,若此事被捅了出去,他们性命难保。” 喝下一口王妃武思言亲手泡的茶,李元胜只觉通体舒畅。 这位苏先生,好像的确有几分本事,就是不知他能坚持多久。 …… 七月初一日,大军开拔,作为楚越未婚的夫婿,苏珏自然要来相送。 “公子有情,楚越甚是感动。”高头大马上的楚越手里握着缰绳,束起的马尾垂在甲胄上,眉若弯月,眼神坚韧,越发的英姿飒爽,不失巾帼之风。 “苏珏只盼将军和郡主早日凯旋。” 苏珏今日身着一身翠绿衣衫,外罩一件烟灰色的罩衣,衬的人越发清瘦。 “楚越借公子吉言,待来日归家,便是你我成婚之时。” 二人好一阵,“柔情蜜意”,惹得其他人纷纷调侃,妇唱夫随,的确般配。 而眼见时辰将至,楚越心有千言不得说。 她能感觉到,苏珏对她是有防备的,他不肯接纳自己。 思考片刻后,楚越立时翻身下马,一双桃花眼中染了一层雾气,直接将苏珏搂入怀中,惹得众人一阵惊呼。 “公子,其实你我二人所谋的,不过是苍生安泰而已……” 说着,楚越将头埋在苏珏怀里,声音有些发闷,“那夜算计了公子,终归是楚越对不起你,可楚越是真心喜欢公子,有些事虽然荒诞,但楚越知道公子一定会相信。 楚越抬头定定的看着苏珏,“待楚越回来,定为公子解惑。” 苏珏嘴角微微上翘,“那苏珏就等着郡主凯旋了。” …… “陛下,于阗国八百里加急军报!” “快呈上来!” 中贵人灵均疾步而出接过邸报转呈楚云轩,楚云轩手伸到一半又改了主意:“灵均,你看看写了什么。” 只这一个举动,楚宗正便微不可查的蹙了眉。 宦臣当道,竟是所言非虚。 中贵人灵均打开奏报迅速浏览了一遍,随即笑成一朵花似的大声道喜:“恭喜陛下,穆羽将军势如破竹连克九城,最后一城也已围困多日,收复全部失地指日可待。” “好!” 楚云轩一拍龙案哈哈大笑,“穆羽将军骁勇善战,壮我西楚国威!” 对了,方才是哪些卿家主减免赋税,裁撤官员来着啊?” 片刻前还慷慨激昂痛陈利弊的九卿纷纷垂首缩肩拼命往后躲,生怕被楚云轩点名。 “父王,穆羽将军智勇双全,国之栋梁,父王有将军如此,西楚幸甚。” 立于君侧的太子楚天佑抱拳躬身,由衷赞道,然后他用目光瞄了一眼承文将军。 空有将军的名头,无有将军的作为。 如今杨丞相抱病,他竟站在了百官之首。 实属本末倒置。 而承文将军沉默了整个早上,闻得此言眸光一暗,思忖后出班附和:“穆羽将军虽为女子,但其巾帼之风不让须眉,南征北战立下军功无数,将士归心威望日隆,都是陛下爱重的缘故。” “承文,此话不错。”楚云轩不置可否,却没顺着承文将军的设想往下说, 他准备偷眼看看楚云轩对他刻意加重语气的“威望日隆”四字是何反应,不想楚云轩再次开口,“天佑,穆羽将军此番得胜灭了敌国气焰,长了我西楚国威,实在劳苦功高。 不过前线将士亦是辛苦,你便替寡人前往于阗国劳军,一来可慰将士之心,二来可显寡人体恤之意。” “儿臣定不负父王期许。” 楚天佑出班受令,一场早朝就这么结束。【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0-90 第81章 苏珏失踪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紧跟着一记雷声响彻云霄,眼见是大雨将至的征兆。 苏珏猛地从榻上惊醒,听着外面的雷声一阵心烦, “来人。” 其实烦人的不单是雷声。 还有三日便是七月初七,是苏珏进宫谢恩的日子。 未到尘埃落定时,随时都会有变故发生。 他不会掉以轻心。 要不然, 这笔买卖可是会大亏特亏。 小苏元本就没睡, 靠坐在床边玩着苏珏给他折的纸船, 听到苏珏起身, 他眼睛滴溜溜地转,好似在打量着什么。 侍从们闻声进来掌了灯,林叔也忙到榻前伺候着, “公子有什么吩咐?” 苏珏披衣起身, 问道:“什么时辰了?” “现下已将近子时了。” “子时……”苏珏重复了一声,又问,“府里的木柴可还够?” “啊?” 林叔本来在屋外打瞌睡,这时脑子还未完全清醒, 直瞪大了眼睛问,“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我记得上一批木柴是三日前送来的, 柴房里派人多费费心, 还有府里的水缸, 也多添些水。” 听着苏珏的吩咐, 林叔半天没反应过来, 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是, 公子, 这些都是小事, 自有下人操心,郡主临走时吩咐我们,要我们务必照顾好公子。” “林叔,这些事虽是小事,可一但发作起来可就是大事,府中多是木制,万一起火,很容易烧成一片。” 眼看着苏珏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林叔神思飞速清明了过来,“是,公子说的是,奴才这就去盯着。” 林叔到底是有阅历的,风霜刀剑几十载,弦外之音他听得懂。 况且这几日府里府外人来人往,保不齐会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那就麻烦林叔了。” 苏珏对着林叔轻点头颅,直看着林叔和一众侍从离开。 许是天要落雨,垂下的云层附着着一层黯淡的土黄色,低低地压迫着,几只南飞时落了单的鸟儿依次地飞过。 索性睡不着,苏珏坐在窗边掌灯看书,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院子里那几棵花树上。 海棠有,桂花有,梅花也有。 正是海棠花开的时节,天色晚了也还是看得见粉红色的花朵藏在浓密的枝叶里,一阵阵的海棠花香,沁人心脾。 从前在无名村时,院里也有一棵海棠花树。 那时安乐替他束发,又送他木偶,他们两个很喜欢坐在海棠花树的下面说话。 话说了很多,人却已不在。 “哥哥,睡觉。”小苏元趴在苏珏的腿上,轻声催促。 “今晚怕是睡不着的,待会便会有客至。” 苏珏合上书册,笑着抚摸着小苏元的脊背。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小苏元,哥哥同你玩个游戏,好不好?” 苏珏一脸神秘的逗弄着小苏元,夜色太过漫长,总得找些乐趣打发。 “游戏,好。”小苏元一脸乖顺的点点头,哥哥好久没陪他玩过游戏了。 “哥哥数三个数,小苏元就在屋里藏起来,时间越长哥哥越高兴,一定不要让哥哥找到,等哥哥咳嗽时小苏元再出来,小苏元就赢了,哥哥会给小苏元好吃的糖糕,好不好?” 苏珏一手哄孩子的好本事,小苏元只有点头同意的乖巧模样。 “听哥哥的话,藏起来,有糖糕吃。” “那哥哥开始数了,一——二——三——” 话音刚落,小苏元就在屋里没了踪影,就连呼吸声也听不到。 苏珏莞尔一笑,根本没有起身去寻小苏元,反而以手支头假寐。 …… 临仙殿里的青铜钟敲了又敲。 后半夜了,楚云轩还未休息。 于阗国又来了消息,楚云轩在座上听完中贵人灵均的汇报,眉头一松,接着皱得更紧。 中贵人灵均察言观色,为他奉上提神茶。 可楚云轩手中奏折被他捏得哗啦作响,也没碰那杯提神茶。 等茶水凉透,中贵人灵均才出声提醒,“陛下,该歇息了。” “灵均,今夜可无法成眠。”楚云轩眉头一松,又让他添了一杯提神的茶水。 “是穆羽将军在于阗得胜,陛下高兴吗?” “是,也不是。”楚云轩不置可否。 “陛下,奴婢不懂。” “无妨。” 说着,楚云轩又翻开一册奏折,继续阅看。 …… 夜至四更,郡主府里一片寂静。 雨还未落,无端让人烦躁。 窗前坐的太久,苏珏想起身活动活动,他还没起身,府里响起一阵声响。 那声响越来越近,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他的屋门就被人大力的打开。 一柄长剑直冲苏珏而来。 看着屋内突然闯入的杀手,苏珏没有丝毫的惧怕,反而一身释然。 “终于来了。” 屋外外又是一道闪电自空中劈下,霎时映得一灯如豆的屋内也亮如白昼。 借此,苏珏也得以看清屋外,府里的人全被绑在廊下跪着,呜呜咽咽,倒是无一人伤亡。 下一瞬,冰凉的剑锋抵在苏珏的脖颈上,他闻到了刀刃上暗暗的血腥味。 他喉结下意识滚动,忍住了想呕的冲动。 苏珏的脑袋快速转动着,杀手摆明了就是冲他来的。 他并不准备先开口,比起自己将底牌不留余地的全盘托出,他要做的是把握先机,待这人露出一丁点的马脚,这样自己才好逐一击破。 而且屋外还有其他几拨人,来历他都清楚。 可眼前的这个杀手武功不俗,要想悄无声息地了结他,也是易如反掌。 现下他要做的就是拖住时间,制造出声响,他不但想要自己活,还想将此事闹得更大。 毕竟还有个大买卖等着他。 他还是,很想活下去的,要做的事有很多,他可舍不得死。 风裹挟着雨的潮气冲进屋内,憋的苏珏有点气闷。 “兄台今夜杀我是为求财还是寻仇呢?”苏珏笑吟吟的开了口,仿佛脖颈上的不是屠刀,而是和煦的春风。 眼前之人不为所动。 “不是寻仇,也不是求财,苏某不想死不瞑目啊。”苏珏重重叹了口气,看起来很是惋惜。 “死不瞑目也是死,不必多问。”杀手难得吐了一句话。 “兄台此番倒像是奉命而来,那苏某得罪的人可太多了,是杀人灭口,还是一时起意,莫不是因为卖官之事?” 说到这里,苏珏故意停顿,那杀手眉头有一瞬的微动,不是被戳破的恼羞成怒,更像是某种秘密被发现的不安。 “卖官这事可与苏某没关系,是他们来十二楼喝酒时自己说的,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敢多听,避都来不及避,更别说参与,兄台奉命杀我,实在是错了。” 苏珏摆出一副害怕的模样,看起来无辜至极。 “兄台,要不这样,你的主顾给你多少,苏某给你双倍,就放苏某一条生路,不看僧面看佛面,苏某可是郡主未成婚的夫婿,待苏某以后发达起来,定然不会忘了兄台的大恩大德。” “你还真是沉得住气啊,事到临头还能说笑。” 良久的沉默后,杀手将剑锋下移到苏珏胸口,还是迟迟没有动作。 “兄台不是来杀我的,以兄台的武功,要杀苏某大可进门就动手,而不是现在这样。” 到了此时,苏珏已经完全敢肯定,眼前的杀手志不在他的性命。 “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杀手冷笑一声,目光逐渐落到屋外。 苏珏不吭声,定定地看着他。 “是,我是不能杀你,可他们是可以死的。” 杀手提着剑锋,走到屋外环顾了跪着的每一个人,这些人脸上带着或轻蔑,或恐惧的神色。 皆如蝼蚁一般。 “他们,也不会死。” 苏珏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轻咳一声,眼里的光也冷了几分。 “你在说笑。”杀手嗤笑,一个而已,只会说些大话。 “不,苏某没有说笑。” 小苏元听苏珏的声音闪身出来,悄无声息地一步步朝着杀手靠近。 这是他从前在山中存活的本事。 没等杀手在林叔身上落下第一剑,小苏元的双手就扼住了他的脖子。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他陡然松了手,长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苏珏俯身将其捡起,细细端详着。 府里的下人也被小苏元的狠厉吓到,唯有福婶神色如常。 又是一记闷雷,丝丝雨点开始落下,杀手还在挣扎,脸色胀的通红,甚至还带了些青紫,可见小苏元力气之大。 “小苏元,打晕他,卸掉下巴,废了他的手脚,捆起来。” 眼见杀手就要被小苏元掐死,苏珏立时出声制止,若是死了,接下来的戏还怎么唱。 “嗯,哥哥。”小苏元一脸天真地应答着,手下的功夫却狠辣。 顷刻间杀手就被捆成粽子在地上挣扎。 “一个杀手,居然将后背露给敌人,这可是大忌。 即便对方看着文弱,也不能掉以轻心。” 苏珏蹲在杀手跟前,语气怜悯又冰冷,“下次就不要这么蠢了。” “呜呜呜……”杀手拼命的挣动,很是不甘心。 苏珏执剑起身,在院内环视,一眼,然后替下人们割了绳子,下人们心有戚戚,没一人敢离开。 “林叔,你带几个人将他送到府里的空屋子,好好看着他。 “福婶,你去厨房给大家做些吃食,压压惊,既然不想回去,留下也无妨,多拿些被褥就是。” 苏珏朝院外瞟了一眼,语气如常。 “是,公子。”林叔没受多大的影响,仍旧尽职尽责。 待林叔几人走后,苏珏打着哈欠,可他还不能睡。 果然,不出片刻,下人房那边响起一阵喊声。 “走水了!走水了!” 林叔急匆匆跑来禀告,气都还没喘匀。“” “公子,柴房走水了!” “林叔,带着他们去救火!” “可公子这边?”林叔有些不放心。 “无事,这里有小苏元。” 因为刚才见识过小苏元的本事,林叔心放了大半,立马招呼这些下人前去救火。 待院里的下人尽数离开,苏珏伸了个懒腰,冲着院外喊到,“院外的朋友,等了这么久,为何还不进来?” 话音刚落,不大的庭院内瞬间又多了几十人。 每个人都冲着苏珏而来,甚至互相交起手来。 苏珏就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下一刻,苏珏就被其中的几人带离,整个院落乱做一团。 …… “什么?郡主的夫婿丢了?” 刚至五更,苏珏被贼人掳走失踪的消息就传到了临仙殿。 楚云轩龙颜震怒,下令全州戒严,定要找出苏珏。 不出半个时辰,整个雍州都知晓了此事。 堂堂郡主夫婿,半夜被人掳走,实属天方夜谭! 第82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判不徒行万里去, 空道五原归。 “将军!楚大人回来了,运粮官也一并押到。” “带进来。” “是!”士兵转身走到帐口:“带进来!” 楚越一马当先,身后一人被两名军士押解着, 满脸不忿挣扎不休。 “跪下!”楚越一脚将其踹翻在地。 “下跪何人?” “九品运粮官陈汉。” “你可知罪?” “末将无罪!” “无罪?”穆某冷笑一声,“楚越,你说!” “是!九品运粮官陈汉奉命押运粮草, 无故拖延时日致军中粮草不济, 险些贻误战机动摇军心, 按律该惩五十军棍!” “你血口喷人, 凭什么说我无故拖延?我没有!” “本批粮草最迟三日前就当运抵,你今天才在楚某的督运下姗姗来迟,其中辽城到于阗国官道不过二百余里, 无风无雨四天的行程你却走了七天, 在辽城还违反军纪聚众饮酒,导致运粮军队原地驻扎一天……” 楚越亮了亮手中密报,“还需要我继续念么?” 陈汉的额头上已有冷汗渗出,他心里发虚, 抬头看向穆羽:“穆羽将军,我是一时糊涂, 还请将军饶了我这一回, 我保证不会再犯……” 穆羽嗤笑一声:“陈汉, 就算不追究你延误军机, 可卖爵鬻官的罪名, 你也逃不掉……” 此话一出, 陈汉更是抖如筛糠, 说话也结巴起来, “将军不要血口喷人, 什么卖爵鬻官,我可不知道……” 楚越冷哼,面露冷色,并从怀里拿出一沓密信。 “陈汉,你先前以卖猪肉为生,才入军营一年,曹参将便对你委以重任,让你押送粮草,听说你与上京负责官员任命的曹旭文曹大人交情不浅啊!” “什么曹大人,曹参将,我怎么会认识他们,你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陈汉还在狡辩,可他眼神闪躲,分明就是做贼心虚。 “不认识?可你身边的人却说,你经常出入曹大人的府宅,每次去都不是空手,这怎么解释啊?” “我什么时候去了,我一个卖猪肉的,去人家府里做什么?人家能看得上我送的东西吗?” “听你的意思,是有送的意思了?”楚越。 “没有,什么都没有!”陈汉还在极力否认,咬死都不承认。 见陈汉不松口,穆羽换了问法,“对了,陈汉,你今年二十有五,是吧?” “是是是,二十五。” “那你可真是天赋异禀,才二十五就有了十七岁的儿子,实在让人羡慕。” 穆羽此话一出,营帐里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哄笑声。 八岁生子,怎么可能! 除非年龄不实。 知道自己说错话的陈汉面色涨的通红,想解释,却无力,“那是,那是我弟弟!” “陈汉,不要再狡辩了,本将军既然拿了你,必然是有证据的。 西楚军律,凡年过二十五者,不得再参军,你今年是三十有五,为了能到军营里混口皇粮,你便拿出全部的积蓄去曹大人那里买了个假的年龄户籍,若你真心为国也就罢了,偏偏你心怀鬼胎,只知道喝酒玩乐,仗着自己和曹大人弟弟曹参将的关系,横行霸道,这次差点导致我军兵败,你罪无可恕!” 穆羽将密报扔到陈汉身上,怒不可遏。 陈汉看了一眼,浑身颤抖,眼见事情败露,他只有求饶的份。 “穆将军,我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我对西楚也是一片忠心啊!” 陈汉连连叩头,不再和之前一样嚣张。 “拖下去,看好了,待明日回朝,交给陛下亲自处置!” 穆羽一声令下,一屋子人,无人再多看陈汉一眼。 将士在前方浴血拼杀保家卫国,最恨的就是这种为一已之私贻误军机你败类。 更何况此番拖延,差点导致西楚兵败,焉能让人不恨! “楚越,你写一份奏报,立马将此事上奏给陛下!” “是,将军!” …… 再说行宫那边,自从苏珏夜半失踪,整个雍州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楚云轩派出寻找苏珏的大批士兵,已经把雍州翻了个底儿朝天,甚至在十二楼蹲守了几日,仍旧一无所获。 而据郡主府的下人供说,那夜子时刚过,他们就被一杀手绑到公子的屋外,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杀手进了屋,他们隐隐约约听到里面传来什么动静,似乎是公子在说什么卖官啊,杀人灭口,害怕什么的。 好在公子的贴身侍卫及时出手,杀手才没有得逞。 再后来柴房那边走水,他们都去救火,等再回去时,公子就失踪了,院里还有打斗的痕迹。 如此一番叙说,楚云轩的猜忌愈发深重,派出的士兵一波接着一波。 眼看人已经失踪两天,还是没找到。 “废物,一群废物,寡人养你们有何用!” 临仙殿中,楚云轩再一次大发雷霆。 事情无端脱离了他的掌控,这让楚云轩心生不安。 找不到苏珏,自己就失去了某种兴致,他凭什么活得好,父债子偿,他要燕文纯生不如死。 但派出的暗卫经验不足,出手也稚嫩,竟然还被对方反杀,实在是废物。 若是寻不回苏珏,接下来的很多事都会脱离轨道,是以楚云轩才会如此大发雷霆,吓得满朝文武大气也不敢出。 “陛下,这是穆羽将军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奴婢不敢怠慢。” 还没等楚云轩消气,中贵人灵均奉着一折奏报走进殿中,惹得百官侧目。 “灵均,你来替寡人看。” “是,陛下。”中贵人灵均翻开奏报,只看了几眼,他就跪伏在地。 “陛下,奴婢不敢细看,还请陛下亲阅!” “拿过来!”楚云轩语气冰冷,他接过奏折,眉头皱的更深。 待奏折看完,楚云轩面色染上一层浓重的霜寒,那奏折被他重重扔到殿下。 “放肆!大胆!” 百官见楚云轩发了这么大火,个个噤若寒蝉,加之郡主府里的下人说了什么卖官,他们多数心里都有了猜测,静静等着暴风雨的到来。 “立刻去曹旭文府上将他带到殿前,寡人要亲自审他!” 楚云轩御令一下,整个雍州都笼罩在一层阴云之下,人人自危。 …… 任由外面闹的天翻地覆,一处名为鸡冠山的山上别有风景。 失踪数日的苏珏此时竟在此处,身后还跟着其他人。 山路崎岖,车马难行,苏珏他们是徒步登上鸡冠山的,苏珏在前面走走停停,欣赏着这秀丽山色,小苏元虽好玩,不时地摘花惹草捉鸟逮兔子,眼睛却盯在苏珏身上。 而他们身后跟着的,正是李书珩和陆羽,他们在后面慢悠悠的晃着。 小苏元逮住一只小兔子放在臂弯里揉搓了一会,又想把兔子送给苏珏,苏珏接过兔子抱在怀里逗弄,笑得温柔。 “世子,苏先生这般,倒像是月里嫦娥。” 陆羽小声同李书珩嘀咕,苏珏却听了个清楚,他嘴角微勾,然后喊了一声,“世子,我有些累了,前面休息一下吧。” “好啊。”李书珩没有拒绝。 “那就前面那棵树下吧。”苏珏指了指前面转弯处,那里有个较大的石台,青藤树荫之下,有几块平整的石头可供坐下休息。 走到石台,苏珏坐了下来,小苏元拿出了水袋给他喝了几口水。 李书珩与陆羽也各自坐下。 苏珏摸了摸往怀里钻的小兔子,柔软的皮毛,弱小的让人心生怜意,看李书珩与陆羽脸不红气不喘的样子,自己暗暗平复了下呼吸,“世子,这里的山色如何?” “云绕青山,绿水潺潺,秀色夺人,确实是人间仙境。” “我刚才看到好几只好看的鸟儿和小兽,来去自由,不受约束,让人羡慕,可山中弱肉强食,天敌环饲,它们若不强大,所有的自由与快乐就会昙花一现。” 苏珏叹息了一声,转而问道,“世子觉得呢?” “先生说的极是。”李书珩没有否认。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世间万物皆是如此规律。” 苏珏话里旁敲侧击,他必须确定他们真正的目的,他才能彻底和他们合作。 “王爷与世子既然选择与苏某谋事,苏某想问一句,那日二公子给苏某看的诗,是王爷与世子的本心吗?” “不到万不得已,此心私藏。” “何为万不得已?”苏珏心里嗤笑,李家居然还在心存侥幸。 “我们李家所求,不过自保。”李书珩看向他,“苏先生,此话不必再问。” “哦。”苏珏了然,之后弯了弯嘴角,“苏某看着这些鸟雀心生欢喜,很想捉几只赏玩,不知陆大人可愿动动贵手,替苏某抓几只来。” 苏珏话锋一转,问的陆羽一脸迷茫,“苏先生,我看小苏元就能抓,而且他应该是乐在其中的。” “小苏元若是动手,这些鸟雀不会有活路的。”苏珏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事。 “陆羽,去抓几只来。” “是,世子。” 有了李书珩的话,陆羽立即起身动手利落的抓了几只毛色奇缺的鸟雀。 “小苏元,这几只鸟归你了。” 鸟雀已经捉来,苏珏却转头将其送给了小苏元,陆羽更为不解,不过碍于李书珩在场,他并没有说话,径自坐下喝起水来。 倒是李书珩眉心一跳,似是知晓了苏珏的用意。 小苏元接过鸟雀,面露欣喜,高高兴兴地抓着它们在旁边玩耍。 不多时,小苏元耷拉着眼眉,脸皱在一起,委屈巴巴地来和苏珏撒娇。 “哥哥,它们,死了。” 听得此言,李书珩歪头注意到小苏元手里沾着鲜血,地上的那几只鸟雀被扭断了脖子,死状惨烈。 他猛然想起苏珏方才说的话,不由得一阵心惊。 小苏元究竟是…… “没事,它们死了也挺好,死了也就能在世间解脱,离开牢笼,至少死在了黑暗来临之前。” 苏珏一边安慰着心情低落的小苏元,一边用手帕替他擦手,动作熟稔,显然是经常性的。 “嗯?”李书珩一挑眉,这般的旁敲侧击,他怎会不懂。 “世子,难道苏珏说的不对吗?”苏珏笑着反问。 “苏先生说的对,有些事早些发生或许真是好事。” 苏珏看向了远处的山林,没来由的说着,“其实,苏某希望死了之后,可以埋在一个干净好看的地方。” “苏先生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到死后的事了?” “总是要死的。”苏珏将怀里的兔子放在了地上,“休息够了,慢慢走上去吧。” “好。”李书珩也站了起来,几人继续慢慢的往上走。 走了半日终于到了鸡冠山的山顶。待客的童子礼仪周全,引着他们去往别院。 苏珏问了几句山上的情况,随后问道,“郑爷呢?” “郑爷正在后山清点人数。” “跟郑爷说我到了。” “是。” 待客的别院很是清幽雅致这里一草一木在自由的生长着,处处都透着自然。 苏珏打量了下周围,转了一圈才坐了下来,他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山泉水煮的茶甘甜清爽,小苏元跟躲在苏珏身后,紧盯着桌上的糕点。 “吃吧,都是你喜欢的。”苏珏给小苏元递了几块,随后对着李书珩与陆羽说道,“世子,陆大人,坐吧。” 三人坐定,静听屋外鸟兽之音。 “公子,你们可算来了!” 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公子交给我的图纸,我有些地方没看明白。” 话音刚落,有人迈步而进,是个很气派的中年男子。 李书珩看了下这个中年男子,应该就是苏珏口中的郑刚了。 “郑大哥,这位就是李公子。”苏珏站起身来介绍。 “李公子好。”郑刚抱拳见礼,很是豪爽。 “郑爷。”李书珩点头致意,只一眼,他就觉得此人是靠谱的。 但还需眼见为实。 苏珏将一切都看在眼底。 “郑大哥,方才听童子说你在清点人数,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有几个刺头不服罢了。”郑刚说的轻松。 “郑大哥,李公子第一次来,不如带他去看看,这样大家都能放心。” “也好,大家跟我来吧。” “烦请郑大哥带路。” “好。” 第83章 暗度陈仓 在郑刚的带领下, 几人进了一处极为僻静之地。 山路仍旧崎岖,树木丛生,一看就是荒地, 若无人带路,外人是很难找到这里的。 几人行了约三里的路,眼前才闪出一天然的下沉洞穴, 洞口并不十分开阔, 借着郑刚的火把, 依稀可见里面的阴暗潮湿。 此时, 云层落下雨来,几人立马进了洞穴。 进入洞穴后,几人又在一条阴暗潮湿的羊肠小道上步行了许久, 眼前豁然开朗, 别有洞天,流水潺潺,各有房屋矗立,渐生人烟。 此处竟是一处极为宽广巨大的地下练兵场。 而这练兵场中, 正有三万人正在密密麻麻的厮斗、搏杀。 他们摒弃了所有的武器,仅用□□的力量互相缠斗, 伤痕累累, 双眼赤红, 只为分个输赢。 而不管是被打倒在地的, 还是与人缠斗的, 都没有从喉间发出一丝声音。 诡异而安静、残酷而血腥。 这些正是冀州王府暗度陈仓送上鸡冠山的士兵。 他们虽然年轻, 却信任李家, 追随李家, 把命交给了李家。 李书珩负手观察, 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震撼,看了良久,他才开口问道,“郑爷,他们现在,如何?” 郑刚对着李书珩拱手,双眼闪着莫名亮光,他道:“李公子尽可以放心,经过如此训练,他们的意志里只有忠诚与搏杀,不出一年,个个以一当百。” “辛苦你们了。” 这句话,李书珩既是对郑刚说的,也是对苏珏说的。 “郑大哥,我记得从这里出去就是山下的村镇,对吗?” 苏珏没有回应李书珩的话,转而说起山下村镇之事。 “是,从暗道出去就是。” “我和李公子出去一趟,你和陆公子继续训练,至于小苏元,跟着你们就好。” “是,公子放心。” …… 大雨暂歇,空气阵阵潮湿,混杂着泥泞的气息。 太子楚天佑行旅匆匆也不禁抬头张望,云海纷涌,交织弥散雾气衬出河堤的单薄,尤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楚天佑刚刚劳军归来,前几日在回朝途中就接到奏折,雍州与梁州交界地带阴云连绵,多有暴雨之势,不加干预必招致毁堤淹田民生不宁。 江水汤汤一路向东,沿途残破的民房清晰可见。 “就是此处吗?”楚天佑眉头紧皱,快步上前。 此次属地官员上报及时,又没有人极力阻挠,灾情得以及时奏报。 出乎意料的是,除了良田浸毁,并没有出现去年的哀鸿遍野十室九空。 “既没有大量人员伤亡,想必属地官员已采取过措施……这河堤他们也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楚天佑紧盯着苟延残喘的堤坝,闭了闭眼,侧过身去,“回程吧。” “通知太傅,让朝廷尽快准备,早点派人来。” 楚天佑翻身上马,回头遥望这片灰色的天空。 另一边,苏珏带着李书珩从暗道下山,路途平顺。 撑伞走过数里,李书珩突然听到一阵突兀的和谐而欢快的交谈。 顺着声音望去,李书珩不由喉头一紧,多少话语哽在心间。 只见不远处的避难所,灾民们穿着简朴而干净的新衣,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只碗,列队有序静静等候分食。 朝廷还没有派人来救灾,灾民却井然地在方寸之地过活。 难不成是十二楼的手笔? 这样想着,李书珩下意识侧身看着苏珏,苏珏却疑惑地含笑看着他。 “世子,您是想问是谁救济的他们吗?” “苏先生,是你们吗?”李书珩顺口问询。 “先不告诉世子。”苏珏低下头,牵动嘴角扯出一抹笑容。 苏珏没有承认,李书珩却心里清楚,答案昭然若揭,自然无需再问。 “他们着实是可怜,还有那些失了孩子的百姓,也不知他们到底知不知晓自己的孩子已经成了祭祀,和那些牛羊没有区别。” 李书珩乍然在苏珏跟前提起活人祭祀一事,苏珏脸上显出痛苦悲悯的神色。 二人一阵沉默。 雨势渐渐增大,云层被搅得混乱。 半晌,苏珏才声音低哑的开口, “世子所说的活人祭祀,苏某略有耳闻,实在残忍至极,不知世子与王爷当时是何感想?” 雨声淅沥,空气中都带着寒凉,李书珩重重叹了口气,“当时陛下问了我与父亲,父亲心有怜惜,迟迟不答,我出言以战俘替代祭祀,陛下自然没有同意。 如此,怕是在陛下那里,我们李家又添了一笔罪名。” “只要心里有了嫌隙,无罪也是有罪。” “苏先生是通透的。” “王爷与世子比苏某更通透,敢问世子一句,当今的陛下是贤德的圣君吗?” 苏珏问的犀利,就如同天边的雷鸣。 “自然不是。”李书珩回的干脆,大逆不道之语,他说的云淡风轻。 对于李书珩的回答,苏珏是满意的,他笑意未掩,一字一句越发大逆不道,“所以那三万士兵总有一日会派上用场。” 李书珩不置可否,如此,就是默认了苏珏所说。 二人并肩站着,一同眺望细雨中的远方山色。 清风不再和煦,夹杂着淅沥的雨丝;夹杂着嘈杂和喧闹;夹杂着沉寂与坍塌;夹杂着平和与悲恸。 每一寸风雨打在他们的脸上,割裂他们的长袍,划破他们的皮肤,刺入滚烫的内心。 “世子,我们回去吧。” “好。” …… 入夜,蝉鸣声声。 别院靠窗的茶案前坐着两个人,正在对弈。 苏珏放下一颗黑子,温言道:“世子似乎有心事。” “没有。”李书珩跟着落子道。 “世子是在想曹旭文之事吗?” “苏先生果然料事如神。” “不是苏某料事如神,而是世子今晚略有不安。” “不是不安,有先生审慎谋划,我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只是不懂,苏先生为何选了他?” 李书珩略一抬头,正对上苏珏眉目含笑。 “曹旭文身居要职,门生颇多,还是陛下亲自选拔,又与世家有旧,这其中的牵连想必世子比谁都清楚。” “他这些年很是得意,光是卖官鬻爵便让他金银满屋,几辈子都花不完。” “世子,苏某会送王府一个大礼。” 苏珏一子落下,神情严肃,一双目光透过窗户往远处望去。 树影婆娑,星月辉映。 …… 大军班师回朝,楚云轩犒赏三军,大摆筵席,一一繁华自不必说。 单说楚越一进家门,除了仆从相应,压根不见苏珏的影子。 仔细询问林叔,楚越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怒不可遏,当即抽了鞭子直奔诏狱而去。 当日,嘉成郡主冲冠一怒为夫婿,诏狱暴打官员一事在雍州传开,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楚云轩更加头疼不已。 …… 在鸡冠山上逗留过半日,李书珩便要带着苏珏下山。 王府递来了消息,大军已经班师回朝,嘉成郡主为了苏珏失踪一事冲进诏狱将曹旭文暴打一顿,此事闹的沸沸扬扬,并且陛下会在今日于行宫审问曹旭文。 苏珏再失踪下去,这戏就不好唱了。 可一行人却对怎么进城犯了难,只因如今苏珏的画像遍布整个雍州,各郡县都在戒严。 “这好办,苏某乔装成女子即可。” 苏珏淡定喝茶,并说的一脸真诚。 “咳咳……”李书珩被茶水水呛到咳了半天,他盯着苏珏半晌,像是探究真假一样,“苏先生真要如此?” 苏珏看看李书珩又望了望门口,对天翻了个白眼,心里埋怨循规蹈矩的贵公子就是事多,嘴上却答应着:“自然。” 李书珩倒不是多么循规蹈矩,只是单纯觉得苏珏心思活泼,一时没跟住他的想法。 “也好,女子柔美,男子英挺,从轮廓上就有区别,届时再戴好幂篱,确实是个好办法。” 说完,李书珩上下打量起苏珏,如果单说看身材,相较女子苏珏个子虽然高了一些,但是身体绝对算不上魁梧。 “世子这样看着苏某做什么?” 被李书珩看的发毛,苏珏有些不自在。 “没什么。” “那苏某便去装扮了。” “苏先生,请。” 焦心等待的时光,总是格外难熬。李书珩在外间喝茶,方才出去的陆羽回来后带着小苏元翻花绳。 乍一听苏珏要扮作女子,陆羽满脸不可置信,“世子,苏先生认真的?” “嗯,他认真的。”李书珩淡定异常。 陆羽深吸一口气,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个苏先生,还真是与众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小苏元闹着要见苏珏,他知道哥哥在里面。 “哥哥,不玩了,吃糖糕。” 小苏元撅着嘴推开双门,李书珩与陆羽却坐在原处,想了想,还是开口询问,“苏先生,我们可以进去吗?” “可以,进来吧。” 得了苏珏的允准,两人接连走入室内,越过分隔外室与内寝的那道屏风,双双停驻脚步。 透过铜镜,只见苏珏略施胭脂,脸色粉白,一双桃花眼上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乌黑的秀发在身后束在身后,没有环佩叮当之响,却如清谷幽兰。 苏珏伏于案前,纤长玉指执一花雕镇纸,不疾不徐的抚平落字之处,腕动笔走,赏心悦目。 窗外光影变幻落在案头,笼罩于其下的人影,也凝成一幅画。 苏珏背对他们,似乎是有所觉察,回眸一望,立时便转过头去,声音仍是温润平和,“世子,如何,可以以假乱真吗?” “自然可以,若不是早就认识先生,还真会错认了美人。” 李书珩这话不假,苏珏丰神俊朗,龙章凤姿,一双眸子生的顾盼流光,夺人心魄, 虽天生桃花眼,但无疑和女子的婉约毫不沾边,斜飞剑眉下,五官立体深邃,乃是刀刻玉雕出的俊美。 眼下见他一改往日温雅的贵公子装束,作女子打扮,居然全无违和。 一回首间,柳眉黛扫,容色殊丽雪白,双唇似沾露花瓣,纤长优美的颈子两侧,各一枚和发饰同色的耳坠摇曳生光。 这戏,未免做的太足了些。 “世子,我们该下山了。” 苏珏揣好信纸,如是说道。 第84章 死无对证 临仙殿后殿的紫檀座上供着一尊鎏金神像, 宝相庄严,神色悲悯。 九州万物的悲欢离合都在其一念之间。 楚云轩跪在下首,一套礼行得周到虔诚。 待香灰燃尽后, 侍立一旁的中贵人灵均才缓缓开口,“陛下,该上朝了。” “不急。”楚云轩眼眸未掀, 声音平静。 “启禀陛下, 今日迟不得, 曹大人之事需要个了断。” “了断?他在牢里还安分吗?” 神明之下, 楚云轩向来是恭谨的,每一次叩拜都暗潮汹涌。 他的内心是借着神明之意,承文将军之口向九州传递。 这一次, 也不例外。 “曹大人被嘉成郡主暴打, 脸如今还肿着呢。” “那他松口了吗?” “没有,曹大人坚持说没有派人掳走苏珏。” “自然不是他。”楚云轩合眸冷笑一声,是他派的杀手,杀手不但失利, 还让人无缘无故的失踪。 至于苏珏为何失踪,那就要问问天意了。 静思结束, 楚云轩长舒一口气, 眼神清明, 却依旧没有起身。 “灵均, 你带人去诏狱将曹旭文悄悄带过来, 君臣一场, 寡人有话要单独问一问他。” “是, 陛下。” …… 浮云浅淡, 风韵悠长。 苏珏几人下了鸡冠山, 并雇了辆马车。 不出所料,每处城门关口都是戒严,城墙之上还贴着苏珏的画像。 好在苏珏做了乔装,又有李书珩的行路文书,几人得以顺利进城。 一路上有惊无险,几人到了雍州郊外的一处府宅,苏珏出声向李书珩告别,“世子,先就此别过,苏某该让人找到了。” 苏珏说的云淡风轻,实则是暗潮涌动。 不需多言,李书珩已然知晓。 一番寒暄后,各自分道扬镳。 …… 诏狱里阴暗潮湿,墙壁上青砖砌得严丝合缝,一丝天光都不见,只能隐隐感受到砖上留下的水痕带来的潮气。 墙上的火把早就熄灭,曹旭文缩在一个角落,头发蓬乱,神情恍惚,喃喃道:“不……陛下……陛下不会杀我的,我还有用……我是忠心的……” 这几日,他都在做梦,梦里是无尽的绝望,他所忠心和依靠的陛下一心想要他死。 “曹爱卿,你来了。” 梦里,楚云轩依然端坐在上,冷冷盯着他亲自培养出的臣子,最是听话和忠心。 只是那些忠心不二都成了过去。 “曹爱卿,事到如今,你想要什么?”楚云轩冷冷道。 曹旭文拱手行了一礼,盯着上座之人看了几个瞬间,坦然道:“罪臣什么也不要,只想活着。” “曹爱卿,你不能活着……” 梦里的楚云轩摇头冷笑,一语就定了他的生死。 梦醒,还是阴暗潮湿的诏狱。 他快要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此时,牢房外乍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曹旭文喘了口气,声音放大:“是陛下派人来了吗?我要见陛下!我是冤枉的!那个男人失踪和我没关系!” “陛下!我要见陛下!” 漆黑的牢狱仿佛深不见底,只有曹旭文一人的声音回荡。 他是陛下的人,这事极其隐秘,便是自己的门生也不知晓。 更何况他的小妾是西楚的宗室贵女,更是双重保险。 他所有的行事都是听从陛下,卖官鬻爵也好,拉拢帮派也罢,都是陛下之授意。 他现在唯一想不通的是,到底是谁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抓了苏珏,还嫁祸给他。 到底谁有这么大势力? 如今三人成虎,朝野皆认为是他做的这件事,为此还挨了一顿打。 不过陛下迟迟没有处决他,那定是还有用到自己的地方。 他便可以此谋求生路。 而曹旭文坚定的信念很快便被现实打破。 无人在意自己,自己哪怕绝食,撞墙,也无人理会一分一毫。 每日一顿的清粥杂粮,没人在乎自己吃不吃,也没人在乎自己是否活着。仿佛这里已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了。 他先前盘算的各种应对之策,如意算盘也逐渐被绝望所取。 到底过去了多久?自己……真的被陛下放弃了? “吱呀”一声,粗粝带着摩擦的声音传来。 曹旭文伸着脖子努力望去,也只看到道路尽头的一点幽微之光。 墙上的火把次第点亮,曹旭文扑倒铁栅栏前,喘着粗气看着远远走来的人影,竟是中贵人灵均! 曹旭文大喜,更加高声呼喊。“陛下,放臣出去,我要见陛下……” 没等他把话说完,中贵人灵均身后的四个黑衣武者面无表情的走了进来,其中一人开了锁进来,给他全身上了镣铐,并用黑布蒙住了他的双眼。 曹旭文一时不明所以,心中无端的恐慌起来。 “曹大人,走吧,陛下要见你。” 中贵人灵均轻轻遮掩住口鼻,诏狱里的味道让人头晕目眩。 “陛下要见我吗?”曹旭文还不死心。 “曹大人,跟奴婢走就是了。”中贵人灵均并不应答他的话。 于是待曹旭文的眼睛好不容易能视物时,才觉察已经到了临仙殿。 方才的四个侍卫都留在了殿外,曹旭文自己步入殿内,殿内一如既往。 只是不见值守的宫侍人影。 他还未走进内室,便听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男声,“曹爱卿,你来了。” 曹旭文一时停住脚步,此情此景和梦中不差分毫! 他不由得浑身颤抖发冷,一时软倒在地。 难道梦境成真了?! 曹旭文意识到自己已成刀俎上的鱼肉,反抗无意义。 …… 时辰已到,楚云轩高高端坐于大殿之上,群臣在台阶之下远远的站着,拉出足足的距离感。 “陛下,臣女今日就想要个说法,臣女的夫婿现在何处,曹大人为何要害他?” 楚越站在台阶下第一个开口,端的是语出惊人。 楚云轩怎会给楚越说话的机会,瞬即说道,“嘉成郡主,稍安勿躁。” 楚越突觉刚刚情绪确实有些失控,不再言语。 楚云轩站起身,走下台阶,朝堂内只听得一步一步鞋履触地的声音,格外静,充满不安的情绪。 “承文将军,今日吉凶如何?” “启禀陛下,今日上吉,非常适合审理曹旭文卖官鬻爵一案,定会水落石出。” 承文将军的声音从幽远的深处传来,传达的正是楚云轩的意志。 朝堂之上一时没有声音。 “带曹旭文。”楚云轩过了许久才开口,“寡人要亲自审问他。 ” 百官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只等着好戏开场。 过了半晌,中贵人灵均才姗姗而归,他一进殿就跪伏在地。 “启禀陛下,曹旭文畏罪自杀,这是他留下的血书,所有卖官鬻爵的罪行供认不讳,他贪来的府宅财产也都在上面,请陛下过目。” 此一番回禀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曹旭文居然畏罪自杀! 这,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众人心照不宣,心知这是最后的结局,只用一人之性命堵住攸攸之口,这笔买卖筹谋显然值得。 可曹旭文到死都没说出苏珏在哪,也是让人费解。 百官议论纷纷,楚越心里存了好大的疑问,面上不显。 退朝后,楚越向陛下要来那份血书,按照上面的府宅地址挨个去找,果然在郊外的一处宅院里寻到了苏珏。 形容憔悴,身上还有伤痕,一看就是受了虐待。 “好你个曹旭文,死不承认!” 楚越找到苏珏后立马带着他去找楚云轩,势要要个说法。 楚云轩无奈,下令将曹旭文挫骨扬灰。 此事又是闹的沸沸扬扬,这就是后话了。 …… 日月轮转,婚期将至。 苏珏只能忙里偷闲,心神疲惫。 而事情告一段落,正如苏珏所料,卖官鬻爵和绑架郡主夫婿的曹旭文是以自杀收场。 一切死无对证,这便是楚云轩给众人的交代。 曹旭文会如何收场苏珏倒没那么关心,他关心的是这份礼物冀州王府是否满意领情。 想到这里,苏珏叹了口气,随后拿起果盘中的砂糖橘吃了起来。 如今并不是橘子应季的时节,然而苏珏的身旁总有一盘新鲜的砂糖橘。 他冬日里最爱烤着吃,现在是夏季,这便不相宜了。 不过苏珏总有法子,添些时令瓜果和冰块,做出的冰碗倒很合适宜。 楚越回来的时候,苏珏手边正放着一冰碗,他怡然自得的请楚越坐下,行礼之后让下人给楚越也添了一碗。 “郡主,天气炎热,吃碗冰碗解解暑气。” “多谢公子好意。”楚越大方坐下,然后二人开始今天的话题。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苏珏摸清了些许这位郡主的性情,她虽出身宗室,可有时言语之间对楚云轩并无过多的敬意。 苏珏有时觉得,这位郡主更像是新元纪的人类。 “公子此番是否别有深意呢?” 没来由的,楚越突然发问,让人措手不及。 苏珏淡笑着回道:“那郡主又是真的的在意苏某才出手的吗?” 楚越脸色起起伏伏,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跪坐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苏珏不在意的小几上端起冰碗,慢条斯理送进嘴里,瓜果中一点丰盈的汁水漫过唇缝,把他苍白的唇染出微不可查的亮色。 吃完冰碗,苏元拭干净手指,终于抬起头,颇有些疑惑的问:”郡主怎么许久不说话?” 楚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发烧,这一章写的混乱,不好意思…… 第85章 大礼既成(一) “楚越方才不出声是在想公子会不会开口夸我?” 坐得久了, 楚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大咧咧地依小几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冰碗, 眼神全放在苏珏身上。 “哦?郡主何出此言呢?”苏珏一挑眉,顺手给房梁上的小苏元扔了个桃子。 “我可是帮公子虚张声势。”楚越眉眼低垂,伸手也去向苏珏讨要桃子。 苏珏拿起桃子又放下, 最后给了楚越一只甜果。 “郡主是说去诏狱暴打曹旭文吗?” “难道我做的不对吗?”楚越靠着小几更近一步, 刚吃过甜果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 语笑嫣然。 “蠢, 愚不可及。”苏珏故作嫌弃,脸上却难掩笑意。 何止是对,简直是神来之笔! “原来公子是这么夸人的。”楚越挨了“骂”也不生气, 反而更加高兴。 于是她手上更进一步, 直接握住苏珏的手,并将苏珏冰碗里剩下的瓜果喂进自己口中。 吃完后,楚越一脸餍足,倒是让苏珏红了面皮, 但他不愿在楚越面前丢份。 眼见楚越脸上的汗水还未消尽,苏珏便用手帕替她细细擦拭。 如玉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楚越的耳垂, 苏珏的亲密举动让楚越的脸顿时就红了起来, 连耳垂都是红的。 这一刻, 楚越是心动的。 这种感觉酥酥麻麻, 偏偏苏珏又用他那清澈的眸子盯着她。 这一眼好似千年, 楚越觉得自己的心又起了悸动, 那种熟悉的感觉弥漫在胸口, 酸酸的, 麻麻的, 一时又说不上来。 而苏珏的脸上也带着没有消下去的红晕。 这下,两人都闹了个大红脸,半天没有说话。 房梁上的小苏元歪着头不知两人在打什么哑迷,手里的桃子也正好吃完,他自觉没趣,直接从房梁跃到屋外,又上了房顶,惹得府里的下人一阵惊呼。 …… 又是几日在鸡冠山里训练士兵。 这日李书珩回到驿馆时,最后一丝残阳正在天际若隐若现,驿馆内各处都点了灯,一人快步迎上,却是李明月,“哥哥,你可回来了!” “明月!” 李书珩将坐骑交给侍从牵走,这几日繁忙奔波,李书珩有些疲累,但他还是勉力振作精神,不疾不缓地与弟弟说话,“我这几日不在,你可忙得过来?这个时辰父亲和母亲用过晚膳了吗?” “没呢,知道哥哥今日回来,父亲母亲说要等你一起用膳。” 李书珩低呼一声,“是我疏忽了。” 李明月却也吓了一跳,因为侍女提着灯笼路过,他这才看清,李书珩竟磕伤了嘴角,衣衫也沾满了尘土,“哥哥,怎么了?是什么人?” “无妨,是山路难行,杂草丛生,不小心刮到的,不打紧。” 李书珩本就没大在意,如今李明月一提他才想起,到底是仪容不整,还需整理一番才不在父母面前失礼。 “明月,我先回屋洗漱。” “好,” 稍后李书珩洗漱毕,换了件衣衫,这才去往前厅陪父母用膳,席间兄弟二人笑语如珠,周莹抱着孩子言笑晏晏,哄得李元胜与王妃武思言心花怒放。 饭后李元胜提议比试弓箭,然后再手谈一局,兄弟二人欣然应允。 王妃武思言则是带着周莹去投壶。 父子三人并肩在林荫的碎石小径中走着,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突然,李元胜顿住脚步,背着手转过身来,对着李书珩问道,“书珩,为父问你,那位苏先生果真可靠吗?” “父亲何以这样问?”李书珩一时反应茫然,父亲向来用人不疑,怎么今日怀疑起苏珏来,难道父亲查到了什么?还是他们李家疏忽大意被苏珏玩弄了? “明月,你说呢?”李元胜又将目光投向李明月。 “父亲,儿子与苏珏只是泛泛之交,只觉得他文采斐然,有勇有谋,心思细腻,其余的便不大清楚。” 李明月如实回答,李元胜没有什么反应,摇了摇头,“他如此费尽心思,仅仅是为了谋求荣华富贵,那这笔买卖可不大划算,防人之心不可无,留几分心眼总不会错。”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天色越发昏暗,几人慢慢隐入长夜。 …… “十三,你看,我这两个木偶刻的好不好?” 又是从前的梦境,梦里依旧是海棠树下。 是那年的苏十三与赵安乐。 楚越站在篱笆门外朝着声音看去。 “安乐?” 记忆里的苏十三一脸茫然的笑意坐在树下,他看着赵安乐笑靥如花,背着手踱步走来。 海棠纷飞,时光正好。 再然后,赵安乐从背后拿出两只木偶,刻的栩栩如生,分明是苏十三和赵安乐的模样。 楚越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像一个局外人。 明明她就是赵安乐啊! “郡主,请出门迎亲。”脚步声琅琅,数十名侍从齐齐跪于阶下。 楚越猛回过神,就见出声的是宫里派来的六位老嬷嬷。 人虽然跪着,却个个仰头微笑,精神振奋,“郡主,吉时已到,可以出发了。” 今日是七月十四,她与苏珏大婚的日子。 和之前约定的一样,女娶男嫁,楚云轩居然也默许同意。 所以今日楚越身着男子婚服, 而因为苏珏的出身,他并不能在十二楼待嫁,也不能邀请十二楼的任何人参宴。 但她和苏珏不以为意。 是以,苏珏于三日前移居迎宾阁,等待大婚当日,被迎入郡主府。 可七月十四又是中元节,鬼门大开,日光惨淡,满城缭绕着香烛的气味,处处可见白色的灯笼,百姓们蹲在路边焚烧祭品纸钱,望之心寒。 楚云轩到底还是不满楚越嫁给一个平民,还是个男妓,所以故意择了个不吉的婚期,又下令从简操办,婚前也不宣苏珏进宫觐见,表面上让其进宫谢恩,实际上就是遥遥一拜。 郡主府里原先的老人忿忿不平,十二楼的人也很是不满。 只有楚越是高兴的。 婚事是自己求来的,新郎是自己心中所爱假的,因而无论这场婚礼多么寒酸,楚越都是欢喜的。 况且,军营的兄弟们也过来替她撑场面。 这时,楚越看向军营的兄弟们,只见他们都换上了极少见的鲜亮衣衫,个个挺拔俊俏,她忍不住开口,“你们大多数与我年纪,也到了成婚的年龄,不知心中可有佳人啊?” 听得此言,有的哈哈大笑,有的脸红,有的会心一笑。 楚越将所有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她起身迈下台阶,一一和兄弟们,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命人打开房门。 郡主府内张灯结彩,焕然一新。 仆婢们跪满了庭院,欢声道贺:“郡主大喜!” …… 俗语说,世上有人欢喜就会有人愁。 天色尚未亮时,便有几位教养嬷嬷在苏珏的屋外拍门,惊得在床的另一侧小苏元一骨碌蹿起。 在小苏元的眼里只有哥哥,若谁敢惹哥哥不好,便是找打。 他刚要开门将教养嬷嬷们扔出去,所幸苏珏及时喝止了他。 教养嬷嬷们却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上转了个来回,她们齐心协力把苏珏从被褥中挖了出来,推到镜前穿衣上妆。 因为是男嫁,所以苏珏需穿梁冠礼服并钗钿礼衣,十分繁复。 里衣、中衣、外衣……层层叠叠,愣是把纤瘦的玉华公子裹出了两分壮硕。 即便如此,苏珏的耳根却还不得清净。 教养嬷嬷们一边忙碌,一边对苏珏谆谆教诲,不停地说着,“身为郡主夫婿,需得听话,柔顺,郡主为国征战,切不可与郡主耽于床笫之欢,来日方长……” 苏珏无语凝噎,都是楚越那日“口出狂言”!!! 小苏元绷着小脸站在一旁,瞥见哥哥的眸色越发寒凉,他不由攥紧拳头,再次跃跃欲试。 教养嬷嬷们不知自己又来到了鬼门关,仍喋喋不休,虽然语气还算恭敬,却依旧掩不住鄙夷。 她们在宫里侍奉久了,难免瞧不上宫外的人,更何况还是个男妓。 苏珏向来不喜这作派,却也懒得与她们计较,只微微冷笑,穿上了罩在最外层的喜服。 这下可好,里三层,外三层,彻底动弹不得。 苏珏无语。 “我自己上妆!”这是苏珏今日说的第一句话。 教养嬷嬷们一怔,面面相觑,“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苏珏态度坚决,一旁的小苏元更是握紧了拳头。 这一次,教养嬷嬷们终于注意到了小苏元的异常。 早听说这位郡主夫婿的身边有一奇怪的少年,年纪不大,身手很好,旁人一概不管,只护着苏珏。 如今眼见为实,她们默默咽了口口水,干巴巴道,“可以,自然可以……” “那就好。” 苏珏满意,大方地露出一丝浅笑,小苏元也很高兴。 教养嬷嬷们:好险,好险…… 苏珏拿起先是用水粉遮盖住眼下的乌青,在瞥见镜中的自己时,想起往事,又不禁苦笑。 他不由自主的抬手抚上胸前,心跳得很快,不知是不是安乐在某个时空呼唤他。 八年之前,他与安乐阴阳两隔,那场婚礼,既是喜事,也是丧事。 可他仍然觉得幸福,如今又是一场婚礼,物是人非…… “哥哥,在看什么?”小苏元不解。 “我在看啊……”苏珏重重一叹,“我在看,从前的一位故人……” 第86章 大礼既成(二) 同是七月十四, 临江十二楼却是阳光明媚,风轻云暖。 已是午时,众人在花苑内闲坐, 青莲先生难得放松,她心里高兴,冲在一旁晒书的季大夫笑道, “这个时候, 玉华该与郡主该行礼了吧。” 季大夫正晾晒着的医书, 听了这话, 他脸上顿时黑云阵阵,“哼!这门婚事不算数!” “怎么不算?”青莲先生故作讶然。 “女娶男嫁,世所罕见!且不说臭小子愿不愿意, 哪有把大喜的日子安排在七月半的!陛下这是羞辱谁呢?” 季大夫越说越恼火, 差点撕了本医书,“若臭小子真的与心上人成婚,就算是女娶男嫁,老夫也不反对, 一定将毕生积蓄折成嫁妆,十里红妆全送了他, 再带上百千个侍从拦在十二楼前, 无论是哪路的女娘, 不难她个焦头烂额就休想进门, 如今呢?这算什么!” 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季大夫胡子气的直抖, 拿起一本医书又重重摔下, “咱们都没到场, 先生也没喝茶,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亲,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医书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险些被季大夫无故“销毁”。 青莲先生啼笑皆非,掩袖一声轻叹,“季大夫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苏先生确实委屈。”许攸默默收了医书,也是摇头叹息。 “那是委屈的不得了!” 季大夫话音刚落,十二楼外迎来了一位客人。 …… 其实,季大夫也没说错,楚越成亲的场面确实万分惨淡。 为免触怒陛下,各皇亲贵族和官员们只送礼来贺,人却不敢到场,就连楚越的父亲也没到场,几乎默认没了这个女儿。 所以,迎亲的队伍里只剩下家仆与楚越交好的士兵,自然热闹不起来。 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可中元节吹奏喜乐,着实奇怪且无趣,百姓们挤在路旁指指点点,却无人捧场,乐声便也渐渐停了。 此时,迎宾阁前响了几轮爆竹,楚越翻身下马,立于门外等待新郎出来。 一片寂静凄凉之中,楚越心跳加速,静静等着苏珏。 便在此时,两位教养嬷嬷一左一右,搀扶着苏珏款款而来。 苏珏面罩红巾,却能感觉到门外士气低落,不由心里恼怒,“这哪里是迎亲的队伍?倒好像是送葬的!” 一念及此,苏珏憋了足足半日的火气终于喷薄而出,他双臂挣开教养嬷嬷的钳制,直接扯下红巾。 门外百姓目睹此景是目瞪口呆,只有不懂事的娃娃抓着父母的衣角嘻嘻拍手,“新郎真好看!” 楚越这边正想上前相扶,见状一怔,教养嬷嬷们更是失声惊呼,“公子,使不得,这红巾是遮羞的!” “呵呵,遮什么羞?”苏珏冷笑。 好歹是成亲,苏珏上妆时薄薄扫了一层妆粉,额间又描了花钿,恰好与楚越额间的印记相得益彰。 苏珏站在那,面如寒冰,凤目深湛,竟似天人降临,小苏元又瞪了过来,吓得两位教养嬷嬷头皮发麻,“就是……遮脸……不能让人瞧见的……” “身体发肤皆是父母所赐,堂堂正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况且我是男子,用什么红巾?” “呃……不是…….如今尚未成礼,公子需得含羞遮面……免得……免得百姓和郡主笑话。” “哦?”苏珏眼波斜横,看向楚越,“郡主会笑话我吗?” “吾夫仙风玉貌,坦荡磊落,吾爱之尚且不及,为何要笑?” 楚越早已被苏珏惊艳,只有出口称赞的份。 苏珏面上一热,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我要骑马!” “好!”楚越欣然应允,她命人牵过自己的坐骑,“你且骑这一匹。” 苏珏一把扯下束在身上的厚重衣衫,露出一身绛纱长袍,掠上马背,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楚越紧跟着上了另一匹马,扬声大喝,“把喜糖和喜饼拿过来!” 跟随的家仆士兵大都愣住了,只是本能地遵从,他们从队伍中扛着几个箱子出列,傻傻上前。 楚越和苏珏各自抓了一把喜糖在手,洒向围观的百姓。 百姓们欢呼雀跃,纷纷簇拥上前,“郡主大喜,公子大喜!” 皇亲贵族们都是高高在上,一切喜丧之事再如何隆重,百姓们也只看个热闹。 而今日嘉成郡主成婚,才是真真与民同乐。 “众人听令!” 楚越举高马鞭,苏珏含笑相合,“绕城一周,全城同庆!” 家仆和士兵们终于回过神来,心道公子英姿朗朗,毫不扭捏,果然与郡主同道合,佳偶天成。 “驾!” 一对新人策马而去,化作红云剪开重重阴霾,风驰电掣间,喜糖和喜饼如雨般泼洒。 “上马!” 众将士紧随其后,隆隆的马蹄声代替了鼓乐,更为震撼。 “郡主大喜,公子大喜!” “郡主大喜,公子大喜!” “郡主大喜,公子大喜!” 百姓声浪高涨,纵使没有十里红妆,千乘万骑,她楚越的婚礼还是独一无二的。 …… 消息很快传遍雍州,正午睡的宗政初策听闻此事,一时愣在了榻上,随后又笑出声来,“哈哈,有趣,真有趣。” 听着宗政初策的笑声,宗政无筹也不自地面露喜色。 自从小世子去世,王爷很久都没如此开怀过。 “王爷,按照您的吩咐,礼已经悄悄送去了。” “虽然没能卖嘉成郡主一个好,但却实打实除了个曹旭文。这份礼,送的好。” 宗政初策优雅地伸了个懒腰,十分惬意。 “对了,本王下午要出去一趟,吩咐你的东西事宜都准备好了吗?”宗政初策话锋一转,脸上没了笑意。 “王爷,都安排好了。” “那就好。”宗政初策踱步至窗前,神情庄重。 …… 韩府,风清云淡,草木葱葱,百花争妍。 这样的良辰美景,凉亭里却坐着一失意之人。 今日苏珏成亲,韩闻瑾的心里明明快要痛死,但他还是送了礼。 可他不敢去见苏珏,只能一个人躲在府里喝起了闷酒。 性格一向沉稳的他,头一次表现出了失控。 韩闻瑾的面色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但是内心却早已经是汪洋大海击打着海岸。 他的内心有太多的无能为力。 韩闻瑾一杯杯地喝着酒,脑海里不断地回想起自己与苏珏的种种。 他想要把自己灌醉,可是思绪却如此的清晰。 所有的记忆片段不断的回放,就是不肯放过他大醉一场。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韩闻瑾不停地念叨着,地上很快多了许多空着的酒瓶。 恰好此时韩闻渊来到府中,还没进凉亭,韩闻渊就闻到那股扑鼻的酒气,再低头一看,韩闻瑾的脚边是许多空着的酒瓶。 人已经快要醉倒,还往嘴里灌着酒。 见此情形,韩闻渊十分无奈,默默为他收拾好狼藉,“堂兄,你这又是何必呢!” “闻渊,你不懂……” 韩闻瑾抱着酒瓶,说话含混不清。 “好,我不懂。”韩闻渊叹了口气,一抬头,人已经睡着。 “唉,为情所困啊……” …… 绕城结束,接下来便是正儿八经的拜堂。 虽说楚云轩下旨一切从简,又不许十二楼来人,楚越的父亲也没来。 此刻高堂之上无有一人。 好在苏珏和楚越着林叔去十二楼请了众人来赴宴,并让季大夫和青莲先生居于上座。 二人对着他们行了三礼,季大夫从头到尾都黑着脸,倒是青莲先生眼带笑意。 喜礼过后,又是喜宴。 小暑儿一杯接一杯的喝,心里难掩惆怅与失落。 她的主人和别人成了亲…… 宴罢后将宾客一路送至府门,一一拜谢,又命管家不要撤了宴席,“林叔,今日大家辛苦,由得他们一醉吧。” “是,郡主!” 诸事安排妥当后,楚越才往内室而去,她原以为苏珏会坐在喜床上等候。 谁料跨入屋内,就见苏珏已把侍奉的喜娘全都赶走,自己则是换上舒适的青衫,斜卧软榻与小苏元折纸玩。 红烛高燃,合卺酒却胡乱放在桌上,苏珏浑不在意,见楚越来了也只点了点头,懒得起身,“郡主若饿了,桌上有现成的点心,我尝过了,味道不错。” 这哪里是“成亲”!分明是“搭伙过日子”! 楚越不由得啼笑皆非,她扶额跌入椅中,“就算只是契约的姻亲,公子也该把这出戏好好唱完吧?” 苏珏微微皱眉,先是哄着小苏元让他出去玩,然后才问道,“这戏难道还没唱完吗?” 楚越细看苏珏的神情,不像作假,她便起了逗弄的心思。 于是楚越起身身来到榻边坐下,语笑嫣然。 二人在宴上都喝了酒,酒气与脂粉味交缠,气氛灼热。 苏珏特意退开半寸,楚越却突然欺上身去,双手勾住苏珏的脖子,含笑仰视着玉容。 苏珏自然不是不解风情,但他心里记着分寸。 只见他双眉一横,待要发作,楚越已先发制人,“忘了告诉公子,不出片刻,便会有人过来听窗,公子想如何打发呢?” 苏珏闻言脸上一红,居然忘了这个! 楚越忍俊不禁,翻身上榻,预备乘胜追击,苏珏却已转怒为笑,“这也容易。” 笑意温柔,如沐春风。 楚越恍惚一瞬,看清苏珏眸底的促狭后却觉不妙,“公子想做什么?” 第87章 苏楚相认 “公子想做什么?” 楚越慌忙坐直身子, 退到床尾,满面皆是浩然正气,“本郡主只是与公子开个玩笑, 公子切勿当真。” 这回轮到苏珏占据上风,他白玉指尖轻轻一动,放下榻边锦帐, “夜深了, 郡主可要早些就寝?” 救命!好像一只狐狸! 楚越后脊一阵发寒。 片刻后, 寝屋熄了红烛, 已经守在窗下的五名内侍只听“扑通”的一声,不由吓了一跳,“这, 这么大动静?” “郡主于军中历练, 自是与寻常女子不同。” “公子出身风月,最会伺候人,如今干柴烈火,当然激烈!” 紧接着又是“扑通”的一声, 这回清晰了许多。 五名内侍面面相觑,“这, 这是?” “未免太不顾体统了。” 内侍们满面狐疑, 之前是“扑通”一声接着一声, 屋内扑通不绝, 又是几声过后, 逐渐没了声音。 此时, 屋内低垂的锦帐外终于传出了苏珏气急败坏的耳语, “郡主, 你这样, 合适吗?” 只见苏珏坐在地上,面带薄怒,楚越则是浅笑盈盈,“公子,还来么?” “还来什么?苏某这可有十八般才艺,郡主都要试一试吗?” 眉轻扬,唇微翘,一句低语,三分酥哑。 惹得楚越心头一热,险些如同梅林那夜将苏珏扑在地上,生吞入腹。 所幸她仍有一丝理智,自已掐了自己一把,“嗷!” 之后又是床板摇晃和不可描述的声音,几人听得面红耳赤。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切终于归于平寂。 “终于结束了。” 听窗的内侍们各怀心思,直到“哗啦”一声房门推开。 苏珏披着外衣,发丝有些凌乱,脸上还带着薄红,怎么看都是勾人的情韵味。 可他出口便是驱赶之语,“几位内侍大人,墙也听了,这是赏钱,回去与陛下复命吧,就说我与郡主感情甚笃,如胶似漆。” 几名内侍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接过苏珏扔过来的赏钱掂了掂,分量很足,几人心里一合计,也就退下了。 “谢公子赏赐!” 打发走这几个惹人厌烦的内侍,苏珏冷眼转身回到屋中。 他只一抬眸,就看见楚越正拿着他取下的锦囊于灯火下赏看把玩。 苏珏心头一紧,喜宴结束后他换了衣衫,那锦囊也就被放在了换下的衣衫上。 如今他心里唯一对赵安乐的寄托就在楚越手上,苏珏变得急切起来,说话也带了三分冰寒。 …… 夜色风霜,行宫内还是繁华不减。 楚云轩听完内侍的奏报,挥挥手让人退下,什么话也没说。 侍立一旁的中贵人灵均看着楚越将那鹦鹉鸟逗弄半晌,直至鸟和人都累了才算放下,而后即凝视着那鸟沉默不语,只是那眼神又哪里是在看鸟。 “影十八怎么处理的那人?” 放下手里的金翕条,楚云轩回身相问。 “启禀陛下,影十八直接杀了那人,完不成任务的,都不该活着。” “是不该活着,若他那夜得手,寡人怎会推出曹旭文,实在可惜。” 楚云轩轻点头,很是认可影十八的做法。 “不过说到底还是燕文纯狡诈,故意拖延,这才让人听见曹旭文卖官鬻爵一事,借此引导众人是曹旭文要杀人灭口。” “那陛下还是纵着他?”中贵人灵均不解。 “人呐,登的越高,摔得越惨,他以为他聪慧,可惜啊,早晚有一天,聪明反被聪明误。”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楚云轩的身上,格外的冷清,他笑得无声且轻蔑。 “陛下说的极是。”中贵人灵均恭谨俯身,举止乖顺。 “时辰不早了,灵均,陪寡人去梓潼那里,之前说的给天佑赐婚一事竟耽搁了这么久。” “是,陛下。”中贵人灵均用布盖上鸟笼,之后陪着楚云轩走进浓墨的夜色之中。 …… “郡主,请将东西还给苏某。” 苏珏快步走到楚越身边,语气霜寒,楚越不由得抬头看他,却被他一身的冷冽惊到。 “公子?” “郡主,请将东西还给苏某。” 苏珏再次重复,声音冰冷且急切。 “怎么,这锦囊是公子的哪个红粉知己送的才如此宝贝吗?” 楚越自然知道这锦囊的来历,可她偏要逗一逗他,是以,她语气轻挑。 “郡主,有些事请不要多问。” 说罢,苏珏一把抢回楚越手里的锦囊,珍而重之的放在手里仔细端详。 仿佛借此看见赵安乐的一颦一笑。 这么多年,他把自己包裹在苏珏的壳子里,渐渐地和这个时代相融。 只有赵安乐留给他的书信和骨灰还能在某一瞬间提醒着自己,他来自新元纪。 真的是触景念情,苏珏摸着这锦囊,一下子沉浸在那些暖暖的,柔柔的,还有些伤感思念和回忆里,嘴角甚至很不由自主的露出一抹真心浅淡的笑意。 所以他没有察觉到身后的楚越突然变得怆然激动的表情和一下子有些要站立不稳的姿态。 她怎会不知这锦囊对苏珏的意义,那里面是苏珏对她满满的思念。 楚越一直以为三年的军旅生涯已经把她锻造成一个足够坚硬的人。 可是她错了,她还是溃不成军。 事实上自从再次来到这个时空,再次见到苏珏,虽然好几次情绪激动,她也都以极强的克制能力控制住了自己。 可是这一次锦囊的出现,让那些过往中温馨和惨痛的记忆胶着涌动,她突然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少年苏十三经历的那悲凉绝望。 曾经只是通过实验所见,现在每一个细节都被她的思绪无限放大,变得那么的清晰流动。 苏十三活下来的绝望挣扎,惨烈蜕变,这一切都让楚越几乎无法控制住就要奔涌而下的滚泪。 新房里很安静,他们一人嘴角含笑,一人颤抖忍泪,打断这一切的却是屋外小苏元踩踏房顶的声音。 在此刻的一瞬间,楚越只想不顾一切的与苏珏相认,告诉他,她就是赵安乐 无论他是谁,无论变成什么模样,他们永远都是彼此的依靠。 于是这一年的炽夏,西楚之地。 楚越对上斐然似玉的少年,眼尾氤氲了湿意,问着一如当年的暗号:“宫廷玉液酒。” 听到此言,苏珏被这一声唤回了思绪,他眉骨微抬,先是不可置信,然后迟疑了一下,蹙眉暗声:“一百八一杯,你……到底是谁?” “我是那个无名村的赵安乐,也是浴血归来的楚越。” “不,不可能……”苏珏摇了摇头,身形摇摇欲坠。 多少次梦里回转,她都不肯多一刻都停留,永远是那么浅淡的身影。 可眼前之人和梦境那般真实的重合在一起。 让他现在满心说不出的感动和酸软。 “是,楚越即是你的赵安乐。” 说完此言,楚越又突然不知道该对苏珏说些什么,代替那千言万语的只有沉默。 苏珏却是被慢慢抬头打量着眼角氤氲的楚越,当年离魂时梦中的一切和在无名村的记忆被整合在一起。 他心中一直以来的不解和疑惑也终于有了答案。 楚越真的是他的安乐。 “安乐……”苏珏看楚越仍是一副神思游离的模样,有些不安地问道,“你还好吧?” 楚越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暖的笑意,“十三,,我只是在想总该跟你说声对不起。” 她停顿了一下,还是接着道,“十三,真的对不起。” 不等苏珏的满面惊讶的问出声,楚越已经继续解释:“我其实是一位历史研究员,我们都是历史重启计划的实验体,我是苏玉三号,你是苏玉四号……” 楚越慢慢将历史重启计划大略讲了一遍,苏珏似是全身放松的靠在垫子上,闭着眼睛,最后才轻轻叹息道:“原来如此……” “十三,其实我离开这个时空后一直在看着你,我把你的思念和难过都看在眼里,我也曾尝试回来,都失败了,为了,我只能为你激活梦境系统。” “安乐……”苏珏一直沉默的认真听他说着,当知道安乐“死后”并未真正离去本是满心复杂的悲喜相交,末了却是被楚越话里的无奈和苦涩激得心里狠狠一痛,“安乐,无事的,我们如今不是相遇了吗。” “我知道。”楚越垂着眼帘,回答的声音低低的,好像还带了一点点轻微的鼻音。 苏珏有些慌了,努力盯着面前人的脸又道:“既有机会重逢,我们便要好好的,九年李你一直在另一个时空看着我,我真的开心。原来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孤寂。” “我知道。” 这回答的语气声调跟之前没半点不同,楚越依然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安乐……” “十三……”楚越终于抬起头来,却是唇角上扬,表情甚是慧黠生动, “十三,其实每次看见见你因为想我哭的稀里哗啦的,我都觉得你哭的很丑。” 苏珏想也没想就在这个笑得一脸挪揄的楚越的肩上锤了一拳头。 可到底没舍得用半分力气,然后他自己也慢慢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来。 仿若一切过往都随着两人的笑容烟消云散,只是苏珏眼底残留的湿润一直被楚越看进心里。 二人相对而坐,说出的温情脉脉,情谊缱绻。 “哥哥!” 这时小苏元突然极快的从外面冲了进来,一头扑进苏珏的怀里。 楚越: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第88章 燕尔卿卿 仲夏时节, 天气炎热。 青莲先生辗转反侧了一整夜,天刚蒙蒙亮便披衣起身,却又无事可做, 行至屋外见天色仍有些氤氲,犹豫着要不要再回去睡一会儿。 正踌躇时,在屋后练剑的沈爷已回来, 见青莲先生郁郁立于廊下, 不由失笑, “先生, 怎么醒的这么早?” 他几步上前,收剑回鞘,“是在想公子?” 青莲先生看他一眼, 不语。 沈爷将外衣披在青莲先生的肩上, 陪她一同回屋,“今日是郡主和公子成婚的第一天,也不知他们是怎么过的。” 青莲先生替他把剑挂在墙上,眸色深幽, 思绪飘到了别处,“也不知此事到底是好, 还是不好。” 他们已远离朝堂多年, 当年的颠沛流离, 险象环生还历历在目, 到如今也才安定不过十几年。 没想到兜兜转转, 还是与朝廷有了牵连。 是福还是祸, 谁也说不准。 这一步棋, 青莲先生没有看懂。 她只知道天家无情, 大祸临头也不过笑谈之间。 那时她还心存天真, 心里拱着一团火,不信宠她如珠似宝的哥哥竟如此狠心。 可事实摆在眼前,她的哥哥为了权利不惜将她送入泥潭。 她怕苏珏会重蹈覆辙。 “先生,莫要担心,我相信公子自有分寸。” 见青莲先生忧心忡忡,沈爷开口劝慰。 “但愿如此吧。” 青莲先生回过神来,冲着沈爷清浅一笑。 …… 俗话说,春宵一刻值千金。 但苏珏与楚越的新婚之夜却没那么温柔缱绻,因为他们给小苏元讲了两个时辰的故事。 小孩子精神,一直缠着他们。 谁家的新婚夜是这么过的啊! 小苏元:就是喜欢哥哥和姐姐讲故事。 苏珏,楚越:…… 婚礼过后,郡主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家仆虽喝多了酒,但大都惯了早起,却又一同地压低了声量。 免得惊了新婚燕尔的郡主和公子。 殊不知楚越照旧去了军营操练,苏珏倒是睡得安稳。 不过管家和仆婢也都懂事,直到日上三竿才端着洗漱用具进屋伺候。 因是新婚第一天,苏珏穿了件浅红色的纱袍,坐于镜前绾发梳髻。 一想到昨夜的种种,苏珏便忍不住笑,小苏元过来掀起幔帐,见哥哥眉眼弯弯,也笑了起来,“哥哥,高兴?” 苏珏起身,抬手捏了捏小苏元的小脸,“高兴。” 小苏元歪着头,不解其意。 哥哥为什么高兴? 不过哥哥高兴,他就高兴。 昨天,他很开心, 因为哥哥很开心, 姐姐也很开心, 大家都很开心。 昨天大家都穿的很红,很好看。 还吃了好多好吃的。 哥哥和姐姐还对站着鞠躬。 他觉得哥哥穿的红色特别好看,姐姐穿的也好看。 当然,他穿的也好看。 所以,他真的很高兴。 梳洗完毕,之后苏珏便去了书房。 一个多时辰过后,楚越和将士们操练完毕,她听闻苏珏去了书房,便直接也去了书房。 刚进屋却吓了一跳——只见苏珏端坐桌后,桌上是几堆半人多高的卷宗书籍,苏珏一边翻看一边奋笔疾书做着摘要。 “《税务纲要》、《农耕杂记》、《广纳贤才》、《帝王心术》……” 楚越凑过去瞅了一眼,差点两眼一黑。 要不要如此内卷!!! “来,我一个人看得乏味,你来了,正好陪我一起。” 苏珏抬头浅笑,楚越心中警铃大作! 救命! …… 月上中天,万物皆息。 冀州王下榻的驿馆的书房仍是烛火炽亮。 灯火摇曳通明,李书珩同李明月整理着当日被祭祀孩童父母的名单。 他们每落一笔,都是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触目惊心。 所以他们李家不能袖手旁观,悄悄给他们送去粮米银钱。 虽然换不回他们孩子的命,但总梦维持住生计。 其实他们心里清楚,这些都是聊胜于无的补偿。 李元胜则负手立于窗下,陛下派人赐下的琉璃鸟就在窗前,她想起刚收到的密报,雍州境内似有异动。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风雨欲来啊……” …… 于阗国来朝,进贡了不少珍稀之物,其中有十二只琉璃鸟。 此鸟通体碧蓝,唯翼尖与尾羽上稍带湖绿,日光下鸟身流云溢彩,色清透如琉璃,令人难以移目。 楚云轩于御座上瞧了几眼,觉得鸟儿机敏,却也不过是只鸟,任人玩弄。 下朝后进贡之物一部分由人送入府库,其余的则分予王公贵族,而那十二只琉璃鸟被楚云轩分别赐给了九州诸侯。 是夜,楚云轩难得没有烧香拜神,反而是饶有兴致地逗弄着琉璃鸟,看着神色惬意。 “灵均,寡人问你,你觉得这琉璃鸟如何?” “琉璃鸟也算少有,但天下再珍贵的东西也都是陛下的。” “是啊,天下都是寡人的,什么琉璃鸟,就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罢了。” 楚云轩嗤笑一声,手上还在逗弄着鸟儿,鸟儿聪慧,在金笼中百般讨好。 它也知自己命运几何。 “灵均,你看,它倒是会讨人欢心。” 若眼前之人没了欢心,琉璃鸟便只有死路一条。 “回陛下,是很有意思。”中贵人灵均讪讪笑着,陛下是在敲打他,还是别有深意? “灵均,嘉成郡主已经成婚,你觉得寡人要不要召见她的夫婿呢?” 话锋一转,楚云轩又提起了苏珏之事。 “回陛下,那人身份卑贱,陛下大可不必将他放在心上,召不召见都是陛下隆恩浩荡,谅他也敢心生不满。” 斟酌了片刻,中贵人灵均才如此回道。 “寡人哪有资格召见他,说到底,他为君,寡人为臣,暂时还是不见的好。” 楚云轩阴恻恻地笑着,金笼里的琉璃鸟感知到主人的压抑冰冷,不安地抖了抖羽毛。 月光清冷,人也清冷。 …… 新婚第三日,苏珏带着楚越回了十二楼去拜见青莲先生。 二人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青莲先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苏珏与楚越。 二人看着亲密无间,倒真的像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她总觉得苏珏似乎与这位郡主并非相识不到半年。 待苏珏携楚越离去后,青莲先生坐在堂前静静的看着院中的石榴树,似乎有些怅然。 从十二楼出来,苏珏和楚越又去了埋葬赵安乐父母的地方,二人一起祭拜了二位老人。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年无名村里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只能在记忆里回味。 实在可叹。 晚餐时,郡主府里井然有序,只见苏珏把一些剥好的蟹肉放进楚越的碗里。 林叔笑道:“公子,郡主不吃蟹。” 苏珏淡淡一笑,并未停止动作,肯定地说道:“郡主喜欢吃。” “公子这话如何说起?” 楚越尴尬低头,偷瞄了一眼旁边的苏珏。 苏珏眼神狡黠,:“郡主只是懒得剥蟹。” 林叔愣了愣,随后了然,不再言语。 楚越尴尬的不行。 夜晚,楚越洗漱后穿着薄薄的中衣,在内室的书架上翻阅。 忽见有一整栏满满都是九州的风土人情,地理地貌,历史人文的书籍,还细细作了批注。 更有关于自北燕至西楚所有的战争的战略部署,密密麻麻。 楚越正看的聚精会神,苏珏轻轻进来,走到楚越边上,楚越看了看他,苏珏柔柔道:“这些书我就是闲来无事,看看。” 楚越看着他,心里明白,这九年里,他怎会“闲”? 他每一点点时间都宝贵的很。 楚越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轻轻抱住了苏珏。 月色入户,一对璧人相拥,无声胜有声。 忽然,楚越看到书架底下有一个盒子,她从苏珏怀里仰头,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苏珏脸一红:“嗯……没什么……” 楚越心下生疑:“嗯?” 她伸手去取,盒子上积着灰尘,想来尘封已久。 楚越忍不住好奇,打开盒子,翻开书,脸“刷”的红了,盖住了书。 苏珏有些尴尬,脸也红了起来,欲抽走楚越手上的书。 楚越鼓起勇气看了看他,竟然握紧书,没让他抽走,红着脸支支吾吾道:“我觉得……我有必要……我不太懂……” 空气突然安静,气氛暧昧,苏珏在她耳边轻轻道:“这种事,确实需要熟能生巧……” 嗯? 熟能生巧? 楚越摇头撇开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耳廓的微红却是无论如何也消退不下去了。 苏珏也意识到了,手指不停地捻着外衣的袖口,有些尴尬地走向门口,说:“夜,夜深了,我叫人去拿清水葛巾,你擦擦脸吧。” “好……” 净手擦脸后,楚越欲取下头上的最后一支发钗,谁知那发钗上的金箔缠住了几缕发丝,解了几下居然扯不下来。 楚越正无奈地低下头,想照着铜镜看看发丝是如何被缠住了,一双温热的手伸过来,三下五除二帮她取下了发钗,又用手指温柔地顺平了她的头发。 手指被发丝中萦绕的清香包围,灯火摇曳着,映着铜镜中清丽的面容。 金钗落地。 手渐渐抚上朝思暮想的面容,愈加浓重的呼吸间,缱绻氤氲的室内有罗衣摩擦落地的声响。 烛火爆,绣幄宵长情馥郁,掩住了吟哦。 香衾暖,一对璧人留小影,盖住了春宵。 东方渐白,楚越醒来时,发现旁边之人仍然熟睡,倒是仔仔细细看起苏珏来。 当年的少年苏十三已然长大,仙芝玉貌,姿容无双,一举一动甚是好看。 楚越忍不住轻轻亲了苏珏的嘴角一下。 苏珏稍稍动了动,楚越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其实苏珏也已经醒了,被楚越偷亲后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他微微睁眼,见楚越闭着眼睛装睡,顿觉她可爱顽皮,翻了个身,把楚楚搂在怀里,轻轻亲了她一下,继续安睡。 第89章 花月秋风 八月下旬, 花草树木尽已变了色彩。 落叶,落花洋洋洒洒,招招摇摇。 肃杀的深秋将至, 但它们却硬是展脱出一股勃勃的英气与灿烂。 纵然下一秒叶落枝枯,也不应吝啬这一刻的风采。 李书珩一身淡蓝色夹衣长衫立在一棵巨大的枫树下,轻轻伸手触摸粗糙结实的树干, 若有所思。 身后有轻捷脚步声踏着落叶而来, 他转过身, 看见苏珏着一身荼白色云锦慢慢走来, 袖口和裙摆尽是大朵的缠枝海棠花。 他穿行在枫树林中,仿若与此间世界格格不入。 “世子怎么有时间与苏某相约。”苏珏折了残枝,语气中满是调侃。 “不是苏先生给我递了信吗?”李书珩转过身, 一派端庄。 “是。” “那先生是约我出来游玩的吗?” “自然不是, 苏某还是给王爷与世子送礼的。” 苏珏扔了残枝,满面严肃。 “什么礼?”李书珩也一脸正色, 秋风吹过,扬起落叶纷纷, 苏珏将话题又转到了冀州灾情上, 李书珩沉声叹气:“冀州出现灾情, 本应由父亲做主, 陛下却让王大人来横插一手, 摆明了是想在其中做文章。” 苏珏劝慰道:“世子不要着急, 此事未必没有转机。” 李书珩一听, 往前凑了凑:“苏先生有什么法子吗?明月急得的都说恨不得有个雷劈在王大人头上。” 苏珏微微一笑:“确实有个雷要劈在王大人头上了。” “哦?”李书珩挑眉。 “世子何需试探, 苏某愚钝, 却也知道这雷什么时候劈, 且看王爷何时动手罢了。” 李书珩大喜:“先生果然聪慧。” 于是二人说起日前荆州官员给王大人送礼的车队还在路上, 而此事李家与十二楼知道的一清二楚。 此时那车队正悄悄往雍州而来。 “荆州灾情最是严重,据闻已有灾民饿死,荆州官员不思赈灾还想着送礼,其实说到底陛下也知道此事,只要不过分,他便不会管。” 苏珏叹了口气,眼含悲悯,“君者,源也,为君者尚且如此,又怎么奢求下面官员能够清正廉明。” “苏先生说的极是,事情若不闹大,陛下根本不会在乎王大人收点小小的贿赂。” 李书珩语气含笑,说出的话却极有分量,“官员贪渎,陛下偏私,但还有杨丞相持心中正,朝中虽多有枉法之徒但也有不少杨丞相这样的忠耿之臣。” “所以世子是想借杨丞相的手揭露此事。” 苏珏说的笃定。 “难道先生不是如此心思吗?”李书珩反问。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待苏珏回到十二楼,就看见季大夫福婶等人围在厨房外。 他一时没搞清楚状况,小苏元呢? 往日只要他一回来,小苏元是第一个出来的。 今日是怎么了? 大家为何要围在厨房外面? 还是青莲先生同苏珏讲清了缘由,嘉成郡主正在厨房里忙活,说要给他做一碗面,小苏元则是在里头玩面团。 正说着,楚越举着托盘从厨房出来,身后还跟着小花猫似的小苏元。 楚越脸上身上也沾了不少面粉,一看便知是小苏元调皮弄上去的。 “你回来了,正好,尝尝我做的阳春面!” 苏珏噙著笑,一手拉着楚越,一手拉着小苏元,便直奔房间。 “慢点,慢点,我的面!” 一路上,楚越都小心的护着面碗,苏珏心头一暖。 这样的日子,他盼了许多年。 等回了露落园,沈爷早差人送了水进来,苏珏取过架上的毛巾,沾湿拧干了便把像是小花猫一样的小苏元给擦拭干净,又在屏风后给自己换了件新衫。 楚越坐在另外一头拿水净了面,等苏珏换好衣衫后,自袖中取出两个小扁盒递给她,“我自己制的胭脂膏子跟水粉。” 苏珏也有些不好意思:“特意为你制的。” 又在心里补了句,不知你喜不喜欢。 楚越含笑接过,一脸甜蜜,“谢谢……十三……你,你先吃面,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随即转过身对镜匀面,并拿细簪子挑了胭脂抹唇,又用点水化开拍了拍脸。 楚越透过铜镜往后看去,苏珏正坐在桌前小口吃着面。 就像那年,海棠花树下,她也是给他端了一碗面。 一切何其相似。 岁岁年年,终得此愿。 …… 天道昭昭,天光姣姣。 荆州官员一事经过李家与苏珏的一番操作果然令朝野震惊物议沸然。 楚云轩在觉大失颜面的情况下虽仍袒护了王大人,但也夺了他赈灾的差事,还是将这事推回给李元胜一家。 李书珩写信致谢于苏珏,之后便快马加鞭随父亲日夜兼程赶回了冀州。 …… 白露已过,秋霜初降。 露落园,苏珏与楚越正坐在树下喝茶。 一阵秋风吹来,苏珏用手帮楚越拢了拢耳边被吹乱的黑发,楚越笑着问道:“笑什么?” 苏珏弯了弯嘴角:“……也许是看见你在笑吧……” 楚越笑意更甚,苏珏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幕刚好被沈爷开门时,小暑儿从门外见到。 主人看嘉成郡主的眼神,那么炽热、那么温柔、那么眷恋、那么宠溺,似乎连眨眼都不舍得眨。 小暑儿呆了呆,她从小跟在主人身边,主人谦谦君子,儒雅轻言,但面对在外人时语气清冷,目光更是透着寒意,语言更是简单,绝不对她多说一个字。 她何曾见过主人对一个女子有如此眼神。 就连与主人交好的韩大人,主人也不曾有过。 沈爷进来,行礼道:“公子。” 苏珏转头道:“什么事?” 沈爷道,“公子忘了,今日是小暑儿和小招娣得正新名之日。” “苏芷若,苏芷纭,这两个名字我已给了先生,待这边事了,我自会出席。” 苏珏并没有松开楚越的手,语气平缓。 倒是楚越一张俊脸通红,有些不好意思。 “你还有事,我也得回军营一趟,晚上我们一起用晚膳吧。” 楚越自己抽回手,起身离开。 “好。” 苏珏略微挑眉,目送楚越离开。 门外的小暑儿将一切看在眼底,眸色中略带艳羡和心酸。 可她转念一想,罢了,主人幸福就好。 能与主人同姓,也算一种荣幸和缘分。 她,知足。 …… 待十二楼这边事情了结,苏珏立马回了郡主府。 此时,天色已晚,苏珏并未见到楚越的身影。 他心想,楚越或是有事耽搁了。 行过回廊时,苏珏见林叔英迎面而来,“公子。” 他躬身行礼,“郡主让奴才来告诉公子一声,她要出府一趟,晚上便不能陪您用膳了。” 苏珏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然知道。 生怕苏珏多心,林叔特意补了句,“郡主是去城外的青峰山上祭奠亡魂,不是故意与公子爽约的。” 楚越征战随军三年,几场战役下来死伤颇多,她于是在青峰山的宝华寺中为逝去的战友点了长明灯,年年相祭,中元节那日她与苏珏大婚,错过了她便想在今日补上。 苏珏一时怔住,立于廊下,默默良久。 …… 这一日,楚越果然回来得很晚,苏珏用完了晚膳,又给小苏元讲了些故事,还不见楚越回来。 “哥哥!” 伏在膝上看苏珏剪纸的小苏元忽然出声,“错啦!” 少年笑嘻嘻地指了苏珏手里的老虎,已被剪成了莫可名状的动物。 苏珏回过神来,含笑把剪纸递给小苏元,顺口胡诌道,“这就是小老虎呀!” 言罢起身唤来下人,“郡主还没回府么?” 算一算路程,也该回来了啊。 “回公子的话,郡主刚回来,一人去了马厩。” 苏珏微微皱眉,犹豫片刻,还是命人提盏灯来,孤身往府里的马厩去了。 天色已晚,不见星月,马厩中漆黑一片。 唯一的光源便是苏珏手中的灯笼,隐隐照出楚越立于远处,一手牵马,一手抚摸马头。 马儿立于原地,后蹄轻踢尘土,踏踏不绝。 苏珏脚步轻巧,却瞒不过习武之人,楚越转身,见了来人,温言叹道,“十三,你来了……对不住,今日没有陪你……” “这有什么。” 苏珏轻轻一笑,即便烛光微弱,也能感觉到楚越心情沉重,“我知道你重情,但……” “十三,我明白。” 楚越点了点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她微微苦笑,“十三,你看这匹马,它原本是裴浩的坐骑,如今主人不在,它也没了往日的神采。” 楚越哽了声,无法续言,苏珏轻抚伤痕累累的马儿,那马似乎感觉到了面前两人的悲伤,低头蹭了蹭两人的掌心。 “岹爻之战,我军虽胜,裴浩却永远回不来了,他是为了救我才会……” 楚越的语气无甚起伏,似已麻木,但苏珏却能感受到她汹涌的情绪。 他心有不忍,开口劝慰,“他是为了国家捐躯的,是死得其所,来生他必会顺遂。” “嗯,一定会的。”楚越点了点头,心里的阴霾淡了许多。 风乍起,灯笼已熄。 苏珏瞧不见楚越此时的模样,他转而看向那匹马,“夜来无事,不若我们策马夜游,可好。” 楚越趁势与苏珏十指相扣,“好啊。” “那我再去那边牵匹马来!” 言罢,楚越匆匆去另一边去牵马。 苏珏不知楚越为何落荒而逃,静了片刻,满目温柔。 第90章 寒梅晓春 西楚贞平三年腊月, 楚云轩并未返回长安,而是继续留在行宫。 腊月二十,雍州下了第一场雪。 雪后的行宫, 银装素裹,宛如仙境。 将近年关,行宫中各处都开始忙碌起来。 往年在长安, 每届冬夜初一于子初后, 楚云轩都会焚香接神, 燃爆竹用以致敬, 连霄达巷,络绎不休。 如今在行宫也不例外。 宫人们一波接着一波往大殿内添放炭火,挂上祈福香囊, 擦净几案摆放。 金光闪闪的新烛台插上蜡烛点燃。大殿的地面映照出宫人们各自忙碌的身影。 王室祭宗庙, 拜社稷,臣民置酒设案。 各自期盼着来年风调雨顺,丰衣足食。 接神之后,自王公以及百官, 均应入朝朝拜。 貂裘蟒服,道路纷驰, 真有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之盛, 诚太平之景象也。 为了喜上加喜, 楚云轩特意在此日为太子楚天佑赐婚, 太子妃出身西楚宗室, 身份贵比公主。 二人看起来天造地设。 原本是皆大欢喜的喜事, 谁也没有想到, 太子楚天佑竟然当众抗旨拒婚, 甚至以死相逼。 引得楚云轩勃然大怒, 虽有张皇后出面求情,楚云轩依旧直接下令将太子楚天佑禁足。 同日,夜色初降。 承文将军夜观天象,太极北辰接连暗淡,觜、参二星光亮异常,此星象直指冀州之地恐生不祥,连累国祚。 唯有冀州王一家诚心祈福静修方可化解。 为保国祚,楚云轩连夜下旨禁足李元胜一家。 …… 太子与冀州王同时被禁足,这个消息在九州掀起轩然大波。 腊月二十五,雪停。 陆羽守在院中,盯着士兵们操练,所有人的士气都不怎么高涨, 众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因一介方士的一番挑拨,堂堂诸侯竟被禁足。 真是荒谬! 底下人还在为王爷一家鸣不平,李元胜本尊的心情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此刻的他正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自家内院的小水潭旁垂钓。 李书珩兄弟二人也陪着父亲,父子三人还起了好胜心,倒要看看是谁钓的多。 一家子心态轻松,丝毫不受影响。 …… 腊月二十九,大雪。 太子被罚去边关守城,太傅杨丞相与刘将军也一同前往。 楚云轩竟是连除夕也不让太子在行宫过。 实在教人唏嘘。 …… 腊月已近,除夕将至。 就在除夕前几日,十二楼上下又是打糕蒸馍,又是扫陈洗衣,实在是无比辛劳。 好不容易到了除夕这日,却也不算轻松,除了贴新画新春联,还要准备祭祖的事宜和年夜饭的菜色。 林宸写的一对桃符早已端正挂好了,小苏元抱着一桶糨糊到处爬高走低,将喜气洋洋的红色窗花贴的到处都是。 季大夫依旧没个正型,站在院中对小苏元的活计指手画脚,不是说人家春联贴反了就是说窗花贴歪了。 小苏元气不过下来想跟他吵,可又吵不赢。 只能大眼瞪小眼,小苏元又被他抹了一脸窗花上的红色染料,最后不高兴地冲进屋里找苏珏去告状。 小苏元气鼓鼓地顶着一张花脸进来时,苏珏正坐在窗下,无聊地翻看一本小说话本。 讲的不过是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没意思的紧。 他有些心不在焉,楚越今日要去行宫与宗室之人一同参宴,怕是过了子时才能回来。 “小苏元脸上是被季爷爷弄上的染料吗?” 小苏元用力点头:“哥哥,季爷爷,坏!” 苏珏莞尔,“快过来,让哥哥给你擦一擦。” 给小苏元用手巾擦了脸,又喂了几块平常不许他多吃的糕点,苏珏这才带着小苏元在廊下闲逛。 彼时,季大夫被福婶拉进厨房帮忙,累得气喘吁吁。 他好不容易出来喘口气,却见苏珏和小苏元这一大一小居然在廊下靠着火盆看猴戏似的看他干活。 “嘿,臭小子!你们两个没良心的就坐那儿什么也不干?” 他上前几步,“还敢当着我的面吃烤橘子!” 小苏元避开季大夫抢橘子的手:“哼,不给你。” “好你个小苏元,不怕我给你吃黄连了……” “哥哥……”小苏元往苏珏身后缩了缩。 福婶洪亮的声音适时在厨房里响起来: “季大夫,您的肘子到底还吃不吃了?” “吃,肯定吃啊!给许攸那小子也做一个!” “对了,学堂那边也会来人!” “季大夫,沈爷已经去接她们了!” 众人一阵忙碌,等祭完祖后天已黑透,城中也开始陆续有烟火升空。 十二楼自是也不例外,又因着今年多了个爱玩爱闹的小苏元,沈爷前几天就备好了成箱的各色烟火。 第一个,也是最大的烟火自然还是由青莲先生来放。 她燃着引信后退到门廊下,看烟花筒中喷出耀眼火光,随着一声沉闷的爆裂声响,烟火曳着闪亮的长尾升空,炸成五光十色的火雨,又像瀑布般垂落下来。 众人欢呼雀跃,纷纷挤去院子里放烟火。 苏珏无奈摇头,倚在廊下,偏偏又想起楚越来。 宫里规矩繁多,祭礼和年宴都是重中之重,楚云轩又信奉长生,规矩是只增不减。 楚越本来还要苏珏也陪他一同在行宫宴饮守岁,可苏珏却道:“我非皇室宗亲,又出身颇有争议,若真去到陛下家宴上与各位宗室亲贵一同守岁,指不定要被朝中坊间议论成什么样子……更何况十二楼的大家都盼着我回去过年呢。” 说罢看见楚越满脸委屈的样子,不禁捏捏他的手指:“就算我去到宫宴上,一举一动都要守规矩,又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不嫌拘束我还觉得不自在呢,我们来日方长……” 楚越神色稍和,瞥他一眼:“对,来日方长,过了除夕的子时,我争取回来,好不好?” 苏珏含笑点头。 ——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楚越在宫宴上又是何等情形。 苏珏想到她那委屈的神情,心想明年除夕干脆遂她的愿好了。 “臭小子,此夜此时还在挂牵着郡主呢,还真是上了心了。” 他思考得入了神,连面前什么时候多了个季大夫也不知道,对方突然出声,倒吓了他一跳。 又发现自己心思被人撞破,一时羞赧,平复了几息才道:“季大夫,我……” “臭小子,别说你没有啊!” 季大夫的眼神里写满了“你就装吧。” “咳咳……”苏珏假装低头咳了两声。 “其实,郡主这姑娘是挺好的,对你也不错,你喜欢也是正常的。” 季大夫自顾自地说着,苏珏已是满脸羞红。 见苏珏颇有些扭捏和不自在,季大夫便不再逗他。 “臭小子,他们烟花都放完了,你抓紧进屋,一会该吃饺子了,先生也要发压岁钱了!” 苏珏这才发现偌大的庭院里除他和季大夫外只剩个无聊地踢着空竹筒的小苏元,顿时哭笑不得,“小苏元,我们回去了!” “好!” 今年的十二楼也同往年一样,大家聚在一起吃饭饮酒说说笑笑,热闹得让人看了心里暖暖的,生出勃勃的喜气。 福婶特意将苏珏和小苏元面前的矮桌布置得无比丰盛:“公子一定要多吃些,小苏元也是,长得高高的!” 苏珏粲然:“好嘞福婶,我一定多吃,今年您辛苦了。” 福婶笑眯了眼:“哎,大家也都辛苦了。” 小苏元吃得腮帮子鼓鼓的,一抬头,活像一只仓鼠。 福婶看了一眼大快朵颐地小苏元,心满意足,之后她接了青莲先生双手递来的红包,乐呵呵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这时,屋里的其他人也迫不及待地涌上来给先青莲先生拜年,然后给苏珏拜年,青莲先生和苏珏一律派了重重的红包下去,再加一句“过年好”。 挣得人人喜气洋洋,脸上带笑。 吃过饺子,小苏元和季大夫前后追逐,又引来一片笑声。 众人笑得够了,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去守岁。 苏珏取了砚台狼毫,亲手为消寒图的第六朵梅花填上第一瓣红色。 这消寒图还是楚越送来的。 冬至当日,楚越特意来了一趟十二楼,只为郑重其事地亲手把这幅消寒图挂在他房间的墙壁上。 挂完又寻来一罐朱砂,他握着她的手涂下了第一瓣红色。 “如今新年赶上立春,想来会是个好年。” 添完花色,苏珏笑道。 …… 快天明时众人尽散去,苏珏正准备休息就寝,却听得门外“笃笃”作响。 他起身走到门边,将门推开一条小缝。 一只尾巴上系着红色蝴蝶结的漂亮三花猫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它安分地停在苏珏的脚边,一双黑豆般的眼睛好奇的看着他。 苏珏低头认真瞧着,还伸手摸了摸三花猫的脑袋:“是她叫你来的吗?” 三花猫“喵”了两声,露出脖颈间一枚翠绿的平安扣。 “小家伙……别动……” 苏珏抱起三花猫,并解下那枚平安扣。 “小家伙,你来了,她呢?” 苏珏挠了挠三花猫的下巴,心里期待着某人的到来。 “十三,我在这。”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苏珏话音刚落,门外又笃笃作响。 说话的声音苏珏再熟悉不过。 是楚越! 苏珏迫不及待地推开门,一雪莹白下,楚越一身火红,笑语盈盈,“我来晚了。” “不晚,有你在,正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0-100 第三卷 风起云涌 第91章 棠棣之华 冬去春来, 万物复苏。 这一年的西楚并不太平,几起地方暴乱虽然被镇压了下来。 但使臣暗中访查却发现,农民起义的原因是楚云轩活人祭祀, 乱征税款。 再加上地方官员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沉重的苛捐杂税和天灾人祸压的百姓难以为继,这才铤而走险。 远在边关的丞相杨兰芝早觉税法积弊日久, 与太子楚天佑携其僚属通宵达旦熬了数日, 商量出了一套新的税法上奏楚云轩。 此法主要改租庸调制为两税法, 唯以资产为宗, 不以丁身为本,取消各种杂税并以依贫富分等征税。 楚云轩在接到奏折时后,看也没看, 直接下旨实施。 法令颁布, 百姓一片叫好,而朝野的权贵富豪则怨声载道多有不满,一时暗流涌动。 身为君主的楚云轩却浑然不觉似的。 他下旨调回杨兰芝,并封为天子转度使, 允其便宜行事,巡省九州, 掌察所部善恶。 杨兰芝前脚刚启程, 楚云轩就收到奏报, 突厥降而复叛。 楚云轩震怒, 决意出兵征讨, 穆羽与楚越领兵西下, 身先士卒。 军队打了几个漂亮的胜仗, 生擒突厥太子、宰辅等一干王族大臣。 大军班师还朝时, 恰逢三月三迎神, 还有春闱辩论,雍州城一时热闹非常。 所谓春闱辩论,三年一度,乃是文坛之盛事。 这是寒门学子唯一能脱颖而出,一展平生抱负的机会,同时也是滋生贪腐,官宦朝臣拉帮结党的温床。 往年的春闱辩论由丞相杨兰芝主持,中正与副中正分别出自韩家与王家。 但今年,主持春闱辩论的是王大人,中正和副中正的人选却是还没有着落。 当然,楚云轩自己并不会费这个心思。 他下旨由九州诸侯王进行举荐,他再从中权衡定夺了事。 反正他在乎的只是制衡,只要朝臣,诸侯能够相互掣肘,谁都无法坐强到威胁他的权势地位,其他一切都说。 是以满朝文武暗流涌动,朝野上下拭目以待,都想看看今年的中正与副中正会花落谁家,又会传递出什么信息。 又是一日早朝,楚云轩接过了九州诸侯慎思几日递上来的奏折,上面关于副中正的人选他倒是,全盘照用。 不过中正的人选楚云轩还没看到满意的。 如今太子被他贬斥边关,本来想下旨令太子举荐人选。 可思虑再三,楚云轩还是歇了这个心思, 他既怕太子会趁此机会大肆培植党羽,也怕太子一意孤行痛革时弊,将他的朝政搅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罢了,且看天意吧,但愿天意与寡人的心意一致。” 楚云轩放下奏折名单,不由得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能信的,只有他心里的神明。 …… “郡主,您回来了。” 郡主府的主人得胜归来,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这座府邸淳朴大气恢弘有余,但疏于装点精雅不足,自从苏珏“嫁”了进来,整个府邸就变了模样。 特别是寝院后的那一片梅林,不仅品种珍贵稀有开得繁茂恣盛,便是布局也错落有致,有石有径,有阶有亭。 还记得那日楚越对着苏珏低声耳语,“梅林那夜,此心最贵。” 只因这一句话,在苏珏住进来后,梅林便成了苏珏最喜欢的地方,闲暇时常常流连其中。 而小苏元也很喜欢这里,嬉戏玩闹,总说说不完的乐趣。 自然,梅花与梅枝也成了苏珏与楚越最常收到的礼物。 此时正值早春,寒梅尚未盛开,只有点点花苞点缀在遒劲的枝桠上。 苏珏素衣青裘,孑然立于林间,仿佛本就是这梅林中的一员,连香气都与之融为了一体,难分轩轾。 片刻后,苏珏叫人搬了桌椅,关于春闱辩论一事,他心里已然有了想法。 还有冀州王一家,平静的太不寻常。 这边,楚越还未来得及换衣就在梅林找到了苏珏,她走上前去,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苏珏的狐裘外,又将领口严严实实地给他扎紧。 “阿越,都已经立春了,我不冷。” 战场上冷冽的杀伐就那么直扑扑的包围了苏珏,他似乎透过淡淡的血腥气窥探到战场上的残酷。 他的阿越,最是英勇。 “既然不冷,明日我们青峰山去踏青可好?陛下休沐三日,正好停朝三天,待过了这三日,我可又要忙起来了。” 楚越顺势坐在苏珏的身侧,闻着他身上的浅香,十分舒心与安稳。 苏珏放下笔墨,眨了眨眼,眼下虽已万物复苏,但要说踏青至少还得十天半个月才是好时节,于是他开口道:“如今似乎还不到踏青之时吧。” “四时之景各有不同,此时也别有意趣,十三便和我出去吧。” 苏珏歪歪头,终是应了楚越的请求:“好!” 楚越莞尔一笑,直接在苏珏的脸上落下一吻。 …… 日暮西沉,天光没入夜色。 春季是一年四季当中最宜人的时候,特别是骑马纵身山林间时,面对草原密林野花清泉,总让人觉得畅快惬意极。 穆羽一身银甲戎装负手立在行宫北侧的一个高台上,早春的夜风已渐褪寒意和暖起来,她高高束起的云发被风拂起,飒爽英姿丝毫不输给男儿。 注视着远方逐渐苍茫的夜色,穆羽的脑海里一帧帧闪过半年中发生的所有事。 于她而言,和突厥的这场仗不过一次小役,谈不上凶险。 只是,她伸手抚一抚自己的胸口,从得知父亲他们被天象一事禁足的消息开始,她的心情却足以用“惊恐”来形容。 那颗心漂浮在半空中,连一根支柱都找不见、抓不住。 陛下疑心至此,未来如何,穆羽竟有些看不清了。 难道他们李家也要重蹈前朝王家的覆辙了吗? 夜风吹来,穆羽无端打了个冷颤。 不,不会如此的…… …… 翌日是个好天气,春光明媚,和风送暖。 苏珏同楚越出了门,二人并没打算带太多随从,除了小苏元,再有就是苏珏安排了几名护卫,以防万一。 此时青峰山山中的草木刚刚复苏,春色尚不成气候,一眼望去依旧肃杀一片,并没什么景色好看。 可楚越和苏珏的兴致依然很高,一路走在前面。 想起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去岁之时,苏珏陪着楚越骑马夜游来的。 哪一夜他们提灯下山时还正好碰见了放天灯的韩闻瑾韩大人。 三人互相见了礼,之后分道扬镳,苏珏还记得韩闻瑾当时的神色,有种莫名的悲伤。 苏珏是懂得韩闻瑾为何如此的,只可惜,他们是没那个缘分的。 他有他的珍宝,于他而言,韩大人是他一生的知己。 好在韩大人心胸开阔,他们之间情谊如旧,仍是难得的知己好友。 此次青峰山一游,倒是他们不凑巧, 没等他们爬上山顶,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以致于没有了晴空万里的气韵,也没有雨后初霁的意境。 甚至那浅墨色的天空和着寥落的朔风,还隐约透露着几分阴郁的味道。 苏珏和楚越只好带着小苏元悻悻而归,在府里寻些乐子,倒也快活。 又过了三日,楚云轩起驾迎神准备春祭,楚越作为宗室女,自然要跟随。 临走时,二人仍旧依依不舍。 …… 又是几日时间消磨。 三月微雨,薄雾摇纱。 鸡冠山深藏于雨雾之中,待到雨停日出,那雾便散了大半,恍似玉带轻轻缠绕着秀丽的山峦,极美,却也透着几分远离尘嚣的孤绝。 鸡冠山下的“平安镇”却热闹得很,小贩推着板车卖力吆喝,郎中摇着铃铛穿街走巷,小屋门开,妇人往外泼了盆水,三两个老翁蹲在墙下闲聊,鸡鸣狗吠此起彼伏,声声皆是世俗烟火。 街尾的“张记绸缎庄”中簇拥着一群买花布的姑娘,挑挑拣拣,说说笑笑,言谈间提及的都是少女间的心事。 而绸缎庄的张老板却只站在一旁拈须微笑。 片刻后,一名白衣长发的郎君行至门外,张掌柜连忙迎上前去,“李公子来了。” “嗯。” 那人端庄地站定,手里扇子一收,自成气派 买布的姑娘们羞红了俏脸,先后攥着帕子跑了。 张老板见怪不怪,将店铺交给伙计看着,恭请那白衣郎君来到后院库房,锁上房门,又在墙壁右下角敲打几下,似乎是启动了某个机关。 只听“咯吱”几声,墙壁徐徐移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暗道。 李掌柜与白衣郎君迈入暗道,左拐右拐,约莫走了半盏茶的时辰,又是一道石墙。 白衣郎君手持火折,姿态娴雅,“老板,先生今日可在?” 张老板是十二楼的老人了,和李书珩也算熟络,一边敲打石墙发出暗号,一边回头笑道,“先生自然在。” 那便好。 又是“咯吱”几声,石墙移开,日光渗入暗道,眼前豁然开朗。 因为天象一时,冀州王府与十二楼的行事也越发隐秘,在“平安镇”中假借“张记绸缎庄”相互联络。 绸缎庄不算大,是个小宅,自然院中也没什么景致,不过是几道石子甬路,一个巴掌大的小湖。 此时,面目俊秀的青衣公子静静坐于湖边垂钓,身畔的蓝衣马尾少年,手里捧着一碟热腾腾的米糕吃得高兴。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公子眼睫轻眨,睿智的双眸轻轻抬起,水里的鱼儿恰在此时咬了钩。 他莞尔张嘴,“世子,别来无恙。” 第92章 意料之外 “世子, 别来无恙啊。” 苏珏装好鱼儿转过身去,只见李书珩衣物轻简,不认识的人的确不会把他跟冀州王世子联系起来。 他姿态儒雅, 礼仪周全,一看就是带着诚意而来。 “世子光明正大地来平安镇,只怕容易引人注意。” “既是出来, 自然做了万全准备。”李书珩面色寻常, “我不缺掩人耳目的手段。” 苏珏放下手中的鱼竿, 不带感情地抬了抬眼:“原来如此。” 他继续道:“世子的手段还真是了得, 苏某竟未察觉。” 李书珩轻笑一声:“苏先生这可就是哄骗我了,从前至现在,苏先生可是最擅打听消息的。” “哪里, 不过是讨个生活罢了。还是王爷与世子高瞻远瞩, 那济农仓通过丰灾调济减少大灾之年府库的支出,如今看来,办的颇有成效。” 苏珏缓缓起身,并打发了小苏元去别处玩耍。 “苏先生果然消息灵通。”李书珩不置可否。 “世子这次来, 是有什么大事?” 二人寒暄一番,终是开门见山。 “我想借先生在民间的势力一用。”李书珩也不兜圈子, 直截了当的说出此行的目的。 “如此看来, 王爷与世子解除禁足是指日可待了。” 苏珏轻轻挑眉, 很是期待李元胜父子的心计。 “成与不成还得仰仗苏先生。” “这可真是折煞苏某了。” 两人又是一阵你来我往, 直到傍晚时分, 李书珩才离开了平安镇。 夜色苍茫, 最是能掩盖住所有。 …… 神仙临福地, 佑得国祚绵且长。 眼见春闱辩论将至, 中正的人选还迟迟未决, 群臣的心提了大半。 这日迎神完毕,楚云轩在宴请群臣,席间,楚云轩提起了中正人选一事。 “诸位爱卿,寡人这里倒有个人选。” 楚云轩说的神秘,这勾起了群臣的好奇。 也不知是谁入了陛下的法眼。 “陛下,不知此人是?” 楚云轩的目光越过出声询问的朝臣,转而看向正襟危坐的楚越。 楚越察觉到楚云轩扫过来的目光,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嘉成郡主的夫婿,苏珏公子。” 此话一出,楚越立时愣在了原地。 十三?楚云轩怎么会突然提起十三,还想让他担任中正。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楚越心里思索过千百回,只觉得事有蹊跷。 而阶下群臣听到这个名字却是神情各异。 有的心领神会,有的搜肠刮肚地想如何才能搭上这位公子,有的一头雾水,更多的则是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尤其那些个新入朝的官员,基本都在问苏珏是谁,毕竟他们很多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陛下,夫君一向不喜官场之事,恐怕会辜负陛下之厚望,还请陛下另择高明。” 楚越起身出列回绝,她也好,苏珏也好,都不想和西楚有过多的牵绊。 她虽在西楚做事,保的却是天下万民,与他楚云轩并无关系。 “嘉成郡主,寡人记得苏珏公子才情绝世,他当年所做之诗至今还受人追捧,依寡人看,这中正的人选非他莫属。” 楚云轩哪里会给楚越拒绝的机会,直接挥手示意中贵人灵均拿出圣旨。 如此看来,他是早有预谋。 “寡人的旨意都已经拟好,嘉成郡主,先替苏珏公子接旨吧。” 楚云轩眼角含笑,楚越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事已至此,若是抗旨,只会更加麻烦。 无法,楚越只能接旨谢恩。 群臣大多心生艳羡,他们夫妻二人倒是平白占尽了春色。 尤其是苏珏,从前不过低贱的男妓,如今竟也成了中正,实在是一步登天了。 见此,楚云轩露出一个满意的笑颜。 他虽准了二人的婚事,可他对苏珏(燕文纯)这个前朝君主并不放心。 作为北燕的最后一位帝王,燕文纯心思玲珑洞悉世事,他若想给楚越出些什么逾矩的主意根本不好防备。 尤其他在民间还颇有势力和声望,再加上一位屡立战功的女将军,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他没查到,这并不代表着燕文纯本分,什么都没有做。 不过楚云轩的担忧并非是空穴来风,苏珏日日给别人出“逾矩”的主意,时时替别人惦记他的王位,没事便算计他的朝臣。 尤其那个深得他宠信的曹旭文,完完全全就是被苏珏“陷害”至死。 此一事,楚云轩是清楚的。 “苏珏公子学问甚好,诸位爱卿莫要自持身份,往后要多多向他请教才是。” “微臣谨遵陛下教诲。” 百官再多的不满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面上还得笑得得体。 楚越低头看着他们,着实心累。 此时,楚云轩特意看向王大人,正发现他一副站立难安,欲言又止的模样:“王爱卿,可是有话要讲?” “启禀陛下,微臣只是见陛下说起了苏珏公子,想起微臣也曾有幸与苏先生有过几分交情。 诚如陛下所说,苏珏公子博古通今胸有丘壑,实乃国士之才。 只可惜……只可惜这都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如今苏珏公子身份不似从前,怕是多有不便。” 王大人话音刚落,群臣暗自嗤笑。 什么身份不似从前,多有不便,这不明晃晃是在讽刺苏珏的出身吗! 楚越自然听懂了这弦外之音,她虽心里恼火,面上却不显。 咦? 她装作诧异回头:“夫君并未闭门谢客,我郡主府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王大人想见夫君,去就是了,这有何妨? 而王大人方才如此说,倒是让楚越糊涂了,夫君即是夫君,身份有何不同?还请王大人明示。” 王大人闻言忙忙作揖,“微臣不过就事论事,公子身份贵重,自是不同。” “王大人此言差矣,您身为此次春闱辩论的主持,难道是在自持身份吗?寒门亦是士族的一员,陛下办此盛事就是为了朝廷能大力选拔人才,王大人这么说,倒像是以身份论高低了。” 楚越不依不饶,居然拿苏珏的身份说事,她岂能让这位王大人如意。 王大人抬眼看了楚云轩的脸色,发现并不好看,他便也不再多言,憋屈的吃了个哑巴亏。 于是殿中只闻讷讷之声,并无反对之言。 楚越见状便又加了一句:“陛下英明,我朝中不乏青年才俊,都是西楚的栋梁之材,有愿意与我夫君讨论学问的,尽可前往。” 说完,楚越扫视了一圈殿中,然后自顾自将青玉樽里的御酒一饮而尽。 丝竹歌舞轮番上场,宴会仍旧继续。 …… 旨意很快下达。 这之后前往郡主府拜访苏珏的朝臣便络绎不绝。 其中既有爱才慕强之人,自然也有钻营取巧,自视甚高之辈。 每一位他都和林宸做了比较,比之不及者大有人在。 苏珏心里,这所谓的高门士族,也不过如此。 长此以往,哪里有什么朝局清明。 倒是有一位陈大人给苏珏留下的印象还不错。 此人虽然政务能力一般,但学问尚好,又谦虚谨慎。 可这个陈大人来了几次之后便像变了个人。 那一日,他和苏珏浅聊了几句诗文学问,便有些心不在焉。 他眼见无人在旁便再也按捺不住,竟不知从哪摸出副古迹来请苏珏品鉴,接下来自然是顺水推舟宝剑赠英雄那一套。 苏珏有好一阵没再说话,他看着陈大人明显局促紧张的模样便知这大约不是他的本心。 那一刻苏珏不禁微微一笑,转头问一旁专心插花的小苏元:“小苏元,哥哥问你,你喜欢这幅字画吗?” “不喜欢。”小苏元头都没抬。 陈大人有些尴尬。 “为什么呢?” 为什么? 其实这问题对于小苏元来说有点难,他不得不抬起头,拧着眉心认真思索。 “没意思,不好。” 想了半晌,小苏元如此说道。 于是苏珏展颜一笑:“嗯,小苏元是最聪明的!” 转头又对陈大人笑笑,“抱歉,陈大人,小苏元说他不喜欢。” 陈大人明显肉眼可见的失落无措。 “陈大人,苏某觉得您无需与世事妥协,遵从自己的心便好,上天不会亏待您的。” 想了又想,苏珏还是开了这个口。 听得此言,陈大人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连连告歇,然后起身告辞。 而那副字画,苏珏后来是在郡主府不要的杂物处看到的。 这位陈大人,还算不错。 苏珏不禁莞尔。 …… 一连几日的人情往来应付,再加上军营朝堂两头跑,楚越居然着了风寒。 楚越:好烦! 是夜,苏珏盯着楚越喝完汤药,而楚越转了身打算离开,她不想将病气传给苏珏,却在房门处被苏珏抱了满怀。 楚越的脑袋如同除夕夜的烟花,轰地一声炸得缤纷璀璨。 “我可不想传染给你。” 楚越的耳尖阵红阵白,抬眼望住苏珏的眼睛,可一瞬间又撇了开去,手指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握了又握。 她终是把心一横,伸手搂住苏珏的脖颈在他耳边亲了一下,之后手臂使力,便想将苏珏推开。 可苏珏反手将楚越拦腰抱住,一个转身又将她压在了门板之上,声音低沉,“我不怕……” “哥哥,不怕什么?” 就在此时,小苏元从屋顶跳下,一脸天真。 好在楚越身手敏捷,小苏元现身的一瞬间二人已重新相对而立,只是远远算不上若无其事。 苏珏平复住自己的呼吸,伸手整了整衣襟,又看了看茫然的小苏元,突然凑到楚越耳边轻轻道了一声:“你等着。” 楚越落荒而逃,好丢脸啊…… 虽然苏珏的声音很轻,可小苏元耳力更好,他不解地看了看楚越狼狈离去的背影,转回头问他的苏珏哥哥:“哥哥,你等着,姐姐,什么?” 苏珏的脸腾地一下更红了:“小苏元,那是哥哥说的胡话,不许学。” 胡话? 小苏元眨了眨无辜的大眼,不懂。 第93章 流言如沸 这一日。 穆羽在宫禁内例行巡视, 迎面碰上了正准备出宫的楚越。 “师傅近来很忙吗?”楚越拦住穆羽问道。 “郡主怎会这么问?”穆羽上下打量了楚越一番,心里疑惑。 “师傅,我家小苏元最近没有对手, 他心情不好,已经快把我府里的花都摘光了。” 你家小苏元? 好像确实是你家的。 不过小苏元心情不好和她有什么关系? 穆羽知道最近很多朝臣都跟苏珏有往来,可那些都是文官。 她没想过去凑热闹。 而楚越现在此言是在邀请她去郡主府做客, 只是单纯的去做客吗? 穆羽心里盘桓着不解, 也就没继续搭话。 “师傅, 我们家小苏元也是很厉害的, 师傅就卖徒弟一个面子,去我府上和小苏元切磋切磋。哪怕只陪小苏元玩玩也好。” 楚越少有的对着穆羽撒娇,穆羽一时还有些招架不住。 但她还是稳了稳心神, 淡然开口, “怎么,想拿师傅开刀?” “哪有,不是想孝敬孝敬师傅嘛。” “孝敬?”穆羽显然不相信楚越的说辞。 “真的是孝敬,师傅, 就赏徒弟个面子吧,就算徒弟我没面子, 那你徒弟夫婿总有这个面子吧?” 楚越挽住穆羽的胳膊, 拿出苏珏来说事。 穆羽一听苏珏这个名字, 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父亲在信里提到了这位苏先生, 她倒是真想会一会。 所以在楚越的软磨硬泡之下, 穆羽还是同楚越去了郡主府。 “行, 看在我徒弟女婿的面子上, 我就同你去一趟。” 也是赶巧, 穆羽去时,苏珏正在梅林作画。 落红纷纷,公子从容,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郡主,终于把师傅请来了?” 听到脚步声,苏珏放笔抬头,画也刚好完成。 “还不是靠着你的面子,要不然师傅还不肯来呢。” 楚越很自然地走过去收了画作又替苏珏揉了揉手腕,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看得穆羽不由得牙齿发酸。 她余光落在树枝上的画作,墨色流畅,画的是漠北的大好河山。 都说以画见人,足可见此人胸有沟壑,不可小觑。 父亲和书珩既然选择了他,定然没错。 “公子这画,底蕴悠扬,大气磅礴,说一句佳品毫不为过。” 穆羽与苏珏互相见了礼,之后倒是无话。 “哥哥,漂亮姐姐!” 这时,小苏元从梅林里突然出现,他歪头盯着穆羽去看,眼里是十二万分的好奇。 “小苏元,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厉害姐姐,她今天是陪你玩的。” 楚越给小苏元递了一块糕点,温柔的不像话。 穆羽没有否认,冲着小苏元点头微笑。 这孩子一看就没那么简单,切磋切磋也好。 “谢谢楚越姐姐!”小苏元笑得可爱,苏珏摸了摸他的头,任由他和穆羽如何切磋。 果然,小苏元又认识了一位厉害的漂亮姐姐,他立马心花怒放,二话不说上去就打。 穆羽开始还哄着他玩,打着打着也打出了豪气,两个人你来我往,足足打了一个时辰还不停手,天都快黑了。 一个清亮亮的声音终于无奈地响起:“苏某看都看累了,小苏元,你和漂亮姐姐还不饿吗?” 却是苏珏在旁边的小花厅里,早已摆好了一桌酒菜。 “穆羽将军,尝尝苏某的手艺,如何?” “我这徒弟还真是好福气啊!” 看着穆羽揶揄的表情,楚越又一次红了脸。 “哎呀,托师傅的福,我才能吃上他做的菜。” “可我只会做这些菜。”苏珏望着楚越的眼睛说道。 “那我也舍不得你做呀。”楚越回望着苏珏。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苏珏做的菜,对楚越而言,自然是最好的。 穆羽则是哈哈一笑,率先收手坐到了桌边,小苏元一闻到香味,立马坐到桌前,乖巧至极,和方才判若两人。 桌上一个刑窑白瓷大碗里盛满了汤,周围众星拱月般地围着一圈小白瓷碟,盛放着各式各样的家常菜。 苏珏一手给小苏元擦汗一手给穆羽倒酒,楚越则是替穆羽布菜。 四人吃得平静,却也和乐。 晚饭过后,穆羽与苏珏先后同楚越告别。 方才沈爷来信,青莲先生要苏珏今晚要回十二楼一趟。 楚越虽舍不得,却还是将苏珏送了回去,临走时还不忘讨了个吻。 …… 风烟俱寂的夜,十二楼悄然迎来一位客人。 李书珩静候片刻,门被从楼露落园的一侧打开。 眼前人眉目隽逸,神态沉静,长发流泻下来,暖黄烛火摇晃,在他周身映出一层脉脉流动的金色光泽,说不出的空灵出尘。 只是那双往日总是神采奕奕的眸子却有些藏不住的困意,李书珩歉然道,“尚是凌晨,天色未明,本不该此时来叨扰先生”。 “世子这时候过来想必有急事,但说便是。” 苏珏放下烛台,引着李书珩坐下。 李书珩开门见山,“先生,东风已至,速速启程。” 苏珏了然,“世子放心,一切都很顺利。” 烛火明灭,二人对坐闲谈,竟是彻夜。 …… 三月二十七,楚云轩迎神刚归,行宫之地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冀州王住过的驿馆发生爆炸,接下来雍州地动,死三百二十四,重伤八十九,轻伤逾百,地动加爆炸损毁民房一百六十四间。 而爆炸和地动之后,有人在坍塌的驿馆中发现了一块灰黑色的石头,上面只歪歪斜斜地刻着一个“冤”字。 这不摆明了李元胜一家因为天象被禁足是楚云轩做错了。 一时间,流言如沸,百姓皆传冀州王保卫家国,反倒为天象所困,实乃一大奇冤。 更有不知名的歌谣在民间传唱开来。 “楚家江山李家打,李家占了楚家一半瓦,打了江山不算数,楚家要把李家杀!” 民情汹汹,已成鼎沸之势,雍州王宗政初策亲登宫门请求陛下尽快下旨施以援手并平息流言。 彼时,楚云轩正斜倚在王座上听中贵人灵均唱着民间传唱的歌谣。 “楚家江山李家打,李家占了楚家一半瓦,打了江山不算数,楚家要把李家杀……” 楚云轩面带笑意的听着中贵人灵均将歌谣唱完,好像并不在意这歌谣唱的是什么。 “灵均,你觉得这歌谣如何?” “大逆不道。” “寡人倒觉得唱的不错,句句属实。” 楚云轩嗤笑一声,歌谣唱的没错,西楚的江山确实有一半是李元胜的功劳。 无论是北燕时的保卫家国,还是西楚时的从龙之功,他李元胜都是当之无愧的定国基石。 可正是如此,他才放心不下,一但李元胜威望过高,难保会生出别样的心思对他这至尊之位产生威胁。 他决不允许这种事的发生。 “那陛下可要重罚传唱之人?”中贵人灵均跪在其身侧,手上还剥着西域进贡的葡萄。 “罚?罚谁?寡人若大肆处罚,岂不是坐实了对李元胜打压猜忌吗?” “陛下英明,是奴婢目光浅薄了。”中贵人灵均放下葡萄连忙告罪,不敢抬头。 “不是灵均见识浅薄,是法不责众,寡人只想知道这件事到底是出自谁的手笔。” 楚云轩低头看了一眼跪伏的中贵人灵均,示意他将葡萄呈至跟前。 “陛下觉得是谁?是冀州王吗?” “寡人倒不觉得是他,他要做,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不是心思疏漏之人。” 说完,楚云轩亲自将一粒葡萄喂至中贵人灵均的嘴边,中贵人灵均虔诚地含住,惹得楚云轩心情大好。 “灵均,你去拟两份旨,一份解了李元胜的禁足,另外一份送到承文将军的府上,就说他天象有误,冤枉了诸侯王,罚俸三千,并禁足一月,以示惩戒。” 事已至此,楚云轩需要的是一个替罪的羔羊。 他怎么会错呢,错的是承文。 这罪,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而正如楚云轩所想,两道旨意一下,流言渐歇。 承文将军也很识时务地上了奏折请罪。 第二日,楚云轩带着雍州王宗政初策亲临灾地,百姓感恩,山呼万岁。 一片断壁残垣之中,楚云轩与宗政初策同时望见了跟在楚越身侧的苏珏。 又是他…… 细数半年以来历经之事,无不暗含苏珏的推手。 从曹旭文落马,再到如今驿馆无端爆炸,很难说是不是他做了什么。 他到底意欲何为? 是想夺回这江山,还是别有所图? 凝望那白衣身影的同时,宗政初策心中突然闪过此念。 若是第一种,那真是天都在助他宗政初策报仇。 可若不是呢? 楚云轩心里也同样对苏珏思量过千遍,他要做什么? 苏珏其实察觉到了远处的目光,不过他的心思没放在此。 他只是抬眼四望,仿佛看见昔日镐京王城宫殿前的玉阶,淅淅沥沥全是忠臣良将的鲜血,他们前仆后继地死谏,却被他那便宜父王那双搅弄风云的手以巍巍君权碾过。 画面一转,他又看见名为权力土壤里野蛮生长出一株名为夺权的参天大树。 四顾无人,唯有李家父子立于树下。 满目所见皆是破碎凄惨景象,而它口中言辞冰冷而深思,犹如烈火浇油,愈演愈烈。 这是? 苏珏恍神一瞬,他为何会看见这些? 第94章 争执(一) “夫君, 你在看什么?” 楚越清浅的呼唤终将苏珏拉回了现实,他茫然环顾四周,没了方才的一切所见。 只有满目的断壁残垣, 哀鸿声声。 二这些人如今的惨状都是拜他所赐。 唯一的好消息是李家解了禁足,他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会爆炸? 难道是他筹谋有误? “没什么, 我只是觉得百姓可怜, 无论天灾人祸, 受苦的永远是他们。” 苏珏深吸一口气, 努力将胸中的浊气平复。 “百姓是可怜,待陛下离去,谁又真正把他们放在心上, 官员们中饱私囊还犹嫌不足。” 楚越同样重重叹了口气, 陛下此行不过是在百姓面前做做样子,底下的官员也不过是阿谀奉承。 到头来却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假好心,朝廷赢了里子名声,官员得了白花花的银子, 只有百姓什么都得不到。 “你说的对。”苏珏不忍地闭上双眼,心里是无尽的自责。 待他再次睁眼, 恰好对上远处李书珩的目光。 他下意识躲闪, 不知该如何面对李书珩坦诚的目光。 好在李书珩的全部心思皆在赈灾之上, 苏珏才堪堪觉得心头舒畅了些。 …… 是夜, 星子闪烁。 隐于鸡冠山的张记绸缎庄内, 苏珏与楚越并肩而至。 苏珏从不向楚越避讳, 楚越也无条件的支持他。 今夜, 他们来此是为了等人。 老板添了灯, 上了茶。 果然, 不出片刻,李书珩一身素衣和疲惫,漏夜而来。 他看到屋中还有别人,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一身的冷冽气质让苏珏察觉出一丝微妙。 该来的终究会来,不是吗? 楚越注意到李书珩看向她时的戒备,她也不计较,直接带着小苏元出去玩,把空间留给苏珏与李书珩。 待楚越离开,李书珩不复往日的温和端庄,看向苏珏的眼神里尽是冷意。 苏珏奉茶的手一顿。 “苏先生可知这次爆炸地动死伤多少,他们都是无辜的百姓,苏先生就如此草营人命吗!” 李书珩居高临下,迅疾至极,愤然的开门见山:“这就是苏先生当时说的奇谋吗?” “苏先生如此做,和陛下拿活人祭祀有何两样?” 有那么一瞬,苏珏心中那片澄澈的地方,遽然疼了一下。 “拜世子提点,苏某不敢为此…….亦不屑为此……” 苏珏抬眼坦荡道,“地动一事是苏某推测得之的,至于为何会发生爆炸,苏某也不得而知。” 那种习以为常的淡然神情与李书珩愤怒的质问形成了巨大落差。 他真的与新元纪越来越远了吗?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同化,变得越来越像这个时代的人。 那属于新元纪的所有散在了九年前的镐京王城,那场大火埋葬了燕文纯,也葬送了苏玉的灵魂。 而那场大雪,几乎把苏十三的所有抹杀。 这世上只有披着苏珏躯壳的燕文纯。 靠着“回家”与“活着”承载的信念把它们凝聚起来。 那时,他只为了复仇。 至于其他的,都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直到张鹏死后,梦境变换,他偶然窥得一丝未来,他才有了新的信念。 他要扶着李家父子走上那条至尊之路。 从此海晏河清、政通人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足矣。 可是现在,他要一心扶持的人正指责他草菅人命,说他和那个王座上的侩子手无异。 是,他承认,这步棋里是会有伤亡,可他只想让驿馆坍塌,至于地动与爆炸,一个是天灾,另一个是未知的人祸,都不在他筹谋的范围内。 如今的局面,死伤了数百无辜百姓,若说他有错,他也无可辩驳。 所以苏珏并不想再和李书珩解释什么。 但他还是想要问上一问,“世子,苏某在您心里就是如此狠毒之人吗?” 字字无奈泣血,偏又带着几分倔强。 如此,李书珩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说话急切了些,可他看着苏珏淡漠的反应,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 这人当真觉得人命如此随意吗? 二人半天没有言语。 苏珏只是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李书珩抬头看了他一眼,竟是无端的落寞空寂,好似随时都会羽化而去。 意识到自己说话失了分寸,李书珩正欲张口缓解气氛时,突然间不知何故,二人皆是一阵眩晕感来袭,茫然不知发生什么,紧接着大地颤抖,周边传来了晃动的声响。 此刻,在绸缎庄外陪小苏元玩捉迷藏的楚越脑海中迅速意识到这是地震。 她急忙开口呼唤小苏元,小苏元也察觉到不对,乖乖出来跟在楚越身边,二人急忙奔向小院。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惊动。 “是地震!” “是地震!” 而屋内坐于书架前的苏珏与李书珩,听见周围的声响又感觉到了周遭的晃动,也意识到又是地动来袭。 一时间地动山摇,坐立不稳。 偏偏他们身后的书架上藏书甚多,沉重的书架在几番摇晃下摇摇欲坠,就在李书珩拉着苏珏向门外跑去时,书架竟快要倾倒。 关键时刻,本欲护着苏珏的李书珩,却反被苏珏反互在身下,眼见身后的书架就要到在身上。 “世子,小心!” “砰”的一声,沉重的书架重重的砸下,刚被苏珏反身护着的李书珩没有反应过来,疼痛没有来袭。 他只是听到一声砸在身体重响伴随着苏珏的一声闷哼,砸下的书架倒在身上。 这一刻,李书珩心里再大的气也烟消云散,苏珏又救了他一次。 李书珩不敢乱动,怕再伤到苏珏,只得颤抖着呼唤:“苏先生……” 苏珏没有应答。 他心里却在自嘲,看吧,连上天都在惩罚他做了错事。 他一人之筹谋连累了多少百姓,如今这般,倒是他应得的。 李书珩却是心里懊恼,他方才语出急切,或许苏先生另有隐情。 又或许是他错怪了苏先生。 他为何要说那般伤人的话? 而冲进屋内楚越和小苏元看见的便是李书珩手臂支撑着苏珏,苏珏将李书珩护在身下,而书架倒在苏珏身上。 “十三,你怎么样……” 楚越扑过去握住苏珏的手,眼眶通红,她看了看李书珩,几欲张口,想说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 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苏珏。 可苏珏只是摇头,没有张嘴,模样很是痛楚。 紧接着进来的众人一起移开了书架,将苏珏与李书珩救出,楚越横抱起苏珏就直奔十二楼。 李书珩跟在其身后,他总要看着苏珏无事才能心安。 “季大夫!快救人!” 楚越焦急的声音乍然响起在十二楼,一时间十二楼灯火通明。 急忙出来的季大夫等人只看见楚越怀中的苏珏紧闭牙关,深锁眉头,似是痛楚却未说半句话。 “玉华怎么了?” “主人……” “说来话长,苏先生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此话一出,众人这才注意到夜色浓重下的李书珩。 他同样面色焦急,甚至还带着愧色。 来不及探究李书珩的表情,众人赶紧将苏珏送回露落园。 …… 月至中天,风吹草低。 青莲先生他们虽挂心苏珏,但都被季大夫赶了出来。 就连李书珩也不例外,屋里就只有楚越陪着苏珏。 此刻,坐于庭中空旷处的李书珩思绪纷乱。 “世子殿下,相互谋事从来需要的都是信任,您为何不信他。” 楚越的话仿若凌冽的闪电狠狠击中李书珩,冷意从心底泛滥到全身。 他曾经认为与苏珏的合作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细细想来,却已有几分真心。 他一向自认待人真挚磊落,可是这一次牵连了太多无辜的百姓,这不是他们想要的。 所以,他与苏珏那些建立起来的信任不堪一击。 但在苏珏护住他的那一刻,他心里就只剩下痛惜和懊恼。 说到底,苏珏的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他们李家筹谋。 他的确没有资格质问他。 更何况,他又救了他一次。 他李书珩已欠了苏珏两条命。 而此刻,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在外面听屋里的消息。 屋内,楚越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苏珏。 灯火葳蕤,季大夫的手指搭上了苏珏的手腕。 见季大夫眉头深锁,楚越问道:“季大夫,如何?” 季大夫皱着眉头拿起一方帕子,捂在苏珏嘴上:“臭小子,别撑着了,你受了内伤,别再把血往肚子里咽了,都咳出来吧。” 片刻间隔着帕子的手感到一阵温热,移开已是殷红一片。 “十三,你……” 焦急的楚越不忍责问苏珏为何要如此忍耐,她转头问季大夫:“这,严重吗?” “他啊,受重物重击,脏腑微伤,体内有淤血,方才已咳出些许,余下淤血需用针灸化开,再静养些许时日便无大碍。” 季大夫收了帕子,转身去准备接下来的针灸用具。 等等,方才郡主称呼臭小子为十三? 郡主是如何知道的? 莫不是? 季大夫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可又说不上来。 十三,苏十三。 郡主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第95章 争执(二) 是夜, 季大夫针灸诊治完后,开了药方,果真如他所言, 是一整夜惊心动魄的高烧。 期间苏珏一度烧到极热,意识模糊,又是冷敷降温, 又是被季大夫撬开嘴灌了退烧的汤药, 第二日辰时热度方退, 迷迷糊糊地有了些精神。 而李书珩就一直等在屋外, 直到季大夫出来说苏珏无事,他才松了一口气。 露落园内室,跃动不息的烛光映衬苏珏的面容, 刀削一样的侧脸蒙上了一层莹润的柔光, 明明煌煌的轮廓朦胧得似乎随时会散去。 这时的苏珏已是半晕半醒的状态,但一见到楚越还是努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咳咳咳……我……没有……不舒服……咳咳咳……咳咳……你……咳咳……不用……咳咳咳……担心……” 他这般费力的解释着,不光是楚越, 就连李书珩听着都觉得有些酸软难过。 “你别说了,我都知道。”楚越笑得很温柔, 眼里却含了泪。 苏珏嘴角还残留着鲜红的痕迹, 她知道一定不是像他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可她还是笑着顺着他的意思, “睡吧, 都会没事的。” 听到此言, 苏珏再也支持不住的陷入昏睡中, 此刻, 房间里只剩下四个人。 小苏元歪脑袋靠在床边一直盯着他的苏珏哥哥, 楚越细心的为苏珏掩好被角,又温柔的替他擦拭去脸上的冷汗。 李书珩站在床边看了半晌,心里揪着疼,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楚越冷冷开口,“怎么?世子殿下是来看我夫君还活着吗?” “嘉成郡主,此话何解?” 李书珩对苏珏心有愧疚,这并不代表着旁人可以对他随意指摘。 “你没有完全信任我夫君。” 楚越放下帕子,说话毫不避讳,态度也很强硬。 “事情尚未查明,您就指摘他,怕是不妥吧。” 苏珏睡得极其不踏实,抿着青白的嘴唇在枕上辗转着。 朦胧混沌的意识里,他只觉得耳边都是李书珩的声音。 是那般严厉的,带着怒火和不屑的声音,燃烧着灼人的火焰,一遍一遍的在他耳边回放。 “苏先生,你草菅人命,和那侩子手没有两样!” “你是个没有心的人!” 画面再一转,那些百姓流离失所,都在指责他的无情和冷血。 “我们何其无辜!” 一声又一声,声声泣血! 苏珏难过的厉害,伤心的厉害,害怕的厉害。 他不是,他没有! 他挣扎着要躲开这些声音,可是他们话依然那么清晰,仿佛扎了根,清清楚楚的回响在他心底。 苏珏忍耐到了极限,那些小心翼翼埋藏的情绪竟然不可抑制的倾泄而出。 “我没有……我没有……真的……真的……没有……” 床上的人费力喘息着,开始呓语,苏珏的语气带着强烈的无助和仿徨,“我没想要他们去死……” 楚越极是心疼酸楚的看着苏珏。 她知道他现在意识是模糊的,情绪才会这般失控,这般真实。 楚越将苏珏的头抱在怀里,温柔的安抚道;“知道,我当然知道的,不是你,不是你……” “哥哥!不疼!不哭” 小苏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单纯的感觉到他的苏珏哥哥非常难过。 李书珩两步跨到床边,却是在直视到苏珏眼角流淌着的泪水怔住了。 他从未想到,向来从容冷静的苏珏,会因为自己的不信任,伤心难过成如此模样。 可他还是救了他。 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世子殿下,我夫君情况不好,您还是请回吧。” 满心满眼都是苏珏的楚越对李书珩下了逐客令。 李书珩深深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苏珏,轻声说了句告辞便转身隐入无边夜色之中。 此事,他会查的明白。 …… 睡至午时,苏珏才悠悠转醒,汗透重衣,睁眼对上楚越关切的目光,他拽住楚越绛红色衣袍的一角,声音还有些虚弱。 他微微一笑,正欲张口,却被打断:“十三,你是不是又想跟我说,我没事,我不疼,我从你的嘴里从来就没听到过一次疼字。” “阿越,我虽迷糊着,可我什么都知道,季大夫定是怕我疼,给我加了麻沸散,药效应该还在,所以眼下真的没感觉。” 苏珏依旧微笑着对着楚越。 “哼,你倒是懂医理,既是懂得,你就应该清楚你自己的身体状况,怎么还不顾一切的护着别人,你可知道昨日你一口血咳出来,季大夫又告诉我你受了内伤时我吓得魂飞魄散。” 看着躺在床上的苏珏,楚越责怪的语气也甚是温柔。 急于岔开关于自己身体的话题,苏珏开口:“那些灾民可有安置妥当?” “都安置妥当了,你就不能多把心思放在自己的身体上吗?” 一听苏珏心里还惦念着这许多杂事,楚越就气不打一出来,她冷着脸,重重地放下药碗。 这是真的生气了。 “我错了……”苏珏低垂着眼眸,语气乖巧,手里还攥着楚越的衣角。 “错了?错哪了?”楚越摆明了不放过他,今日必须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不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让你担心,是我不好……” 苏珏认错极其坦诚,但楚越依旧不为所动,“说的倒是不错,可你还是可恶,季大夫,他我就交给您了,必须让他长记性!” 一直等候在屋外的季大夫一听楚越如此说,立马端着药大步而进。 臭小子,终于有人能制住他了,真是可喜可贺。 见季大夫端着药进来,苏珏心知不妙,却也无力反抗。 好好好,多苦他都认命了…… …… 雍州王府喧闹了一日,此刻华灯初上。 宗政初策一出侧殿,等候的官员见了他都赶紧让出通道,纷纷向他躬身行礼。 他看也未看,信步走去。 如今一切筹谋按部就班,就快到了收网之时。 怎叫他不心生愉悦。 “王爷。”宗政无筹迎上去将一封密报呈到他手中。 宗政初展开信扫了几眼,难得的露出笑颜,“事情办得不错,怎么样,都处理干净了?” 宗政无筹跟在他身后半步,低声回禀,“都清理干净了,请王爷放心。” 宗政初策一笑,“嗯,那便好,他的家人要好好照顾。” 宗政无筹点头领命,又说道,,“王爷,您要请的人,他不肯来。” 宗政初策停步站在殿前恢弘台阶上俯瞰,权利的至高处看下去。 路上的人渺小如蝼蚁一般,不由摇头一笑,“不,他会的。” …… 一连几日,李书珩都会在夜色降临时来露落园探病。 但楚越每一次都不让他进来。 他便也不进去,只是站在门外看着。 几日下来,十二楼的人已经算是司空见惯。 这一日李书珩返回驿馆时,陆羽呈上一份密报。 当日驿馆爆炸坍塌是有人故意为之。 那日从十二楼离开,李书珩便着手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是根据驿馆中残存的爆炸痕迹追查到的。 若不细看,只会以为地上散落的碎片是普通的烟花爆竹,可李书珩仔细闻了闻,那并不是什么烟花爆竹,而是分量不小的炸药, 整个雍州,除了行宫护卫营中备有炸药,其余诸处并无权利囤放炸药。 于是他让陆羽秘密调查这半月以来当值的所有护卫,发现只有一人形迹可疑。 但等陆羽赶去时,人早已被灭口,死无对证,家里更是被洗劫一空,看着就是遭了土匪。 不过陆羽还是在那人的家里找到一封血书,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他做下的亏心事。 是他自己财迷心窍,为了几百两银子替一高位者做下这伤天害理的事。 他于心有愧。 李书珩看着密报和血书静立许久。 真相果然是这样…… 深深的懊悔锁入李书珩用力紧闭的双眸,凝刻在心底。 那日的情形历历在目,苏先生真心相交,倾力扶持。 换来的却是他猜疑下的狠言厉语。当他冷然问出那句话的时候,苏珏该是何等的难过。 他的所作所为,与陛下猜忌他们李家又有何异? 于是李书珩匆匆起身,一路急行。 天上逐渐暗云沉沉,宛然风雨将至。 待他再次踏入露落园时,苏珏竟是站在院内的海棠树下出神。 楚越因为当值的原因并不在他身边。 如此大病了一场,苏珏越发纤瘦,一身素衣长发半束,好似随时能羽化而去。 听到动静,苏珏缓缓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正是李书珩的脸色。 “世子殿下,进来坐吧。”苏珏表现的很淡然。 “苏先生,那日是我不好……” “世子殿下,请喝茶。” 苏珏像是并没听到李书珩的话,自顾自的倒茶。 “苏先生,事情……” 苏珏打断了他,沉声道,“苏某会好好养病,也会给世子殿下一个交代,请世子殿下安心。” “苏先生,不必,我已……”,李书珩试图拦下苏珏。 苏珏再次打断,“世子殿下,苏某再阴损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我并非此意,只是先生还需静养,我是怕先生操劳,不利于休息。” “多谢世子殿下费关心,而且我知世子殿下爱护百姓之心,但苏某也不是无心之人,苏某与您担保,此事定会圆满。” 苏珏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苏某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世子殿下不必多心。” “苏先生,我并无此意,况且我已查明了事情原委,爆炸确实与苏先生无关。” “世子殿下,您是何意思都不要紧,苏珏不想再多加揣测,而且无论您查出来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苏某真的已经无所谓了。” 听到李书珩说事情已经查清,苏珏有一瞬微微的动容,可又很快掩饰了过去。 李书珩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王府里不少大夫,不如我为苏先生举荐几位调养身体。” 苏珏却看向李书珩,“季大夫医术不错,就不劳世子如此费心了,您的心意苏某心领了。” 说完,苏珏素色的披风一摆,留给李书珩一个孤独的背影,渐渐融化在夜色之中。 这时,有细细的雨丝自九重苍穹泼洒而下,纷纷扬扬,如白梅花瓣飘落。 早春丝雨落,却是梅花凋。 第96章 帝阙君心 贞平三年暮春, 漠北边关还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那场名为猜疑和忌惮的火从遥远的行宫一直烧到了漠北。 太阳炽烈,白雪簌簌而下。 楚天佑立于城墙上眺望着远方,心里无限酸楚。 他不是不知他的父王是真的狠心多疑。 作为一个父亲, 父王希望他芝兰玉树,出类拔萃。 可作为一个君王,父王却又怕他这个太子势大, 过早的挟制王权。 当日, 他当朝拒婚不过是给了父王一个惩罚他的借口。 他不愿做笼中鸟, 可又连累了太傅与刘将军。 此次上奏, 父王虽准了他的政令,但他还是察觉到一丝不安。 像是大事发生的前兆。 风雪依稀,楚天佑立了许久, 久到白雪满头。 他要的自由, 是不是永远都不属于他…… …… 帝阙巍峨,从未有过真正的宁静祥和。 风掠檐铃,行宫内殿却是一片死寂。 当值的内侍垂首敛息、静默无声,案的奏折堆积如山, 触及西楚的每个角落,牵一发而动全身。 抬眼环顾四周, 连他最爱的儿子也被他毫不手软地罚去边关, 这座阴冷的宫殿只剩下他一个人。 楚云轩只觉得诺大的宫殿如此冷清。 他不由得想起年轻时的岁月。 那时他刚刚起事, 身边还尽是朋友知己, 他记得, 那时李元胜与他的关系还算得上和睦。 他是真心仰慕崇拜过李元胜的战无不胜。 他处理公务之余, 以手支颐, 听李元胜低淳的声音谈论他纵横天下的趣事, 或听韩闻瑾的父亲谈论他在少时恣意潇洒的过往。 青州王楚云轩也是有知己的。 可惜后来, 玉碎无声。 一切都在他登上王位后烟消云散。 君臣逐渐生了嫌隙,韩闻瑾的父亲第一个看出端倪,多次试探询问后他在朝堂上提出致仕。 他当时允其所奏,却还是在半路上派人劫杀。 故人知道的太多不是一件好事,只有死人才是最可靠的。 这件事他做的隐秘,在世人眼中,韩闻瑾的父亲是被山匪所杀。 事后,他照常善待韩家,给了韩闻瑾最洒脱史官的身份富贵。 除了年节,韩闻瑾可不必时时应卯。 这份殊荣,是前所未有的。 如此恩赏,足以让韩家感激涕零。 所以时间一长,他似乎都快忘却了这件事。 今日倒是无端想起。 其实自从那次韩闻瑾在北辰殿与他背道而驰,他便深感不安。 都说父子间是最相像的,韩闻瑾的确和他父亲一脉相承。 都是看似风流,实则心思澄明,眼里只有对错是非,没有世俗。 这样的史官不是他想要的,时间一长,他便无法掌控。 就像李元胜那样,他或许行事并无过错,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威胁。 会威胁他的王位,威胁他的江山。 他李元胜就算无罪,也是有罪。 终有一天,他会拔除心底的这棵刺,那时才是真正的畅快。 “灵均!” 放下最后一份奏折,楚云轩唤了声中贵人灵均,不过呼吸之间,中贵人灵均便已侍立其身旁。 “陛下……” “听说苏珏公子犯了旧疾,你派人代寡人去嘉成郡主的府里探望一番,他可是寡人亲选的中正,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啊。” 想起这些时日里天灾人祸不断,楚云轩莫名烦躁,碰巧苏珏又在此时抱病,他总觉得此事包藏着蹊跷。 所以,他想一探究竟。 “陛下,这不是太过抬举他了?”中贵人灵均一时不解,陛下怎么突然如此看重这位“故人”? “抬举?寡人就是要抬举他。” 说这话时,楚云轩的脸色冷出彻骨的寒意。 “对了,冀州王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冀州王并无动作。” “是吗?” 楚云轩心底,从来都有他需要的答案。 等楚越进宫请安的时候,楚云轩面上已经隐去了持续半日的阴沉愤恨,甚至还做出些懒洋洋的慈和。 反倒是楚越英气明丽的容色沾染了几分疲惫和憔悴。 行礼过后,楚云轩自是问候了一句,“嘉成面色不是很好,可是因为苏珏公子旧疾复发?” 楚越心里大惊,面上却不显,她再次行礼,然后才扬声道,“楚越今日的确有事想要求陛下开恩。” 楚越双眼微眯,只道,“你先说来听听。” “多谢陛下。”楚越神色柔婉了些,娓娓而道,“臣女夫君旧疾难愈。臣女只想请陛下恩准,收回他中正一职。” 楚云轩闻言,脸上露出一分似笑非笑的神情,“寡人看重他,这中正一职非他莫属,嘉成莫要替他推辞。” 楚越抬头直视楚云轩,神色一片坦然,“还请陛下成全。” “哼!” 楚云轩刻意加重了语气,“寡人当初选了那么多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你是一个都看不上,偏偏选了个男妓,这次为了西楚的颜面寡人才给了他一官半职,好让他露露脸,嘉成,你不要不识抬举!” 楚越闻言,袖中的双手紧了紧,面上神色不改的继续恳请。 楚云轩似是添了怒火,“嘉成,寡人现在就可以治你们的罪!” “陛下!” 楚越依旧不卑不吭,“臣女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一个情字,心不由己而已!” “好了,既然你的夫君旧疾复发,寡人派遣国手御医诊治就是了,若他实在体弱,春闱辩论也可推迟几日。” 楚云轩话说到这个份上,楚越便是辩无可辩。 况且她今日来就是为了给楚云轩演一出情爱卿卿。 在这位陛下的眼里,太过出挑的女将军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得在其面前显露出儿女情长的一面。 如此,她才能与苏珏明哲保身。 什么推辞中正一职,不过是个请安的借口。 她与苏珏都清楚的很,任由他们百般推辞,楚云轩也不会收回成命。 再者也能为苏珏接下来的春闱辩论铺路。 …… 春日暖阳融融而照,临江沉沉多日的天气终是晴朗起来,连带着让人心情愉悦。 苏珏靠在床头,神色间难得有几分无奈。 距离他受伤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但十二楼上下仍是心有余悸。 虽有季大夫的妙手回春,也还需要仔细调养。 而这一次有了楚越撑腰,青莲先生等人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帮着苏珏,只管严格执行季大夫的医嘱,让苏珏专心修养,不再有半分操心外界的机会。 环佩声响起,自有人前去开门。 然后苏珏就看见楚越施施然走来。 “今天可觉得好些了?”随之而来的楚越一面坐下,一面问道。 “好多了。” 苏珏的声音懒洋洋的,仍是有些无力。 楚越打量着这人仍显虚乏的脸色,不置可否道,“你是不是在等李书珩?” 苏珏笑笑,“嗯,我在等他。” 他这么一说,楚越的脸却黑了又黑。 “你为了他两次受伤,他还不信你,你就这么认定他了?” “是。”苏珏垂下眼帘,没有解释,只道,“他,很适合做皇帝。” 沉默良久,楚越的声音变得有些闷闷,“没错,他是适合做皇帝,但那也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我们是要回家的,未必能看到他们李家一步步走向那条至尊之路。” 气氛一下子沉重了几分。 回家,这个话题太过沉重遥远。 他们是要回家的,可何时能归,他们谁也不知。 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又或许是很远很远的未来。 一切都是未知。 直到小苏元折花的身影从窗前略过,两人才仿佛惊醒一般,一块儿转移了话题。 “不知林宸公子和学生们准备的如何了。” “有方老在,十三还不放心吗?” 犹记得那日,苏珏同青莲先生与方老说起春闱辩论一事。 “方老,先生,此次春闱辩论,我想让林宸和学堂的女学生也参加。” 只此一句,话还未说完,方老便郑重开口,“公子,这是大事,也是正事,老朽定会尽心竭力。” “玉华,你可想好了,春闱辩论虽说是为天下寒门而设,但还从未有过女子与庶民参加,你可要做好万全之策。” 当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苏珏与楚越此刻都收了声息,心里都不免紧张起来。 这一次春闱辩论,注定是要惊心动魄的。 …… 暮春时分,天气和暖。 一顶轿輦停在茶楼的门口,几个奴才压下轿子,韩闻林用折扇挑开轿帘,躬身走了出来。 为了不惊动旁人,今日的茶楼只接待两位客人。 “韩大人,这边请。”茶楼老板恭敬行礼。 “多谢引路。”韩闻瑾点头。 茶楼老板作揖不迭,忙鞍前马后叫人去开门带路。 今日之事隐蔽,茶楼李那人叫茶楼老板在院外等,只带了韩闻瑾进去。 宗政初策已在此等候多时,还未开门,便能隐隐闻见散着一股檀香味。 茶室内摆设整整齐齐,宗政初策悠闲的坐在椅子上,身边还摆着茶具。 显然是在等人来。 听见门开的声音,他放下茶具朝门口看去。 “王爷,别来无恙。”韩闻瑾慢条斯理的走到旁侧跪坐下。 “韩大人终于肯来与本王喝一杯好茶,真是难得。” 宗政初策语出戏谑,韩闻瑾跪坐于蒲团上,只接了茶水,并不多话。 “王爷几次相邀,韩某怎能不来,不知王爷与韩某有何指教。” “本王这里有许多经年的故事,想必韩大人会很感兴趣。” “哦?”韩闻瑾不置可否。 “这第一件嘛,就从令尊说起吧。” 此话一出,韩闻瑾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父亲? 第97章 春山夜雨 “我父亲?” 韩闻瑾面色一变, 手上放茶的动作微微廷顿,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没错,就是令尊, 嗯……从哪里讲起呢……” 宗政初策故作拖延,目光一直盯着韩闻瑾的表情。 “还请王爷有话直说。” 果然,韩闻瑾按耐不住了。 “韩大人, 世人皆知令尊是死于山匪之手, 可您不觉得奇怪吗?” 宗政初策慢悠悠喝着茶, 一起着急的情绪也无, 他就是要吊着韩闻瑾的胃口。 有些事,自己看透的想通的,远比别人提点要来的深刻。 “奇怪?”韩闻瑾皱了皱眉, 脑海里闪过的是所有关于父亲的回忆。 父亲从来都是风姿卓绝, 才学倾世,谈吐间便是几个朝代王位的更迭。 韩家被天下学子奉为文人之首,在父亲这一代更是达到了顶峰。 父亲虽没有似祖辈那般封侯拜相,可他于乱世倾颓之际仍能屹立不倒, 更是在当今陛下逐鹿中原时在镐京王城的城楼上高歌一篇王权更迭的檄文,名动九州。 当今陛下也借此敲开了文人世家的壁垒。 所以在陛下登基之后, 父亲成了文人之首, 荣耀一时。 再后来, 父亲不知为何提出致仕, 却在返乡途中被土匪杀害。 可如今雍州王旧事重提, “奇怪”二字让他莫名心慌。 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王爷, 您说的奇怪, 韩某不懂。” “韩大人, 其实令尊并不是被土匪所杀。”宗政初策笑得莫测, 韩闻瑾被这一句激起一身冷汗。 不是土匪所杀? “王爷?”韩闻瑾心里隐隐有了答案,看向宗政无策的目光尽是探究和不安。 “韩大人,狡兔死,走狗烹啊……” 话音刚落,韩闻瑾手里的茶杯“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那茶杯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悄无声息地碎裂。 就像有些事,当年不觉如何,经年过后却是一场漫长的雨季。 “王爷,您继续说……”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韩闻瑾迅速调整好自己的仪容,片刻后他又是那个潇洒恣意的史官韩闻瑾。 “难得韩大人有兴趣,那本王就继续说了……” 风吹一瞬,瞬息万变。 待韩闻瑾从茶楼走出,天上的金乌开始褪去颜色,就连温度也不肯多留给给人间一点。 他抬眼望着天上飞鸟匆匆而过,心中五味杂陈。 错了,一切竟都是错了…… …… 日子看似不咸不淡的过着,苏珏在一众人等的“监视”下过着苦哈哈的养病生活。 这一日,季大夫破天荒的准许他出门。 苏珏便立马去了鸡冠山,然而回来时,天公不作美,竟开始落雨。 看着阴沉的天色与淅淅沥沥的雨幕,苏珏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今年是不是不太适合出门? 这时,门外一阵马蹄声突然响起,片刻后便是整齐的脚步声。 “谁?”他与对方同时呼出声,目光立马转向门外。 此刻,缓缓走出来的正是身姿修长的李书珩,他今日一身轻裘缓带,衣襟胜雪,被青玉冠束好的发丝被雨水微微打湿,更衬着白皙的脸庞温润如玉。 “世子殿下。”苏珏拱手作揖 李书珩也拱手见礼,“苏先生。” 因着那次“不欢而散,”,二人多日未见,此时竟在一处破庙碰了面。 一时竟有些尴尬。 雨声淅沥中,李书珩生了火堆,他想起妻子说的,既然做错了,那便拿出真心相待。 如今天上飘雨,夜色寒凉,还是生个火堆为好。 苏珏则是在一旁打着下手,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太好。 不过苏珏没有声张。 雨小了些,却不见停,仍然淅淅沥沥的飘飞着。 “世子殿下,对于这次春闱辩论,您有何想法?”沉默许久,苏珏突然轻轻地问道。 他既认定了李书珩,自然会一直扶持他走下去。 此次春闱辩论,他有心借此做些事业。 李书珩走上前,先将苏珏扶到火堆边坐下,触到那双丝毫不见回暖的手时皱了皱眉,这才道,“苏先生是想用此做些文章?” 苏珏毫不意外,“有些事需要从长计议,所谓才高八斗,天下寒门未必只占一斗,又或许平民百姓之中更有真知灼见,门阀世家互相拉拢,到底该改一改了……” “改一改?”李书珩果然惊讶,他从未听过有人说改一改这世家的传统。 “世子殿下还是不愿相信苏某。”苏珏的语气透着说不出的疲惫,“也是,世子出身名门,怎会看清其中利害,知道何为平等” 李书珩神色有些冷,“苏先生,这与家世无关,我只是有些好奇,你说的平等是什么?” 苏珏没有回答,他开始咳起来,苍白的额头上浮出一层秘密的汗珠,只是忍了又忍。 仍是止不住,李书珩扶了人拍背顺气,这般过了许久,咳嗽声才慢慢轻缓下来。 “世子殿下想听?”苏珏喘息了良久,才吃力的吐出三个字。 “想听。” 苏珏抬头看他,他的眼眶因为刚刚的猛咳有些泛红,神色也有些恍惚,声音却轻忽得很,“世子殿下,苏某……” “先生但说就是了。” “在世人眼中,永远都是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世家与贵族互相拉拢,无论是婚嫁还是做官都讲求门当户对。 时间一长,权利尽数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而这部分少数人又未必见得是做官谋事的材料,为民谋生成了他们的挡箭牌,许多卑鄙的勾当都是假借了百姓的名义。 正所谓权大无边,必搞腐败,腐败又需要权财支持,循环往复,长此以往,后果是什么,世子殿下可比苏某清楚。” 苏珏这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直让李书珩半天说不出言语。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这些,却是振聋发聩。 是啊,世家大族的权利在某些时候近乎凌驾于王权。 这也是陛下登基多年,虽有心清理,却还是迟迟不肯动手的原因。 只因九大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不比九姓诸侯王,权利之间没有渗透,逐个击破也容易些。 李书珩看向苏珏的目光更多了些钦佩,之前的确是他错了。 见李书珩听得认真,苏珏心里稍稍安慰,他继续道,“至于平等,那是太过美好的事,不分贵贱性别,人人都是一样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大同,天下为公……” 苏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身子缓缓向一边倾斜。 李书珩手忙脚乱的把人扶稳,伸手在他额上一探,已是烫的惊人,忙连连低唤,试图将人叫醒。 苏珏勉强睁了眼,瞳孔还有些散,模模糊糊叫了一声楚越,已经烧的意识不清。 李书珩直接起身,将人半扶半抱着往外走。 庙门一开,外面夹杂着细雨的冷风席卷,苏珏便无力的缩起身子,有些抗拒的不愿意走了。 “苏先生且忍一忍。” 李书珩好脾气的哄着,用身上的披风将苏珏裹进自己怀里,找到马,将人抱上去,自己也在后面坐好。 “楚越,你别再丢下我……” 苏珏冷的发颤的身子只往身后热源怀里缩,这声带着委屈的嘀咕刚好落进李书珩耳中。 “苏先生……”李书珩一连叫了数声,苏珏却已靠着他昏昏沉沉的睡去。 …… 直到夜深人静时,苏珏才慢慢转醒。 “苏先生。” 一直守在旁边的陆明欣喜的唤出声。 苏珏醒来的感觉并不大好,虽然被包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可浑身虚软的没有力气,头部一阵阵眩晕让他更是难受的厉害,但还是努力匀出一份心力道,“小陆明?是世子殿下带我回来的?” 小陆明一直面带笑意,“没错,是世子殿下把您带回来的,这里是驿馆,我去厨房把先生的药拿来。” 苏珏愣愣的看着陆明出去,这才察觉嘴里还残留着浓烈的苦意,想来之前昏着的时候已经被喂过一次药了。 他没说什么胡话吧?他是怎么来的驿馆? 他怎么记得是被李书珩用披风裹回来的? 等等? 裹回来的? 到底会被多少人看到? 这怎么解释? 苏珏心里开始慌乱,竟不自主的咳嗽起来。 “苏先生!” 李书珩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幕,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把苏珏扶起来,给他拍背顺气。 苏珏单薄的身体弯成一个弧度,瘫靠在李书珩怀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吓人。 李书珩的脸越绷越紧,手上拍打的力度却很温柔。 “世子殿下……” 苏珏终于停下来不咳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几乎被李书珩半抱在怀中,脸上多了一丝窘色。 李书珩像是没有听到,用被子将苏珏裹的严实,一手揽着人,一手端了药碗道,“陆明很快就回来了,苏先生趁热把药喝了吧。” 苏珏脸上的窘意更浓了些,青白的唇瓣抿了抿,还是没有说什么。 待陆明端着药回来,他就着李书珩的手把药慢慢吞咽下去。 真苦,苏珏两条斜长的眉往中间蹙了蹙。 要是有糖就好了。 突然,一抹清甜在鼻间弥漫。 “这是上好的冰糖,想着苏先生吃了药口里苦,苏先生不如尝尝?” 李书珩如是道。 苏珏拿起冰糖,默默抿着嘴里的甘甜,他不好意思的低声道,“让世子殿下见笑了。” 李书珩莫名觉得心情好了些,笑道,“怕苦是人之常情,苏先生不用介意。” 两人还维持着刚刚半抱的姿势,苏珏微微挣了挣,李书珩也不说什么。 阿莹说的法子好像不太对劲? 李书珩如是想到。 于是,李书珩拿了靠垫让苏珏自己靠坐,复又去端来一碗熬的极软糯的虾仁粥道,“苏先生睡了这么久,需要吃点东西。” 其实,苏珏并不饿,甚至胃里因为刚刚的苦药还有几分恶心,但仍是点点头。 他端过碗一口一口将粥吃完,身上也舒服了些,仿佛有份暖意直直冲入心底。 “哥哥,听说你带回来一个美人?父亲母亲知道吗?嫂子知道吗?到底怎么回事?” 正在苏珏心下稍有感动之时,门外乍然响起李明月的声音。 这一句四连问下来,屋内的三人都面色各异。 什么美人? 第98章 客居李家 “哥哥, 我进来了。” 随着李明月敲门而进,房间里寂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命运,悄无声息的转动向前, 无法言说,更无法后退。 苏珏倚靠在床头,李书珩兀自整理着玉佩, 陆明默不作声的收了药碗, 三人皆是一脸窘色。 “苏, 苏珏公子……” 李明月见床上的是苏珏, 立马尴尬在原地。 什么美人,竟是误会大了! “苏珏公子。”李明月找回仪态,端庄的见了礼, 苏珏点头示意。 “二公子好。”苏珏缓缓回神, 目光慢慢聚焦到李明月脸上。 他们兄弟越发相似了。 “明月,怎么冒冒失失的?”李书珩语有嗔怪,他这个弟弟是越大越活泼。 先前出去游历,几个月不回来是常事, 如今说话还冒失起来。 “不是,哥哥, 我是怕嫂子误会。” 李明月清了清嗓子, 眼神一直落在苏珏身上。 这让苏珏很不自在, 如今人在驿馆, 早晚都要面对李元胜。 不知这位冀州王是不是会认出他这位昔日的君王。 到那时, 也不知他们还能不能如此微妙平衡的合作下去。 于是他垂落的眼帘掩住一丝慌乱和不确定, 取而代之的冷静清明, 素手攥紧手边的被褥。 李明月盯着他回避的双眼打量了半晌, 才又慢慢道, “苏珏公子看着气色不是很好,是身体还未痊愈吗?” “苏某体弱,倒是让二公子见笑了。”苏珏说的坦然。 “什么见笑,都是吃五谷杂粮的,哪有不生病的呢。” 反倒是李明月,突然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人家是为了救他哥哥才受伤的。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苏珏公子好好休息,我就先不打扰了。” “明月,是去见长孙姑娘吗?” 李书珩一语点破李明月的目的,惹得李明月难得红了脸色。 “长孙姑娘找我切磋棋艺……” 李明月声音越发小了,端的是小儿女情态。 “快去吧。” 李书珩好心放过了害羞的弟弟,李明月便立马打了招呼离开。 见李明月离开,李书珩示意陆明也赶紧离开,陆明心领神会,立马收拾好药碗离开。 房间里便只剩下苏珏与李书珩。 “我想问问苏先生的病况。”李书珩开门见山。 苏珏久久无言,李书珩便看着他沉默。 昨夜,许大夫说了许多,说苏珏思虑过重心气郁结,说苏珏肺腑经脉皆远弱于常人…… 那字字句句都在告诉他,苏珏的病不对劲。 “苏先生两次救我,我便有责任照顾先生,知道苏先生的病情。”李书珩放缓了声音又道。 苏珏终于抬起头来,对上一脸认真的李书珩。 本就是以谋士自居,苏珏说不感动是假的。 但感动不能成事,他要的事太大,有些东西终究是要舍弃的。 “世子殿下如此说,苏某很是感动,但相比于世子殿下的关怀备至,苏某更希望您能专注于事业。” 苏珏换了姿势倚靠,语气是那般轻松平常。 听闻此言,李书珩重重叹了口气。 阿莹,我与苏先生谈情谊,他只和我谈事业。 走向好像真的不对。 …… 李书珩这边是一日安宁,一夜无话。 然而翌日清晨,十二楼却在一声尖利的嚎叫中炸开了锅, “公子还没回来!” “公子不见了!” 对于十二楼来说,自从清晨时分、宅中发出那声“公子不见了”的惊呼之后,整个十二楼就自动进入了有些不安的状态。 沈爷连洗漱都不及,一边狼狈穿衣,一边急命手下挨个儿排查。 他们逐尺逐寸地把整个“平安镇”犁了一遍,试图找到苏珏,遍寻不果后,又命“张记绸缎庄”的张老板一五一十说出苏珏昨日的行动路线。 一时间十二楼兵荒马乱,楚越也得了消息。 正在用早膳的她,一把掰断了木筷。 她的十三呢?怎么就“丢”了? 楚越匆匆往十二楼而去,她就不信,一夜之间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 …… 次日雨停天霁,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苏珏这一觉睡得很安心,醒来时正看见旁边陆明还有些婴儿肥的侧脸沐浴在晨光里。 陆明还没有醒,苏珏静静地看着,嘴角露出一丝怀念的笑意。 一别数年,这孩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越发出挑。 “苏先生,你醒了?!” 陆明听到细微的动静,立马起身,正撞上苏珏含笑的眼眸。 “小陆明,长得越来越俊俏了,想必功夫也精进了不少。” “苏先生,我,我……”陆明嗫嚅了半天,想说的话太多,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苏先生,先用早膳吧,我有好多话要和先生说。” 陆明一边罩了外衫,一边催促厨房传膳。 趁着这个空隙,苏珏抓紧给十二楼和楚越写了封信,他得告诉他们他一切安好。 要不然,他们还以为自己怎么着了呢。 其实事实也果真如他所料,十二楼与楚越是人仰马翻。 好在接到飞鸽传书后都冷静了下来。 哦,不是失踪,是去做客了。 虚惊一场。 这边,苏珏慢悠悠地用过早膳,他表达了想回去的想法,却被李书珩拒绝。 “苏先生既然来了,不妨住上几日,父亲可一直念叨着你呢。” 苏珏:“也好……” …… 雍州一连两天都是放晴的,到了午后,气候更加和暖了些,正是适宜访友的天气。 李明月换了一身不打眼的便装,带着两个一早开始就兴奋雀跃的少年陆明和一个侍卫悄悄出了门,直奔城门而去。 长孙姑娘从中午开始就等在城口,她静心打扮许久,脸上的桃花妆娇媚动人。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李明月时,还只是个总角年岁的小娘子,刚跟随父母亲投奔了周将军,堪堪在冀州安定下来。 那时她年纪尚小,识人不多,除去母兄和几个周家兄弟姐妹,再没来往过什么年岁相仿的小郎君。 不过,从兄长和周莹姐姐口中她却听闻过二公子的赫赫名号。 几年的时间,她便在偶然捕捉到只言片语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剪影。 那一定是个极好极好的少年。 然后,这位少年就在翻人家墙头时被她逮住了。 “这可是内宅,你……” 那一日,她刚结束了白日的课业,怀中还抱着一卷从书房带出的典籍,一双秀眉微蹙,目光紧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今夜本来受长孙兄的邀约,奈何父亲考问了课业,待出来时快到宵禁,他又不想失约,只能出此下策。 李明月正待开口解释,她却认出了他:“你莫非是二公子?” 李明月见其如此聪慧,一眼便瞧见了她怀中的《孟子》。 这世道读书的女子可不算多,李明月眼珠一转,灵机一动,略一点头,笑着接话道:“你认得我?” 她当时眼帘微敛,不卑不亢道:“自然认得,二公子今夜怎么做了这梁上君子?” 李明月只觉得这小娘子一副端庄模样,戏谑起人来竟也是灵动非凡。 于是他叉手于前,大大方方作了个揖,“会访好友,这才唐突无礼了,向娘子告罪。往后定深自砥砺,但盼有朝一日令娘子改观。” 二人不约而同的相识一笑,此后却再无交集。 冀州城中的青涩时光转瞬即逝。 转眼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 她已到豆蔻年华,他也结束了入朝为质的岁月。 他们两个倒多了不少交集。 如今目之所及,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她面上一时现出难掩的激动,又在一瞬间平息下去。 “长孙姑娘!” 李明月冲她挥了挥手,她走了几步迎上前去。 如此,岁月安稳,情意暗涌动, 与此同时,驿馆内,李元胜让李书珩立马带苏珏过来。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苏珏愣了一愣,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他早晚要去见李元胜的。 至于李元胜会不会认出他,那就只能交给天意了。 于是“死而复生”的苏珏一步一步,很稳的走到昔日的臣子,如今的主君面前,他拱手行礼,“草民苏珏,见过王爷。” 他的声音也很稳,没有流泄出心底的半丝澎湃。 李元胜抬手回礼,他打量着眼前的人,眼前的苏珏垂眸浅笑,从容不惊,好一个沉肃内敛的谦谦文士。 按理说是头一次见,却让李元胜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感。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元胜脸上挂着如常的,让人舒服的微笑,同样拱手道,“苏珏先生不必多礼,既然到了这驿馆,就莫要拘束。” “王爷客气了。” 面对记忆里为楚云轩打开王城的李元胜,苏珏看向李元胜的目光里少见的多了一分凝重。 李元胜将这细节尽收眼底,他笑着让侍从上茶,眉眼间流露出的洒脱随意是一派真挚,即便是真正的陌生人也不会感觉到丝毫的积威隔阂。 这份对人的真挚从来不是做给谁看的,如此,才是上位者稳坐高堂,得众多贤臣良将追随的缘由。 苏珏清楚一点,李元胜也清楚这一点,接下来的谈话便更加少了拘束,添了畅快。 苏珏现在还只有二十多岁,但他承了燕文纯的记忆,那燕文纯自小就开始参与朝政,五年的历练打磨,眼界智识都是常人难以比肩的。 而今日与苏珏的一番交谈,李元胜惊喜的发现,这位苏先生在对朝局的构想上,与自己竟是完完全全的不谋而合。 甚至许多事务上,他心中还只是模糊的有一个大致的框架,苏珏却能层次分明的一一阐述清楚,包括一些重要却又难以被注意到的细节。 谈话到一段落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快黑暗笼罩。 二人仍旧意犹未尽。 …… 夜色深沉,无边沉沦。 韩府又是灯火通明,韩闻瑾屏退了众人,独自借酒浇愁,酒瓶散落一地。 只是这一次,他浇的不是愁,而是迷茫和恨意。 “父亲,儿子现在的心很乱,报仇太过遥远和冒险,可您死的不明,儿子又心里难受。” 酒瓶碎裂,韩闻瑾晃晃悠悠起身,他抬眼迷蒙地看着天上高悬的明月,不禁苦笑出声。 “父亲,做史官的,是不是都如同这月亮,沉默寡言,心思难猜……” “可再难猜,也难不过君心似海……” “哈哈哈,竟是错了,都错了……”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陛下……” 韩闻瑾喝的酩酊大醉,心里的苦闷和痛楚无人能知。 他到底该怎么做? …… 夜深人静的时候,冀州王下榻的驿馆最好的一处客院里还亮着灯。 苏珏与李元胜相谈甚欢。 灯火摇曳下。李元胜无意中抬头看向苏珏,心底不知为何无端想起旧日北燕王座上苦苦挣扎的燕文纯。 此刻,苏珏安安静静的坐在对面,透着说不出的清冷和孤寂,无端让他感觉到一丝更沉重的悲伤。 “苏先生,”李元胜开口的第一句便是,“苏先生,你为何选择书珩?” 苏珏一瞬间收敛了情绪,抬眼正对上李元胜也专注看过来的眼神。 他如常的笑了笑,对李元胜道,“因为世子殿下很好。” 第99章 端午 “苏先生, 诚然书珩是很好,但这不是你选择他的理由。” 李元胜不置可否,他在等着苏珏的最终答案。 苏珏轻笑一声, 继续道,“朝代王位的更迭永远不会消失落幕,也永远都充斥着血腥与死亡, 苏某只想在悲剧来临前减少更多悲剧的发生。 当然, 选择世子殿下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品性, 还有……” 说到此处, 苏珏故意停顿,目光转向窗外随风飘动的绿叶。 “还有什么?” “还有……一个梦……” 苏珏收回目光,眼眸中盛满的是意味深长。 “一个梦?” 李元胜剑眉微皱, 眼前的这位谋士果然深不可测。 即便合作到了这般地步, 他还是不肯全盘说出自己的谋算。 “就是一个梦,一个绚烂悲凉的梦,梦里山呼万岁,血流成河……” 苏珏语焉不详, 半真半假。 在那些梦里,他确实见到有人成王败寇, 君临天下, 亦看见父子二人死的惨烈。 想到这里, 苏珏的面色变得古怪, 看向李元胜的目光带了一丝悲悯。 李元胜自然察觉到这一变化, 他无声了好半晌才出声道, “苏先生既然不想说, 本王便不再问了, 天色已晚, 苏先生好生休息” 李元胜收了话题,夜色渐浓,二人,各自休息。 “喵~~~喵~~~” 苏珏正欲关窗,窗外起了动静,他推窗一看,竟是小苏元抱着那只三花猫又背着信筒从窗外跳了进来。 “又是你啊!”苏珏抱起猫儿并打开信筒,里面信笺上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 是楚越。 而那娟秀中带着疏狂的字体汇成万千思念: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苏珏将信笺读了又读,不禁莞尔,他折身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下回信: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 夜色昏暗,冷月隐于云后。 余晖惨淡,几只寒鸦掠过宫墙,扑腾着双翅落在临仙殿外的矮树上,才刚低鸣了数声,便有宫人惊惶扑来,想要将它抓住。 寒鸦哀鸣,此乃大凶之兆。 若是惊动了殿内的陛下,当值的宫人定会受罚,更何况最近正值多事之秋,陛下只怕还在气头上,届时龙颜一怒,多少条命都不够赔。 本来驿馆爆炸坍塌一事已告一段落,民间传唱的歌谣也渐渐平息。 但如今西南诸地雨势连绵,水灾泛滥,拦水堤坝本身又质量低劣,以至竟轻易为连夜大雨倾覆。 至此,民间流言又起,暗指楚云轩得位不正,就连传国的玉玺亦不在其手中。 名不正言不顺,上天才屡次降下惩罚。 更有传言,北燕末帝燕文纯尚在人世。 二龙并立,自然引发天谴。 楚云轩惊怒交集,然而斜眼看向被他特意传召前来的承文将军时,却生了几分疑忌。 他是他亲手豢养出的宠物,胃口早就大的很。 这次出事,难保与他没有牵连。 就因为流言如沸,他才下旨解了承文将军的禁足。 一念及此,楚云轩更添了几分悚然,他对承文将军平日里的盘算自是心知肚明,但事出突然,反倒让人觉得这一切太过凑巧。 这是不是他的这只宠物为了权势地位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 “承文,寡人问你,此次之事你可有破解之法?” “启禀陛下,微臣无能,暂时还想不出。” 承文将军跪在地上,语气诚恳,心里却打起了算盘。 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会透露半分。 因为只有到那时他才是最有价值的。 楚云轩洞若观火,自然看穿了承文将军的心思,他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烛火通明,他随手捏了捏眉心,然后继续翻看奏折。 中贵人灵均伴君多年,心知楚云轩心烦得很,便早早就吩咐宫人备下参汤,亲手奉至驾前,“陛下……” 楚云轩正斜倚在软榻上翻看奏折。 “陛下,夜深了,您喝碗参汤,早些歇着吧。” 楚云轩不置可否地接过玉碗,却不饮,只将奏折随手丢在御案上。 “这是民间的传言,说寡人得位不正,没有传国玉玺,还说燕文纯还活着” 这一连串的话等同于自言自语,中贵人却知楚云轩需要有人捧场,他便应了一句,“陛下,如此传言,未免荒唐。” “自然是荒唐。”楚云轩冷笑数声,“一个‘死人’而已,寡人还惧他不成?” “陛下说得是。”中贵人灵均躬身赔笑,“这天下永远都是陛下的天下。” 楚云轩饮了参汤,正要将此事揭过,可再细想时,心中却生了一丝凉意。 此事或许另有蹊跷! 片刻后,楚云轩翻身坐起,指节轻轻敲打着御案,眼中厉色一闪而逝。 中贵人灵均侍立一旁,面上恭谨,却屏息望着萧选的动作,那不急不缓敲打着御案的手指像是催人性命的丧钟。 只需轻轻一动,便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灵均。”楚云轩坐直了身子。 “奴婢在。” “传旨下去,今年百花开得极好,寡人欲办一场百花宴,邀九侯同至。” “是,陛下。” …… 自从客居李家,苏珏一面养病,一面整理策论。 这些策论是苏珏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探查思虑的,所以他对西楚内政中心的人和事自是了然熟悉。 若李元胜有时间,苏珏会毫不私藏的与其详谈,若不在,他便会将思路整理成文。 短短几日的时间里,这般写成的文书策论已经攒成厚厚的一摞。 李书珩与李元胜每每读来,常觉有知己相逢,茅塞顿开之感。 这份欣赏和惊喜的背后,更多的是不可名状的惊讶。 时间一晃到了端午佳节的前夕。 自贵族至平民百姓,上上下下都忙着过节,李书珩更是要忙于处理一年积攒的种种杂事,每天早出晚归。 倒是李明月上有父兄拂照,忙里偷闲着,常去与长孙姑娘相会。 而陆明自从见到了苏珏,常常拉着他出来看自己与小苏元操练玩耍。 苏珏总是含笑站在场边作陪,当二人的裁判,常常还想出一些新鲜有趣的比赛方式来。 这一日,看着两个少年你追我赶的又一次笑闹着跑远,苏珏只觉得快乐安宁,宛如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 没等苏珏回神,就被远方侍卫的行礼声打断。 来的是数日不曾出现的李书珩。 见礼过后,又寒暄了几句,李书珩状似不经意道,“马上要到端午佳节,父亲的意思是,苏先生不如就在这过节吧。” 苏珏倒显得十分平静,平静得仿若戴了一层厚重的面具,牢牢锁住下面涌动的那份名为紧张的情绪。 未等两人再有所反应,两个跑马的少年已经下马参与到这场对话里。 待李书珩笑盈盈的将安排说了一遍少年陆明已经喜形于色,开心的要蹦起来,雀跃的表示要给苏珏亲手包粽子吃。 所以,这一年的端午,苏珏是在李家度过的。 他和楚越之间的信笺也攒了满满的九张机。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饷,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如此待到山花烂漫时,二人相见。 …… 到了端午这一日,苏珏再次拜见了李元胜和王妃武思言。 驿馆里坐在屋子中一起过节的人并不多,即便加上苏珏和小苏元,也不过十几人罢了。 意料之中,苏珏和王妃武思言也相谈甚欢。 而赫赫威名的李元胜今天只管像个慈和的长辈,趁着酒意和在座的年轻人讲讲自个儿年轻时候经历的趣事儿。 许多故事苏珏是第一遍听,听的兴趣盎然,李书珩与李明月即便大多都知道,也十分愿意听这太久没有见过的父亲再用熟悉的语气讲上一遍。 气氛融洽和美,是难得的好日子。 又因为这一顿是家宴,粽子由深藏不漏的王妃亲手所做,一端上来就鲜香扑鼻。 李元胜连一向威严的眉眼都柔和下来,等着爱妻分粽子。 “苏先生喜欢什么吃口味的?”王妃武思言笑颜对眼前俊俏的后生问道。 苏珏如实回道,“蜜枣红泥的,小苏元也喜欢。” 小苏元穿了一身蓝色劲装,头上是苏珏新给他绑的发带,他扬起明媚的笑容,看得人心情泛滥。 于是乎,武思言特意多分了他几个。 热腾腾的粽子,伴着粽叶的清香,几人分别用手指拉着线,一点点剥开,露出内里软软糯糯的白嫩香滑,当真令人食指大动。 小苏元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满嘴的香甜,一点也不腻人。 苏珏则文雅许多,慢条斯理用玉箸一点一点吃着。 行云流水间仿若手中的不是什么粽子,而是水墨丹青。 李元胜不经意瞧了一眼,苏珏低着头,几个动作之间是那般熟悉。 似乎与记忆里的某位故人那般相像。 是谁呢? 第100章 原是故人 夜, 渐染深沉。 李元胜闭目许久也并无睡意,在一片安静中,他能感觉到, 身边的妻子也并未睡着。 又过了一会儿,李元胜出口问道:“思言,你可有什么心事, 不如说与为夫听听。” 一声轻叹传来, 王妃武思言道:“你也迟迟没有入睡, 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元胜不知想到了什么, 于黑暗中动了动嘴角,这本是个悄无声息的举动,武思言却仿佛看的一清二楚, 她翻了个身, 似有笑意道:“你别自己偷着想,我猜你在琢磨那位苏先生。” “世间俊才,为夫也见过许多。苏珏此人,才华人间少有, 虽然看着有些深不见底,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们, 对这朝局百姓的忧虑之心。如此人才, 着实难得,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世人掩饰己身, 往往掩饰缺点, 耽于名利。这个苏珏, 明明有一颗思国为民的赤子之心, 却蒙着一层让人看不懂的悲凉, 有时看着又不像个活人。” 武思言笑了笑道:“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看这孩子从来都是谦和之人,偶尔还有一丝活泼。许是身世浮沉才会如此。” 李元胜无奈道:“你说的没错,但今日我又多瞧了他几眼,总觉得他像一位故人,想了半天,我也没想起在哪里见过。” “故人?”武思言讶然。 “这位苏先生年纪不大,怎么会是故人?你纵横沙场朝堂时他才能多大?”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解。” 李元胜想到今日苏珏的一举一动,还有他举世无双的模样,一时心中涌出千百种想法,他也就没有注意到武思言后面的话,直到被轻轻推了推才再次回神。 武思言已然轻声问起他西南水患和民间流言如沸的事来。 她虽为女子,却也心胸开阔,一时言语间多了几分担忧。 “当务之急是调配物资安抚流民,这其中的盘根错节也不可忽视,至于那些流言……” 李元胜重重叹了口气,“连源头都查不到,谈何平息,陛下这些年的做派早就惹得百姓怨怼,流言传遍九州是早晚的事。” “这件事会不会到我们头上?”武思言心生担忧。 “陛下已经下旨九侯参宴,不单是我们,所有人都岌岌可危。” “末帝燕文纯真的还活着吗?” 听到武思言如此说,李元胜在黑暗中的眼眸了亮一瞬,心里更是百转千回。 是啊,他旧日的陛下还活着吗? 那场大火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夫也不知……” 李元胜轻轻拥住妻子,他是冀州的主人,也曾是保卫的家国的将军,从始至终一心以保土安民为责任,不能以个人的利弊为权衡。 当今陛下日益阴狠暴季,再加上承文将军的,内忧外患纷至沓来,桩桩件件,都可能引发动荡。 君臣忠义与天下大义,总要有人做出抉择的。 …… 端午一过,苏珏赶紧去赴楚越的约。 不过楚越自有要求,她要做男子,苏珏为女子。 看完信笺,苏珏不禁苦笑莞尔。 不过几日未见,分明是在报复他! 但苏珏乐意宠她,在房里妆饰了半天,出去时正好撞见廊下对弈的李家兄弟。 二人面露惊诧,倒是苏珏表现如常,他伸手扶了扶头上的珠钗,笑容满面:“怎么,世子殿下与二公子不认得苏某了吗?” “不是不认得,只是没认出来。”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苏先生竟还有这癖好? “苏某有事出去一趟,若晚了时辰,便不用预备晚饭了。” 说罢,苏珏提了裙子朝外走去,刚出驿馆几步,恰好看见一身水蓝色长衫的楚越朝这边走来。 楚越远远地就看见一身绿色纱裙的苏珏,她不由得眼前一亮。 苏珏打扮的标致又婀娜,柔顺长发在脑后盘了一个当下时兴的发髻,插着别致的珠钗,眼窝处明暗相宜,本就灵动的眼眸更显几分深邃,红润的口脂轻点在嘴唇上,让人禁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她情不自禁地又往前走了几步。 “古语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知这位姑娘可愿与楚某同游啊?” “这位公子一表人才,翩翩少年,苏某岂有不应之理?” 二人做足了戏,这才一起把臂同游。 难得的清闲,羡煞旁人。 …… 五月十六,朝堂之上。 太子楚天佑于漠北奏请调整西楚六处边关的布防,李元胜带头响应,言辞有据,条理分明,群臣明辨之下也都一一随奏楚云轩。 楚云轩的脸隐在珠帘之间,眸色深深的盯着李元胜看了许久,然后给予准奏,并令择日穆羽楚越等六位将军去往。 退朝后,楚越看到楚云轩骤然阴沉的脸和阴翳的目光。 她隐隐觉得事有蹊跷。 春闱辩论在即,天灾人祸不断,此时将几位将军派谴至边关,怕是不妥。 但楚云轩还是这么做了,他到底意欲何为? 风过回廊,十二楼里,苏珏难得有些无奈和狼狈,楚越上上下下盯着苏珏百般叮嘱。 “我不在时,你一定要遵循季大夫的嘱托,不要过度思虑,按时吃药。我已分别拜托季大夫和许大夫好生监督你。若晚间入睡时难受,你可以将软枕垫在身后,还有……” 絮絮叨叨长长的一段各种各样地注意讲完,尽管苏珏一再应承,楚越还是对这有前科的病人不太放心,总觉得还需要再叮嘱些什么。 “阿越……”苏珏无奈地打断道,“我并非孩童,在哪里都不乏人照料。反倒是阿越随军而行,多有辛苦,刀剑无眼……” 楚越嘴角难得抽了抽,这回轮到苏珏侃侃而谈啰啰嗦嗦起来,她对上苏珏含笑的眼睛,总觉得这人是故意的。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楚越假装长叹一声,苏珏也不戳穿,直接一把将其搂在怀中,语气轻快宠溺 “我是吕洞宾,那阿越呢?岂不是何仙姑?” “正好擒你……” 楚越话未说完,便被苏珏一吻封缄。 …… 这一年,也是许多事情的转折。 比如,春闱辩论的前一天晚上,苏珏在李元胜的书房里看到了那份关于草拟官员选拔改革的方案。 此时,李书珩也在书房中。 “这份奏折是我想了许久,打算在春围后找机会呈给陛下,但如今,只好搁置了……” 李书珩清润的声音里透出一丝遗憾和怅然,“其实它根本不能有呈上去的一天。” 轻轻叹息一声,苏珏当着屋里李家父子的面,不做迟疑地将这薄薄一张纸置在烛火上,看着它顷刻间被火苗吞噬,也吞噬掉一些别的东西。 李元胜站在一边,脸色沉硬如铁,而苏珏淡淡的看着,眼底映入的火光一点点沉郁成幽然的深渊。 如今朝中最大之事便是西南诸地连绵的水灾。 赈灾之事交由丞相杨兰芝主理。 不曾想奔赴一场,丞相杨兰芝竟查出水灾大祸为人为所致,拦水堤坝本身质量低劣,以至竟轻易为连夜大雨倾覆。 等到连抓当地参与修持的数位官员,顺藤摸瓜,竟牵扯到朝中大员不止一位,其中最为位高权重的一位,竟然是当朝最得宠的承文将军。 可叹西南之地被大水泡成一片狼藉,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不知几何。 丞相杨兰芝一面连连调配物资安抚流民,一面将所见所识据实上报,呈请楚云轩明察秋毫,严肃处置。 不曾想,这些奏折竟接连被留置,楚云轩并未在朝中彻查,而是一直拖到丞相杨兰芝亲自押送当地涉案者来到雍州受审。 等最后的一点余烬落下,苏珏已经收敛了情绪,转头道:“陛下的意思,并不想大张旗鼓地查清这件事,甚至不想处置承文将军。” 李书珩觉得怒火中烧,声音像是咬牙挤出来的,“为君者面对西南之地枉死的百姓,竟然可以如此无动于衷吗?” “彻查水利贪腐之事相当于在天下人面前揭露陛下治国有失,而陛下并不是一个愿意认错的人,世子殿下细想那年之事便知,他怎么可能轻易认错。” 苏珏娓娓而来的声音很稳,在盛夏也透着丝沁人的凉意,“他最擅长的不就是制衡之术吗,太子如此,承文将军,三公九卿,九州诸侯更是如此。” “所以,王爷与世子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苏珏双眼平视前方,淡淡的陈述语气却似有雷霆万丈却隐而不爆发开来的沉重,与他并肩而立的李书珩亦是满面肃然。 李书珩一字一句道:“一人之身再重,无重于天下百姓,无重于四海安宁。” 这一刻,李书珩本就挺拔的身姿更胜于泰山般稳韧高华。 “愿助王爷与世子海晏河清。” 苏珏说完双手相平,郑重下拜行礼,李书珩毫无犹豫也一同下拜。 彼时窗外夜深人静,这间小小的书房里却有星火初燃,以备燎原之势。 李元胜却没有回头,待二人起身,他才缓缓开口,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苏先生可是故人归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0-110 第101章 春闱辩论(一) “王爷既然已经知晓, 苏某又何必再说。” 事已至此,苏珏反倒变得坦然。 他的身份早晚都会被李家知晓,这是必然。 他从没惧怕过, 但他还是不确定。 是以,苏珏的脸色苍白如雪,无力的闭上眼睛, 默默感受着不远处李书珩不解震惊的目光死死落在自己身上。 半晌, 他才听到一个努力克制着情绪的声音响起, 带着无法掩饰的颤音:“所以, 苏先生……” 李元胜猛地朝苏珏走来,手边的茶杯被他碰落,哐当一声, 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却一点也没有反应,只是踉跄的往前迈出了一步。 李书珩不由得一惊,他何时见过父亲如此失态的模样,赶紧开口问道:“父亲, 怎么了?” 李元胜只觉得耳边一片茫然,什么都听不见, 曾经的多少过往在几个瞬间里无比清晰的闪现在脑海里。 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北燕最后的君主并未死去, 他正活生生的站在他们面前。 只是斗转星移, 物是人非。 就连昔日的模样也发生了变化。 命运颠簸叵测, 他们的身份竟是乾坤倒转。 昔日的君臣变成了今日的君臣。 是也, 非也, 真真假假, 早就分不清, 辨不出。 从前王座上的稚嫩少年此刻却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他熟悉的样子。 李元胜脑中一片空白, 他只是用力推开了李书珩的搀扶,一步一步走到苏珏身边去。 没等他走近,苏珏也有了动作,李元胜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却在下一刻对上了一双平静漠然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就此停下。 书房中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中,苏珏与李元胜两个人之间莫名的有种压抑悲伤沉重到极致的情感在整个书房中晕开。 打破这份沉默的是苏珏自己,他启唇,声音平和淡然,“王爷,我即是苏珏,不是旁人,至于过去的事,王爷,心照不宣。” “心照不宣……”李元胜反复琢磨苏珏的这句“心照不宣”。 是了,是该心照不宣。 “父亲?”李书珩仍是不解,苏先生到底是何人? “苏先生,从前对你不起,但有些事,自不必多说……” 二人继续打着哑迷,李书珩却渐渐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一些关键的信息。 父亲对不起的故人? 莫不是? 没等他再次出口询问,苏珏又一次泠然开口,“王爷,我是从过去活过来的人,披着人的躯壳,内里还是一样的,所以苏珏即是苏珏,与旁人都不相干,方才所承诺之事,苏某永志不忘。” 苏珏自己清楚,他从地狱归来,满身污泥。 纵使前路坎坷,史书上李家父子的结局已经注定,他也要试上一试,去改了这循规蹈矩的历史。 他要亲手将李家推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他不曾迟疑,亦不曾后悔, 可午夜梦回之时,身后总伴着新元纪的自己带着冰冷厌弃的目光。 他到底活成了从前自己讨厌的模样,心思诡谲叵测,再也不是那个自由开朗的新元纪人类。 “苏先生高义,本王自是明白。” “王爷与世子的才智远胜于我,苏某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苏珏声音低缓而坦诚,“陛下眼中王权至上,王爷与世子一心只愿江山繁华,百姓安康。 这两者若有冲突,大是大非下,王爷与世子必定有所坚持,陛下的忌惮猜疑会越来越多,总那不可收拾的一天……” “所以,苏某愿助王爷与世子海晏河清!” 此话说完,苏珏推开门朝着浓重的夜色里走去。 衣袍翻飞,清冷决绝。 看着苏珏离去的背影,戎马半生的李元胜终是红了眼眶,郑重行礼道,“苏先生,请受李家一拜!” 这一刻,李书珩也终于明白父亲口中所说的故人是谁。 他没有言语,同父亲一样,对着苏珏的背影郑重一拜。 苏珏没有转身,他只是点点头,释怀而去。 旧年的恩怨,终是一笔勾销。 …… 大军出发整顿边防的日子就在隔日。 天气温暖,送别的风声吹得铁马军甲凛凛作响。 十二楼的府墙之中,青莲先生坐在庭院里,修长的手指执起一枚黑子静静落下,思绪却早已飞离了棋盘。 而苏珏站在墙头,衣袍随风呼呼翻滚,人却凌然不动,远远目送楚越为了家国安宁再次离别。 民间流言,怕是会再起暴乱,楚云轩却在此时调走兵将,不知意欲何为。 太子不在朝中,官员相互制衡倾轧。 而这背后,不知是否有一双多疑和冷酷的注视,来自那高高在上的王座。 策马疾行中,楚越的双眉蹙得很紧,在心中反复思量着苏珏的叮咛嘱托。 保疆土,保自身,观细微,察六路。 大军扬鞭策马,很快就只剩一片烟尘。 但苏珏没有立即离开,他在城墙上站了许久,久到夕阳落下。 “玉华,你真的在这。” 夕阳余晖下,韩闻瑾逆光而来,腰间还挂着酒壶。 苏珏闻声侧身,差不多小半年未见,他还是那般的风流才子,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淡淡的哀愁和阴冷。 “韩大人,今日怎么有时间出来与故人相见呢。” “事情太多,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韩大人一向潇洒恣意,怎么今天如此反常?” 察觉到韩闻瑾与往日的不同,苏珏难免心生担忧,他下意识的询问,可韩闻瑾却摇了摇头,只说公务繁忙,心生感慨罢了。 “玉华,活了小半辈子,我觉得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个……” 面对苏珏,韩闻瑾向来直率,他心里装着的滔天大事,虽不能与他明说,却也能倾诉一二。 “韩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苏珏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安,直觉告诉他,韩闻瑾身上发生了大事。 “没什么,世事多变,有些事,做了不是,不做也不是,总有进退两难的境地。” “随心就好。” “嗯,随心就好。” 韩闻瑾点了点头,眼前夕阳将落,余晖未晚。 便是什么,都来得及的。 “我从前想过,若以后不做这史官,便找一个依山傍海,风景奇绝的好地方隐居,也不知这个心愿能不能达成。 苏珏笑着祝他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定能如愿。 韩闻瑾饮尽壶中酒,将酒壶随手扔在地上。 远处的寺庙钟鸣声响起,惊起飞鸟阵阵。 韩闻瑾最后看了一眼远处,再无留恋的打马回了韩府。 也好,他心里有了决断,那便祝他的这位知己从此山高海阔。 他渡他的江海余生,过一个千峰绝顶。 而他自己,随波逐流,赌一个问心无愧。 你我之间,各得所愿。 只希望成王败寇之时,能有人带他回家。 …… 翌日,朝堂之上。 丞相杨兰芝率众而出,当庭细数以承文将军为首的数位官员中饱私囊,以至西南之地水利质量低下,严重水灾蔓延的罪状,条理清晰,证据罗列分明。 一时间,群臣沸腾,在楚云轩隐而难看的脸色下,朝中中正之士纷纷出列直言响应。 楚云轩下旨由杨兰芝主理,楚宗正与其彻查会审而告终。 但牵连此案的承文将军楚云轩还只是下旨罚俸禁足,分明是不痛不痒的惩罚,聊胜于无。 九五尊位的龙椅上,楚云轩眯眼打量着他站在重臣首位风姿硕然的丞相杨兰芝陈述水灾后续安置流民的详策,再看向低头不语的承文将军,他心头已是阴影浮沉。 他绝不允许有人动摇他的权力,有些人,有些事,他还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呢。 …… 转眼便到了春闱辩论之日。 春闱辩论,,三年一度,乃是文坛之盛事。 这是寒门学子唯一能脱颖而出,一展平生抱负的机会,同时也是滋生贪腐,官宦朝臣拉帮结党的温床。 同时为了感谢上苍恩泽万民,平息流言,楚云轩决定举行春祭。 这次的春祭以猎祭为主,地点则选在距行宫不远的五津山。 既是为万民祈福,又是春闱辩论。 五津山从北燕起便是历代帝王祭天拜寿之所。 只是五津山远距京行宫一千百余里,往返仅路程便需近一月,所以并非王室的常规之选。 但楚云轩执意如此,谁也不敢违逆。 六月十四日晨,天清气朗,霞光万丈。 行宫北门,在张皇后和留守百官的恭送下,西楚天子銮驾浩浩汤汤,迤逦北去。 此行路途遥远,为保证行军速度一切仪仗从简,孙廷尉精选了最精锐的五千兵将,将天子车驾团团围于正中。 除了五千禁军亲卫,王公贵族各部重臣及其扈从亦有三千余人,紧随在王驾之后。 而作为此次春闱辩论的中正,苏珏的一言一行颇受瞩目。 所有人都在盯着这位青楼公子,到底是一鸣惊人,还是贻笑大方。 但苏珏浑不在意,仍旧自在。 他出门向来轻车简从,这次却一反常态,季大夫,小苏元,福婶,林宸,加上暗中随行的护卫足有一百余人。 不过这还是苏珏抗议后的结果,按青莲先生与季大夫的想法,便是五百人都不够。 苏珏:够了,真的够了…… 临行前,苏珏开口向林宸问询,“林公子,你怕不怕?” 彼时林宸正整理着书册,声音平缓而坚定,“公子,林某不怕。” 是啊,不过春闱辩论罢了,有何惧怕? 第102章 春闱辩论(二) 近一万多的人马晓行夜宿, 终于在这日午后赶到了五津山脚下。 五津山,山清水秀,清涧流水, 山花烂漫,是和雍州的金雕玉砌完全不同的景致。 楚云轩一是累了,二是此处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反正承文将军卜出的吉时尚早, 楚云轩便下令就地歇息半个时辰, 然后后再行入住半山的行宫。 一时军士随从们安营扎寨, 王公贵族们赏花玩水,山脚一片热闹非凡。 苏珏下了马车, 再往前走便是中军大帐, 描龙画凤金碧辉煌, 正是楚云轩所居的王帐。 哪怕轻车简从远出长安千余里,西楚天子的气派也不能丢。 苏珏站在草场上,风吹猎猎。 他朝着中军帐看了许久,一直无言。 对于无名村里的那个苏十三来说, 火烧王城是一个无法改变的梦魇,那场王朝的更迭与落幕, 他只在史书里窥见一二。 作为穿越者, 他占了燕文纯的身份。 那时的他真的不知那燕文纯亲手将江山拱手相让的个中滋味。 亦不知那燕文纯坦然赴死时是何种心情。 却为他丢下了一个无法收拾的残局。 但可以肯定的是, 燕文纯输了他的天下, 却让黎民百姓免于战火…… 用退位换来的海晏河清也算一桩功业吧。 是了, 当年从镐京王城逃至无名村, 他以为楚云轩这个君王做的不错。 但现在, 苏珏摇了摇头, 楚云轩渐失民心, 猜忌和杀孽太重,内忧外患不断。 西楚还能支持多久,他心里早就有了掂量。 若不是如此,他又怎敢赌那前路坦荡,帝师加身,荣耀万世呢。 燕鸣声声,苏珏收敛好一切情绪,正好吉时已近,楚云轩便下令拔营,入住半山行宫。 五津山并不高,可山路狭窄车马难行,数千人马和辎重挤挤挨挨,又是整整两个时辰才彻底安顿下来。 五津山自北燕起便是帝王祭天之所,所以山上一直都有座宫殿,最早为何人所建已不可考,但历代多有修葺加固。 西楚也不例外,虽说行宫平日虽无人居住,但有专人看顾洒扫,楚云轩又提前派了人来装点,住起来还算舒适。 陛下换了居所,众人又是一番忙碌。 深夜降临,白日里的暑气逐渐平息。 连续赶了几日的路,哪怕只是坐车骑马,四体不勤的王公大臣和贵族们也应付不来,况且还要参加宴会。 夜宴之上,诸臣皆在,唯有雍州王偶感风寒未能出席,众人已见怪不怪。 倒是王座上的楚云轩微不可察的冷笑一声。 什么偶感风寒,都是借口。 而待宴会结束,王公贵族们一个个都早早地睡下。 偌大的行宫营内只有巡夜的军士安静地穿梭,留下沙沙的衣甲摩擦声。 待李书珩踏着月光来到苏珏居住的院子时,苏珏刚要睡下。 他本意是想与苏珏谈一谈春闱之事。 自那日从王府离开已有十数日,他二人连碰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他有许多话想同苏珏去说,他抬头看了看月色如许,觉得深夜叨扰实属不妥。 他转身刚要离开,没曾想,苏珏正好推门而出。 “世子殿下,苏某未寝,正好今夜星月灿烂,不知世子殿下可否赏脸同游?” 夜色苍茫,风声疏狂,二人并肩而而行,自在的说了许多,从古历今到经纬纵横。 伴着风月无边,畅谈竟是一整夜。 …… 另一边,宗政初策居住的燕华阁中音色缭绕。 旁边的佳人素手纤纤,拨弄着曲调,烛影摇曳更添佳人颜色,而那得了风寒之人却不见病色。 曲调婉转,宗政初策始终兴致缺缺。 “王爷今日缘何心事重重?”侍奉的女娘看出了宗政初策的心不在焉,便止了琴声,又起身上前续添了酒。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更心不在焉。” 宗政初策把玩着酒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女娘稍显愕然,片刻后莞尔道:“奴婢一心皆在王爷身上。” “是吗?” 宗政初策听了这话眉眼间的笑意落了实,他勾起女娘的一缕长发把玩,继续说道,“可本王怎么觉得你吃里扒外,一点也不忠心呢?” 那女娘闻言脸色微变,倒酒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 “王爷,奴婢怎会不忠!” “既然忠心,为何还要向陛下透露本王的一举一动?” 宗政初策摔了酒杯,美酒玉盏洒落了一地。 不过一个谜语而已,谜题揭开时或许就不再重要。 “王爷,奴婢也是没办法,若是不从,陛下会杀了奴婢的!” 女娘吓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连连告罪求饶,宗政初策并不多看她一眼,只是淡淡道,“你背叛本王,就不怕本王杀了你吗?” 话音刚落,自有宗政无筹带人拉走了那女娘,那女娘很快就没了生息。 宗政初策命人重新洗了地,又焚了香,这才继续饮酒。 夜深人静,凉月高悬,燕华阁里迎来一位神秘的客人。 宗政初策已等候他多时。 …… 前两日,楚云轩并无任何安排,众人便只是串亲访友,结伴游山玩水。 韩闻瑾收拾得光鲜亮丽,一大早便跑来找苏珏聊天,可刚推开屋门便诧异万分,“杨丞相?您怎么在这?” “韩大人。” 杨兰芝十分端庄的行了个礼,“杨某昨夜突生一问,寝不能寐,故而一早便来请苏先生解惑。” 其实前段日子朝中百官多有上门拜访苏珏者,但丞相杨兰芝并不在此列,再加上主持春闱辩论的并不是丞相杨兰芝,是以韩闻瑾觉得稀奇。 杨兰芝当然明了他的心思,便开口解释道:“苏珏公子久负才名,杨某一直不得机会拜访,昨夜拜读了苏珏公子的诗作,实在心生欢喜,故而上门讨教。” 此话一出,韩闻瑾心生了然。 杨兰芝家世显赫,二十不到便入仕途,三十出头便成了百官之首,凭的完全是真才实学,也实在有些傲气的资本。 因而最初他对苏珏这个青楼公子并不怎么以为然,但他仍旧找了苏珏所作的诗篇来看。 这一看,便让他看出苏珏文采斐然,思路清晰,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所以今日一大早他便登门拜访。 “杨丞相好眼光,和那些俗人果然不同,世人皆以出身论高低,荒谬,实在荒谬。” 韩闻瑾轻车熟路地走到苏珏跟前坐下,并讨了一杯茶,苏珏笑着替他倒了茶,十分从容自然。 二人的一举一动杨兰芝皆看在眼里,心想传言果真不虚。 但他向来不置喙他人,人都有各自的活法,无端纠结有什么意思。 说话间,三人各自落座,茶香氤氲,相谈甚欢。 不多时,院门外一阵熙攘,苏珏推开窗门往外一瞧,原是楚云轩的御驾从这里经过。 “昨夜设宴,雍州王抱病没有出席,陛下这是亲自去探望。” 杨兰芝饮下一口热茶,并无多少惊讶。 苏韩二人倒没有开口,韩闻瑾眸色晦暗不明,苏珏侧头看了看他,那抹异样很快被他掩饰过去。 屋内一阵静默。 待御驾走远,三人这才启唇相谈,直至月上中天,。 …… 六月二十八,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春闱辩论在五津山举行,这其实对比之前已是推迟了月余。 更别说辩论之前还要进行春祭。 可即便如此,各地寒门学子仍旧,皆汇聚于五津山。 这是文坛的盛事,也是寒门学子鲤鱼跃龙门的最快途径。 恰如今年身为主持的王大人,他便是出身寒门,如今却跻身九卿,不可不谓之曰一步登天。 寒门学子多有心怀效仿者。 是以这次的春闱辩论格外盛大,再加上楚云轩的亲自坐镇,和青楼公子的参与,让这场盛会更加先声夺人,。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 一大早,苏珏梳洗完毕,乌发一丝不苟地收在玉冠里,月白外衫的衣摆处缀了几朵秋日海棠。 端的是公子举世无双。 今日他是春闱辩论的中正,任何细节都马虎不得。 收拾妥当之后,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沉重的朱门在身后阖上,蝉鸣声骤然放大,初夏里沉重的阳光扑面而来,晒的人皮肤发烫。 苏珏却只觉得浑身惬意,血液在烈阳下缓缓解冻,他几乎觉得脑中听到了破冰融化的声响。 “公子!” 苏珏循着声音眯眼看去,见到一抹山青现于眼前,由远及近,慢慢放大。 “公子。” 林宸自苏珏面前站定,微微气喘,在他的身后,是学堂里女学生们。 “走吧。” 苏珏看了一眼他们,声音平静,一行人浩荡离开。 待苏珏来到春闱辩论的集英殿时,众学子已分别坐定,而楚云轩还在祈神。 集英殿,三面环山,临山抱水,清隽风雅。 王大人身着绛衣,于山水宫殿间文采风流。 “苏珏公子,请。” 见苏珏从殿外缓步而来,王大人脸上挂着疏离得体的笑容前去迎接。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苏珏身侧的林宸,他心里是鄙夷与嫌恶,但面上不显,却没分给林宸一个眼神。 林宸也没将这些放在心上,只是低着头跟在苏珏身后。 苏珏与王大人点头致礼,二人客气的寒暄一番后又分别落座于丞相杨兰芝的下首。 他扫过殿下坐着的各位学子,他们的目光一直盯在他与王大人身上。 有艳羡,有憧憬,有鄙夷,更有淡然。 苏珏将其尽收眼底。 “陛下驾到!” 伴随着中贵人灵均的高声通报,一抹厚重繁琐的黑色帝王冕服映入眼帘。 众人齐齐跪地,山呼万岁。 “都起来吧,今日辩论,寡人只是来听个热闹,王爱卿,今日辩论的题目是什么啊?” 楚云轩拂袖落座,尽是天家威严。 “回陛下,今日……” 没等王大人将话说完,苏珏突然出列,“陛下,今日辩论,微臣另有想法。” “苏卿,你有何想法?说来听听。” 楚云轩貌似很感兴趣,他示意苏珏继续说下去。 “启禀陛下,微臣认为,阴阳调和乃是天意,今日学子虽多,却无一女子,实乃阴阳失衡,微臣斗胆,想请陛下应允,让微臣所在学堂的女学生们也能进这集英殿与诸位学子辩上一辩!”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无声。 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第103章 春闱辩论(三) 好风如水, 水穿回廊。 因着苏珏的惊世一言,底下的百官与学子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他是疯了吗?” “身为中正怎能说出如此颠倒伦常之语, 实在荒谬!” “到底是出身低贱,上不得台面。” “今日之辩论,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一片鄙夷指责声中, 苏珏面不改色, 林宸也抿着唇, 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与百官同列的韩闻瑾心上骤然缩紧, 手心竟不自觉的覆了一层薄汗。 李元胜父子三人则是正襟危坐,心里也暗暗期待着苏珏的表现。 “苏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 半晌, 打破这份沉默与低语的是高高在上的楚云轩, 他随意向下打量了微微俯身行礼的苏珏。 多年前,他也是这样于镐京王城中俯首称臣。 他仰视着高高在上的燕家父子,是那般渺小卑微。 那时的他还是父母安康,不知世间百味疾苦的青州王世子。 如今, 风水轮流转,君临天下的人是他楚云轩。 而燕文纯则成了朝不保夕的青楼公子, 生死皆在他手。 痛快, 实在是痛快! “陛下, 微臣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思绪回笼, 楚云轩坐在王座上, 微微低头时, 恰好看到了苏珏平静的目光。 杨兰芝端坐在楚云轩的下首左位处, 此刻亦眼含震惊地看向了御阶下面容似雪的苏珏。 女子与男子同列相谈, 他虽不排斥, 但此事太过惊世骇俗,没有人会同意,更何况是垂首九州的陛下。 苏珏依旧是那副样子,形体单薄,周遭却是不容忽略的强大气场。 此时他一改往日低眸浅笑的样子微微抬起头,眸中好像含了个涅槃新生的凤凰一般,竟似是要喷涌出熊熊的烈火。 “陛下。” 他保持着平和安稳的笑意,语气淡淡,却不退步,“微臣斗胆,敢问您可同意?” 楚云轩慢慢收回自己的目光,眸色幽幽,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苏卿想是忘了……春闱辩论,辩的是世间男子的经韬纬略,与女子并无任何关系。” “陛下,敢问这朝堂上的男子哪一位不是女子所出,若论经韬纬略,穆羽将军与嘉成郡主并不比诸位大人差上分毫,怎就不能同列相辩?” 苏珏的声音在集英殿中显得格外荒凉空旷,恰如烟海孤舟,独立无援。 楚云轩倚在王座上一声轻笑,似在笑苏珏的自不量力。 “苏卿,穆羽将军与嘉成郡主是世间少有的女子,但世间女子大多并不与二人相同,她们生于后院,长于后院,学的是相夫教子,男尊女卑。” “那是因为她们没有见识过山高海阔,若她们能走出闺房,饱览诗书,踏遍名山大川,又怎会甘心困居于一方宅院!” “苏珏公子,你也说是倘若了,世上哪有倘若一说。” 作为主持的王大人开口与之辩驳,今日春闱,万不可出了差错。 毕竟从陛下的言辞中他听不出应允之意。 “对,没错,世上没有倘若,那是因为这规矩就是错的!” 苏珏对着王大人躬身回礼,说的话却是反驳之词,没等王大人再次开口,苏珏转身对着百官继续道,“苏某记得,但凡是簪缨世族,族中都设有族学,诸位大人族中的女子也都在族学中学习,敢问诸位大人,这是为何呢?” “女子无才便是德,认得几个字便是好的,再加上些琴棋书画,将来许了人家能得夫家欢心,也能更好的相夫教子。” 得了这样的回答,苏珏是意料之中,他摇头苦笑一声,“原来是这样,在你们眼中,女子有了学识便是一个好看的花瓶或物件,而所谓的才学只是她们明码标价锦上添花的筹码,然后在货架上任人挑选,将来能卖个好价钱,是这样吗?” “苏珏公子,你这话好生没道理,什么花瓶物件,怎么就任人挑选了?” “是啊,难不成我们是靠她们这些女子才得了好前程的吗?” “三媒六聘都有,哪里说的上是卖?” 许是苏珏说的太过直白,在场的大多数男子都心虚的很,但他们嘴上不会承认,只是一味的遮掩解释。 越是如此,越显得他们的可笑和苍白。 满堂讥笑中,苏珏冷眼扫过他们,不过是自以为是的井底之蛙罢了。 “难道不是吗?嫁女通婚,互相拉拢,什么都讲究门当户对,就像今日场下的各位学子,他们皆出身寒门,诸位大人且往下看上一看,有多少须发皆白者,努力了大半辈子,连个秀才都捞不到,他们是才学不够吗?不,不是,是家世不够,银钱不够!” 苏珏的声音越发高昂,每一句都是雷霆万钧,掷地有声。 他虽立身一人,却好似千军万马,不落下风。 百官一时无法反驳,门当户对的官位交替他们享受了好几代,而那些寒门,终其一生都无法到达他们的位置。 这是事实,谁也辩驳不出一句,就连以才学著称的杨兰芝与韩闻瑾都无法反驳。 正是因为他们的出身,他们才有了一步登天的机会。 十年寒窗,终究比不上他们的锦绣门庭。 场下的学子更是一片静默。 只因苏珏说的半点不错。 …… 西楚行军,已有半月。 穆羽和楚越等六位将军分别前往西楚的六处边关进行布防,楚越去的是南境。 未曾想,楚越刚至南境,便有胡人的流兵侵扰。 不过三日的时间,胡人的兵力竟多了两倍不止。 领兵的将军名唤金元鼎,骁勇善战,实力不俗。 于是此刻,主帐内,地图前。 “若规模相当,论战力,我军自不会在胡人之下。” 楚越侧对着各位将军,仔细分析着战局,“只是不知他们会安排多少兵力。总之一定不会少。如果刻意拖延时间,只怕……军心难定。” 一统领将目光投过去:“有郡主在,还怕军心难定吗?” 楚越眨了眨眼,往那人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人却没敢与楚越对视。 楚越收回视线,重新放在挂着的地图上。 “若要大军出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就是经卌岭这条,山路虽曲折,不过起伏不大。” 有人发问,“那另一条…… “南境鲜有高地,大都集中在了这条路上。” 楚越的神色未曾放松,“走这条路,不是上策。” “诸位,可知道该怎么做了?” 众人自是明白,南境兵力有限,自然不可能在两条路上都慎重布防,只需将重点放在卌岭一带即可。 金元鼎不是傻子,即使兵力再多再强,也不至于自负到连探路都忘了。 那么,到时候他探出的结果就将是: 一条路好走,但西楚镇守极严;另一条路布防松懈,但一路都是丘陵高地。也不安全。 光是做这个选择,就足够那金我元鼎劳神费力一阵子。 而这些时间,正好够西楚好好布防。 …… 集英殿,鸦雀无声了大半晌,就连斜倚在王座上漫不经心的楚云轩都直起了身子,他倒要看看这个燕文纯还有何把戏和能耐。 “苏卿,辩论即是辩论,怎么又拿家世说事了呢?寡人觉得,不妥。” 随着楚云轩的开口,百官便有人陆续出声,说的尽是些讥讽之言。 “苏珏公子,说了这么半天,你无非就是觉得出身不公罢了,休拿女子和寒门说事。” “是啊,那老天造人就是三六九等,自然也就分了高低贵贱,你如此激愤,无非是自己出身青楼,觉得位卑难堪罢了。” “什么女子,寒门,他们天生如此,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女子能成什么事业,她们之所以能在后宅锦衣玉食,那都是我们在前朝费心经营的结果,若让她们出了闺阁,怕是早就饿死街头,让人贻笑大方了!” 此话一出,竟是哄堂大笑,在世人眼中,女人从来都是攀附于男子的菟丝花。 没有人格,没有自由,更没有灵魂,只是男子相互攀比间的一点谈资。 “哈哈,荒谬,这才是荒谬!” 没等苏珏出声,林宸竟抢先一步开口,引得众人侧目。 苏珏鸦羽微动,随后不动声色稍稍退后一步,将接下来的辩论交给林宸。 “你不过苏珏身边的一个小角色,怎么敢在这种场合开口?” 有心人上下打量着不怎么起眼的林宸,衣着普通,一看便是家世寒微之辈,心里大多看不起他。 “小角色又如何,大角色又如何,难道陛下竟与我们长得不同?” 这样的轻视和打量林宸早已习惯,他不卑不亢地站在苏珏身后,气质出众,仍旧让人不可忽视。 “陛下九州至尊,天生俊秀,自然与常人不同!” 林宸双手交叠在腹胸前,勾唇反问,“那就请这位大人仔细说上一说,陛下究竟哪里与我们不同,是三头六臂,还是体有异常?” “陛下,陛下……” 那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眼神不自觉的仰视着御座上冷眼旁观的楚云轩。 似乎如今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对君威的冒犯,弄不好便是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那人“扑通”一跪,哆哆嗦嗦,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此,苏珏冷笑一声,并向楚云轩发问,“陛下明鉴,这便是男子的雄韬伟略吗?”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人是怎么敢啊! 第104章 春闱辩论(四) “苏卿, 那依你所见,寡人是何模样呢?” 楚云轩并未直接回答苏珏的问题,而是笑吟吟地反问苏珏他模样几何。 “陛下自然是人中龙凤, 但模样并无任何异常,没多长一只手,也没多一只眼睛。” 苏珏回的既不谄媚, 也不夸张, 就是淡淡地陈述着事实。 底下的学子想笑却又不敢出声, 只能尽力压着嘴角。 就连李书珩都替他捏了把汗, 若一时不慎,那便是性命不保。 他微微侧目往高座看去,只见楚云轩不置可否, 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凝视着御阶下的苏珏。 “苏卿说的没错, 寡人没多只手,也没多只眼睛,若真是如此,岂不是成了怪物了。” 说完, 楚云轩一拂衣袖,装模作样的笑了几声, 这下底下的百官学子才敢陆陆续续地开口嬉笑。 先前不过是只有几人, 渐渐连成一片。 抱山环水的集英殿一时间笑声熙攘。 如此万万人熙攘中, 楚云轩就在王座上冷眼旁观。 仿佛方才开怀大笑之人并不是他自己。 笑得够了, 众人才收敛了一时的放肆。 至始至终, 苏珏与林宸都没有丝毫的笑颜。 他们, 笑不出来。 “所以, 诸位大人, 无论地位如何, 不都是人吗,怎就分了高低贵贱?” 收拾好情绪,林宸对着百官施了礼,继续之前的话题。 “还有,女子怎么就非要无能懦弱呢?” “公子说的没错,她们与诸位学子一样,只是缺少一个公平的机会。” 这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端的是,游刃有余。 李书珩不由得对其侧目,这人即使站在苏珏的身后,也仍然出挑。 好一个不卑不亢的书生。 “强词夺理,一派胡言。” 先前就看不上林宸的王大人此刻毫不掩饰对他的鄙薄与不屑,“王某记得林公子您的母亲是个红倌人,如此说来,林公子连寒门都算不上,这讨的是哪门子的公道?” 此话一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一个妓女所生的下贱胚子,也配和他们谈论什么经济仕途,他也配吗? 听到王大人公然提起自己母亲的出身,林宸仍旧面不改色,丝毫不见自卑之相。 “没错,我的母亲是出身烟花风流之地,可她在那般恶劣的环境中亦能将我护的周全,还教我读书习字,这难道不是坚韧吗?” 直接将自己的身世过往剖析在人前,林宸也不露怯。 他从不回避自己的身世。 在他心里,他的母亲胜过许多世间男儿。 这更让李书珩刮目相看,苏珏也在心里暗暗赞赏。 于是他决定推波助澜一番。 只见苏珏冲着楚云轩深施一礼,神情严肃,“陛下,微臣想与您打个赌,若是微臣赌赢了,还请陛下应允让那些女学生进这集英殿,不知陛下可否愿意。” “放肆!” 中贵人灵均对着苏珏大声呵斥,这人还有没有尊卑! 怎么敢与陛下做赌? “灵均,休要如此疾言厉色,且听听苏卿怎么说。” 本来想作壁上观的楚云轩突然有了新的兴致,陪这位末帝玩一玩又如何。 想来也是有趣的紧。 于是在众人不解震惊的目光中,楚云轩抬手制止了中贵人灵均的下一步动作,然后饶有兴味的看着苏珏会说些什么。 苏珏勾唇一笑,“启禀陛下,倒也简单,就让林公子与王大人各写一篇策论,然后分个高低,若是林公子做的好,那便是微臣赢了。” “陛下,和这样的人相比,微臣还有何颜面!” 话音刚落,王大人就出列拒绝,看向苏珏的眼神满是怒火,这人是存心让他难堪! “王爱卿,且比上一比又如何?寡人可记得你当年文坛辩论时舌战群臣的风姿,今日就露上一手,寡人也很是期待呢。” 对于王大人的连番拒绝,楚云轩并不理睬,他大手一挥,便有宫人抬了书桌,准备了笔墨。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林宸与王大人身上,个个翘首以盼,想看最后的结果如何。 王大人抬头望了一眼楚云轩,又看了看并立的苏珏与林宸,顿觉如芒在背。 今日之耻,他记下了! 总有一日他会一一讨要回来! “王大人,请!” 林宸端着礼,不见一点错处,而王大人却并不接他的礼,直接冷哼一声,径自走向书桌。 见此,林宸也不生气,心情大好的站到书桌前。 待一切准备就绪,林宸不由自主的朝苏珏望了一眼,苏珏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并向他投来肯定的目光。 “为了公平起见,半个时辰定胜负。” “是,陛下。”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二人同时拿起青瓷笔架上的狼毫,饱满地沾上端砚里的浓墨,在早已准备好的徽宣上奋笔疾书。 众人心里暗暗嗤笑苏珏与林宸的自不量力,都等着看他们的笑话。 …… 集英殿的风声吹不到宗政初策所在的燕华阁,那里仍是一片灯火昏惨,寂静安谧。 此时宫城禁苑中虽是白日煌煌,他的寝殿内却亦是一片清冷寥落,寂寂不闻一丝响动。 办差回来的宗政无筹未进殿门,便看见宗政初策神色黯然的正位而坐,一言不发拿着笔墨点染,似是不知悲喜,亦似不知倦怠。 宗政无筹立在殿门处远看几眼,忽而想起王爷曾说他孤独。 而今回首细思,当年那鲜衣怒马纵横镐京的少年如婆娑春树,又时何时渐渐长成而今这般萧瑟灰败的模样? “王爷,事情都办妥了,奴才回来跟您复命。” “嗯。” 宗政初策抬头应了一声,此后便再无言语。 宗政无筹早已习惯了这种沉默,他无声的跪在主人的身侧,低头不语。 过了半晌,宗政初策烫了一壶热酒,却只握在手里没有喝,宗政无筹跪在其身侧,一直无话。 宗政初策沉默着拨弄碳炉,火光映得出他眼里的晶亮。 那晶莹的光亮在他的眼中是少有的。 自从宗政言澈去世,他少有如此的时候。 宗政无筹十分明白自己主子的脸色为何突然有了笑容。 马上就能心愿得偿,怎能不开快。 “无筹,你煮的姜茶呢?”宗政初策突然将酒杯放下,笑着问。 宗政无筹手上一顿,“王爷要喝,奴才这就去煮。” 在他走后,宗政初策拿出一个木盒,里面只有几张做旧的纸和几封书信。 他眼眸低垂,盯着木盒看了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 炭火噼啦啪啦的一阵爆响,宗政无筹没一会就端着一碗姜茶回来,端给宗政初策的时候,宗政初策却扶住他的手。 宗政初策的笑容很温和,“无筹,你该小心些。”然后指了指木盒,“无筹,你将这个木盒收好,” 宗政无筹心上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脸色煞白,颤抖着问:“王爷,这是什么?” 宗政初策捧着碗小口小口的喝,不过一半时他才缓缓开口,“这是本王勾结朝臣,引起骚动,意图攻占西楚五津行宫的罪证,每一封都是我亲笔写的,还有一封认罪书……” “王爷……”宗政无筹的脸色更白了。 他的主子这是要破釜沉船,一点余力也不留。 即便如此,他还是给他留了一条后路。 “你跟随本王多年,如今就要到了大厦将倾的时候,本王不想连累你送命,但楚云轩太聪明了,这样也不一定能瞒得过他……”宗政初策碗里的汤饮下了大半。 宗政无筹急着想要打断宗政初策的话碗,宗政初策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本王记得,你原是姓白的,从现在开始,你便还是白无筹,这里的所有事都和你没有关系。” “王爷,奴才不走,奴才此生只有您一个主子,奴才不怕死!” 宗政无筹并不去接那个木盒,他的命都是王爷救的,名字也是王爷给的。 他就算是死也要陪着王爷。 而宗政初策似乎不耐烦和他说话了,“白无筹,你走吧,夏日一过,便是秋风萧瑟,是时候有个结束了……” 说完,宗政初策用茶浇灭了温酒的炭火,也不管宗政无筹在身后是如何不停的磕头,他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寝殿。 夏风微醺,衣诀翻飞,萧瑟寂寥。 …… 水钟滴答滴答走了快半个时辰。 集英殿里便寂静了这么久,所有人都在等着林宸与王大人的胜负。 这边,林宸写罢起身离座,中贵人小心翼翼地从玉镇纸下抽取了林宸所作的策论,然后将其呈送给楚云轩。 楚云轩接过徽宣,定睛一看,是一篇《养士论》。 从礼法和生产的角度分析了贵族世家养士的弊端,最后得出了“士养于国而不养于家”的结论。 “敢问陛下,草民所作如何?”林宸在御阶下问道。 语气中尽是自信。 反观王大人这边,眉头紧锁,似是不大顺利。 楚云轩随意用余光瞥了一眼王大人,只觉得他是不是上了年岁,竟然开始不堪大用,连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角色都搞定不了。 实在是让人费解。 他拿着林宸的《养士论》又看了良久,这才开口赞道, “林公子所说的士养于国而不养于家,观点新颖,论据典型,解剖犀利,结论深刻。” “谢陛下盛赞!” 林宸行礼谢恩,眼里有不可忽视的骄傲。 他从来都对自己的才学最有信心。 听到陛下如此夸赞林宸,王大人更加如芒在背,手中的狼毫竟写不出一字,眼见时间将近,他越发着急,可笔下还是只有区区百字。 怎么会这样?! 他从前也是文思泉涌,信手拈来的啊! 伴随着王大人的急切和众人的不解,那水钟“嘀嗒”一声。 时辰已到,不用去看。 王大人,出乎意料的败了。 第105章 春闱辩论(五) 流水迢迢, 风声潇潇。 集英殿里鸦雀无声,谁都没有想到,向来以文采著长的王大人会败给一个娼妓之子。 怎会如此?!! 不但众人难以置信, 就连王大人本人都无法相信自己会下笔无字。 犹记得多年前,他也是文思泉涌,意气风发, 就像今日场下的学子一般, 一腔才华与忠心, 誓要做出个名堂。 怎的如今却笔不成文, 满身戾气了呢?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他将余光移向长身玉立的林宸,恍然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他自己忘了自己的初心。 那他的初心是什么呢? 他竟一点都记不起来, 回想起斑驳过往, 只有名利与权势。 王大人盯着那尽乎空白的徽宣看了良久,久到众人以为他又有了新的思路时,只见他长叹一声收了笔墨,走到御阶之下缓缓下拜, 声音略显苍凉,“陛下, 微臣无能……” “王爱卿, 起来吧, 继续做你的主持。” 楚云轩的表情没有波澜, 声音也没有多大的起伏, 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 稀松平常的小事。 因为王大人的输赢在他的眼里真的是毫不起眼的一件事。 他赢了, 这场游戏只是提前结束, 什么损失都没有, 倒是燕文纯不能独善其身。 他输了,也不过是刀刃迟钝,需要重新打磨罢了。 “谢陛下恩典。” 王大人起身的动作都迟缓了几分,再看向一旁的林宸,起身回礼间说不出的英姿焕发。 楚云轩又随意问了林宸几个问题,他都一一回答。 趁着这个空挡,苏珏看向王大人的眼神很是复杂,他也不曾想到王大人会输的如此唏嘘。 或许今日真多了些运气。 又或许,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失了本心。 无论如何,如今结果摆在眼前,苏珏没忘今日的目的还未完成,于是他再次俯身行礼,然后等着楚云轩的答复。 “陛下承诺一言九鼎,既然是林宸公子赢了,还请陛下兑现方才的承诺,让那些女学生们进来辩上一辩。” “这是自然。” 出乎意外,楚云轩应的很爽快,他看向苏珏的目光尽是玩味。 “但寡人也有一个要求。” “陛下但说无妨。” “苏卿,你是中正,也该拿出才学让诸位学子们看看,也让他们长长见识。” 如此,底下的学子又将焦点放在苏珏的身上。 这人到底只是说的好听,到底有几分真本事还不一定,别是虚张声势,沽名钓誉就好。 苏珏略一思考,虽觉得有些蹊跷,却也应承了下来。 “还请陛下示下。”苏珏微微躬身。 “就作一篇关于治国的吧,不拘什么形式。” 楚云轩漫不经心的打了个哈欠,又继续补充道,“苏卿博览群书,无所不知,不如好好写一写前朝北燕的兴盛与衰败,也正好给本朝的各位警个醒。” 此言一出,众人心思各异。 这作的好与不好,都是险之又险。 陛下此举,到底有何深意? 就在众人多加揣测之时,李书珩与韩闻瑾都为苏珏暗暗担心。 他们低头浅饮了口清酒,试图压下这一丝不安。 苏珏却不见一丝的慌乱,连笔纸都不用,略一思索,直接开口吟了出来: “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耶? 原北燕高祖皇帝之所以得天下,与其后来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高祖将终,以赐太宗宝剑而告之曰:“吾儿敬听,治国如治家,民以为本,德法相彰,君臣一意,文武并重,今日与尔此剑,尔其无忘乃父之志!” 太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治国用兵,无不精良。 不出十年,仇雠已灭,天下安定,四海臣服。 及至太宗身崩,入于太庙,还剑与先王,而告以成功。 此后数百年,北燕内外皆安,黎民福康,国库丰盈,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 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奸佞之祸竟起,天子身死,朝廷纷乱,一夫夜呼,乱者四应。 建安仓皇登位,掌杀伐,血叛臣,收复失地,亦可称其中兴。 待建安崩,幼子继位,内忧外患又起,有心救国,无力回天。 国之将亡,必有圣贤。 是以青州有紫薇,招贤纳才,尽得民心。 末帝合诸臣未及见,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 至于誓天禅位,泣下沾襟,何其衰也! 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尚书》谓之曰:“满招损,谦得益。”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 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民心尽失无力回天,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北燕也哉! 贞平二年春,作此《北燕亡国论》……” 清朗的尾音在集英殿中久久回响,可谓是余音绕梁。 众人一时无声,但见苏珏一身月白,衣摆上的海棠活色生香,他负着手,流觞曲水中,是清冷冷一身风骨。 果真是世所罕有。 …… 漠北连天朔,南境落日圆。 胡人侵扰接连不断,西楚便一直陈兵备战。 “启禀楚大人,金元鼎选了经卌岭的路。” 楚越略一点头,面露担忧,并看向身后的地图,“看来他们这次准备充分,不介意与我们多打几场。” “但胡人之前一直与我们相安无事,怎么突然与我们交手呢……” 楚越垂下眸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她旁边的守将才道:“莫不是临时起了兵戈之念?” “不像。”楚越摇了摇头。 “金元鼎多次出兵侵扰,看着大动干戈,实际却是虚张声势,一时倒看不明白他们胡国所求为何了。” 楚越这边刚说完,那守将突然话锋一转,“楚大人连日劳累,天色已晚,不若早些歇息。” 楚歪着头看他:“将军难道认为我来是当吉祥物的?” 顶着被楚越戳穿的窘迫,那守将讪笑几声,但楚越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轻笑一声,指着挂在帐上的地图分析起状况:“此次胡人兵多,纵然逼得再紧,经卌岭到与我军小规模开战,少说也要两日。” “咱们人少,但交手是必须的。”守将附和说道。 “没错。” 楚越抿了一口茶,那茶叶还是临行前苏珏送的,因为身边围了两个火炉,所以过了许久茶还是热的。 她往前倾了倾身,指尖在地图上叩了两下:“我记得南境多风沙,过了卌岭便是一片黄沙连绵,这里可不是什么作战的好地方。” “是,那里少有人烟,轻易没人造访。” “还有,一要给自己留好退路,别把咱们的主力也搭进去了。” “楚大人放心,卌岭一带,是最好找退路的。” 楚越点点头,守将又问,“楚大人,准备何时动手?” “三日后,亥时吧。” 楚越收了气势,那守将也出言告退。 待守将离开,楚越坐在木椅上看着热茶滚烫沸腾,内心却隐隐觉得不安。 胡人连番侵扰,到底所求为何? 战事已起,他们却连对方的目的都不清楚,那所有的应对之策就有可能随时变成一纸空谈。 这是非常可怕的,楚越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起身浇灭了炉子里的炭火,继续盯着地图思考。 但愿胡人只是想得些好处…… 鼕鼕夜漏严军鼓,鼓声入云云欲舞。 与楚越的百般担忧不同,胡人的大账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虽是黄沙飞舞,大风呼啸,但军帐内仍旧能清晰的听见胡笳声声。 首领将军金元鼎手持方口铜杯,神态放松的靠在帅椅上看着底下的士兵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更有胡笳舞姬锦上添花,好不快活。 “这些天兄弟们辛苦了,我金元鼎敬各位兄弟一杯!” 说话时,金元鼎浓密的络腮胡都在颤动,一身,看着便很有气力。 “金将军客气!”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金将军,咱们到底听谁的啊?” 酒至半酣,有人突然问了莫名其妙的一句。 金元鼎先是愣了一愣,随后哈哈大笑,“听谁的?自然是听最大的那个头的,小喽喽而已,哄着玩玩就好。” “哈哈哈,金将军说的对,陪他们玩玩……” “哈哈哈……” “咱们坐收渔翁之利就好了……” 帐内笑声一片,和着帐外的风声,呜呜咽咽。 倒像是一片揪心的哭声。 …… 随着集英殿的大门缓缓而开。 灿烂曦光之中,不多不少,整整一百名女学生一步步走上集英殿的台阶,浅蓝色裙裾在她们的身后展开,她们头戴玉冠,银钗端端正正的将乌发束在里面,整整齐齐。 她们或是眉眼活泼,或是端庄明艳,或是沉稳大气,个个风姿绰约。 众人好奇看去。 诚然,她们确实与闺阁女子大不相同,一举一动都是勃发的生机。 都说女子温柔如水,可她们的眼眸中分明是宽阔的江河。 更是海纳百川的见识与胸襟。 坦白来说,众人是震撼的,就连楚云轩也是如此。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大方自信的女子,好像她们生来就不是攀附于男子过活的附属品,她们只是她们自己。 待她们及至殿前,行的是学子礼,随后坐到了空着的座位上,静静等着辩论的开始。 整个过程她们没有一丝的胆怯与扭捏,行为举止更是坦荡。 苏珏立在殿上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里满是自豪与骄傲。 这才是女子本该有的模样,不被礼教束缚,广阔天地自有一番作为。 可惜,这是西楚,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如此。 殿上的百名学生,是历史偏差下的产物。 其他女子终其一生也挣脱不了封建礼教的桎梏。 然而不过片刻,苏珏就收起了这份伤春悲秋的情绪。 “陛下,人都到了,请出辩论的题目。” “国之本。” 楚云轩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和喜悦,游戏进行到此时,似乎还真是有趣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春闱辩论的剧情有点长,另外《北燕亡国论》是瞎写的!!! 第106章 海棠流沙 “国之本, 如何?” 楚云轩沉吟过后出了题目,场下便开始准备起来。 有人胸有成竹,有人面色凝重, 有人愁眉不展。 然而无论是何心境,辩论一开始他们皆是提笔作答。 随着时间的流逝,集英殿中只有纸张翻折的声音, 偶尔有叹气的, 也几乎微不可闻。 “叮……” 殿外一声钟响, 时辰已到。 内侍有条不紊的收了学子们桌上的策论, 然后一一呈递给王大人与苏珏。 楚云轩出的题目是国之本。 各人有各人的见解。 近千份策论中苏珏倒是真注意到了几篇言辞不俗,观点精辟独到的,他暗自记下了名字, 以待来日。 而王大人这边, 他翻看着手里的策论,却发现那百名女子的文章竟是写的如此好。 有说国之本在民,有说国之本在律,有说国之本在德…… 每一篇都条理清晰, 论点充足,胜过多少男儿的空有锦绣。 他将这些文章一一呈送给楚云轩, 楚云轩只是略看了几眼, 随口说了句尚可便派人将文章贴在集英殿的画壁之上, 供众人交流查看。 果不其然, 所有人都去看那贴着的百篇文章。 待他们查读完毕, 心里除了震惊还有赞叹与惋惜。 原来女子真的能写出这样大气通透的文章, 只可她们文章写的再好, 也无法走入仕途。 而就在他们摇头叹惋之时, 苏珏已让那些女学生悄然离开。 她们今日来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只是想有一个让世人知晓女子不输男子的机会。 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她们自然不会多留。 楚云轩很满意她们的表现,不咸不淡的赞扬了几句,又赏赐了不少珍宝,算是热闹。 至于其他学子,得到官位的,十之不过二三。 倒是苏珏与林宸尽了出风头。 所以春闱辩论结束,一切看似是尘埃落定。 但无形中还是暗流涌动。 苏珏拒绝了楚云轩的封赏,仍旧做他的闲人。 “起驾!” 纷纷扰扰的小半天,这场文坛的盛事终于落下了帷幕。 銮驾上的楚云轩意味深长的看了林宸几眼,似是找到了王大人的替代品。 世间万物,总有更替交错。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林宸自然知晓这个眼神的含义,于是他特意低下头去。 他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他只是独一无二的林宸。 …… 因有陛下的赏赐,屏架摆设皆已重新添置,处处风雅不俗,凉意中散着些微瓜果的香气。 案头上置着半砚松墨,茶笼上盖着一碗冰酥酪,倒像已有经年这般安适一样。 待李书珩轻步转进露落园时,只见苏珏斜倚而坐,手里还捧着冰碗,下首坐着青莲先生和林宸,正闲议些整饬十二楼的庶务。 李书珩倒像扰了他们议事,几人见礼毕,青莲先生与林宸起身而去,他与苏珏笑道,“苏先生治理家国果真有一套。” 苏珏撩他一眼,案边的冰鉴里冰着做好的冰酥酪,他给李书珩分了一碗,方才道,“家国早晚都是王爷与世子的家国,苏某只是略尽绵薄,为君分忧罢了。” 这乍听话狂妄忤逆,细思却是顺理成章,李书珩接过冰碗抿了一口,尝到几分清甜之气,眉头不由得舒展了几分,“当日春闱辩论,苏先生指的那几位,果真不错。” “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合该好好用着。” 苏珏并无多少意外,继续吃着他的冰碗,他现在心里最挂牵的还是远在南境的楚越。 李书珩看出苏珏兴致缺缺,便也不再多说,二人就着丝丝凉意,闲谈了半日,倒也惬意。 …… 时间悄然而过,转眼到了楚越动手的日子。 行至战场之上,黄沙漫天。 楚越不由得想起新元纪时于敦煌壁画上窥见的古时故事。 那时月明如镜,壁画上的女将军背着箭猎敌军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过了卌岭前方便是黄沙谷,四周遍布流沙。 根据壁画上的信息,那位女将军就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立下赫赫战功,成为风头无两的大将军。 更是压了世间男子一头。 她当时对此印象深刻,回去后特意查找了这位女将军的生平。 然而她什么都没查到,史书只言片语间偶有一二句隐晦的提及,她大概只拼凑出这位女将军是在辉煌时死去。 此刻,也是月光遍地,前方是胡人士兵。 他们且战且退,还是引着西楚军队进了黄沙谷。 楚越有心撤退,却被胡人士兵截住了后路。 回首之间,忽觉沙丘之后遍布杀意。 近日因军营里突发疾病,士兵们大多上吐下泻,军医开了药,依旧不见什么起色。 楚越虽没中招,但连日的疲惫还是让她的观察力较以前有削弱,不过她还是轻易发现了沙丘后藏了人。 她的眼睛霎时变亮,顷刻间,一枚冷箭从沙丘后射出。 楚越侧身成功躲开攻击。 下一刻,大批暗箭从眼前如横亘的雨点一般攻入。 众人以武器抵挡,十几下之后,大刀已难以挡住密集的攻击,被击得连连后退。 “楚大人快走——!” 守将看向楚越那边,只见楚越身手狡黠,可在围攻之下也渐显颓势,无力抵挡。 面前没有遮挡之物,西楚士兵尽数暴露在敌人面前。 黄沙之中,不知为何又起了烟雾,让人头晕目眩。 西楚士兵渐渐觉得四肢无力,长此下去,根本就是任人宰割。 楚越当机立断,下令撤退。 又是一波暗箭射出,已有不少西楚士兵倒在黄沙之中。 寒风呼啸,黄沙席卷。 楚越逐渐无法招架,正在此时,一枚暗箭射到楚越腿上,她一下跌倒,跪入流沙之中。 她深知流沙的危险,不敢轻易移动,然后还是一点点被流沙往下拖拽。 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手也变得软弱无力。 但她还是尽力向外抛出腰间的绳索,想要借助外力逃出生天。 过往不是没有遇到过如此危急的时刻。 为了活着,她通过了楚云轩的考验进了军营。 岹爻之战,他们已经被敌人包围,自己依旧逃出生天。 但此刻,难道命要交待在这里了吗? 楚越双手握拳,眼里心里满是不甘。 乱世风云将起,难道自己这么快就又要下线了吗? 她还没有陪着苏珏共创盛世,然后退隐归家呢。 她怎么能死! 她不能死,也不会死! 或是苍天有眼,楚越抛出去的绳索正好挂在一棵枯木上,她用尽全力握住绳索往外借力。 南境守将也抓住绳索,双方同时使力,颇见成效。 然而就在此时,三支冷箭接连射来,先是射穿了守将的手掌,又射断了二人手中的绳索。 最后一箭,正中楚越的左肩。 至此,前面一切的努力都前功尽弃。 楚越在流沙里越陷越深,就连守将也掉入其中。 黄沙遍染鲜血,尸横遍野。 谁能想到,西楚会惨败。 风声刮过,只剩呜咽。 暗箭停下,金元鼎从沙丘外现身,他拔出腰侧的刀,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流沙里狼狈的楚越,面露惊愕,“竟是个女娃娃,有意思……” …… 月凉如水,却又很快被层云隐蔽。 宗政初策站在窗前,摊开手掌,方才的那只信鸽就停在笼中,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而今夜的月光仿佛有实质,就这么重重的倾泻在他的手掌,又倾泻而下。 再握紧,分明是一场空。 确切些说,他曾想要的任何东西,最后都会离开他,包括与他相爱的妻子,一世的富贵,澈儿的安康…… 以及……这即将被黎明杀散的最后一缕月光。 不过,月光可能不太一样,不然,人隔千里又怎么共婵娟。 今日的朗月似乎照进了他的灵台,那么……算起来也并不太远。 推开门,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表情:“无筹,明晚点齐人马。” 话音落了半晌,无人回应。 宗政初策这才想起,那人已经被他赶走。 也好,还能挣得一线的生机。 “还请王爷示下!” 又过了半刻,窗外竟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宗政初策抬头一看,满是惊愕。 被他赶走的宗政无筹又站在他的眼前,一如往昔。 事到如今,宗政初策再也说不出一句狠话,看向宗政无筹的眼神有责怪,更有惊喜。 原来一路扶持他,不离不弃的,从始至终都是那个被他捡回来的小乞丐。 “王爷……” “那就留下吧……” “谢王爷……” …… 夜色通明,宫阙辉煌。 “启禀陛下,这是微臣整理记录的关于春闱辩论的实录,请陛下过目。” “启禀陛下,这是此次剿匪的奏折,还请陛下批阅!” 韩闻瑾与韩闻渊跪在大殿前,双手捧着史册与奏折,楚云轩却好似没听到般,对着桌上的丹青细细欣赏。 中贵人灵均打量了一下楚云轩的脸色,然后默默地低下了头。 承文将军同样低头看着堂下跪着的韩家兄弟,紧张地擦了擦头上的汗。 陛下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虽不是流言始作俑者,却是作壁上观。 保不齐下一个跪在地上的就是他自己。 然而他却想不通今夜陛下无端罚跪韩家兄弟的原因。 韩闻渊跪了许久,脸色渐渐发白,似乎有些支撑不住。 见此,韩闻瑾顾不得许多,他一咬牙,着对楚云轩道:“陛下,闻渊此次剿匪受了伤,还请陛下高抬贵手,让他先回府歇着吧。” 听罢,楚云轩审视地看了他一眼,锐利的视线让韩闻瑾如芒在背。 楚云轩估计也是觉得时间差不多够了,令中贵人灵均接过折子后,便摆摆手让韩家兄弟自行退下。 却也不忘安排韩闻渊去城外交接兵力。 韩家兄弟得了令,立刻就起身离开,没有做半分停留。 恰好,此时殿外雷声乍起,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待韩家兄弟走后,楚云轩也让承文将军退下,随后又召见了影十八,并亲手交给他一封密信。 于是这一夜,两只信鸽一前一后飞出了雍州,去往他处。 …… 雨不知何时落下,打湿了夜色匆忙。 苏珏是在一瞬间惊醒的,初只觉寒意渐起,愣神片刻,忽闻窗外雨声大作。 不好!院子里的海棠花! 于是翩翩公子赔了一身风度,鞋也来不及穿好就冲向门外 他急切万分,却又小心翼翼地将花移至窗下,免得其零落成泥碾作尘。 这些海棠是他和楚越一同种下的,如今花期已至,但楚越却不在身边。 既如此,这些花便十分紧要。 大雨在檐下汇聚成一小片瀑布,苏珏浑身湿透站在檐下静听雨声滂沱。 雍州风雨已起,他有些恍惚,阿越,你在南境做什么呢? 第107章 百花杀机 “嘀嗒, 嘀嗒……” 细微的水声在一处山洞内断断续续的回响,其中还夹杂着风声与火苗噼里啪啦的响动。 楚越是被疼醒的,腹中空空, 更是雪上加霜。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座山洞里,周围全是漆黑的石壁, 一汪山泉穿洞而过, 头顶上方有一个不大的圆形窟窿, 点点稀疏的阳光一层层地洒了下来, 映照出山洞内的景象。 楚越发现自己在一处石壁旁边,手腕脚腕皆被铁链拴着,面前有一个火堆。 她左肩的伤似乎被简单处理过了, 但仍隐隐作痛。 她微微皱眉, 勉强坐起身,抬头往上看去,只见高耸入云的山岩上,一道灰色人影立在那里, 手中拿着一把刀,似乎听到了声响, 他转过头来朝楚越这边看来。 是金元鼎。 两人目光相对, 楚越一怔, 下意识地坐的更直。 面前的是敌人, 她怎能软弱。 可额上渗出的冷汗打湿了楚越的眼睫, 她分外吃力地睁大眼睛死命狠瞪着金元鼎, 不肯妥协, 亦不肯求饶。 金元鼎却笑出了声, 他根本没有打算给楚越一丝一毫的怜悯。 楚越自然明白, 如今她是阶下囚,的确像是个笑话。 “女娃娃,在敌人面前,最好不要用这种眼神看人,那不是骨气,反而更让人觉得可笑。” 金元鼎突然跳下山岩,居高临下地看着楚越,冷冷开口,语气毫无波澜, “女娃娃,怎么,不甘心?” 楚越心中苦笑,她晃了晃手中的铁链,“我都成了阶下囚,怎么可能甘心?” “有意思。” 金元鼎缓缓走近,将刀放到一旁的石头上,淡淡道,“女娃娃,你也别想着跑,有人要我们扣住你,是死是活不论,绝对不能让你回到西楚。” “有人不让我回西楚?” “没错。” 楚越嗤笑一声,她动了动胳膊,丝丝疼痛阻碍着她的呼吸, “我大概知道是谁。” “你知道?”金元鼎有一丝的惊诧。 “当然知道。” 楚越心生一股悲凉。 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位陛下。 幸好她不忠于他,她忠的是自己的心。 但她也着实低估了楚云轩的猜疑狠辣。 这一出调虎离山,委实高明。 只是她这一走,下一个被对付的定是她的十三。 可叹她还为西楚的江山安定如此卖力,真是可笑。 楚越笑着,笑声在空荡荡的山洞里回荡,放诞又凄凉。 身上的锁链被她带得哗啦啦地响,然而她每笑一下,都会疼得颤抖,最后直接躺到了地上。 但楚越依旧笑着,借此发泄心中的愤恨悲凉。 可只要一动,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这让楚越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笑什么?” 金元鼎不解地看着楚越,他不明白,他只觉得楚越是疯了。 “闭嘴!” 楚越的笑声让金元鼎觉得刺耳。 他踢了踢楚越的左肩,命令她住口。 楚越疼得失声了许久。 许是笑的够了,楚越仰着脏兮兮的脸,语气居然还是轻快的,“金将军,就算我现在是个阶下囚,可也得吃饭吧?” 楚越说着,目光落在不远处野鸡野兔的尸体上。 她现在真的很饿,再者她也需要体力。 金元鼎注意到楚越的目光,他嗤笑一声,自顾自的走到一旁熟练的处理着野鸡。 不一会儿,那野鸡就被他架在火堆上烤着。 金元鼎翻着烤鸡,直烤得金黄流油,香气四溢。 他自顾自的大快朵颐,然后不时观察一眼楚越,却见后者闭目假寐,似乎睡熟了。 其实楚越并没有睡着,她咽了咽口水,眼睛掀开一丝缝隙,偷偷打量着香喷喷的烤鸡。 金元鼎似是感应到了楚越投射过来的目光,“饿了?” “你说呢?” 楚越愤怒地瞪向金元鼎,“金将军,我被你抓来,锁着我不说,还不给吃的,你有良心吗?” 金元鼎挑眉,淡淡问道,“我为什么要有良心呢?” 嘴上虽这么说,金元鼎还是扔给楚越一只鸡腿。 楚越差点被金元鼎的话噎了个半死,她看着身前的鸡腿。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用右手拿起鸡腿,然后狠狠咬下一大口鸡肉,嚼得咯吱带响,恨不得把骨头也嚼碎了吞进肚子里,愣是吃出了一副苦大仇深。 金元鼎心里暗笑,这个女娃娃,好像有点意思。 …… 春闱辩论后,日子似乎回到了正轨。 苏珏与李书珩的见面仍旧在鸡冠山的平安镇中。 这一日,二人正好好说着话,苏珏的脸却突然失了血色,青白的嘴唇紧紧抿住,呼吸短而急促,耳边嗡嗡作响。 苏珏只觉得胸口闷闷的痛着,眼前突然一片黑暗,整个人就不受控制的向前倾去。 苏珏当然没有能倒下,是李书珩接住了他虚软无力的身体。 “苏先生,你怎么了?” 李书珩下意识的紧紧握住苏珏细瘦苍白的手腕,想要把力量传达过去。 怀中的身体正因为难耐的痛楚微微蜷缩起身子,冷汗从苏珏紧蹙的眉角滑落。 “没事……” 苏珏努力支撑着身子,却越发觉得心痛难耐,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苏先生!” 李书珩往日里温润清朗的声音里充满了仓皇无措。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过了小半刻,苏珏才慢慢缓了过来,方才的那阵心悸渐渐平复。 “没事,苏某真的没事……” 苏珏从李书珩怀中慢慢坐直,顿觉有些尴尬。 他也不知方才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心悸。 “苏先生,今日就先如此吧,改日再聚也不迟。” 本来还有许多话要与苏珏去说,但看苏珏还是那副苍白的模样,李书珩只得先行离开。 苏珏自然没有强留,他确实还有些不舒服。 而就在李书珩走后,苏珏刚回十二楼便收到了一封来自韩闻瑾的信。 只是送信的人告诉苏珏,务必半月之后再打开此信。 苏珏虽然十分的不解,却还是将信仔细收好,然后想着找时间去当面问一问韩闻瑾这是何意。 …… 翌日便是祭神大典,大典之后便是赏花宴。 承文将军轻车熟路又已筹备多时,几个时辰的流程有条不紊。 同时天公亦是作美,雨霁虹销和风送暖,整个祭典极是顺利完满。 但谁曾想就在祭典结束后,大殿的横梁突然断裂,砸到了几个宫人。 楚云轩面露不悦,承文将军心中大惊,立马吩咐人去查验。 所幸只是年久失修导致的断裂,顶多算是失职之罪。 然而事情就是如此蹊跷,那断裂横梁又突然无故燃烧起来。 这下在场的王公众卿都大惊失色,谁也不敢上前。 只是眼睁睁的看着横梁在火中挣扎燃烧。 隐约之间,有人似乎听见细微呜咽的哭声。 可若是再去细听,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透着莫名的诡异。 那火很快燃尽,留下一张绢布。 楚云轩皱着眉用剑挑起那明黄色的绢布,上面竟赫然写着“为君不正者,天下共诛之,地位不正者天下共讨之。”的字样。 他倒是根本不避讳,当着众人的面堂而皇之的念了出来。 “为君不正者,天下共诛之,地位不正者天下共讨之。” 楚云轩念完,殿中陷入一阵沉寂。 谁也不敢出声,生怕触怒天颜。 如今民间流言如沸,再加上今日之异像,分明就是在坐实那些传言。 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谁又敢说,谁嫌自己命长不是。 是以王公百官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心思各异。 立于人后的苏珏盯着那绢布看了许久,又扫视了一圈大殿。 雍州王又抱病未出,就连韩大人今日也不在。 他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然后无端想起之前城墙上韩闻瑾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说想有人能带他回家。 不对,根本不对。 苏珏越发觉得不安,目光不自觉地去寻找李书珩。 没等二人目光交汇,楚云轩打破了殿中的沉默,“装神弄鬼……” 说罢楚云轩竟将那“大逆不道”的绢布交给中贵人灵均,并叫他好好保存。 脸上更是一丝不悦也没有,让人猜不准他此时的心思。 苏珏不禁心下佩服起楚云轩,好一个喜怒不形于色。 “灵均,摆驾!” “起驾!” 一声高呼,众人又亦步亦趋地跟着楚云轩离了这大殿。 今日盛宴,当以此百花为重。 因为这些变故,楚云轩虽心情不佳,但依然设下了宴席与众公卿同乐。 百花宴,顾名思义,汇集了九州所有名贵之花。 其中有很多都不是此时花期,更是在雍州难寻,此刻却群芳争艳。 可想而知,这其中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 甚至是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苏珏置身其中,看着那些名贵娇艳的花,心中并无一丝的喜悦。 在他眼里,这些话都是鲜血淋漓的罪恶之花。 但其他人并不如此想,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奢靡。 于是席中觥筹交错,是一派祥和的景象。 酒至半酣,月上中天,百花在月色中更加美丽多姿。 或清雅,或艳丽,或端庄,争奇斗艳,和着丝竹声声,让人沉醉其中。 “诸位爱卿,请!” 楚云轩这边刚举樽同庆,殿外乍然响起阵阵铿锵的脚步声。 众人凝眉往外看去,不过几息,他们便被满身浴血几近脱力,狂奔前来报讯的守卫军惊在原地。 宗政初策反了! 第108章 围困五津(一) “启禀陛下, 雍州王反了,带着大批人马围了行宫,还封了所有进出的通道!” “什么?” 楚云轩放下酒樽, 一时犹如千斤之重。 方才的觥筹交错顷刻间荡然无存。 不过两个时辰,盛筵欢乐不在,从前遥想沙场的战火蔓延至身前。 任谁都是惊慌失措, 六神无主。 “他果然反了。” 只有楚云轩表现的平静, 这消息对于他来说算不上有多意外, 但他还是惊讶于宗政初策竟真有这份胆量。 但谋反光有胆量是远远不够的。 宗政初策虽为一州之主, 可他并无多少实权,隶属于他的军队也只是能自保而已。 而如今的行宫禁军与守卫军都是楚云轩一手提拔擢选的,绝不会跟着宗政初策犯上作乱。 何况雍州王府远距五津山六百余里, 便是轻骑突袭路上也需两日的时间, 沿途绝难掩藏行踪。 如此一来便只能借助外力。 “可有探知,雍州王拿什么反?” “回陛下,雍州王与胡人勾结,现下雍州城里尽是胡人的兵马。” “果然如此。” 楚云轩仍旧淡定, 他于殿中扫视一圈,王公诸卿各种情态的尽收眼底。 最后, 他将目光落在李元胜父子三人的身上。 不过就那么一瞬, 但李元胜父子三人还是察觉到了, 他们都默不作声。 “立即给换防的韩闻渊传信, 让他立即带兵回援!” 到底是经历过风浪得的天下, 楚云轩思路十分清晰。 他先是下令行宫的禁军分兵布阵, 死守叛军, 然后又将虎符交给李书珩, 命他想尽一切办法去搬救兵。 这有些反常的举动让苏珏起了警惕。 楚云轩真的只是让李书珩去搬救兵吗? …… 此时的南境风沙弥漫, 不见人烟。 楚越被金元鼎囚禁已有五日。 除了每日一顿餐食和水,金元鼎压根不搭理楚越。 而此时,金元鼎外出打猎,山洞里只有楚越一人。 她想逃,却无从下手,锁链挣脱不开,金元鼎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将锁链整个穿过一块天然的石壁。 眼见火旁堆积的木柴已经所剩不多,火光渐弱。 楚越有些心慌。 夜很深,山中的风格外寒凉,她伤口还没完全好,没有火根本冻得睡不着。 楚越叹了口气,她只能自己柴火分类,小块木柴、树叶铺成一层,大木材斜着摆放一圈形成尖塔状,一层层交替堆叠…… 这样差不多能撑到后半夜了。 但楚越怎么可能睡得并不踏实,山洞外风很大,吹呼呼作响。 风声之中,还夹杂着些细微的悉索之声。 楚越警惕的睁开双眼,火堆果然没有支撑住,洞里黑漆漆一片,只有点点惨淡的月光透过洞顶的缝隙洒下来。 而那声音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朝着这边爬行。 楚越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她,危险已经逼近。 风越刮越大,呼啸之声中夹杂着阵阵嚎叫,似是厉鬼在嘶吼,又像是某种凶兽的咆哮。 楚越的心跳愈加剧烈,借着微弱的月光,她隐约瞧见洞口有一团黑影,在缓缓向她靠近。 她屏住呼吸,默默将铁链绷紧。 与此同时,她的面前突然闪出一双绿油油的眼睛,一张布满獠牙的口朝着楚越狠狠咬了过来。 是豺狗子! 楚越心头骇然,她拼尽全力想避开攻击,然而因为铁链的束缚她根本没有退路。 “噗嗤”一声,锋利的牙齿刺进了她的肩胛骨,生生带走了一块血肉。 楚越用尽全力将它甩开,豺狗子发出一阵嘶吼,转过身再次朝着楚越扑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楚越猛地抬起手腕间的铁链,卡进了豺狗子的嘴里。 豺狗子发出凄厉的惨叫,牙齿和铁链摩擦发出令人胆寒的咬合声。 楚越不敢有一丝的松懈,她紧咬牙关,用尽全力拉紧手中的铁链。 粘稠的鲜血顺着獠牙的缝隙滴落下来,将冰冷的铁链温热。 突然,“扑通”一声,豺狗子重重摔在了地上。 死了。 楚越惊魂未定,她捂着砰砰乱跳的心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息着。 眼前杀了豺狗子的分明是金元鼎! …… 接过虎符后李书珩不敢耽搁,连夜与苏珏等人商讨对策。 “殿下,雍州王不但与胡人勾结,他还……” 陆羽打探消息回来已有一会,水也咕咚咕咚地灌下了两大碗,向来沉稳的他今日似乎格外失措。 于是苏珏也跟着心头一凛:难不成这雍州王还有更厉害的后招? “陆大人,雍州王还如何?” “雍州王还派人去联络了韩闻瑾韩大人,更是声称北燕末帝还活着,这天下本就是北燕的,陛下是乱臣贼子!” 韩闻瑾?!!! 苏珏只觉呼吸一滞,韩大人是何时与雍州王有如此所往来的? 难道…… “那雍州王可有说那北燕末帝是何人?” 一听陆羽提到北燕末帝燕文纯,李书珩也是猛然一惊,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身侧的苏珏。 苏珏倒是淡定。 “没有。” “那韩大人此刻在做什么?” “韩大人正于城楼上作讨伐陛下的檄文。” “另一位韩大人呢?”苏珏语出急切,不复方才的冷静。 “另一位韩大人本是带兵回援,但在见到韩闻瑾大人之后立马改换了阵营与西楚为敌,陛下闻之大怒,已经下令监禁了韩氏一族。” 听得此言,苏珏浑身止不住的发抖,韩家百年朝臣,是九州的文骨。 他明白,楚云轩自然也明白。 如果贸然对韩家动手,那等于与天下文人为敌。 那样的话,杀的不仅仅是一个韩家,更是世代传承的文者忠魂,会招普天之下所有学子之怒。 可不能杀,不代表不能辱。 想到这里,苏珏心头一沉,半晌无声,一滴冷汗无声地落在地上。 “苏先生……” “哥哥……” 小苏元虽心智不全,却也从未见过苏珏哥哥这般紧张凝重的模样。 “无事,世子殿下,我们还是继续商量应敌之策吧。” “好。”李书珩什么也没说,目光与精力都收回到地图上。 而苏珏好一会儿都未发一言,他的样子与其说在思考对策,更不如说是在发呆。 见状,李书珩摊开陆羽递上的地图,五津山东南三百里有边境重镇樊城,驻有护卫军两万;西北与冀州并州荆州相连,各驻有屯田军一万。 有楚云轩的虎符在,单论兵力仅此两地便可与谋反的叛军一战。 但如今雍州的各个出口皆被雍州王牢牢把控,穆羽将军他们也恰好不在,军中无人。 纵有虎符,也是徒劳。 就在李书珩的视线在地图之间逡巡,心中盘算着应对之策时,苏珏突然想到了驻守三州交界的安顺。 安顺是孙廷尉的远房的表亲,因着匹夫之勇驻守三州交界处。 可安顺为人张扬跋扈性情暴虐,曾因强抢民女而差点被楚云轩正法,全靠孙廷尉在楚云轩面前开脱求情才逃得一命。 若对其晓以厉害并许以重利,这种人并不难收买。 “世子殿下,可记得安顺?” “苏先生是说?” “没错。” 聪明人之间向来无需多言,苏珏刚一开口,李书珩便知晓了他的想法。 他略一思索,此法或可一试。 …… 烟云日蔽,战火纷飞。 整个雍州如今只进不出,宗政初策带兵生生围困了五津行宫。 任由外面喊杀声震天,宗政初策静静的跪坐在殿里,午后的阳光倾泻一地,平白将满屋的玉件古玩勾勒的明暗锐利。 宗政初策恍惚间回到了年少青葱。 最爱糕点摆上案头,兰溪会扑进自己怀里,他们二人相拥着笑弯了眉眼。 在满心满眼都是彼此眉眼的岁月里,秋风吹的满城花香。 他与兰溪纵马京郊,踏碎一地的落叶惊起无数纷飞,端的是年少情谊。 又或是黄昏日下,兰溪无奈的抬手敲了敲案几,“初策哥哥,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在想兰溪还是远山眉最好看。” “那初策哥哥以后要日日替我描眉。” “好啊。” 回想起来,那时的他也算幸福恣意,与妻子上官兰溪青梅竹马,恩爱非常。 可父亲一朝身死,宗政家的重担全落在他的身上,再加上北燕风雨飘摇,从前的安稳一点一点变了模样。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脸上的笑意逐渐失了真心,只有在兰溪的面前还有那仅剩的真诚。 但天不随人愿,兰溪在生下言澈后舍他而去,而北燕也即将走到末路,他们这些宗亲除了死亡,怕是没有别的归宿。 于是为了活着,在当年北燕城破之时,他做了北燕的叛徒,用布防图和一身病骨换来了安稳富贵。 此一刻,九年前楚云轩的每一句言语划过耳畔,字字句句都融进了盛夏的暖风里。 让人无端遍体生寒。 宗政初策一时迷离的缓不过神儿,突然觉得这么多年的光阴怕不是错觉。 自己仍是那个执拗而纯粹的少年。 可惜,从来都没有如果。 楚云轩至始至终都没有对他放心,他的澈儿死在了长安,兰溪若泉下有知,怎能不怨他。 所以他定要让楚云轩付出代价,就算拼上他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无筹,韩大人的檄文写的如何了?” 收回思绪,宗政初策又是一身的冷漠。 “王爷,韩大人已经写好了。”宗政无筹将檄文呈给宗政初策过目。 “好好好!” 宗政初策看过之后赞叹不已,“韩大人不愧是韩氏风骨,这檄文字字情真,行文铿锵有力,无筹,你派人将此檄文大量印刷,本王要九州同看!” “是,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要稍晚一些,有点写的emo,男主要开始一个接一个的上坟了…… 第109章 围困五津(二) 天穹一片灰色, 笼罩着寂静的雍州。 自从宗政初策举兵反叛,雍州城的百姓闭门不出,生怕祸及自身。 但战火之下, 没人能独善其身,鲜血淋漓的悲欢离合,已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除却叛乱起兵那日, 宗政初策对行宫是只围不攻, 却又不时弄出不小的动静, 他就是要行宫里的人惶惶不安。 而因为禁军的护卫, 五津行宫是雍州城里唯一的净土。 “告九州黎民: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 然后立非常之功。 古之圣贤, 修德以守道,为民,以致远。治国循道而生,依道而行, 终而蹈矩循规、归附于道;为政以民而立,益民而动, 终而守正固本、造福于民。 然当今陛下:北燕旧臣, 不念旧恩, 窃国北燕, 以至战火连天, 民不聊生。大肆攻伐, 逼帝自戕, 卑侮王室, 败法乱纪。 然得位后, 其心不正,对子不信,行事骄奢淫逸。 更于朝政上独断专行,宠信奸佞,残杀忠良,坑害百姓,天灾人祸不断,自是士林愤痛,民怨弥重;一夫奋臂,举州同声。 今有北燕之义士,于州郡各整义兵,罗落金氏,举武扬威,并匡社稷:则非常之功于是乎著。 ……” 行宫之内,苏珏得了王命,正于楚云轩与公卿百官面前念着韩闻瑾所作的讨贼檄文。 “……于是其得之首级者,封侯拜相,赏钱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 及至诵念完毕,大殿里鸦雀无声。 他们虽不曾亲眼所见韩闻瑾站在慷慨激昂的陈词,却也能想见平日里恣意风流的韩闻瑾于硝烟弥漫中衣袍猎猎,是多么的激昂愤慨。 而檄文中所写皆为事实,但又有何人敢如此言明。 倒是楚云轩听完之后脸上不见怒色,反而笑着与身边人说道,“果然是韩氏的文骨,字字珠玑,情真意切,实乃上品。” 楚云轩并不吝惜对韩闻瑾文采的赞美,可心里却不认同檄文里所写的内容。 说他对子不信,独断专行,宠信奸佞,残杀忠良,坑害百姓。 他是不认的。 太子天佑是他寄予厚望的储君,储君违逆君父,难道不该罚吗? 杨兰芝身为臣子,多番挑战君上,难道不该罚吗? 他宠信承文,虽并无多少真心,但因为他的偏爱,本土的神明崇拜终是压住了外来的佛教,这难道不是功德吗? 再试问哪代的帝王君主不独断专行,大权在握? 他自问问心无愧,便是百年之后史书工笔,他亦不惧。 楚云轩不惧,却不代表他能容忍韩闻瑾如此背叛他。 “枉费寡人对韩家看重恩赏,谁知竟养出个叛臣,只要韩氏兄弟一日不回降,寡人就诛杀韩氏一人!” 楚云轩说这话时轻描淡写,什么文人风骨,在他眼里都是一文不值。 “苏卿,如何?” 一片寂静之中,楚云轩笑着看向苏珏,笑意却不达眼底。 苏珏此时并无任何官职,所有身份也不过是郡主夫婿,陛下还称他为“爱卿”,这其中的深意可大可小。 于是如此情景之下,所有人都等着苏珏的回答。 “启禀陛下,此事陛下可要三思。” 苏珏缓缓出列,斟酌片刻如此回道。 “韩家乃是天下文人之表率,陛下若真的动手,怕会引得天下文人心生逆反,得不偿失。” 苏珏垂着头,说出的答案并不能让楚云轩满意,他嗤笑一声,“无知荒谬之言,寡人还怕迂腐文人吗?” “下旨,杀!” 帝王之怒,向来雷霆万钧,苏珏心生哀痛,谁也保不住韩家了。 韩闻瑾,你为何要如此做? 苏珏暂时不解。 …… 南境风沙不断,距离楚越被囚已有七日。 经过那日的惊心动魄,洞里还多了几只豺狗子的尸体。 再来几回,楚越不是心力交瘁就是体力不支。 反正是凶多吉少。 这时,洞口传来了细碎的动静 楚越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洞口,生怕又是豺狗子袭击。 一抹火光逐渐从洞口移了进来。 金元鼎手里举着火把,洞口的风将他的影子吹得摇曳凌乱。 他缓缓走过来,用剑柄把那匹狼的尸体轻轻拨开,还是那个四平八稳的语气,“女娃娃,以后不用在这里待在了。” 楚越的视线钉在他身上,一脸讶异,“什么意思?” “把你带回去。” 依旧是冷冰冰的语气。 金元鼎扫过楚越的满面血迹,然后扔给她一把钥匙,示意她自己打开锁链, “不怕我跑?” “你根本跑不了。”金元鼎胸有成竹居高临下的看着楚越。 “万一呢?” “没有万一。” 楚越立刻去开脚上的锁,果然没打开。 “小气!去哪儿?” “带你回去,当个奴隶应该差不了。” “奴隶?”楚越心里骂娘,你才是奴隶! “反正你也回不去西楚,在我胡地做个女奴隶也挺好。” “等出了洞口,自有人接你。” “那金将军你呢?” 楚越敏锐地察觉事有蹊跷,他难道不回胡地吗? “无可奉告。” 金元鼎牵着锁链走在前面,火光被他一个人掩住,跟在后面的楚越根本看不清路,刚出洞口不久就被什么东西给绊倒。 摔在地上时楚越心里又骂了句。 “你就不能扶我一下?” “为什么要扶你?” 金元鼎淡淡反问,说完还回头瞥了她一眼,似乎在嘲讽楚越的狼狈。 “金将军莫不是要去西楚?”楚越无力的掀开眼睛看他一眼,想从金元鼎的脸上找出答案。 可惜,金元鼎面无表情,他用力一扯,楚越再次被他牵着起身踉跄而行。 …… 阴云密布的午后,暴乱的叛军的喊杀声格外地清晰入耳,浓重的血腥气在行宫中四处弥漫。 而撞木撞击宫门的闷响更如丧钟一般,一下下重重地锤在诸位西楚宗室的心坎之上。 李书珩去搬救兵已整整两日,禁军防线步步后撤,今晨已从最初的山脚撤到了行宫的正门,距楚云轩和众公卿当前的所在不过百步之遥! 几个胆小的宗亲甚至忍不住哭出了声。 他们喜欢享受,害怕死亡。 这一次,他们实在离死亡太近了。 如此危急时刻,楚云轩心中的那份猜忌仍然没有放下。 李书珩为何还不回来? 不是说好的三日吗? 他们李家是不是真的包藏祸心。 象征王权的虎符到了他们手中,他们便顺理成章去摘取他的江山? 亦或早已回来了却在山脚下观望,只待宗政初策弑君成功他再持符收缴叛军,得尽民心威望? 无论是那一种,他们李家都是其心可诛。 毕竟哪个男人愿意放弃这等天赐良机。 当年的他若有这般运气,也无需拼死血战百般筹谋。 然而时过境迁,他不是多怀念感慨之人。 但两日的时间过去,禁军伤亡惨重。 几千精锐如今尚有战力的已不足七百成。 而所有公卿大臣的侍卫扈从也早都顶上了短兵相接的最前线。 然而叛军的数量却似无穷无尽,源源不绝,那薄薄的宫门还顶得住吗? “陛下,宫门还顶得住吗?” 楚云轩坐在御座上听着宗亲们的恐惧与不安。 真是没用。 他内心鄙夷,当年他是那么年轻,率领各路义军就让北燕大厦倾颓。 可这些宗亲呢?除了享乐,什么都不会。 不过是小小的谋逆,他们竟至瑟瑟发抖得失了方寸。 “无须担心,宫门失了,还有殿门;殿门失了,还有身躯可挡!” 楚云轩的声音不大,却莫名地让人心安。 苏珏循声望去,难怪了。 楚云轩也曾豪情万丈,北燕的倾覆正是出自他手。 若不是楚云轩的步步紧逼,他何至于火烧王城。 十年倏忽而过,楚云轩依然刀斧胁身面不改色。 若他能保持当年的初心,的确是个合格的帝王。 但世事没有如果。 因着楚云轩的一番话,宗亲们的豪情被楚云轩激起,他们转而想要拔出佩剑以壮胆色,可他们手臂酸软,左试右试了几次也没拔出来。 杨兰芝解下佩剑握在手中:“微臣力弱,愿为陛下的最后一道屏障。” “草民也愿与陛下,与西楚共进退!” 两道声音虽然文弱,却一般地令闻者心安。 楚云轩循声看向隐在百官中的苏珏,表现沉静。 看了良久,眸色始终晦暗不明。 可没人知道在苏珏沉静的外表下,也掩藏着浓浓的不安,只不过他所担心的,与楚云轩的截然不同罢了。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他担忧的是李书珩与韩闻瑾。 还有莫名断了书信往来的楚越。 就在此时,外面的喊杀声突然平息。 “陛下,臣今日并非有意打扰,只是想见一人,还请陛下体谅!” 隔着宫门,宗政初策略带虚弱的声音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但是人都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喜悦和挑衅。 “宗政初策,你想见何人?”楚云轩带着帝王的尊严体面问道。 “苏珏公子。” 第110章 围困五津(三) 硝烟未散, 殿里又一次陷入了无声。 “苏珏公子,本王随时等你!” 又是一句邀请,上至天子, 下至宗亲百官,每个人都用目光巡视着苏珏,心思各异。 而听到宗政初策说出自己的名字, 苏珏于人群中也是错愕万分。 他与宗政初策确实有几面之缘, 可却谈不上什么深交。 如今情势微妙, 他为何突然提起自己? 苏珏的心思转了又转,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 莫不是……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一些宗亲,那宗政初策打着复兴北燕的名号,并声称末帝燕文纯还活着, 难道这个苏珏与北燕也有什么关联? 任由众人浮想联翩, 苏珏岿然不动,他已经脱胎换骨,世上能有几人识得他旧日之容颜。 想到这里,苏珏心里刚升起的一丝慌张又悄然熄灭, 他十分坦荡的与行宫外的宗政初策对峙,“劳烦王爷牵挂, 苏某也曾仰慕过王爷美名, 只是眼下各为阵营, 苏某还是保命为重, 出了这行宫, 苏某焉知还有命在?” “公子真会说笑, 旁人本王不在意, 但公子在本王心中乃是贵客, 本王随时恭候公子到来。” 二人你来我往, 殿里殿外皆是一头雾水。 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迷? 自然,苏珏错过了楚云轩眼里陡然升起的一抹阴鸷。 临走之时,宗政初策于行宫大门外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陛下,故人日日就在眼前,午夜梦回之时,可曾问心有愧?” 此话一出,楚云轩先前体面冷静的面容又阴沉了几分,明明是在注视着宫门,苏珏却觉得那目光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也不知李书珩还有几日能回,这些禁军护卫能不能守住行宫。 一番额手相庆后,大殿内重新安静了下来,劫后余生的众人长松了一口气,仿若方才的形容狼狈只是一时的错觉。 …… 另一边将楚越交给亲兵后,金元鼎信守承诺,果真带着三万铁骑来了雍州。 鲜有人知,他的祖先是金弥袛将军,忠于北燕是他们荣幸和使命。 而金元鼎也不负所托,牢牢控制住雍州的各处要地,只要楚云轩一日不降,他便杀上一人,直到雍州无人可杀,屠刀就该落于别处。 待九州屠杀殆尽,他楚云轩还算什么君王。 不过几日,雍州已是尸横遍野,宛若人间炼狱。 但楚云轩也是多番筹谋拼搏得来的天下,自然不会轻易认输。 他下旨监禁韩氏一族,同时也命禁军一日杀上一人,意在震慑韩氏兄弟。 当然,这也是一出极好的离间之计,倘若没了韩家的支持,宗政初策便就是只有兵力的“莽夫”。 谁知韩氏一族虽为文人,却十分烈性,族长更是大骂楚云轩卑鄙无耻,做的是小人行径。 楚云轩大怒下令斩杀其九族,幸而被丞相杨兰芝拦了下来。 可文人的傲气又怎堪折辱,当夜韩氏一族皆身披缟素,痛斥楚云轩狡兔死走狗烹,枉费闻瑾父亲尽心辅佐,却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然后韩家一场滔天大火,烧了世代传承的藏书阁。 那是韩家先祖世世代代笔笔所书,是当世的文库,也是天下学子最为向往之处。 不过一夜之间付之一炬。 钟灵毓秀烧成了断壁残垣,韩氏一族皆葬身火海,自此西楚再无韩家。 苏珏听到奏报的一刻脑子一片空白,指尖僵硬到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 韩大人,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 宗政初策近来可谓心情上佳,春风得意。 眼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君王如今成了行宫里的困兽,朝不保夕,宗政初策怎能不痛快! 能够亲手了结楚云轩,亲眼看着西楚覆灭,是宗政初策最大的心愿。 这一日,正当宗政初策带兵巡视时,行军的速度突然缓了下来。 宗政无筹还不及打探,便有一骑飞驰而来,奔至跟前方滚鞍下马:“参见王爷。末将奉金将军之令,有请王爷移驾前军。” “放肆!” 宗政初策摆了摆手:“无筹,让他说完。” “有一个人……一个人拦住了前军去路,金将军不敢擅专,命末将来请王爷决断。” 一个人,拦住了千军万马? 闻言者面面相觑,宗政初策亦是满腹孤疑。 可金元鼎既然能请他移驾,想来并无危险。于是下令大军原地暂驻,只带了亲卫继续前行。 盔明甲亮的大军阵列前安静地伫立着一骑。 马上之人青裘玉冠,衣袂飘飘,仿佛风再大一点儿似乎都能将他吹了去。 可他只立在那里,千军万马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一见此人是苏珏,宗政初策面露惊愕,他打马正欲上前,亲卫统领忙出声拦阻:“王爷,小心有诈!” 宗政初策瞥他一眼:“这方圆百里什么都藏不住,能有什么诈?” 其实宗政初策说得没错,他们此刻所在是一片缓坡的坡顶,放眼望去一马平川一览无余,别说伏兵,仅有的几处草窠真就连只小猫小狗都藏不住。 眼见宗政初策越行越近,苏珏抬起手臂,在马背上欠了欠身:“王爷千秋。” “公子无需与本王拘这些虚礼。” 宗政初策伸手便去扶苏珏手臂,苏珏不动声色地避了开,也不再看他,只低了头扯扯缰绳,自顾自向大军的行伍行来。 宗政初策于众目睽睽下被苏珏无视,他却没有半分不快,宗政初策拨转马头,快步赶上苏珏。 走了几步他想起什么,又抬手指着他的亲卫队:“你们几个,退到后面去。” 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但宗政无筹明白主子的意思,他忙指挥着众侍卫重新编队,将那些新兵们都远远地调了开去。 苏珏看在眼里却视而不见,只沿着宗政初策来时的通路,一路行进。 宗政初策眼看着军队在自己的身后合围,苏珏完全成了他的笼中之鸟,这让他很是满意。 “公子看着清减了不少,这些日子受惊了吧?” 苏珏没有言语,懒得理会这种寒暄之言。 “公子此番下山,是来投奔本王的吗?” “王爷误会了,苏某此行,是来与您谈条件的。” “也是,公子与嘉成郡主有秦晋之约。公子是重情之人,这种时候当然不会弃西楚不顾。” 苏珏又没言语,但这一次是默认了。 “既然方才说到谈判和筹码,那不知公子有何筹码,希望交换何等条件?” “我想知道,王爷怎么就起兵造反了呢?” “这种事本不该与外人道,但公子不是外人,楚云轩杀我爱子,本王自然要报仇。”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王爷,您这么做可没多少胜算,小心得不偿失。” “本王才不怕什么得不偿失,小心翼翼,心惊胆战这么多年,这一次本王忍不得了!” “所以即使是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也在所不惜?” “他们就算不死在大军的刀剑下,来日也会死在楚云轩手上,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王爷此话荒谬,他们的命不应由别人掌控。” “哪有人是真正自由的,就像公子,面具戴得久了,是不是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是真正的自己了呢。” “王爷此话何意?” 苏珏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真的如他自己所想,宗政初策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而宗政初策神情莫测,久久没有作答。 “怎么,公子不认同本王所言?” 良久,宗政初策才吐出这样一个问句来。 “王爷所言极是,苏某确实如此。” 及至此时,苏珏心里便什么都清楚了。 宗政初策确实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公子,行路艰辛,不如与本王同行,待大业……” 没等宗政初策说完苏珏便打断了他的话,“苏某只是一介布衣,担不起王爷的抬爱,还请王爷放苏某回去。” 苏珏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他并不想搅入这趟浑水,他是苏珏,与燕文纯并无任何关系。 “这是自然,本王怎会不放公子自由呢?” “王爷,后会有期,好自为之。” 说完,苏珏抱拳行礼,头也不回的策马而去。 而望着苏珏的背影,宗政初策渐渐失了笑意。 陛下,此事可由不得你了…… …… 绵延起伏的山脚下盘踞着一支军队,营帐简陋,铠甲狰狞,营外竖有两杆大旗,一书“西楚”,一书“冀”。 士兵们抱着武器,各自坐在地上休息,看来刚经历过一场战事,见有将官经过,连忙起身,“陆大人!” “都歇着吧。”陆羽摆摆手,面上严肃,语气却甚是柔和,“大家都累了,留有足够的人手巡逻即可。” “是!” 应声冲天,将士们虽然疲惫,心志却仍昂扬,可见主帅统军有方。 他们便是冀州军,在李书珩的带领下支援而来,一路上总有胡兵截杀,如此情景,正是刚经历了一场战斗。 陆羽点点头,大步来到自己的营帐。陆明也在帐中,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馒头,见师傅来了,连忙指了指桌上,“师傅快吃,馒头还热乎着呢……” 他吃得太急,噎得直捶胸口,灌了一碗水才算咽了下去。 “出息!”陆羽一脚踢去,大声笑骂,“看你吃的!” 陆明只管喝水,把头埋在碗里哼哼,“师傅,眼看就要打几场硬仗,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啊!” “行行行……”陆羽往桌边一坐,用力拍了拍桌沿,“慢点吃,别噎着!” 闻言,陆明却一声长叹,沉着脸放下碗,“师傅,这次平叛……” 话未说完,陆明垂头不语,陆羽也怔了半晌。 谁也说不准能有几分胜算,更何况又有那许多事。 是忠是狡,皆在陛下一念之间。 他们问心无愧,可真的值得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0-120 第111章 为质 若有人要问雍州城最风雅的地方, 那是个人都会提起十二楼。 十二楼是达官贵人富贾豪商最爱去的地方,那里有最好的歌最好的舞最好的酒菜,当然还有最好的人, 而苏珏则是最好中的最好。 从前他未与楚越成亲时,不知有多少人为求一面挤破了脑袋,亦不知有多少人为求一曲豪掷千金。 但苏珏却从来不曾在意, 这便越发显得他高洁如世外仙姝。 如今雍州城战火连天, 硝烟弥漫, 十二楼竟没有独善其身, 反而出钱出力又出人救治伤员,安置百姓。 只因为青莲先生无法眼睁睁看着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沈爷进了青莲先生专用的雅室, 他俯身行礼, “先生,受伤的百姓都已安置妥当,季大夫领着两位苏姑娘看伤制药,粮食药材调度也没有任何问题。” “待我接待完这位贵客便随你们一起。” “先生……” 沈爷一抬头, 便看见屋子里还坐着一人。 正是这场战事的始作俑者,宗政初策。 沈爷微微讶异, 却还是低着头, 不多言语。 而宗政初策坐在素雅的屋子里, 一身漆黑的他分外惹眼也分外阴沉, 整个雅室似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青莲先生本来不想见宗政初策, 奈何这人, “不知王爷有何赐教?”她微微俯身, 语气冷淡。 “本王想见一见苏珏公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青莲先生觉得雅室的血腥味散去了些许, “苏珏身在行宫,我们联系不上他。” “不是如此吧,前几日本王还见过公子呢。” 宗政初策轻呷了一口香茶,眼神轻飘飘落在青莲先生身上。 岁月沧桑并未在其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反而更加风骨卓绝。 似乎与他遥远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慢慢重叠。 是与不是,此刻都没那么重要。 “王爷既然见过他,又何必来十二楼多此一举。” 青莲先生端的是送客的姿态,摆明了不想与宗政初策有什么瓜葛。 “王爷三番五次的找草民,不知有何指教?” 没等宗政初策启唇说话,雅室的门从外被人推开。 清冷阳光下迈步而进的正是苏珏,他径直走向青莲先生的下首,面前正对着宗政初策而坐。 “怎么?公子是想通了?”宗政初策面露惊喜。 “想通了?然后陪着王爷去送死吗?”苏珏语气同青莲先生一样淡漠。 因为宗政初策的一番操作,如今五津行宫里对他身份的猜测不下十种。 更何况他只要到了行宫的大门口,看守的那些士兵个个对他毕恭毕敬,来回出入更是如入无人之境。 否则他怎么能如此轻松坦荡的回到十二楼。 这一番操作下来,便是他与北燕没有关系也是有关系的了。 “公子不会死,公子会千秋万代,福寿无穷。” 宗政初策并不认同苏珏的说法,如今整个雍州尽在他手,王位唾手可得。 是报仇还是兴复北燕都指日可待。 “王爷,草民活不了千秋万代,这样的福祉,草民承受不起。” “公子是聪明人,有些事不说破对你我都好。” 眼见苏珏并不吃这一套,宗政初策立即收起笑脸,“本王既然来了,便不是孤身一人,公子今日若不与本王同去,这十二楼怕是就保不住了。” 宗政初策语带威胁,低头垂首的沈爷一瞬间眼含凶光。 而本在低头品茶的苏珏也并无惧色,他嗤笑一声,“王爷以为草民会怕?” “公子当然不怕,那十二楼里的百姓呢?反正他们都是要死的,也不差这一刻。” 宗政初策自然也清楚十二楼的实力,鱼死网破他们自是不会怕,可如今十二楼里安置了很多百姓,若是动起手来, “从前听说王爷坚忍正直胸怀天下,端方如玉克已复礼,如今一见,竟是如此鼠辈!” 青莲先生先冷了脸,你既拿百姓说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端方如玉克已复礼?” 宗政初策冷笑,“青莲先生哪里听来的这些,本王从不是那样的人,不过……” 宗政初策故意停顿,继续抛出了他的杀招,“先生与公子都是心怀大意之人,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那些百姓去死?” 苏珏默然,他当然不会。 这场叛乱最无辜的就是百姓,他确实不能看着他们痛苦挣扎。 而眼下宗政初策需要他,他有筹码和这人谈条件,无论如何他会先想个法子拖延,为李书珩那边争取更多的时间。 而宗政初策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就算明知有诈也甘心入毂。 不过这些都只基于他的一个判断…… 苏珏与青莲先生半晌不语,宗政初策已是胜券在握。 “好,草民便与王爷同去。” 苏珏此言一出,宗政初策面露喜色:“公子爽快,日后大业功成,本王定奉公子为主!” “那草民就拭目以待了,况且草民还有条件。” 苏珏声音冷冷,宗政初策也不生气计较。 如今苏珏已是他笼中之鸟,插翅难飞,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半刻。 他当即大度一笑,随后问道,“什么条件,公子但说无妨。” “草民要见韩大人。” “好,没问题。” 宗政初策应的爽快,随后带着苏珏离开。 待其离开后,青莲先生立即吩咐沈爷暗中布置,以备不时之需。 …… 叛乱已持续了数日,行宫人心惶惶,不安与恐惧时刻笼罩在众人心头。 “陛下,雍州王打着复兴北燕的名义与胡人勾结并带走了苏珏。” 楚云轩一身玄衣,负手而立,垂眸听着中贵人灵均带来的消息。 行宫围困,眼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御阶上,竟有几分寂寥的意味。 中贵人灵均站在他面前,他微微仰视着当今帝王,心绪微妙地起了波澜。 他们真的就这般束手无策吗? “复兴北燕?”楚云轩冷笑一声,“痴人说梦罢了。” “陛下如今在雍州驻扎的胡人比之前多了一倍。” “是金元鼎领兵吧。” “是。” 楚云轩沉默半晌,然后抬眼,他眸色如黑曜石般光泽流转,声音冷涩道:“金元鼎,金弥堤将军的后人,他们竟然还愿意替北燕效力,宗政初竟也放心与他们联络。” 中贵人灵均不明所以,金弥堤将军的后人?这与北燕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见中贵人灵均一脸不解,楚云轩解释道,“北燕开国之君燕华亭亲征金沙,俘虏了包括金沙王子金弥堤在内百余人,当时他力排众议不坑杀俘虏,反而以天朝文化进行教化,收效甚高,那金沙王子金弥堤后来为燕华亭开疆拓土,成为护国柱石之一。 只可惜到了建安帝这一代,金将军的后人受建安帝猜疑打压,不得已退出了中原,自称为胡,与中原井水不犯河水。” “原来如此。”中贵人灵均恍然大悟,“所以那金元鼎是真心要与雍州王兴复北燕吗?” “灵均觉得呢?”楚云轩笑着问他,中贵人灵均却久久不言。 “真心还是假意,到时自会有分晓。” 楚云轩意味不明的笑着,眼前云层纷乱,是真是假谁又能说的清呢。 …… 到了韩闻瑾此时的所在,苏珏一推开门便闻见酒气扑鼻,只见韩闻瑾身披素缟,形容憔悴。 “韩大人……你……” 苏珏看着韩闻瑾身旁洒落着许多酒瓶,史册也纷乱一地,他脸色煞白一片,唇上半分血色也无。 屋里的寂静让人难耐,苏珏心下泛苦。 听到动静,韩闻瑾缓缓转过头,看向来人,见是苏珏,他才开口,“玉华,唱首曲子吧,要外面别人没听过的……” 苏珏想不到韩闻瑾的要求如此简单,他微微颔首,放下月白色纱帐,素手拨动琴弦发出泠泠的声响。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苏珏的声音轻柔如烟,袅袅婷婷的飘在房间里,合着如清泉般的琴声,纱幔翩飞处恍若仙境。 一曲终了,他没有再唱只是拨动着琴弦。 只听韩闻瑾低笑了两声,“好一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百岁之后……百岁之后……” 韩闻瑾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最后低到苏珏都听不清了,但他又分明说了些什么。 苏珏隔着纱幔看过去,韩闻瑾素白的背影一动不动,像一座永恒的顽石,无边的寂寥。 “韩大人……”苏珏停了音乐忍不住开口。 “韩大人,史书在心,在骨,不在笔墨之间……” 这是从前韩闻瑾亲口告诉苏珏的,如今,苏珏又将这句话说回给韩闻瑾。 韩闻瑾如梦初醒,抱着酒瓶咳嗽起来,突然他顿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纸书信。 动作是那么虔诚。 苏珏掀开纱幔就见韩闻瑾已经站了起来,声音亦沉稳了几分,“玉华,韩家,没有了……” 韩大人,你若是想哭便哭出来,若是想醉我陪你醉。 你若是想回头,苏某愿为韩大人安排…… 可这些话哽在苏珏的喉咙里,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眼尖,只见韩闻瑾将书信抖落,里面还夹着一张血书的锦帛。 这是他与韩闻渊从藏书阁一隅寻到的唯一东西。 韩氏族长亲自所书。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无论是是当年的另择明主,还是后来韩闻渊执意离家从军,都是韩家传承。 封阁拜相也好,金戈铁马也好,每一个韩氏子弟都是牵挂,亦是荣耀。 记得那时族长怒极大斥韩闻渊不孝,失了韩家风骨。 彼时心高气傲的韩闻渊只抬着下巴丢下一句话:纵九死其尤未悔。 如今,韩家覆灭前,韩氏族长终是将万般寄托仍付与这句话。 他们虽是文人,却也不容折辱。 “玉华,世人是不是觉得我们韩家傻,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反而与王爷造反,落得个全族覆灭的下场,多可笑啊……” 韩闻瑾似是有些醉意,可看他眼眸却是格外清醒,“陛下杀了我父亲,身为人子,我怎能不恨!” 苏珏静静的听着,只觉心酸。 是啊,怎能不恨。 自古杀人偿命,可偏偏杀人者是至高无上的君父,韩闻瑾所求的公道这辈子都不可能实现,与宗政初策同流是他唯一的一搏。 无论是胜还是败,韩闻瑾皆可无愧于心。 “玉华,我不是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这些天我看着百姓们那般痛苦,我也于心不忍,也知此行错的不可救药,可我就想要一个公道……” 苏珏伸出手,这一刻只想将韩闻瑾抱在怀里,哪怕不能抚平他心中一分一毫的伤痛,也想告诉他,他不会抛弃他。 许久,韩闻瑾朝着韩氏宗祠的方向跪下,重重三拜,起身时一口心头血溅了满帘。 “韩大人,韩大人!” 苏珏抱住昏死过去的韩闻瑾,大声叫着大夫。 这一场谋逆叛乱,受益的究竟是谁? 第112章 平叛 天色已晚, 宗政初策的军队暂时休整用饭。 自从那日苏珏被宗政初策带走,他便对外宣称北燕末帝是天命所归的真正天子,并且就在他的王府中。 如此一来, 还真唬得不少心怀前朝之人的追随。 为此,苏珏嗤之一笑,一个已经亡国的少年, 不过是宗政初策挑起叛乱的借口。 无论有没有他垂堂坐镇, 又或者说高堂上的那位末帝究竟是谁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宗政初策有了一个看似“名正言顺”的理由。 兴复北燕, 天命所归。 都是宗政初策粉饰太平的说辞, 归根结底,他只想满足一己私欲。 “公子,微臣的儿子因为楚云轩死了, 凭什么楚云轩还能如此坦然的接受九州朝拜, 这不公平!” 这是宗政初策亲口说与苏珏的,彼时的宗政初策情绪激动。 话说回来,倒是那金元鼎在见到他后真的怔愣了半晌,似乎在透过他在看什么人。 其实还能有谁, 正是他的父亲建安帝。 对于那段往事,苏珏自然知晓。 无非又是君臣离心的戏码。 所以他心下有了一层疑惑, 这金元鼎是真心与宗政初策结盟吗?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李书珩到底还有几日能回? 他心中万般思绪, 却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而几日下来, 宗政初策在苏珏面前毕恭毕敬, 苏珏便也耐着性子奉陪。 只是今日晚饭苏珏只浅尝两口便放下了碗筷。 “可是饭菜不合口味?公子想吃什么, 本王命他们重新去做。” 苏珏摇了摇头:“连日赶路, 草民只是累了, 想早些休息。” “公子不舒服, 那王爷传随行的军医来。” “不必了, 王爷不让人来吵草民便好。” 宗政初策碰了个软钉子,但也没怎么难过,他只道了句“那公子好生休息,本王叫人来服侍陛下洗漱。”然后便出了房间。 待服侍的人也全部退下,苏珏和衣倒在了榻上,却是辗转反侧,全无半分睡意。 这几日他随机应变的刻意拖着宗政初策的计划。 可无论如何拖延,宗政初策总有动手之时。 接着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楚越,怎么过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他侧身蜷作一团,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转眼已过二更,连日的疲惫让苏珏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睛。 可屋外一阵轻如夜风的异响又将他的意识拉了回来。 他侧耳倾听,那风似乎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最后在门口处沉寂了下来。 可不过片刻,那风竟又吹起了帐帘,更吹进了一个人来。 屋中尚有一烛未熄,烛光下的来人穿着雍州军的行头,脸颊憔悴深陷,一双眼睛虽然布满血丝,依旧精光闪亮。 苏珏唰地撑起身子,看着来人,又惊又喜,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 而来人看着他也一时恍惚,呆立当地。 你当那人是谁,正是与李书珩同行的李明月。 二人就这般对视了片刻,方恍觉此处乃龙潭虎穴,忙凑近对方想低语上几句。 就在此时,外面不远处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响起金元鼎的喝问:“公子的行处怎么没人,侍卫呢?” 宗政初策与金元鼎并不想太多人靠近苏珏,故而他的屋外总有几班护卫轮班值守,此刻侍卫不见了人影,金元鼎定要进屋查看。 “金将军,无事,风大吹灭了烛火,我想添个蜡烛。” 在金元鼎面前,苏珏自是端着身份,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将床边案上的烛台洒落,并将床上的锦被掀开一角。 李明月心领神会,迅速藏于锦被之中。 苏珏淡定地扯散了中衣,同时李明月也红着脸扯出身上的腰带和外衣扔在地上。 而几乎同一刻,金元鼎推开门走了进来。 看着屋内的一地狼籍和散落的衣物金元鼎不禁皱眉:“公子,这是怎么了?” 苏珏坦然道,“是我方才不小心碰倒了烛台。” “那公子床上的是什么?”金元鼎皱了皱眉,并不放心苏珏的说辞。 “金将军连我召人侍寝也要过问吗?” “这……微臣自然无权过问……”金元鼎面露尴尬,但他还是不放心,想再一探究竟。 “放肆!” 苏珏厉声呵斥,颇有威严,饶是金元鼎想再前进一步,可碍于苏珏的身份,却也只好停在了原地。 “那公子早些安寝,末将就不打扰了。” 金元鼎虽抱拳行礼,但脚步未动,显然是还有所疑虑。 见此,苏珏软了几分语气,“怎么,金将军是想围观我与他人欢好吗?” “自是不敢!”金元鼎面露尴尬,转身就带着亲兵离开。 待人已走远,李明月这才顶着通红的俊脸从锦被中探出头来。 “苏先生,这是作战计划。” “二公子,这是布防图。” 二人都是心思坦荡之人,如今情势危急,他们更是无瑕顾及什么尴尬或脸面,略微收拾了一番,他们便直截了当的交换了情报。 “苏先生,保重……” 说完,李明月又隐入无边的夜色中。 ……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然而天干物燥,最适宜火攻。 李书珩一路带兵回援,每行至一处便有胡人的军队挡住去路,这是摆明了不让他们进入雍州。 此番行至雍州外三百里,胡人的粮草极其丰沛,如此悬殊之下,也只有火攻能使差距快速缩小。 李书珩转身时,已是满目沉着。 “陆羽,探子多派几个,敌军夜间站岗轮值的规律一定要摸清。” “是。” “明月,你观天象的看仔细些,晚上月亮快到箕、壁、翼、轸时,速来报我。” “是。” 时者,天之燥也; 日者,月在箕、壁、翼、轸也;凡此四宿者,风起之日也。 而所谓天时,是指气候干燥; 所谓日时,是指月亮行经箕、壁、翼、轸四个星宿位置时就是起风的日子。 李书珩在心里将火攻法默念了一遍,低下头不禁去想,苏珏安排得还真是妥当。 过了这一关,接下来就是攻破城门。 …… 西楚贞平三年,七月十二,大吉。 今日是宗政初策计划里的收网之期,那些人惶惶不安了这么久,也该给他们一个了断。 国祚动荡。 雍州的叛乱尚未平息,阵阵喊杀声、哀嚎声伴随着混杂着血腥的夜风卷入行宫之内。 东方渐白,端坐在上位的楚云轩仍旧平静。 他在等着最后那个时刻的到来。 自方才进来报讯李书珩已然前来救驾,行宫中的气氛舒缓了不少,王公百官的精神一下松散开来, 承文将军养尊处优略显富态的脸上泛起微笑,凑趣向楚云轩道:“世子殿下果真忠勇。” 却发现楚云轩的脸色甚是奇怪,竟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情,目光慢慢的从殿下人的面目上掠过,最后停在对面李元胜的脸上。 承文将军心头一抖,想起楚云轩向来多疑,原是他方才失言。 却见楚云轩听完话后目光又回到转向行宫的大门,这几日由孙廷尉带兵的禁军固城墙,锻兵器,重振旗鼓。 再加上楚云轩运筹帷幄,兵不厌诈,虚真假实。 几日对峙下来宗政初策并没讨到多少便宜,若不是与胡人联手,并对外称燕文纯在其府中,否则他哪有什么民心所向,连战得胜的捷报。 是以如今的情势不容乐观。 因为苏珏的身份,胡人对宗政初策是全力支持,以至于城池失守,叛军与胡人勾结犹如如虎狼,三边包夹不留一丝喘息空间。 眼看到了最后关头,楚云轩也无计可施,除了死守,别无他法。 烽火似红日,狼烟如云,马蹄声似雨,战鼓如雷。 整个旷野上黑压压的胡人士兵正缓缓逼近,箭矢凌空乱飞,声势浩大。 行宫内毫不畏惧的禁军将士们背水一战,眼神里透着决一死战的冲天浩气。 “谁愿意与我合力杀敌!” “我等愿意!愿意!” 震天响的一破,两方交战。 一瞬间,硝烟四起,伴着怒吼战士们奋不顾身如潮水冲涌向前,双剑相交,鲜血四处飞溅。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伏尸千万,流血漂橹。 猎猎风过,红旗残破,罡风席卷,骑尸横遍野。 …… “放下武器,胁从不问,首逆必诛!” 当日李书珩临危受命,带着虎符不眠不休连夜奔出雍州调派援军。 在李书珩回援的路上正巧与太子楚天佑汇合, 原是太子楚天佑听闻行宫有难,虽无楚天佑的召令,他还是冒着事后被斥责的风险特来支援。 两方军队也无需多说,直接汇至一处,他们首先便是要突破雍州城的各处防线。 经过一番血战,李书珩与楚天佑终是破开了雍州的第一道防线。 那漫山遍野的杀声由远及近,筋疲力竭的禁军奋起最后一丝气力拉开了城门。 楚天佑与李书珩大步踏进成内,满身的血污浸透了铠甲。 宗政初策虽有胡兵五万,可骑兵只有区区三千。 而三州府军倾巢出动,但因地势所限只能分兵三万攻打行宫,剩余一万则驻于山脚作为后援。 率领骑兵先至的李书珩面对强敌并无丝毫犹豫,一马当先冲入敌阵,三千冀州精骑在李书珩的指挥下奋勇杀敌。 可毕竟兵力悬殊敌众我寡,李书珩率部苦战了两个时辰,不过堪堪渐渐占据上风。 李明月率步兵随后跟进,尚在几十里外便命军士齐齐吹响号角,为先至的士兵鼓气助阵。 两方军队战至一处,不分伯仲,只知厮杀。 一时间雍州城里硝烟与血色同流,不见天日。 苏珏就那么被宗政初策安排在昔日北燕的镐京行宫的最高处,虽只有断壁残垣,仍然可见昔日的荣光。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宗政初策并未向世人表明他的身份。 或许是没有把握,或许是还留着后手,又或许是别的缘由。 无论是哪一种,苏珏都觉得心里稍稍安定。 他希望他的身份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此时此刻,苏珏只想这场叛乱快点平息。 大风猎猎,夹杂着血腥之气。 而此时,他站在镐京王城昔日的最高处俯视着整个雍州。 恍惚间,苏珏好似回到了火烧宫城那日。 此去经年,倒真是让人分不清年月了。 他站在风中,一切尽收眼底,乌云在天际嘶鸣,剑影不断在眼中绽开,堆积的残躯可怖,浓重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行宫内的皇亲国戚,宗臣宦官有的惶惶巍巍,有的却镇定自若。 只听屋外厮杀之声,惨烈响彻在耳边,杨兰芝万感忧心,他迈步上前正欲拔剑而出,被身旁的同僚制止。 杨兰芝冲其摇摇头,幽深的眸光透露着难以泯灭的决心。 “陛下,臣愿与西楚共进退!” 就在此时,被点燃的箭羽乱发高射于行宫内,大殿的纸窗抵挡不住,没多久便成了千疮百孔的残破之相。 殿内燃起的火焰,惹得众人连连后退,吓得不少宗室无法淡定片刻,哀声唤人赶快扑灭。 他们因害怕而颤抖地微微说,“行宫是最后一道防线了,该,该怎么办……可一定要守住啊……" 楚云轩闻后,厉声反驳道:“当然不是!” “就算叛军攻破了宫门,还有我们自己!” 楚云轩语词慷锵有力。 随即,他转身用期许的目光看向众人,郑重道:“寡人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有何惧怕!” 乱飞的箭羽仍未做停,攻势一次比一次猛烈,在殿门口的侍从死得死伤得伤,大家已退无可退。 那箭雨穿过重重防卫疾速射来,根本避无可避。 众人忙寻找遮蔽的地方,眼下还是保命要紧! “陛下小心!” 中贵人灵均既害怕又担心,失声叫道。 原来是一支冷箭直直向楚云轩飞去,迅雷之间,楚云轩一个点地腾转而起,径直将箭躲了过去。 众人只见楚云轩手持佩剑站在屏窗穿透而来的光前,满脸从容和坚决。 到底是乱世杀出来的帝王,此刻仍是热血未冷。 “众爱卿!同寡人合力杀敌!” 因为楚云轩的这一番慷慨激昂,行宫里的士气比方才高涨了许多。 而外面的喊杀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砰……砰……” “砰……砰……” “砰……砰……” 历史重演,行宫的大门被大力撞击,摇摇欲坠,好不可怜。 王公大臣们没了方才的气势,个个怕的不行,心里被绝望与恐惧填满。 李书珩不是带兵支援了吗?为何没挡住宗政初策? 还是说李书珩也全军覆没? 种种猜测萦绕在心头,更添绝望。 随着最后一声“砰……”,行宫的大门彻底被撞开。 至此,五津行宫的最后一道防线被破。 宗政初策与金元鼎带着胡人的兵马持剑而来,他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密密麻麻的尸体时,几乎想要仰天大笑。 楚云轩啊楚云轩!这天下终究还是北燕的天下。 他勉力抑制住即将大仇得报的心情,由着侍卫替他一道道打开行宫的门,一步步向楚云轩走去。 昔日高高在上的君王双眼布满血丝,也落得个形容狼狈。 而他身边的那些王公大臣一个个抖如筛糠,不敢抬头,躲在墙边瑟瑟发抖。也只有杨兰芝还身形挺拔。 那个内侍虽有心护在楚云轩身前,却被楚云轩轻轻推开。 行宫寂静,宗政初策好整以暇将剑从挡路的尸体里抽出来,剑尖上的血随着主人扫视周围的动作滴落在地,形成了一个圆。 中贵人灵均脸色苍白,杨兰芝竭力维持表情,承文将军跌坐在地。 这一切,宗政初策都尽收眼底, 他带着得意的笑容,“陛下,时辰到了,您安心的上路吧。” 即便是刀架颈侧,楚云轩仍旧面不改色。 “寡人许了你荣华富贵,你却背叛寡人。” “荣华富贵?既然陛下如此说了,本王倒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一问陛下。” 宗政初策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般,冷笑道:“陛下,本王的澈儿为何会死在长安,陛下心知肚明!” 闻言楚云轩睨了宗政初策一眼,“他是落水惊惧而亡,与寡人有何干系?” “惊惧?” 宗政初策似乎早有预料,语带嘲弄,“也罢,陛下愿怎么说便怎么说,人之将死罢了,想说什么都可以。” “是吗?”楚云轩略一挑眉,看不出一丝的惧怕。 “金将军,还不快请陛下龙驭宾天!” 宗政初策声音都在颤抖,那不是害怕,而是大仇即将得报的兴奋。 然而金元鼎却迟迟没有动作。 “金将军,你还在等什么?”宗政初策面露疑惑,金元鼎仍是一动不动。 “金将军,还不将这个乱臣贼子拿下!” 楚云轩冷笑一声,轻蔑的看着宗政初策惊诧万分。 那是因为在宗政初策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眼神中,金元鼎将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金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金元鼎不答。 就在此时,青衣白玉的苏珏带着小苏元缓缓走进大殿,声音清亮沉稳。 “启禀陛下,世子殿下与太子殿下的援军到了。” 第113章 反转 “启禀陛下, 太子殿下与世子殿下的援军到了。” 苏珏一身清辉从殿外缓步而来,周身除了星星点点溅上的血污,便再无其他。 他的出现是行宫大殿里唯一的, 突兀的亮色,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落在了他的身上,但又很快散开。 毕竟如今情势不明, 性命还挂在别人的手上。 “金将军, 你是忘了自己祖上是谁了吗?你们可是边沙王子金弥堤的后人, 怎能帮着乱臣贼子对北燕刀戈相向!” 见金元鼎突然倒戈, 宗政初策并无任何慌乱,他不慌不忙的质问,得来的是金元鼎冷声冷面的回答, “我当然记得, 可我也记得当年建安帝对我金氏的猜疑打压!” “可若没有燕家祖先的赏识,你们还是世人口中的蛮夷!你们这是恩将仇报!” “建安帝对我金氏的所作所为罄竹难书,王爷如今这是协恩图报!况且王爷已经背叛了北燕,如今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报自己的私仇!” 金元鼎并不受宗政初策的制协, 他从来都有自己的判断。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金氏当年退出中原自立, 其中的艰辛旁人岂能体会, 如今西楚的新帝愿意扶持他们, 他们又为何要守着旧日没落的王朝艰难前行呢? 金元鼎轻蔑一笑, 他大步走出殿门抬手冲着天空抛出一枚信号弹, 意在告诉将士们即刻倒戈。 果不其然, 本来还在与西楚士兵厮杀的胡人士兵在看到天上散开的信号弹后立马调转刀剑, 对着宗政初策的军队通下杀手。 如此变故, 实在让李书珩惊讶了片刻, 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不再犹豫,一路厮杀前行,势如破竹。 这时,宗政初策原已浮现希望的面庞后又唰得白下来。 他竟被金元鼎给耍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向他投去,而宗政初策只怅然望着殿外的那一点光,神情已然衰败下去。 事已至此,他好像一下就失去了方才进殿的意气风发,运筹帷幄。 但他还不愿认输,他的仇还未得报! 他怎么能甘心! 于是宗政初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里滴血的长剑架在了楚云轩的脖子上,“金元鼎,你的剑,该下去了,否则,你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金元鼎想了想,又将目光缓缓转到楚云轩身上,楚云轩冲他微微颌首。 于是金元鼎缓缓放下佩剑,宗政初策便轻易挟持住楚云轩,并一步步向殿外退去。 “陛下!” 中贵人灵均近乎失声,王公众卿也是大惊失色,唯有苏珏还算淡定。 “楚云轩,你还是落在了我的手上!” 宗政初策几近疯魔与癫狂,他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心里只剩滔天的杀意。 “你们再上前一步,楚云轩的人头可就保不住了!” 宗政初策面容癫狂扭曲,他冲旁的宗政无筹使了个眼色,宗政无筹立马会意。 他环顾了四周,然后警惕地转身离开。 “雍州王,你太大逆不道了!快把陛下放了!” “大逆不道?本王已经谋逆,也不在乎是否弑君了!” 于是一行人且行且退,很快就出了殿门。 此时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发出沉重的隆隆巨响,大地仿佛都在震动。 两路援军以不可阻挡之势奔涌而来,扬起的尘土滚滚涌动,整片土地充满刺耳声响,令人望而生畏。 铠甲闪烁的夺目寒光,那眸底所含的坚定,战马上的李书珩宛如天神降世。 有那么一瞬间,众人皆以为看见了李元胜当年大破边关的风姿。 “众将士听令!雍州王谋逆,城中大小叛皆已伏诛,不知情者,即刻投降!继续作乱者,斩!” 李书珩与李明月一路奔波厮杀,太子楚天佑逐个击破关卡,终在危机关头将谋逆者尽数斩杀, 而围困在行宫的胡人军队虽还在负隅顽抗,但已是强弩之末。 李书珩看向这周围的断垣和尸首,不敢做一刻的停留。 他下马边跑边喊:“李书珩救驾来迟!” 听到那由远及近的清亮声音,宗政初策阴恻恻地笑了笑,“楚云轩,你的救兵来了,可哪又有何用?你注定要给我的澈儿偿命!” “是吗?寡人不觉得。” 楚云轩虽被挟持,但仍然淡定自持,语气中还带着上位者的轻蔑与高高在上。 “怎么?你还心存侥幸吗?”如此说着,宗政初策将剑又用力往楚云轩的脖颈送了送。 果然,鲜血的血液不住的落在帝王的袍服上,平添妖冶。 宗政初策见后大喜,倒把众人吓得不轻。 楚云轩望向默默站在一边的苏珏,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苏珏皱着眉默不作声,宗政初策此举无异于抱薪救火。 而楚云轩的笑容也只有短短一瞬,微不可查,极快的便冷了脸色,“灵均,你还等什么?还不给雍州王送上一份大礼!” 话音刚落,便见几个寺人从殿内抬出一具快要融化的冰棺,那冰水淅淅沥沥的洒了一地,还带着一股不可忽视的香臭味,让人忍不住掩住口鼻。 寺人将冰棺置放于殿外,众人这才看清冰棺里的形容,里面盛放着的竟是死去的宗政言澈! 只见宗政言澈容色一如生时,除了血色,真的与活人无异。 见此,宗政初策立马脸色大变,双眼更是通红,“楚云轩,你真是卑鄙!” “卑鄙?” 楚云轩冷笑一声,反手挣脱了宗政初策的禁锢,他伪装的够了,不愿再陪这人玩这个无聊的游戏。 此时,宗政初策才显得慌乱,楚云轩已不在他手上,他却一心扑在宗政言澈的身上。 “澈儿,别怕,别怕,爹爹在这!” 宗政初策像疯了一样扑到宗政言澈的身前,小心翼翼地将其抱起,又小心翼翼的擦掉他脸上的水珠,满是父亲的慈爱。 看得人不禁动容,就连苏珏也红了眼眶。 可他满身的戾气与硝烟又在提醒着他的杀业。 “你挑起战乱才是卑鄙!” 楚云轩不愿看些荒诞的一幕。 正好,李书珩也带着兵将杀了上来。 “李书珩,将这个乱臣贼子拿下!” 双方终是在此交汇,一触即发。 “无筹,动手!” 宗政初策一声令下,宗政无筹就箭步如飞地越过了两根盘龙柱,手撑栏杆跳到了的高台之上。 他迅速扯出缠绕在灯台下的火药引线,想用烛火将其点燃。 霎时间,众人觉得自己的心跳骤停。 天地无声,万籁俱寂,唯余越发沉重的呼吸。 生死只在一线。 只有苏珏还是那般淡定,他抬起头,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形色。 原本清朗的天穹不知何时聚集了不少云层,浊风不断吹过。 竟是要落雨的前兆! “哈哈哈……楚云轩,你们都给我的澈儿去陪葬吧!” 宗政初策抱着宗政言澈的尸身几近癫狂,眼里浮现出疯狂的神色。 他仿佛已经看见宗政无筹手中引线已燃。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众人遵循着求生本能,携手飞奔逃命。 刺目的火光中,高台坍塌,地面寸寸龟裂。 在火油加持下,熊熊火焰更是一触即发,火势迅速蔓延,愈演愈烈。 原本金碧辉煌的行宫,登时一片狼藉,开始摇摇欲坠。 可那终究只是宗政初策的幻想,不待宗政无筹动手,他便被随后赶来的太子楚天佑一脚踢开,李书珩更是长枪出手穿过宗政无筹肩膀,他的身体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父王,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王恕罪” 太子楚天佑一身风尘血污,在看到楚天佑安好之后,一直悬着的心才有了安定。 楚云轩淡淡的回了一声“嗯”,之后便不再去看楚天佑一眼。 见楚云轩如此忽视,楚天佑心里难免失落。 父王眼里真的容不下他可吗? 至此,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宗政初策不肯罢休,他夺过引线想自己点燃。 “都去死吧!” 然而事情峰回路转,原本晴朗的天色竟落了雨,任宗政初策埋伏再多的火药和引线也掀不起什么火焰波澜。 雨点浇在人身上,虽寒冷,却隐隐升起希望的火种。 果真是天助西楚也! 事已至此,宗政初策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他颓唐地抱着尸体坐在地上,任由雨水打落,却仍小心点护着儿子的尸体。 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没用,轻信他人,也恨天不长眼,偏要帮着卑鄙小人。 可纵有再多不甘,他也是败了。 “李书珩,还不将这些乱党拿下!” “是,陛下!” 及至此时,这场突如其来的叛乱终于落下帷幕。 天佑西楚,宗政初策功败垂成。 一切都好像是万般顺遂,但李书珩心里却多了一层疑影。 另一边,苏珏默默从人群中离开,他慢慢走出殿外,连伞都未撑,任由雨水淋到身上。 胜了吗? 真的胜了吗? 为什么总觉得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而金元鼎临走之时,状似无意的看了远处的苏珏一眼,随后便带着大军和楚云轩承诺的离开。 雨还在继续下着,冲刷着一切血腥与罪恶。 …… 月色昏暗,风沙不断。 楚越是被冻醒的。 被带离那山洞已有几日,果然如金元鼎所说,她成了胡人的奴隶。 白日里挖沙找水淘金,晚上他们就被关在笼子里,像猫,像狗,像畜牲,就是不像人。 因为寒冷,她的身体不自觉地蜷缩着,还是冷得打颤。 “有人吗?” 楚越下意识出声,却没有听见回应。 楚越打着颤睁开眼睛,满天的星子闪烁,她被困在笼子里,手脚都被铁链束缚,没有自由,没有尊严。 不行,她必须要逃出去! 就在此时,原本平静的营地起来一阵骚动,火把依次而亮,像是迎接什么人。 “金将军回来了!” “将军,西楚的天子给了这么多啊!” “这下可好了!” “派人将这些东西仔细收好,咱们还指着这些东西发展国力呢!” “是,将军!” 这些对话楚越听得一清二楚,金元鼎从西楚回来了? 西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越紧紧扒着笼子,希望能听到更多的消息。 然而金元鼎行事敏锐,很快就察觉到楚越的窥探,他径直走到关押楚越的笼子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女娃娃,作为一个奴隶,你不该偷听!” “我可没有偷听,你们说的那么大声,想听不到都难!” 楚越毫不畏惧金元鼎的质问,反而更加从容。 “一个阶下囚还逞口舌之快,你们西楚人果真都是一脉相承。” 金元鼎话里有话,说完不再多看楚越一眼,径直回了营帐。 楚越嘴上虽讨了便宜,却还是受制于人,她不能坐以待毙。 可眼下还有什么法子呢? …… 时隔一月又半,雍州城再一次迎来了圣驾。只是相比前一次的祥云瑞霭,这次的天空却是与百官的心头一样,笼罩了厚厚的一层阴霾。 宗政初策谋反已经过了半月有余,很难说有多少人真正地参与了其中,但所有雍州王旧党都不可避免地六神无主,惶惶不可终日。 毕竟虽然再无人提起,可上一次的百官罢黜血流成河,也不过是短短一纪之前的事。 然而众人静待的狂风暴雨并未来临,除了宗政初策与韩氏兄弟被幽禁听候发落,其他以附逆定罪的大小官员不过二三十人。 李书珩更是因为救驾有功,虽未直接加封爵位,却可享诸侯供奉,实乃无上荣耀。 就连苏珏与十二楼都得了赏赐,楚云轩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肆夸赞苏珏的机智果敢与十二楼的仁心善举,并直接亲口御赐十二楼为九州第一楼。 一时间,苏珏与十二楼的身价水涨船高,又是万人空巷。 但因为雍州王谋逆之时曾抓他为质,并将其奉为上宾,此事百姓不知,可行宫里的公卿却知,是以对苏珏身份的猜测甚嚣尘上,其中一大部分都认为他确实是北燕旧人。 不过因为楚云轩的宠信,公卿贵族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私下里谈论一番就是看。 唯有太子楚天佑,不但没有得到褒奖,反而又被赶回了边关。 所有人都认为,这次货真价实的谋反能被楚云轩如此轻易揭过,都是托了张皇后的福。 八月末,正是张皇后的诞辰。 这一次与庄严肃穆的王室仪典不同,楚云轩打算福泽天下,张皇后的诞辰要与民同乐,行宫外搭起了九尺高台。 登台者都是各州府选送的民间艺人,杂耍驯兽,空竹口技,甚至来自异域的幻术……献艺者各个身怀绝技,围观者无不惊奇赞叹,以致上至权贵下至百姓争相前来观看。 张皇后偶尔也会在众人的簇拥下亲临观礼阁,更更引得迎凤楼下摩肩接踵,雍州城里万人空巷。 如此这般热闹了数日,待张皇后诞辰正日到来之时,人们几乎已忘记了月余前的那场大逆之乱。 而楚云轩为显仁德与体面,张皇后的诞辰规模可谓空前盛大,朝中所有五品及以上官员均可出席,席位从临仙大殿沿着宫阶一直排到了行宫门前。 殿内上首正中自然是楚云轩与张皇后,南仪夫人与苏珏分别在右左作陪。 阶上左侧由屏风隔断,是众妃嫔公主等女眷之位;右侧则以楚宗正为首,丞相杨兰芝紧随其后。其他王公重臣依次排列,殿中排不下的便坐去殿外,无需赘述。 其实一开始苏珏应该坐哪里着实让礼官颇费了一番踌躇,这确实也是个比较棘手的问题。 虽说陛下看重苏珏,但苏珏目前还只是个白衣,并无一官半职,唯一拿的出手的身份就是郡主夫婿。 郡主夫婿当然是有自己的位次的,可苏珏如今身份因为楚云轩的抬举水涨船高,负责的礼官一时拿不准,他只好去找丞相杨兰芝。 杨兰芝左思右想,发现苏珏一无官职二无爵位,不来参加宴会方是正理。 可陛下说了,定要苏珏参加,他思来想去,竟直接将苏珏安排在了南仪夫人的同列。 礼官颤颤巍巍的将折子递到楚云轩手上,楚云轩竟也没有意见。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苏珏坐在了张皇后之下,与南仪夫人并列,居于百官之上。 盛宴始于拜寿,礼官将所有人分为了四拨。 皇亲国戚一拨;勋贵公卿一拨;文武百官一拨;后宫女眷一拨。 这些人跪成一排,颇有气势,他们口中高呼皇后千秋,声势浩大。 随后宴席正式开始,殿中轻歌曼舞,众人推杯换盏,气氛一派祥和。 楚云轩为表孝心,特意携张皇后一同给楚宗正敬酒。 不过说起楚宗正,他年岁大渐渐了,记性开始不好,早就致仕,宗正一职不过是挂了个虚名。 所以今日宴会他被安排与杨兰芝 同列,可他根本没吃下太多东西,只是看着大家开心便也跟着开心。 又是一番后推杯换盏,楚宗正的眉头竟慢慢蹙了起来,又细细瞧了一小会儿,突然问道: “陛下,雍州王呢?韩大人呢?怎么一个也没见?” 楚宗正耳已背了,说话声音自然大了些,故而殿中虽有丝竹谈笑,大多数人依然听得清楚明白,气氛立时为之一滞。 殿外之人亦感受到了异样,却又不明所以,只纷纷伸头探看。 楚云轩脸色铁青不发一言,另一边的张皇后则早已起身:“楚王叔,您坐了这么久一定累了,让灵均服侍您进去歇歇吧!” 然而情况并没有得到控制,楚宗正眼神往上又看了一眼,道,“陛下,南仪夫人旁边的是谁?莫不是您新的男宠?” “陛下何时如此行事了?宠信寺人灵均便已是闻所未闻,如今,荒唐啊!” “陛下万不该如此啊!” 楚宗正语重心长。 这一次连丝竹礼乐都停了下来,殿中落针可闻。 饶是沉着冷静如张皇后也深感棘手。 楚王叔年事已高,行事糊涂,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今日盛宴,日后载入史册岂不是没脸! 苏珏此刻也是坐立难安。 他并不在乎众人的情绪和心思,但他总觉得此事一出,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楚王叔醉了,扶他下去休息。” 楚云轩神色晦暗,但他不好发作,只能叫人将楚宗正带下去。 要不然谁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就这样,楚宗正被寺人搀了下去,中贵人灵均见状忙令礼乐重启,楚云轩也举杯示意众人饮宴继续,殿内殿外觥筹交错地重新热闹起来。 而一片觥筹交错中,楚云轩再次看向苏珏,神色若有所思。 第114章 送别 风波不信菱枝弱, 犹有树静时。 苏珏坐在露落园的屋子里,他泡了一壶茶,清香随着茶叶被水翻腾着激起, 缓缓飘开。 柔和的月光透过窗棂,洒满整个房间。 微风徐徐而来,擦过苏珏如画的眉眼, 肆意撩拨着他半披的乌发。 窗外是千里莺啼绿映红, 屋内是枕上诗书闲处好。 一派地静谧悠扬。 茶桌对面坐着的, 正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李书珩。 苏珏不动声色地斟了两杯茶。 “世子殿下, 请。” “苏先生这茶奇香无比。”李书珩端起茶盏嗅了嗅,面露舒然。 “陛下赏的,自然是好的。”苏珏不置可否。 “苏先生这的好东西可真是不少。” “世子殿下深夜造访, 怕不是来套杯茶的吧?” 苏珏放下茶盏, 语调上挑。 “书珩心里有很多疑问,特来先生这里解惑。” “什么惑?”苏珏低垂着眼眸,心里却转了千百回。 此时桌上的长明灯因着风吹摇曳了一下,二人同时伸手相护。 待到两人反应过来时, 目光交汇,都不约而同笑了下。 烛光微弱地照映在苏珏的脸上, 无端的柔和脆弱。 “苏先生, 雍州王此次谋逆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陛下是否作壁上观?” 李书珩看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庞, 问出了心里盘旋多日的疑惑。 明明陛下有实力破局, 为何迟迟不平叛? 而且宗政初策一直谨小慎微的低调, 怎么突然起兵反叛, 父亲曾隐晦的向他提及过此事, 他实在不解。 难道宗政言澈的死真的与陛下有关? 他也向明月询问过, 明月含糊其辞,他大抵也猜出了一些事实。 苏珏见李书珩沉默,宽慰道:“世子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便不要再多言。” 细细想来,李书珩只觉遍体生寒,陛下明知雍州王会起兵谋逆,却放之任之。 甚至还将几路将军特意调出,只为了给雍州王下手的机会。 经此一事,雍州王失了权位,朝里心向北燕的臣子也被清了大半,除了无辜百姓受难,于陛下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见李书珩显出悲戚的神色,苏珏不由得开口劝慰道,“世子殿下,人总是会迷失在至尊之位上。 可冀州,李家、乃至整个天下,都需要您来保全,有些事,不能再重来一遭,我会尽心辅佐您。” 苏珏说的郑重,李书珩也听得认真。 半晌后,李书珩才开口,“苏先生,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 李书珩心中百味杂陈,“我们都被陛下耍了,如今官员相互倾轧积贫积弱,边关战事不断,真是……” 他是长子,胸中装全是家国天下,他即可以膝下承欢,也学会了步步算计,步步权谋。 但他无法看着百姓陷入痛苦。 李书珩话音还未落下,苏珏手上的动作一顿,“世子殿下慎言。” “露落园此时只有先生与我,难不成先生会去告密?” 李书珩哂笑一声,面上却仍不得疏解。 “自然不会,就像世子与王爷明知苏某的身份,也不言明一样。” 在李家父子面前,苏珏从不避讳自己的身份。 听到此话,李书珩愣了一愣。 他都快忘了,苏先生曾经还是经年的故人。 十几年的时光,多少的殚精竭虑阴谋算计。 到底是怎样的风霜才能让少年改变。 其实,苏珏自己都快要忘了,他曾经也拥有过的鲜活过往。 从前的燕文纯于李书珩而言,是太子,是陛下。 后来的燕文纯于李书珩而言,是高风亮节的苏先生。 而现在的李书珩于苏珏而言,是庙堂之高的未来天子。 坦白来说,他一开始是不在乎最后谁当了皇帝。 谁是皇帝他都不过是一个草民,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可是这浩浩山河怎可落在视人命如草芥的楚云轩手里, 那巍巍殿堂之中,何故容得承文将军敬、王大人等首鼠两端之徒? 他在苏珏心里是一个符号,标志着一个清明而璀璨的时代。 “一别十几年,苏某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时候。” 苏珏语气淡淡的,所有汹涌澎湃的情绪都藏在他冷漠淡然的外表之下。 “苏先生胸有谋略经纬,籍籍无名不是你的归宿。” 李书珩说话点到为止,剩下的就尽在不言中了。 “什么谋略,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罢了。” “苏先生何故妄自菲薄,你与李家如今休戚与共。” 听闻此言,苏珏沉默了片刻,心里着实感动。 “苏先生,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问。” 李书珩有些踌躇。 “什么话?” “苏先生曾经……” 苏珏轻描淡写接过这个话题,又问:“世子殿下,真的想知道?” “但请苏先生慢讲。” 苏珏偏过头去,望向青碧的夜空,夜空之上繁星万点闪烁,断断续续的白色碎云,飘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世子殿下,人心难测,我也不过是挣扎求生……” 苏珏不急不缓地讲述着。 伴着茶香氤氲,他讲述自己是如何火烧王城逃出了性命,又是如何得了苏十三的身份隐姓埋名;讲了他与赵安乐的忧愁喜乐,岁月静好,这一切又是怎样被人推向了死路;又讲了他是如何涅槃重生,大仇得报的。 整整十年的血迹斑斑苏珏说的是那般轻描淡写,无关痛痒。 可至始至终李书珩的手紧握成拳,死死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原来风霜磨砺真的能将一人改变至此。 世间之事,原来终究难得圆满。 …… 明月半墙,月光从摇曳的叶间影影绰绰地落在地上,投射进偌大的宫殿内,照亮了殿内的一方书案。 烛火跳跃在纸上明灭不定,眼睛已看得有些胀痛,楚云轩暂时放下了笔,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稍稍缓了缓。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日与太子的种种。 那时他端坐于塌上,垂着眼,看着伏跪在地的太子楚天佑。 “你无召离开,又是得了谁的消息?”他开了口,问出的却是足以将人逼至绝境的一句话。 太子的身形骤然颤了颤。 即便早已做好准备,这突然而至的问题,依旧让太子一时间感到了猝不及防。 太子凝视着身前的地面,许久许久,终是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开口。 “没有谁的消息,是儿臣的家臣。” “是吗。”楚云轩的声音淡淡地自头顶飘来,听不出喜怒。 太子低低地垂着眼,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神情。 又是良久的沉默后,才好似下定决心般,继续道:“父王性命攸关,儿臣忧心,不能坐视不理。” 这一次,太子等了许久,却并没有听到楚云轩的回应。 太子胸中一痛,只觉得一颗心仿如落入深海般,一直一直狠狠下坠,仿佛没有尽头。 “寡人知道了,你回去吧,无召便不要回来。” 楚云轩淡淡地下了命令。 “马上便是母后的诞辰,父王连拜寿的机会都不愿给儿臣吗?” “你母后身体不好,你无召而动,你还是别去惊扰她了。” 话音落下,太子楚天佑如同等待闸刀落下的死囚般,只是无声迎接着命运的审判。 他胸中似有无数根细细的银针在反复穿刺,疼痛而酸胀。 而他能做的唯有拼命忍耐。 “儿臣谨遵父王之命。” 这是太子跪地拜伏与他说的最后一句,他心狠吗? 不,不是。 他是在捍卫自己的权位,即便他的亲生孩儿,亦是西楚的太子,他也不能容忍。 他没有做错。 记忆回笼,楚云轩望着跳动的烛火,神色冷硬。 用宗政初策做引,铲除朝中的北燕旧人,这笔买卖,实在划算。 他早就算准了宗政初策会报复,会反叛,但他也清楚,宗政初策注定会失败。 这一步旗,他早就下好,就等着宗政初策上钩罢了。 至于那些死在硝烟中的百姓,作为他的子民,这是至高无上的荣幸。 想到这里,楚云轩眉头舒展,眼里正映着中贵人灵均缓步而来的影子。 他在他的面前站定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 波谲云诡,你虞我诈中,灵均从来都站在他这边,实在难得。 “陛下,宗政初策吵嚷着要见您。” 话音刚落,楚云轩轻笑一声,“他想见寡人?也好,该让他死个明白的。灵均,引路吧。” “是,陛下。” …… 月色低垂,曾经煊赫的雍州王府如今只是一座空荡荡的华丽的空壳。 里面囚禁着的正是兵败垂成的宗政初策。 楚云轩迟迟不下旨审理,他就是也要让宗政初策也惶惶不可终日。 性命握在别人的手里,不知何时才能够解脱,这可比直接杀了他还要有意思。 “吱呀”一声,王府的大门缓缓而来,唯有微弱的烛火在灯笼中不断的摇曳,显得无比萧瑟凄凉。 这里已经没了伺候的侍从奴婢,除了那个宗政无筹做伴,宗政初策可以说是孤家寡人了。 因为宗政言澈的尸体已经被楚云轩火化,不该留着的人,就不必留的太久。 夜色漫长诡谲,在中贵人灵均和几班侍卫的簇拥下,楚云轩推开了关押宗政初策的房门。 彼时的宗政初策正于塌上安睡,听到声音他猛然惊醒,一番动作下他身上的锁链叮当作响。 宗政初策一看向来人只是轻哼一声,接着又躺下侧身而卧。 “楚云轩,你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来看我是不是还活着的?” “宗政初策,你一届罪臣,见到寡人应当下跪才是。” “我若不跪呢?”宗政初策斜眼看着楚云轩,比从前多了少有的硬气。 楚云轩朝侍卫使了个眼神,后者便走过去将宗政初策按的跪倒在楚云轩面前。 楚云轩看着宗政初策挣扎的狼狈姿态,嘲道,“你也是北燕的叛徒,是寡人延续了你的荣光,你却恩将仇报!” “那也比你狼心狗肺要强!” “你好生待着吧,寡人不会杀你。” 楚云轩淡淡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多看宗政初策一眼,转身出了就要准备离开这座专门为宗政初策打造的牢房。 “楚云轩!” 宗政初策愤怒的朝楚云轩怒吼,他恨不得那困住他的铁链在长一些,好把眼前人一起拖下地狱。 挣扎了一会儿,宗政初策跪倒在地,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表情似怒似笑,又突然长笑起来。 笑完,他看着楚云轩的离开的背影,叫住了他。 “楚云轩,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青州王府的悲剧到底从何而起吗?” 虽是问句,宗政初策却肯定极了眼前之人一定会回头。 果然楚云轩停下了脚步,但并没有回头,“怎么,你又要编什么故事?” 宗政初策站起来拍拍衣服,盘腿而坐,他笑着看着眼前人,好似一切又回到从前。 “楚云轩,你真的不想知道你的父亲到底因何而死吗?” “建安帝已死去多年,还提这个做什么。” 楚云轩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被披风挡下右手却紧紧握住,可见其实眼前并不平静。 “不,不全是他,那件事还另有隐情。” “什么?”楚云轩回头道。 宗政初策看着楚云轩,拍了拍地面,示意他坐下。… 楚云轩轻笑一声,还是坐了下来。 他倒要听一听这个宗政初策还能说出什么来。 “你是要和寡人说什么呢,我记得知道当年这件事旧情的人已经都死了吧,这一点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难不成你是要同寡人讲先王的怎么死的,若是如此大可不必,毕竟寡人怕你做梦。” 楚云轩刻意加重了最后二字。 “哦?这是为何?” “因为你只会比先王更惨。” “那我可真是害怕?” “好了,寡人到底如何处置你与你无关,不如直接说,究竟要告诉寡人什么。” “你这么着急的吗?” “寡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其实,当年之事非常的简单,你父亲确有谋逆之心,建安帝根本没冤枉你父亲,都是你父亲咎由自取!” 宗政初策说的极其缓慢,语带傲慢与戏谑。 他也知道楚云轩的软肋。 “胡说!” 楚云轩瞳孔一缩,虽不过转瞬。但还是被宗政初策发现了。 “你竟不知道吗?”宗政初策故作惊讶,“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傻子,哈哈哈哈……” “满口谎言,寡人为何要信你。” 楚云轩知道这是宗政初策故意在激怒他,他偏不上当,什么狗屁荒唐的话。 一切过错根本就是那建安帝的! “不信就算了。”宗政初策故意摇了摇头,神色叹惋。 “寡人当然不信。” 楚云轩冷笑一声,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跪在他身前的宗政初策。 不过是困兽最后的挣扎,还真是上不得台面。 “放开他,让他好好睡,反正他也睡不了几日了。” “是陛下。” “那就谢您吉言了。” 得了松快的宗政初策立马回到塌上安稳的躺下,看样子是真的困倦。 “对了,你们走的时候别忘了把门关上,要不然冷的慌,还有,我想再见一见那个苏珏,那么好的一个人,多看看吧,以后可不一定能看见了……” 宗政初策盖好薄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叮嘱,反正很是放松。 楚云轩看了他半晌,沉默不语,周围随侍的人不免心惊胆战? 但他终是离开了。 这人临死竟还生出了几分骨气来,也是难得。 只可惜,这骨气生的太晚了。 …… 又过了几日,天气逐渐凉爽了起来,雨水也开始连绵。 竟是少有晴朗之时。 今日天晴,也是难得。 一顶轿輦停在被封的雍州王府门口, 几个内侍压下轿子,苏珏优雅的挑开轿帘,躬身走出来。 “我奉陛下密旨前来,不要惊动旁人,引路便是。”苏珏向门口走去。 看守的侍卫点头不迭,忙鞍前马后叫人去开门带路。 苏珏又叫内侍在门外等,只带了小苏元进去。 宗政初策已在此幽闭多日,室内久未开门,散着一股霉腐味。屋内摆设整整齐齐,只是无人打扫,落了一层灰。 他枯槁的坐在椅子上,身边还摆着已经凉了的饭菜。 不过数日,他却似乎苍老了不少,鬓边添了白发。 听见门开的声音,他伸手挡住光亮朝门口看去。 “王爷,别来无恙。” 苏珏慢条斯理的走到主位的下首坐下,手指轻轻擦了擦几案上的一层尘土。 宗政初策声音嘶哑,虽潦倒却仍有世家子弟自带的骄傲体面,“公子还肯来看本王,本王真是荣幸啊。” 苏珏摇头哑然失笑,“王爷,成王败寇,您还没想明白吗?” 宗政初策不屑道,“是乱臣贼子,还是千秋骂名,本王从来都不在乎。” “王爷不在乎,可草民在乎,因为这次战事,多少百姓家破人亡,王爷就真的无动于衷吗?” 宗政初策大笑,“本王为何要在乎?” 苏珏咬牙切齿的看他,“王爷就这般视人命如草芥吗?” “公子,这世上谁不是命如草芥?难道我的澈儿就不无辜吗?我也只是想要安稳的活着,这有错吗?有错吗?” 苏珏听他如此说亦有些黯然,坦诚道,“想活着当然没有错。” “我这一生都圄于权利,机关算计,我自认没有对不起谁。我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前朝的末帝,还有我的澈儿,其他的,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苏珏听着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只觉讽刺,他仰起头望着雕梁画栋的屋顶,许久才回过头无甚悲喜的凝视着宗政初策,只余平静,“王爷一生富贵,对于王爷来说,亲子离世就该让旁人也尝尝这种滋味吗?” “公子想说什么?”宗政初策问道。 苏珏失望的摇摇头事到如今,他仍是这般高高在上,他从没了解过什么叫人间疾苦。 “世子去世诚然是陛下之过,您向他索命报仇也无可厚非,可您想过旁人吗?您想过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没了父母双亲,他要怎么活下去吗?” “您知道战火之下百姓们饥寒交迫的滋味吗? 您知道百姓们为了和野狗抢食被咬的浑身是血吗? 您知道被一群乞丐拳打脚踢疼的站都站不起来吗? 您知道百姓们病的快死了没钱买药治病吗? 您知道多少人为了一顿饱饭、一件避体的衣裳,身体、尊严,统统都可以不要。 王爷,您知不知道,这世界上真正的苦,是苦的看不见一丝天光的。” 宗政初策听着他说震惊的不能自己,他从未想过这些。 “本王,本王……” 宗政初策嗫嚅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就是因为王爷,如今雍州城里还弥漫着散不去的硝烟味,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其实我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你就没有哪怕一刻想过后果吗? 你起兵的时候真的没想过那些普通的百姓该怎么办吗? 甚至你还利用他们,利用他们的无知和对孩子的悲痛,让他们替你卖命,你怎么忍心的啊?” 面对苏珏的质问,宗政初策一下子没了精神,他只是反反复复的说着。“可我的澈儿还那么小,他也是无辜鹅啊……” “楚云轩杀了我的澈儿,我想要报仇,我又有什么错……” 苏珏听着他平静的倾诉,红了眼眶,不忍道,“就算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也不该拿无辜百姓的命去成全你的慈父之心。” “不,不,我还没输,陛下还活着,他会替我报仇的……” 宗政初策的精神已然出现了崩溃,他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无法自拔。 “陛下,谁是陛下?” “陛下就是陛下,是北燕的陛下燕文纯,他就在我的眼前啊!” 宗政初策自言自语起来,眼神却始终落在苏珏的身上。 苏珏只是冷冷一笑,“可是我只能是苏珏,永远不会是燕文纯。” 宗政初策摇了摇头,对苏珏终是愧疚,他突然跪地,膝行了几步,仔细抬头打量着苏珏。 或许在生命的最后他终于找到了慰藉。 宗政初策依恋的蹭了蹭苏珏的衣袂下摆,仿佛在补偿一份多年未竟的心愿。 同时,他也悄悄往苏珏的手中放置了一物。 “陛下,这是北燕最后的死士,我命不久矣,就让他们陪着陛下重新走到那天下至高之处吧。” 苏珏却只是摇摇头,温声道,“我不是你的陛下。” 宗政初策苦笑着叹息了一声,“的确……” 二人谁都没再说话,就这么安静的一坐一跪,直到日头西斜。 落日余晖洒进窗扉,苏珏站起身走到门口,临出门,宗政初策又突然叫住他,踟蹰道,“陛下,对不起……” 苏珏摇头,“王爷不必向我道歉,我只是草民苏珏。” “不,您就是陛下!”宗政初策神情激动,身上的锁链哗啦作响。 “陛下,报仇!一定要向楚云轩报仇!” 宗政初策的声音近乎失控,苏珏将他的声音抛在身后。 殿门重重一关,便隔绝了门里门外。 其实苏珏没有走,他站在门口,不多时有侍卫匆匆去向楚云轩禀报,“罪臣宗政初策畏罪自杀。” 对于宗政初策来说,多年爱恨,终于一笔勾销。 “王爷,一路走好……” 夕阳余晖下,苏珏举着酒杯遥寄故人,想来此时宗政初策已与妻儿团圆。 苏珏饮尽杯中酒,将酒杯随手扔在地上。 王府中钟鸣声响起,连击三声。 诸侯崩。 另一间空屋内,宗政无筹听到外面的钟声,他知道是他的王爷去了,他扒着窗棂,两行热泪流下,“王爷,无筹来陪你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让人心里发颤。 “还记得王爷说过,无问生平多少事,不过坟头酒一杯。” 说罢,宗政无筹一头撞在柱子上,算是得了解脱,他莞尔笑笑,“王爷,黄泉路上,不孤单了……” 此时,起风了。 苏珏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荒凉的王府,再无留恋的打马回了郡主府。 也好,那便祝故人从此山高海阔,来世安好。 第115章 卦生两仪(一) 胡地, 风沙肆虐,鲜有水源。 每日都有大批的奴隶挖沙寻水,生存环境极其艰难。 楚越也在其中, 破旧的粗麻布衣,嘴唇因为缺水开始干裂,丝毫看不出她曾经是西楚受人供奉的郡主将军。 然而这几日胡地连金乌都不见, 压抑阴沉, 更让人心惊。 “快点, 快点!别偷懒!” “那边的!赶紧起来!” “大人, 大家伙又累又饿又渴,您能不能高抬贵手让我们歇一歇?” 稍微有点威信的奴隶头子谄媚的凑到监工面前,想讨个巧休息休息。 “歇?你们没睡醒?”监工横眉冷对, “活儿不干了?” “不是, 不是,你看大家伙……” “快起来!” 监工越发的不耐烦,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 “今天活儿干不完,谁都不许吃饭休息!呸, 都是一群贱胚子!” 楚越不动声色的将那人轻轻拉开,鞭子自然而然的会落在她的身上, 而楚越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她稍稍侧身一躲, 并抓住了鞭子。 “大家都是人, 何苦相互为难呢!” 楚越微微仰着头, 目光依旧清亮自信, 并不因为恶劣糟糕的处境而自我轻贱。 监工正要说话, 旁边的其他监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瞪大眼睛, 随即哼哼冷笑道:“敢语出不敬,总得教教你规矩不是?” 其他奴隶都知道监工的地位和手段,心里都在为楚越捏了把汗。 而楚越就站在那里,她放下手中的铁具,面色平静的看着监工。 监工心中的厌恶和愤怒顿时抑制不住的涌上来,他最见不得这幅平淡的面孔,所有奴隶见了自己都毕恭毕敬,唯独这个女奴隶像是坏了脑子,处处与他们作对,他偏要让她害怕,让她求饶。 “我看你有点不太懂规矩了啊。”监工走到楚越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跪下说话。” 楚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又算什么东西。” 监工脸色瞬间了脸色铁青,他已经很多年没听到有哪个奴隶敢如此对他不敬,他哪还忍得住,“奴隶算个屁的人!你们就是下贱的命!” 监工表情鄙夷凶狠,然后用力一拽,楚越未动分毫,反而是她一用力,那监工被带了个狗啃泥。 这样的变故让人始料未及。 如此,本来都在干活的奴隶们全都伸长了脖子往楚越这边瞧。 奴隶从来只有逆来顺受的命,他们还从未见过敢和监工叫板的女奴隶。 怕是要吃苦头了。 “大人若是不讲理,我也略懂一些拳脚。” 楚越顺手夺了鞭子,曾经作为郡主和将军的气势不减。 “反了你了!” 被下了面子的监工恼羞成怒,他立马起身朝楚越出拳打来,楚越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还是微微侧身躲过,然后也出拳而上。 虽然楚越手脚还带着铁链,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动作灵活。 “老子算什么东西?老子今天让你知道我是谁!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按住它!” 其他四个监工立即走过来一起加入。 然而楚越丝毫不惧,她瞅准时机迅一脚踹在了其中一个监工的胸口,那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坏了身后的木栏,甚至将后面的骆驼也撞倒在地上,骆驼一声嘶鸣,躺在地上不断挣扎。 楚越又一拳打在监工的脸上,冷声道:“欺人者必被人欺,你们平日里作威作福,可曾想到今日?” “你个臭娘们,看你能撑到几时?” 那几个监工被激的更加恼怒,几人打在一起,顿时乱作一团。 此时兴庆大殿中金元鼎躺在狼皮木榻上,明亮的烛火将他金丝滚边的衣袍映照得愈发神光照人。 他闭着眼睛假寐,听着侍卫汇报, “金将军,太子殿下今日回来了。” 年轻的侍卫音色清亮,说完后静静立于一侧。 大殿里突然响起一声笑,金元鼎缓缓睁开眼睛, “太子殿下现在何处,见了何人?” “回金将军,太子殿下今夜会在宫中设宴,接待几个元夏使臣,鲜卑的统军也会来,太子殿下请您也过去一趟。” “元夏和鲜卑?” 侍卫一一道来,提到元夏与鲜卑时,金元鼎眯着的眸子微动了一瞬。 “看样子,太子殿下是想与他们结盟?” “是,太子殿下正是此意。” 金元鼎笑意深邃,慢悠悠道,“也好,别忘了告诉太子殿下,战士们的祭祀快到了,明日出发,前往虎牢山,你们都下去准备吧。” 侍卫恭敬应是,躬身退了下去。 金元鼎重新阖上眼睛,嘴角依旧噙着淡笑。 为休养生息,续养兵力,他答应与西楚合作,但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早晚会分道扬镳。 金氏的复兴不能完全依靠外人,他们可以从那些外族身上取长补短,但绝不允许外族人对他们指手画脚。 希望太子殿下不负他所期望…… 就在这时,又有侍卫进来,神色比方才要慌张一些。 “金将军,奴隶斗殴,几个监工都被一个女奴隶给打了,如今乱作一团。” …… 侍卫说是斗殴,一点都没有夸张。 楚越他们是真的在打架,动了手的那种。 金元鼎带着侍卫出来的时候,周围的侍奴隶都退到了远处躲避,他们并未立马上前,而是选择站在远处观望。 只见楚越和几个监工你来我往,打的火热。 奴隶中有人有心劝架,却不知如何是好。 侍卫想要上前喝止,却被金元鼎一把拉住。 金元鼎压低声音:“你觉得他们谁能打赢?” 侍卫一时摸不着头脑 不过金将军问话,他不敢不回,只能同样压低声音道:“属下觉得是布吉玛格,他能打,从前在训奴营时没少因为私斗受罚,但从无败绩。” 金元鼎挑眉,他看布吉玛格整个人懒散的不行,完全看不出有何能耐。 反倒是西楚的那个女娃娃还有点意思。 “我们打个赌,若布吉玛格赢了,本将军可以允你一件事,若那个女娃娃赢了,罚你做奴隶一日。” “属下不才,怎敢与将军您打赌。” "你怎么只盯着输,这么没自信?” “是金将军眼光如炬。” 金元鼎不再说话,那侍卫自然也不再多言,二人只一心看着“战局”。 确实如金元鼎所料,楚越打架的水平的确不错,面对几个监工的轮番进攻,她一面还击,一面还有余力观察四周。 于是楚越瞟见了在远处的金元鼎。 终于来了! “监工欺人太甚,这里分明无水,你们莫不是要拿着将军给的补贴倒装进自己的口袋?” “况且天要下雨,不让大家歇息,这是什么道理?” 楚越故意大声说着,就是想借此引金元鼎快些过来。 果然,在听到她的吵嚷时,金元鼎的眉毛拧在一处。 他示意身后的侍卫跟上,这场好戏他看够了。 “金将军到,还不快停手?” 几个监工心中暗恼,他们被这个女奴隶算计了。 “你胡说什么?” “分明是你出言不逊!” “大胆,金将军来了还敢造次?” 几个监工还在喋喋不休,可在金将军面前,他们不敢造次,只能立马恭敬跪好。 楚越已经先一步问安,“见过金将军。” 所有人顿时一个激灵,立刻上前哗啦啦跪了一片。 “奴见过金将军。” 金元鼎大步走入那群奴隶中,已经有努力自觉充当人肉椅子,请金元鼎入座。 楚越皱着眉,那金元鼎就那么堂而皇之的坐了上去,面色坦然。 金元鼎没说话,众人一时寂静无声,没人敢说话。 气氛压抑,已经有奴隶额间渗出冷汗。 他们今日怕是难逃一顿惩罚。 身为当事人的楚越却没有丝毫的惧色,“金将军,方才您也听见了,他们几个中饱私囊,还仗势欺人,这该如何处置?” “是吗?她说的可是实情?” 金元鼎不动声色的将那几个监工从上至下的扫视了一遍,实在是狼狈。 于是那几个监工跪在地上面露紧张,他们手心冒汗,不敢抬头。 每过一分,监工和奴隶们的心里压力就多上一份。 直到众人濒临崩溃,金元鼎才悠悠开口。 他没问缘由,直接开口定罚。”除这个女奴隶以外,你们几个鞭八十,监工懒怠,连自己的体面都兜不住,真是废物,再有第二次,直接打死。“ 金元鼎定下刑罚,那些奴隶也终于松了口气,心中踏实下来,连忙谢恩道:“谢金将军。” 而那几个监工脸色瞬间煞白,他们好不容易才挣出了个体面,如今却要被金将军弃了。 他们怎么能甘心? 他们再也顾不得规矩,膝行上前哀求道:“金将军,奴才知错了,将军怎么责罚都好,只求将军不要弃了奴才,奴才愿肝脑涂地的为将军效命,求将军再给奴才们一个机会。“ 金元鼎嗤笑:“连一个女奴隶都打不过的奴才,本将军要你们何用,更何况你们真正效命的是本将军吗?” 监工们更加惶恐,金元鼎的问话太过尖锐。 尤其是布吉玛格,他根本不敢答,中饱私囊是真,仗势欺人也是真。 他更不能背叛这几个兄弟,也不能被金将军抛弃,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布吉玛格叩首,“金将军,今日之事另有缘由,奴才可以解释,求将军能给奴才们机会。” “答非所问,本将军给了你们机会,但看来你并不想珍惜。” 金元鼎不再理会布吉玛格,冷面道,“如此不中用,直接杀了吧。” 侍卫应是,转身吩咐人去拿这几个监工。 布吉玛格方寸大乱,慌乱之下,甚至将求助的目光落在了楚越身上。 楚越立马会意,她倒不是同情他们,只是觉得莫名的压抑。 这几个监工虽然可恶,但不代表他们就该去死。 她没想到,不过一点冲突,金元鼎居然要杀了他们。 这些监工别看在别的奴隶面前风光,但若是被主子弃了,他们身后的家族或是就会立刻与他们划清界限,下场只有凄惨二字。 这与他的行为贡献无关,只是无用之人不必多留。 若一辈子不得主子赏识也就罢了,只要被主子选上,他们的荣辱前程就都在主子一念之间,说到底他们的性命前程皆在主子的一念之间。 楚越有点后悔,不该借着他们的错处挑衅。只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封建社会之下的正义从来都是有附加的。 “金将军,此事虽严重,但他们绝不至死,将功折罪岂不更好?” 楚越言辞有礼,声音沉稳,态度不容拒绝,她这是下意识的以彼此平等的身份与之交谈,这让金元鼎和其他人同时侧目。 “本将军决定的事岂容你随意更改,不中用的东西就是该死,还不拖下去?” 金元鼎的声音染上了几分冷硬,众人心里只有害怕的份。 唯有那几个监工既惊诧又鄙夷看了楚越一眼。 这算什么? 刚置他们于死地,又给他们求情? 不过是在金将军面前讨好的把戏罢了。 几人心里暗骂,脸上却怕的要命,他们真的不想死! “金将军,奴才不敢了!” “都是这个女奴隶,她行事狡诈!” 几个监工还在叩头,希望能有一线生机。 “金将军!” 楚越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她是真心想救下这几个监工的。 “我想与金将军打个赌,就赌明日落日之前定会落雨。若我赢了,金将军便饶了他们,若我输了,便任您处置!” 楚越托出了筹码,金元鼎却不正眼看她,“还不拖下去!” “是!” 说话间,一群侍卫已经将几人拖走,楚越想上前阻拦,却被金元鼎踹翻在地,并一脚踩在楚越的左肩上。 他有些不耐烦,之后他的视线落到了楚越脸上。 “你也不是什么善茬,无故挑衅,扰乱秩序,还一派的胡言乱语,怕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 楚越强忍着痛楚,她还想说话,却被金元鼎打断。 “落雨?你怕是在说什么笑话,胡地一年也下不了几次雨,更何况如今正值盛夏,热气只增不减。” 风沙刮过,再次安静,只剩下金元鼎的声音。 “把她绑到那个木杆上,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来。” 说完,金元鼎顺手将楚越的下巴卸下,他不想再听她说出什么让人不爱听的话。 “不许给她吃食,更不许喝水,她不是说会落雨吗,那就何时落雨何时将她放下来。” 金元鼎下了命令,楚越很快便被绑在了木杆上。 楚越想笑,却暂时无法做到,只好在心里笑过一番。 她可还没输呢。 ****************分割线***************** 月色上移,胡地起了动人的歌舞。 太子正于宫中设宴款待元夏与鲜卑的使臣。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太子盛情,我元夏铭记于心。”呼延灼举杯,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礼仪周全。 “呼延将军客气了,以后互为盟友,就该如此亲近。” 太子也是态度恭谨,看上去就是主客尽欢的好光景。 “太子殿下,请。” “可频王子,请。” “呼延将军,请。” “太子殿下,请。” 三人各自举杯相贺,然后一饮而尽。 恰好歌舞重庆,更添欣悦。 “太子殿下,金将军怎么不见?” 呼延灼状似无意的环顾了一圈,却并未看见金元鼎的身影,他对这位金将军早有耳闻。 若说起胡地兵将,大半都听这位金将军的,说他是胡地金氏的定海神针一点也不为过。 只是这份忠心与威望看在太子眼里,又会是什么呢? 他很好奇,所以才有此一问。 可频王子略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心思诡谲,并不可深交。 “金将军怕是有事缠身,本宫已经叫人去请了,想必很快就到了。” 太子放下酒盏,眸色晦暗,但言语上听不出什么。 三人继续推杯换盏。 不多时,宴会的另一个主角金元鼎姗姗来迟。 他确实是有事在处理,明日就是祭祀战士的大日子,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 所以等他安排处理好一切事宜时已是月色朦胧。 “太子宽容,恕臣来迟。” 金元鼎一进殿门便先对着太子出声告罪。 “金将军请起,你我君臣之间不用说这个。” 太子起身热络的扶起行礼的金元胜,并向他引荐两位使臣。 “金将军,这位是元夏国的呼延将军,这位是鲜卑的可频王子。” “微臣见过可频王子。” “呼延将军,幸会。” 金元鼎依照礼数和尊卑分别见了礼,宴饮继续。 而歌舞升平的另一边是无声的寂静。 因着白日里闹的那一场,奴隶们又多做了一个时辰的苦役,累了太久,他们只想着休息。 偶尔有路过的奴隶,也只是悄悄抬起头看上一眼绑在木杆上的楚越。 心里有同情,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的怨恨。 若不是她的出头大闹,他们也不会多做一个时辰。 可话又说回来,要是没有她那一闹,他们还得受那几个监工的欺压。 多想无益,对他们来说,闹成什么样,他们都是最低贱的奴隶,保不齐哪一日就没了命。 再多的想法也不如眼前的安稳实在。 夜风吹的温热,让人无法心安。 白日里虽没有阳光炽热,可胡地向来闷热,楚越又被卸了下巴不给吃食,这样的折磨换谁也受不了。 此时的她耷拉着脑袋,脸色白的吓人,嘴唇干裂,似乎已经没了清醒的意识。 “起来啦,阿越,帮我去把那书搬出来,今天日头好,陪我把书晒了吧……” “不要,人家昨晚好累的,让我再多睡会儿嘛……” “我数到三,再不起来我就不客气咯,一……二……三……" “哎哟不要啊,十三,饶了我吧!” 楚越被咯吱得不行,连声讨饶,苏珏顺便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将她翻身压倒在床…… 床前一对龙凤呈祥的红烛摇摇曳曳,半残着淌下滴滴红泪,周身都是苏珏存在过的气息…… 楚越在夜幕中醒来,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和苏珏如胶似漆抵死缠绵。 然而夜风温热粘腻的吹过,她不在梦中的温柔乡,没有金戈铁马,没有软红千丈,更没有相互情好的苏珏。 而是置身异国他乡——干旱多沙又少雨的胡地。 她要回去,这是楚越一直坚持的信念。 …… 不甚安稳的夜风从胡地一路吹来,奔山赴水,终于还是吹到了西楚。 九州清梦,梦倚黄粱。 随着宗政初策身死,五津行宫的谋逆之事渐渐平息。 雍州城再次恢复了从前的人间烟火,但经过硝烟的洗礼摧残,灯火阑珊中平添了没落萧瑟。 今夜出行,苏珏只带了小苏元一人在街上闲逛。 叫卖吆喝声络绎不绝,苏珏却觉得异常的冷清。 这凡尘种种,似乎无法温热他的心,楚越许久没有书信,变故又接二连三,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底。 恐惧,未知,彷徨,生生占据了苏珏的心。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苏珏避过人群,沿着大街小巷一路漫无目的走着。 雍州城百废待兴,哪怕是在夜里,也有很多人忙忙碌碌。 有些被战火波及的地方,尚且还是废墟一片,不少衣着破烂的小孩沿街乞讨。 苏珏脸上没有笑意,安安静静沿街走着,脚下的青石板带着年月遗留下的斑驳不平。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知不觉间,他竟走到了韩闻瑾的府宅。 昔日辉煌雅致的韩府没了生机。 天色已暗,烛火照着“韩府”两个字,原本便笔力沉稳厚重的字迹愈发阴沉绝望。 苏珏站在韩府大门前,思绪纷飞。 从他与韩闻瑾的初识到相知,一点一滴都在脑海中不断回旋。 初见之时,他还是十二楼里死而复生,重见天日的。 一舞惊华后,便是与他的初见。 “唉,都是俗人啊。” 彼时,一道浑厚富有磁性的男声自哄闹的人群中传来。 他说,“苏珏公子虽然舞姿上乘,但终究还是不入流的把戏,只是不知苏珏公子文采几何啊?” 他顺着声音望去,韩闻瑾身穿宽袍大袖,气质儒雅随和,风度翩翩,虽然腰上挂着佩剑,但是知书达礼。 因为青莲先生对他的训练和他之前所受的一切,那时的他是敏感的。 而且长于察言观色,他敏锐的察觉出此人的不同寻常。 于是他对着韩闻瑾略一行礼,“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鄙姓韩,韩文瑾。” “那不知这位韩大人有何见教?” “苏珏公子可会做诗?” “略通一二。”苏珏声音清冷却透着隐隐的自信。 此一夜,他们算是有了萍水相逢的浅薄情谊。 再后来,便是殊途同归知己交心。 还是那年,冬日将近,正是除夕。 他与十二楼的众人出来游玩。 说起来还真是有缘,光华璀璨中他遇见了本该在长安述职的韩闻瑾。 一袭蓝衣,戴着狐狸面具的韩闻瑾是他没见过的样子。 只是他正要走近,韩闻瑾竟然信步走到他身前,手里还拿着两个精致的福袋。 “玉华,新年快乐!”韩闻瑾摘下狐狸面具,笑的恣意明朗。 “韩大人怎么没在长安?” “史书在人心,不在朝堂。”韩闻瑾摘下面具,说的真诚。 “所以韩大人这是翘班了?”他同他说着笑话。 “可以这么说吧。”韩闻瑾伸手将福袋系在他的腰间。 “韩大人,既然有缘遇到了,不如一起去临江的高台看看烟火。” “好啊。” 这一夜,他同韩闻瑾穿梭在人群,他们躲过了几波扑面而来的脂粉浓香,送走了几首唱腔各异的渔家小调,沿途散点碎银。 他的头上被韩闻瑾不情不愿地簪了两三朵鲜花头饰,衣裾轻扬,二人腰间的福袋也跟着摇晃。 走过了几条街巷,他们可算登了高台,只见满城玉壶光转尽收眼底,夜空千万树繁花如锦,其声色之恢弘,竟把二人都镇得安静了下来,只觉无须多言。 之后看够了除夕之夜的种种盛景,韩闻瑾将他带回了他在临江的府邸。 所以,他犹记得那年除夕之后同住的情形。 某一日早晨醒来时,他出门看了韩闻瑾院子里的梅花,整个脸在狐裘映衬下显得越发白皙,眉宇间神采奕奕。 冬日的风吹的人清醒许多,韩闻瑾打了个哈欠走了过去。 “玉华。” “嗯?” “玉华,你可层看过海上日出吗?”韩闻瑾的声音里有些兴奋和感叹。 “什么?”他当时饶有兴味,在新元纪时他是见过的,惊艳到近乎窒息的美感,不知道韩闻瑾描述的又是什么感觉。 “整个海面和天空都是灿烂的,我见过山顶日出,却从没见过这么近的日出,近的好像……那太阳有了生命,它活过来了……” 韩闻瑾手掌压上胸口,尾字轻极,如同自语。 “那是一种极致的震撼,一种似乎能驱散一切黑暗与寒冷的,灿烂而不灼热的生命力。” 韩闻瑾的形容让他深视一眼,像生命一般,这几个字包含太多。 在西楚太久的沉寂让他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波澜不惊,只有跟亲近之人相处时他还会露些情绪。 人不可能永远灿烂,亦不可能永远黑暗。 这是他那时从韩闻瑾的话里得到的结论。 那一刻,他很庆幸韩闻瑾带他来这里。 只有执念,没有对这个世界的热爱,是不够的。 “若玉华感兴趣,有机会韩某带你去看看。” “好。” 他笑了,与韩闻瑾并肩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雪落无声,红梅白雪。 可惜一夕之间,物是人非。 苏珏站在大门外看了许久,往事一幕幕重叠浮现。 他这一次好像真的无能为力。 他救不了韩闻瑾。 小苏元不懂这些,但他能看出苏珏哥哥眼里的悲伤。 “我带哥哥,进去。” 小苏元眨了几下眼,不待苏珏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越过高墙进了府宅。 二人稳稳落地,苏珏将这座宅院的此时风景尽收眼底。 昔日的郁郁葱葱无端的蒙上了一层让人看不懂的雾霭。 重门叠院还是那个重门叠院,只是没有一丝的生机。 苏珏走到那棵梅树下,伸手轻轻抚摸着树干,仿佛还是昨日的光景。 正当他沉浸在伤感中时,不远处似乎传来一阵悉悉蟀蟀的声音,隐约还有火光跳动,他立时起了警惕。 “谁在那?” “谁!?” 小苏元动作迅速,没等苏珏开口制止,他已经将那声音来源找了出来。 “是你?” 借着月色和微弱的火光苏珏看清了地上跪着的那人,是从前韩府的小侍从,年岁不过十二三,带着少年的稚气。 他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哭着,略显单薄的身子因为害怕在颤抖,手里是还未烧完的纸钱。 听到苏珏的声音,他抬起头,面露惊讶,“公,公子,您,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苏珏语带伤感。 “那你呢?”苏珏顺势将他扶起,并接着询问。 “我舍不得这里,韩大人待我们很好,府里的下人大人很早就遣散了,还给我们放了身契,可我不想走,更想替身陷囹圄的韩大人做点什么。” 小侍从说的断断续续,但苏珏听得出来他的确对韩府割舍不下。 “你有心了。” 苏珏拿起剩下的纸钱和他一起,或许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个了。 “公子,大人他还会回来吗?” “我,我,我也不知……” 面对小侍从的问询,苏珏涌起一股酸涩,他也想韩闻瑾能安然无恙。 但他这次是谋逆之罪,虽事出有因,却无法得到楚云轩宽恕。 纸钱燃尽,苏珏深吸一口气,对着那小侍从劝道,“你以后要好好的活,这样才不辜负你们家大人,知道吗?” “知道,我会的。” 小侍从点了点头,眸色还挂着未干的湿润。 “你同小苏元在外面,我去书房看一看。” 嘱咐好二人,苏珏立即往韩闻瑾的书房而去。 苏珏的目光扫过书案,几本略旧的书籍整齐地放在一边。 之前每隔半年韩闻瑾便会派人送来几叠书,而后将上一回的书拿回。 初次时他们还不算交心熟稔,苏珏极为惊讶,来送书的侍从便淡淡道:“是大人安排的,言知音难求,些许旧书虽不珍贵,然熟读亦可有所进益,公子可自行斟酌’。” 那时的韩闻瑾极负盛名,他送的书定是极好的。 “韩大人……” 苏珏低低念道,目光却茫然而无焦距。 他看得出来,那些书分明是精心挑选的,经史、礼教、地理、风俗皆有涉及, 一来二去,苏珏开始期待一次又一次的送书。 后来他偶与方老提及过此事,方老在阅及书中批注时击节赞叹:“此人书法清峻、含而不露,批注皆风格奇秀、观点独到,更兼旁征博引……其才学渊博,甚好,甚好!” 待问及如何得此书,方老不禁感叹如今的后辈真是人才辈出。 “老夫这一生佩服的人不多,韩氏父子算是其中的翘楚,当年在考校殿下时颇为惊喜殿下基础厚实而有章法,如今看来,这位韩大人更是青出于蓝,实是当世大才,甚于老夫远矣。公子能得他与之交好,百利而无一害啊。” 如今书籍还在主人的书架上,主人却生死难料。 他想力挽狂澜,可终究无法做到。 是他无能。 苏珏敛好情绪,又将这些书籍仔细的收好带走。 或许这是韩闻瑾唯一能留给他的了。 苏珏又站在夜风中看了这座宅院良久。 最后带着惆怅眷恋与小苏元离开。 出了韩府,苏珏还是带着小苏元在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 快到宵禁之时,街上行人渐少。 苏珏没想到会遇见李书珩,此时他正带着李明月等人为百姓奔波忙碌。 战后重建,楚云轩只是下了旨意,朝廷官员大多也是走个过场,这其间不知有多少银钱下落不明,倒是李家父子亲力亲为,一心为百姓着想。 施粥添衣,拨款建房,安置流民,李书珩做的有条不紊。 更声已响了三回,李书珩还在忙碌着。 他一身普通布衣短服与士兵工人忙活在一起,丝毫没有上位者的架子。 但这并不能掩盖住他的光芒。 猛然相见,二人都愣了一瞬。 可下一瞬,苏珏恬然一笑,竟软了身子往下倒。 李书珩赶紧上前紧紧抱拥着失去了意识的苏珏,并吩咐陆明去取披风,随后他总披风裹住李苏珏有些发烫的身子。 如此一来,旁人是看不清苏珏的面容的,这也能省去许多的麻烦。 “苏先生!” 李书珩轻轻叫了几声,苏珏没有反应,小苏元急得不行,眼巴巴的望着李书珩。 李书珩垂头看时,怀中之人真的没了清醒的意识。 左思右想,李书珩用披风裹住苏珏,然后打横将他抱起送到不远处的马车上。 “陆明,你先带苏先生回去。” 李书珩对着陆明一番交代,人却还留在此处。 事情繁杂,他不能轻易离开。 …… 翌日一早,金元鼎身着祭祀大典之盛装,头戴冕冠,各兵将守卫在侧,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前往虎牢山。 而楚越还被绑在木杆上,一夜未进水米,再加上伤势复发和暴晒,她已经开始虚脱。 孤零零的一人,好不可怜。 听到声响,楚越勉力的睁着眼睛去看胡人的车队缓缓离开。 金色阳光洒在山石上,反射的亮光刺激得楚越眸子微眯了一下,她勾了勾唇角,眼神里掠过一丝一闪而过的亮色。 “终于……” 楚越心里如是想,然后她没了意识。 …… 巍峨的行宫,一派庄严谨重,正是早朝时辰,文武百官从正门而来,一步步向金銮大殿走去。 朝中大臣们走在石桥上,杨兰芝一袭紫色衣装慢慢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群臣都不忘记多注视他一眼。 有他在,朝堂之上总有清明。 早朝时间将至,百官穿过清风,走进了金銮大殿。 楚云轩高坐明堂,浓眉下一双长目蕴满深幽。 大殿之内,群臣都已到齐,楚云轩看着殿下的群臣问,“众爱卿可有事要奏?” 楚云轩的话威严有声,响在大殿中。 殿内一片安静,群臣之间有的互相看了一眼,低头窃窃私语了几句。有的依旧不动声色。 片刻过后,杨兰芝突然站出,“启奏陛下,臣有事要奏。” “杨爱卿,何事?” “西楚北部,突遭受冰雹灾害,凄风苦雨不断,已造成百姓生活困难,引发了许多疾病,此次冰雹灾害严重,亟待解决。” “嗯,那不知杨爱卿可有解决之法?” 龙椅之上的楚云轩一手虚扶案上,面前九旒垂珠微微摇晃,掩去他眸中深色,唇角微勾,欲言却未言。 群臣似乎也都将目光投向了杨兰芝。 杨兰芝没有去瞧那些目光,只是平和地看向楚云轩,眸光如许深静。 他朝楚云轩微微躬身,一线清冷的声音不快不慢说道,“因时而变,因地制宜,体察民情,深入北部。” “嗯,那寡人要派一人前去灾区,众爱卿可有谁愿意前去?” 楚云轩朝殿下群臣问道。 殿下众人又是一阵安静,楚云轩目光越发幽深。 尽是些尸位素餐的无用之人。 “北部多灾,且是军事要塞,杨爱卿,旁人不去,你便去吧。” 楚云轩的声音威严且带着一丝冷硬,让人无端的感到寒冷和压迫。 “微臣定不负使命。”杨兰芝俯身跪下领旨。 诺大的朝堂,始终没有另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 曾经太子殿下与他志同道合,只是如今太子不在朝。 大有父子离心的架势。 杨兰芝无端的心生悲凉。 今日他还存了为韩氏兄弟求情的心思,却也深知此事难办。 但他还是想尽力试一试。 “陛下……” 然而未等他开口说完,楚云轩却挥了挥手。 “无事,便退朝吧。” 楚云轩很清楚杨兰芝接下来会做什么,他想把这个机会留给另一个人。 这样的游戏才好玩呢。 杨兰芝求情的话被堵在喉咙中,他叹了口气,还是跟着众人退下了。 而楚云轩下了朝后便径直朝承文将军的府邸而去。 …… 天光清透,明暗交杂,苏珏睁开双眼,只能望见层层叠叠的纱影。 苏珏揉了揉眉心,过了许久,视线才慢慢聚拢,看清头顶上一袭天青色的幔帐,而自己正卧在帐中的木榻上,轻暖的棉被严严实实地覆在身上。 “这是哪儿?”苏珏努力撑起身子,掀开幔帐。 正是从前熟悉的驿馆别院。 昨夜他遇见了李书珩,是他带他回来的? 苏珏的记忆慢慢回笼,但头很重,每动一下便痛入骨髓,身子忽冷忽热,这感觉苏珏熟悉之极。 “我在发烧?”他轻抚前额,确实是滚烫的。 不过他现在是安全的,苏珏松了口气,又跌回枕上。 就在此时,门被人推开,颀长的身影快步而入,屋内的光线一暗。 “苏先生醒了?” 声音熟悉,苏珏转过头去,隔着纱帐望见李书珩来到榻边,轻轻掀起幔帐,将手中的暖袋小心翼翼地塞入被中,垫在他的脚下,旋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嗯,没那么烫了,许大夫的药确实有用。” 李书珩在榻边坐下,见苏珏怔愣,不由失笑,“苏先生是见了鬼了?” “那倒没有。”苏珏喃喃自语。 “那苏先生为何如此惊讶?” 苏珏无言以对,你这样做不太妥当吧。 他心里腹诽。 李书珩见苏珏烧得稀里糊涂,也不忍增添他的困扰,“开个玩笑罢了。” 言罢又问,“苏先生饿么?要不要让陆羽弄些吃的来?” 李书珩的语气很是温柔,像是在哄孩子。 “是世子殿下将我带回来的?” 李书珩无奈,这人还真是烧糊涂了,他只能从头说起,“昨夜刚一见面,苏先生便晕过去了……” “哦,多谢世子殿下。”苏珏打了个哈欠,似乎是有些困倦。 “那好,苏先生先歇着。” 李书珩也不多话,见人没有大碍便起身离开。 不过待他走到院中,他与李明月的对话,屋里的苏珏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哥哥对苏先生如此关怀,远胜过对我。” “明月,那不一样。” “如何不同?” “你是我的至亲手足,苏先生是至交,都是重要的人。” “哦。” “都快成家了,还和小孩子一样。” “哥哥……” “别撒娇……” 屋里的苏珏翻了个身,十分无奈的叹了口气。 一对兄控弟控,他就该睡过去。 …… 北境边塞的风卷起黄沙,空气弥漫着血腥气,到处尸横遍野一片焦土,幸存的士兵正在清理战场,折断的戟剑被掩埋在土中,太子楚天佑面色看不出悲喜从人群中走过。 半月前他收到宫中密信,信上说雍州王起兵作乱,搅扰的百姓不安,父王更是被围困在行宫之中, 他心里牵挂,随即领兵前去平乱,可谁知正是此举竟险些酿成大祸。 北境地处鲜卑与西楚边界,当年鲜卑王正是从此处南下直入镐京,而北燕毫无察觉。 父王登基后曾下过大功夫整治军纪,再加上冀州王当年的战绩,两国算是相安无事。 但如今鲜卑狼子野心渐渐显露,从最初的山贼生事到两国战火再现,发展到现在彻底起了战事。 楚天佑心中愧疚不已,因为他的离开,导致敌我力量过于悬殊,一万对五万,从他眼前抬走的曾经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纵然楚天佑身为七尺男儿,也不仅红了眼眶。 他已修书上奏,就是不知援军何时会到。 …… 虎牢山,高耸入云。 太子与金元鼎正于祭台上分立两侧。 二人心思各异,却又异常的和谐。 祭祀是大事,谁也不敢怠慢。 此刻,圆盘粗粝石头日晷上,光影转动,将时间一点点带走。 祭台中央,一排排巨大的青铜灯柱伫立在四周,将整个祭台山顶照的光华夺目, 气氛却是格外凝重。 除了上座的几位皇亲国戚稍显松快的站着,其余所有人都屏气凝神跪坐在地上,挺直后背,垂着眼眸,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祭台上的桌几摆着贡品佳肴,隆重的鼓点越发清晰振奋。 底下士兵的鞭子在空中挥舞着,催促奴隶们赶快往前走,不要误了吉时。 祭台下方的宽阔的空地上,木柴加桐油烧着熊熊烈火。 这是献祭的奴隶们的归宿。 殷寿走在献俘队伍的最前面,手中捧着战败部落首领的头颅,一步一步走向祭天台。 转头看了看日晷,时辰已到,大祭师宣读了祭文。 紧接着号角吹响,呜呜咽咽。 呛人的青烟直冲上天。 真正的祭祀仪式开始了。 成排的奴隶被绳索拉着分成几队站在祭祀坑旁边。 死亡对他们来说是公平的。 不出半刻,这些奴隶便被推入坑中走向死亡的归宿。 他们挣扎过,却于事无补。 与此同时,一块灰白色的龟甲在火中被炙烤片刻。 大祭司立即拿出来仔细阅读了上头的裂纹,他掐指算了算,点头跪下,高声宣告:“贞,吉,无咎!” 这便是吉兆了,底下的人都面露喜色,跟着大喊,“吉,无咎!” 敲锣打鼓的声音如同雨点般落下。 伴随着阵阵鼓声,原本晴朗的天气变得昏暗起来,乌云渐渐遮住,吹来阵阵的凉风。 天色十分昏黑,黑压压的乌云仿佛要压下来一样,还不时有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刺眼的闪电。 “哗啦啦……” “哗啦啦……” 雨点砸在地上,给胡地带来了久违的滋润。 “下雨了,下雨了!” “下雨了!” “下雨了!” 久旱逢甘霖,人群欢呼雀跃着,在雨中不停的奔跑。 “真的下雨了!?” 金元鼎撑着伞站在雨中,脑海里不断回想楚越昨日说的话。 “我想与金将军打个赌,就赌明日落日之前定会落雨。若我赢了,金将军便饶了他们,若我输了,便任您处置!” 起初他以为她说会今日落日之前会落雨是胡言乱语,一纸空谈。 可现在看来,她说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那她是如何得知的? 金元鼎心思转了几转,突然福至心灵。 或许这个女奴隶还有些别的用处也未可知。 既然她回不了西楚,那不妨让她彻底留在这。 “去把那个女奴隶放下来。” 金元鼎侧身吩咐身边人赶紧回去放人,也不知那女娃娃挺没挺住。 若是没有,还真是可惜了。 第116章 卦生两仪(二) 大漠风沙里, 长城雨雪边。 在那日祭祀时,胡地迎来了久违的雨水滋润。 “人醒了!快去禀报给金将军!” 模糊的人声在耳边越来越清晰,楚越只觉得浑身清爽, 却没有多少力气。 在昏迷了三天后,楚越醒了。 之前的那种干渴还是没有消退,楚越张了张嘴, 声音干涩嘶哑。 “水, 水……” 她略微一动, 就发现了端倪。 之前被卸掉的下巴被复位, 而且薄薄的锦被之下,她的手腕脚踝皆被绑带扣住,丝毫无法动弹, 只能瞪着眼睛, 盯着头顶垂下的纱幔。 “姑娘,您醒了!” 一名小丫鬟掀开帘子,手里端着药碗,轻声唤道。 “姑娘?” 楚越声音依旧沙哑, 嗓子如冒烟般刺痛,“你们这里可是下了雨?” 丫鬟被他直呼其名的行为惊了一瞬, 赶忙回道, “是, 姑娘说的没错, 下了雨, 一直没停。” 楚越早有预料, 并无多少惊讶之色, “果然, 否则你也不会称呼我为姑娘。” “金将军说了, 姑娘身体虚弱,需要补养,让奴婢侍奉您喝药吧。” 楚越没说话,懒得理睬她。 丫鬟静了片刻,将楚越枕下垫高了些许,端着药碗走近。 楚越瞥了她一眼,冷笑,“你不会是想灌我吧?” 丫鬟怔了一下,“金将军吩咐过,您有可能会不配合,奴婢可自主行事。” “你先放开我,我自己喝,还有,我要喝水。 “金将军交代,无论如何不可松绑,还请姑娘见谅。” 丫鬟说着,拿着勺子舀了一口水,递到楚越唇边。 楚越自认算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此刻境遇如此,她也就从善如流的喝了下去,只是怎么都觉得别扭。 等丫鬟喂完了水,又拿过一旁的汤药,楚越怎么也不想如此任人摆弄,她撇过脸,避过了她送来的勺子,微微皱眉,“我怕苦。” 丫鬟笑道,“姑娘,这药不苦的。” “好吧。” 楚越无法,只能又顺从地张开了口,却在丫鬟凑近喂药时,偏过头将丫鬟的手往旁边一撞,丫鬟顿时一惊,手中药碗掉落在地。 “啪!”的一声,药汁四溅,药碗摔了个粉碎。 金将军走进屋内,看着地上碎成渣的瓷器和洒落一地的药汤,面色阴翳,“怎么回事!” 丫鬟看着金将军面色如铁,登时吓坏了,她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楚越冷哼一声,转向金元鼎,懒洋洋道,“是我干的,与她没关系。” 金元鼎眯起眸子,阴沉沉地扫了楚越一眼。 他在桌案后坐下,吩咐道,“收拾干净,再去熬碗药来,我在这看着喝。” 有金元鼎在一旁坐镇,楚越没再搞什么动作,乖乖喝了药。 夜半时分,窗外一片幽静,夜风湿润带着草木香。 藏在枕头下的一块碎瓷被楚越叼在嘴里,缓缓蹭到了手腕处,磨开了绑缚,紧接着是左手,脚腕…… 说来她还得谢谢金元鼎的“大发慈悲”,若是铁链加身,她是插翅难逃。 楚越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制造出动静,将屋外的守卫引了进来。 守卫手持灯笼,刚踏进房门,被从天而降的梁上刺客用碎瓷抵住了咽喉,锋利的刃口刺痛了他脆弱的脖颈。 楚越将人打晕,迅速换上守卫的衣服,准备潜行离开。 夜色朦胧,胡地静谧无声,只剩下偶尔的木柴爆裂声…… 楚越爬上一处高地,目光远眺。 胡地宽广,黄沙遍地,并无多少遮掩,唯一能藏身的地方就是虎牢山的祭祀台。 楚越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在心底默默记下了方位。 守卫来回巡视,戒备森严,无论从哪个方向出去,都必定会惊动巡逻的侍卫。 下一瞬,远处亮起火把,隐约传来嘈杂之声,不过呼吸之间,亮光竟已连成一片。 “这么快……” 楚越皱起眉毛,迅速躲入暗处,隐藏在一处营帐之后。 金元鼎也出现了,身侧两名侍卫正低着头向他汇报些什么。 他挥了挥手,让他们继续搜寻,目光却陡然一转,朝楚越的藏身处望了过来。 那双眼锐利逼人,楚越瞳孔骤缩,下意识屏息凝神,一颗心瞬间被抓紧。 然而金元鼎很快滑过了目光,似乎刚才的激烈交锋只是她单方面的错觉。 楚越松了一口气,却见金元鼎接过手下人递来的弓箭,拉满了弓弦,箭尖一抬,竟直直对准了她的眼睛! 金元鼎脸上挂着轻蔑的笑,似乎在嘲笑楚越的愚蠢。 两道目光交汇,空气都仿佛在那瞬间凝结成了冰。 楚越心脏砰砰跳了起来,握紧腰间抢来的刀柄,暗暗蓄积力量。 弓弦被拉成满月状,金元鼎松开指尖,“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至,直冲楚越面门而来。 几乎同时,楚越脚下一蹬,猛地跃起,躲过箭矢,手中举刀,刀身盛着月华,朝着金元鼎狠狠劈下。 金元鼎身子一闪,踢向楚越的手腕,进而长弓一旋,用弓弦绞住了楚越的脖颈。 楚越不得不丢下刀,伸手挤入脖颈与利弦之间。 她袖中还藏着穆羽送她的匕首,然而那弦丝坚韧,不知是何所制,竟然割不断! 银白的弦丝逐渐染上朱色…… 金元鼎收紧弓弦,将楚越拽进怀里,声音落在楚越耳边,“想跑,本将军不是告诉过你,这西楚,你是回不去了。” “我去哪里,用不着金将军操心。”楚越从嗓眼缝隙里挤出这句话,毫不夸张,若是再对峙片刻,她就会窒息而亡。 “你放心,我不杀你,你也不用费尽心思跑,若是你愿意,我们可以谈谈。” 恰到好处的,在楚越即将窒息时,金元鼎松了弓弦,楚越也终于得了喘息,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眼前已是模糊一片。 “把她带回去。” 金元鼎抱着手,目光平静,而楚越的狼狈却是让他尽收眼底。 …… 天光渐晞,又是一日的日出月落。 昨夜折腾了一番,楚越还是被金元鼎抓了回去。 这一次束缚的绑带成了冰冷的铁链。 床上铺着柔软的绸缎锦褥,塔炉里的熏香有呼吸地流淌着。 楚越坐在床上,似是认命的扯了扯那锁链,难道她要一辈子困在这里吗? 不,她不能! 她要回去! 可跑是行不通的,那她就得另想办法。 昨夜金元鼎说的那番话在楚越心里计较了半晌。 以她对金元鼎的观察,他肯将自己从奴隶堆里拔出来,那就是有所图谋。 也就是说,对金元鼎来说,她是有利用价值的。 既然如此,她不如顺水推舟,从长计议。 此时房门被推开,“吱呀”一声打破了宁静。 “怎么样,可想明白了。” 金元鼎一进屋便从善如流的坐在了楚越的对面,音色还是那般冷硬。 “想明白了。” 楚越尽量做的挺直,然后等着金元鼎的下文。 “聪明。” 金元鼎很满意楚越的回答。 “不知金将军想和我谈什么?”楚越也不废话,直接问出问题所在。 “你能预测雨势,据我看来,你的本事不止这些。” “金元鼎果然慧眼识珠,我确实不止这点本事。” 楚越毫不推拒金元鼎对她的夸赞,眼里满溢的是极度的自信。 “你可否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会下雨的。” “这个啊,我不会说的,若是让将军学会了,我可就没什么价值了。” “你倒是真聪明。”金元鼎一声嗤笑。 “多谢金将军夸奖。” “废话不多说,本将军想让你留在这,用你的本事帮本将军复兴金氏。” 金元鼎也不绕弯子,直接提出他的要求。 “哦?” 楚越一挑眉,果然,和她预料的差不多。 “你留在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将军不会亏待你的。” “是,金将军自然不会亏待我,可我也想知道,除了这些,金将军还能应允我什么?” 楚越进一步试探。 “除了让你回去,什么都可以。” 金元鼎自然也知道楚越心里打的算盘,但他的底线不容更改。 “好,我明白了,也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还真是求之不得。” 楚越了然一笑,这个金元鼎还真是不好对付,稳住他是当下最要紧的,于是她又接着道,“金将军如此看重我,我得先送金将军一份见面礼,且这份见面礼,正是你们现在最需要的。” “水和金?” 金元鼎面带疑色,他们寻找水源多年,总是没有长久的水源。 再加上当年退出中原时太过狼狈,连复兴金氏的资本都不够。 可眼前的女娃娃却如此笃定的要送他一份见面礼,且这份见面礼正是他们苦恼多年的水金之事。 是该说她足够自信,还是说她只是信口开河。 金元鼎也有些拿不准了。 “怎么,金将军不信?” 看出金元鼎的迟疑,楚越也不露怯,反而更加自信的说道,“胡地乃是沙漠,金将军之前沿着人经过的痕迹寻找水源的法子也没错,但据我所知,在你们到来之前,胡地鲜有人烟。 据我观察,这里的地形是一面低呈簸箕形的地区,且是低洼地,这很可能有水源。 您若真的信我,便派人好好找找哪里有芨芨草,日出日落时跟踪骆驼的行迹,又或者是根据鸟群盘旋的方向的去找。 如果运气好,遇到干涸的河床,可以在两山央一沟的河床或者河道转弯处外侧的如果往下挖有发现潮湿的沙子,这就离地下水源不远了。” 楚越对着金元鼎侃侃而谈,一番分析有理有据,这让金元鼎心下信了七分。 “好,本将军信你,若找不到水源,你便去那祭祀坑里吧。” “好。” 楚越丝毫不惧金元鼎的威胁,神情松弛,“金将军,我累了,劳您出去,我要睡觉。” 说完,她也不管金元鼎是何脸色,直接往床上一躺。 金元鼎自然没兴趣看楚越睡觉,他立马迈步离开,之后便吩咐人按照楚越说的去寻找水源。 …… “嘿,这天是要下雨啊!” 雍州城的城外渡口,行路之人三五成群。 冯二放下手中的活计,倚在船舱中看棚间的泛红的天空。 “这位大哥。”沈爷问道,“从雍州去豫州要多久?” “大概……三四天吧。” 冯二见二人打扮不俗,心里有了计较,没等他开口,那船头儿放下烟枪,露出满口的黄牙,缓缓道,“两天半。”接着又补充道:“去豫州顺水,时间比回来要短得多。” “多谢。”沈爷点了点头,又折身走回了岸边。 “先生。” 沈爷低头,“方才那位船家说,从这里乘船到,只要两天的时间。” “是吗……” 青莲先生抱着琵琶,身着浅色轻衣,袖口绣着花草纹样,襟前隐约是一朵小小的青色莲花。 她虽已过而立之年,鬓角却依然垂发。 却不知佳人年华为谁老去。 “要开船了。”张二伸出头来招呼两人。 “梦溪,我们走吧。”青莲先生收了琵琶弯腰上船。 甫一上船,船工们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打量着来人。 毕竟二人衣着打扮不俗,任谁都会多瞧上几眼。 “干活,开船!都傻愣着干啥!” 船头儿从舱外走进来大声喝道。 船工们对视一眼,觉得似乎是自己一家的生计要重要些许,于是都回身干活去。 “小冯!” “哎!”那冯二应了一声。 “快去买些东西,今晚得多加点饭,别忘了买肉!” 看着冯二跑远,老船头继续道:“伙计们,咱们江上开饭,大家加把劲,别误了工……” 忽然,那老船头停下了打量青莲先生二人的目光。 微微一滞。 然后他抬起衣襟擦了擦烟枪,弯腰对着长长一揖。 “这是……干什么?”沈爷扶起老船头,皱眉道。 老船头让开沈爷的手,低头不语。 “头儿他……” “你们看,就看女的的衣襟……” “啥?怎么了?那个标记……啊……我见过,是……” “切,还说是跑江湖的,这都不知道。” “那不是十二楼的标记吗!” “啊……” 听到这个名字,穿上的伙计们纷纷同老船头一样,对青莲先生作揖。 那老船头忽然抬起头,“多年前蒙故青莲先生相助,保我平安过了黄河……” “老人家,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 青莲先生亲手将那老船头扶起,眼里含着的笑意让人觉得平和从容。 “是,是,先生说的是。” 老船头也是个聪明人,知道他们出行定是有什么事要做,自然不会再多嘴。 “哟,这好景好风的,宋船头,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突然传来一阵轻浮的青年音。 刚回来的冯二打量了满船肃然的兄弟和头儿,看看乌云密布的天空,觉得甚是奇怪。 “有什么事,大家心照不宣,”那人继续道。 宋船头有些愤怒地看着来人,忽见那人方才嬉笑的面容是满脸冰的霜,襟前绣着一束青竹,他张了张鱼缸,终是没在再说什么,转头去船头抽起烟来。 船工们见头儿起身,也纷纷抬头,直愣愣地打量着那人。 那人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一身白色直裾,青色封边,看似素雅,那面料上却有华丽的暗花,一幅放荡贵公子的摸样。 船工们打个哆嗦,暗念道这趟船的客人都不好伺候。 待众人散去,老船头才给几人安排了房间。 青莲先生道了谢,吩咐沈爷在房中等候,来到甲板上寻了那青年说话。 那青年便是豫州淩成城主的公子,也是多年前青莲先生遭难时伸出援手的恩人的儿子。 一江清水悠悠,有些人,有些事,总得去办。 …… 日子消磨而过,因为金元鼎的吩咐,楚越确实过了几日舒心的日子。 只是那烦人的铁链始终不曾解开,除此之外,楚越倒是还算满意。 不过她心里更惦念的是金元鼎是否找到了水源。 当真是心里想什么就来什么,楚做刚吃完一块糕点,门就被人推开。 进来的,正是金元鼎。 “如何,金将军是找到水源了?” 楚越这话虽是问句,语气却十分笃定。 “找到了,那处水源如今就叫金源河。” 金元鼎的脸上带了几分笑意,看向楚越的目光也多了一分信任。 “在哪里找到的?” “三十里开外的一处低洼处,骆驼到了那就不走,周边还有不少芨芨草,你说的分毫不差。” 金元鼎言简意赅,三两句就讲清了来龙去脉。 楚越自信一笑,“如何,这份礼物金将军可还满意?” “尚可。” “那要是我还能在河里淘到金砂呢?” 楚越持续加码,她就不信金元鼎不动心。 果然,金元鼎松了严肃的面色,“若真是如此,你当可成为我金氏的神女。” “好,一言为定,明日请金将军带我去那金源河。” “你又如何敢肯定那金源河中会有金砂?” 金元鼎虽动心,却还是存了疑。 “这个简单,相比较其他东西来说,黄金比重大,所以金砂自然沉淀在石沙中,在河流底层或砂石下面沉积为含金层。” 毕竟从前在新元纪时做的是考古的营生,楚越对于这些还是信手拈来的。 沉吟片刻,金元鼎还是松了口,“好,明日我便带你去,你可要拿出真本事。” “金将军还是不信我啊……” 楚越佯装叹气,金元鼎也没管她的装腔作势,直接推门离开。 刚走了不到百步,便有太子身边的侍卫前来传话。 “金将军,太子请您去一趟。” “太子可说了是有什么事吗?”金元鼎试探性的问道。 “太子没有说。” “好,本将军知道了。” 在去太子营帐的路上,金元鼎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太子此番传召,必定与那西楚的郡主有关。 果不其然,金元鼎刚一进去,太子就直接发了话,“金将军,你提拔出那个西楚的女奴隶是否有些草率了?” “回太子,属下认为此事并不草率。” 金元鼎一边低头行礼,一边回着太子的问话。 “她毕竟是西楚之人,不知根知底,恐怕是个祸害,金将军可要三思。” 太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身旁为他捶腿的侍女,他伸手轻轻摸了摸侍女的玉脸,声音暧昧,“这才是我金氏知根知底的好女儿。” “她能预测出何时下雨,太子也是知道的,金源河也是在她的指导下找到的。这便足够了,她又跑不了,师其长技以制其本身,属下有分寸。” 面对太子的质疑,金元鼎不卑不亢,眼神不经意瞪了那侍女一眼,侍女立马低下头,心生恐惧。 “本宫也是怕金将军识人不清,既然是为了复兴金氏,此事金将军便自己看着办吧。” 太子此话说的平静,可其内心却是暗潮汹涌,他巴不得金元鼎此事受挫,否则他的威望也太高了,甚至高过了他这个太子。 长此下去,他该如何服众? 百姓和将士的心中怕是只认得他金元鼎。 “那太子保重,万勿操劳,复兴金氏的指望可都在您的身上。” 金元鼎这话意有所指,他怎么会不知太子的心思。 功高震主,心生防备。 多么熟悉的情形,当年建安帝也是如此。 但凡涉及到王权,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是一个循环罢了。 “金将军也是如此。”太子笑着搂着那侍女起身,随后一同离开。 金元鼎很识时务的行礼告退,这君臣二人的面和心不和也不知会掩饰到何时。 是否又是熟悉的悲剧重演,一切都是未知。 …… 船舱外夜风徐徐,好风如水。 舱内青莲先生和沈爷相对而坐,二人面前是已经做好的鱼汤。 沈爷给自家先生先舀了一碗,连同里面的一条桂花鱼,放在她的面前,后开口问道,“先生,不知淩成城主这次邀请先生是为了什么?” “或许只是叙旧。” 青莲先生听着舱外的风淡然道。 “但愿如此。”沈爷低头说道。 不过能让城主的公子亲自相迎,怕不是叙旧那么简单。 二人相谈间,热腾腾的一碗鱼汤,已经见了底。 船行的速度不慢,不到三更便已快离雍州的水路渡口三里之远。 沈爷在船舱内收拾着碗筷,还有他们来时带着的简单行李。 青莲先生则披了月白色哦披风,只身立于船头,看城外风景,目光深静而悠远。 正值盛夏的末尾,来往的人们,都衣着轻便。 此城繁华,水路上船只遍布。 即便是夜色浓重,依然可以看到这城市的热闹与喧嚣。 “先生,让您久等了。” 白日里的那位公子还是那副风流的模样,他走出船舱,对正站在船头,开口向青莲先生恭声道。 “公子好雅兴啊。”青莲先生淡淡一笑,任寒风拂过她的长发,吹卷起她月白色披风。 …… 翌日一早,天色尚未全亮,金元鼎鼎就带领数百名侍卫以及楚越从营地出发。 他们骑着骆驼直奔那条新寻得的金源河而去。 而在离开营地的过程中,楚越被黑布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由此可见,金元鼎虽然利用着楚越,其实没有完全信任,依旧小心防范着楚越。 这不奇怪,若非金元鼎如此狡猾谨慎,楚越早就能逃之夭夭了。 小半天之后,一行人来到了金源河边。 而后楚越便开始在众目睽睽之下淘金,过程很简单:先是利用工具挖出河道中的泥沙,而后将泥沙放入木槽当中,利用河水不断的冲洗。 沙子比较轻,很快就被河水冲刷走了,金砂的质量重,则会留在木槽的底部。 自然,这样得到的金砂中掺合着许多杂质,必须用‘混汞法’进一步提炼,才能得到高纯度的黄金! “将军,是金砂,真的是金砂!” 看到楚越淘出来的一粒粒金砂,侍卫们瞬间沸腾。 当年退出中原,为了躲避北燕士兵的围剿,金氏大部分时间都躲藏在胡地的沙漠深处,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而且生活环境恶劣,白天热的不行,晚上冷的结冰,还要饱受风沙侵食之苦。 这样的日子他们过了十几年,直到北燕覆灭,西楚建立,他们才开始真正的发展生息。 但说是发展,一穷二白,什么都缺乏的情况下只能最先解决基本的生存问题。 饶是如此,他们也不得不出去劫掠西楚周边的小国和百姓。 谁都知道,长此以往下去不是办法,他们得有自己的水源和收入。 而今年因为太子与金元鼎和西楚进行合作,金氏得了不少物资,有了起色。 如今因为楚越的到来,他们不但在沙漠里找到了水源,还是一条能出产金砂的河流,只要花点力气就能弄到大量金子,进而得到大量物资。 胡地的士兵百姓自然是高兴的。 金元鼎更是难得的喜笑颜开,不过在兴奋之余,他心中仍有一些猜疑:“没想到这河中真有金砂,你确实有几分本事。” “我早说过金砂沉重,全都沉积在河道深处,又被厚厚的泥沙覆盖着,故而很难被人发现。” 楚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并借此活动了一下筋骨。 “嗯,说的有道理,那依你之见,这条河中的金砂储量如何?” “方才我粗略的估摸了一下,河中金砂的储量极高,不过要想把金沙淘出来,还需要更多的工具和人手才行。” “人手和工具不成问题。” “那就好。” 随后,金元鼎示意十几个侍卫将楚越带到一旁看好,楚越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个老狐狸,还是不信她。 接下来,金元鼎又派人去知会太子,让他派人以最快速度在金源河一带集结。 楚越这才知道,胡地的士兵们并不都在那营地之中,还有相当大一部分,分散在了沙漠中的几处要塞上, 一则,分散开来目标更小,可以避免被人找到踪迹。 二则,可以守卫好疆土。 这金元鼎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她输给他,真的不丢人。 而且随着水源和金砂陆续被找到,楚越的心里又涌起一种难以要明的情绪。 无论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似乎都直接推动了胡地的发展。 如今只是基本的生存,若是日后加以教化,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或许能实现天下大同。 此念头一出,楚越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 天下大同! 是她与苏珏共同追求的天下大同,那若是他们在此方时空有了作为,那新元纪时代是否能加速到来? 楚越倚靠在一处大石上,面上虽是平静,心里早已波涛汹涌。 说到教化,她的苏珏最是擅长。 可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她不知他现在是否过的安稳。 她敢肯定的是,西楚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很怕这件大事会牵连到苏珏。 思及此处,楚越的眸色暗了下去。 十三,你现在安康否,我真的很想你…… 思念一但决堤,那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不远处的人声嘈杂,热火朝天,楚越完全将其无视。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苏珏的一颦一笑。 还有那日启程时的温热一抱。 如今想来,真是恍如隔世。 另一边,太子在听到汇报后,面上也浮现出惊喜的神色。 他虽不满金元鼎,但他仍旧以复兴金氏为重。 至于那些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且容后再议也不迟。 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太子派下来一千多人过来淘金,这些人兴高采烈的砍伐树木、打造工具,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淘金事业中。 第一天,淘出了十两金砂。 第二天,十五两! 第三天,二十两! 而随着金砂产量不断增加,金元鼎对楚越的猜疑也在一点点消退。 所以楚越的待遇比之前更好了几分。 之前楚越只是被安排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屋子里,几乎时时刻刻都要受到监视。 现在情况发生了转变,楚越被送到祭祀台上最华丽的一间屋子里。 但她还是不得自由,处处有人监视。 暖黄烛光弥漫,一架五弦的古琴静静地躺在檀木桌上,摊开的薄本上是错落的曲谱。 正对门摆放着一扇精美的红木雕刻织锦屏风,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此刻,烛火台上的火焰跳跃着,映照在楚越还有些苍白的脸上。 她静静倚坐在床头,略带湿气的青丝贴在耳侧,裸露的脖颈带着釉质的易碎感,烛光映衬下的眉眼显得温润而柔和。 若是远远看去,真像一个安静的精致的木偶。 屋外来来回回有平常洒扫的侍从侍女经过,他们的低声谈论还是传入了楚越的耳中。 “金将军说屋里的是神女,让咱们小心伺候着。” “神女?她之前可是奴隶啊?” “她能预测何时会下雨,又帮着金将军找到了水源和金子,这不是神女是什么?” “小心伺候就是了,少不了咱们的好处。” “这是自然……” 一字一句,楚越听得清清楚楚。 神女么?这么快就传开了? 金元鼎还算信守承诺,只是不知这神女的名头能不能让她离开。 楚越打了个哈欠,方才刚吃完送来的烤肉,味道的确不错。 她看了看外头的日光,又是一日消磨。 不知她“身死”的消息到底传没传回去。 若是传了回去,到时苏珏定会伤心欲绝。 想到这里,刚升起的一丝困意立马消失殆尽。 十三,千万要保重…… …… 风清气正,是个极好的日子。 青莲先生三人也恰好到了豫州。 豫州,自古便是来往各国间通商的重要城市,所以街上来往的行人不少。 又因为宗政初策的反叛,豫州王奉楚云轩之命,亲自设置关卡。 守护在豫州各处的士兵也都没有半点懈怠,甲胄佩剑在身,护卫豫州的安危。 偶尔有几个身份不明的人经过,都被看守的士兵拦下,没有放行。 那些人只能咒骂几句,然后离开。 此时城门外进出的人很多,面对如此多的守门士兵,进城的人都拿出了一张文书,没有一个轻举妄动的人。 沈爷看清楚那张字书,正是通关文书。 “车水马龙,繁华无尽,豫州王果然治理有方。” 下了船,青莲先生三人向着城门处走去。 他们从雍州而来,身上的衣着自是有些许的不同,于是配着长剑的守城士卒一眼便看出了青莲先生和沈爷的不同。 几个士兵拿起兵器,上前拦住了他们,因为他们二人的面孔也是很陌生的。 一个看似小头目的士兵几步走到他们跟前。 只见面前的女子虽已是年华不再,但身上的气质超凡脱俗,衣着虽然不华丽,却总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动人风华。 而沈爷本就生的眉目冷峻,身高八尺,又自幼习武,浑身自然有着一股令人敬畏的气势。 一人眉目冷峻,宛如刀锋,一人眉目如画,宛如春风。 而那士兵也有七尺多,不过较之沈爷却还是矮了一个头,又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冷峻气息,那人不得不提起一股气势,高声盘问道,“站住,你们两个人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的,要进城去干什么?想要入城,你们有没有通关文书?” 沈爷没有说话,一对飞扬入鬓的剑眉,看起来仿佛更加冷峻。 他看了身边地自家先生一眼,后者对他微微一笑,短暂的眼神接触,沈爷便明白了青莲先生的意思。 然而未等沈爷拿出通关的文书,一路跟着他们的公子直接从衣袖中拿出了一块金色的令牌,递进那士兵的眼前。 “糊涂东西,连本公子都认不得吗?这两位是本公子的贵客,放行就是了。” 那公子拿着令牌说道。 守门的士兵自然认得这令牌,是淩城城主公子裴尚轩的腰牌 他正要开门放行,却被另一位士兵用手势止住。 “公子要进城自然没话说,但他们两个还是要有通关文书。” 倒不是这士兵不知变通,只是若真的出现了一时错误,后果恐怕不是他们这样小小的守城士卒可以承受的。 所以此人是尽忠职守,将所有可能都想到了。 “榆木脑袋,难道本公子还会引狼入室不成?” 裴尚轩嘴上气急,心中却暗暗记下了这名士兵的腰牌和容貌。 “公子,我们二人又不是没有通关的文书,何必为难他们呢。” 眼神流转间,青莲先生心里了然,所以她才在此时开口。 沈爷会意,立马递上了通关的文书。 那士兵接过后仔细查看,的确没有任何问题,他没有再加阻拦,开口放了行,“既然有证明身份的文书,如此,你们可以入城了。” “公子,请带着贵客入城吧。” 裴尚轩故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青莲先生与沈爷紧随其后。 进了城,街上一片热闹景象,人潮涌动,车水马龙。 青莲先生和沈爷将此城的繁华尽收眼底。 只见店铺和客栈依次排列在街道两侧,果然是通商要地,连铺子和客栈都比别处的地方要多。 此刻,正值晌午,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潮来来往往。 坊市间,茶肆酒楼林立,形色色的各域商贾,正在忙碌着,热闹非常。 “先生,家父还在府里等着。” 裴尚轩还是那副浪荡公子的模样,他伸了个懒腰,音色疲倦。 “还请公子带路。” 青莲先生温笑着回应。 “走吧。” …… 圣驾即将回銮,九州诸侯也陆续离开雍州城,回到自己的封地。 因为还有些事未处理完,李元胜父子并没有离开。 而苏珏也在冀州王下榻的驿馆中住了好几日。 不过外头的传言倒是不太好听。 因为那日李书珩是用披风裹住的苏珏,没人看见他的真容,只当是世子金屋藏娇的把戏。 两个当事人不在乎这些,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一个人若是太干净,旁人便会觉得他不干净。 适当的“污点”反而更加让人放心。 这一夜从城外回来,李书珩径直回了自己主院中,陆羽走过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世子殿下,郑刚来了。” “叫他来书房找我” “是。” 郑刚很快便到了,进门时带上了书房的门。 “世子殿下。”郑刚单膝点地行了一礼。 “那些兵训练的如何了?”李书珩坐在桌案后面看着文书,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 李书珩没给他看座,他便站的笔直,一举一动都展现出他是训练有素的行伍出身。 “回世子殿下,万无一失。并且前几日我们下山时截获了一批火器,数量不少。” “做的干净些。”李书珩淡淡的瞥他一眼,语气凝重。 “明白,利索的很。” 李书珩勾了勾嘴角,放下手中的文书,又道:“郑刚,你且知道,这件事若是查出去可能牵连甚广,我们谁都不能马虎。” 郑刚眼睛都不眨一下,跪地便道:“属下这条命都是世子殿下与公子的,自当为世子殿下肝脑涂地!” 李书珩摇了摇头,像是纠正他一般的说道:“你说错了,是为楚国肝脑涂地。” “郑刚明白。”郑刚从善如流的回答道。 李书珩满意的笑了笑,他所说为天下不假,毕竟王权更迭,风起云涌。 权臣还是乱臣,他都背了。 此时,急急的雨丝划破乌墨天幕又迅速闭合,搅得人心绪不宁。 苏珏解不开那一点疑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当日韩闻瑾说要报仇,宗政初策也说要报仇。 那他呢? 他从来没想过报仇,他的仇也不是楚云轩。 诚然,他现在算计的是楚云轩的江山,这并不冲突。 可宗政无策临死前声嘶力竭的要他报仇,他有些迷茫了。 自从那日行宫事变,围绕在他身上的传言越发多了起来。 关于他最隐秘,最见不得天光的身份似乎呼之欲出。 末帝燕文纯这四个字越来越让他害怕。 再加上楚越没有音信,楚云轩莫名的宠信抬举,一切的一切都太过诡异。 或许…… 雨势更沉更大,压着苏珏透不过气。 一个霹雳,紧跟着的就是滚地的炸雷。 常言道“秋月雷,遍地贼”。 预示接下来的年景将主大凶之势,这可真不是一个好兆头。 结果想不通,就问问事情源头。 既然楚云轩当日有实力抵挡宗政初策的反叛,他的所有筹谋都是引蛇出洞。 那他自己呢,在楚云轩的计划中又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苏珏抓住念头里的灵光一现。 楚云轩! 他才是问题所在。 他要引蛇,引的从不是宗政无策一条! 一切不合理都迎刃而解。 楚云轩的清算还没有结束,或许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他们十二楼怕是已经入了一个无声的圈套! 苏珏心里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冷颤,双眼瞪圆精光四射。 想到这里,苏珏立马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他要立刻给先生修书一封。 雨势渐小,苏珏在窗口坐着吹风听雨,脑海中还是纷乱不已。 他精神恹恹的,他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木桌,一想到风雨未知,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了。 从书房出来,李书珩再次敲响苏珏的房门。 “苏先生还未睡吗?” “还未,世子殿下不也没睡吗?” “睡不着。” “是啊,睡不着。” “正好。” 李书珩说着推门而进,并将点心盒子放在桌上,道:“这是我母亲做的点心,请苏先生和小苏元尝尝。” “谢世子殿下。” 苏珏神色略微亮了一亮,他依言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软糯香甜,入口即化。 苏珏难得多吃了几块。 接下来,二人对坐,小苏元枕着苏珏的腿玩着小木船。 烛火暖黄,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苏先生,周边各国屡屡犯我疆土土,致使边地民生凋敝,百姓遭受敌害,此祸患不可长留。” 深夜造访,李书珩自然不是来专门送点心的。 他有许多的问题想要请教苏珏。 “那依世子殿下之意,是应该发兵一战,还是派人前去求和?” 李书珩心里自有一番计较,此刻他倒想听听苏珏的想法。 “是战是和,当取对我方有利之策,苏先生以为如何?” 李书珩将目光移到苏珏身上,仿佛有意为之,他淡淡一笑,看向苏珏问道。 苏珏自然知道李书珩的心思,他神色风轻云淡,清清冷冷。 谋士应该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埋下, 不让任何人找到一丝机会,看破自己心中所想。 于是他垂眸低眉,缓缓道来,每一句话都是经过仔细思索。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擦也。故经之以五事,较之以计,而索其情。” 李书珩就那么看着苏珏,苏珏的声线就如当年在梁州初见时,对自己说的第一句那般,如千年寒冰击石,冷冽入骨,却又沉静温润,如清溪动听。 “苏先生,何为五事,又有何计以退之?”李书珩又问。 “五事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今道者,若民与上同意者,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战。 天者,异族不适中原,时制也。 地者,高下、远近、险易,我军可占优势也。 将者,朝中善战之能者有,且兼具智、信、任、勇、严也。 法者,制定典制、律法、行所主用也。” “苏先生真是透析局势,那依苏先生之言,对异族作乱者,应战之?”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异族屡屡犯我疆土,而我方却未采取行动,必让其以为我军畏之,是以出兵之策,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为我兵家之胜也。” 苏珏侃侃而谈,将时事分析的分肌入理。 李书珩听得入神,他眸色深深,定定地直视着苏珏。 “苏先生说的极对,我一时竟没想到。” 苏珏毫不在意地一笑,坦然道:“世子殿下哪里是没想到,这分明是在考苏某,幸好苏某不曾露怯。”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 小苏元不明所以,也跟着笑了起来。 苏珏摸了摸小苏元的发带不语,李书珩则是给他递了一块糕点。 窗外雨声又起,却让人心情愉悦。 于是又是一夜的时光彻谈而过,这样的日子,也算安稳。 …… 雍州行宫,崇庆殿内。 楚云轩与南仪夫人坐在宫殿的金龙宝座上。 台下琴声婉转,悦耳动听,舞姬扯出水袖,随着乐曲身影流动。 “陛下,这是今年内宫最新酿造的美酒。” 南仪夫人将酒盏递到楚云轩跟前,笑着道:“请陛下品鉴。” 眼下轻歌曼舞,美酒佳肴,更有美人作陪,楚云轩却意兴阑珊,余光看到旁边那香炉中的烟袅袅升起,又被微风吹散,他一时恍神。 身旁的南仪夫人见他不作回应,凤眼流转,随即开口道,“陛下,是臣妾有错。” “你没错。” 楚云轩半刻后才接过美酒,放到鼻子前嗅了嗅。 他这才恍然回神,“确实是美酒。” 说罢,楚云轩便仰头饮尽杯中美酒。 酒香甘醇清冽,入口绵柔顺滑。 此时,台下琴音停歇,一众舞女走下高台,崇庆殿内一时冷清了起来。 “你先回去吧,寡人还有事要处理。” “其他人也退下吧。” 楚云轩兴致缺缺,南仪夫人自然不敢忤逆天颜,她行礼后便翩然离开。 崇庆殿内便只剩下楚云轩与中贵人灵均。 楚云轩往下首瞧了半晌,从前那里正是韩闻瑾的所在。 但如今烛光依旧,那个下笔千钧的史官却不在。 楚云轩也曾去牢里看过韩闻瑾,他说他恨他,恨他为何要杀了他父亲。 诚然,韩氏从未有过背叛,他本不该对一介文人下手。 但就是在那史书工笔间,蕴藏着无限玄机。 他不敢赌那微弱的人心,除了死人的口和手,他谁都不信。 所以他与韩闻瑾之间,无解。 正当楚云轩“睹物思人”之时,暗卫影十八悄然进了崇庆殿。 楚云轩垂着眸子,静静等着影十八开口。 “启禀陛下,穆羽将军他们快回来了。” 影十八跪在地上,恭敬的回着话。 “嘉成郡主呢,她如何了?” 楚云轩不关心穆羽他们如何,他关心的是楚越如何。 “回陛下,金元鼎抓她回去做了奴隶。” “寡人知道了,你下去吧。” 在听到还算满意的答案后,楚云轩冲影十八摆了摆手,示意他立即退下。 影十八行了礼,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灵均,有些事,也该见见天日了。” 望着殿门外的夜色悠然,楚云轩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陛下是指嘉成郡主一事吗?”中贵人灵均一脸乖觉,他跪坐于地,头倚靠在楚云轩的腿上,楚云轩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他的鬓发。 “灵均聪慧,过几日别忘了去十二楼宣旨。” 楚云轩很满意中贵人灵均的乖顺,平日里自然也就多宠信他了几分。 这是他应得的赏赐和恩宠。 “陛下,奴婢怎会忘记,奴婢此生都愿效忠陛下。” “寡人自然知道灵均的心意。” 听着中贵人灵均略带急切和讨好的语气,楚云轩不由得心情大好。 今夜,真是是个极好的夜色。 …… 时间匆匆而过,日子平静了不少。 惠风和畅,苏珏却还在驿馆的床榻上安睡。 昨夜先生来信,说信已看,并且今日午时便能返回。 他会去城门迎接。 夏日的清晨最是惬意,李书珩今日打算带苏珏出去逛一逛。 于是他一大清早便来到了苏珏的房门前。 屋内一大一小,小的早就醒了,乖乖的坐在床榻下看着大的,手里还握着大的给他亲手做的小木船。 “叩,叩……” 扰人清梦的敲门声响起,小苏元撅了撅嘴,他可不许别人打扰苏珏哥哥睡觉。 小苏元本想把人打出去,可一开门,外面站着的是给他糕点吃的漂亮哥哥。 那可不能打!要不然就没有糕点吃了! 这是小苏元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你的苏珏哥哥还在睡吗?” 李书珩温柔的笑着,小苏元点了点头。 “世子殿下早啊。” 一番动静之下,苏珏早就醒了,他打着哈欠披上外衣,睡眼惺忪的他首先入眼的就是身姿仪态挺拔的李书珩。 天天秉烛夜谈,为什么李书珩就这么精神,而他困的要死! 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苏先生早。” “世子殿下是有什么事吗?”苏珏虽没什么起床气,但人还是有点懵着的,平日里打理的妥帖的过腰的长发半披,配上略带软糯的语气,和人前的那种清冷性子反差极大。 李书珩越看越觉得此时的苏珏很像母亲养过的狐狸。 “今日天气不错,我想邀苏先生出去逛逛。” “哦。”苏珏惜字如金。 “不急。” 看出苏珏还没完全清醒,李书珩也不催促,反正时间足够。 苏珏自然也不客气,他将小苏元领回屋中。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们两个才从屋里出来。 只是他们出来的那一刻,李书珩差点失掉高华的风度笑出声来。 苏珏没什么表情,当然,隔着面纱李书珩也看不出什么。 可小苏元却一直往苏珏的身后躲。 “苏先生,这倒不用吧。” 李书珩想拯救一下不情不愿的小苏元,但苏珏不为所动。 “世子殿下,我们走吧。” 雍州临江大街上,锦衣华服的李书珩身旁跟着一大一小。 这二人自然是苏珏和小苏元。 一路上,三人引人频频侧目。 无他,只因为苏珏和小苏元皆是女装。 不少人还是认得李书珩的,见他身边跟着两个女娇娥,皆以为是他新得的美人。 如此一来,更加坐实了他金屋藏娇的传言。 远远看去,确实像是一家三口。 苏珏并不注意这些,他一门心思的带着小苏元闲逛。 但凡是看到好吃的,二人定要买上一买,反正后面有掏钱的金主。 李书珩自是不吝啬这点子钱财,一掷千金,二人想买什么便什么。 于是一大一小各自抱着点心肉脯袋子,很有些松鼠屯粮的喜悦。 也只有这个时候,苏珏清冷中难得的带了些少年人的活泼。 就算隔着面纱,李书珩也能感受到苏珏的好心情。 但一想到这人乱如漂萍的身世,李书珩心里又泛起微微的苦涩。 明明和他弟弟差不多的年岁,却失了少年人的活泼天真,身后背负的东西也太过沉重。 似乎记忆里他很少见过苏珏张扬开怀的笑颜。 三人就这样走走停停,多半是李书珩看着苏珏带着小苏元吃东西。 他们真的很像仓鼠! “世子殿下,如今已接近午时,这街不逛了,苏某该去城门了” 待吃的差不多时,苏珏仰头看了看天色,时辰刚刚好。 然而没等李书珩接过话,一道熟悉的女声突然出现在二人的耳中。 “不用了。” 出声之人正是从豫州归来的青莲先生和沈爷,而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好整以暇的裴尚轩。 裴尚轩似笑非笑的看着苏珏,不用细究,此人不是什么女娇娥,而是一个男儿郎。 再看看身旁青莲先生的脸色,虽不是生气,但绝对说不上好看。 这让裴尚轩有些好奇,这几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咳咳……先生怎么提前回来了……” 如此情形,苏珏不免尴尬,小苏元更是羞红了脸,直往苏珏身后躲。 “船行快了半日。”青莲先生言简意赅。 “哦……” “玉华,同我回去。” 青莲先生没有多说什么,苏珏自然也是乖乖听话随着他们打道回府。 而李书珩全程不发一言,无他,这情景属实是尴尬! …… 又过了几日,正是七夕佳节。 楚云轩下旨让一宗室子弟暂代雍州王之位,这与之前处理梁州王大同小异。 得位王爵,怎么说也算是一件喜事。 设宴是难免的。 于是恰逢天子赐宴,宫中歌舞升平。 青莲先生与苏珏也在受邀之列,这让人有些意外。 苏珏倒也罢了,到底是郡主夫婿,青莲先生一介白衣,竟也成了夜宴的座上宾。 在旨意送达十二楼时,传旨的寺人只说是王恩浩荡,顾念着十二楼的善举,这才破格参加宴。 青莲先生本不想赴宴,但若是抗旨,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是以她接下了这份旨意。 待到夜宴之时,满朝文武的议论已然流言如沸。 青楼烟花之地的下流人也能够到天家的富贵与体面。 如此,还真是平白污了行宫的清净。 但他们不敢对楚云轩有何怨怼,只能对苏珏和青莲先生百般置喙。 不过这些当事人根本不放在心上。 眨眼便到了赴宴之日。 行宫中觥筹交错,酒香四溢,好似置身于人间仙境一般。 苏珏依旧被安排与南仪夫人同列,青莲先生坐在他的下首。 虽是天子赐宴,但苏珏神色依旧清冷,一袭白衣的他刚进来时被风吹地微微扬起,三千青丝束于华冠内,如此冷雅之姿,让人心生惊艳。 青莲先生也是端庄秀丽,丝毫看不出她是烟花之地的女子。 而就在这人来人往中,杨兰芝是众多人结交的对象。 酒杯推搡间杨兰芝不知不觉有些醉了。 但他并没有失态地酩酊大醉,反而借着几分酒意,趁机脱离了这人群,来到假山旁边,靠在石头上闭目养神。 过去那么多年里,他每日都要应付无数人前来攀谈、敬酒和套近乎,不知为何,今日却感到几分疲惫。 他这个丞相做的有些累了。 可他不能轻易从此高位上退下,一时不慎便会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况且他还有许多未做完的事,他更不能轻易倒下。 九州四海海晏河清,也不知他是否有这样的能力去辅佐天子开创一个这样的盛世。 杨兰芝扪心自问,自认为他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温热潮湿的夜风吹过他的发梢眉眼,使他更加醺然。 醉了,真的是醉了。 又过了片刻,杨兰芝整理好情绪和仪容回了宴席。 楚云轩没对他的中途离席表示不满,只因为他的目光透过冕旒始终落在苏珏与青莲先生的身上。 他们两个似乎与这花团锦簇格格不入。 殊不知,人人都是花团锦簇中的一丝点缀。 若这点缀太碍眼,主人家总会想办法拔去。 “寡人听闻,青莲先生见多识广,今夜盛宴,也请先生将才学展露一二。” 楚云轩这话已经是不可违逆的旨意,青莲先生自然明白,当众抗旨可不是什么上上之策。 况且如今情势不明,十二楼似乎正被卷入一场无形的漩涡中,她必须谨慎。 “草民浅薄,怕是难登大雅之堂。” 青莲先生站起身端庄行礼,语气谦卑。 楚云轩本就无意于此,此事自然很快就没了下文。 而就在众人觥筹交错之时,匆忙而来的斥候打破了殿内的这份热闹繁华。 “启禀陛下,南境多有胡人侵扰,嘉成郡主带兵交战,失踪,怕是,怕是已经殉职啊!” “什么?” 苏珏一听“嘉成”二字,立马就失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甚至慌乱之间打翻了淡红色的酒水,染湿了衣衫。 他却浑然不觉。 此时,苏珏的脑海里只剩那“殉职”二字。 反反复复,轰然炸开的是喷薄的思念与担忧。 不,不会的。 苏珏刚想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下一刻,他竟陷入了昏迷。 “玉华!” 青莲先生大惊失色,立马扶住苏珏倒下的身体,殿里也乱作一团。 嘉成郡主殉职?? 此消息在众人之间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楚云轩冷眼看着。 一切都和他预料的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可能要癫起来了,我不管,我要癫,男主除了到处上坟,还得搞个大的!!!! 第117章 月落孤星 情深深几许, 唯有相思最动人。 “启禀陛下,南境多有胡人侵扰,嘉成郡主带兵交战失踪多日, 怕是已经为国殉职啊!” “什么?” 当日夜宴,寺人突然来报,嘉成郡主楚越已在南境殉职。 此事在朝堂上引起不小的风波, 楚云轩先是派人去南境核实, 之后又召集百官商讨相关事宜。 而这些风风雨雨并未吹进十二楼。 因为自从那日昏厥, 苏珏便一直高热未醒。 季大夫又是灌药又是施针, 苏珏还是面色惨白的陷在锦被中。 偶尔的几句呓语也是与楚越有关。 十二楼上下都崩着弦,生怕苏珏挺不过去。 就这样过了三日,天色越发的阴沉。 行宫将离, 九州诸侯尽数回到封地, 楚云轩却特意留下了李书珩。 临行前,李元胜对其千叮万嘱并交给他调遣军队的王符。 李书珩自然知道轻重,行事越发沉稳谨慎。 他虽心里记挂着苏珏,却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做个“梁上君子”。 每次看到苏珏那无知无觉的模样, 李书珩都觉得一阵恍惚。 向来清冷如谪仙的苏先生也会为情所困成为一个平凡人。 心疼之余,他也在疑惑猜测, 嘉成郡主殉职这个消息实在来的太过巧合。 不多不少, 不迟不早。 时机真是正正好。 一池静水中, 李书珩敏锐地捕捉到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此事耽搁不得, 他立马给穆羽修书一封。 与此同时, 十二楼里也是难得的安静。 日色偏移, 逐渐西沉。 一切都在周而复始。 苏珏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恢复的意识。 他醒来时, 露落园内灯火通明, 身边却空无一人。 窗外下起了大雪, 白雪压弯了海棠花的枝桠,却难以遮挡花瓣娇艳的色泽。 明明还是夏日里,为什么会下雪呢? 苏珏不知。 他睁开眼睛时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反而觉得恢复了些许气力,便转身下床去,走向门外想走近一步看清那带雪的海棠。 花瓣迎风绽放,后面的枝桠已经被白雪压出了弧度,花朵却顽强地绽放于枝头,倔强的模样像极了楚越。 苏珏不由得弯起嘴角,又向前走了一步,他想去拂了枝桠上的白雪,不想却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回廊里忽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听那人离门前已经越来越近,随着一阵寒风扑面,那火红的衣角也随着展开,如同迎风绽放的海棠。 苏珏缓缓转了头,视线被一片明艳之色扑满。 楚越穿着一身嫁衣站在了他眼前,艳红的衣衫衬得她肤白如雪,长发如瀑倾泻在肩头,发丝扬起的弧度都掺杂着些许妖艳。 这大概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光景。 苏珏怔了半晌才回过神,仔细地瞧着对面衣衫如火的新娘,笑容从嘴边漾开迅速爬上了眼角,将苏珏的双眼都拱成了弯弯的月牙,他甚至听着自己的声音充溢。 “阿越,原来你在这里,他们都骗我,说你已经死了……” 楚越不答话,却双眼含泪。 身穿嫁衣嫁给心悦的良人本是一件喜事,楚越却是满目悲恸之泪。 苏珏皱起了眉头,是他不好,又让楚越如此难过。 他的视线从楚越的脸上转到了她的身后,却看到了她身后原本连绵成片的海棠变成了剑拔弩张的千军万马。 他心下焦急,一边连忙呼喊,一边向楚越奔来,“阿越,过来。” 楚越见苏珏这般在乎她,反而笑了起来。 “十三,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话音刚落,那弓弦齐齐对着苏珏拉满。 之后一身嫁衣,很是明艳动人的楚越也向他奔来。 白雪纷纷飘落。 弓弦拉开时,率先承接的是苏珏的眼泪。 楚越的眼泪也落在了那一片火红的衣角,随着羽箭奔出的还有苏珏的身影,空中挥洒的水滴皆是他的眼泪。 他冲到楚越面前紧紧抱住她,眼里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阿越,别走,好吗?” 羽箭脱弦时,随着弦响又震下了几滴眼泪,巨大的冲击力在瞬间便将他们震的踉跄,他们相互扶持着跪在地上,却还是不肯放开彼此。 苏珏用整个身体护住楚越,尽管身后是万箭齐发,可他不怕。 他只怕楚越会离开他。 昏暗的天地间,万马齐喑,万箭齐发,苏珏只感觉到了顷刻间的撕裂痛。 听到后背传来的沉闷的撞击声,他下意识咽下了涌到嘴边的血水,抬起手去擦拭着楚越的眼泪,楚越怎么哭的这样惨。 随着箭矢的不断飞射,苏珏背后的伤口已经彻底撕裂开,牵连的整片肩膀都在作痛,连为楚越拭泪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成了。 “阿越……靠我近些……” 他这话才出口,就眼看着楚越凑上前来,苏珏缓缓牵动了嘴角,挣扎着低下头去,轻轻在她唇边落下一吻。 “阿越,我真的好爱你……你别离开我……” “我不离开……” 楚越同样捧着苏珏惨白的脸,眼含热泪。 下一刻,苏珏怀里的温度却突然消散,方才还与他私语的楚越不见了踪影。 火红的嫁衣不知为何到了苏珏身上,而身后的千军万马也消失殆尽。 眼前的一切彻底散了,最后一丝执念也被大雪埋葬,放眼望去一片雪白的天地之间,再也寻不到楚越存在过的痕迹。 苏珏发了疯般的跪在雪地中寻找。 “阿越,你在哪?你别丢下我……” “阿越,你在哪?” “阿越!” “阿越!” 一声又一声的凄厉,是那么情真意切。 然而天地茫茫,苏珏什么也找不见。 什么海棠雪落,什么故人归来。 他什么都寻不到。 雪,越落越大,尽乎覆盖了天与地。 于是,那火红的嫁衣上覆盖了白雪,彻骨的冷意与剧烈的疼痛在顷刻间占据了苏珏的意识,撕裂般的疼痛从胸口传出,叫他无力抵抗。 他瘫倒在地上,无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冰凉的眼泪将皮肤刺的生疼,模糊的视线中倒映的只有楚越的脸庞。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寻不到楚越? 为什么寻不到了…… 大雪似乎落进了苏珏心里,冰冷彻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蜷缩起身体也找不到一丝温暖,唯一能牵扯起他的意识的只有胸口传来的疼痛。 起初只是微弱的,几乎不可察觉,直到此时逐渐变得痛苦且绵长,将手覆盖上去,甚至能感觉到心脏不正常的跳动。 他好痛。 无知无觉的痛。 这大概已经不是他自己的声音,意识散尽之际苏珏只听到了熟悉的哭喊声。 他忽然想起那年诀别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不要再失去楚越第二次。 所以楚越,你快回来,风大雪冷,莫要留他在这世间孑然一人。 渐渐的,大雪覆盖了一切生灵,海棠花瓣也被压折了腰,从枝头坠落,随风飘洒。 苏珏冷到全身发抖,双眼酸涩,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楚越……你为何要抛下我……” 这一刻,苏珏多想就这般昏死过去。 至少梦里有楚越,有那些美好的过往时光。 可他还活着。 再一睁眼,哪有什么海棠落雪,苏珏跌倒在露落园的石板上。 风起云深,苏珏想支撑着起身,奈何浑身力气不够,心口更是在绞着疼。 意识朦胧间,他仿佛又回到无名村中那个绝望的夜晚。 “别走!” “你别走!” 苏珏声音干哑,形容憔悴狼狈。 浩瀚天地间不要独留他一人。 此时前来送药的方成岷刚一进露落园的门就见苏珏跌坐在地。 他双眼无神,手指蜷在胸前,好不可怜。 见此情形,方成岷立马放下药碗跪坐在地上解下了披风用力揽紧苏珏的身体并大声呼喊,“来人,快来人!” 苏珏颤抖着合上了眼,指尖泛白,似乎已经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楚越……楚越……” 听到声音,众人陆续而来。 方成岷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走到近前的季大夫,他们小心将虚弱不堪的人抱起,直奔卧房而去。 “没事了,没事了。季大夫来了,睡一觉,很快就好了。” 青莲先生温柔的替苏珏拭去脸上的冷汗。 屋内温暖的气息迅速笼上了全身,苏珏无意识地激了一下,已经脱力的指尖还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料。 季大夫皱着眉把脉施针,所有人都不出声。 一刻钟过去,季大夫收了银针,面容沉重。 “这小子心症复发,身上大大小小小的旧疾也被一并勾起。” 只是很平静的一句话,众人却听得心惊胆战。 他竟然情深至此吗? “季大夫,那……” 嘴硬心软的季大夫很清楚青莲先生要问什么,他对着众人安抚道,“放心,有我在,阎王手里都能抢人,更何况这小子命大着呢。” 有了季大夫的保证,众人心里稍稍安慰了些。 “行了,大家伙都先回去吧,这里有方公子,小苏元,还有我就够了。” 季大夫开口“赶人”,于是众人陆续心怀担忧的离开。 “哥哥……” 小苏元跪坐在床边,眼珠一错不错的盯着苏珏看。 哥哥为什么不醒,楚越姐姐为何还不回来。 大家又为何闷闷不乐? 从始至终,裴尚轩都把玩着折扇看着众人围着苏珏。 他就像一个局外人,插不上手,说不上话。 他也不懂,为了一个女子就让自己,真的值得吗? 裴尚轩真的不懂。 …… 行宫烛火摇曳,就在那至高之处,楚云轩带着中贵人灵均俯瞰着整行宫。 他们明明是君臣,却又像是“狼狈为奸”的恶人。 “陛下,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按照您的吩咐,嘉成郡主的丧仪正筹备着。” “如此盛大的丧仪,也不算轻慢了她。” 楚云轩抬头仰望着苍穹。 今夜无星亦无月,无边的夜色笼罩着九州风华。 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陛下英明。” “对了,那道旨意也准备好了吗?” “启禀陛下,都准备好了。” “很好。” 楚云轩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意,好戏正在开场。 燕文纯,寡人很期待你的表现呢。 …… 夜色下临江的街头,那场叛乱的硝烟还没有完全消散。 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仍旧水深火热。 在一处角落里窝着一团小小的身影。 衣服被撕裂的支离破碎,皮肤上还残留着血迹和泥土,遍体鳞伤,一头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他微微颤抖着的双肩和地面上的一小摊暗沉。 夜色中,他独自抱紧双臂,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而季大夫妙手回春,苏珏渐渐有了起色。 今夜趁着他们都在休息,苏珏独自撑着伞出了十二楼。 他漫无目的在街上犹如一缕游魂, 不知不觉,他竟走了很远。 看着这个瘦弱的男孩儿,雨丝落在他的身上,他却仿若没有感觉似的。 恍惚一瞬间,苏珏觉得这男孩的眉眼似曾相识。 纷乱的脑海想了许久,苏珏这才想起前段时间替先生整理过的灾民名册上有孙老爷一家的名字。 一开始他是错愕的,孙老爷富甲一方,兄弟还在朝中为官,怎么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只记得当时先生长叹一声,什么万贯家财,尽数成了行宫里的一捧火炬。 不过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没了这些身外之物,再加上孙廷尉鞭长莫及,曾经辉煌的孙府便轰然败落。 想到这里,苏珏心里一阵唏嘘。 时过境迁,张鹏已死,他的仇已报。 稚子无辜,悲剧不该轮回上演。 苏珏不知是何时走到了男孩儿的身边蹲下,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裹在了男孩儿身上,并将纸伞撑在他的头上。 那男孩儿惊愕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带着戒备与恐惧,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 “别怕。” 苏珏的声音很轻柔,“我不是坏人,你的家人呢?” 男孩儿愣怔了好久,确定眼前之人确实是他要找的人才怯生生道, “我……我娘亲和外公还在家等着我,他们都病了,我得筹钱给他们治病。” “好孩子。” 苏珏伸手握住了男孩儿冰凉的小手,眼中有水光闪烁,“哥哥能和你一起去看他们吗?” 苏珏温暖的掌心包裹着他,男孩儿点了点头。 娘亲和外公交代过他,若是遇到那画像上的哥哥便要想办法带他回来。 他已经等了好几日,又冷又饿。 苏珏把小男孩儿从地上拉起来,抱入怀中。 他是那么瘦,几乎没有重量。 两人一路没有说话,穿过繁华喧闹的市集,来到了临江城郊的一座破败的小屋前。 屋顶的青瓦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木门上爬满了蜘蛛网,吱呀作响的老旧门栓上锈迹斑斑。 苏珏点亮一盏油灯,昏黄的灯火映照出一片惨淡的灰色光影。 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霉味,地上横七竖八堆放着一些稻草和干粮。 角落里放着两张床,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一名枯瘦的女子。 记得孙老爷的掌上明珠是体态丰腴的,如今因为大病一场,竟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架子。 她双目紧闭,毫无知觉,露出的一双手瘦骨嶙峋。 而孙老爷也是脸色苍白,嘴唇干涸发紫,一看便是时日无多。 苏珏抱着男孩儿进屋,男孩儿立刻跑到娘亲的床边,趴在床沿上哭泣,泪水滴落在女子枯瘦的指尖。 “外公,我把人带回来了,娘亲怎么还不醒?” 孙老爷连忙拉过男孩儿,拂去他脸上的泪水, “怀瑾,娘亲太累了,她要好好休息,怀瑾不要吵她哦……” 孙老爷的声音沙哑低沉,搂住张怀瑾的手几乎颤抖不止。 那是他一直疼爱的女儿,如今被病痛折磨,他心如刀割。 张怀瑾拼命摇着头,眼泪汹涌而出。 “不是的,娘亲一定会醒过来的!” “娘亲,我是怀瑾……您能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吗……” 苏珏的眼神是那般悲痛,他缓步走向床榻。 “孙老爷。”苏珏缓缓开口说。 “你来了。” 孙老爷擦了擦眼泪,抬头看向苏珏,眼神里有悲痛,也有看淡世事的平静。 “没想到吧,我们孙家也落魄至此。” “世事无常,都是造化,苏某只是好奇,孙廷尉难道不出手相援吗?” “呵,树倒猢狲散,孙廷尉也自顾不暇。” “所以孙老爷今夜让外孙将苏某带到这里不是为了叙旧吧。” 苏珏的话音刚落,孙老爷竟朝着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当年张鹏害你家破人亡,此事是他的错,也是我老头子的错,我既知他的所作所为,却只当不知。” 乍然又提起当年之事,苏珏却没有任何波澜。 “已经过去了,孙老爷不用如此。” 他俯身扶起地上跪着的孙老爷,眼神不经意落在张怀瑾的身上。 孙老爷也察觉到苏珏的视线,“我时日无多,这孩子到时便会无人看顾,我想请你收留他,怀瑾这孩子很聪明的,稚子无辜,他父亲不是好人,可孩子不是……” 说到这里,孙老爷不禁老泪纵横,“我知道你恨张鹏,所以我这个请求确实是过分……” “孙老爷,我答应你。” “什么?” 孙老爷没想到苏珏会应的如此痛快,他错愕的看着苏珏,心里万般思绪流转。 “就像孙老爷您说的,稚子无辜。” 如今事过境迁,苏珏早已将过往看淡。 什么爱恨情仇,都该烟消云散。 仇人之子又如何,若是悉心教导,他不惧亦无畏。 “公子善心啊……” 孙老爷心生无限感慨,多年前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穷途末路之际会是苏珏伸出援手。 果真是世事难料。 “孙老爷,这些钱你们留着,若令爱挺不过……” 他的声音一顿,“死”字终是没有说出口。 “孙老爷便将孩子送到十二楼门前,苏某自会出来接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孙老爷自然明白,他点了点头,然后目送着苏珏离开。 窗外风雨还在继续,床榻上的孙小姐安详地睡着,仿佛什么都感受不到。 张怀瑾在榻边跪下,看着被病痛折磨的娘亲一颗心像被刀割一样疼,他忍不住俯下身,握住了娘亲枯搞的手,贴近自己的脸庞,眼泪滑过他的脸颊,滴在娘亲的手背上。 方才外公与那个哥哥的对话他都听的清楚。 外公是不要他了吗? 第二日。 城郊的一片荒地上,冰冷的雨水落在简陋的新墓上。 墓前站着一大一小两抹身影。 孙老爷抹去手上的泥土,轻轻拍了拍张怀瑾的脑袋, “再给你娘亲嗑三个头吧。” 之后孙老爷把张怀瑾带到十二楼前,张怀瑾紧紧牵住孙老爷的手,“外公,我们为什么要来这?还要跟着他?” 孙老爷摸了摸张怀瑾的脑袋,眼眸中流露出温和不舍的光芒,“怀瑾乖,你就在这儿等着,那个哥哥会出来接你的,那样怀瑾就可以读书,还能吃饱。” “我不要,我要和外公在一起。” 张怀瑾倔强地摇了摇头,他抬起头,“外公也要吃饱,怀瑾不离开外公!” “怀瑾乖,外公没法再照顾你,你还小,好日子还多着呢。” 张怀瑾紧紧攥着拳头,他用力咬着牙齿,眼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我不……” “别怕,那个哥哥很好的。” 孙老爷颤颤巍巍的蹲下,替张怀擦去眼角的泪水,把一个长命锁递给他。 “怀瑾把这个收好,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 张怀瑾握着那长命锁沉默不语。 “怀瑾以后会有一个很疼你的大哥哥,还有一群很要好的朋友,要勇敢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怀瑾吸吸鼻子,抬起通红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外公,“真的吗?” “当然。” 孙老爷粗糙的大手抚摸过张怀瑾的脑袋,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乖孩子……” 张怀瑾睁开眼,刚刚抱着他的外公已经不见了踪影,眼前却出现了一双手。 正是昨夜的漂亮哥哥,漂亮哥哥正微笑着望着他,“你来了。” 张怀瑾愣愣地点了点头。 “以后我照顾你!” “那我外公呢?” 张怀瑾四处张望着孙老爷的身影,人海茫茫,他找不见外公。 “外公会回来看你的。” 苏珏如是说道。 话音刚落,便见一队人马腰间系着白色布条的呼啸而过。 他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是楚越的消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怀瑾被苏珏带回去了,剧情也走到了中段,越写越挠头。 第118章 波澜丛生(一) “是楚越的消息吗?” 见那队人马呼啸往行宫而去, 苏珏立马将张怀瑾交给沈爷,自己则跟在那队人马后面。 苏珏的步子越来越快,近乎是跑着跟在后面。 身侧的一切皆成为虚影, 只有耳畔的风声擦着鬓发轻轻略过。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他又回到了无名村。 他也又一次失去了楚越。 不,不是。 现在楚越不是农女赵安乐, 她不会那么轻易的死去。 “我等要进去禀报陛下, 烦请几位将军开门!” “令牌俱在, 进去吧。” 各种吆喝和守卫军的声音唤回了苏珏的思绪, 眼见行宫的宫门重重地关上,苏珏突然清醒了几分。 这段时间他是不是太被情绪牵着走了,这不是他应该有的状态。 在没有定论的情况下他怎么能就认定楚越身故了呢? 况且桩桩件件也太过巧合, 巧合的让人猝不及防。 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在慢慢收紧, 他却不知何时才是那悬颈的屠刀落下之时。 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让苏珏不由得后背发寒。 深吸一口气,苏珏站在行宫大门外看了许久。 与其说他在那不知真假的消息,不如是说他在与自己挣扎。 云层逐渐聚散变换,顷刻间竟成落雨之势。 不多时, 豆大的雨滴从高空落下,街上的行人纷纷找着地方避雨, 摊贩着急的收拾着物品嘴里责怪这突如其来夏雨。 苏珏双手搭在额前, 也转身离开。 然而没等他走出几步, 行宫的大门“吱呀”一声又被打开。 他刚转身回头, 一把油纸伞就撑在他的头上, 伞下的声音清润柔和。 “公子, 奴婢奉陛下之命带您去见一位故人。” 苏珏定睛一看, 撑伞说话的竟是中贵人灵均。 他在一刹那微微惊诧, 很快又恢复如常。 “有劳中贵人。” “公子, 请。” 雨势渐大,二人一起乘车而去。 与此同时,几匹传旨的快马也从行宫飞奔而去。 雨丝连成玉幕,将天地笼在一起,辨不出虚实。 …… 就在这辨不清的天地混沌之间,西楚行宫是如此的巍峨挺拔。 宫人有序的忙碌着,看着是少有的静谧。 因着在行宫,从前在长安时一日一次的朝会改为三日一次。 今日正值休沐。 楚云轩卧榻的宫殿里空荡且暗,仅有几根长生烛。 最大的一支点在楚云轩的寝榻旁,其余拢在当值的宫侍裙边。 四处略无一点声响,所以突然响起的低声交谈分外明显。 “陛下还没起吗?” 屏风一侧的宫侍叹息。 “承文将军等在外头,那要去叫醒陛下吗?”一个脸嫩的小宫侍问,大概是初次当差。 “不,在这守着就好了。”另一个宫侍语罢又垂下头。 蜡还很长,烛火在高处摇摇曳曳,背着寝榻散出微弱的光。 楚云轩慢慢起身的身影映在屏风上。 王城像就一座巨大的铁笼,大抵是为了关押一头巨兽而建,也深深囚禁着这里每一个人。 那低沉的兽吼来自这里的主人。 他正值壮年,心思深沉。 就如同此刻,楚云轩身躯舒展,双臂张开,并等待着宫侍的伺候。 小宫侍拽着裙摆,无声膝行几步,在一伸手就能碰到屏风的距离堪堪停下,然后等着楚云轩的发话。 “承文将军还候在外面吗?” “回陛下,承文将军就在殿外等着陛下的召见。” “替寡人更衣,传膳。” “是,陛下。” 从始至终,都无人敢抬头去看楚云轩的脸色。 待一切事毕,楚云轩才下旨让等在殿外的承文将军进去。 “微臣叩见陛下,惟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承文将军跪地伏拜,心中忐忑不安。 本是休沐的日子,他清晨刚起正准备打坐,无端的行宫里就来人传话,说是陛下要见他。 那一刻,他心里转了百千回。 是他的“推波助澜”被陛下察觉了吗? 还是陛下唱够了君臣和睦的戏码,想换个。 不管是那种猜想,他即将面对的都是天子的雷霆之怒。 于是乎,承文将军怀着惴惴不安跟着宫侍进了宫等候召见。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如今进了殿,等待他的仍旧是漫长的未知。 长生烛的灯花“刺啦”的瘦过了几轮。 一片寂静无声中,承文将军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动的厉害,就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这些,楚云轩都冷眼看尽。 良久,楚云轩才出声让承文将军起身。 “起来吧。” “谢陛下。” 承文将军小心翼翼的起身,也不敢抬头得见天颜。 “寡人听闻爱卿近日来忙的很。” 楚云轩的声音像是飘在耳畔,却又重如千斤,听得他是诚惶诚恐。 “微臣只是处理一些杂事,算不得什么忙碌,陛下才是日理万机。” “爱卿向来是左右逢源,门庭若市。” 楚云轩轻笑一声,说的隐晦,承文这个当事人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微臣惶恐知错……” 承文将军只言知错与害怕,却不说错在何处。 “爱卿有何错处?” 楚云轩擎着淡笑反问,虽不气势压人,但仍旧雷霆万钧。 “微臣,微臣不知,还请陛下赐教。” 承文将军跪伏在地,姿态极尽谦卑。 “之前民间流言如沸,这里面难道没有爱卿的推波助澜,坐收渔利?” 明明是问句,落在承文将军耳中的却是不容置疑的诘问。 “陛下何出此言,微臣是忠心一片啊!” 承文将军冷汗直流,既然陛下言之凿凿,那就说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没瞒过这位心思深沉诡谲的帝王 此刻他能做的便是装傻告罪,并证明他还有利用的价值。 “忠心?寡人看你倒是一副七窍玲珑之心!” 楚云轩越发不耐,他最恨臣子对他阳奉阴违。 有些东西,他可以给,但他们不能耍手段去要。 “这些难道是寡人冤枉了你吗?” 楚云轩随手一扬,一摞密信纷飞而落,正好落于承文将军身前。 “你自己看!” 承文将军狼狈的拾起密信去看,上面写着的正是他的谋算和作为。 无不不清,无一不明。 甚至仔细到他何时就寝,何时见客,何时作息。 这让他不由得毛骨悚然,后背发凉! 陛下对他的监视竟到了如此地步,他却浑然不觉! 但说句实话,他确实没有推翻楚云轩的心思,他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地位。 若无一切神鬼之事,他便没了在天子面前卖弄的价值。 所以,他只能“装神弄鬼”并放任流言发展。 他本想着到了紧要关头便去御前献策,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那雍州王竟起兵作乱,这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然而事已至此,他此刻要做的是在天子的震怒下保全性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只要陛下还信奉神明,他就还有用武之地! “陛下明鉴!微臣从无二心啊!” “哦?是吗?”楚云轩眼神冰冷,目光扫到承文将军身上,没有一丝温度。 承文将军不由咽了咽口水,却仍硬着头皮颤抖着开口,“陛下明鉴,微臣知错,微臣只是想长久地侍奉陛下……” “所以你便不顾寡人的声誉?” 楚云轩还没有打算轻易放过承文将军。 “微臣不敢,微臣一时鬼迷了心窍,以后不敢了,还请陛下宽恕!” “以后?你还想着以后?” 此话一出,承文将军立时浑身冰凉。 陛下杀心已起,他的生死不过在其一念之间。 不,他不能死! “当然,当然是有以后,陛下千秋万代,国祚绵长,微臣愿以微薄之力助陛下成就大业!” “除了装神弄鬼,你能做什么?” 对于承文将军的反应,楚云轩一点也不意外,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荣华富贵。 自然,他也舍不得这么趁手的傀儡。 不过适时的敲打才能更好的掌控,否则“傀儡”可是会不听话的。 “陛下心里想什么,微臣便能做什么!” “那寡人现在心里想是的什么,你若说的不对,寡人立刻杀了你。” 听得此言,承文将军眼珠一转,心中立马有了计较。 “陛下此时心里装的是西楚江山!” 他言辞恳切,情绪动容,跪地久久不敢起身。 他也是在赌,自然会怕。 “好好,说的好,看样子你是愿意为寡人鞠躬尽瘁了?” 借着承文将军剑走偏锋的回答,楚云轩露了几分笑意。 这个傀儡还算中用。 那便暂时活着吧。 “微臣自然愿意为陛下肝脑涂地!” 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经无忧,承文将军那颗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只要活着,他就不会输! 况且,他还有另一张王牌,想必陛下会很喜欢。 但时机未到,他还不能轻易显露。 “既然如此,有件事还真是非爱卿莫属。” 楚云轩笑得阴沉莫测,承文将军膝行接过一张信纸看了半晌。 “如何?爱卿可有异议?”楚云轩出声询问。 “启禀陛下,微臣并无异议。”承文将军不敢推辞,立马表了态度。 “好,那就放手去做吧。” “是,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 雨势渐歇,倒是将天地洗涤一新。 李书珩与林宸同时接到了楚云轩的旨意。 一份是加封王侯的无上荣耀,另一份拔擢官员的恩赐。 二人捧着旨意皆是同一种心思。 陛下到底意欲何为? “世子殿下,这可是前所未有之大恩典啊!” 宣旨的人连声向李书珩这位新封的璟王道贺。 在他们眼里,世有九州,所以分封九侯,如今却是又多了一位王爷,这难道不是陛下格外的荣耀恩典吗! 可子与父同列,也是闻所未闻,李书珩不知喜从何来,但面上不显露半分。 “各位寺人一路辛苦,陆羽,替本王好好答谢诸位寺人。” “是,王爷。” …… 另一边,马车一路急行,最后停在了诏狱前。 苏珏毫不意外,只是他还不知楚云轩此举意欲何为。 他跟在中贵人灵均的身后,二人都不说话。 等到了门口,中贵人灵均才缓缓启唇,“公子,请。” 苏珏微微颌首,然后跟着守卫进了诏狱。 这是苏珏第二次直观的感受到诏狱的残酷。 魂飞汤火,惨毒难言,一点也不为过。 每一间牢房都昏暗狭窄,四面是墙,只有一门一窗,狭小的窗口透进来一缕微弱的光线,泥灰的墙壁上布满斑驳的污渍血痕,潮湿的泥土地面坑洼不平,角落里胡乱铺着一层乱蓬蓬的茅草,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子刺鼻的霉味。 有人的双腿已被打断,整个人像一摊烂泥似的瘫软在地,一身破烂的衣服上布满血污,多处皮肉溃烂生疮,周身散发出一股子刺鼻的腐臭气味。 也有人被悬空吊起,乱发披面,隐约露出一张可怖的面孔,但见他眼球缺失,鼻塌嘴烂,牙齿全无,脓血从嘴角处缓缓滴落,他不时痛苦地呻吟几下,喉咙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股股血沫子不可遏制地从口腔里涌出,顺着嘴角淌落下来,将前胸晕染得一片血污。 而狱卒的胳膊高高地扬起,手里的皮鞭接连挥动,呼啸的鞭梢劈头盖脸地落在他的身上,顿时留下一道道血痕。 苏珏不忍去看那些惨状,这里面有多少罪有应得或是屈打成招,他也是说不清的。 可那些哀嚎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到了。” 走了半晌,守卫指了指最后一间牢房,苏珏顺着守卫手指的方向看去,里面坐着的正是韩闻瑾。 即便沦为阶下囚,韩闻瑾依旧安然自若,他与其他牢房里的犯人侃侃而谈。 经史子集暂且不论,韩闻瑾讲的都是他年少时游历的奇闻异事。 也各自说着自己的见闻,什么地方的狐狸老鼠成了精,哪里出了什么奇事,惹得大家笑语不断。 而他的堂弟韩闻渊在另一间牢房里闭目打坐。 兄弟二人形容松弛自在。 仿佛此地不是诏狱,而是从前辉煌的金殿。 “公子,时间不多,话也是说不了几句,陛下的意思是看一看便可。” “韩大人……” 于是苏珏就站在那里看了半晌,心里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或许对于韩氏兄弟来说,这便是一种解脱。 但,真的是解脱吗? “公子,时辰差不多了。” 见时辰已到,守卫出声提醒,苏珏没有反驳,转身跟着他悄悄离开。 不过就在他转身之际,牢房里的韩闻瑾似有所感,他往苏珏方才站过的地方看了一眼,却又摇头叹息。 “大抵是眼花了……” 待苏珏从诏狱出来,中贵人灵均仍旧等在外面。 这让苏珏很是诧异,事情还没结束吗? “公子,陛下想见您。” 第119章 波澜丛生(二) “陛下想见我?” 苏珏顿时心生疑虑, 他无职无权,好端端的,楚云轩为何要召见他? 难道与楚越有关吗? 然而没等苏珏理出个头绪, 中贵人灵均理了理头冠上的绶带,然后慢悠悠地回道,“是。” “何时?”苏珏问的谦卑。 “您回去等着就是了, 最迟不过今晚。” 中贵人灵均神态自若, 语气笃定。 “那不知陛下因何事召见草民, 草民也好有个准备。” 苏珏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意地递给中贵人灵均一沓银票, 算是个试探。 谁知中贵人灵均并未接过苏珏的示好,反而语气冷了几分,“公子还是弃了这个心思吧, 奴婢替陛下办事, 有什么心胸自然都在陛下身上,您莫要让奴婢为难。” 苏珏见此,便知这中贵人灵均是摆明了不与他方便。 也罢,省得他虚与委蛇。 “多谢中贵人指点。” 虽心里不悦, 但面上还得掩饰,苏珏对中贵人灵均略笑了笑, 算是个回应。 “好了, 奴婢还得回去当差, 就不送公子了, 公子保重。” 中贵人灵均说完没再给苏珏半个眼神, 直接上了马车。 “中贵人慢走!” 眼见着马车晃悠悠的走远, 苏珏脸上勉强着的笑意渐渐凝固。 之后他又回头往关押韩闻瑾的方向看了半晌这才离开。 …… 风雨已歇, 天地洗涤一新。 驿馆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世子殿下, 陛下这旨意突然, 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待驿馆里传旨的宫侍陆羽才小声开口。 事出突然,他心里隐隐不安。 “你也觉得?” 李书珩倒是一片坦然,他闲闲地把玩着棋子。 “世子殿下,王爷那边?” “稍安勿躁。”棋子与棋盘相撞迸发出清脆的一声,“棋局已起,风波不会远了。” 思忖片刻,李书珩有了计较,“陆羽,随我去十二楼一趟,悄悄的,别惊动了人。” “明白,世子殿下。” …… 回去的路上苏珏倒是听了不少“新闻”。 一是李书珩获封璟王,二是陛下拔擢林宸入朝为官。 这两件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苏珏也确实被惊到。 怎么会如此突然! 他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 冀州二王并立,又是父子同列,如此局面,怕是楚云轩故意为之。 至于林宸,楚云轩怕是要让其走王大人的老路。 越想越心惊,苏珏不由加快了脚步。 过了半个多时辰,苏珏终是回了十二楼,刚一进门他便急着询问林宸和张怀瑾的情况。 “沈爷,张怀瑾那孩子安顿的怎么样了?” “林公子呢?他接旨后有什么打算?” 话音刚落,他便看见露落园中悠闲泡茶的李书珩,“苏先生回来了,喝杯茶吧。” “公子。” 在他的对面,是方才市井谈论中另一个主角林宸。 此刻二人对坐,倒是坦然。 “你们两个真是清闲。” 见此情形,苏珏反而松了口气,他姿态悠然的缓缓坐下并接过李书珩递来的茶盏。 “苏先生身体好些了吗?” “一切无虞。” 闻言,李书珩上下打量了一下苏珏,见其面容有了些血色,想来是没什么大碍了。 “王爷,您今日来怕不是特意为苏某烹茶的。” 茶已入喉,苏珏便引着二人进了正题。 “苏先生聪慧。” 李书珩会心一笑,三人互相看了又看,一时无言。 …… 时过晌午,金笼里的安神香静静的燃着,楚云轩少见的安稳而眠。 然而他的梦里又是往事斑驳交错。 白茫茫的一片,目之所及,是多年前的青州王府。 他看见母亲就坐在荷花池边的栏杆上,一如经年般的温柔端庄,她启唇轻唤,“云轩,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啊?” 还是孩童的楚云轩一心只想着去放纸鸢,夫子布置的课业还未完成。 况且他刚刚与夫子起了争执。 “母亲,我还没……” 听到母亲在叫他,楚云轩低着头,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 “臭小子,夫子都告诉我了,你今天的课业根本没完成!” “臭小子本事大的很,还与夫子争辩!” 浑厚硬朗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打断了楚云轩的话,是父亲。 “我觉得夫子说的不对,他说天下为一家之姓,我却觉得若德不配位就该能者居之!” “云轩,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母亲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巴,这种大不敬的话若是传出去,是要杀头的。 父亲沉默了半晌,没说话,他只是摸了摸楚云轩的头,然后告诫他,“云轩啊,有些话心里明白知道就好,不要和人论一时的长短,世人往往只看结果。” “父亲,我知道了……”楚云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只看结果吗? 画面不断变换。 莹莹的宫灯在他的脸上划过几道忽明忽暗反光。 他看见青州王府里的其乐融融。 他看见他依偎在母亲怀里,静静地听着关于父亲的过往。 少年热血,雪夜轻裘,逐敌千里,又练得一身好本领,拱卫北燕王城。 他还看见,青州王府的日升月落,一日三餐。 这是常有的梦,是很好很好的旧事,楚云轩再熟稔不过, 如此,楚云轩放下心来,又起了怀念,不自觉地跟着这个梦走。 只是下一刻并无任何温情在侧。 青州王府里血光满天,父亲被押解到镐京王都等候发落。 一个月后,他们等回了父亲的尸首,白布上满是从父亲身上透出的鲜血,已然干涸。 他们说天子相信父亲生了谋逆之心,赐梳洗之刑。 但感念青州世代尽忠,不株连九族,只是收回一切尊荣。 诺大的青州王府风雨飘摇。 那一日,他望见一身嫁衣悬梁自尽的母亲。 他那时不敢去看,只有远远一瞥,大红素白交织,他满心悲痛倾泻而出,又悲又痛。 他再也没有家了! 楚云轩像是从高处坠下,惊起一阵虚汗,便猛然醒了过来。 “父亲!” “母亲!” 楚云轩于梦中惊醒,梦中的余韵未消。 他下意识的以为还是那段晦暗不明的岁月。 而那些至暗至明的时间里,原都是他独自支撑的。 从满心仇恨,一无所有到君临天下,他付出太多精力。 “陛下,怎么了?”侍奉在侧的宫侍轻轻打着宫扇,他们不知楚云轩是做了什么梦,醒来时会表现出戒备和迷茫。 “灵均呢?怎么还未回来?” 然而晶莹剔透的琉璃樽碎了一地,方才午睡转醒的楚云轩伏下身子,双手撑着御案。 楚云轩忽地笑了,露出森森白齿,“寡人问你们,方才可有听见什么,看见什么?” 宫侍们战战兢兢,唯恐失了性命,“陛下,奴婢们什么都不知道……” “哦?是吗?” 殿内的宫娥内侍吓得心胆俱裂,只听得咚咚咚的磕头声轻细的泣声交织重叠奏成了一曲凄婉的哀乐。 楚云轩斜倚着龙椅的靠背,自斟自饮,“给寡人说实话,你们拖延一刻。”他似乎是累了,静静地合上眼,指尖闲闲地在空中画了个圈,“寡人就一刻钟,杀一个人。” 一个小宫侍细细的泣音骤然拔高扎破了宁静的死寂,楚云轩不耐烦地睁开眼,随手一指,“言行无状,就从你开始吧。” 这时,金丝织花的衣裾拂过绒毯,中贵人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那可怜的小宫侍,他略福了福身子,“陛下,何必为了这些动怒” “砰!” 青瓷盏哀嚎着滚作一团,冰冷的骨骼四处飞溅,险险地擦过中贵人灵均的脸颊,惊得他向后退了一步。 楚云轩仿佛终于如梦初醒,“灵均,寡人,寡人吓着你了吧……” 他微微侧头,盯着中贵人灵均侧脸擦出的细小伤口,。 中贵人灵均则是漫不经心地抹过脸颊,“陛下,怎么会呢,奴婢什么事都没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楚云轩斟了一盏玉露。 楚云轩抿了一口,“怎么样,人他去看了?他可说了什么?” “启禀陛下,他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他倒是沉得住气。” 楚云轩毫不意外苏珏的反应,只是若他知晓了真相,不知还会不会如此淡然。 “陛下圣明。”中贵人灵均伏在楚云轩的膝上,语状乖觉。 …… 楚越眉头紧皱,手在空中胡乱挥着,似乎想抓住些什么,口中喃喃道: “十三!” “十三!” “不要!” “不要……死……” 砰! 猛的从床上弹起,楚越张开的唇仍 微微颤动着。 她定了定心,这才敢缓缓睁开眼。刚才的一切太过真实。 可她此时仍感到脑子里思绪乱飞,看见四周熟悉的陈设布置,确定自己是在胡地祭坛的房间里。 楚越暂时放下心来。 屋里很安静,外面只有看守的胡人走动的声音,和自己依然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好好的,什么事都没发生。 窗外月光已经落了小半个屋子,她竟然睡了这么久。 方才梦里的一切。太真实了,真实的可怕。 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她暗暗想。 在刚才那个梦里,苏珏中了一种奇毒,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起点。 她一人跪坐在苏珏的墓前,放声大哭。 她不知哭了多久,脑中昏昏沉沉,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了苏珏的影子。 在黑暗中,他背对着她,决然离去。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前方模模糊糊的身影,嘶哑着嗓子,“十三!十三!你别走!” 苏珏却没有回头。 随即她便醒了。 太真实,楚越一阵后怕恐惧,她现在身在胡地,对于西楚的一切茫然不知。 她真的很怕,怕苏珏会出事。 苏珏,求你,别,别出事…… …… 夜色渐起,苏珏在十二楼等来了召见的旨意。 他随着马车一路闭目养神来到行宫, 在中贵人灵均的指引下,苏珏甫一入殿,只见鲜血殷殷,宫侍横尸。 腥腻腻,朱毯洇血;凄惨惨,利箭穿胸;哀戚戚,端的是逃命无门。 “陛下,陛下饶命……” 泛着寒光的冷箭虎视眈眈地盯着哀嚎的宫侍。 苏珏广袖一展顺势将那宫侍扯开,救下她一条小命,利箭呼啸而过,掠下他鬓边一缕青丝,“别怕,你下去吧。” 此刻他依旧不忘轻轻安抚那小宫侍两句。 然后苏珏才俯身下拜,“草民苏珏叩见陛下。” 第120章 纵鹤(一) “草民苏珏叩见陛下, 愿陛下万岁无极。” 苏珏展袖俯身下拜,那纷飞的箭矢也停了下来。 宫侍们跪了一地,他们晨起伺候时惹了楚云轩不悦, 虽有中贵人灵均为他们斡旋,但陛下心思不定,方才不过是他的一点惩戒罢了。 幸而这位公子进来, 他们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可陛下的心思谁也猜不准, 是以他们的性命还是高悬。 “起身, 赐座。” 这次楚云轩倒是大方, 直接开口让苏珏起身并赐座,待遇很是不一般。 “谢陛下。” 苏珏规规矩矩的跪坐在下首,一派的低眉敛目。 “你都看见了, 不怕吗?”楚云轩扔了那弓箭, 并拿起净手的帕子,眼神却落在了苏珏的身上。 “陛下仁慈,草民怎么会怕呢。” “可这些宫侍犯了错,那苏珏公子觉得该怎么做呢?” “陛下是明君, 自然会留他们的性命。” 闻言,楚云轩向前一步, 金红色的柔毯柔顺地匍匐在他脚下, “苏珏公子还真是怜香惜玉, 竟连一个小宫侍也救的。” “草民感承天恩, 仰慕的是陛下的仁慈。” “哈哈, 苏珏公子说话真让人舒心, 你们还不下去!” 出乎这些宫侍的意料之外, 楚云轩竟听了苏珏的劝谏, 他们心里一边感激一边赶紧收拾退下。 此刻, 殿中四处散落着碎瓷,熏然的香气轻轻钻入苏珏的鼻间,他觉得这股香气似曾相识。 如今的情形,恍然如旧年。 耳畔兵戈之声犹在,无数的鲜血淋漓在眼前一一略过, 九年前,也是在这里,北燕的王城。 已经无路可寻的燕文纯将王位拱手相让,楚云轩成了新王朝的主人,为了王朝的稳固,楚云轩逼死了燕文纯。 他死时孑然一身,全然不知身后被别人占了身份,成了世间的一缕游魂。 到底是命运使然,二人又故地一次相对。 香气氤氲了许久,二人谁都没说话。 苏珏低着头,只见一双锦靴从御阶上缓缓而下,“可惜了,这些瓷器都是官窑上品……” 楚云轩随手抓起一个瓷瓶把玩,“不过这些物件看着乏善可陈,方才砸起来寡人倒还觉得清脆悦耳。” 然后楚云轩这位天子随手一挥,示意宫侍将殿内清理干净。 “能搏陛下一笑,也算是它们的福分。” 楚云轩笑眯眯地在苏珏面前轻轻俯身,“苏珏公子,若寡人还想要裂帛之音,酒池肉林呢?” 一向掌控生死杀伐的指尖轻巧地点在苏珏的心口,“不仅如此,寡人还想要苏珏公子的那颗七窍玲珑心……” 指爪下的心脏颤巍巍拧缩成一团,一种莫名的恐惧毛簇簇地蹿上苏珏的脊梁。 楚云轩所说的“剜心 ”到底是何意味?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无缘无故的召见,这可不是什么君恩深重。 多年的智计谋算让苏珏敏锐的察觉到空气里暗涌的纠缠。 他开始细细思索眼前的君王到底想要什么。 是他的命?还是突然兴之所至的上位者的玩弄? 不论是什么,他都不能露出破绽。 是以苏珏还算镇定,语笑嫣然,“剜心固然能搏陛下一笑,只是草民卑贱,哪来的什么七窍玲珑之心呢?” 只见苏珏素手执银壶,亲自替楚云轩斟了一杯酒,“草民不过俗人一个,万死不敢做那前朝的王氏公子,陛下意在效仿明君,就不世之功,岂是建安帝之流可比?” 楚云轩哈哈一笑,端起酒杯吃了半盏,再将那杯往他面前一推,“苏珏公子,请。” 苏珏仰头吃了半杯酒,殷红的酒液沿着他雪白的颈子蜿蜒而下。 “苏珏公子自然不是那无福之人,在寡人看来,你的福气都在后头。” 楚云轩笑得的莫名,方才那种莫名的恐惧再次爬上苏珏的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里闪过的是白日里在诏狱见到韩闻瑾的情形。 那样骄傲的人沦落至此,他不甘心。 “陛下既然说草民福气深厚,那草民便斗胆向陛下讨一个恩典。” 这一次,苏珏跪的更低。 “苏珏公子是想替韩闻瑾求情?” 像是早就料到苏珏会走这一步,楚云轩打断了苏珏的话。 “陛下果然圣明,草民确实想替韩大人求情,还请陛下饶他一条性命。” “你替他求情?他犯的可是谋逆的死罪!” 楚云轩面有愠色。 “还请陛下开恩!” 苏珏知道他是在痴人说梦,但不试一试,他不能死心。 “苏珏公子倒是说说,寡人为何要赦免一个谋逆者的死罪?还是说苏珏公子想与寡人做什么交易?” “陛下此话何意?” 苏珏抬头,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若寡人想要你呢?” 楚云轩一脸玩味的看着殿下匍匐的苏珏,只觉得痛快。 “陛下是明君,自然不会做那昏君之流。” 听出话语中的戏谑,苏珏倒是松了口气,却也知晓这情是求不了了。 “哈哈,寡人同你说笑罢了,你不必如此惧怕。” “至于韩闻瑾一事,不必再提。” 楚云轩心情大好,居然亲自替苏珏斟了一盏酒,苏珏略带惶恐的喝下。 见苏珏还算识相,楚云轩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上次春闱辩论,寡人觉得苏珏公子身边的那个林宸不错,是个人才,是以今日寡人下旨拔擢他做个京官,苏珏公子以为如何?” “草民替林宸谢陛下赏识。” 苏珏执手下拜,他们自然不能抗旨。 “那林宸跟在苏珏公子你身边学的如此钟灵毓秀,苏珏公子定是更胜一筹。” “草民不才,担不起陛下如此夸赞。” “不,寡人说你担得起。” 话已至此,苏珏再出言反驳推辞便是忤逆抗旨,既如此,他索性不说。 却不想,楚云轩也不开口。 二人一阵安静无言。 本以为这样的静默还会持续下去,但楚云轩容色突然悲戚起来,他重重的叹了口气,“苏珏公子,其实寡人今夜召你,不为别的,今日出使南境的下臣回禀,嘉成郡主确实捐躯南境,尸首正运回的路上……” “陛下,阿越她,她……” 一碰到与楚越有关的事,之前还自持稳重的苏珏微蹙眉头,双手微微颤抖。 他的目光在楚云轩身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想透过他的表情探知消息的真假。 可楚云轩微微阖眼,语气越发低沉,“苏珏公子,请节哀……” 闻得此言,苏珏又将目光移向窗外和门口,回应他的只有手心的细汗和几缕透窗而入的寒风。 “寡人亦是心痛,嘉成郡主出身宗室,于社稷上尽心尽力,却不想如此英年早逝,实在教人惋惜啊……” 楚云轩说的动情,眼底却没有一丝的悲切。 “不,不会的……” 苏珏摇晃着起身,烛光摇摇,他的身形似也跟着晃动起来。 良久,他转向楚云轩,凄凉地一笑,“陛下……” 话哽在那里,却不知如何说好。 他的嘴唇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嘴角,犹带着那个凄凉的笑 那一触即发的绝望,压迫的人无法喘息。 楚云轩的双瞳饶有兴致的只盯着苏珏看。 看吧,那个曾经君临九州的少年天子终究也是为情所困。 楚云轩十分好奇这份情深到底从何而起。 一见钟情,他从来不信。 “启禀陛下,嘉成郡主的尸身已经运回。” 下臣恰到时机的回禀立马就让苏珏想到了他与楚越过往的清静时光, 只是,楚越的出现,是忽来忽去。 对苏珏来说,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 亦是无法捕捉的光影,刹那芳华。 他们真的不能共生吗? “传寡人的旨意,嘉成郡主为国捐躯,特以公主之礼下葬。” 楚云轩的声音忽近忽远,苏珏近乎是踉跄着走到楚云轩的跟前,声音嘶哑,“陛下,请允准草民将阿越葬到梅林……” 楚云轩回头深深看了苏珏一眼,“此事,寡人允了。” “陛下,阿越在哪,草民想见她……” 事已至此,苏珏心下已信了大半。 “寡人叫人将其安置在了安华殿,灵均,你带公子去!” “是,陛下。” …… 夜色勾勒清辉无边,月光从摇曳的叶间影影绰绰地落在地上,投射进驿馆的书房内,照亮了书房里一方书案。 烛火跳跃在纸上明灭不定,眼睛已看得有些胀痛,李书珩暂时放下了笔,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稍稍缓了缓。 一朝封诰加身,既是荣耀,亦是满肩的责任。 他得封王侯不过三日,陛下便将今年赈灾的一应事宜交给了他。 今年雨水过多,加上西楚国土辽阔九州的雨水时间并不相同,五月南方洪涝的时候北方正值春旱,到了七月北方洪涝的时候,南方又因为水灾死了很多人蔓延起了疫病。 灾情危急,受灾地区极广,李书珩不得不把所有能做事的人都顶了上去,又为了不重蹈之前贪赃枉法的覆辙,只能将冀州那边信得过的下臣尽数派往各地,指挥赈灾事宜。 现下陛下指派给他的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虚职官,不能指望他们来事事操心,于是对于各地面临的灾情应如何调配物资和灾民安置的责任就全落在了李书珩的肩上。 再睁开眼时,月亮被乌云遮住,明月半墙,一丝光也透不出来,书房外漆黑一片。 更声阵阵,像战场上的鼓声一样,催促着李书珩。 李书珩没有任何的拖延,把笔在墨砚里重重地浸满墨汁,又欲提笔继续布陈。 不过就在他垂眼的一瞬,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陛下传了苏先生进宫,现在还没回来。” “什么?” 李书珩放下笔墨抬眼去看匆匆而进的陆羽,因为浸在公文里太久,他一时没太反应过来。 “苏先生是晚膳后被召进宫的,已经去了好几个时辰还没回来。青莲先生他们也急的不行。” 陆羽说的分明,也看出李书珩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事出蹊跷,陆羽,立马派人去打探消息。” “是,王爷!” 呵了口气,李书珩找回往日里的清明,他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待手头的公文处理完毕,他还是要去十二楼一趟。 总得亲自看看才能放心,李书珩如是想着。 …… 夏夜缓缓,夜木清阴。 楚越的尸体就停放在安华殿中,宫人们早就为她打理好了仪容。 她看着真安静啊,一句话也不说…… 苏珏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她的跟前,只记得自己浑身冰凉颤抖。 犹记分别前她还是那样的明媚活泼,如今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怎么会呢? 他们怎么又一次错过,他也再一次失去了她。 过往的时光交错重叠。 那一年,她也是无知无觉的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可她永远都不会醒来。 然后留他一人在此方时空孑孓独活。 明明命运给了他一份恩赐,让他们得以重逢,但为何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原来,故事的每一段发展都何其相似。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苏珏一遍又一遍的问着自己的心,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是啊,谁会回答他呢? 没有人。 “公子,请节哀,奴婢就守在外头。” 说完这句话,中贵人灵均悄悄的带人离开了安华殿。 临走时,中贵人灵均见苏珏整个人失魂落魄,他心里闪过一丝动容,可也只是一瞬,他便收起了那片刻的同情。 旁人如何,与他有何关联,他只在乎陛下的所思所言。 殿里终于清净了下来,可苏珏并不在乎这些。 他只想好好陪着楚越。 “阿越,你真狠心啊。” 空荡荡的安华殿中,苏珏隐忍痛苦的仰着头,将滚热的泪逼回双眸。 而楚越明媚瘦削的身骨是如此的清晰。 一幕又一幕,无名村初见时她笃定地信任着他,并一步步融化他本该冰封的内心。 再世重逢后,他们终于得偿所愿,她出征前的承诺与谎言,甚至,自己未曾亲眼看见的魂散兵马之中…… 阿越,你怎么能忍心留下我一人居于此方时空,饮尽这一世孤寂。 苏珏痛苦的捂住心脏,阿越,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求求你。 烛火摇曳,苏珏抱着楚越说了很久,从初识到心动,再到表明心意,他们好像走完了一生。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难怪不得。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苏珏心中怆然,他的一生还未过半,便已是历尽沧桑。 第一次,苏珏有了莫名的悲戚,他不知还能不能撑得下去。 …… 晨曦微光,又是一日新的轮回。 整整一夜,苏珏都抱着楚越。 待中贵人灵均带宫人来时,正看见苏珏目光空洞,面无血色,紧紧的抱着怀里的人不肯撒手。 阳光不合时宜的跳动着进入殿中,苏珏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一句“草民告退。” 及至第二日的时苏珏才从行宫出来,他的手脚已然冰凉。 沉重朱门在身后阖上,蝉鸣声骤然放大,夏日里沉重的阳光扑面而来,晒的人皮肤发烫。 苏珏却只觉得浑身惬意,血液在烈阳下缓缓解冻,他几乎觉得脑中听到了破冰融化的声响。 他将楚越的尸身留在了这里,他带不走她。 “公子!” 苏珏循着声音眯眼望去,见到一抹墨绿现于眼前,由远及近,慢慢放大。 是沈爷驾车而来。 此刻宫门前恭恭敬敬立着的中贵人灵均将身体弯的更低,无声无息地转入了行宫的大门。 苏珏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上了马车。 一路上二人皆是无言。 马车在十二楼前停下,轿帘刚掀开苏珏便见李书珩自他面前站定,身后是十二楼的众人。 他有那么在乎他,他也在乎的人,此生真的值得。 还不算热烈的阳光下,李书珩微微急切的唤他。 “苏先生。” 只见早已等候多时的李书珩向马车上的苏珏伸出手。 一身王侯的服饰厚重繁琐,李书珩的步伐少见的不端庄起来,各种配饰叮当作响。 他嘴角绽出一抹笑来,冲破了夏日沉重的日光,经久不散。 苏珏虽微有诧异,却还是搭上了他的手。 “苏先生可无恙?” “自然无事。” 苏珏压低声音软言,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向身边人解释。 “真的无事?” 苏珏偏过头去,避过众人的关切目光,指尖在月白布料上捏得泛白,心中泛起同大殿上一般无二的冷意。 李书珩虽与苏珏认识相处不过一年,已知他面色不对,侧过身去握住苏珏的手,大惊失色,“怎么这么凉?!” “无事,真的无事。”苏珏无奈地弯弯唇角,试图抽出手。 “我只是见到了楚越的尸体。” 苏珏叙述的平静,也隐去了其他的细枝末节,落在他人耳中却是一阵惊涛骇浪。 楚越,真的死了? “她好安静啊,我从未见过她这么安静的模样……” 提到楚越,苏珏整个人都陷入无法开解的迷茫彷徨中,这般空洞麻木的模样属实吓坏了众人。 “玉华,难过就哭出来。”青莲先生的语气柔和,安慰地说道。 苏珏顿了顿,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扬起了一如往常的笑容,温柔而纯良。 “先生,我真的没事,就是有些累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话音刚落地,苏珏站起身,身子小幅度地晃了晃,第一步有些踉跄,他强装镇定,朝着露落园的方向快步走去。 众人看着他失魂般的背影,都是一阵苦涩心酸。 怎么会这样呢…… …… “公子,公子!您不能再喝了!跟我回去吧,好吗……” 临江最大的酒楼中,已经改名苏芷若的小暑儿正苦苦哀求不要命般酗酒的苏珏。 自从那日从宫里回来之后,苏珏便伤心欲绝,一夜白头,整天醉生梦死,浑浑噩噩。 苏珏先是将自己关在房中,足不出户,整日酗酒。 后来十二楼的人都不肯再给他酒。 苏珏便独自跑出来到酒楼买醉。 十二楼的人发现苏珏不见,分头满城寻找,其中苏芷若在这座酒楼中找到了他。 苏珏身边已经散落着一堆空酒壶,从来风度翩翩、仪态端方的他,而今整个人都透着落拓潦倒,其衣发凌乱,眼尾洇红,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他挣脱开苏芷若欲扶起他的手: “芷若,你让开!不必再劝!我……” 说到一半苏珏的话语戛然而止,醉醺醺的苏珏耳尖微动,隐约听见了门外路过之人的交谈声。 “十三,今日来到酒楼中才想起,你我约定的每月对饮,出征回来我都忘了,你也不提醒我。” 是极为熟悉的嗓音、语调,竟和楚越简直一模一样! 继而有个男声应道: “阿越,我早已备好你爱喝的酒,正想着从这里回去,我们好好喝上一次,不醉不休。” 那声音竟也和他一模一样。 苏珏只僵愣住一瞬,拔腿便跌跌撞撞朝那声音追了出去。 楼下哪有什么他和她,仿佛一切都是错觉。 苏芷若追着苏珏下了楼,却见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 她扶着苏珏往外走,没成想迎面撞上的却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公子。 他的身边跟着位身姿婉约的女子,衣装打扮都与楚越大相径庭。 可苏珏却就是莫名觉得,那就是他的阿越。 他的阿越没死! 察觉有醉酒的男子朝这边冲过来,那公子下意识抬起手臂将那女子护在了身后,挡得严实,神情和语气都十分不客气: “不知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苏珏醉眼迷离,努力让自己清醒,对着那位女子忙唤道:“阿越!你回来了,是不是……” 那年轻的公子神情更凛冽了几分,伸手将苏珏推开:“她是我的妻子,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苏珏眼眸湿红,摇头:“不,不会的!我不会认错……” “公子,我们回去吧,这位姑娘确实不是郡主。” 苏芷若轻轻拉着苏珏的衣袖,温声劝说。 苏珏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一点点被浇灭,只觉头痛欲裂,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年轻的公子睥睨了眼过来搀扶苏珏的苏芷若,冷冷道:“你家公子醉了,还不快带他回去,别在外面丢人现眼。” “我们走。” 那年轻的公子不愿与苏珏多纠缠,直接带着女子快步离开,徒留苏珏一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明明听见了楚越的声音,可为何还有他自己的声音。 方才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错认了旁人? 苏珏茫然的看着酒楼里的人来人往,他竟理不出任何头绪。 “公子,我们回去吧。” “好……” 苏珏轻声应答,却也是浑浑噩噩的被苏芷若扶着回了十二楼。 可那莫名出现的声音却在苏珏的耳中经久不散。 是他的错觉吗? …… 是夜,临仙殿。 夏日过半,秋日将近,夜雨连绵,中贵人灵均从宫外赶回来时身上衣服已是湿了大半,经过回廊时被森冷的堂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即便如此脚下也是丝毫不敢怠慢,他缓缓跪了下来。“陛下。” “……起来吧。” 中贵人坐在案几前以手撑额,摇晃的烛影挡在脸上表情也看不真切,只是语气淡淡的道了句,“如何?” “启禀陛下,苏珏公子情深不能自抑,整日浑浑噩噩的,今天还在酒楼里发了一通疯,错认了人,现在此事几乎传遍了。” “是吗?”楚云轩头也未抬,表情也没有有任何变化。 “陛下,千真万确。” “呵,真是个情种。” 楚云轩一声轻笑,不置可否。 …… 八月初三日,中吉,宜破土安葬,楚越的尸首便是要在这天安葬的。 楚越的葬礼举办的盛大,楚云轩下旨追封她为嘉成公主,丧仪一切按最高的礼节来。 为此,楚云轩辍朝一日,御祭一坛。之后中宫、东宫各祭一坛,各宗亲共祭一坛。 至于撰祭文、圹志文一事,楚云轩将其交给了苏珏。 苏珏几次笔不成文。 八月初三,到了楚越下葬的这天,苏珏竟是出奇的平静,他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面色冰冷悲戚的念着祭文。 一步一步,都是在埋葬他与楚越的过往。 无数经幡随风飘扬,漫天纸钱肆意舞动。 嘉成公主出殡的队伍庄严又肃穆,静谧却有序。 他们已经有条不紊地走到最后一步,接下来便是下葬封棺。 此时,穆羽正带着张禾瑶在远处静静观望,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默默注视着这场葬礼。 楚越死了,他们谁也不相信,但那尸体做不得假。 可怎么会呢? 风起,钱纸纷飞,卷住梅枝,似不愿离去。 他痴痴望着这一幕,伸手朝虚空抓了一把,楚越的幻影一碰即化。 “公子,时间已到,该下葬了。” 中贵人灵均看向仅一夜就长出白发的那张沧桑面容,忍不住出声提醒。 依照习俗,若是误了下葬时间,死者将不得安息,这是对死者大大的不敬。 “哦……” 思绪还转,苏珏勉强挤出一丝情绪,淡淡应着。 四周的宫人们都等着苏珏的这声回应,当即搬着沉重的棺木放入已挖好的坑内。 铁铲带着黄土洒向棺木,苏珏眼角因极力忍耐泪水已开始泛红。 一铲、两铲…… 棺木已被黄土盖上薄薄一层。 想到今日一别,再无见楚越的可能,苏珏觉得呼吸愈发艰难,仿似有人掐住了脖颈,让他喘不过气。 “停!” 微弱的声音从苏珏口中传出,卖力铲着黄上的宫人们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全都给我住手!” 苏珏再次出声,声音较之刚才愤怒了不少,宫人们纷纷停止填坑,全都带着迷惑望向他。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苏珏急速奔到棺木下葬的地点,噗通一声直接跪在地上,纤细的十指不顾肮脏,疯狂刨着刚刚盖上的黄土。 “公子,不可啊!” 中贵人几步追上去,想要劝阻却被转头潘樾那绯红的眼所吓到,想说的话停在咽喉再吐不出来。 “让我再跟阿越单独呆一会儿,劳烦中贵人带着他们全都离开。” 察觉到情绪的强烈波动,苏珏努力平复心绪。 中贵人得了楚云轩的旨意,若是苏珏要做什么事情,不要阻拦。 于是他点了点头,带着宫人退到梅花林外。 反正尸体已经下葬,苏珏再怎么折腾也是枉然,索性不如带着宫人们回宫复命。 待人群散去,整片梅花林陷入死寂,隐忍多时的泪水这才滚滚落下,混着细腻的黄沙凝成黄泥,沾染在疯狂刨土的双手上。 也不知刨了多长的时间,棺盖终于从黄沙中显现,苏珏用尽全力将棺盖推开,看着棺木中心心念念的楚越。 苏珏好看的脸皱到一起,再也忍不住大声痛哭。 “阿越,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鬼使神差般,苏珏已跃入棺木,整个身子躺在楚越冰冷的尸体旁,伸手轻轻触碰着那具再不能开口回应的嘴。 其实在听到楚越身死的消息时,苏珏便已有了这般想法。 所以棺木才会选的比正常的更大,棺盖也没有让人钉上。 他早已打定了主意,他与楚越百年好合,生同衾,死同穴。 如此这般或许也能如梁山伯与祝英台那般,幻化蝴蝶双宿双栖。 苏珏从怀里拿出从季大夫那里顺来的毒药,毫不犹豫的一饮而尽,不出半刻,服下的毒药便开始生效。 腹部传来阵阵绞痛,苏珏的嘴角却牵出一丝笑意。 只要想到再过一会儿便能去地府找寻楚越,他的心便愉悦起来。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花白,鸟鸣声也渐渐消失,苏珏心满意足的沉睡过去,本以为此生将不再醒来。 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让人清醒的香味。 不明显,也不轻易能忽视。 可当再睁开眼,人还在棺木之中,楚越那具冰冷的尸体还在身侧,腹部的疼痛已经消失,五感也重新回来,似乎一切只是他做的梦般。 唯一不同的,便是空无一人的黄土堆旁多了一个萍水相逢不过三面的裴尚轩。 苏珏笃定,那香气便是裴尚轩身上的。 不等苏珏发问,对方已抢先开口:“我真不明白,好好活着不行吗?非得寻死。” “裴公子不曾经历我的遭遇,自然不会明白我已心死,就算活着也是游魂一缕。” 苏珏悲凉说着,缓缓闭上双眼,似是等待死亡降临。 “那她呢,她难道也希望你去吗?” “我只是遵循自己的心罢了。” 苏珏的情绪不曾受到丝毫波动,此刻的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尽快去陪楚越。 然后将这场戏唱完,皆大欢喜。 “人都走了,就算是戏,也该唱够了吧?” “嗯?” 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苏珏紧盯着裴尚轩。 不过三面而已,他怎么会突然说这些? “不用看我,你虽然是个糊涂的情种,却不是个蠢笨的,你有那么多的谋算,怎么肯轻易放弃呢?” 一边说着裴尚轩一边将苏珏拉出棺木。 苏珏便也顺着他的力从棺木中爬出。 此情此景,倒真与九年前他在坟中逃出一条性命十分相似。 往事流转,终究落成此时的模样。 苏珏坐在楚越的坟前,一时无言。 “行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事了拂衣去,裴尚轩走的没有一丝犹豫。 他不过受人之托,事情既已办成,他也没什么多留的必要。 反正他敢笃定这个人不会再寻死。 …… 回城的路上,一座破落的小庙。 墙皮斑驳的角落里支着一杆破布,上面潦草写着“占卜问事”四个字,阴恻恻的风撩着地上已经褪色的纸钱皮。 “公子且留步。” 苏珏诧异回头,却见一老道士摇着把破蒲扇,咧嘴笑了笑,“公子因缘牵绊太多,怕是难以长寿啊!” 苏珏听言,没有太大的表情:“道长,我知道。” 闻言,老道长却摇了摇头,“知也不知,公子还没悟透。” “知或不知又有何区别?” 苏珏摇头苦笑。 “公子此言差矣,如若能窥得天机,岂不是多了一分改命的机会?” “道长此言可真?”苏珏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自然是真。” “还请道长赐教。” “不用别的,公子且将生辰八字给我就是。” “好,那烦请道长了。” 老道长递过来一张字笺,廊下灯笼昏暗,苏珏在朱红的字笺上写上一个“珏”字,然后细细写着生辰八字。 老道士看着字笺,沉默了半晌,才慢慢捋着花白胡须道:“不对,不对,这命与运完全不是一人,公子莫不是写错了……” 苏珏刚要说话,那老道士却突然换了说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命运不相合,天命亦不知,未来如何,竟窥不出一星半点,这样的命和运还真是少见……” 苏珏皱了皱眉,目光落在那老道士脸上。那老道发须杂乱如蓬草,皮肤蜡黄如鸡皮,大半张脸隐在黑夜里,让人看不真切。 “我活了半辈子,竟看不穿公子的命格,有运无命,有命无运皆汇于一身,怎么会……” “我……” 苏珏正准备说些什么,被老道士开口打断。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贫道要也休息了,公子若有疑问就自己回去琢磨琢磨吧。” 老道士蒲扇一挥,直接将苏珏推出了门外,顺手关上了庙门。 徒留苏珏在门外不知所措。 有运无命,有命无运。 老道长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 “公子……” “公子?” “苏珏哥哥!” 纷乱的声音似乎终于将床上的病人搅醒,苏珏眉睫轻颤,一时竟有些迷茫。 自梅林回来后,他进门便吐了几口血,随后更是硬推开了沈爷的搀扶,只是自己锁在房间里,呆呆地枯坐了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了过去,亦或是晕过去。 如今他闭着眼也能想到,季大夫当时愤怒到胡子快要吹到房顶上去的模样。 苏珏自知不是什么合格的病人,只难为了季大夫,还有十二楼的诸位家人。 苏珏闭着眼,心中盘算一圈,暗暗苦笑。 自己越来越不像新元纪的人了。 可是不知怎的,刚刚的梦那般真实,或许是受了刺激,他似乎回到了无名村。 那时,他还是苏十三。 他看见自己做了私塾里的先生,那是从前未有的平淡。 对苏十三来说,教书虽说是大材小用,可他却乐在其中。 况且因为十三先生,村里的女孩子也可以来私塾读书,所以在孩子们的眼里,苏十三是顶好顶好的人 或许苏十三也会记起之前的日子,他也只是摇头一笑。 彼时总以为世事完满,如今却是事与愿违。 一时之前,此方天地只有自己一人。 在梦里,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边静静的看着。 他看着院中穿着淡蓝色儒衫的苏十三,慢悠悠地在学童书桌间踱步,温润的嗓音念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底下学童们稚嫩甜美的声音附和着。 “下课吧,少在外面跑,别感冒了,回去好好复习,明日答不上来,先生是要罚的。” “知道了,十三先生!” “十三先生,明天见啊!” 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走了,苏十三开始收拾小院。 乡下的时间好像慢的很,苏十三下了学,收拾好了书本向家走去。 苏珏也跟在他的身后。 有袅袅炊烟自屋顶飘出,孩童追逐嬉戏,偶有微风拂过,吹起他鬓角的碎发。 恍然间,倒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样子。 苏珏正含笑看着,忽地便落下了泪。 这是他的梦,不是真的。 无名村早就付之一炬成了承载金玉膏梁的行宫。 那些爱恨都葬送其中。 包括他的阿越。 梦里的阿越还是一身布衣打扮。 彼时尚是清晨,晨光熹微,无名村中人声渐起,鸟鸣悦耳。 他的阿越背着木材,手执竹杖拨开一人多高的草,沿山路而下。 每行一步,她头上戴的小步摇微微晃动,山间瀑布的流水潺潺推动时光缓缓流淌。 画面交错变换,他的阿越再次病重。 后来的几个月间,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每一次他将她扶起喂药的时候发觉臂弯间的重量越来越轻,为她梳头时总会有大把大把的头发落下来。 大夫劝说,说她已经留不住了,请他们早些准备后事。 他不听,他觉得只要他坚持,总会有办法的。 她就那么安静地卧在他的臂弯间,浑然没有了平日里的精气神。 有时候他觉得她这样恬静的样子十分讨人喜欢,可又总是忍不住盼着她快点醒来,再次因为什么事来逗他。 接下来的时间与记忆里相同,可又有了什么不同。 本来记忆里的她是“痊愈”了一段时间的,可在这场梦里,她一直缠绵病榻。 直到某一日他外出回来,屋内传来了她轻柔的嗓音:“十三,是你吗?” 乍然听见她的话语,他心口猛地一跳。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屋门, 屋里浸染着散不去的药味,又掺杂着些隐隐约约的脂粉气息。 他抬眼望去,看到她坐在轩窗边对镜描眉,神色认真。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才放下手中的青黛。 她转身望向他,露出了平时不易见到的笑容。 她的眉毛还没有画好,一边深一边浅,却也是别有韵味,他忍不住走上前去,轻声劝说道:“先别做这些费心费神的事,我们去榻上好好歇着……" 她却笑着打断了他:“现在不做,以后怕怕是就没机会了……” 他觉得这些话不祥,却又害怕出声制止会惊动她。 她现在的状态就像一件易碎的瓷器,他害怕每一次轻轻的触碰都会让她在他不留神间消散。 他只能顺着她,拿起了她刚刚放下的青黛,想要为她把那边没有画好的眉毛续上,却又被她按住了掌心。 她说:“来不及了,十三。” 他勉力笑了笑:“哪有什么来不及呢?我们,我们来日方长……” 她却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凑到他的面前笑了笑。他清楚地看到她的面上扫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却还是没能把苍白的面色盖住。 她对他耳语:“十三,我真的好想一直陪着你。” “会的,会的,我们会一起回家的……” “十三,我还想同你成亲。” 他听懂了她的心愿,转头取来了一把最为普通的蒲扇, 民间新嫁娘常用的障面扇,可他们没有。 眼前的这把蒲扇勉强算是了。 她接过那把蒲扇,轻轻地挡在自己面前,对他说:“十三,我现在嫁你,好不好?” 他望着面前孱弱的她,只觉得心悸不已,眼前泛上一阵阵黑翳。 “好……” 他强撑着笑容把她面前的蒲扇移开:“真美,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美。” 然后他取过她手里的蒲扇放到一边,低声劝慰道:“我们去床上躺着,把今天的药喝了……” 她却哭了,把脸上的妆都哭花了。她哭着问道:“十三,我真的好怕,是我错了……” 他立马颤抖着把她搂在怀里,不住地说:“不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们会恩爱白头,然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回家……” 过了一会儿她安静了下来,弱弱地问:“若我做了错误的事,十三,你会原谅我吗,会不会忘了我?” 他抹干她脸上的眼泪,“你累了,别说这些丧气的话……” 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用力扳过他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终于落下泪来:“不会,我怎么会怪你,甚至忘了你呢?” 她终于安下心来,对着他绽放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十三,那你抱我去榻上歇息吧,我累了……” 他立刻抱起了她。她比往日更轻了,轻得像透明的魂魄一样。 他把她放到榻上,她微微阖上了眼睛。 他握着她的手贴到颊边。 恍恍惚惚间,他听到她问:“十三,你后悔吗?” 他凝视着她,颤声道:“我不后悔。” 她笑笑,说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那我下辈子,就再做十三的妻子吧。” 画面戛然而止。 素来以智计闻名的苏珏竟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这其中的荒唐,只是再也忍不住,泪水洒满衣襟。 这个梦……太过真实。 沈爷地看着苏珏,那人倚在病榻上,唇边依稀含着浅浅的笑,眼角却是断不了的泪。 甚至,沈爷眨了眨眼,他好像久违地在苏珏的眼里,看到了一丝茫然? 小苏元歪了歪头,有些不解。 他的苏珏哥哥好像很开心,可是,掉眼泪。 “璟王来过吗?” “……” “……啊……” 沈爷回过神来,“回公子,璟王来过一次,但听说您在休息便离开了。” “嗯。” 苏珏收敛了唇角笑意,似是有些疲惫,“那季大夫呢……” 呃…… 沈爷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季大夫去哪了,当然是被您气跑了呗……他老人家吹着胡子捂着心口,不听话就算了,还敢偷他的毒药去寻死! 季大夫直说自己要被气得短寿,再也不会管那个臭小子…… 当然,现在苏珏醒了,估计他也很快就会怒气冲冲地回来唠叨。 至于青莲先生他们,也被苏珏气的不轻。 苏珏扶额叹了口气,声音多了几分干涩,“沈爷,你不必再守着我,我知道分寸。” “不行。”沈爷拒绝的干脆,他必须守着苏珏。 “呃……” 苏珏自然明白沈爷的顾虑,他也不再说什么,转身盖好被子闭眼沉思。 伴着蝉鸣与热浪,沈爷一直守在苏珏的门外。 整个十二楼都陷入难得的静默。 …… 烈日当空,炙烤着地上的万物,花草树叶蔫哒哒的,人也提不起来精神。 胡地静悄悄的,人们都躲在阴凉处昏昏欲睡。 热浪扑面,太阳晒的人头发蒙,金元鼎脚踏滚滚热气不疾不徐的走着。 还没进楚越院子的门就看到侍奉楚越的那几个婢女在晒被子。 她们在绳子间隙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晒得慌。 金将军不以为意,他快步走到房门前,还未等他敲门,里面便传来楚越的清凌凌的声音,“金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今日有何指教?”【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0-130 第121章 纵鹤(二) “金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知今日有何指教?” 听到楚越的声音,金元鼎推门而入,热辣的阳光装了满屋, 一进门他便看见楚越正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写着什么。 “神女这是在做什么。” 金元鼎特意将“神女”二字加重,楚越自然听出他语气中的威胁。 楚越略一挑眉,“没做什么, 只是写些东西来打发时间, 怎么, 金将军也有兴趣?” 金元鼎确实也没客气, 直接拿起书案上的纸张。 “打发时间,拿治国保民的策论打发时间,神女还真是与众不同。” “金将军既然称我一声神女, 我自然要为胡地做点什么。” 楚越支着头, 她根本没打算瞒着,反正一时半会是真的回不去,倒不如好好搞搞事业。 “你想改革?” 金元鼎也一眼看出楚越写这些策论的意图,他带着狐疑的眼神看着楚越。 这个女娃娃真有这么大的本事吗? “改革可不是玩笑, 流血是必然的,成不成功都很难说。” “我知道。”楚越一脸淡定。 “你以为本将军会信你吗?” 见金元鼎不为所动, 楚越继续说道“ 金将军, 国以民为本, 据我所知, 如今胡地偏居一隅, 虽土地辽阔, 但人口还不足百万, 长此以往, 如何发展?” 楚越此番问询确实问到了金元鼎的心上, 他也想过改革。 可改革之事谈何容易,他无法孤注一掷去搏个前路难测。 不过眼前倒是有个现成的马前卒,他们之间本就是交易,何不各取所需呢。 但他不能轻易被楚越牵着鼻子走,主动权必须掌握在他的手里。 “神女好见识,本将军今日什么也没听过。” 金元鼎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径直离开,楚越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勾唇浅笑。 他,动心了。 …… 受封王侯,封诰天下必不能少。 是以楚云轩连发三道圣旨于九州四海。 与此同时,其中两道圣旨即将送达冀州。 说来冀州城的城门一向熙攘,往来商贾,布衣勋贵,络绎不绝。 忽闻打马声,有一少年长靴窄袖,疾驰而来。 他避让了推车担菜的路人,略过几辆富贵华丽的马车,风头无二。 前头马车里的小官认出了少年正是巡防归来的李明月,忙叫停了马车,掀开帘子作揖:“哎呀,是二公子,久仰久仰。” 李明月骑着马,回头轻笑,再抬一抬下巴就算是回应了。 马过城门口,他提缰放慢了速度,掏出王府的令牌在手里掂了掂,城门守卫都认得,分裂两旁行了个军礼,他这一路走得十分畅快。 “明月哥哥!”长孙姑娘站在入城后最近的一家酒楼上,招手叫他,“明月哥哥” “长孙姑娘!” 听到心上人的声音,李明月心底涌起一阵甜蜜。 “噔噔噔……” 长孙姑娘从酒楼上一路而下,李明月就在门外等着她,怀里是他特意寻来的玉佩。 “慢点!” “我今天得了空闲想去城外看看,不知二公子愿不愿意陪我看看呢?” “自然愿意,我还有礼物送你呢。” 李明月说着从怀里拿出准备已久的玉佩。 “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长孙姑娘捧着他给的那块玉佩,听见他的声音侧头看去。 “喜欢。” 霎时,李明月眼底的笑意比他身后暖色的天光更加明亮。 握了握手中的玉佩,二人策马出了城,身后的繁华景象逐渐远去,风迎面扑来,周围随处可见充满生命力的景象。 野花嫩草迎风舒展,令人心旷神怡。 到达山风徐徐,景色悠然处,二人才停下来。 李明月下马松了缰绳,又拍了拍马儿,看着马儿悠哉哉的自己跑去吃草才回头。 长孙姑娘正将马儿栓到树上,见此问:“你就这么放了,小心一会儿回去的时候没有马要走回去。” “不会的。”李明月灿然一笑。 上山时,二人都是慢吞吞的走着,走一回儿便停下来欣赏景色。 “明月哥哥。” 长孙姑娘忽然在旁边叫了一声,李明月抬头望去,她已经往前走了一段距离,站在坡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笑着问: “明月哥哥,现在是谁高一些啊?” 李明月楞了一下,然后笑着看向长孙姑娘,“我……” 长孙姑娘闻言,笑盈盈的目光仍旧看向李明月。 李明月笑了,原来是在记仇。 “现在是你高一些。” “这就对了,世上之事无绝对,皆因角度不同。” 长孙姑娘笑意盈盈,李明月看了失了心神。 二人在山上游玩了半晌,下山时李明月先是将长孙姑娘送回,之后他才牵着马回到王府,门口马夫上来接过绳子,府里伺候多年的嬷嬷唤他:“二公子一路辛苦,快换了衣裳再去见王爷王妃。” 李明月点头应是,他先是回房换了衣衫,才往正厅而去。 “父亲母亲安好!” 见了父母,李明月乖巧请安。 “你回来的正好,陛下下旨让我们三日后去雍州参加你哥哥的封王大典礼,还要给你在宗室里选一位郡主赐婚。” 李元胜虽像往日一般扶起李明月,说的话也是极应欣喜之言,可李明月与武思言皆听不出一丝的喜悦。 “赐婚?” 一听“赐婚”二字李明月立马想起当年之事。 长姐就是不愿受陛下的摆布赐婚才假死脱身的,也是那一年,他们一家不得团圆。 如今他难道也要重蹈覆辙吗? 他已有了心上人,他才不要接受被安排的婚姻和一生。 况且所谓的赐婚,不过是陛下正大光明监视李家的一个借口。 他怎能让李家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不,他不能! …… 又过了几日,苏珏在十二楼依旧闭门不出,外间都说他悲痛过度,果真是个情深之人。 “玉华,你还想不开吗?” 露落园里,青莲先生端着一碗苦药,她见苏珏仍然愣着,苍白的面庞不知不觉地恢复了一丝血色,昔日口齿伶俐从不饶人的伶牙俐齿如今竟好像口中打了结,苍白的唇动了动,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莲先生坐在一边,她准备的一箩筐安慰的话现在也没必要多说,苏珏早在岁月风霜里里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模样。 而作为长辈,她只是将那双宽厚的手掌重重按在了苏珏瘦骨嶙峋的肩上,似乎在不经意间,滚烫的热血与所有想说的话,皆在那份厚重的力量中传递到了那个仍在愣怔的苏珏的心上。 他们没有再聊其他的什么。 实际上,一切都已经尽在不言中。 良久的沉默后,苏珏开了口。 “先生,若我说,我做的一切都是假的呢?” “你是在做戏?” “是。” 苏珏没有说谎,他确实是在做戏给人看。 自然,他也不是全然无情。 对于楚越生死不明的心痛做不得假, “阿越那么聪明,我不信阿越就这么死了,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古怪。” “那日陛下召见说了很多让人费解的话,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我当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想看我什么呢?” 憋在心中的话今日被一口气说了出来,苏珏大大地喘了口气,却感觉心里竟是难得的松快与明亮。 听苏珏如此说,青莲先生沉吟片刻,“我以为你又……就连季大夫都觉得你失了心神,你心思清明就好,过几日和季大夫认个错,他这次可是真生气了。” 苏珏微微苦笑,条件反射一般地动了动耳朵,半晌才憋道:“先生,那,那……我先躺一会,等季大夫来了你就说我又睡了……若是璟王来了不要拦着,便让他进来……” 他话刚刚说完,倦意还未涌上,便见沈爷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拱手:“先生,公子,璟王来了,您看……” 苏珏怔了一怔,笑道:“请璟王和二公子进来吧。” 见此,青莲先生立即带着沈爷离开。 不多时,匆匆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苏珏慢慢直起身,“病中不好迎接,请恕苏某未能亲迎。”苏珏安然笑道,“以茶代酒,敬王爷。” “好。” 李书珩并未对他的客气提出异议,他一手按着李明月有些慌张急切的手,一手接过茶,慢慢啜饮一口,良久,叹一声好茶。 “茶水能入王爷之眼,是苏某之幸。”苏珏仍是那副样子,眉眼低垂,笑意清浅,“本想过几日登门叨扰王爷,未想王爷竟先一步光临,想来,急的是二公子吧?” 李书珩笑了笑,温和地看了李明月一眼,“是,明月有了意中人,可陛下有意下旨赐婚,我们李家不能再重蹈覆辙。” 此话一出,三人皆知其中之深意。 苏珏笑了笑,眸中因听到“重蹈覆辙”这个几个字而生出的叹惋一闪而过,“王爷与二公子已经有了主意吧?” “嗯,只是……” 李书珩与李明月没有否认。 “只是陛下最信任的承文将军不可能替王爷与二公子消灾解难,对吗?” “苏先生果然聪敏。” 李明月接着道,“我们知道陛下最信奉神明,赐婚之事倒不难解,但难就难在那位承文将军。” “苏某若说此事不难呢?” 此话一出,李书书珩与李明月皆愣了一下,而后连忙去看苏珏的表情。 根本没有多大的变化。 苏珏早就猜到了李家兄弟的来意,心中早有谋算,他微微敛了笑意,问道:“那么王爷和二公子可愿相信苏某所言?” 当事人李明月愣了片刻,忽地,似乎是心里有哪块石头忽然掉了下去,他扬起一个温和的笑脸:“自然相信。” 苏珏露出一个柔柔暖暖的笑容:“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一下 第122章 控鹤(一) 皓月当空, 明辉千里。 露落园的一方天地里,苏珏还在窗下的书案前笔墨不停。 夜风吹开窗棂,惹得他鬓边的白发轻轻拂动, 他却浑然不觉。 小苏元打着哈欠,却仍歪着脑袋靠在桌案上盯着苏珏。 沈爷守在屋外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青莲先生亲手酿的酒。 季大夫带着未消的怒气翻看医书,还不忘改一改苏珏的药方。 青莲先生于高楼中一遍又一遍的描绘着苏珏给她叙说的后世人间。 福婶打着蒲扇坐在门外和友人闲谈。 两位姑娘在闺房中说着悄悄话。 每个人都各自安好。 此时的十二楼静谧无声, 岁月静好。 这一晃, 张怀瑾已在此住了将近一个来月, 每日行程莫过于读书, 写字,闲暇之余便与小苏元嬉闹一阵。 苏珏虽对他说过,不需要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但张怀瑾依旧是寅时一过便起身, 洗漱完毕后,便开始复习前一日苏珏所留下的功课。 由于近来苏珏身体不济,一睡睡到辰时也是常有的事,此时张怀瑾便侍奉在苏珏左右, 帮苏珏打水擦脸,奉茶更衣。 苏珏曾多次告诉张怀瑾, 不需这般周到, 毕竟将他留下是让他读书明理由, 而并非是为了服侍自己的。 可苏珏说了几次, 张怀瑾还是如此, 故而也就顺其自然。 除此之外, 张怀瑾也觉得这十二楼是个十分有趣的地方。 其中有一身穿白衣白衫, 看起来风流潇洒, 举止间又有一丝缥缈的人经常故意去逗弄小苏元。 每次都气的小苏元呲牙咧嘴, 最后去找先生。 先生将小苏元护在身后,笑着和那白衣人说,“裴公子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小苏元这么可爱,我逗一逗怎么了,苏珏公子难不成这么小气?” 想到这里,张怀瑾微微扬起了嘴角,回想起第一次在露落园上课时的情景。 “怀瑾,你可知道什么对树来说,什么是最为重要的?”苏珏倚在软榻上披着薄毯如是问道。 张怀瑾仰首望了望苏珏,与他那柔和的目光相望。 “先生,是树干吗?”张怀瑾如是答到。 苏珏将手放在了张怀瑾的肩上,甚是温暖的说道,“不,是树根。” 张怀瑾很是好奇苏珏的答案,脸上霎时显得有些窘迫,苏珏更是看到少年的样子,笑了出来。 “怀瑾,你看这树,虽看似挺拔,茂盛,但如果没有黄土栽培,清水灌溉,它也无法生长到这般。” 苏珏揽了揽薄毯,接着说道,“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息息相关,不可分离。” 张怀瑾正了正身子,认真听着苏珏的教诲,而眼神之中更是充满了尊敬和向往。 “怀瑾,记住了,上孝父母,下爱妻儿,此乃人理。 忠君爱国,秉持正义,此乃公理。 然,天下之间万物皆是珍贵,不可因一时之念起残害之心,此乃天理。” 苏珏一字一顿地向张怀瑾说出自己对他的期盼,语气倒像是父亲教导儿子一般,“如果今后遇到抉择时,就想想先生今日说的话。切莫忘记这八个字,忠义为本,仁善是源。” 张怀瑾眉头紧皱,用力点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只是自那日起,苏珏说的这几句话就一直停留在张怀瑾的脑海里,心间里,不曾遗忘。 此夜,张怀瑾独自走出房间,眼神中依旧有着那深入骨髓的忧伤,不知是为了苏珏,还是感慨自己的身世。 他揽了揽披风,不由自主地缩了缩手,果然,盛夏之后,天便冷了起来。 他望着天上的明月,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想什么。 一转身,他静静地看着海棠树因月光呈现出的倒影,倒吸了一口凉气,试图寻找海棠的芬香。 张怀瑾数了数地上掉落的叶子,继续朝着那个不知是喜是忧的地方走去。 进了露落园,张怀瑾拜见了苏珏,那个亦师亦父的人。 这一个月来,苏珏看着消瘦了不少,眉眼间尽是沧桑,而张怀瑾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这个一直以来被自己依靠的男人。 说真的,一开始张怀瑾内心还是有些惧怕和仇恨的。 惧怕与仇恨不没有原因的,他杀了他的父亲。 可他的父亲也曾“杀”了他。 这其中的恩恩怨怨太多太深,他也不知该如何。 也许是因为苏珏每次看着他的眼神总是惆怅中带着无奈,而以张怀瑾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即使经历再多,也无法完全明白其中滋味。 毕竟他的童年还算明媚,若不是突遭变故,他大抵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人情冷暖,世道险恶。 “怀瑾,最近很累吧。”苏珏先是打破了寂静。 “我不累,这都是怀瑾应做的。”张怀瑾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两句。 苏珏勾了勾嘴角,他拿来了一盘点心,招呼着张怀瑾吃下。 张怀瑾道了谢,轻轻从盒里拿出了一小块,几乎是最不起眼的那块,放在了嘴里。 吃完了,也不再拿了。 而此时,苏珏心中满是感慨。 果然,这个孩子终究还是无法完全相信自己。 不知何时张怀瑾能和小苏元一样,放肆地去吃点心。 每次他看着空了的点心盒,苏珏都会宠溺地在小苏元耳边悄悄说道,“小苏元,下不为例……” 那一瞬间,小苏元的笑容虽是腼腆,但却无比真挚,努力地点了点头。 而如今同样的点心,同样的食盒,张怀瑾却在自己面前循例吃了一块,亦近亦远。 “怀瑾最近教你的东西,可有什么不懂不明之处?” 苏珏叹了口气,开始转移话题。 张怀瑾摇了摇头。 “那怀瑾可学到了些什么?” 张怀瑾想了想,一拱手,说道,“先生,我最喜欢的是先生的那句‘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怀瑾觉得,所谓君子,莫过于此。” 听到如此纯善的答复,苏珏甚是欣慰,“很好,那么,还有吗?” 张怀瑾手掌微微出汗,略有紧张,“先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还有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水能覆舟。”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怀瑾认为,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而社稷则是以天下人为本而生,所以君王,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苏珏双目炯炯,不知望向何处,好似看不见尽头一般,而耳边却回响起往日与楚越之间的过往。 他们都来自新元纪,信仰想法一脉相承。 来到此方时空后,他们经常翻阅自己誊写的书册。 某一日他拿起《孟子》,楚越坐在他旁边侃侃而谈,“虽然西楚仍算稳健,但比起前朝,无论文武,都有所落差。 我觉得与楚云轩这些年的治理有很大的关系。 正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若朝纲不以天下人为本,那何来天下人的天下这一说。 所以,我认为若要百姓安稳,天下太平必要清理朝纲,污秽之处一概不留,奈何楚云轩并不是这样的君主。” 今夜听得张怀瑾此言,苏珏不由得失神。 他的目光温和而深邃,其中复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怀瑾,你说的很好,很好,只是……” 苏珏突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只是什么?” 听到张怀瑾继续问道,苏珏故而答道,“只是有些话只能先放在心里。” 张怀瑾似懂非懂,却也不知不该再问下去。 夜已深重,张怀瑾吃完点心,又领了课业便行礼问安准备回房。 苏珏自然应允。 待张怀瑾离开,苏珏继续伏案执笔。 楚云轩虽有意下旨赐婚,但到底是哪位宗室女还未知晓。 为保万全,苏珏将西楚宗室女的名单看了又看,这些女孩子虽都是世家女,但大多并无封诰。 这里面,便只有楚宗正的孙女莅阳郡主与李明月年岁相当,出身匹配。 所以苏珏笃定这位莅阳郡主十有八九便是楚云轩赐婚的对象。 长夜漫漫,他还有时间去细细思考该如何帮李明月破局。 他们自己已有了对策,但这并不是万无一失的,他还需要更多的信息。 比如,这位莅阳郡主的想法。 …… 翌日一早,十二楼里是一阵鸡飞狗跳。 当然,鸡飞是裴尚轩,狗跳也是裴尚轩。 无他,只因他又去逗弄小苏元,还不小心碰坏了季大夫的宝贝药材。 季大夫黑着脸,很想给裴尚轩来上几针。 可当季大夫目光扫过廊下看热闹的苏珏,深觉他也是“面目可憎”。 季大夫冷哼一声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放在苏珏跟前,面无表情的让他喝掉。 苏珏知道季大夫下手的轻重,他一鼓作气将药喝完,差点苦掉了舌头,却还是面不改色的对着季大夫乖巧一笑。 就在这时,小苏元乳燕投怀一般的扑进了苏珏的怀里,“哥哥,他欺负人!” “没事,苏珏哥哥给你报仇,让他喝季爷爷的苦药!还得给季爷爷赔他的药材。” 看着如此护短的苏珏,裴尚轩愣了愣,气的说不出话来。 苏珏心情甚好,微微笑道,“来吧,裴公子,之前你我打赌,你现在可是赌输了,是该好好谈谈怎么给苏某付钱好呢。” “苏珏公子,裴某现在身无分文!” “那就以身抵债,小苏元,送他去季大夫那!” 厨房苏珏是万万不敢让裴尚轩去的,谁人不知,裴尚轩哪哪都好,就是不会厨艺,来到十二楼的第三天就差点炸了福婶的厨房。 “哎哎哎……” “噗嗤……” 那日的一切都平淡无奇,。 只是在阳光下,张怀瑾觉得异常温暖。多年后,这些最普通的往事却变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 日月悠悠,天光盛晴。 一辆外表不甚华丽的马车缓缓在楚云轩新赐的王府门前停下。 和苏珏之前的推测一样,楚云轩挑选的赐婚对象正是那位骄矜无比,平日最爱舞鞭的莅阳郡主。 马车停靠,只见李元胜利索的跳下了马车,转身的撩起车帘,小心翼翼的将里面的人扶下车来。 “母亲慢点。” 翻身下马的李明月也一把接过周莹怀里的李世安,一家四口走上了王府门前的台阶,进了王府的大门。 不过总角之年的李世安却已是进退有度,长辈面前尤为沉稳。 可到底还是个孩子,李书珩还未待反应,一声“爹爹!”,就见李世安直接就扑进了李书珩的怀里,“爹爹!抱抱!” 周莹赶忙在后面扶了一下李世安, 李书珩倒是理所当然的抱起了自家儿子,眉眼间皆是笑意,“安儿又长高了。” 夸完儿子,李书珩又转头看向爱妻,“多日不见,你瘦了。” “不过,还是好看,” 周莹微红了脸,李书珩一手抱着李世安,一手拉过周莹的柔荑,脸上挂着极满足的笑意, 向来在人前端庄持重的李书珩此刻温柔至极,满心满眼都是举案齐眉的周莹。 李元胜夫妇倒是见怪不怪,李元胜甚至也牵过王妃武思言的手,一如从前。 一旁的李明月默默叹了口气,心里有些酸涩。 察觉到他的低落情绪,李元胜心中了然。 指婚一事还悬而未决,他与那位长孙姑娘自然都无法安心。 所幸,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解决此事的。 “走吧,我们进去吧。” 李书珩也不再多提,之后引着他们进了府中。 …… 自从那日楚越和金元鼎提了改革之事,楚越已经好几日未曾见过这位金将军。 不过三日前她却收到了金元鼎的密信。 信上让她坐实神女的名号。 楚越看完了然一笑,金元鼎果然是答应与她合作了。 也是,她这个神女现在是空有名号,并无多少神迹。 而胡人又极其信奉神明,若改革能借神明起事,自然会事半功倍。 于是在金元鼎的暗中推动下,胡地开始流传出了一位通晓万事,无所不能的女神使。 通晓万事的神使倒不太稀奇,可是要说无所不能,这就有点意思了。 毕竟确实是在楚越的指点下找到了水源和金砂,还预言出下雨的时间。 这几件事做不得假,传的也是神乎其神。 胡人一向是实用至上,不出三日,楚越这个神使在胡地百姓的口中就有了威信。 为了更好的树立神使的形象,金将军吩咐楚越每日都要祭祀台上当一座活神仙。 百姓听说神使就高坐祭祀台上消灾解难,大多乐意走这一遭。 祭祀台上,泥雕的神像低眉善目。 楚越就端坐在神像前面,身着一身白色的神袍,她面上表情高深莫测,后头由金元鼎亲自负责护卫秩序,让挤挤挨挨的百姓一个一个上前。 有来问姻缘的,也有来问病症的,百姓跪在神像前虔诚上香,在袅袅而起的烟雾中楚越阖目演算,然后缓声一一给予他们答案。 一裤腿上沾着泥沙的百姓上前一步,跪在神像前,说要寻自家丢了的骆驼。 祭祀台上日光透射,细小的灰尘浮浮沉沉,楚越半晌后睁开眼:“南面山坳背荫处。” 那百姓将信将疑地去寻了。 夜色渐起,等到祭祀台上百姓都走光了,也到了点灯时分。 楚越端正了一天的脊梁骨一下子垮下来,她伸了个懒腰,往后一靠,跟没筋骨似的。 没办法,她坐得太久,腰处一片僵硬酸冷,放松下来胀痛就逐渐弥漫开来,一下下跳着疼。 缓了一会,楚越调整了一下姿势,开始收拾桌上的残香。 金元鼎则一直袖手旁观,“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兵必定已有了姻缘?” “金将军难道没发现,后头队伍里那位小姑娘的目光都快黏在他身上了,我又不是瞎子,这难道不是一段姻缘吗?” 金元鼎哽了一下,接着又问:“那你真的会治病?” “不会。”楚越回的干脆。 “所以,你给他们的符水根本没用?”金元鼎脸上有些不好看。 “当然有用,符水里有药材,是调理脾胃的。” 金元鼎面色稍霁。 “那骆驼呢?” 楚越抬头,朝金元鼎挑眉一笑,眼睛被烛火映着的亮晶晶的:“哦,骆驼啊,我出去的时候看见的啊。” 楚越这话不假,她又不是真的神通广大,很多事也都是谋定后动的, 为了替胡地的百姓消灾解难,她每日乔装出去,就是为了探听消息。 金元鼎被楚越噎得够很,沉默了半天,最后才评价道,“还真是旁门左道。” 楚越仍旧笑眯眯的:“旁门左道又如何,难道金将军您反悔了?” “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先休息吧。” 金元鼎不欲与楚越争辩,只吩咐了婢女好好伺候楚越,自己则是去了太子处。 此刻,胡人太子府内。 之前负责祭祀的大祭司正同太子诉说着连日来受到的冷待。 “金将军不知在哪弄出个神女来,小的被逼无奈,太子殿下,您可得想个法子啊!” “哦?” 太子没什么兴趣听大祭司的诉苦,他在意的是金元鼎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太子殿下,想我金氏传承近千年,怎么能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受此膜拜,这可是奇耻大辱啊!” 大祭司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偷偷去看太子会作何反应。 只见太子自顾自的割着烤肉,一点也在意他的话。 “本宫听说神女灵验的很,似是比你强。” 太子似笑非笑,大祭司不由得替自己捏了把冷汗。 “都,都是些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 “况且那神女和金将军有些关系,我怕他们对太子殿下不利!” 说了半天,大祭司终于将话说到了实处,这也是太子心中的症结。 果然,太子放下刀具上下打量起大祭司。 “难道不是你技不如人吗?” 就在此时,金元鼎从门外大步迈进,吓得大祭司一个哆嗦,“金,金将军……” “金将军来了,快入座。” 见金元鼎来的急切,太子起身相迎,心里却在暗想,方才他都听到了多少。 “微臣参见太子。”金元鼎依礼落座,眼神在大祭司身上放了几个来回,看得那大祭祀更加心虚。 “不知太子叫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金元鼎用刀割下一块烤肉细细咀嚼着,太子也跟着吃了几块。 烛火噼啦啪啦的燃烧,三人就这般诡异的安静着。 而大祭司站在中间是最煎熬的,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他便已是汗如雨下。 “大祭司,若没有什么要事,你就先下去吧。” 见大祭司实在窘迫,太子“大发慈悲”赶紧让他退下,其实也是不想他在这里碍眼。 “是……” 大祭司倒也知道轻重,立马低着头快步离开。 “金将军,那个神女?” 待大祭司走后,太子试探性的开口问询。 “确实有些本事,能为我们所用,”金元鼎回的干脆利落。 “金将军,还是要多加留意,她毕竟不是我金氏的人。” “太子放心,微臣知道分寸。” 两个聪明之间从不需要多说什么,但底下的暗流涌动和较量,便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 …… 庭院森森,晚风吹过了王府的院墙,吹过了宫城。 穿越多年的时光匆匆,掠过行宫的与十二楼,终于泯灭在万家灯火中,再无波澜。 因为是家宴,又是在新赐的王府。 王妃武思言遣了新王府里侍奉的仆人亲自去小厨房里做了不少点心。 李元胜也亲自下厨,惹得两个儿子连连称奇。 “父亲真是深藏不露!” 殊不知,李元胜这是爱妻心切。 倒是周莹是将门出身,虽说是女子,但对这庖厨之事却实在有些苦手,她便和李家兄弟二人一起打个下手,帮衬着收拾院子,添桌摆盘。 王府里亦是另一番热热闹闹的忙碌模样。 一家人在一起忙碌了一个时辰,王府的一方天地中平添了许多烟火气。 虽说菜式不多,却个个精巧别致,又兼得色、香、味俱全,竟是比那些由膳房里一级一级传上来的冰冷菜肴还更要抓人口舌,叫人眼馋。 待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坐到一处时,早已将热乎乎的饭食一一盛好,整齐的摆在了桌上。 九菜三汤,青红翠绿,极是好看。 清风明月,水波不兴。 李元胜在席间被哄着喝了不少的酒水,一时是李书珩递来的一杯温酒,一会是李明月撒娇递到眼前的果酒,皆被他极是豪爽的接了过来,一仰头,便喝了个干净。 李世安被李元胜抱在怀里,半大的孩子好奇心极重,他趁着长辈不注意拿了祖父的酒杯偷偷尝了一口温酒。 毫不意外的,李世安被辣出了泪花,惹得众人笑出声来。 但李明月坐在席间看着父母和兄长都如此幸福,又想到自己悬而未决的婚事,心中难免惆怅。 李明月一时失了分寸,便不知不觉喝的多了些。 这会酒气上了头,李明月便晕红着脸,迷迷糊糊缠在李书珩的身上,一会说着要让哥哥陪着骑马,一会又说是新学了功课要背父亲听,又一会要去找长孙姑娘。 李书珩噙着笑意,好久没看到自家弟弟如此可爱的模样了。 李元胜也是欢喜,仿佛看见李明月小时候那玉雪可爱的模样。 武思言和儿媳周莹则远远的凑在花园边上不知在说些什么,捂着嘴角,笑了个花枝乱颤。 夜风习习,王府里其乐融融,是他们最寻常幸福的时光。 …… 又是几日的时间消磨,苏珏看上去好了不少,他今日出门特意求了季大夫,好在季大夫对他放了行。 马车上,苏珏闭目养神,看着娴静万分。 但沈爷知道,苏珏根本没睡。 “公子,信已经送出。”沈爷掀开轿连往外看了看,他们的马车恰好与某位贵人的车轿擦身而过。 “嗯。” 苏珏微微颌首,不再多言。 沈爷也不是个多话的,二人便是一阵沉默。 …… 正值秋来,菊花开始展露身姿,其中便属承文将军府中菊花开得灿烂。 于是在八月初十的上吉之日,承文将军特意设宴赏菊。 赏菊宴设在了晚上,为的是天上明月星子交相辉映。 受邀的众人游步在花丛间,各色的菊花一片片在夜色中亦是开得绚烂。 李书珩与李明月并肩而立,身旁是络绎不绝的恭贺奉承之人。 他们笑着一一回应,挑不出一丝错处。 而承文将军折下一朵开的娇艳的绿菊静静的看着,脸上挂着诡异的笑。 他记得父亲最爱绿菊,可绿菊难寻,父亲这一生战战兢兢,也不曾看见几次。 最后还受了连累。 筹谋多年,他现在有了权势,可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自始至终,他的心里只想要报复。 至于报复的对象,那不重要。 正当承文将军沉溺在回忆中,身旁的人有些惊讶地开口道“是苏珏公子!” 这几个字彻底惊醒了承文将军,他猛然望去,目光逮住了来人一片白色的衣角。 “承文将军。” ******分割线****** “承文将军。” 苏珏抬手施礼,他今日穿了一件白色带海棠暗纹的长袍大衫。 映着着明月星光,恰似仙人入尘。 承文将军看着这个本不该出现的人朝他们走过来,面上表情淡薄,内心却已开始筑起猜疑的高墙。 苏珏居然还有来赏花的心情? 难不成他先前的一切深情都是装的? 承文将军脑子里乱乱的,只好把一切归结于苏珏心怀鬼胎。 呼吸间苏珏已经来到他们跟前,向他们微微颔首。 “承文将军,久仰。” 苏珏看向承文将军,惹得承文将军,“苏珏公子不是在养病吗,漏夜赴宴,怕是这病养不安生吧。” 承文将军勾了嘴角。 李书珩看出这是承文将军在出言讥讽, “多谢承文将军如此关心。但苏某一介布衣,病中心情不好,想出来寻些开怀之事,倒也不过分吧。只是苏某不知哪里得罪了承文将军,还请承文将军恕罪。” “苏珏公子此话严重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将军只是担忧您的身子,若这些花朵能使公子开怀,倒也是它们的造化。” 承文将军话是有些客气的,但他面上的不悦却半分不减。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和难堪。 李书珩与李明月都不免替苏珏捏了把汗。 可他们又不能乍然相护。 还是苏珏自己擎着酒盏笑着化解道,“既然如此,苏某便自罚三杯。” 说着,苏珏连饮三盏金菊清酒,承文将军和其他人就那般冷眼看着。 “好,苏珏公子果然豪爽。” 承文将军拍手称好,其他人也擎着酒盏凑了过来。 苏珏也都一一接过喝了。 转眼十几杯酒水入腹,苏珏的脸上染了一层薄红,正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艳海棠。 于是人群中的纨绔子弟开始眼神肆意的扫视苏珏的每处,戏谑之声此起彼伏。 “真是漂亮啊……” “原来这美人是不分男女的……” “妙啊,妙啊……” “怪不得那嘉成公主一见倾心……” 被周围人就这样盯着,那眼神似要把苏珏扒光吃透,苏珏却是一派淡然。 “好,苏珏好雅量!本将军还有几坛珍藏的御赐美酒,今日便拿出来让公子品鉴,各位以为如何?” 承文将军作为将军府的主人,又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说出的话自然有些份量。 人群里的起哄声越来越多。 “早听说苏珏公子文采无双,从前难得一见,今日必要让我们开开眼界!” “是啊,今夜花美月圆,又有美酒相伴,正是作诗的好时候啊。” “听说苏珏公子琴舞俱佳,不如借此良机让我等一饱眼福,可好?” 看热闹的闲散公子戏谑出声,表情十分轻蔑。 从前他是君主的夫婿,他们自然不敢造次,但嘉成公主已经身死,他便还是一介草民。 甚至连草民都算不上。 “是啊,我们也想看看呢。” 听着众人的污秽之言,李书珩与李明月暗自攥紧了拳头。 李书珩实在看不下去,却不得不挂着得体的笑意,“承文将军,既是陛下御赐的美酒,合该大家共饮才是啊!” “况且,这位苏珏公子与我兄长颇有些渊源。” 李明月也站出来帮腔化解,苏珏却冲他们摇了摇头。 “既然承文将军抬爱,那苏某便却之不恭了!” 苏珏轻轻勾起嘴角,直接拿起酒坛一饮而尽。 酒水顺着脖颈流淌下来,打湿了衣襟,苏珏却浑不在意。 李书珩与李明月心里暗暗担忧。 三坛御酒尽数被苏珏喝下,除了脸上的薄红越发明显,苏珏倒是表现如常。 可那到底是御酒,饶是苏珏再怎么千杯不醉也有了五分醉意,再加上身体还未痊愈,他觉得眼前的世界一阵恍惚,脚步虚浮的开始站不稳。 离他最近的李明月见其不好,身体立马做出反应将人接住。 “你们这样欺负人算什么本事?” 没等苏珏缓过神来,便被一道女声打断,紧接着便是鞭子落到桌案上破空凌厉的声音。 “堂堂世家子弟,竟然如此下作!” 众人凝神看去,不是莅阳郡主又是何人。 谁人不知,莅阳郡主出身宗室,容貌姣好,从小便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如此便养成了无比骄矜的性子。 这样的天之骄女自然是耀眼的存在。 非但如此,这位莅阳郡主最爱舞耍长鞭,举止上更是有些疯癫。 是以不少世家子弟都对她敬而远之。 只见她对着李明月杏眼微怒,手里的鞭子径直向其挥去,“陛下竟给我指婚给这种货色!” 刚开始李明月还不明所以,但听莅阳如此说,便全然明白过来。 她这是误会了,但他并不想将误会解释清楚,反而是将错就错。 “放手!” 他使劲一拉,莅阳郡主毕竟是女流,被他带的一趔趄,可脸上的怒色未消。 “你也放手!” …… “陛下,夜深了。” 行宫里长生烛静静的燃着,不时流下几滴清泪。 月光渗露进殿中,更为金碧辉煌的大殿蒙上一层婉约的奢靡。 中贵人灵均撤下御案上的半冷的茶水,轻声提醒楚云轩该是安寝的时辰了。 “承文的菊花宴还未结束吗?”楚云轩放下一封奏折,状似无意的问道。 “回陛下,还没结束,听说李家二公子和莅阳郡主在席间起了争执,闹的不太好看,那个苏珏也在。” 中贵人灵均的三言两语便点明了菊花宴的重点,他知道,楚云轩从不愿听什么废话。 “什么叫闹的不太好看?” “听说是为了那个苏珏。” “真是不成体统。”楚云轩不由皱眉,“来人,摆驾将军府,寡人去看看!” “陛下,夜深风冷,御体要紧啊!” “无妨,李明月与莅阳郡主是寡人亲自指婚的金童玉女,若真闹的不甚愉快,岂不是打寡人的脸?” 见楚云轩心意已决,中贵人立马为自己的主人披上披风,并再三叮嘱宫侍小心伺候。 然后一声“起驾!”惊扰了夜色的安宁。 …… 另一边,承文将军府中是一片剑拔弩张。 李明月和莅阳郡主谁也不肯相让,双方僵持不下。 可二人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谁也不敢出头相劝。 “二公子看着风度翩翩,竟是个趁人之危的下等人!” 莅阳郡主言辞激烈,她平日里最看不惯恃强凌弱,今日之事让她碰上,她便不会坐视不理,转头她看向苏珏,出言安慰道,“公子莫怕,本郡主替你讨个公道!” 其实并不是苏珏不开口解释,实在是李明月和她吵的太厉害,他根本插不上话。 况且,李明月还偷偷向他传递眼色,意思是让他静观其变,不要插手。 是以现在的局面有些混乱。 “趁人之危?郡主可别血口喷人!” “本郡主看得清清楚楚,方才那位公子不胜酒力,你便故意接近!” 李明月心里翻了个白眼,但面上还是不依不饶,“郡主年轻貌美,竟是个眼瞎的!” 李书珩颇为无奈的看着自家弟弟和那位郡主你来我往。 他知道此事不该插手,但也怕李明月失了分寸。 不过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见过弟弟如此“不要脸”的模样。 “你,你,你轻浮!”莅阳郡主涨红了脸,她想抽回鞭子,却不想李明月一点也不松手。 “怎么,莅阳郡主认输了?也好,反正你我以后都是一家人,今日就算提前培养一下感情了。” 李明月说着调笑的话,语气真真是轻浮,李书珩沉下脸色,示意他说的过了。 “原来这边是冀州的家风,上梁不正下梁歪!” 莅阳郡主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一时也口不择言起来。 “我冀州的家风如何,还轮不到郡主你来说三道四。” 李明月似有怒色,转念却明白是自己言语激烈有失,他刚要开口弥补便听得府外响起中贵人灵均熟悉的声音。 “陛下驾到!” 随着天子仪仗缓缓威严而入,承文将军府里的气氛才稍有缓和。 楚云轩扫过地上跪伏着的李明月和莅阳郡主二人,又将目光放在了苏珏身上。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福千秋!” “寡人听说郡主和二公子竟起了争执便过来看看。” 刚一入上座,楚云轩便点明了来意,底下的众人面面相觑,倒是莅阳郡主落落大方,直接出列,“回陛下,臣女不喜欢二公子,二公子为人轻浮顽劣,实在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良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莅阳郡主会直接在陛下面前陈情,这番举动真是十分大胆。 “莅阳,二公子为人岂是你一面之词,不可胡闹!” 楚云轩斥责了几句,却也没说什么重话。 “陛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臣女和二公子极不相容,还请陛下收回旨意!” 本以为莅阳郡主会有所收敛,可她摆明是铁了心要在陛下面前拒婚,楚云轩的面色一下便冷了,众人更是噤若寒蝉。 “莅阳!休得放肆!你不嫁与二公子还能嫁谁?听话!回府去!” 楚云轩耐心有限,能这样心平气和的和莅阳说话已经是给他那位王叔的面子了。 这桩婚事由不得当事人选择,谁也不能轻易破坏。 “陛下!” 莅阳郡主看出楚云轩动了怒,她也知此事由不得自己。 可是,万一呢。 她还是想自己做主一回。 莅阳郡主低着头,目光缓缓落到苏珏的身上。 只见他也在朝着自己看过来,手上还不着痕迹的比划了“五”。 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联系到之前自己收到的那封密信,莅阳郡主豁然开朗。 今晚的局面是因为有心人的推动,至于这个有心人,她好像有了点眉目。 那二公子李明月呢?他难道也是顺水推舟? “莅阳,还不下去!” “是,陛下。” 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莅阳郡主收敛起方才的傲气,若有所思的带着侍从离开。 “李明月,你呢,你是否也同莅阳郡主一样?” 主角之一退场,剩下的焦点便是李明月了。 “莅阳郡主个性率真,这桩婚事臣并无异议。” 李明月说的的滴水不漏,这个回答楚云轩还算满意。 “苏珏公子也在,还尽兴吗?” 楚云轩挥手示意李明月起身,然后目光终于落在了人群中低眉敛目的苏珏。 “草民叩见陛下,陛下万福千秋。” 一众嘈杂之中,苏珏气息平静,有礼有节。 此刻宴席中的所有人都静下来看向苏珏。 一身白色长袍长发如墨般被随意用一根丝带束着跪在殿前行礼。 “起来吧。” “是。” 然而没等苏珏起身,楚云轩竟起身走到他跟前,还冲他伸出手,“更深露重,怎么如此单薄,寡人还听说你喝了不少的酒。” 此话一出,众人心思各异。 就连李书珩都不明所以。 苏珏更是少见的脸上写满了问号,他是有什么大病吗? “谢陛下关心,草民无事。” 虽然搞不懂楚云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苏珏。 他犹豫了片刻,却还是借着楚云轩的力起身。 无他,腿麻。 “正好,坐到寡人身边。”楚云轩像是中了邪一般,又好像看出苏珏的不解和窘迫,他直接一把拉过还没缓过来的苏珏然后落座。 众人举杯敬酒,随后一饮而尽。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你们该如何便如何吧,寡人就不同你们胡闹了。” 就在众人皆以为楚云轩会有进一步的动作时他却突然起身回宫,弄的众人又摸不着头脑。 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很显然,苏珏长长松了口气。 可他心里还是没底,楚云轩是不是发现了他的身份? 不,不会,若楚云轩知晓了他的身份不会如此平静。 但他又为何对自己故作亲密? 不寻常,根本不寻常! …… 宴席已散,宾客陆续离开,苏珏却是众人中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站在各色菊花间,酒气已散了大半。 月色迷醉,清风自来。 他是在等一人。 见他迟迟不离,承文将军走上前笑着说道,“盛宴已停,公子该回去了。” 十分明显的赶客之语,苏珏当然听得出来,但他偏偏装作不懂。 “承文将军,苏某想请您助我一臂之力。” “本将军能帮公子什么呢?” 承文将军不置可否,他们之间早就是两相陌路。 “帮我成为莅阳郡主的夫婿。”苏珏盯着承文将军一字一句的回道。 承文将军愣了片刻,却又很快如常,“公子可真会说笑。” “苏某从不说笑。” 见苏珏说的认真,承文将军立马遣散了侍从,他倒要听听苏珏还有什么惊人之语。 “嘉成公主尸骨未寒,公子就这般心急吗?”承文将军问的讽刺。 “人往高处走,死人哪能比得过活人,苏某的靠山没了,只能找新的靠山,这是人之常情。” 苏珏说的脸不红心不跳,倒让承文将军更是心惊。 他,竟是如此想的吗? “公子这话可真让人寒心。”承文将军冷笑一声,果然,他们都是一路人,殊途同归罢了。 “所以,苏某很需要将军的助力。” 苏珏弯下腰施礼,诚意十足。 “公子,陛下如此看重莅阳郡主和二公子的联姻,若本将军从中作梗,岂不是自讨苦吃,况且,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原来将军在顾虑这个。”苏珏脸上现出了然的神色,“将军放心,苏珏既然敢找上将军,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那好处呢?” “陛下的爱重。” “那本将军若不答应呢?” “苏某也有的是玉石俱焚的法子,我的为人,将军应该知道。” 为了这场根本不可能的交易,二人你来我往,暗流涌动。 天地间静了片刻,二人彼此对望,各是暗潮汹涌。 最后是承文将军开了口,“好,祝我们合作愉快。” 也罢,他的目的不就是搅浑水吗? 只有越来越多的变数才会让事情更有趣,不是吗? 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苏珏便立马告辞离开。 对他来说,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是以他前脚刚回十二楼,后脚便有一俊俏公子跟着进了十二楼,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位公子才悠然出来。 谁也不知他此行为何。 ******分割线****** 西楚九年的秋天缓缓而来,谁曾想这个寻常的秋日却是个多事之秋。 先是钦天监连夜上奏天象有异,他们不敢直言,回话间吞吞吐吐,战战兢兢,楚云轩立马召承文将军进宫测算。 然而这一次承文将军亦是不敢多言,只是将那测算的结果递呈给楚云轩。 “两星交合,主大凶刑克,恐生不祥之事。” 短短一句,却重比千斤。 楚云轩拧紧眉头,冷声相问,“这两星指哪两星?” 其实他心里已有了猜测,但楚云轩生性多疑, 钦天监的监正顶着楚云轩的阴沉莫测艰涩开口,每一个字都落在楚云轩的上。 “微臣不敢妄言,根据星象来看,这两星微微光华,桃色将开,必是一对未成大礼的新人。” 监正已经准备好承受天子的暴怒,可意料之外,楚云轩很是平静。 “承文,你算出的结果也是一样吗?” 楚云轩又将问题抛回给承文将军。 “回陛下,微臣算的与监正确实差不多,但具体详情还未知,微臣也不敢妄言。” 说话之间,承文将军给自己留了余地,若到时候龙颜大怒,他也能抽身而退。 “你们的意思是这两颗星难以结合,否则必生不祥,那寡人再问你们,所谓的不祥是何种不祥?” 李明月和莅阳郡主的生死楚云轩并不在乎,他在乎的从来都是自己的西楚江山。 “这……” 监正不敢直视楚云轩的双眼,说话也是小心翼翼。 “就像承文将军方才所说,天象千变万化,到底是何种不祥微臣不敢断言,还请陛下容臣等细心观测查验,确保万无一失!” 监正也不是个傻子,总得给自己留几分余地。 毕竟,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更何况他们钦天监的日子本就是提心吊胆。 楚云轩看着底下跪着的钦天监默然了半晌。 “你们都下去,此事事关重大,寡人若听得一句闲言碎语,你们便下去陪西楚的列位先祖吧!” 说这话时,楚云轩的眼神一直钉在承文将军身上。 他的眼神太深太寒,看的承文将军如芒在背。 “微臣明白。” 几人行礼告退,不敢在多留一刻。 到了第二日,仿佛此事不曾发生。 行宫里一切如旧。 其实楚云轩对外有意压下此事,然而就在测算的第二天,莅阳郡主和李明月接连莫名的落水受伤。 本来还心存疑虑的楚云轩此时也信了三分。 再加楚云轩晚间进香时,香烛无故熄灭断裂,之后不出一时三刻,整个雍州竟又出现了地动。 虽并无百姓伤亡,可雍州百姓刚经历了一场战乱,如今正是惊弓之鸟。 接二连三的意外撞在一起,楚云轩又信了三分,他开始担心会还有什么事动摇西楚的江山。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但他又不愿放弃指婚联姻。 李家就像一个难以掌控的风筝,她必须将那根风筝线牢牢的握在自己手中。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他不可能让自己的计划前功尽弃。 就这样,楚云轩一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然而世事无常,没等他想出个头绪,莅阳郡主那边竟然病重不起,就连从小习武的李明月都风寒不愈,甚至各地陆续出现大大小小的官员事故。 一切的一切来的太快太密,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一般。 是夜,寝殿中烛火明亮,楚云轩坐在御座上想了又想。 价值连城的白玉杯最终还是逃不过碎裂的命运,它被直直地往下摔,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宫侍们一动不动,像个没有感觉的雕塑。 楚云轩不说话,面上的表情不知该说是冷笑还是别的什么。 宫侍们谁也不敢出声,生怕自己性命不保。 良久,楚云轩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他挥手示意宫侍将碎片清理干净,之后派人去传南仪夫人过来。 不出片刻,楚云轩的身侧就是袅袅婷婷的神妃仙子,二人喝了些神仙玉露便共赴巫山。 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 又是一日的高坐神台,楚越脸上绷着的假面此刻才堪堪退去。 她伸了懒腰,有一搭没一搭的摆弄着算筹。 案台后面的炉子开火煎上药,伺候她的婢女有些困倦,她们倚靠在一起打了个盹。 楚越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里难得染了几分笑意,“你们若是累了便去休息,我自己也是可以的。” 她受伤日久,气血不足,说话远没有从前清脆,总是轻声细语的,倒是格外唬人。 “不,我们是金将军派来伺候您的,不敢造次。” 两个婢女先是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又归于惶恐。 楚越摇头苦笑,这两个人除了照顾她就是监视她,哪里有一点真心。 也罢,随她们去就是了。 于是,她转过头继续玩着算筹。 楚越神色一点点温柔下来。 火光柔和地照亮她半边脸,火花明灭,她脸上的神情平和又思念 “这次可是你算错了哦!” 胡地荒凉,她却仿佛能看见几千里外她的苏珏四处奔波的模样。 向来是春去秋来,鸿雁南归,时光匆匆而过,他们已经分别了好几个月。 分别时她紧紧地环抱着苏珏,头埋在他的颈窝处良久,什么也没说。 谁知那一别相见竟然如此遥远。 “金将军。” 未等楚越再想下去,婢女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是金元鼎。 楚越立马换上一副笑脸,“金将军,造势如何了?” “似乎还不错。” 金元鼎落座挑眉,倒是十分满意现在的局面。 楚越笑而不语。 …… 八月十四,夜。 在收到李书珩到来的通报,苏珏很是诧异。 明日便是封王的庆典,他为何会突然造访? 如同往常将李书珩迎入露落园,苏珏敏锐地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味。 他面色不变,为对面的李书珩倒了一杯白水:“王爷,请。” 李书珩并未伸手去接,只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知他有心事,苏珏静静地品着茶,等他开口。 “苏先生,说实话,你,开心吗?” 苏珏一怔。 他怎么有如此一问? “明日便是封王的庆典。”李书珩垂着眼,语气听不出来太大情绪。 苏珏一时有些不明所以,“王爷心中有事。” “苏先生,我这个王爷,名不副实。” “况且,事情发生的太快,这其中夹杂着多少算计,苏先生怕是比我清楚” 苏珏内心突地一跳,压下那莫名涩意,道:“王爷,你知道了。” 说完这话,气氛陷入了沉默。 半晌,李书珩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梅长苏:“苏先生,您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被李书珩复杂的目光紧盯着,苏珏不由避开了他的眼神,低声笑道:“王爷年少封王,二公子也很快就能从那婚事里抽身,苏某很是替王爷开心。” “可是我不高兴。” 苏珏愕然以对:“为何?” “因为苏先生……”李书珩语气中藏着几分失落。 苏珏猛地捏紧袖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书珩未说完的那些话苏珏心里清楚的很。 为了李明月,他牵扯了一个无辜的女子,这样的做法,李书珩看不上是正常的。 反正,这样的事也不是同一回了。 苏珏微微摇头苦笑,罢了,罢了。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李书珩却先开了口,“苏先生,我不是怪你。” 这下,苏珏倒有些看不清了。 “苏先生,说句实话,之前我是误会是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可后来才知道,是我错了。 苏先生胸怀天下,您的赤子之心一腔热血,与我明明同道同归啊。” 听到此处,苏珏心跳漏了一拍,许久后才缓缓开口:“所以,王爷不怪我?” 仿佛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李书珩急急续道:“苏先生,我知你会想的周全,况且成大事者,哪有那么多的慈悲为怀。” 此话一出,苏珏猛地捏紧袖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王爷,苏某……” “苏先生不必多说,本王之前便说过不再对先生有任何的疑心,此话永不。” 李书珩说的郑重,苏珏心神一震。 就为了这份信任,他也会尽他所有成全李书珩未来的帝王之路。 “苏某多谢王爷。” 话不必多说,及至此时,便胜过千言万语。 …… 八月十八日,天晴,上吉。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长殿寂静,百官伏道, 李书珩独立于群臣之中,缓步而行,一身的赤色华服,比身后殿堂的朱红更亮眼几分, 他踏过殿前长街,一步一步走到最高处。 这条路来的太早,却也是一切的开始? 楚云轩就坐在这条路的尽头。 李书珩面色沉静,无喜无悲,只有一种难言的惆怅和慰叹。 几许为百姓,几许为他人,还有微不足道的几许,为年少时的自己。 冀州王世子李书珩,忠孝贤良,德修功重,册为璟王。 既已为王侯,纡朱怀金,自然是不能再待在冀州王府。 可楚云轩虽分封了府宅,却未分封封地。 有名无实。 可既然圣旨已下,他便不能行差踏错。 “仰承天恩,下诰后土……” 礼乐之音声震天地,华彩万千。 鲜花着锦,天地浩荡。 李书珩手持符节缓缓跪地,礼服的宽袍大袖在半空划过优美的弧度,“微臣李书珩,叩谢陛下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而就在李书珩敬酒谢恩之时,变故突生。 中贵人灵均手捧着的青铜酒樽无缘无故断裂。 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立马跪地请罪。 “陛下!” “无妨,换个新的就是,别误了吉时。” 向来信奉神明吉祥的楚云轩此刻却没有中贵人灵均预料中的大发雷霆,他只是平静地吩咐宫人再去准备一套青铜酒樽。 李书珩犹自镇定,可册封台下的人不明所以,他们见吉时将至,台上却突然没了动静,不免窃窃私语起来。 就在此时黑云漫天,北风卷地。 众人皆变了脸色。 这是,天降不祥? 第123章 控鹤(二) 黑云漫天, 北风卷地。 先前晴朗一片的苍穹霎时间变了颜色,黑压压的云层俯视着大地,仿佛顷刻之间便要砸落而下。 册封台下的宗亲百官个个敛声屏气, 心里像是压着什么一般的沉闷,忍不住低声私语。 王侯册封之日突现异像,难不成是李世子不配此位吗? 衣袍在北风中猎猎作响, 礼官们被风吹的站立不住, 甚至不知何处飞来的乌鸦在册封台上徘徊飞旋。 呕哑嘲哳实在是难听。 然而见此异像, 一向信奉神明的楚云轩却并未有任何触动, 他抬手示意典礼继续。 倒是跪在下首的李书珩难得的心生慌乱。 怎么会? 陛下一向信奉神明,今日却举止反常。 于是李书珩分出一分心神往御座上看去,只见楚云轩面容肃穆, 微微低头俯视着芸芸众生。 见此, 李书珩只得压下心中的那一点异状。 而册封台下的李元胜亦是心生不安。 今日的意外接二连三,必不寻常。 可是能做手脚的环节少之又少,陛下难道还能操纵天时不成? 几经思量,李元胜已看出问题出在何处。 但他心里还有更大的疑团不得其解。 所幸这“异像”来的快去的也快。 几番席卷, 黑云尽消,北风止息, 乌鸦退却。 但见天清云散, 金乌明亮, 之后又是太白昼见, 日月合璧五星联珠之奇景。 众人啧啧称奇, 若说日月合璧五星联珠是祥瑞, 但太白昼见却是极其不祥的预兆。 自北燕伊始, 太白昼见便与国家政治动荡、君主失势、外夷入侵息息相关。 若是发生了太白昼见, 那就可能预示着国祚不稳或是政权更迭。 如此一来, 众人面色煞白,心里的猜测也起了八分。 偏偏是李书珩得封王侯的日子现此异相,这定是上天的警示! 李书珩自然清楚众人此时的揣度猜测,他只恍惚片刻就恢复了平静。 至于御座上的楚云轩,仍旧泰然自若,仿佛不知众人之揣测。 不过这般奇景只出现了片刻,天穹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仿若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只是经此一番折腾,吉时已过。 楚云轩便让承文将军再测吉时,又命众人休整。 半个时辰后,典礼继续进行。 李书珩手中擎着新换的青铜酒樽,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楚云轩身前跪下聆听教诲。 “九岁上吉,吉日惟良。 李氏公子,上承天命,下安黎民,正得王侯之位……” 礼官有条不紊的念着祝词。 李书珩收敛心神等着楚云轩最后的开口。 万幸,这一次没出什么岔子,典礼异常的顺利。 在接过楚云轩手中象征王侯身份的玉印后,李书珩便是真正的一方王侯。 他站起身来对着天地俯身三拜,那一刻,他竟有了一种登临天下的实感。 太白昼见冲煞紫薇吗? 自从决然走上那条路的时候,他便已是“乱臣贼子”。 …… 十二楼,露落园。 苏珏此时正蜷缩在冰鉴旁,盘膝而坐,手里还捧着一碗冰酪,里面放了他最爱的瓜果。 今日是李书珩加封王侯的好日子,行宫里的礼乐声几乎响彻天穹。 他于十二楼中亦听得清楚,足可以想见典礼之盛大, 而方才天有异像,他们也都是亲眼所见。 遮天蔽日,太白横出。 事情是不是发生太过凑巧? 难不成几年前的梦竟要成真吗? 苏珏一时感到有些冷了,才发觉冰鉴里的冰已化了大半,他却懒得续。 要是让季大夫知道他贪凉,又要念叨他了。 他才不想讨季大夫的臭骂呢。 一时,门被叩响,之后门后出现的正是沈爷。 两厢见礼毕,沈爷拿着一册文书道:“公子,这是上个月刚收来的孩子,或是无家可归,或是被父母买卖,总共有百余人。” 苏珏接过册子看了又看,“沈爷,这些孩子……” 他欲言又止,怎么会这么多? 沈爷自然猜到苏珏要问什么,他接着回道,“这几年收成不好,官府各种苛捐杂税又多,今年还起了叛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又岂止百余户,这些孩子里大多是女孩,也有些男孩,那些男孩本来是想送进宫当个寺人的,但他们的父母拿不出钱去打点,又想自己解决,若不是咱们出手,多半怕是熬不过……” 说到这,沈爷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们也知道十二楼算不得什么好去处,可活着都难,谁还会在乎面子……” “世道艰难,也是人心险恶,只要不是强买强卖就成了。” 这样的“买卖”十二楼从不曾断过,也从未出过什么差错,苏珏便直接吩咐沈爷将人都带到学堂去。 “是,公子。” 沈爷转身退下,这些事他做了很多,也早就驾轻就熟。 待沈爷出了十二楼的大门,正碰见一妇人推着木车举步维艰,木车里面装了些木柴,妇人逢人便问有没有看见她女儿,众人都摇头。 那妇人面容急切悲戚,沈爷看了一会儿,又走上前问那妇人原委。 那妇人边哭边说,她们家本就不富裕,几口人守着两分薄田过活,公婆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不好。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的丈夫死于叛乱,公婆受了刺激也不久于世,如今家里就剩下女儿与她相依为命,是以女儿跟着她吃了很多苦。 半月前,她的女儿同她上街卖柴火时不见踪影,她去找了官府,谁曾想官府要她拿钱才肯接案,她哪有钱去打点,只能自己去找。 可她一个妇道人家,找了半个月也没有头绪,她就一个女儿,怎么也要找回来。 沈爷听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吩咐小厮侍从帮着找找,再把那些木柴买下,又问那妇人愿不愿意给十二楼送柴,这样至少能解决她的温饱。 这年月苦命人太多,能帮一个就是一个吧。 那妇人听了千恩万谢,忙不迭的给沈爷作揖磕头。 沈爷叫人安置了妇人,自己则带着几个心腹去办苏珏交代的事。 …… 青青子吟,悠悠我心。 册封的典礼结束,众人开始于奉先殿中宴饮。 此时奉先殿的正堂王座上,楚云轩正襟安坐,李书珩跽侍在旁,宗亲百官依次道贺,言语络绎有序,一步一顿,皆是规矩得紧。 下首之处,丝竹阵阵,着着竹染青色舞衣的乐姬婀娜娉婷,殿内洋溢着暖暖的喜意。 “启禀陛下,钦天监监正求见。” 彼时,楚云轩刚饮下一樽酒,他面色稍缓摆了摆手,余光看了看下首处的李家父子,然后点点头。 “宣。” 片刻,两位中官引着钦天监监正走入大殿,乐姬挥舞着罗袖,于中间让出一条步 殿上的道贺也渐渐收声。 “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监正从容起身。 “今日盛宴,又有天降吉兆,监正是有何祥瑞之语要进呈寡人吗?” “启禀陛下,微臣是来呈奏祭祀天地一事的。” “哦?”楚云轩等着钦天监监正进一步的回答,其他人也是如此。 唯有刚入仕不久的林宸心思最为活络。 他悄悄看了看上首的李家父子,二人还是一派镇定,其他人倒是神色各异。 “启禀陛下,今日本是璟王册封之吉日,奈何天生异像,太白昼见,冲煞紫薇,此乃上天示警。 微臣认为,为保西楚国祚,当于申时向天祭祀。” 钦天监监正说完立马跪伏在地,其他人也是敛声屏气。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凌迟百次也是不足以偿还。 “既如此,寡人允了,监正便与承文将军在临仙殿好好准备就是。” 楚云轩没有问罪,没有震怒,他只是平静的吩咐承文将军与钦天监监正共同筹备祭祀之事。 从始至终,他看也未看李书珩一眼。 就好像,此事与李书珩并无关系。 及至此刻,李书珩突然感到一阵无尽的恐惧。 他们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掌一步一步,无知无觉的推向未知深渊。 可他们却毫无察觉。 可怕,太可怕! 就连李元胜也不免打起寒颤。 然而没等他们从这种恐惧中抽离出来,众人已经跟着楚云轩来到了临仙殿。 王室居于正南御阶,华服玉饰,依序而立;贵族百官列于祭祀台东西,手执玉笏,端容肃立。 外有军阵拱卫环绕,内卫、城防、师旅等各居其位,最北方则是御林军列队,牢牢把控住进入祭祀场的门径。 李书珩作为今日的主角,他站于众人之首,楚云轩之下。 距离巨大的祭祀坑也就数尺之遥。 他板着严肃的面孔,眼睛却悄摸摸地往上看,试图抬高视角探看祭祀坑里面的陈设。 从前北燕虽然也重祭祀,但自从建安帝上位,他放出豪言,今生只信天命,不信鬼神。 于是建安帝很少在祭祀典礼上大兴土木,往往在宗庙前奏乐焚香献上三牲便罢了。 远不比陛下如今这般郑重威严。 还记得陛下初登王位时第一道政令便是废除奴隶殉葬制,连带着祭祀时使用人牲的陋习也逐渐废除。 可自从陛下开始信奉神明,祭祀人牲的陋习卷土重来,甚至愈演愈烈,上次行宫建成,他们亲眼目睹了那场极其惨烈的祭祀。 百余个孩童被残忍的献给天地,却还是不得吉祥。 如今不过是钦天监监正的一句话,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的人要丧命于此。 想到这里,李书珩遥遥向御阶看去。 御阶上是楚云轩清俊挺拔的身姿,玉冠束发,广袖织金,双手笼袖端于胸前,神色肃穆。 只待他的王命一下,便是又一次的血流成河。 未几,日之将申,吉时将至。 鼍鼓逢逢,编磬泠泠。 陶埙木竽吹奏出低沉而雄浑的乐音,轰隆从受命于天的高耸祭台碾向九州四海。 达天之高的流云在地面投下几缕弯折的云影,也被执戈扬盾的方相氏踏着傩舞的步伐碾于足下。 承文将军率钦天监监正缓缓登上三丈九尺的祭天台。 赤铜冕冠压住一丝不苟的长发,五色玉石串起的绶带珠链随步伐轻轻晃动。 冕琉下,承文将军庄严肃穆的面容因阳光与阴影纠缠而模糊不清。 钦天监监正白衣乌冠,神情端敬,低头躬身追随其后,并在承文将军行至龟甲处时前进一步,恭敬跪于龟甲北侧,呈上手中点燃的火折。 焚烧香篙兰草的青烟升腾而上,讴歌神明至上的礼乐愈发轰鸣响彻。 在肇域四海靡有不胜的隆隆颂声中,承文将军口中低低唱诵古老的辞句,仰头向灼烈的太阳伸出双手,仿佛要将穷尽毕生的血肉与魂灵迎献给高高在上的神祇,敬受西楚四方之极的天命。 巍巍颂乐所过之处,百官稽首,军甲跪立。 此时万籁俱寂,唯有祭天之乐震耳欲聋。 李书珩仿佛整个人也化作了一簇声乐的浪花,融入到那铺天盖地的旋律之中。 无休无止,无始无终,唯有恢弘的神威与王威犹如永不止息的海浪,荡涤在他的识海。 忽在此刻,一声凄厉的嘶吼如惊雷般炸起! 底下跪着的林宸惊得一震,立即睁眼向那吼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那祭天台北侧的柴堆不知何时已架上了牲畜,而那个柴堆中间还竖着一根巨大的铜柱,被紧紧捆在上面的,赫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此刻,柴堆已被投入火把,熊熊烈火很快沿着干燥的木柴攀爬到男人的足底,更自下而上将那空心的铜柱燃得变色。 男人被热气蒸腾飞舞的须发很快在火舌的舔舐下卷曲焦黑,他在火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疯狂挣动着捆住他的粗黑铜链,却无论如何都离不开那滚烫的铜柱,一动便是一块皮肉焦黑地烫黏在烧红的柱体上。 林宸被那可怖的惨叫声骇得魂不附体,下意识迈出半步就被一侧的同僚低声喝止:“林大人,你要做什么!” 林宸魂不守舍地颤抖着回头望向那位同僚:“那是……那可是人啊……” “是,是……人牲……”同僚压低的嗓音也有些不稳,却还能咬紧牙关流畅地说下去,“人牲是最为上等的祭品,林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林宸怔怔地望向那扭曲惨叫的火光,他看到了侧边他人惨白的脸和嗫嚅的嘴唇,也听见了自己背后其他人的抽气声。 他听到同僚低低的声音,仿佛在宽慰他一般苍白:“人牲,人牲……用之……用之护佑我西楚风调雨顺……” 林宸闭上双眼,浑身都被抽干了力气。 残忍,实在太过残忍。 惨叫声在为神明祝祷的朗朗祭文声中逐渐消弭,血焰燃烧得愈发妖异张狂,扭曲的肢体在澎湃的火光里逐渐焦黑干枯,瑰丽的焰光倒映在商王室的面容上,似神明又似鬼魅。 巍峨的祭祀台上,承文将军缓缓放下双手,阖目吟诵道:“承天之命,下启永吉……” 他郑重地用带着芝兰香气的手轻轻点在了龟甲上。 钦天监监正秉起火折,缓缓递到龟甲下灼烧,数刻之后,龟甲发出哔哔剥剥的断裂声。 待温度彻底降下之后,承文将军这才低头细细观摩其上的裂纹,掐指卜算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个极为满意的笑容。 他回身遥遥向楚云轩行礼曰:“陛下,上吉!” 鼓声大噪,号角吹出喜悦的轰鸣,御林军一齐举起长戟敲击地面发出低沉的震响,祭祀台一层层侍立的礼官渐次向楚云轩的方向稽首,紧接着是衣着鲜洁的百官和镶金佩玉的贵族,进而扩散到垂首献忠的御林军军阵,如一波一波汹涌的浪潮将占卜的吉兆推送至楚云轩面前。 “西楚之西,吉!” “西楚之东,吉!” “西楚之北,吉!” “西楚之南,吉!” 楚云轩站在御阶顶端,对着阶下焦黑的残尸和咸服的万众伸出广袖,接受众人对于天下共主的朝拜和臣服。 “西楚九州,吉!” 祭天礼毕,卜辞上吉,众人面上均流露出些许轻快。 礼官在焦黑的燎祭残烬旁躬身向楚云轩行礼请示,楚云轩挥了挥袖。于是转身向祭祀高台上的两位遥遥一鞠, 又向身侧呼喝了句什么。 在场的人都十分清楚,接下来便是社祭。 不多时,位于西方的御林军方阵有序地向两侧让出一条通路,厚重的大门豁然洞开,一队军士挥动着鞭子,押送着“牲畜”的队列走入临仙殿。 首先进来的是牛、羊、豕等较大的牲畜,紧随其后的则两列被绳索串起颈项、手脚皆缚铜链的青壮男子! 林宸又是呼吸一紧。 方才那在烈焰中扭曲的嘶嚎仿佛还缭绕耳际,这百余个须发蓬乱、衣衫破损的活人就这样以与牲畜同列的姿态,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而上天还仿佛嫌他的震惊不够深重,随着人牲们死气沉沉地缓步前行,队列的最后也从巨门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明亮的天光下,手执符节白马的幼童懵懵懂懂窝在瞎眼的少女怀中。 他们便是连接天地阴阳的一对金童玉女,也是要被祭祀的。 林宸几乎是说不出话来。 两个孩子,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竟也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见一切准备妥当,承文将军与钦天监监正同时开口,喉中诵出低沉而诡秘的吟唱。 他们身后跟随的礼官们纷纷应和,钟鼓齐鸣,埙管同奏,巫傩方相围绕祭祀坑边缘开始起舞,伸长的双臂如同渴求甘霖的枯枝, 向那对金童玉女的方向扭曲伸展,做出参拜的姿态。 呼啸的风从正在缓缓闭合的巨门缝隙中涌入,掠起人牲们战栗的乱发和自祭台弥散的祷祝青烟。 承文将军手中的铜铃铛铛作响,钦天监监正率领着一众礼官缓缓自台阶下走上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已被押送至坑前的“牲畜”,开口道:“吉时到!开祭!” 利刃劈下,黄牛被劈作两半,悬于火堆旁烘烤;羊与豕被铜刀一刀捅入喉管,惨叫一声后鲜血流了一地。 掌祭的礼官们覆假面,执铜刃,干脆利落地将这些牲畜料理妥当,然后来到那些如同待宰牛羊一般畏缩的人牲们面前,他们高高举起了刀。 李书珩的瞳孔骤然收紧! 又是一次悲剧的重演! 刀光闪过,第一个人牲被砍落坑中,人头“咕咚”一声,沿着阶梯滚落至坑洞。 “啊啊啊啊——” 片刻之后,刺耳的尖叫声炸裂般响起。 社祭已然正式开始。 然而就在第二个人牲入坑的那一刻,变故又起。 但见天地之间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似是上天看不下如此残忍,降下警示。 “继续!” 风吹的太大,承文将军在礼官的搀扶下勉强站立,他也不知为何会出此变故。 但社祭已经开始,便不能随意停止,否则就是对天地神明的不敬, 而向来听令行事的礼官们优雅地高举利刃,以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诡异韵律,挥刀砍向瑟瑟发抖的人牲们。 那些人牲既心存害怕,又很想活下去。 乍然见得天降异像,他们都以为有了希望,于是都拖着沉重的锁链试图向外冲去。 尖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插入直扑过来的□□,准确扎入青筋虬起的脖颈,轻易切断温热的肌肉和坚硬的骨节,滚烫的鲜血喷薄而出,同方才洒落的牲血混在一起晦涩难分。 在队列最靠后的人牲见势不好,调转方向向坑底冲去,一转身撞上的便是侍立着的士兵挺直的戟尖,被毫不留情地一枪洞穿胸口。 见身旁的人抽搐着倒下,另一名人牲悲愤地啊啊大喝起来,双手绞住腕上的铁索向士兵冲了过去,还未近前便被一戟捅入腹腔。 他挣扎着转头向阶梯的尽头望去,那里有着可望不可及的自由,只要能够迈出去,只要离开了这个阴冷黑暗的祭祀坑。 只要……只要能靠近那里,就是生存和希望。 但或是白袍或是玄衣的礼官们在阶梯的尽头围作一圈,从下方望去,他们头于狂风中不动如山,宛如降世的神明般不可逾越,又像是天罗地网般的绝望与死亡。 他抽搐着,口鼻中开始涌出猩红的鲜血。 而捅入他腹部的长戟用力一抽,他顺着长长的阶梯滚落。 他,失败了…… 祭祀台上的悲鸣和嘶嚎距离李书珩等人不过数米之远,那绝望困兽般的吼叫令人惊心骇神。 饶是见惯了战场厮杀的李书珩都感到自已的手足在这一声声惨烈的嚎叫中冰凉彻骨,而之前还在小声讨论的众人早已经鸦雀无声。 就在此时,异变又生! 当所有礼官都面向祭祀坑,周遭侍卫士兵都关注着逃窜的人牲时,一个满身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女人突然颤抖着扑了出来! 也许阶上正在被残杀的人牲有她的亲人,也许是知晓了今日绝不会有侥幸发生,她发出凄厉的嚎叫,犹如发狂的母兽般冲向祭坑边缘的礼官们,快得甚至两个卫兵都没能抓住她的衣角! 正背对着祭祀坑的承文将军毫无准备,当即就被她扑倒,甚至有几名礼官从台阶滑了下去! 现场登时大乱。 正在阶梯上被围猎的人牲们仿佛看到了生的曙光,竟然一时间爆发出无穷的力量,踩着东倒西歪的礼官疯狂向外突围。 甚至有人捡起了礼官掉落的刀具,甩动沉重的锁链,奋力向慌忙冲上来的士兵搏斗。 骏马嘶鸣,士卒惊愕。 祭祀坑边缘跳舞的巫傩无措地停下动作,御林军拔出剑冲了过来。 而远处的军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开始原地躁动起来。 与此同时,原本缩成一团的女人牲也不愿错过这万一的生机,她们纷纷抓起地上的香灰向看守的几名士兵面上撒去,并趁他们迷了眼之际,不顾一切地冲向大门的方向! 动乱发生得太过突然,电光火石间,周边两个军阵都还未来得及反应。 楚云轩看到祭祀坑边如此混乱,不悦地皱起眉头,冷喝道:“尔等何为?还不速速完祭!” 几个军阵这才如梦初醒。 东方的军阵立即横出长戟,分散阵型围拢上来,将逃出的路径层层封住。 而李书珩也从惊惧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看到眼前人牲们奋起反抗的场景,意识到此刻他身为西楚王侯应带领身后的士兵冲上前去保护楚云轩。 可是那血淋淋的场景还在眼前,李书珩看着满地散发着腥臭的鲜血与无头的惨白人尸;看着持剑坚甲的士兵青锋在手,如砍瓜切菜一样对手无寸铁的人牲一刀一个;看着宽袍大袖的承文将军与礼官东倒西歪地摔在尸体上,扶腰“哎呦”着。 洁白的祭服毫不在意地与污浊的鲜血绞缠在一起。 一种难言的可怖与荒诞感如鲠在喉地堵在胸口。 李书珩愣在原地。 楚云轩注意到李书珩的反应,他更加不悦,立马厉喝道,“璟王!还不速去!” 李书珩这才如梦初醒,他近乎机械般的走上祭台,然后扶起承文将军。 “多谢璟王……” “无事。”可李书珩接下来的话梗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 反应过来的礼官士兵利落地一刀砍断了人牲的脖颈,腔子里喷薄而出的鲜血霎时间溅起三尺高,也溅到了李书珩的脸上。 而那名礼官双手都是淋漓的赤红,嘴里尚在念叨着:“……好险好险,不过人牲罢了,还想跑,自不量力……” 说完,礼官无辜地歪了一下头,继续砍杀,青铜假面上还沾着一抹妖异的赤红。 一时间刀光四起。 世界在李书珩的瞳仁中仿佛变成了血色的。 他看到那名冲向礼官的女人被数把刀戟捅穿,轰然倒下的身躯像一匹挣扎的母马,然后被一名礼官带着嫌恶的神情踢下了祭祀坑。 他看到四散奔逃的人牲被御林军一脚踢翻,被无数尖利的兵刃逼到死角,削铁如泥的刀锋斩去他们肩上的头颅,同那些身首分离的犬只摆在一起。 他看士兵将已经被制服的人牲押作一排,还未言语,一名手执利刃的百夫长便过去行云流水般一个个割破喉管。 监正有条不紊的手捧陶罐,默契地将奔涌的鲜血集入坛中,轻描淡写得就像在杀一群待宰的羔羊。 他还看到人牲们无边的恐惧。 下一刻,庄重而肃穆的祭乐自管弦丝竹之间徐徐流出,隆隆的低沉鼓点里,刀锋震荡的铮鸣,以及随后的惨叫哀嚎都仿佛化作了掐节而来的伴奏。 在那诡异而凄厉的旋律里,依稀还回荡着疯狂与杀戮! 这算……什么…… 这又是什么…… 李书珩僵在原地,仿佛有彻骨的寒意从地底攀升而上,将他钉死在这里。 他看到鲜血溅落在那名眼神空洞的少女身上,仿佛在此刻突然唤回了她的意识。 女孩猛然从地上爬起来,摸索着紧紧抱起身旁的男孩,跨过地上散落的肢体和血泊,不顾一切的奔跑起来。 女孩在刀光和剑锋之间不断改变方向,可是全副盔甲的侍卫三两步便追上了她,扬起的刀锋在她背后一闪,那少女便跌倒在地上。 她奋力将怀中的男孩推了出去,大声呼喊着,被身后的人向后拖曳,十指都在地上扣出斑斑血迹,一直没入祭祀坑的边缘。 男孩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手中还握着白马和符节。 在无数混乱的喊叫和人影中,男孩与李书珩对上了视线。 那男孩睁大眼睛,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向他的方向哒哒跑来,就像奔向自由与希望。 李书珩也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不顾一切想要拥住那个男孩。 可是下一秒,他看到一条粗壮的、覆着铠甲的手臂。 那双手臂轻轻一拎,男孩就像一只柔弱的小猫小狗一样被提了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 一切在此刻仿佛都变成了慢放。 李书珩看到那只手轻而易举地拎着挣扎的孩子,随手一抛。 就像放生一只轻飘飘的小鸟,空中划过一条短小弧线,悄无声息地飞进了那个巨大的深坑之中。 祭乐还在低沉肃穆地奏鸣,社祭也还在继续。 百余名人牲都被屠杀殆尽,鲜血染红了临仙殿。 李书珩宛如身处一场荒诞至极的噩梦中,他在鲜血与哀嚎的荒原中央踉跄跪了下去。 他支撑着地面的双臂不住颤抖,死死盯住三尺之遥的地面。 那里,静静躺着一匹沾着灰尘与鲜血的白马。 这……这分明是炼狱…… 这不是人间。 ******分割线****** 风止,雷电停息,月出东山。 这场近乎恐怖的祭祀已结束多时,楚云轩却仍带着众人留在临仙殿中。 宫人们打水冲刷着地上已经干涸的血渍。 可空气中还是有挥之不去的腥气,人牲们凄厉的叫喊犹在耳畔,没有人心绪平静。 “李书珩,你可知罪?” 一片静默中,楚云轩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御案上,一双赤裸裸、透着怀疑意味的眼睛紧紧盯着祭祀时举止失常的李书珩。 只这一眼,楚云轩似乎已经认定了李书珩就是有罪之人。 “臣不知罪从何来。” 李书珩定了定心神,他还未完全从惨烈中抽离出来。 但此时风雨将至,他必须保持清醒。 “怎么?难道你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楚云轩肯定的语气让人寒心。 今日之事,他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 “不知陛下如此说,是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吗?” 李书珩不卑不亢。 “好好好,承文将军,你来说。” “璟王殿下,今日本是您册封诸侯的大吉之时,却屡生变故,先是青铜酒樽无故断裂,后又天生异像,祭祀时人牲发狂,您又未及时带人阻止,这桩桩件件,是与不是?” 有了楚云轩的授意,承文将军步步紧逼,连声质问。 “无稽之谈,承文将军是想说本王不祥,上天降罪,是吗?承文将军倒是会无中生有。” 李书珩虽跪着,气势上却不输半分。 “好,璟王殿下拒不承认,那我请问,为何每一件事都发生的如此凑巧,您能给陛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吗!?” “所以承文将军是无凭无据,只靠脑袋里的臆测便在陛下面前信口雌黄吗?” 李书珩一声冷笑,“陛下圣心昭昭,自然决断分明!” “李书珩,今日宗亲百官皆在,每一双眼睛都看得分明,自你持敬青铜酒樽开始便怪事连连,况且祭祀发生骚乱时寡人看得清楚,你无动于衷,这难道是一个王侯该做的吗?承文将军如此说,委实不算冤了你!” 楚云轩这话说的极重,摆明了是对李书珩不满。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众人神色各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李书珩身上。 “陛下,臣请问,您就无错吗?” 一片静默中,李书珩却问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他竟然在质问陛下! 他怎么敢?! 临仙殿内,气氛很更加凝重,众人的心思隐藏在阴影下。 楚云轩听着李书珩的话,不由嗤笑一声。 李元胜率先开口求情请罪,杨兰芝也跟着求情。 只可惜楚云轩并不想将此事轻拿轻放。 “璟王好大的口气,竟敢质问寡人?” “你是谁?” 楚云轩说出这话的时候,李书珩微微一愣,他下意识抬眸看了楚云轩一眼,而后垂眸,公式化说道:“臣是璟王,便有劝谏君王的责任!” “你再说一遍。” “臣是璟王,便有劝谏君王的责任!” 又重复一遍这个答案之后,楚云轩连声大笑,“璟王?” “你的一切都仰仗着寡人,你有何资格劝谏寡人?” 李书珩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讽刺急了,眼底涌出几分血红色。 是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不过是当今陛下手中可以任意处置的小小王侯。 他能做什么呢? 就像今日,他谁也救不了。 眼前又出现了那对孩童和染血的白马。 他真是什么也做不了…… 见楚云轩动了怒,众人纷纷跪地劝其息怒,只李书珩一人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还请陛下息怒,吾儿言行无状,却绝不是有意犯上,今日种种,还请陛下明察!” 李元胜不知李书珩也何会如此失态反常,可当务之急是不让楚云轩继续暴怒下去。 “陛下?” 楚云轩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他自然是猜到李元胜的想法,思索一二便出声堵住他求情的话:“你这个做父亲倒是很会说话,可你若再说,寡人也不知会如何处置你的好儿子!” “陛下——” 李元胜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楚云轩也没打算听,自顾自地下了旨意,“传寡人旨意。璟王李书珩,言行无状,以至天生异像,又妄图不念王恩,顶撞天颜,无所作为。着削去王侯之名,无旨不得出府一步……” 短短不过三句话,楚云轩便对李书珩下了定论。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李书珩这个璟王,先是有名无实,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宗亲百官皆是唏嘘不已,一时无言。 交代完这些,楚云轩也不欲多留,起身就打算离开。 李书珩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眼底血红一,他微一合眸,再睁开时恭敬朝着楚云轩离去的方向拱手,大声说道: “臣谢陛下恩赏!” 感受到喉间鲜血翻涌,李书珩俯身长拜,压下自己的狼狈。 楚云轩离去的脚步一顿,他猛地回身望向李书珩,还真是不肯屈折啊。 可那又如何,还不是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 看了一会,楚云轩拂袖离去,众人也陆续离开,只李书珩一人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李书珩此刻闭着双眼,心里五味杂陈,有些想哭,但最后却笑出了声。 只是这声音似哭似笑,在其他人眼中,他怕是和疯了没什么两样。 李书珩费力的撑起身子,不料一口鲜血直接从嘴里咳了出来,把李元胜吓了一跳,他刚扶上李书珩的手臂,李书珩又是一大口鲜血呕出。 “书珩……” “父亲,我们回家……” 李书珩直了直身子,声音颤抖。 “好,我们回家。” 父子二人就这般搀扶着往外走。 出宫的路上倒也顺畅,全凭着一口气吊着和李元胜的搀扶。 而这口气,在看到宫门外广阔天地时是瞬间烟消云散,李书珩甚至还没来得及迈出宫门的最后一步,便直直的向前倒去。 李元胜一把接住往前栽的李书珩,此刻李书珩脸色苍白,双唇未着血色,衣服被冷汗浸透,看着狼狈至极。 他们李家,终于还是不容于陛下啊…… 而他的珩儿,今日受了多少委屈才会在殿上问出那样的话。 是啊,那般的残忍,怎么能做一个合格的君王呢…… …… 及至月升沧海,苏珏没等来荣耀加身意气风发的李书珩,反而等到的是李书珩因为天象被禁足的结果。 他们毕竟是白衣,自然不知其中内情。 为何会是这般结果。 苏珏知道楚云轩无法操纵天时,可异像却不偏不倚的发生了,还正好是冲着李书珩而来。 所以他想不通为何是这样的局面。 心中思绪不解,苏珏临窗盘膝而坐,心里惦念着李书珩。 他面上已显疲态,但仍强撑着擎一本书翻看。 今夜苏珏还与一人有约,他便强撑着等。 另一边,楚云轩经过这一番折腾,精力实在不济,无奈只定了处置李书珩的主调子,余下细务一应交给杨兰芝去做。 话说苏珏这里也是焦头烂额,他安排人去打探消息,还要核定学堂学子的名单,并对十二楼上下众人的份例进行核算…… 这些事情苏珏一项项做下来,外面已是打过三更。 而此时的苏珏忽觉眼皮沉得抬不起来,便想着闭会儿眼,算是养神了。 于是他合了书,又拿了一块软枕来靠着。 合上眼,苏珏却想的更多了。 他想着,自从楚越离开,每一件事都发生的让人猝不及防。 似乎每一件殊途同归,最后都会落到李书珩的头上。 李书珩行事当然让他放心。 可竟还是被楚云轩下令禁足。 一时苏珏又想起从前梦里惨烈的情景。 他不能让梦境成真。 是以每一次对上李书珩坦荡而珍重的眸子,他都会更加下定决心。 既已知结果,那便不避。 他就是要扭转乾坤。 来到此方时空的十几年,他早就不是那个清清白白的苏玉。 他能清楚的知道,他自己已经和这个时空的人没什么两样。 可他更清楚的是,他不知自己有多少时间去做那扭转乾坤的惊天动地大事。 故而他每走一步都是极尽筹谋。 他未来的生命里还有很多种可能。 苏珏自我安慰道。 然苏珏并非自我麻痹之人,素来是再痛苦也要保持清醒的。 他们每个人都处于漩涡之中无法自拔。 李书珩已被禁足,但李明月之事还未完全落定,今夜那位贵客到底会做何选择,他也无法全然把握。 可据线报看,贵客并未与他人有什么感情,她要的只是一份自由。 屋里香气氤氲,苏珏一时脑中又是一月之前行宫里的情景。 当时甫一听到李书珩援军的马蹄声,他的心便跳了起来。 及至终于等到李书珩进殿复命,他飞速把李书珩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并未受伤。 是夜,李书珩与他相见 他一礼未毕,李书珩便问他安好。他于是道:“世子殿下夙夜行军又亲剿逆军,实在是辛苦了。苏某这几日一直躲在行宫,如何不安好。” 这一夜,他们说了许多。 可他总是恍惚,眼前老是浮现梦里的惨烈。 现在也是如此。 这一次,独他一人他在旷野中来回穿梭。 将没膝盖的荒草在疾速中倒退,不止息的狂风中扑上他的脸颊,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亦不知将要去向何处。 突然,楚越如风般从他身侧疾驰而过,耀眼的白色披风翻涌如同海浪,哒哒的马蹄声里,苏珏听见呼啸秋风抛卷来女子意气风发的呼喊:“十三!我在这里!” 于是他也扬起一个肆意的笑容,跨上不知何时出现的白马扬鞭策马,紧追不放,与楚越一起驰骋在茫茫草原上,向着烈日与西风,追逐未知。 “十三,你看,是大雁和飞鹰,我们来比一比,看谁能先射到它们!” “好!” 二人有了约定,于是苏珏在奔驰不息的马背上松开紧握的缰绳,任凭那猎猎狂风呼啸着击打他的面颊。 他逆着风张狂地直起上身,挽弓如满月,向着天空中那高飞的雄鹰射去! 射偏了。 苏珏听见前方楚越发出嗬嗬的笑声,但奇妙地未感到一丝气馁。 反而一种汹涌澎湃的亢奋膨胀在他的胸口,令他产生了一种近乎狂傲的笃定。 巍巍骏马如斯,再茂密的荒草也不能绊住他追鹰逐猎的步伐。 苏珏在洒满金黄色的草原上朗声大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不息, 却不知从哪一处带回了几不可察的微弱哭音。 苏珏在奔马中仓促地左右探看,前后尽是荒草,只是在某个错眼间,仿佛视线边缘一晃而过两只血肉伶仃的身形只一瞬便失却踪迹。 苏珏心头一颤。 可还未等他回头找寻那血肉伶仃的身影,楚越急不可耐的催促就从前方传来:“十三!快来啊!” 大雁与飞鹰还在天际翱翔,前方还有漫长的征途等待追逐, 他要快些追上楚越,苏珏强按下发闷的心口,努力排开思绪,专注地描摹楚越的背影和飞鹰在天空盘旋的轨迹。 可又有一阵隐约的哭声始终在耳边挥之不去,宛如攀爬附骨的毒蔓悄无声息地绞住苏珏的意识末梢。 终于,苏珏按捺不住在飞驰的间隙向后回看,只见雾气茫茫、荒草萋萋,不曾有半个人影。他带着惶惑再回过头,楚越也不知去往了何方,眼前只剩下蓬乱荒草在旷野中发出嗒唦声响,摇曳着奔涌向一望无际的远方。 仓皇之际,有阴影投注在了他的身上,苏珏抬起头来,却见头顶盘旋的飞鹰不知何时变得遮天蔽日,巨大的羽翼张开如同漆黑的浓云,沉甸甸向他逼迫而来。 苏珏慌忙调转方向疾驰而去,那巨大的飞鹰却从背后逐渐逼近,硕大无匹的阴影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距离越来越近,无可逃遁。 苏珏自退无可退中而生出绝望的勇气,他抽出腰间的配剑,拼着一腔殊死一搏的决意,勒马转身便要向那空中的巨影劈去! 那无以伦比的巨大飞鹰却在此时停住了动作。 巨鸟覆满了鲜红绒羽的胸口堪堪停顿在青锋的三寸之外,修长柔婉的颈项弯折,从楚雄头顶缓缓垂首下来。 苏珏这才发现,那本不是什么飞鹰。 在他眼前的是一双硕大无比的金色的眼睛。 眼尾修长,翎羽流丽,静静地与姬发对视,流光的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终归只化作一泓粼粼波光。 当它一息睫羽低落,便飞散了万千燃烬的星火。 苏珏怔怔地望着,他看得很清楚。 眼前的居然是古书里的凤凰! 此刻,凤凰来到他面前,身披彩羽,五色流光,垂落下一滴殷红破碎的血泪。 凤凰深深地凝视着苏珏,忽然间发出一声凄婉的啼鸣,在悲怆的哀歌中,振翅飞向渺渺无垠的天际。 苏珏本能的想去追寻,可未等他跑出几步,眼前又是茫茫荒草。 就在此时,沈爷推开了屋门。 只见苏珏背靠一块软枕坐着,双目闭合。 沈爷忙把脚步放轻了。又怕苏珏是病了,便拿手探了他的额头。 嗯,不烧,沈爷方确认苏珏是睡着了。 沈爷忽想起熟睡之人是最易着凉的,忙拿起狐裘给苏珏披上。 他原是想把苏珏抱上床的念头的,旋又立即掐灭了。 此举实在太过唐突。 近来事情太多,苏珏睡眠不太好,一向是浅眠,往日这样的动静,早已吵醒他八百回,可他现却仍处睡梦中。 沈爷叹了口气。不自觉地在苏珏身旁坐下。 暖融融的烛火恰到好处地打在苏珏的面庞上。 此时的苏珏闭上了往日那双恭谨又带着算计的眼睛,神情间竟有几分安恬和乖巧。 像什么呢,沈爷想了半天,觉得像小猫。 其实,公子小时候便很像。 但记忆太过模糊,沈爷也就不再去想。 二人就在如此安静的过了小半个时辰,苏珏缓缓醒了过来。 但他还未从梦境中抽离,很是茫然。 “公子,您醒了。” 沈爷担心地递了个热毛巾给苏珏:“那位贵客要到了,公子且缓一缓。” 苏珏接过热毛巾捂在眼睛上,又喝了季大夫特调的安神汤药,这些事情做完,外面的小厮也正好前来禀报,“公子,贵客到了。” “带贵客进来。” 苏珏拢了拢身上的薄毯,面色端重的等着人到来。 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苏珏口中的那位贵客露出了真容。 她一身黑色斗篷,脸也笼在一片阴影之中。 烛火摇曳,斗篷之下是一张极具美丽的年轻女子的面庞。 不是抱病不起的莅阳郡主又是何人。 此时的她没有丝毫的病容,甫一落座,莅阳郡主便开门见山,“本郡主今夜前来是来答谢解惑的。” “郡主但说无妨。”苏珏不慌不忙的烹茶点茶,似乎已经知道莅阳郡主此行为何。 “公子为何愿意帮我,这对公子有什么好处?” 盯着苏珏点茶的手瞧了半天,莅阳郡主缓缓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当然是为了荣华富贵。”苏珏笑着将茶递了过去,莅阳郡主却迟迟不接,摆明了是不信苏珏的说辞。 “郡主不信,可这是实情,嘉成公主已死,我总要再寻一位靠山。” 苏珏说的真诚,莅阳郡主也知道再问下去也听不出什么实话,索性也就不再追问。 “话又说回来,不知公子想怎么帮我,又是如何能突破宗□□的层层护卫将信送到本郡主手中的,如此本事,真是让本郡主刮目相看啊。” “苏某只说一句,郡主不必知道的那么详细,您只需知道,苏某定会让您得偿所愿的。” 见莅阳郡主不接他的茶盏,苏珏便也不僵着,他顺手想将茶盏放下,可莅阳郡主又突然止了他的动作。 “本郡主觉得这茶甚好,公子难道这般小气?” “郡主,您请便。” 苏珏会心一笑,他们的谈话果然顺遂。 莅阳郡主轻抿了口热茶,然后迫不及待的问苏珏解决之法。 “公子,事到如今,您说的法子到底是什么?假如事成,会不会牵连到我的家人,公子请如实回答我。” 莅阳郡主语带急切,她出生金贵,从未有过什么大的波折,因为父母和长辈的宠爱,她的成长与寻常女孩不大相同,既读了诗书,也学了些拳脚,更见过名山大川。 她见识过自由,便不想困于庭院。 可她又是西楚宗室的郡主,天生便有自己的责任——联姻。 无论对方是谁,她的命运也无外乎此。 她知道家族培养她废了很多心血,父母与祖父也对她寄予厚望,即便他们也不舍得她走上那既定的命途。 可王权之下,他们岂敢抗衡,唯有妥协。 是以她心里是极其矛盾的,她想要自由,又怕自己的任性会牵连到整个家族。 她不能用全族人的性命去成全自己,她做不到,也不能做。 但眼前的这位公子主动与她联络,口口声声说可以帮她,她起初是不信的。 然而后面发生的事又无法用巧合来解释。 她不知苏珏是如何做到的,也不知苏珏所求为何,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苏珏的确可以帮她。 所以她才会两次踏足十二楼,今夜相见,更是为了想要的自由。 她愿意赌上一回,但若连累到她的亲人宗族,她是不会放过苏珏的 。 看出莅阳郡主眉间愁色难解,苏珏也不与她多绕弯子,“郡主不想与李家二公子联姻,可又不能与陛下言说其他,唯有身死才可解此困境。” “公子想让我假死?” “正是。” “公子难道不知王室对死去的郡主会如何验尸吗?” 莅阳郡主一口否定了苏珏的这个想法,王室本就错综复杂,她牵扯联姻,一但骤然身死,陛下定会彻查,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假死药,宫中的御医都是国手,仔细一查便知真假,到时真相暴露,定会牵连到宗族。 所以这根本就行不通! 笃定苏珏别无其他办法,莅阳郡主打算起身离开,今夜之事他们谁也不会说。 她会安心奔赴自己既定的命运。 “郡主且慢,请听完苏某之言,苏某为您准备的假死药就算是国手也查不出什么,您放心。” 不用莅阳郡主多说什么,苏珏便清楚知道她的顾虑,所以他才会胸有成竹的开口挽留。 “公子莫要哄骗本郡主。” 不可否认,莅阳郡主有一丝的心动。 “苏某从不与人说此玩笑。”苏珏说的郑重,莅阳郡主终是停下了出门的脚步。 “那还请公子与我细说一番。” 几个呼吸谈话间,莅阳郡主又一次坐到了苏珏的对面。 “苏某手里的这副假死药能让人闭息半月,王室的规矩,公主郡主乃至王妃薨逝最多不过停灵七日,陛下就算再想逾矩或是彻查,半个月也是足够的……” 屋外明月光辉,屋内烛火明亮。 苏珏将一切计划娓娓道来,莅阳郡主听的认真。 说了好一会儿,苏珏只觉得口干舌燥,他刚想喝口茶,又想起季大夫的嘱咐,夜间不许他饮用茶水,想到季大夫那唠唠叨叨的模样,苏珏便给自己倒了杯白水润喉。 “郡主,您真的想清楚了吗?没了金尊玉贵的身份,以后都要靠自己了。” 放下水杯,苏珏看着莅阳郡主略带恍惚的面容郑重且严肃的问道。 一但做出选择,谁也无法回头。 他必须给莅阳郡主足够的考虑时间。 “公子,我想的很清楚,我想要自由,王城外那么多人,他们不也都是靠自己活着吗,我有手有脚,自然能养活自己。” 莅阳郡主回答的很是干脆,反正她在外界眼中已是病重不起,突然撒手西去也并不突兀。 只是她若一“死”,她的父母和祖父不知要伤心到何种地步,她不想做一个不孝之人。 想到这里,向来高傲的莅阳郡主竟落下泪来。 苏珏向来通透,只一眼便看出眼前的女子的纠结, 看着莅阳郡主如此模样,苏珏不免心生感慨。 他来到此方世界后遇到的女子都是勇敢的,她们都很像新元纪的灵魂,向往自由。 可是自由对她们来说又太过奢侈,但她们又愿意去追寻自由。 他是佩服她们的,同时也心生悲悯。 若生于新元纪时代,她们天生便该如此灿烂。 他递上一方手帕,柔声说道,“郡主,您若愿意,大可与他们明说。” “多谢公子……” 莅阳郡主渐渐止了眼泪,她收敛好情绪起身离开。 露落园中又静谧如初。 今夜,什么也曾发生过。 第124章 伤鹤(一) “陛下!你能杀尽九州之人吗!” “轰隆轰隆”的雷声在天穹作响, 伴着声嘶力竭的呼喊,让人无端的绝望恐惧。 行宫之内血流成河,人人噤若寒蝉。 明明已是朝阳初升的时辰, 却见阴云低垂,不见天光。 百姓们看着行宫抬出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无端的恐惧。 这雨, 为何还不停? 时间倒回到一个时辰之前。 白天喧嚣的行宫突然冷寂下来, 愈发显得冷清肃穆。 夜风起, 带着丝丝呜咽。 从古至今, 王城都是冰冷无情的。 彼时天光微暗。 册封,异像,亦或是变故和杀戮, 都随着李书珩禁足的旨意而尘埃落定。 楚云轩甚至饶有兴致的再行夜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天公不作美,雷声隐隐,大雨将落。 百官公卿食不知味,空气里还弥漫着难以言说的血腥味。 宫侍来来回回, 错落有致的搬着鲜花掩盖。 百花妍丽。 可这夜宴,静的出奇。 楚云轩坐在上首, 不知道为何, 满脑子都是白日里祭祀时李书珩不可置信的眼神。 于是他手中的玉箸半天也不见动上一动。 他记得李书珩的迟疑, 那时的李书珩眼睛里藏着火苗, 里头是对生命的悲悯, 还有一股莫名的痛恨。 这不是一个臣子该有的眼神。 恰好此时宫苑水池旁的一对白鹤展翅啼鸣, 楚云轩将目光缓缓落到它们身上。 白鹤本是自由的, 但他是这九州的主人, 白鹤亦要折断双翅落入宫墙供他赏玩。 他给了它们无上的富贵, 享用着世间最好的一切,它们就必须乖乖的供他取乐。 他问心无愧。 楚云轩看了半晌,突然开口道, “灵均,去传苏珏。” “是,陛下。” 虽不知楚云轩为何要突然传召苏珏,但中贵人灵均从不多问,他立马去着手准备。 身后阴郁繁华,身前雷鸣声声,他不过是求一份生存罢了。 …… 雷电交加,苏珏侧躺在榻上,难以入眠。 无数的念头像一把把利刃,切割着他疲惫不堪的心。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牵扯的也太广,可偏偏能打探到的消息却太少。 那道将李书珩禁足的旨意苏珏写了好几遍。 “璟王李书珩,言行无状,以至天生异像,又妄图不念王恩,顶撞天颜,无所作为。着削去王侯之名,无旨不得出府一步……” 每一字,每一句在苏珏看来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言行无状?! 苏珏猛然坐起身来,李书珩向来端庄守礼,到底在册封典礼上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他言行无状? 然而没等想出什么头绪,便有圣诏自行宫发出,一路敲锣打鼓送到十二楼门前,引得四面八方都来人围观,半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此时距离李书珩被禁足还不满三个时辰。 苏珏压根就没睡,但其他人都被门外这阵吹拉礼乐声闹醒。 伴随着轰隆一声,雨终于打着旋从天顶砸在地上,四面八方都灌满了带着泥土味的萧瑟秋风,混合着灰蒙蒙的雨幕在临江城上空笼罩着。 苏珏脑袋涨得嗡嗡作响,然后披衣下地,心里咒骂了楚云轩千百遍。 眼看就要五更天明吃早膳,在新元纪的早八都没这么早,他是抽风了吗? 苏珏本就因为李书珩之事心神不宁,这下更加烦躁起来。 烦死了! 他将自己穿戴整齐往门口走去,心里还憋着一口气。 门外鼓乐声更大了一些,说明使节的仪仗队伍距离十二楼已经很近了。 大门洞开,三座香案已位列在前,朱红缙绒地毯一直延铺到两里开外,众人各自穿好衣服,一人一把伞撑着等在门外。 “圣旨到——苏珏听旨——” 中贵人灵均也不进屋,就在正厅滴水檐下立定。 在看到中贵人灵均站在自己面前时,苏珏心里不禁多出了一丝警惕与寒意。 “传苏珏即刻入宫——” 妈的,合着楚云轩兴师动众的来传旨就是为了把我叫进宫里。 有什么事吗? 大半夜的他不睡觉吗?明天他不用上朝吗? “草民叩谢天恩浩荡!”苏珏深深叩下头去,“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才怪。 苏珏心中腹诽。 “公子请起。” 中贵人灵均宣完旨,已是换了满脸的笑,忙上前双手搀起苏珏来,“虽说时辰有些晚,但这可是无上的殊荣。” 苏珏:呵呵,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苏珏拿着圣旨没动,青莲先生直接吩咐道:“去拿一百两银子,请中贵人吃茶用。” 中贵人灵均说着“不好意思”也就笑纳了,又说了一车吉利话方带着苏珏乘骑而去。 青莲先生目送他们离去,其他人都回房休息去了。 沈爷陪着她站在空落落的院里,青莲先生看着落雨的天,忽然有一种不切实际感涌上心间,仿佛一切都依稀熟悉,又都变得陌生冷淡。 总觉得有什么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 黑云压城。 鲜血混合着雨水一滴一滴落下,又一次刺痛了李书珩的眼。 他分不清脸上是水还是泪,男孩被御林军杀死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回放,女孩空洞的眼神,沾血的白马,还有无辜的呐喊成了他的梦魇。 楚云轩的声音也萦绕在耳畔。 李书珩猛地坐起身喘息粗气,脸上挂满了泪水,一种极致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从行宫出来之后,他便晕了过去,白日里的一切都那样的清晰,在梦里一遍又一遍重现。 他不怕杀戮,战场无眼,鲜血他见过太多。 可今日在他面前陨落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 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就算他们是奴隶,是俘虏,但他们能做什么,又敢去做什么。 若不是今日突生异像,他们都不会生出反抗的勇气。 但他们还是死了,死的更加惨烈。 可他们错了吗? 想活着是一种错误吗? 不,不是。 李书珩很笃定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如此艰难的在世间挣扎。 他盯着窗外的雨声淅沥,心中压抑万分。 陛下不是第一次如此的大肆杀戮,如今这座巍峨浩荡的行宫不就是白骨埋血建成的吗? 当真是骨肉堆砌起的纸醉金迷。 他这个王权下的棋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命如草芥。 李书珩披衣下床,窗外雨声淅沥,他推开门,一草一木皆是冷寂。 盛名不再,剩下的只是华丽的空壳。 如今府外是陛下派来的玄铁重甲,他被禁足在王府内。 即便如此,偌大的王府仍旧是一方天地。 他虽无自由,却衣食无忧。 而这道院墙之外多少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他们朝不保夕,也不见得有真正的自由。 此刻,李书珩骤然想起苏珏曾写给他的一首诗。 有田有地皆吾主,无法无天是为民。 世间有官皆墨吏,长安无土不黄金。 造桥铺路为黎民,夺地争城是斗争。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还有他反复提到的天下大同,人人平等,事事公平。 一开始他也并不认同苏珏的想法,人从出生开始便分了三六九等,更别提所谓的公平。 平民百姓穷其一生也很难封侯拜相,官宦子弟则是轻而易举靠着祖辈的萌荫尸位素餐。 公平,何来此说。 他记得那时苏珏只是苦笑一声,声音低哑,“世子殿下,我自知道这些,世上永不会有绝对的公平,我只要相对的公平。” 往事历历在目,又与现实相互勾连。 鲜血,呐喊,彷徨,无助,茫然,绝望,挣扎…… 都是皇权压迫下的众生百相。 今日一遭,李书珩开始真正明白苏珏的心中所愿。 海晏河清,九州一轨。 若说之前与苏珏的合作还有自保的成分。 现在的他绝不会再动摇问鼎至尊之位的决心。 既然乾坤无道,何不自己成为青天荡尽世间不平。 李书珩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白雾,白雾在空气中弥漫散开,终是消逝干净,不着一丝痕迹。 “无名百姓终究比不过陛下的尊荣……” 他自嘲一声,松开紧握的双手,指尖已经刺破手心,红色的血沿着惨白的手落下。 天空染上墨色,大雨将至。 空气中也染上阵阵寒意,顺着月白色的外衣,直抵温热的心底。 这样大不敬的话,他已不怕被别人知晓。 事已至此,他必须打起精神来摆脱如今的困境以待来日。 …… 车马缓行,天家威仪。 五更将近,楚云轩设下的夜宴正凝视着礼官们排演的新曲目——《伤鹤咏》。 编钟清亮悠扬,丝竹管弦轻柔宛转。 楚云轩斜倚在御座上,冷眼看着阶下公卿百官各怀鬼胎。 “陛下,苏珏公子到了。” 宫侍一层层传报,待声音回荡在临仙殿中,众人便见中贵人灵均领着苏珏缓步而来。 “草民苏珏叩见陛下,愿陛下万岁无疆——” “赐座。” “谢陛下恩赏。” 苏珏低垂着头,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到楚云轩之前的试探,再加上楚云轩的种种行事,他有些猜不准楚云轩到底意欲何为。 礼乐声不歇,一切井然有序。 苏珏夹了面前的一盘素菜,御宴不吃白不吃,他可不想饿着肚子。 嗯,不如福婶做的。 苏珏心里如是点评。 正当乐音渐缓时,一宫侍匆匆而来对着中贵人灵均耳语,只见中贵人灵均脸色大变,然后又向楚云轩小心翼翼的回禀。 “陛下,莅阳郡主,殁了……” 中贵人灵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苏珏夹菜的手一顿,她的动作倒是真快。 楚云轩往下看了一眼苏珏,旋即又恢复了淡漠的神色。 “真可惜,一对金童玉女竟然就如此错过了。” 到了此刻,楚云轩仍然以他的帝王心术为重,他人的死活于他来说,真的是无关紧要的事。 “传寡人的旨意,特许郡主以公主之礼下葬。” 反正死人的尊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他从不吝惜这些。 “另外,郡主虽身死,但婚约未废,她永远都是李明月的正妻。” 听得此言,苏珏很想摔筷起身,然后指着楚云轩的鼻子破口大骂。 他是有病吗?人死了还得利用! 而且这道旨意一下,李家只能按照礼法大张旗鼓的娶回一个牌位。 毒,太毒! 苏珏放下筷子,面色冷了几分,若不是身份桎梏,他早就掀桌而起。 可他偏偏不能。 他只能暂忍怒气。 不过对其他人来说,这只是宴会上一个很小的插曲。 白袍的礼官轻轻吟诵,那折《伤鹤咏》已接近尾声。 “当时照水影分明,风吹碧海白云升。英姿比翼欲飞腾,影轻灵。 今朝只觉天涯远,重逢似已无凭。清波空记有曾经,泪难停……” 礼官们身姿轻盈,一举一动却似有无形的枷锁在束缚着他们。 恰似白鹤折翅,落入泥沼。 苏珏不免多看了几眼,今日晚会的上的诸位哪一个不是身不由己。 他想的入神,高堂上的楚云轩盯着礼官们怒色渐起。 “停!” 众人不明所以,陛下为何突然叫停了演奏? 殿中陷入一阵沉寂。 雨还未停,正是越演愈烈。 礼官们跪伏在地,他们敛声屏气,不敢直视天颜。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但最可怕的,是不动声色的怒。 殿中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谁也不知高高在上的君王下一刻是喜是怒。 “你们演的是什么?”楚云轩声音平稳。 “回陛下,是新排的《伤鹤咏》……” “《伤鹤咏》?”楚云轩的脸上起了一丝波澜,淡漠的眼神扫视过御阶下的每一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解。 “监正是江郎才尽了吗,真是无趣亦无用,灵均,赏!” 楚云轩语义不明,中贵人灵均却是心领神会,但他还留有一分希冀开口道。“陛下说要赏,奴婢愚钝,不知陛下想赏他们些什么呢,金银珠宝还是……” 楚云轩睨了中贵人灵均一眼,似是有些不满,声音冷彻,“自然是,杀无赦——” 话音刚落,苏珏心中如擂鼓,楚云轩一句轻飘飘的杀无赦,也是无上的恩赐。 人命,就这般不值钱吗? 苏珏掐紧了隐在袖中的双手,脸上血色褪尽。 但他无法开口,他身后牵扯太多,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无有滔天的权势,即便血溅三尺,也到不了朗朗青天。 午夜梦回,多少鲜血淋漓让他辗转难眠。 从前无名之时,他自问只是一个普通人,一心安稳度日,自认没有改变世界的志向。 可经历的越多,他就越想知道在那些高高在上王亲国戚眼里,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究竟意味着什么,蝼蚁还是飞蛾,又或者是一款游戏中的NPC,根本不需要在意。 真是何其可笑,这些人享天下之养,还要反过来祸害苍生。 所以他不想再做一个“装聋作哑”的普通人,他想荡尽乾坤浑浊,还清明一片。 “陛下!草民斗胆……” 苏珏深吸一口气,终究无法坐视不理,可话还未说全就被侍奉的小宫侍打断。 因为惧怕天子的威严,那小宫侍给苏珏倒酒时慌慌张张的不小心打翻了酒杯,红色的液体倾洒在苏珏白色的衣衫上格外刺眼。 楚云轩面露不悦,只一眼,那小宫侍就被御林军卸了下巴拖走。 见此,中贵人灵均已然明白,今夜的雨不会停。 “陛下,请三思!” 眼看雷霆将至,杨兰芝第一个开口劝谏,但楚云轩并未理睬。 “杨爱卿,寡人旨意已下,你无需多言。” “陛下!”杨兰芝俯身下拜,声音急切。 “你若愿跪便跪,反正也是成全了你的贤名。” 楚云轩冷眼看着杨兰芝的刚正直谏,若不是世家交错盘亘,杨兰芝早就成了一缕亡魂。 当然,他也需要一个这样的丞相留在朝中。 他就是要天下人看清楚,天子于高堂之上是何等的广阔胸怀。 但圣心已决,任何人都不能更改。 凡是今日参与册封的礼官宫侍,包括钦天监一干人等都在楚云轩冷漠的神情下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 毕竟事已办完,该清理的必须清理。 但监正他们大多不明所以,却也像白日里祭祀的人牲一样被押至广场。 雨声愈隆,冲刷着宫墙石板,却怎么也洗刷不掉那股血腥味。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啊!” 礼官们连声请罪,希冀着高座上的君王能施舍半分怜悯。 他们,不想死。 但今夜他们必须死。 其实直到刀架颈侧,钦天监监正还仍是不可置信。 为什么? 他明明是替陛下分忧做事,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没等他反应过来,他便已血溅三尺没了气息。 蝼蚁而已,死不足惜。 楚云轩坐于高堂之上,静静地看着殿下的一场屠杀,耳边的哭嚎声格外悦耳。 公卿百官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大雨滂沱,流出的血液将整个世界染红。 苏珏浑身打了个冷颤,恍然间想到那句百思不得其解的“言行无状”。 亲眼看着王权挥下屠刀,一双双不甘愤恨恐惧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然后熄灭。 大雨浇灭的不只是生命的火焰,还有对王权的希冀。 这大概就是李书珩言行无状的缘由。 苏珏闭上眼,不忍再想,也不忍再看。 底下杨兰芝还在跪着,而他自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就是个懦夫! “陛下!何至于此啊!” 眼见楚云轩又无缘无故的大开杀戒,御史言官们纷纷出言进谏。 “陛下!陛下不应如此啊!” “陛下此前大行祭祀已然不妥,如今又大肆杀戮,实在不是明君所为啊!” “陛下请为百年名声着想!” “陛下!您如此做,天下百姓该如何揣测天子行事残暴无德啊!” “陛下!请三思啊!” “陛下!请三思啊!” “陛下!请三思啊!” 御史们声音激荡,楚云轩只觉得他们声音聒噪。 这群老家伙向来是无所畏惧,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州郡百官,他们从来都不放在眼里。 他从前不加苛责,是他心胸开阔,但今日他们所言实属狂悖。 作为天子,他实在不能容忍。 高堂上,一樽玉杯应声而碎。 没有任何预兆地,文武百官立刻跟受了训练一样集体跪下。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天子的心思谁也猜不准,下一秒的雷霆风暴便毫无预兆劈头盖脸砸过来。 “寡人是天子,你们说天子有错,岂不是天都要塌了?” 楚云轩的口气仍旧平淡,但其中尽是滔天的怒意。 整个殿宇内的氛围古怪至极,御史们还在极力参谏。 殊不知他们的命运已经迎来了终点。 “陛下,自古忠言逆耳,知错能改才是圣人之举啊!” “陛下不应滥杀无辜啊!” “陛下!陛下!陛下请收回成命!” “陛下请三思!!!” 御史们不是不知察言观色,但天子有错,他们怎能坐视不理! 就算陛下震怒他们也要继续劝谏。 错了就是错了! 这是他们职责所在,即便是粉身碎骨也无所畏惧。 况且他们从开口指责陛下过错的那一刻,就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御史们又膝行了几步,言语铿锵,掷地有声。 “还望陛下珍惜己身,顾念圣名,收回成命!” “还望陛下珍惜己身,顾念圣名,收回成命!” “还望陛下珍惜己身,顾念圣名,收回成命!” 说完郑重伏拜,不再起身。 痛骂声指责声此起彼伏,殿内的沉默被喧闹所替代。 明眼人都看出帝王盛怒,此刻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不少官员开口痛骂御史狂悖,希望和他们划清界限。 但千万人中总有一些特例。 就好比杨兰芝和林宸,他们一个倔强不起,一个沉默不言。 苏珏同样满心里都是对楚云轩的不赞成。 “都是有官位有身份的,如此吵嚷成何体统?” 楚云轩越发觉得殿中喧闹,他开口止了这场闹剧。 众人这才无声。 他先是看向伏地不起的御史,又看向底下跪着的百官和身形颤抖的苏珏。 此刻这位苏珏公子,到底是害怕还是心有仇怨呢? 楚云轩的嘴角牵起一丝弧度。 “寡人以为参得好!” 此言一出,百官越发沉默,苏珏心里又沉了几分。 不过是风雨来临的前兆。 果然,楚云轩思索片刻又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和寡人心意,就一并赏了吧。廷仗?如何?” 楚云轩这句话轻飘飘一落下,苏珏知道这些大势已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一群正直的臣子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再也无法独善其身。 苏珏立刻出言求情:“陛下,御史们虽然说话难听,但毕竟身为御史,职责所在,草民斗胆求陛下宽恕,以彰陛下仁德!” “所以,苏珏公子也认为寡人错了?”楚云轩站起身把玩着酒樽,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苏珏。 苏珏沉默不语。 自然是你错了。 可你从来都不认为是自己错了。 燕文纯,你后悔了吗? 他又忘了,他就是那燕文纯啊…… “说!大胆地说!寡人只想听公子的真心话。” 对于苏珏,楚云轩向来有很大的耐心。 毕竟这个囚笼布置了多年,不急在这一刻。 他虽已猜出来一二,但还是想听听苏珏的胆子究竟有多大。 “陛下,确实是您错了!” 苏珏说完以头抢地,长跪不起,静静等着帝王的暴怒。 “好,苏珏公子既然有如此见解,那便看着他们是如何受刑的,灵均,你好好顾着苏珏公子。” 出乎意料的,楚云轩并未降罪于苏珏,如此轻拿轻放,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但已是尘埃落定。 苏珏只能接旨。 “好了,这宴会,散了吧。” 楚云轩挥了挥手,依旧是平淡如水般的语气,仿佛被廷杖的不是自己的臣子,而是一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小虫。 那些御史言官已不再挣扎,被兵士硬生生拖着,却仰着头目光,悲戚地大喊着:“陛下,你能杀尽九州之人吗!” “陛下糊涂啊!” “昏君!昏君啊!” “我西楚危矣!” “微臣谢陛下恩赏!” 这一声声不甘的凄厉响彻殿宇,是对世道不公的感慨,是对上位者的讽刺,也是对这昏君的愤恨。 楚云轩的目光冷冽了几分,也是无人敢出声。 这夜宴,终于散了。 ……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整个临江被阴云所笼罩,让本就的诏狱更可怖了几分。 韩闻瑾靠墙而坐,墙外雨声不歇,狱卒们喝着酒小声议论着什么。 韩闻瑾听得不是十分真切,却也拼凑出个大概。 陛下禁足了冀州王世子,又处置了很多人。 现在朝廷上下人人自危。 “闻渊,你听,这雷声越来越响了。” 韩闻瑾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另一间牢房里韩闻渊也靠着墙,面容平静。 七日之后他们便会被问斩,所以那些纷纷扰扰与他们兄弟再无关系。 “陛下这次可是生了大气!” “可不是,就连杨丞相都还在跪着呢。” “听说还有个叫苏珏的公子也求了情,陛下竟然没罚他。” “嗐,这和咱们也扯不上,喝酒,喝酒。” 狱卒们的议论逐渐弱了下去,韩闻瑾心里陡然一沉。 苏珏,他怎么会扯进去? …… 大雨倾盆而下,层层台阶之下行刑人手中的板子一下一下砸在那群御史的背上,他们已被除衣,背后血肉模糊,却仍不肯低头。 大片的鲜血流到地上,雨水都冲刷不掉。 石板缝里都是淤积的血渍,痛苦声此起彼伏,然后消失在雨幕中。 而杨兰芝正对着大殿跪在那里。 雨浇湿了他的衣服,膝盖之下浸染了红色的鲜血。”陛下,御史劝谏乃是职责所在,微臣恳请陛下饶他们一命!“ 说完,他双手抚地,附身将额头磕在台阶上。 “微臣恳请陛下饶他们一命,以彰陛下仁德!” 铺天盖地的雨声里,杨兰芝的声音被掩盖,而他依旧一句一句说着,额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 他的额头已经见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染红了衣领。 殿外声声嘶哑的痛苦不止切割着杨兰芝的神经,也同样搅扰着苏珏的心。 他抬头看天,分明已经过了五更。 却是天色阴沉,乌云密布。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滴击打在油制纸伞的伞面上,细小的水珠不断被弹起,落入伞下苏珏的身上。 他站立在殿外,中贵人单手执伞,一言不发。 苏珏紧紧攥着手,指节修长,惨白的手背上青筋隐约可见,如玉石般清冽。 他不是没见过死亡与鲜血,他去过战场,杀过人,自己也经历过死亡。 但眼前这些御史什么都没做错,他们只是说出了旁人不敢说的话。 这何错之有? 是不是世上根本容不得忠言直谏的好官? 可若无人发声,世间哪还有真话。 苏珏内心汹涌澎湃,雨幕渐大,雷声渐响。 这是上天都看不过去在为这些御史不平。 也是在为他们送行。 “呵呵……” 苏珏冷笑出声,楚云轩当真昏聩,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是明君所为! 可凭什么! 凭什么献祭的是无辜的生命! 这世道真就如此浑浊吗! 苏珏心如刀绞,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御史在他的眼前死去。 他几乎不能呼吸。 不甘,愤恨齐齐涌上心头,他绝不妥协! 御史们的声音越发微弱,杨兰芝仍旧磕头跪求,淋漓的鲜血交织在一起,早已分不清。 苏珏看不过去,再出声时竟是声音沙哑。 “中贵人,杨丞相就这么跪着,陛下难道不管吗?” “公子,陛下说了,杨丞相无错,但他愿意跪就跪着,没人拦着他。” 听得此言,苏珏夺过中贵人灵均手中的伞径直走到杨兰芝的身前将伞撑到他的头上,然后一同跪了下去。 没了伞,大颗雨滴毫无障碍地砸在苏珏身上,一瞬间将人浇了个透。 他的长发沾了水,贴在额上,湿漉漉的,雨滴从他苍白的脸颊上滑过,氤氲进衣领深处,宽大的袖子垂落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上,瞬间沾染了泥水,衣服上脏了好大一块污迹。 中贵人给旁边的小宫侍使了个眼色,小宫侍立马去禀报楚云轩。 …… 雷声鸣鸣,人心惶惶。 “启禀将军,陛下今夜动了怒,处置了很多人,包括钦天监监正。” “陛下还传了廷仗……” “行宫这回血流成河……” 承文将军府内,官家小心翼翼抬了抬眼皮,没有再多说一个字,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外间几个小神使诵读的声音清清楚楚传进里面。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和大怨,必有馀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 管家听得真切,几位小神使读的正是《道德经》,他不敢去揣测躺在卧榻上好一阵没动静的承文将军这会儿到底在想什么。 他只是垂手立在一旁,听得外面几位小神使诵读的声音忽高忽低,到最后渐渐归于沉寂。 唯有沙漏流逝的悉索轻响。 承文将军的声音就是这时候传出来的,冷冷清清:“苏珏公子呢?” “同杨丞相跪在殿外。” “好啊……” 承文将军闭着眼平静地吐出这两个字。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将军,可还用打探?” “不用,陛下从来不喜臣子把手伸得太长,你下去吧。” “是……” 管家慢慢退出去,刚跨过门槛,承文将军好像又换了想法。 不过不是对他,而是对着外间的几位小神使说的,“你们换一个读,再去一个抚琴。” “是,师父。” 内间里,伴着丝丝缕缕的琴音,榻上的承文将军缓缓睁开了双眼。 黑暗中,那双眸子格外光彩,他把玩着手里的珠子,静听琴音雨声。 不知陛下何时传召他呢? …… 风沙渐息,月落未落。 胡地迎来了新的一日。 得了金元鼎的松口,楚越今日可以出来逛一逛,但她身后跟着几个婢女和侍卫,一举一动皆有人看着。 胡地民风彪悍,酒辛辣,食物的料理也简单粗暴。 楚越还是很喜欢这里的民风民情的,她心里默默在给苏玉规划吃喝路线。 就是不知他们何时才能重逢。 这家的烤羊肉不错,那家的点心不错,还有一家的烧刀子也可以…… 虽说还不得自由,却丝毫不影响楚越逛街的好心情。 再加上她心知是不可能逃脱金元鼎的眼线的,反正能拖一日是一日。 但她所说的改革之事绝不是糊弄搪塞。 特别是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体会,胡地确实落后,百姓大多过得不好。 既然她来到了这里,便不能坐视不管。 至于结果如何,她只知道尽人事,听天命。 楚越颇有兴致的在集市上逛着,好奇地琢磨着那些新奇的玩意儿。 正当她拿起一个做工还算精细的木制鸟雀把玩时,身后响起一阵纷乱的马蹄声,楚越转过头,一人立于马上,“楚姑娘,太子殿下有请。” 第125章 伤鹤(二) “楚姑娘, 太子殿下有请,请到王宫一叙。” 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马上的男子打量了楚越好几眼。 眼前的女子虽蒙着面纱, 但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可与日月争辉。 浅灰色的神袍半旧不新,却越发显得身形高挑, 气质出众。 “太子殿下?” 楚越眼露一丝惊讶, 旋即又心下了然。 她如今被金元鼎打造成一尊“”-神像”, 自然也成了两方势力对峙的中心。 然而无论哪一方都是把她作为棋子, 可楚越不想任人摆布。 所以到底谁是执棋者还未可知。 “楚姑娘,请吧。” 根本不给楚越拒绝的机会,随着男子做出请的动作, 他身后的一众兵甲立刻闪出一条路来, 路的尽头是一顶灰扑扑的小轿。 切,小气。 楚越心里吐槽道。 而跟着楚越的婢女面面相觑,侍卫立马拦在她身前,几乎是刀刃出鞘, 另一方人马自然也是冷锋林立。 “太子殿下莫要为难神使,有什么事去问金将军即可。” 楚越斜了一眼护着她的侍卫, 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金元鼎再如何的权势滔天, 他手底下的人在太子面前也不能如此目中无人。 若有一日行差踏错, 昔日种种特权皆是罪证。 这侍卫分明是在给金元鼎拉仇恨! 可他们却浑然不觉, 依旧拿金元鼎做挡箭牌。 果不其然, 领头的男子目光阴沉。 “君臣有别, 金将军难道要抗旨?” “金元鼎难道要越过太子去!” 双方剑拔弩张, 气氛紧绷。 楚越却是弯了弯嘴角, 在能冻死人的低气压下她不轻不重的开口道, “既然太子殿下盛情相邀,本神使也不是不识抬举之人,烦请几位大人带路吧。” 说完她拂开挡在身前的兵刃,从善如流的迈步而进。 “那好,神使请吧。” 男子满意的笑了笑,他一挥手,兵刃回鞘,方才所有的紧张烟消云散。 楚越跟着引路的士兵上了小轿,跟着她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再无法与太子的人相抗衡,只能赶紧去给金元鼎报信。 不过此种行径在太子的人眼中不知是不是去找金元鼎撑腰了。 楚越坐在小轿中掀开轿帘往外看,扬起的烟尘被人群踏过。 凡尘种种,皆是分明。 …… 太子寝宫内间,随着一阵甲胄碰撞的声音,太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金元鼎动作倒快,在楚越进宫之前赶到了。 “金将军。” “臣在。” 金元鼎随声而应,脸上一片凝重之色。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摩挲着剑柄,黑亮的漆光如暗夜中不朽的星辰,微弱但久存。 太子又叫了他一声,“金将军。” “臣在。” 金元鼎依旧答应着,暗中提起的警惕愈发高涨。 他知道自己从未看透过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但如今日这般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还是头一回。 掌心沁出微微薄汗,浑身的肌肉在太子坐起的一瞬间紧绷到僵硬。 太子殿下忽然笑了,嘴边微微上翘,任谁都能清楚感知到面前的人是发自真心在笑。 但他为何发笑? 金元鼎想不通,只觉得眼前的太子如深渊巨兽,令人望而生畏。 “听说神使要搞什么改革,金将军知道吗?” “什么?” 空气中的窒息感倏然散去,金元鼎后背湿了一片。 等回神时太子站在他身前,金元鼎收敛好心中一切翻涌,面色恢复如常,声音低沉恭敬。 “回太子殿下,微臣也不太清楚。” “金将军日理万机,不清楚也是正常的。” 太子笑意浅淡,他看着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他有授业之恩,却与他瓜分权柄。 他们互相猜忌试探,又离不开对方。 二人各怀心事,不过这一次他们倒是有了默契。 恰好此时楚越也进了宫。 “太子殿下,神使到了。” “快请进来。” “是。” 在侍从的带领下,楚越进了殿,她微微俯身行礼。 “小臣拜见太子殿下。” 听到她的声音,太子俯身仔细打量着她,然后很突兀的一句,“原来神使如此年轻。” ……这都什么跟什么…… 楚越腹诽,习惯性挂上一个笑,“小臣哪比得上太子年轻有为。” 太子慢悠悠歪倒回座椅上,侍从替他斟了一杯酒,他瞧向金元鼎,声音听不出喜怒,“金将军,你先下去吧,本宫与神使有些话要说。” 及至此时,楚越还未起身。 金元鼎瞧向弯着腰的楚越,心里莫名的发慌。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楚越自己起了身,而后对上太子的眼睛,不惧不怕,“小臣今日得见太子殿下真容,真是三生有幸。” “神使倒是自在。”太子似笑非笑。 金元鼎刚放下一点的心再度提了起来。 但太子已下了令,他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 临走时,金元鼎脸色严肃,“神使莽撞,不知礼仪进退,还望太子殿下海涵。” 太子叹了口气,随即又换上一副微微了然的神情,“神使性情率直,不拘小节,本宫甚是喜欢。” 楚越一阵恶寒,面上还得挂着笑意。 话说的漂亮,心里还不知怎么想的呢。 不过貌似她的十三与楚云轩等人周旋时也是这样,心怀波谲云诡,抬眼间就是阴谋与阳谋来回变换。 但人都是双标的,她只觉得十三劳心劳神,心思卓绝。 唉,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十三,他还好吗? 楚越不合时宜的想到了苏珏,心里只有溢满的心疼。 太子看着金元鼎一直将目光留在楚越身上,嘴角牵起一丝弧度。 不过这位神使似乎是神游天外了。 她在想什么? 太子心生猜测,看向楚越的目光更是多了几分探究。 “金将军,还有事吗?” 见金元鼎步行缓慢,太子不由得出言提醒。 “微臣告退。” 金元鼎不情不愿的往殿外迈步,他们之间的合作还未有什么眉目,而他此一离开不知这女娃娃能不能顺利出来。 但死不死活不活皆是她的命罢了。 至于他所谋求的改革,没了这一位神使还有下一位。 待金元鼎离开后,太子才又继续问道,“本宫听说神使要搞什么改革,首先就不许虐杀奴隶?” 此话一出口,楚越心脏狂跳,她还没把这件事讲给金元鼎,只是在纸上涂写过,这位太子居然先知道了,可见在胡地他是多么的手眼通天。 看来以后行事要更加小心。 “太子殿下真是耳聪目明。” 知道楚越心口不一,太子听完继续道,“果然如此,本宫听说神使于微时便替不少奴隶出头过,还差点丢了性命,如此看来神使果真心地纯善,本宫佩服。” “太子殿下谬赞,既有不公,小臣自然要管。” “所以神使就想救下所有的奴隶?” “是。” 楚越回的干脆。 “天真,太天真。”太子不由得嗤笑。 什么神使,眼界也不过如此。 楚越听出太子话里的不屑,她心有不甘,继续道,“还请太子殿下赐教。” “神使只看到那些奴隶的悲惨,却不知他们大部分曾经是亡命之徒,轻易放了他们,置百姓于何地?而那些异国的俘虏,自古以来便是以奴隶身份安置,神使听明白了吗?” 太子的声音还是没有多大的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他所说的这些,楚越自然想过,如今面对异国太子的盘问,她竟然生出一丝恐慌。 她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紧张过,无数念头在脑海中转过,心里暗道莫非她的筹谋还未开始就要夭折?太子发现了她要回中原的心思?还是根本就是排斥她? 只可怜那些奴隶,谁能替他们讨个公道…… 那一刻楚越胸口升起一阵悲凉,本来还踌躇满志,如今却有些举棋不定,重新翻腾。 若改革不成,大不了身死胡地。 但她肯定是不甘心的,不甘心一事无成,不甘心与苏珏再次天人永隔,不甘心被人不认可。 太子倒似没有察觉,斜了她一眼,轻轻笑了,“神使又在想什么?” 太子的话拉回了楚越的思绪,“回太子殿下,小臣在想您说的话。” “神使想了些什么,本宫愿意一听。” “太子殿下方才所说小臣也想过,那些穷凶极恶的奴隶自然不能轻易赦免。” 见楚越顺着自己的话,太子心生愉悦。 “嗯,神使继续说。” “胡地自有律法,那些犯了事的奴隶该杀杀,该流放流放,而罪大恶极拒不悔改者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对于犯错者,楚越也从未想过包庇纵容,所以她的话不是搪塞。 “然后呢?” 小臣斗胆,想赦免异国的俘虏,还想革除旧弊,分田划地,发展生息。” 此话一出,太子平淡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起伏。 跳动的烛火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平添了几分神秘威严。 他缓缓走近了几步,堪堪停在楚越的面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 眼睛里蔓延起喜悦的火苗。 因为楚越说到了他最想知道,也是最好奇的部分。 “神使口气不小啊,本宫真的好奇,神使为何要行改革,又为何要安置奴隶?” 楚越深吸一口气,想了又想,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启禀太子殿下,恕小臣直言,国以民为本,据小臣所知,胡地偏居一隅,虽土地辽阔,但人口不足百万,若将奴隶杀光,何人垦荒赋田,募粮从征?” “神使继续。”太子不置可否。 楚越定了定心神,眼神语气皆是郑重。 “况且胡人如何,中原人如何,奴隶又如何。只要人心所向,无论是何出身都是孕育文明的好种子,就像胡地的这些奴隶,他们虽不全是胡人,可若是予他们平民的身份,他们便是胡地复兴的种子,这些种子辛勤播撒在胡地,开出的就是胡地之花。” 楚越说的畅快有力,太子也跟着调动了情绪。 “神使果然好见识。” 可他的的回话却很敷衍,楚越倒也不计较。 她也没有资本计较。 “是太子殿下聪慧,小臣是承了您的灵气。” 不就是拍马屁吗? 她会。 “其实神使说的极有道理,就是不知神使到底想如何安置那些奴隶呢?” “小臣不才,斗胆请太子殿下定夺。” 楚越主动俯身行礼,语气庄重。 太子又被楚越勾起了兴致,方才楚越所说他怎会不清楚,他其实也早有改革之心。 奈何贵族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能轻易冒险。 如今倒是有一个现成的靶子,可以替他们挡在台前。 进退皆有章法,才无后顾之忧。 是以楚越虽是金元鼎的人,他倒也愿意与之合作。 “神使尽管开口,本宫愿意一闻。” “变奴隶为民户,打破王公贵族的封疆封地,分私田,垦荒种地,可以婚嫁,可以从征,自此奴隶便一切与胡人无异。” “拿回王宫贵族的土地?神使口气不小啊?” 太子一挑眉,直接将杯中酒饮尽。 “若有太子殿下的鼎力支持,小臣自然无往不利。” 楚越态度放的很谦卑,她也在赌,在等。 殿里静的可怕。 过了良久,太子将杯中酒饮尽,他凌厉的看向楚越,“神使是想让本宫当挡箭牌?” 楚越纠正道:“不是为小臣,是为胡地。” 太子思索片刻,“……算了,本宫爱才,什么魑魅魍魉本宫都替你挡了。” 楚越心中激动难掩,却还是不动声色。 “谢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果真英明!胡地有您真乃大福也!” “神使真会说话,可话说的再漂亮,本宫要看得是实绩。” 听惯了阿谀奉承,太子对楚越的漂亮话兴致缺缺。 “小臣三日后定将太子殿下想要的折子送到。” “好。” “那小臣就先告退了。” 见目的达成,楚越就要行礼离开。 一番对话,三言两句间,太子已几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楚越被大起大落的情绪弄得懵然,她尽量从容地拱手告退,直觉太子比金元鼎更加难以对付。 或者说,更加难缠。 这两种字眼看似是一个意思,但却有本质的不同。 不过共通之处都是很让人心累。 楚越暗暗骂娘,同时加深了对太子的忌惮。 啧。 又是一个玩弄权术人心的主。 不论楚越作何感想,太子是实打实的高兴。 他似乎对这位西楚来的神使有了一丝丝的兴趣。 时间还长,他有的是耐心陪他们斗。 无论是金元鼎,还是那些王宫贵族,谁也不能阻止他复兴胡地。 出了王宫的大门,楚越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 小气,这个太子殿下连口水都没给她喝。 楚越不禁腹诽,胡地民风淳朴,几个却是各怀心思,勾心斗角。 今日弄了这么一出,那个太子不嫌累,她还觉得无趣呢。 楚越心里清楚,金元鼎也好,太子也好,都想拿她做挡箭牌,两人算盘打得响亮,只把她当冤种。 可她也不傻,自然不会老老实实当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时日长久,她也不急。 …… 雨势渐弱,楚云轩也终于想起门外还跪着两个人。 至于那些御史的死活,他真是毫不在意。 这一拨没了还有下一拨,他不需要忤逆他的臣子。 当然,杨兰芝是个例外。 殿外落杖声已停,楚云轩听够了闹剧,终于缓缓开口,“传寡人的话,送丞相回去。” “另外把苏珏带进来。” “是。” 不多时,中贵人灵均便带着苏珏进了殿。 因为跪的有些久,苏珏的步子踉跄,却还是规规矩矩的行了礼。 他一袭白衣,身形瘦削,浑身湿漉漉的,雨水在发尾凝结成珠,一颗颗滴落在地板上,脆弱不堪。 楚云轩抬眸看了一眼,似乎与多年前的那次见面并无多大区别。 不,还是有些区别的。 曾经那个耀眼的少年帝王如今臣服在自己跟前。 折了傲骨,极尽谦卑。 但他真的是甘心折翼,真的无动于衷吗? 不,定然不是,他心里肯定埋藏着一颗幽暗的火种。 而他的这颗火种注定不能重燃。 余光察觉到楚云轩看过来的目光,苏珏压着心里的万般愤怒缓缓开口,“陛下,还请放草民回去。” 楚云轩并未正面回应,只是挥了挥手,“灵均,带公子去偏殿沐浴,再请御医好好看看,大雨虚寒湿冷,可别落下什么病根。” 楚云轩头都没抬,依旧看着手里的折子。 “对了,韩闻瑾他大约是很愿意见你的,还有七日,你去看看他吧。” 闻言,苏珏情绪多了一丝的波动,他在中贵人灵均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声音含着冷气,“谢陛下。” 随后他便跟着中贵人灵均去了偏殿。 待苏珏离开,楚云轩才放下折子,目光幽深。 雨还未停,落在新宫旧殿,淅淅沥沥,模糊了往事前尘。 楚云轩无端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许多事。 自从他登上帝位,少有几次出行也是被成群的士兵与宫侍簇拥。 每一次他从轿辇往外瞧,只能看到一片低着的头,或是干脆人也没有。 宫内宫外没有两样,金碧辉煌或长街巷陌,于他而言都是人去楼空。 记得他初见燕文纯是一场小雨。 他年少时鲜衣怒马,潇洒恣意。 而身为太子殿下的燕文纯很少能出宫,所以他们很少有什么交集。 那日是个意外。 建安帝的寿辰将至,他随父亲上京觐见。 刚一入镐京,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来。 眼见雨越下越大,他们只好先在驿站避雨。 恰好撞到另一辆来避雨的马车。 王府的护卫自是拦下马车,让他们离开。 但对面的护卫并不应允,反而刻警惕的护在马车前,剑指他们:“不许上前!我家公子有病在身,见不得潮。” 此时马车里的人低低咳了两声,听着是有些虚弱,问了句,“怎么了?” 那声音是清透的,像雨水拍打过风铃,一点脆伶伶的顽皮。 他那时正好下轿,被侍从护着进门,闻声微微回头,就见对面的马车掀开一角,一个精致可爱的小少年眯着眼望外瞧,像是一眼明白了现状,察觉到他的目光,忽而看过来,露出一个笑。 小少年直接略过对峙的两方护卫,出声道:“抱歉,家父寿辰将至,我出来寻人,突遇大雨,无意叨扰,还请见谅。” 作为青州王世子,他一眼认出马车上的小少年就是太子燕文纯。 他立刻作揖:“青州王之子楚云轩,见过太子殿下。” “你就是楚云轩?之前父王还说让你做我的陪读,咳咳……” 此时的燕文纯年纪尚小,还没端起滴水不漏的礼仪得体,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 “太子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燕文纯被护卫扶着下车,笑着接上:“没有,他们瞎说的。” 被燕文纯笑看着,他莫名的心情很好。 从前在殿下仰望的人陡然鲜活了起来。 再然后呢,他也记不得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父亲被建安帝所杀,他不得不成长起来。 等再见面时他们已刀剑相向,他逼得燕文纯退位。 起义的大军进入镐京王城的时候,这座城除了宽广的街道和紧密交错的房屋还能看得出不久之前的繁华热闹外,大街上已经没多少人气了。 甚至没有开战,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军队便这般大摇大摆进了城。 高耸威严的城墙还勉强支撑着昔日旧主人的荣耀,只是它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延续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北燕终于覆灭,新的王朝即将建立。 待到几十年后,即便它还在这里,后世之人依然会彻底将此间发生的故事遗忘。 他骑着战马走在军队前方,身后是气势高昂的将士们时而高歌时而哉呼伴着铁蹄的声音。 激昂又荒芜。 是他最先发现燕文纯的身影。 昔日的少年太子长成,楼上楼下,他似乎看不太清燕文纯的面容。 他只记得暗夜之中,燕文纯手持宫灯,立于城墙上。 似鬼似魅。 之后有宫人送来了燕文纯的退位诏书。 “昔者帝尧禅位於虞舜,舜亦以命于大禹。 然寡人在位不过三载,幼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忠臣用命,危而复存。 然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炎精之数既终,行运在乎楚氏。 是以前王既树神武之绩,今王又光曜明德以应其期,是历数昭明,信可知矣。 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於厥子,而名播於无穷。 寡人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青州王楚云轩。 咨尔青州王楚云轩,北燕旧臣,王侯世子。 奉先君之成业,有大功于社稷,却遭倾家之祸,殒命之灾。见山河将覆,黎民泣血,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 再后来,他终于在的宫道上看见了燕文纯。 “停!共主陛下何在?” 听到他的声音,燕文纯从容不迫的往前走去。 迎着刀光剑影,北燕风骨不曾催折。 夜色之中,他只瞧见燕文纯玄色大衫逶迤垂地,黑色裙裾迎风微微扬起,金色嵌红宝的冠子盈盈闪着温润的光泽。 燕文纯抬起腕子,玉印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共主燕文纯在此。” “共主陛下安好。” 他翻身下马,衣袂在夜风中翻滚,卷出一片炫目的白色。 黑与白,是极致的拉扯。 “楚云轩,这玉印寡人可以传给你。” 即便到了国破家亡之时,燕文纯仍然高昂着头颅。 “臣楚云轩,谢共主陛下成全。” 这是他最后一次称燕文纯为“共主陛下。” 那夜过后,山河易主。 北燕的历史落幕,属于他的时代开启。 “楚云轩,寡人祝你千秋万代,山河永固。” 燕文纯掀起衣袍缓缓跪下,恭迎这座王城新的主人。 “李将军,好好安置共主陛下。” 他接过玉印,翻身上马,马蹄声阵阵,回荡在王城长长的甬道。 其实他那时不合时宜的闪过一个念头。 燕文纯似乎没了当年雨幕下的笑容。 当然,从今往后,燕文纯只会活在他的掌控之下。 就像现在,他有再多的愤恨和不甘都只能忍气吞声,仰人鼻息。 记忆里那个少年帝王一点点与苏珏重合。 思绪也在此时回旋,楚云轩面露莫名的笑意。 他起身合了奏折走到窗边,御池旁的那两只白鹤无精打采,看着无甚趣味。 楚云轩没了兴致,御案上的奏折没剩几封,顺手拿起一封,赫然是他最想看到的。 楚云轩面露满意的神色,随即又对中贵人灵均吩咐道,“灵均,去告诉影十八,一切按计划行事,鱼儿养得很肥了,该收网了。” “是,陛下。” …… 诏狱阴寒,壁垒森严,仿佛永无天日。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腐臭味,闻之欲呕。 苏珏踏过满地狼藉肮脏之物,凭借着记忆来到诏狱深处的隔间。 狱卒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睡眼,正要发怒,瞥见他身旁跟着的中贵人灵均,赶忙换上了一副殷勤的笑脸。 “我奉陛下之命前来探望,你们在外边候着就是。” 阴暗的牢狱里,一道白衣格格不入,翩然而至。 在狱卒的带领下苏珏又一次见到了韩闻瑾。 和上次来时一样,韩闻瑾依旧从容,只是明珠蒙尘,命不久矣。 “闻瑾……” 苏珏从不如此唤他。 韩闻瑾听到声音,觉得自己是出现了幻觉,当他看到来人,登时怔愣。 是苏珏,真的是苏珏。 可他如今形容难堪,他不想这样面对苏珏。 于是韩闻瑾转过身去,仔细整理着自己,但狱中条件有限,他再如何打理也不是昔日的史官韩闻瑾。 他有些气恼,索性靠着稻草闭上眼。 他自然知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韩闻渊见堂兄如此,也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冲着苏珏点头示意。 中贵人打开了牢门便自行离开,苏珏跪坐下来,并轻轻揭开食盒的盖子,取出一壶温好的醴酒,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汤面和一碟香软酥脆的面饼。 “闻瑾,狱中吃食粗粝,我来晚了。” 热气腾腾的吃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韩氏兄弟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听见苏珏的轻笑,韩闻瑾羞恼,索性翻了个身,把头深埋在难闻的草垫里。 苏珏打量着狭小潮闷的牢房和韩闻瑾的避而不见,他心中了然。 但他只是说了声“等着”,片刻便阔步出了牢房。 韩闻瑾等候了一会,有些按捺不住,正要偷偷爬起来觑一眼,却听“咚”的一声,一个盛满了水的铜盘沉甸甸地搁在了面前。 苏珏随手撕下一块衣料当成绢布,在水中蘸了蘸,膝行着便要前来给他擦拭。 那水竟还是温的,布片触碰到肌肤,霎时起了一身舒适的鸡皮疙瘩。 眼看着苏珏梳理着他沾连在一处的发丝,真要像模像样给他洗脸擦身,韩闻瑾倏地僵住了身子,及时制止住了他的动作,“我自己来。” 然而狱中死囚皆是镣铐加身,无法自如,两人僵持在那。 苏珏止了动作,脸上有了笑意,“终于愿意见我了?” 韩闻瑾转过脸去,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颓败:“将死之人,你还来见我做什么?” 风光了半生的韩氏公子,一朝沦为阶下囚,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如同丧家犬一样关在牢里勉强度日。 他不想这么面对苏珏。 可狱卒的那些话一直牵挂在他的心头,“你怎么来了?陛下可有为难你?” “你没受什么牵连吧?” 想问的话太多,韩闻瑾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很好,陛下没有为难我。” 苏珏看着韩闻瑾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回答他。 “我送你的地理志也都看了吗?” 提到地理志,韩闻瑾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 从今往后他再不能游览九州,亦不能与苏珏把酒言欢。 而且父仇未报,宗族尽殁,遗憾颇多。 想到这些,又见眼前知己坦然,韩闻瑾的所有从容土崩瓦解,眼中溢出一行清泪。 “都看了,也做了批注,改日拿来给你瞧瞧。” 苏珏抬手替韩闻瑾拭去泪水,自己却压抑不住情绪,眼角泛红。 “人终有一死,玉华,我无悔,可落叶归根,我想回家,但韩氏,韩氏已经没有人了……” 看着苏珏泪水将落未落的模样,韩闻瑾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几个字,苏珏心中一热,旋即目中凄楚,泪眼涟涟,“好,我带你回家。” ****************分割线**************** 那日行宫血洗后,临江风声鹤唳。 庭杖御史,屠杀礼官无论放在哪个朝代,都能被在史书上留下负面的一笔。 楚云轩却真这么干了。 他将册封的礼官屠杀,进谏的御史庭杖赐死,无错的丞相长跪。 桩桩件件骇人听闻,这对所有人都是一种警示。 而在这风声鹤唳的紧要关头苏珏倒是自在安然,他每日都派人暗中打探消息,也会去诏狱探望韩闻瑾。 然而没出两日又接连出了三件的奇事。 第一件奇事,十二楼天人苏珏疑似是北燕王族遗孤的流言甚嚣尘上。 百姓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说苏珏若不是北燕遗孤,那叛贼宗政初策缘何对他毕恭毕敬,甚至在战火纷飞时还能畅通无阻。 有道是空穴不来风,不知源头在哪,关于当日行宫里发生的种种被描绘的绘声绘色,细枝末节,无一不明。 甚至连当年宗政初策背叛北燕之事也被翻了出来,添油加醋,好不生动? 偏偏陛下总是下旨命苏珏入宫伴驾开宴,各种珍宝如流水般的赏赐。 十二楼与苏珏一下子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第二件奇事,冀州王二公子奉旨娶了个牌位回去,十里红妆,三书六礼,一点礼数也没错得。 从此,他李明月的正妻就是一个死人,以后谁家还愿意把女儿嫁过去,百姓们都说陛下这是在灭李家的气焰。 第三件奇事,临江城内竟然无缘无故的发生孩童失踪事件。 若只是个例,官府和百姓倒不足为奇,但这次报案的竟有三十几家,甚至还有几个达官显贵的孩子。 如此一来,官府不得不重视。 而且如今圣驾驾临,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出了此等大事。 临江,乃至整个雍州的官员都是提心吊胆,生怕处理不当掉脑袋。 “大人!一定得给我们做主啊!” “我家老幺儿丢了半个多月,大人帮帮我们吧!” “俺儿一向听话,咋就让人给骗了呢!” “大人可得为我们做主抓住贼人!” 临江官府被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刘县令坐在大堂上被他们吵的头疼。 案桌上的状纸摞的半尺高,朝廷也在不停施压命他们尽快破案。 否则他头上的乌纱帽难以保全。 是以刘县令现在是如坐针毡,心急如焚。 没办法,一点线索也没有。 可面对这些百姓,他还是得尽力安抚。 “好了,本官已知道了你们的冤屈诉求,先回家去,官府定会给你们答复并找回孩子的。” “大人,官府已找了半个多月还没有消息,您还是给我们一个具体的时间吧!” “大人,我们是真的心急啊!” “大人!俺们孩子不会已经,已经……” “大人!” 为人父母者最挂心的就是自己的儿女,如今孩子失踪多日没有音信,他们是真的六神无主。 但这份情急落在刘县令耳中却是吵闹无比。 他难道不想破案吗? 他当然想,可没线索就是没线索,他们有什么办法。 这些刁民只会吵嚷,吵得他头疼。 于是惊堂木一拍,堂下立马安静下来。 “大胆!你们要是耽误了官府办案可是要坐牢的!” 刘县令板着脸,又拿出官威,百姓这才有所收敛,知道后怕。 见告状的百姓陆续离开,刘县令终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端起一杯热茶,官吏急急忙忙来报,“启禀大人,张太守亲自登门,已经进了县衙了!” “什么?” 刘县令刚安定的心又提了起来,张太守亲自登门,怕是不妙。 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刘县令立马带人去迎接张太守。 “卑职不知太守大人,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海涵。” “起来吧。”张太守自然落座,半天不曾说话。 刘县令也不敢轻易开口。 待喝完一盏茶,张太守堪抬眼开口,“刘县令,孩童失踪之案查得如何了?” “不敢欺瞒大人,毫无头绪。”刘县令硬着头皮实话实话,心里不断的打鼓。 谁知听到他的话,张太守竟没生气,反而语气平和,“你也算尽心,这个案件大理寺接了,你可以松口气了。” “大理寺?”刘县令一脸讶然。 “正是,陛下极为重视此案,有些事不是咱们能参与的了。” 张太守话里有话,刘县令自然不会装傻。 “卑职明白,稍后就将卷宗移送大理寺。” “好。”张太守很满意刘县令的表现。 “本官还有事,刘县令抓紧整理卷宗吧。” “太守大人慢走。” 直到将张太守送出府衙,刘县令那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下。 本以为是兴师问罪,没想到是柳暗花明。 他们查了这么久都没有线索,他觉得其中肯定有什么牵扯,摆明了是了不想让人查到。 如今案件移交大理寺,无论能查出什么都与他无关。 这个烫手山芋总算离了自己的手,刘县令长舒了一口气。 …… 这一日清晨,苏珏刚从行宫里赴宴归来,一身的熏香味还未散去。 他心里厌烦,楚云轩到底图谋什么,他真的越发琢磨不透他了。 昨日晚膳前他便被楚云轩召到宫中。 刚行完礼,楚云轩就问他是否用过了晚膳。 他心里暗骂,你派人去的时候还未到晚膳时分,他怎么会吃过了。 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谢陛下,草民用过了。” 废话,楚云轩的饭是好吃的吗! 当时楚云轩得了这个回答以后,坐在御座上盯着他没说话,只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才收回目光示意他在旁边坐下。 他刚落座,中贵人灵均便带着人将晚膳送了进来,他亲自从内侍手中接过膳食在桌上一一摆放好,又指挥着人端来清水让他们二人洗过手,就退到一旁去候着了。 “公子身形羸弱,再用些也无妨。” “谢陛下体恤。” 苏珏心里翻了个白眼,却还是把筷子递到楚云轩手中,等楚云轩夹了第一口菜后,自己方跟着吃了起来。 这一顿饭吃下来,苏珏虽然填饱了肚子,却因为心里装着事而吃得食不知味。 用完晚膳后,楚云轩让中贵人灵均将苏珏写的诗册拿了出来,一边喝着花茶、一边品读着。 苏珏则是站在一旁,时不时的上前为楚云轩端茶倒水,还是需要他将茶杯直接送到他手中的那种。 等楚云轩看完诗册,花茶也见了底,他将那诗册递回给中贵人灵均,起身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 他看向苏珏问道:“公子平时自己待在十二楼时,都做些什么啊?” “啊?” 苏珏被问得茫然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刻回道:“回陛下,草民也不做什么,就看看书、下下棋什么的,还有就是研究一下做吃的。” “常言说君子远庖厨,公子怎么就喜欢做饭啊?” “草民不是什么君子,况且郡主喜欢。” “公子还真是个情种。”楚云轩讳莫如深的评价道。 苏珏没有接话,只跟在楚云轩的身后,心里默默数着时辰。 本以为用了晚膳楚云轩便会放他回去,可楚云轩却让他直接在宫中留宿。 苏珏差点当场维持不住端庄清冷的形象。 让他在行宫里留宿,还嫌外面的流言不够乱吗! 可天威惶惶,楚云轩下定了决心,他再三拒绝也是枉然。 纵使心怀不安,苏珏还是在偏殿留宿。 他本不应安眠,却在轻柔的熏香中朦胧睡去。 待今日一早苏珏离了行宫,楚云轩在那张罗汉榻上坐下,拿起今日的奏折翻了翻,头也不抬地对旁边的中贵人灵均吩咐道:“派人去送点赏赐给他,吃得用得不拘是什么,。” “是。” “等等。” 在中贵人转身就要去安排此事时,楚云轩忽然开口叫住了他,等中贵人灵均回身,疑惑地看向他时,他抬头看了眼中贵人灵均。 “你再去去一趟织造司,让织造司按照他昨日所穿的衣服风格,再做出几套衣服他送去,对外便说是寡人弄坏了他的那身衣裳,这几套衣服是寡人赔给他的。” “是。” 中贵人灵均领命出去后,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之色,他眯着眼睛仔细回忆了下,最后却似是怎么也没想明白一般,不解地暗自摇了摇头,自去办差去了。 他派人准备好赏赐给苏珏的物品,亲自过目确定没问题后,便带着人光明正大地去了十二楼。 果不其然,又是好一场风波。 也是凑巧,中贵人灵均带着赏赐到来时,苏珏正在慢悠悠的用早膳。 听到中贵人灵均带着赏赐过来,苏珏刚喝了两口甜粥。 他只能放下碗筷谢恩。 存心不让人消停。 送走了中贵人灵均,苏珏气得仍了碗筷。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吃! 看着院外放着的珍宝和衣物,苏珏就气不打一处来。 楚云轩啊楚云轩,你倒是真会折辱人! 苏珏心情越发低沉,在众人面前少有的失态。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没那么压抑。 可这饭也是没法吃了。 过了半刻郑刚隐匿行踪来找苏珏,说是李明月公子要在鸡冠山上见他。 苏珏稍稍整理了一番便随着郑刚而去。 因刚下过雨,道路不好走,所以这次的车驾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到了鸡冠山。 去鸡冠山的路上,有人认出苏珏的车马,他们几乎被堵的水泄不通。 “苏珏公子,宫里如何啊?” “公子如今又攀上了高枝啊!” “公子可还记得郡主?” 这些言语充斥在苏珏耳边,吵得他头疼不已。 见此情景,郑刚便带着苏珏舍了车架,策马而行。 出了城,天气渐渐晴朗。 等到了鸡冠山,士兵们冲苏珏点头致意。 苏珏却显得很疲倦,只坐在车上招手示意了一下,车驾直趋李明月暂住的烟波阁。 烟波阁四邻不靠,很是空旷。 而且方圆几里都扎满了一个个黑甲士兵,手里各式兵器俱是寒光锐利。 苏珏推门而入时,李明月已经等候多时,小炉上的香茶正好煮沸。 “苏先生。”李明月起身颌首示意。 “二公子。” 苏珏褪下披风,那沾染的一丝寒气也不见了踪影,唯留淡香一抹。 李明月闻出这不是苏珏常用的熏香。 “苏先生,先喝杯茶,我今日带了您想要的东西。” 李明月说着将怀里的信封放于桌案,苏珏饮下一口香茶然后才拿起信封拆开。 随着信纸“哗啦”一声展开,困扰苏珏多日的疑团得到了解答,之前探听到的零星信息陡然串联在一起。 原当日来李书珩言行无状是因为与他的经历如出一辙。 甚至更加血腥残忍。 可以想见,李书珩拼命守护的一切在上位者眼里是如此不值一提。 当信念土崩瓦解,一切行事都是未知。 “呵呵……” 苏珏彻底无话可说,脸上血色半褪,只从喉咙里挤出几声气音。 他发泄般的将信纸揉乱,李明月将其看在眼里,李明月伸手止住苏珏的动作,“苏先生。” “抱歉,我失态了。”苏珏缓缓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李明月又替他倒了一盏茶。 “苏先生,这是人之常情,不用道歉。” 李明月虽带着笑意,可那笑却有些勉强。 王府接二连三出了那么多大事,哥哥被禁足,自己也成了守着牌位的笑话,甚至他与长孙姑娘的未来都变得渺茫。 他不想坐以待毙,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与苏珏见上一面。 如今见了面,两人都是一脸憔悴,想说的话一时也说不出口。 其实苏珏是觉得有愧,若不是莅阳郡主假死,事情也不会发展成这般模样。 苏珏万分懊悔,是他让李明月陷入如此境地。 二人沉默了半晌,李明月瞧出苏珏心绪不宁,他开口宽慰道,“苏先生不必为了我的事自责,谁也想不到陛下会如此执着,是我们低估了君心难测。” “是啊,二公子说的没错,君心也是人心,人心难测……” “苏先生,积蓄自身,以期来日。” 李明月一边说着,一边用茶水浇灭了小炉上的火焰。 二人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窗外风声阵阵,不时送来一阵兵戈之声。 李明月起身走到窗前,微风吹过他鬓边的发丝,恍然若乘风归去。 “苏先生,您看这天何时才能晴呢?” 不知为何,苏珏觉得李明月的声音好遥远,他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前是一片血红,手里的那张信纸飘然落地,声音极轻,却好似落在了他的心上。 见苏珏迟迟没有答话,李明月转过身,只见苏珏像是失了神一般。 “苏先生?” “苏先生?” “苏先生?” 李明月连叫了三声,苏珏这才对外界有了反应。 “二公子……” 苏珏动作缓慢,他想拾起信纸,奈何刚一低头便觉得头晕目眩,幸好李明月及时扶住了他。 “苏先生可是累了?” “无事。”苏珏摇了摇头,李明月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将披风搭在了苏珏的身上。 苏珏心下一暖,刚一开口,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咳嗽,“咳咳咳……咳……” 压抑的太久,苏珏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发出了今日的第一次警告。 熟悉的胸腔刺痛又一次弥漫上来,伴随着的是呼吸的强烈阻塞感。 “苏先生怎么了?”李明月伸手扶了苏珏一下。 苏珏摆摆手,借李明月的力站定了,从怀里摸出小青瓷瓶,把里头装的清肺药倒出一粒吞了下去。 看着苏珏好不容易才从喘咳中恢复过来,李明月长眉微蹙:“苏先生可是身有旧疾?” 不愧是习武之人,咳嗽两声就看出端倪了。 苏珏努力调匀呼吸叹道:“没什么,让二公子见笑了。” “嗯?”李明月盯了一眼,心中已有了定论。 是战场上那次以命相护,他知道的。 “方才二公子问苏某何时才能晴天,苏某觉得快了,冷雨将过,骄阳将升。” 不想示弱于人,苏珏赶紧转移了话题,并邀请李明月下去看看。 “也好,苏先生,咱们一起去。” 对于苏珏的提议,李明月欣然应允。 不出片刻,二人就在郑刚的带领下到了练兵场。 这一待便是一整日。 …… 傍晚时分苏珏终于回了十二楼,还未进内院便听得一阵吵嚷。 “大娘,您冷静一下,这位姑娘貌似不认识您,您是不是看错了?” “那就是我闺女,我不会认错的!” “不,她不是我娘!” 虽还有一段距离,但苏珏也弄清楚了大致情况。 他跳下马车快行了几步,就在门庭之中,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女孩躲在福婶身后并紧紧抓着福婶的衣袖,眼神也怯生生的。 十二楼里的其他人也都在。 顺着小女孩的目光看去,那日受沈爷恩惠的中年女子面露殷切,她看着小女孩,口里不停的喊着“闺女”。 可越是这样,小女孩就越是往后躲。 好像根本不认识那中年女子。 但苏珏细细瞧着,小女孩不时偷看着中年女子,眼神里分明流露出几分亲切。 这倒是有些古怪。 苏珏拧着眉头走到近前,刚要开口却听得中年女子失望的说道,“是我认错了,她,她确实不是我闺女。” 中年女子背着竹筐,步伐有些踉跄,脸上是藏不住的失落,看得人心里发酸。 苏珏早就知道沈爷出手帮了一位找孩子的中年女子,为了中年女子的生计,沈爷还让中年女子给十二楼送柴送菜,十二楼也帮她一起找孩子。 但找了这么长时间,一点消息也没有。 今日中年女子像往常一样来送货,恰好碰见学生们下学到十二楼接受苏珏的课业检查。 女子一眼看到队列中的小女孩,那分明是就是她失踪多日的闺女。 所以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苏珏出声叫住正欲离开的中年女子,“夫人请留步。” “公子何事?”中年女子语气低落,不时回头看。 小女孩不敢与之对视。 苏珏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又开口道,“夫人,还不知怎么称呼。” “叫我周柳氏就好。” “柳夫人,之前我们按照您说的画了不少画像,我看这个小姑娘确实与画像上有几分相似。” 苏珏带着温和的面容,让人倍感亲切。 “公子,今日是我失礼了,她不是我闺女,只是长得像罢了。” 柳氏摇了摇头,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 “这样吧,您先回去,我们再问一问孩子,兴许孩子是被吓坏了呢。” “多谢公子,不用了,不是就是不是。” 柳氏拒绝的很干脆,那个被认错的小女孩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却又很快释然。 苏珏越发觉得事有蹊跷,甚至还带了一丝不同寻常。 这个小女孩到底是不是柳夫人的女儿,为什么二人的行为都这么反常? 苏珏一时不得关窍,柳氏很快就离开了他的视线。 “周一一,你过来。” 苏珏转头将那小女孩叫过来,女孩还是害怕,躲在福婶身后始终不愿出来。 “是,我,我是周一一……” 女孩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这让苏珏更为不解。 “你真的不认识方才那位夫人吗?” 苏珏循循善诱,希望从周一一口中知道的更多。 可周一一只是抬起头看向其他人,目光里染上了一丝惊慌,然后摇头。 “不,不认识……” “好了,让福婶带你们去吃饭,晚饭后再检查课业。” 见什么都问不出来,苏珏便福婶他们带着孩子们去用饭,自己则是回了露落园。 接下来的几日他都有意去调查这件事,奈何楚云轩总是召他入宫。 虽说此事先生也知晓,但近来十二楼账目出了些问题,手底下的人也不干不净起来,先生难免分身乏术。 又是一日从宫里回来。 苏珏心绪不宁,却还是考校了张怀瑾的课业。 张怀瑾对答如流,苏珏便让小苏元陪着他玩耍一会儿。 小苏元在外面兴致勃勃的给张怀瑾抓鸽子,张怀瑾站在树下仰头去看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无忧无虑,真好。 而张怀瑾离开后,苏珏只呆站在屋内。 不知过了多久,竟然已过了晚饭时分。 福婶过来了几次,他都推脱一会儿在再吃。 苏珏是真的没有胃口,脑海里尽是这几日发生的事。 然而不知道哪扇窗户没关好,苏珏被风吹得身上一阵阵发噤,他坐回座上,脑海里仍旧是那封信。 “呵呵,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这几日十二楼里出了些事,青莲先生正忙于处理。 而受青莲先生嘱托,沈爷负责苏珏的安全。 现在听得苏珏的语气,他心里也是紧缩了一团,恍惚迷离半日才回过神来。 这时郑刚又赶来送鸡冠山的账册册籍。 又听郑刚问道:“公子明日可要还往鸡冠山上去?” “不去了。” 苏珏的声音已经哑得非常厉害,还伴着隐隐的气喘声:“而且我今天就有些累了,谁来都不见……” “是。” 待郑刚与沈爷都有事离开,苏珏的咳嗽声才接连不断地响起来。 匆匆而来的季大夫又气又急直跺,他回头看福婶正挎着两个大食盒子从远处小跑来,他赶忙接过:“你怎么才来?” 福婶满头大汗:“公子一天都没吃东西,不得多准备一点?里面还有你开的药,你一会儿让公子都喝了,公子最听你的话。” 正是申时末分,露落园人来高的大金自鸣钟沙啦啦一阵响,当当连撞数声,仿佛四周都在呼应。 季大夫挑帘进去,放下食盒后抬头看苏珏时,不禁吃了一惊。 他刚刚离开一会儿,苏珏就仿佛憔悴了许多,发丝也有些蓬乱,脸色像是失血过多,隐隐泛着青白。 他心里不是滋味,嘴上还不饶人,“臭小子,前头的事你都已经忙完了,赶紧吃点东西,今天就歇了吧。” “季大夫,我没有病,也不是在硬撑……” 苏珏半歪在软枕上,看着昏幽幽的烛光,炯炯地睁着双眼,气弱声微地说道:“我是心惊……” 说着他右手搭在胸口上,颤抖得愈发剧烈:“季大夫,您知道吗,他太难捉摸,喜怒无常……” 季大夫听着这似梦呓似真切的话,觉得汗毛根直炸,快步去闭了窗户。 “臭小子,别瞎想,好好歇着。” “季大夫,您放心,我肯定好好歇着。” 苏珏此时觉得心跳得厉害,额前的青筋都胀了老高,无可奈何地一笑,又道:“要有什么紧急的事……” 没等他把话说完,季大夫立马出言打断,“不管有什么紧要的事都不劳你操心,自有先生替你处理。” “是,我明白。” 苏珏显得很是慵懒无力,思路却依然明晰,他心里还惦记着白日里发生的事。 “季大夫,那个卖菜的女人我总觉得不放心,一位母亲怎么会认错自己的孩子?孩子又怎么可能不认自己的母亲?况且我看那孩子分明认识她。” 拖着沉重的步履,苏珏回了寝阁之中。 因他没有睡,满院子的侍从都在亮如白昼的灯下垂手等候。 季大夫小心搀着他进来,众人见苏珏脸上并无惨白之色,才略觉放心。 苏珏除掉外衣裳,季大夫扶着他坐了主座上。 季大夫给食盒子打开,一样一样把菜排布在桌子上,几大碗汤药还冒着腾腾热气,被搁在了最前面。 “唉……" 好半天,苏珏才深长叹息一声,注目着烛火,眼中熠熠闪着光,却没有说话。 季大夫在他面前放下碗筷:“臭小子,你心里的郁气太重了,说说话兴许会好些的。” “季大夫,我知道,但我无话可说……” 苏珏垂了一下眼睑,又睁开了眼,“特别是那夜面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衣冠禽兽和血流成河,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随波逐流,一条是自讨苦吃头破血流。 他本就来自另一个时空,透过梦中的时光长河,才能看到新元纪那个人人平等的中华盛世。 所以他始终无法混迹在芸芸众生里,在封建统治者的颐指气使中随波逐流,他只好颠沛流离,自讨苦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况且世间疾苦何其多,他早就经历了大半…… 季大夫当然知道苏珏口中的“衣冠禽兽”指的是谁,他顿了一顿才缓过气来。 “臭小子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他是天子,却不是人。” 苏珏毫不在意,继续慢吞吞带着幽咽的嗓音说道,“他没有半点人伦……” 季大夫沉默不语。 “雨还没有停啊。” 苏珏看着窗外,心生感慨。 此刻窗外一片广袤的白茅,枯萎的长叶带着霜一样的雨粒在风中波动不定,在灰暗的檐下摇动着坠落下来。 苏珏收回目光,在季大夫的监督下将汤药一饮而尽。 季大夫则是替他布菜。 苏珏刚吃了几口,门外便有侍从禀报的声音。 “公子,杨丞相想与您一见。” “杨丞相?”苏珏放下银筷,面露惊诧。 随即又心下了然,“快请杨丞相进来。” “是,公子。” …… 因为那日在殿前同跪,杨兰芝接连几日来十二楼拜访苏珏。 虽然惹得流言纷纷,但杨兰芝却不甚在意。 之前他与苏珏相交不深,只知道对方学问甚好,春闱辩论时写的《北燕亡国论》尤为惊艳。 如今经历了这么一遭,他心里隐隐将苏珏划为同类人。 至于坊间的种种传言,他并不放在心上。 又是一夜夜谈之后,杨兰芝极力邀请苏珏去郊外散心。 苏珏也欣然应允。 二人一起上了杨兰芝的马车。 马车行至半路,不知哪里出来的柳氏拦住了杨兰芝的马车,口口声声喊冤。 “丞相大人明鉴!请还民妇一个公道!” “十二楼拐卖孩童,逼良为娼,人神共愤!” “还请丞相大人为我们百姓做主!” 因为柳氏的骤然出现,驾车的马匹受了惊吓,幸好驾车的车夫经验老道,这才没让柳氏命丧当场。 “何人喊冤?” 杨兰芝掀开车帘,只见柳氏跪在一身粗布麻衣跪在马车前的地上,手里还捧着一张以血写成的状纸。 “民妇周柳氏冤屈震天,十二楼拐卖孩童,逼良为娼,人神共愤!” “还请丞相大人为我们百姓做主!” 柳氏字字泣血,情真意切。 过路的行人纷纷驻足,指指点点。 杨兰芝接过状纸,耳边还盘绕着柳氏哀痛决绝的声音。 “丞相大人,民妇所言句句属实!” “十二楼拐骗了民妇的闺女,民妇好不容易在十二楼里寻到了她,可迫于那些人的威胁,民妇的闺女不敢与民妇相认,民妇怕闺女被他们磋磨,只能斗胆拦下丞相大人您的马车,并请您主持公道。” 杨兰芝特意往车里看了一眼苏珏,虽不见一丝慌乱,却也是眉头紧锁。 事关十二楼,他有如此反应是应该的。 他其实不太相信十二楼会做出此等恶事。 可眼前的这位夫人,心急如焚,泪如雨下,又实在不像作假。 他绝对不能置之不理。 看出杨兰芝是在顾及什么,苏珏主动开口,“丞相不必顾念草民,该怎么办便怎么办,我十二楼绝无二话。” 他倒是好奇,这柳氏身后会是谁在指使。 毕竟先前发生的事处处透着疑点,焦急的欲言又止的母亲,惊惧的似曾相识的女儿。 然而没等杨兰芝再有下文,柳氏径自面露失望悲戚,“原来丞相大人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既如此,草民就血溅三尺以求清明!” 话音刚落,柳氏便起身一头撞向旁边的石柱。 变故发生的太突然,谁也没来得及反应,柳氏血溅长街,当场殒命,死不瞑目。 眼见着柳氏血染麻衣,横尸街头,百姓起了骚动,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啊!死人了!” “死人了!死人了!” “血!好多血!!!” 百姓被这一幕吓得不轻,长街顿时一片混乱。 杨兰芝没想到柳氏如此烈性,也懊恼因为自己的一时犹豫断送了一条人名,柳氏身上的鲜血像极了那日行宫里不曾干涸的血红。 苏珏也是惊魂未定,又是一条人命在眼前陨落。 他颤抖着走下马车,然后伸出手替柳氏合上双眼。 此一刻,无论她身后是在指使都没那么重要了。 是什么能让她放弃生命? 苏珏不明白,生命就真的不值得尊重珍惜吗? 还是他太过天真? 苏珏的内心一片荒芜。 然而他还未缓过神,楚云轩传召的旨意便到了。 依旧是召他入宫。 苏珏心里不愿,可面上不显。 他只能跟着中贵人灵均一同入宫。 而在苏珏走后,杨兰芝这边刚吩咐府兵好安顿好受惊的百姓,长街的那边之前那些丢了孩子的百姓都聚集到了一起。 也不知是谁给他们透露了消息,说是他们的孩子都在十二楼,今日有个周柳氏要去拦丞相大人的马车告状。 眼见柳氏死的惨烈,那些百姓红了眼,群情激愤。 “周柳氏说的没错,就是十二楼拐骗了咱们的孩子!” “是,绝对是!” “对,我听说他们收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孩子,咱们临江哪有这么多的孤儿,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走!上官府要个说法去!” “周柳氏不能白死!” 这些人根本不受控制,为了让官府主持公道,他们自发的抬着柳氏的尸身来到了公堂。 一群人浩浩荡荡,声势浩大。 待他们渐渐远去,长街的尽头闪过几道人影,他们注视着那些人良久才隐去身形。 街上又恢复了寂静。 只有柳氏的鲜血逐渐干涸,昭示着方才发生着什么。 今天注定不会平静。 事关重大,杨兰芝抛下一切杂烦的思绪,他换好官服,正襟危坐,身后的明镜高悬衬的他俊美威严。 事情闹得实在不好看,就连大理寺都派人前来听审。 不出片刻,当事人尽皆到场。 青莲先生被安排和周一一跪在堂下,听着身后百姓的指指点点和各种谩骂指责,她仍然保持着冷静。 作为十二楼的老板她再清楚不过,十二楼从未做过柳氏和周一一所说的伤天害理之事,如今这个局面是有人故意为之! 可为了什么呢? 正当青莲先生思绪纷飞之时,衙役将柳氏的尸身抬了上来,周一一扑上去号啕大哭。 “娘!娘!!!” “娘,你看看我!我认你,我认你!!!” 周一一哭的可怜,看得让人动容。 待杨兰芝审问时,之前还不认柳氏的周一一在公堂上改了口,说是十二楼强行把她带走,还威胁她不让她与母亲相认。 “丞相大人,草民所说句句属实,草民确实是被拐骗进十二楼的。” “起初草民是以为去十二楼做工的,可到了十二楼也没有吩咐草民干活,只是把草民安排到了一处房间,里面有好多和草民差不多大的孩子。” “有十二楼的下人替我们洗了澡,净了身,又给我们换上了干净的衣衫,之后就把我们带到了老板的跟前。” “到了老板那里我们才知道,他们逼良为娼,还想把我们送给一些达官贵人!” 对于后面发生的事,周一一似是不敢回忆,她浑身哆嗦,面色都泛着青白,手指捏的“咯咯咯”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周一一才平复了下来,缓缓的开口说道:“之后的日子里,十二楼对我们百般磋磨,日夜不停,我们稍有反抗就拳打脚踢,鞭子伺候……” 周一一说不下去,眼中的滔天恨意快要吞没了青莲先生。 不,她说的不是真的,十二楼何时做过这些事? 青莲先生想开口申辩,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张不开嘴。 她竟然中了别人的圈套! 是以公堂上一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悲愤不已。 “十二楼果然不是个好地方!” “还说什么为女子立身,行仁善之事,原来只是作恶的借口,竟不知有多少孩童遭了他们的毒手!” “太可怕了,朗朗乾坤竟能做出这样的事,丞相大人可要严惩恶人!” 人群的谩骂指责铺天盖地,周一一也哭得越发凄惨,杨兰芝心中愤懑酸涩不已。 对于买卖人口,他一向痛恨至极。 今日所闻更是人神共愤,他定要还这些百姓一个公道! 第126章 伤鹤(三) “丞相大人, 此等恶妇死不足惜!” “直接去十二楼搜便是了!丞相大人还在犹豫什么?” “你们难道不知吗,咱们这位丞相大人与十二楼的天人交情匪浅,怕是早就有了勾结!” “这还了得?” “看样子今天是审不出什么了。” “可怜了周柳氏和那些孩子。” 也不知围观的百姓谁起的头, 讨论的内容逐渐离谱,甚至质疑起杨兰芝的公正来。 见群情激愤,言语也越发无所顾忌, 一直不出声的大理寺卿卢锡安皱着眉头缓缓开口道, “丞相大人, 这位姑娘所说实在骇人听闻, 但仅凭这一面之词也不足为信。” “而且围观者众多,话也杂,丞相大人莫要分心才好。” 这一番话看似公道体贴, 实则不过是一些漂亮的废话。 卢锡安之所以如此, 盖因之前他接到一封密旨,旨上只有八个字:作壁上观,煽风点火。 “多谢卢大人,本相自会心思澄明。” 杨兰芝很清楚卢锡安只是说的好听, 他给予了回应,却不正眼瞧他, 之后杨兰芝示意将柳氏的尸首抬下去, 又让人给周一一递了帕子才对着青莲先生问道, “青莲先生, 方才周姑娘所说是否属实?” 是否属实? 十二楼从未做过, 她当然不会认! “丞相容禀, 周姑娘所说, 十二楼不曾做过。” 青莲先生表现的不卑不亢, 接着转头向暗自抽泣的周一一问道, “既然周姑娘口口声声说是我十二楼拐骗了你,那当日拐骗你的人是谁?又是何时何地拐骗?” 青莲先生思路清晰,语气却不是咄咄逼人,面对这样一个孩子,她也做不到疾言厉色。 虽是如此,无论是谁在幕后操纵,她也不能让设局之人轻易得逞。 “半个月前,草民与娘亲赶集卖菜时,带走草民那人就是管家沈爷。” 周一一声音抽噎,回答的未有迟钝。 青莲先生顺着周一一的话回忆,然后道,“半个月前梦溪并未出过十二楼,周姑娘怎会见过他。” “你们蛇鼠一窝,自然不会承认。” 周一一也不露怯,做足了受害者姿态。 “丞相大人,十二楼里还有不少同草民一样的孩子,您将他们带到公堂一问便知草民所言不虚,也好让他们与父母相认。” “这位周姑娘说的不错。”卢锡安点点头,很是认同她的提议。 “还请丞相大人为我们做主!”周一一俯首叩礼,久久不起。 而周一一的这番表现让青莲先生更加确定此事是蓄谋已久,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孩子怎么会如此镇定,如此心思缜密,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可叹她聪明一世,竟然毫无察觉。 既然对方有备而来,想必做的是万分周全,她再多的辩解也是徒劳。 给她过堂的机会,却又让她措手不及,辩无可辩,真是好手段。 这一次,分明是要置十二楼于绝境死地! 想到这里,青莲先生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从未有一刻觉得如此惧怕和慌乱。 是谁?到底是谁? 他们又是何时落入的圈套? 这厢青莲先生,高堂之上的杨兰芝 “没有证据,。” 然而就是杨兰芝的一瞬斟酌,更加刺激到了情绪失控的周一一,她抬眼怒视着杨兰芝和卢锡安,语气愤恨非常,“什么丞相,什么大理寺卿,都是道貌岸然之辈!哪里有什么公道!” 说完周一一当庭咬舌自尽,鲜血流了满衣襟,她死不瞑目。 又是轩然大波。 百姓纷纷指责,那些丢了孩子的百姓更是直接往大堂里冲。 眼见纷乱已起,不待杨兰芝开口,卢锡安当即下令派人去十二楼的学堂搜查。 不出片刻,大理寺的胥役便冲进了学堂。 此时正是姑娘们默书的时辰,学堂里突然闯进的胥役吓了她们一跳,却又很快镇定下来。 苏芷若不疾不徐上前施了一礼道,“各位官爷,不知有何指教。” “大理寺奉丞相之命,带一干人等前去府衙。” 没说一句多余的废话,大理寺直接动手搜人。 偏偏沈爷跟着郑刚上了山,众人阻拦不过,学堂里登时乱作一团。 正如青莲先生所料,到了公堂之上,那些被带来的孩子一见到父母便扑进怀里,大声哭诉着。 谩骂声到了顶峰。 越是如此,青莲先生越是心惊。 他们仔细查验核对了多次,分明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怎么突然就有了父母。 如此瞒天过海,为的就是今日。 再联想到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青莲先生猛然顿悟。 她惊出一身冷汗,堂上堂下的任何声音都被她自己隔绝。 能做到这些的,只有一人。 可为时已晚,他们走入了一个死局。 …… 待苏珏从宫中出来,急忙赶到府衙。 他一路策马疾行,可他还是去的太晚了。 庭审已经结束,虽无直接证据,但事实摆在眼前,拐卖人口与十二楼脱不了干系。 再者民意沸腾,他们必须给百姓一个交代。 杨兰芝只得下令派人监视十二楼一干人等。 包括苏珏。 苏珏翻身下马,众人的唾骂声不绝于耳,穿过拥挤的人群,只见一向从容镇定的青莲先生站在堂上失了神采。 他来晚了。 “呵呵……”青莲先生自嘲一笑,她算计筹谋半生,斗过天,斗过地。 竟也会栽了跟头。 她知道,人永远斗不过人心。 “先生?” 苏珏轻唤了一声,青莲先生回过神来,冲着他淡然一笑,神情一如往常“走,我们回去。” “好。” 回去的路上,胥役一路跟随,百姓的指点谩骂也如影随形。 但青莲先生并不在乎,事已至此,她知道已经没有公平可言。 但苏珏并不知全情,还以为有转圜的余地。 就这样,他们回了十二楼,与此同时,百十个胥役包围了十二楼。 这一刻起十二楼与世隔绝。 …… 柳氏在长街之上以身死求公允,其女儿也血染公堂。 此事震惊了朝野上下,甚至惊动了楚云轩, 楚云轩震怒,下令彻查。 而这一查,秉着天子的雷霆之怒,不过三日竟然查出十二楼许多藏污纳垢之事。 买卖人口,鱼肉百姓,残害人命,欺上瞒下。 可谓是恶贯满盈。 百姓群情激愤,对十二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十二楼成了众人唾骂的对象。 所有人都等着陛下的审判。 已接近深秋之末,天气越发寒气逼人。 如今天色已晚,似有阴云遮蔽了月光,一片漆黑无亮。 桌案上烛火摇曳,随着花窗被推开,烛花爆了一声脆响。 苏珏立刻起身,朝外面看去。 过了今晚就是韩闻瑾行刑的日子,他答应过他,要带他回家。 可眼下十二楼岌岌可危,楚越也不在身边。 容不得他去算计,他便已踏进漩涡。 为什么会这样? 十二楼真的做了那些恶事吗? 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被人算计的?又是谁在幕后操纵这这一切? 苏珏的思绪已经开始混乱,每日一闭上眼就是鲜血与彷徨。 他到底怎么了? 十二楼的命运又会是如何? 青缎披风被苏珏扯开丢在一旁,不过短短几日他眉间不见往昔神采,神色忧虑。 与此同时,为表朝廷重视,楚云轩特意下令让人御林军去捉拿十二楼的老板——青莲先生。 于是夜半时分,街上似乎有什么响动。 紧接着,兵甲严备的御林军鱼贯而入。 “奉陛下之命捉拿十二楼老板于大理寺公审!” 一声冷硬的呼喝打破了十二楼表面的平静。 霎时间灯火通明。 其实是谁也没睡。 所有人都聚集在正厅之中,面对着来者不善气势汹汹的御林军,谁也没面露怯色。 青莲先生最是镇定,她一身青衣,风骨尽显,“敢问将军,这么大阵仗可是来抓我的?” “自然。” “不知草民犯了何罪?”青莲先生兀自整理了一番仪容,姿态娴雅,丝毫不见慌乱。 “你应该心知肚明!” “无非是草菅人命,买卖人口罢了。” 青莲先生一脸轻松,好似这红尘纠葛与她并无关系。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既如此,同我们去面见陛下,然后于大理寺过堂。” “如果我们说恕难从命呢?” 露落园中姗姗来迟的苏珏带着小苏元走来,他语气冷硬,每走一步,那股寒霜之气便越发凛冽。 “恕难从命?好大的口气啊!” “我们无罪,自然有底气。” “有没有罪不是你们说了算,青莲先生,请吧。” 不想青莲先生一身犯险,再加上十二楼本就没做那些勾当,沈爷心里做了个决定。 今天谁也别想在十二楼摆威风,先生也不可能去大理寺受审。 于是他单手持剑,将欲上前抓人的御林军推开一旁:“都不许动!” 见此情形,为首的士兵手执官印,一字一句冷声道:“御林军奉陛下之令拿人,尔等休要阻拦,不过升斗小民,天威惶惶,尔等不惧?” 沈爷横剑于身前道:“不惧! 他握剑的手也不由得再紧三分,身形岿然不动。 他话音刚落,苏珏手里的软剑也已经出鞘,剑身寒光湛湛指向面前的御林军。 他不能这些人带走先生! 他要留住他们,对,还有阿越,韩闻瑾,他们,他都要护住。 今日就算身死,他也要拼尽全力。 小苏元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也虎视眈眈的看着御林军,双手成爪,面露厉色。 眼见这些贱民敬酒不吃吃罚酒,御林军也不再与他们废话,直接下令动手抓人。 “凡是阻拦者,一律格杀勿论!” “我们不怕!” 福婶举着菜刀,季大夫手里全是泛着寒光的银针。 十二楼众人将青莲先生围在中间,手里的各种武器蓄势待发。 电光火石间,十二楼里已经是一片杀意俱现。 沈爷踹开一个御林军,小苏元则是用刀背逼开冲向苏珏的长刃。 “梦溪,玉华……” 被众人护在身后的青莲先生拉住他们的手,摇头道:“不要与御林军起冲突。” 但沈爷与苏珏此刻哪里听得进青莲先生的话。 特别是苏珏,他眼前交错纵横,往事历历在目,他好像看见了另一个时空中先生坦然赴死,然后留下诸多遗憾。 为什么都要离开他,然后留他一人? 只见苏珏剑尖一挑,正待冲着对面而去下,只听见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呼喝:“都住手!” 犹如平地惊雷炸开,苏珏脑海中一瞬空白,怔怔抬眸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先生! “先生,别怕……” 青莲先生几步走到苏珏面前,严厉道:“玉华,你一定要拿剑指着先生吗?” 苏珏如梦初醒,这才发现自己手中的软剑还未收回,剑锋正对青莲先生心口。 “咣当”一声,剑脱手坠落于地,苏珏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有些无措的看了眼青莲先生:“先生…我……” 青莲看着面色憔悴双眼血红的苏珏,满眼心疼。 自苏珏从行宫回来,他就像那紧绷的琴弦,随时都可能崩断。 他太累了。 “先生,你不能和他们走,这是万劫不复的陷阱……” “他们,他们都是坏人,先生,闻瑾,闻瑾,他也要死了,我的阿越呢,她去哪了……” 苏珏语无伦次,眼前逐渐不清晰起来, 青莲先生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苏珏的背,柔声道:“没事的,没事的,他们都在,先生知道……你太累了,今天这件事就交给先生,好吗。” 苏珏瞳孔一缩,刚想要说什么,后颈一痛,闷哼一声,他陷入一片黑暗中。 青莲先生抱住苏珏下滑的身子,并把苏珏交给了沈爷。 待再抬头时,青莲先生的神色已经没有了半分温柔,她厉声冲御林军道:“不用你们大费周章,我跟你们走!莫要为难他人?” “梦溪,照顾好玉华。” 青莲先生又看了眼一旁的沈爷,眉宇间一片不舍缱绻,“等我回来。” “好,梦溪等先生回来。” “会回来的……” 青莲先生脸上还挂着从容的笑意。 她两世为人,享过富贵,也跌落过谷底。 也曾迷茫麻木,到后来身心解脱, 她早就不惧怕任何事了。 纵使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亦甘之如饴。 而这场阴谋也该有个了结了。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青莲先生被御林军带走。 此时月上正中,更锣声起,已过了子时。 十二楼一时风雨飘摇。 第127章 伤鹤(四) 夜, 深沉而寂静,琉璃瓦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冷而神秘的光泽。 体元殿内, 灯火通明。 烛火摇曳,映照出楚云轩深邃而坚毅的轮廓。 伺候的宫人们一声不敢出,生怕触了陛下的逆鳞。 不多时, 押送青莲先生的御林军首领前来复命。 “启禀陛下, 十二楼的嫌犯已押往大理寺, 何时公审, 还请陛下示下。” 闻言,楚云轩只是挥了挥手,并未有定夺, “你先下去吧。” “是, 陛下。” 首领虽有疑惑,但却不敢多言。 待那首领退下,楚云轩继续翻看着奏折。 不知看到了哪份奏折,他的眉头不曾有过舒展。 “陛下, 夜深了,您还是早些歇息吧。”中贵人灵均轻声劝道,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却未能打破这份沉闷与压抑。 楚云轩轻轻摇了摇头, 目光依旧停留在案头的奏折上。 这一份是承文将军连夜送来的请安折子。 这几日承文将军三番五次递折子请求觐见, 但他一直没有批复。 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放下奏折, 楚云轩有了定夺。 “传杨丞相即刻觐见。”楚云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不容置疑。 中贵人灵均闻言, 连忙躬身退下, 不多时, 便领着杨兰芝步入体元殿。 “臣杨兰芝,参见陛下。”杨兰芝跪倒在地,行三跪九叩之礼。 楚云轩微微抬手,示意杨兰芝起身起身。“杨爱卿平身,深夜召你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杨兰芝闻言,心里有了计较。 莫不是关于十二楼一案? 但观陛下之面色,似乎又不像。 杨兰芝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未敢多问,只是恭敬地站立一旁,静候楚云轩的下文。 楚云轩缓缓站起身,走到杨兰芝面前仔细打量着他。 他的这位丞相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从前的杨兰芝是朝堂上独一份的直言敢谏,可如今经历了多年的宦海沉浮,他与年少时的他判若两人了。 楚云轩虽觉得可惜,却也很满意自己“调教”的成果。 杨兰芝静立了半天,楚云轩将手中的密报递给了他,“杨爱卿,你且看看这份密报。” 杨兰芝接过密报,快速浏览了一遍,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密报中所述,乃是朝中某位重臣与边疆将领勾结,意图谋反的惊天秘闻。 可密报里提到的那位重臣,杨兰芝是十分的不相信他会有如此谋逆之举。 如若此事为真,这可不仅仅是一起简单的叛乱,更是关乎国家安危、社稷存亡的大事。 他抬眸看向楚云轩,试图从这位陛下的脸上找出一丝自己想要的答案。 “杨爱卿,此事你怎么看?”察觉到杨兰芝的目光,楚云轩沉声问道。 杨兰芝沉吟片刻,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立即彻查。臣愿领命,亲自前往边疆一带,调查此事。” 想了又想,杨兰芝还是决定接下此事。 自己亲自调查,总好过落在旁人手中。 是非对错,不失偏颇。 楚云轩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光芒,嘴上却说着赞许的话,“杨爱卿果然是国之栋梁,寡人之心甚慰也。 不过,此事事关系重大,杨爱卿必须小心谨慎。你此去边疆,不仅要查清真相,更要稳定军心,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 这一番言语,前几日的殿前罚跪仿佛不曾有过。 但事情已然发生,二人都心知肚明。 他们君臣已回不到从前了。 杨兰芝躬身领命,神色坚定,“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定会查明真相,还朝堂一片清明。” 楚云轩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叮嘱道:“杨爱卿此去,务必保重身体。寡人在宫中,静候佳音。” “谢陛下关怀。” “还有一事。” 兜来绕去,楚云轩终于说到了召见杨兰芝的重点。 “请陛下示下。”杨兰芝明知故问。 “十二楼一案,还需爱卿你来公审。” “臣必尽心尽力,不使一人含冤。” “杨爱卿办事,寡人自然放心。”楚云轩似笑非笑。 杨兰芝再次躬身行礼,随后转身退出了体元殿。 夜色依旧深沉。 楚云轩坐在殿中看向杨兰芝离开的背影,目光中满是不可捉摸的意味。 …… 夜已深沉,承文将军仍饶有兴致的焚香抚琴。 窗外的风声不歇,落在他的耳中宛如天籁。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廊下由远及近的传来,他头也未抬,直接问道,“如何,人已经押送至大理寺了吗?” “启禀将军,人已进了大理寺。” “还有吗?”承文将军手下音调一转,别有洞天。 来人不是常来回话的。 “十二楼的人与御林军起了冲突。” “还有吗?”琴音戛然而止,承文将军不是很满意这些回答。 “陛下方才召见了杨丞相……” 来人眼珠转了又转,心里不知这位新主子到底是何底细。 “行了,你先下去吧。”承文将军挥了挥手,转头派人吩咐管家准备进宫的一切事宜。 这场戏唱到现在,该轮到他登场了。 …… 月亮不知何时隐入了云层,秋风又起。 在青莲先生被带走半个时辰后,苏珏醒了过来。 此时,他已清醒了许多。 如今的这般局面,定是有人故意设局,他不能让先生蒙冤,也不能让做局之人轻易得逞。 想到这里,苏珏披衣而起,准备去求见楚云轩。 沈爷在外间听到声音,立马出声询问道,“公子,您要做什么?” “我去求见陛下!” “公子,马上就要宵禁,您不能去。” “别拦着我,我必须去,先生此事大有蹊跷!” 苏珏心意已决,沈爷阻拦不住,只能跟着他一起往行宫而去。 二人一路跌跌撞撞的来到宫门前,眼见宫门已经落锁,苏珏只能声嘶力竭的呼喊,希望能挽回些什么。 “草民苏珏求见陛下!” 看守宫门的禁卫军站在一旁,例行公事的劝道,“宫门已经落锁,公子快请回吧,陛下不会见你的。” 可苏珏岂是轻易妥协之人,他执拗的站在宫门前,不停的重复着。 “草民苏珏求见陛下!” “草民苏珏求见陛下!” “草民苏珏求见陛下!” 一声一声,是苏珏对王权最后的期待。 沈爷同他站在一起,二人立于宫门前,如青松茂竹。 临江的秋雨似乎从未停过。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几日前已经停歇的雨水又落了下来。 苏珏与沈爷浑身上下被雨水打湿了,苏珏睁着迷离的眼朝宫门望去。 咬了咬牙,苏珏撩起下摆跪了下去,深深叩首。 “草民苏珏求见陛下!” 此一俯首,不是他苏珏惧怕王权的威严,而是为了报答先生的再造之恩。 见此,沈爷也跪了下去。 风雨之中,苏珏如摇曳的青竹不肯低头。 “陛下,先生一案疑点颇多,还请陛下明察!” “陛下!草民苏珏求见陛下!” 雨势渐大,苏珏单薄的身子越发显得渺小,一位新的小禁卫看不过去,他想了想, “别去,马上就是宵禁时间,这样的罪责你担当不起。” 同伴出声提醒,可那个小禁卫还是头也不回的前去禀报。 此一去,必是扰了楚云轩的清净。 果不其然,小禁卫前去禀报时,行宫里的楚云轩正对着诚心跪拜。 案上的长香燃了一半,殿外响起小禁卫近乎“鲁莽”的声音。 “启禀陛下,行宫外有一公子求见。” 被人打扰的楚云轩面露不悦,他眼都未睁,声音低沉,“灵均,你去跟着看看,大抵是他来了,传寡人的话,寡人不会见他,他若有时间,还是去大理寺看看那位先生吧。” “另外,不清不净的人不必留着了,就在他面前办。”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楚云轩便定了一人的生死。 “是,陛下。” 得了楚云轩口谕的中贵人灵均自行处理了殿外的一切事宜。 行至宫门外时,果然如陛下所料,那跪着的就是苏珏。 他立刻撑了把伞上前,切声询问:“公子您怎么来了?” 苏珏盯着那雨中的人,声音近乎哽咽。 “劳烦中贵人为草民通传,草民有事求见陛下!” “公子,陛下已经睡下了,十二楼的事朝廷自有定夺,您还是请回吧。” 中贵人灵均好言相劝,但苏珏心意已决,并未动摇半分。 眼见苏珏执拗至此,中贵人灵均只能按照楚云轩的吩咐行事。 “既然如此,公子自己请便,陛下有一份处置,您大可好好看着。” 中贵人灵均话音刚落,方才为他通报的小禁卫被押着过来安置在刑凳上。 只一眼,苏珏便明白是自己连累了他。 “中贵人明鉴,此事与这位小禁卫无关,还请陛下高抬贵手!” “宵禁时间已到,他扰了陛下的清净,陛下赏他廷仗已是恩赐,公子不必多言。” 说完,御林军手里的廷仗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一下又一下,小禁卫的生命在逐渐消散。 不知打了多少下,御林军才停了手,刑凳上的人出气多进气少。 见此,御林军转身回去复命。 御林军的离去身影渐渐模糊了中贵人灵均的样子。 苏珏只觉得冷,好冷。 雨水冲散了一地的血迹。 苏珏用衣袖撑在小禁卫的头顶,而天上滚落的水珠,接连不断的打在他的身上。 他看着小禁卫鲜血淋漓的后背,哑声开了口,声音很低,“中贵人您说,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中贵人灵均没有说话。 做错了什么? 王权之下,无错亦是错。 长凳之上正伏着那好心通报的小禁卫,身后渗出血迹,晕染在雪白的中衣上,刺眼的一片。 流落在本就已经湿漉漉的地上,随着积水的涌动,混合、流淌、渐渐暗淡…… 苏珏的心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紧紧压住了他。 苏珏被雨淋湿的发丝还在往下滴着水珠,连眼尾都是红的。 他不知道,在楚云轩这位帝王的眼里,到底什么才是他在乎的。 人命不是,敢于直言的忠臣也不是,一个云散天清的政局也不是。 苏珏低下头去,几乎有种喘不过气的难受,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他急促的喘息着,捂上胸口,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却头晕目眩的往后趔趄了几步,直接撞在了中贵人灵均的身上,手里的伞在雨中落了地。 “公子小心!” 中贵人灵均赶紧扶住撞在他身上的人,手触及到苏珏的身体,竟控制不住的发着抖。 苏珏浑身早已淋的湿透,他被中贵人灵均拦腰搀扶着,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已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从脸颊上不断的落下来。 苏珏喘息着,双目通红,他注视着那群御林军把小禁卫的尸体抬走,注视着其他禁卫看向自己的眼神,那是无尽的仇恨和敌意。 及至此时,苏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楚云轩是故意的! 他就不该对其有什么期待! 中贵人灵均被苏珏不经意流露出的眼神吓了一跳,但还是平复了心绪说道,“陛下仁慈,准许公子去大理寺探望那位先生,公子还不谢恩?” 谢恩? 苏珏冷笑一声,谢得什么恩? 草菅人命还是,苏珏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草民苏珏,叩谢陛下隆恩!”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同沈爷离开,步伐渐远,正是大理寺的方向。 …… 夜色如墨,大雨如幕。 行宫之内,一片寂静。 漏夜而来的承文将军眉头紧锁,步履沉重。 及至殿外,承文将军整理好衣襟,毅然决然地跪在了殿外,忐忑不安的等候楚云轩的召见。 仿佛早就知晓承文将军的到来,不多时中贵人灵均便引着他进去。 “将军,陛下有请。” 承文将军微微抬头,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 接着,在中贵人灵均的带领下,承文将军来到了殿内。 听到这一阵脚步声,楚云轩心下了然。 “承文深夜来访,可有要事?”楚云轩的声音沉稳有力,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承文将军跪倒在地,双手紧握成拳,声音颤抖着说道:“陛下,微臣有罪,特来请罪。” 楚云轩放下手中的朱笔,目光如炬,直视着承文将军:“哦?何罪之有?” 承文将军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都汇聚在这一刻。 “陛下,微臣知情不报,罪该万死!” 说完,承文将军不再起身,静静等着楚云轩的反应。 听到承文将军模棱两可的请罪话语,楚云轩脸色沉了下来。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承文将军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承文,继续说。” “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微臣不敢妄言。” 闻言,楚云轩挥手示意殿里的宫人退下。 见此,承文将军的心放了大半。 “陛下,微臣游历民间时曾与十二楼的那位青莲先生有过些许的交情……” 话未说完,楚云轩便开口打断了他,“承文是想替她说话求恩典?” “微臣不才,却也不敢如此糊涂。” 承文将军将身子伏的更低,他不敢保证接下来的话会不会让他前功尽弃。 但若此时不说,一但由陛下查了出来,他仍旧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所以他必须赌上一把,也是为了配合陛下将这出戏唱得圆满。 想到这里,承文将军继续说道, “陛下,据微臣所知,那青莲先生八成是前朝的余孽!” “哦?是吗?”楚云轩似笑非笑,等着承文将军的下文。 “微臣不敢妄言,虽无十成的把握,却也有七分!” 楚云轩沉默片刻,目光中既有愤怒也有失望,“那承文为何此时才来禀报呢?” “彼时那人手段了得,微臣一介布衣,实在不敢与之相抗。” 说到这里,承文将军的声音已经哽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后来有幸侍奉于陛下跟前,她又三番五次的威胁。微臣害怕,这才没有禀报陛下。 微臣知道,这是对西楚的不忠,对陛下的不敬,微臣实在有罪啊!” 承文将军伏地不起,任由泪水打湿衣襟:“微臣知罪,甘愿受罚。只求陛下能给微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微臣能够戴罪立功,以赎前罪。” 承文将军半真半假的话让楚云轩心里发笑,可面上还不能表露出来。 所以表面上看,楚云轩似乎在权衡利弊。 最终,他缓缓开口:“承文,你虽有罪,但念在你实属无心,有情可原,寡人暂不追究你的责任。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便在府中禁足吧。” 承文将军闻言,心知这一步棋是赌对了。 他又一次的有惊无险,果真是天佑承文! 于是承文将军连忙磕头谢恩:“谢陛下隆恩!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厚望!” “好了,承文,你起来吧。” 看够了承文将军的这出闹剧,楚云轩觉得没什么趣味,出言示意他可以退下。 承文将军也知道过犹不及,戏已经唱完,他应该退场,再留下去,反倒画蛇添足了。 “微臣告退。” 待承文将军离了行宫,楚云轩又想起诏狱里的韩闻瑾。 他明日不该死,既然做了西楚的臣子,就必须死得其所。 于是楚云轩非常淡然的改了旨意,韩闻瑾延后问斩。 *****分割线***** 大雨初晴,万物格外娇艳。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大理寺高耸的屋檐,斑驳地洒在了青石板路上,给大理寺披上一层淡淡的金辉。 因为有楚云轩的口谕,苏珏怀着沉甸甸的心情穿过大理寺你层层守卫。 他此行是为了探望青莲先生。 穿过幽长的走廊,苏珏终于来到了关押青莲先生的牢房前。 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潮湿霉腐的气息扑面而来,但他却毫不在意,目光径直投向了坐在角落里的那道身影。 青莲先生身着囚衣,却依旧保持着那份超然物外的气质,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的古籍,正低头细读,仿佛外界的纷扰都与她无关。 “先生……” 苏珏轻声唤道,声音中带着几分敬意与关切。 青莲先生闻言抬头,见到是苏珏,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玉华,你怎么来了?” 苏珏走进牢房,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来,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壶热茶。“先生,牢房简陋,这些是我特地带来给你。” 他说着,将点心一一取出,摆放在青莲先生面前。 青莲先生微微一笑,接过茶杯轻啜一口,然后放下,目光深邃地看着苏珏:“玉华,你可知,这大理寺的墙,虽高且厚,却挡不住外界的风雨。” 苏珏闻言,心中一紧,他知道青莲先生话中有话。 “先生何意?”他试探地问道。 青莲先生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知此次之事来事汹汹,并非一般的商贾竞争,我们行事一向仔细稳妥,怎会出现如此大的纰漏。而且事情一出,根本没有给我们反应的机会,玉华,你不用费心奔走,你斗不过的。” 听得青莲先生如此言语,苏珏便明白她已知道布局之人是谁,如此劝告,无非是想让他明智保身。 苏珏心里自然清楚这些利害,但他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先生如此蒙冤。 他做不到,根本做不到。 “先生,事在人为,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玉华,你先生我沉浮跌宕了一辈子,两世为人,早就没什么大的所谓了。 我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千羡万羡不过还在少年时,北平的雪,黄河的水,还有相依为命在身旁的师兄弟。 只可惜,北平的雪落不到这里的地,黄河的水也流不到这里的河。 我真的想回去了,或许回去后便能见到你所说的那个盛世。 这些日子,我总是梦到前世今生, 一会儿是战火纷飞的北平,一会儿是水深火热的北燕王宫。 每次梦醒,我竟不知自己到底是谁了。 同生共死的同志叫我回去,这里的兄长和朋友让我留下。 其实,我是愿意回去的。 当年的兄长跟他之间也隔着遥遥的一个皇座。一座之上,他肩负的是万民苍生。一座之下,他踏入的是无边樊笼……” 对着苏珏,青莲先生说了许多,苏珏听得认真,也知先生口中的“他”是谁。 那段陈年旧事他是知道的,先生与那位家主何等聪慧,却还是没斗过他那个便宜父亲。 昔日的情谊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造成这一切的,便是那无上的王权。 “先生,我知道,我都知道……” 苏珏眼见劝说不过,心中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让他崩溃窒息。 “玉华,我观你近日行事略有锋芒,天下之大,权势之争,往往伴随着血与泪。你我皆为异乡人,只要守住本心即可。” 已经看开了的青莲先生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十二楼里的大家。 她这一走,很多事都将不复从前。 这其中,她最放不下的就是梦溪和苏珏。 所以,她免不了千叮万嘱。 苏珏闻言,心中五味杂陈。 是啊,他有意借助自己的知识想,改变这个世界的某些不公。 他应该想到,自己的举动已可能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甚至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境。 “先生所言极是,但我既已至此,便不能袖手旁观。 青莲先生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无奈与担忧:“玉华,你虽有壮志,却也要知进退。你非此间之人,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何不回归你的世界,免受这尘世之苦?” 苏珏愣住了,他之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回到新元纪。 可经过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他已经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这里有他的朋友,有他的理想,更有他为之奋斗的一切。 然而,青莲先生的话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他心中的迷茫与挣扎。 “先生,我……”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能苦笑一声,“先生,或许我真的该好好想想了。” 青莲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人生如棋,局局新,局局险,每一步都需谨慎。玉华,切莫让一时的冲动,毁了你多年来的努力与坚持。” 苏珏点了点头,心中已有了决定。 他向青莲先生深深一鞠躬,然后转身离开牢房。 走出大理寺的那一刻,他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心中既有释然,也有不舍。 他知道,无论未来如何,他都将珍惜在这个世界度过的每一刻,因为这里,有他的朋友,有他的梦想,更有他无法割舍的情缘。 而至于是否要离开这个世界,回到属于自己的时空,他相信,时间会给他答案。 在那之前,他将继续前行,用自己的方式,去书写属于他的传奇。 但一想到青莲先生那番决绝淡然的神情,苏珏便心如刀绞。 他真的能无动于衷,作壁上观吗? 凭心而问,他无法做到。 而且门外是一直等候的十二楼众人,他们个个满怀期望,将救出先生的希冀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他又怎能辜负这些信任。 想到这里,苏珏下定了决心,他还是要与命运斗上一斗。 先生,请允许我任性一回。 “小子,先生那番都说什么了?”季大夫最先开口询问。 苏珏摇了摇头,笑意勉强,“先生说让我们保重自身。” 看出苏珏说话有所顾虑,沈爷压下心中的那份思念与牵挂招呼大家上了车,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但是人也经不住这连番的折腾。 所以刚一回到十二楼,苏珏便晕了过去。 …… 秋意已浓,李书珩被禁足的王府中看似平静,却掩不住一丝不为人知的暗流涌动。 即便被禁足,李书珩也不曾颓废,他眉宇间透露出的不仅是贵气,更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沉稳与智慧。 这日清晨,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斑驳地洒在王府内的青石小径上。 李书珩如往常一般,自己洗漱更衣,准备用早膳。 虽是禁足,但他衣食无缺。 桌子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正当李书珩准备动筷之际,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了一道清蒸鲈鱼,那鱼眼圆睁,似乎透露着几分异样。 多年的贵族和行旅生活让他养成了敏锐的观察力,他轻轻放下筷子,心中暗自思量。 随即,他不动声色地拿过一根束发的银簪,轻轻插入那道清蒸鲈鱼之中,只见银针瞬间变黑,散发出淡淡的黑气, 显然,这鱼中被人下了毒。 “呵呵,是谁等不及了……” 李书珩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深知,此刻的自己正处于风暴中心,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然而为了家族,为了那尚未完成的宏图大业,他必须自救。 知道屋外有人,他起身推开门,声音故意虚弱了几分道,“麻烦你去请御医过来,就说我不慎染了风寒,需要诊治。” 李书珩冷静地吩咐道。 看守的人领命而去,不多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医便被带到了李书珩面前。 老御医见李书珩面色如常,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未敢多问,只是按照吩咐为李书珩把脉。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障眼法,真正的目的,是让御医发现那有毒的膳食,并以此为由,将此事传给行宫里的陛下。 “世子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只是……” 老御医行事谨慎,他在检查完膳食后,面露惊色,但他没有声张,只是悄悄与李书珩问道,“世子殿下,这膳食你可曾用过?” “用了一点。”李书珩咳嗽了几声,却让老御医大惊失色,“世子殿下,老朽方才检查您的膳食,里面被人下了毒。” “多谢御医提醒,我知道了。”李书珩表现的很是平静,这让老御医更是诧异。 “此事非同小可,老朽定要去禀报陛下。” 老御医收了药箱,深知多余的话不该多问,这些大人物之间的博弈,他们还是少掺和为妙。 他能做的只是在其中当个传声的工具。 可出于医者仁心,老御医还是留了一瓶药,对着李书珩轻声叮嘱道,“世子殿下虽年轻,身子却也不能忽视,即便一时失意,也总有来日。” “是,我记下了。”李书珩将药拿在手中,刚要起身相送,老御医却挥了挥让他躺下。 待老御医离开后,王府又恢复了冷寂。 李书珩盯着桌上的膳食若有所思,随后写了一封密信。 这几日他总会看见弟弟李明月养的白鸽在府中徘徊,二人经常以此联络。 他已经有了决定。 时间一点一点推移,到了午膳时分竟无人过来送餐。 李书珩就着冷茶将早上的膳食吃了几口。 而后不过半个时辰,前来换班的守卫发觉府里不太对劲,他打开门锁,却见李书珩倒在地上,已经面色苍白,不省人事。 虽说这人现在没了爵位还被禁足,但人家毕竟还是世子。 守卫被这一幕吓到,也不敢怠慢,他赶紧去禀报楚云轩。 …… 不出一柱香的时间,李书珩中毒一事便在朝中传开。 这倒是在楚云轩的意料之外。 “灵均,你说李书珩中毒,会是何人所为呢?” 接到奏报的楚云轩当时已经下了朝在花园里赏花,听到守卫的禀报,他并没有多大的波澜。 “回陛下,奴婢也不知,但此人胆大包天,敢在陛下面前玩弄手段,实在罪该万死。” 中贵人灵均低着头,御河里的锦鲤游在一处,看起来煞是有趣。 “灵均此话不错,此人的确胆大妄为。” 楚云轩带着笑意将鱼食洒向锦鲤,看着那些锦鲤乱哄哄争抢的模样,他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灵均,随寡人回去吧,这一日,不会消停的。” “是。陛下。” …… “什么?珩儿被人下毒?” 听到此等变故,让久经沙场、铁骨铮铮的李元胜也忍不住心急如焚,眼中闪过前所未有的慌乱。 树大招风,他们李家已经万分隐忍,若是从前,他定要闹个天翻地覆。 可如今掣肘太多,他断不能像年轻时那般任意妄为。 “王爷,珩儿禁足的王府除了陛下的禁军任何人不得靠近,此事定有蹊跷。” 不似寻常妇人哭天抢地,王妃武思言十分的冷静,她拉着李元胜的手一同商议,语气镇定。 “嗯,我也是如此想的。” 就在此时,李明月怀里揣着一封密信大步而来,他屏退左右,这才来到双亲跟前低声说道,“父亲母亲莫急,偏僻之地有信传来。” 说着,李明月将那封密信交给了双亲,二人接过密信展开细看。 不过几息之间,二人又镇定了几分。 只要李书珩无碍,他们才能放心, 可眼下危机四伏,哪里有什么安定! 当务之急便是先设法解了李书珩的禁足。 “我去见陛下!”看完密信,李元胜如此说道。 他心中已有了定夺,既然儿子已经开始布局,他便全力进行配合。 …… 驿馆中尽是担忧之情,同样记挂着李书珩的还有穆羽。 那日李书珩出事,她因外出剿匪并不在临江,等她回来时便听说李书珩被陛下禁足。 她虽一时不知其中的细节,不过因为张禾瑶的关系,当晚她便将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一夜,她彻夜未眠。 某一刻,她对现在效忠的王权产生了质疑。 或许从她那年长安为质开始,她就已经对王座上的那个人有了恨意。 走到如今,桩桩件件不过是让她更加看清王权的残酷。 更声迭促,不禁让穆羽想起不久前那位苏珏公子说过的话。 “穆将军当真觉得如今的西楚是海晏河清吗?” 当时她没有明确的回复,可心里却有了答案。 哪里有什么海晏河清,分明是粉饰太平。 所以,她真的要一辈子顶着穆羽的身份对那人俯首称臣吗? 她心里的天平已经有了倾斜。 这一次,她要身入局中 幸而她现在的身份与李家没有半分关系,比之前自由了不少。 “瑶儿,我出去一趟。” 思及此处,穆羽穿上戎装准备入宫觐见,张禾瑶也不多问,只是叮嘱她万事小心,早些回来。 …… “陛下,微臣李元胜有要事求见!” 李元胜站在金碧辉煌的宫门前,声音虽竭力保持镇定,却也难掩焦急。 守门的禁卫军见状,不敢怠慢,连忙通报。 不多时,李元胜被引领至体元殿外,未及通报,他已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却坚定:“陛下,微臣斗胆求见天颜,只为吾儿书珩之事……” 楚云轩闻讯,早已等候多时,“李爱卿请起,世子之事,寡人已经知晓。” “陛下,吾儿书珩虽有错,微臣不敢求情,但珩儿中毒,情况不明,微臣实在忧心。还请陛下开恩,准许微臣去看一眼书珩,微臣愿以死报陛下宽宥之恩!” 李元胜说的动情,全然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让人动容。 “李爱卿快请起,寡人自然会好好彻查世子中毒一事。至于李爱卿所请,寡人准了。” 楚云轩端得一副仁慈济下的圣明做派,他亲自扶起李元胜,一派君臣和乐的模样。 不过这其中到底还有几分真情,只有他们二人自己知晓。 “谢陛下隆恩,微臣万死不辞,”李元胜感激不已。 “你我君臣之间哪里用得着说这些。”楚云轩笑得和善,“依寡人看,王府已然不安全了,寡人立马派人将世子接到宫中,李爱卿尽管放心。” 听得此言,李元胜心里一惊,他断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再入宫中。 他眼珠一转说道,“陛下厚爱,微臣感激不尽,但吾儿仍是待罪之身,贸然留在宫中,实在不妥。” 这话摆明了是在拒绝,可就是让人挑不出毛病。 除非楚云轩愿意朝令夕改,立马免了李书珩的罪,但李元胜算准了楚云轩不会如此。 若是旁人,这位陛下还有可能下旨赦免,他们李家,绝对不会。 果然,楚云轩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李爱卿言之有理,那寡人就派信得过的人在王府在看守。” 楚云轩退了一步,开始在心中挑选合适的人选。 李元胜心里自然是想让穆羽接下这个差事,但这个口不能他来口,否则便会太刻意。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中贵人灵均通报的声音,“陛下,穆羽将军前来述职觐见。” “传!” 听到穆羽二字,楚云轩与李元胜都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个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合适人选,一个是血缘之间不用多言的牵绊。 “微臣穆羽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平身。” “谢陛下。” “穆羽,你来得正好,寡人正有一桩差事要交给你。” 楚云轩同样亲自扶穆羽起身,穆羽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步。 “不知陛下有何差遣。” “冀州王世子于王府中毒,此事非同小可,以后王府的安危便由你负责,如何?” 楚云轩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穆羽的神色,见穆羽一脸诧异的模样,楚云轩稍稍放下心来。 她此行不是故意。 “陛下信任,微臣自然不会推脱,定将那王府看守得如铁桶一般。” 此番觐见就是为了此事,穆羽自然不会拒绝。 眼见自己的父亲也在此处,穆羽便知道,她这一局走对了。 “陛下英明,有穆羽将军在,微臣便可放心了。” 李元胜现出惊喜的神色,他向穆羽微微俯身,穆羽也俯身回礼。 “既然已安排妥当,李爱卿便与穆将军一同前去,如何?” “谢陛下!” 二人同时领了旨,然后行礼告退。 …… 风声潇潇,李元胜缓缓步入那幽禁了其子李书珩的清冷院落。 院内落叶纷飞,似在诉说着无言的哀愁。 “书珩,父亲来看你了。” 李元胜的声音温和而深沉,穿过重重门扉,落入那扇紧闭的窗棂之内。 门轻轻推开,一股淡淡的药香与屋内昏暗的光线交织,映出李书珩苍白的面容,他勉强支撑着坐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 “父亲,孩儿不孝,让您担心了。”李书珩的声音虽弱,却透着坚定。 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背后,藏着太多难以言说的秘密与默契。 李元胜缓步至床边坐下,轻抚着李书珩的手背,眼中满是疼惜。“你我父子,何须言此。人心叵测,你需更加小心才是。” 话语间,李元胜的眼神忽地锐利起来,仿佛能洞察一切暗流涌动。 李书珩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了然的光芒,“父亲放心,孩儿已有所准备。此番被禁足下毒,虽险象环生,却也让我看到了一线生机。” 他压低声音,与李元胜密语起来,二人言语间,时而凝重,时而轻松,看似闲话家常,实则字字句句皆是布局与策略。 窗外,落叶纷纷而下, 而屋内,这对父子正以他们独特的方式,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大网,企图在这波诡云谲的权力斗争中,为彼此,也为家族争取一线生机。 “书珩,你记住,无论前路如何艰险,我们始终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李元胜的话语,如同春日里最温暖的阳光,照亮了李书珩心中的阴霾。 此刻,他们不仅仅是父子,更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因为府外是穆羽把守,二人说了很多。 待到下一批守卫交班前,李元胜才起身离开。 *****分割线***** 三日的时间说长不长,却也发生了许多事。 大理寺办案十分迅速,十二楼一案已然水落石出。 沉闷钟声在清晨的薄雾中悠悠响起,穿透整个临江,也穿透过苏珏的心。 今日乃是公审,也是韩闻瑾问斩的日子。 苏珏一夜未睡,十二楼更是灯火通明,无人入眠。 这段时日他们不停奔走查证,可都是一无所获。 另一边,丞相杨兰芝身着紫袍,头戴金冠,他坐在堂上,心中却如翻江倒海般难以平静。 从那夜接过公审的旨意后,他便亲自指挥大理寺的官员们搜集证据、追捕逃犯。 作为行公事者,杨兰芝一向不畏艰难、不惧权势。 但这一次的调查,出乎意料的顺利,所有的证据像早就准备好了一般,自己便会找上门来。 这太不寻常,绝对没那么简单。 但人证物证俱全,又什么错都挑不出,再多的疑虑也找不到佐证。 是以今日,他将要亲自审理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十二楼拐卖孩童一案。 他脸上不是即将水落石出的喜悦,而是无可奈何的心事重重。 经过多日的调查,很多事已经水落石出,今日不过是做个了结。 待十二楼的众人来到大理寺时,大堂内已是人声鼎沸,两侧站满了侍卫和衙役,中央的案桌上堆满了卷宗和证物。 杨兰芝环视一周,目光如炬,仿佛能洞察人心。 大理寺卿卢锡安见状,连忙上前行礼,将查到的证据简要汇报了一遍。 “丞相大人,此案涉及人数众多,影响极大。我们已抓获十二楼的主要头目及部分从犯,但仍有不少漏网之鱼。据初步审问,他们拐卖儿童的手法极其残忍,不仅利用药物迷晕孩童,还常常在拐卖过程中杀害不愿配合的家长。” 杨兰芝闻言,眉头紧锁,太顺利了。 他挥手示意卢锡安退下,自己则缓缓走到案桌前,翻开一卷卷沉重的卷宗。每一页都记录着一个家庭的悲剧,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无尽的泪水和绝望。 “传证人上堂!” 杨兰芝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威严而有力。 不久,几位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妇女被带上堂来。 她们是那些失去孩子的母亲,眼中满是痛苦和愤怒。 杨兰芝一一询问她们的经历,每一个细节都听得她心如刀绞。 “我的孩子,他才五岁啊!那天我带他去集市买糖人,一转眼就不见了。我找遍了整个临江,都没有他的消息。”一位母亲泣不成声地说道。 “大人,我与她遭遇一样,我的孩子被拐走的那天晚上,我整夜未眠,只希望能听到他的一声呼唤。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另一位母亲补充道。 杨兰芝听着她们的哭诉,心中公义的天平开始倾斜。 尽管他明白事有蹊跷。 他深知,这些母亲所承受的痛苦远非言语所能表达。 随着审讯的深入,十二楼的罪行逐渐浮出水面。 他们不仅拐卖儿童,还涉及贩卖人口、敲诈勒索等多项罪行。 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他们不惜一切手段,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推向深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而沉重的氛围。 杨兰芝压下心中的翻涌,按照流程传青莲先生上堂。 不多时,青莲先生被带到堂上。 杨兰芝的目光落在人群中,苏珏身着淡雅青衫,立于人群之后,目光紧紧锁在堂前的青莲先生身上。 即便枷锁在身,青莲先生却面容平静,仿佛世间万物皆已置之度外。 案上,罪状罗列,字字如针,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然而,面对这莫须有的罪名,青莲先生未发一言,未曾为自己辩解半句。 她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中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无奈、释然,亦或是对这浊世的一丝嘲讽。 苏珏望着她,心如刀割。 他深知青莲先生的清白,更明白这背后隐藏的种种阴谋与算计。 但对方做的太干净,他什么也没查到。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他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愿上苍能听见她的呼唤,还先生一个公道。 公审结束,青莲先生被押解离去,步伐依旧从容不迫,仿佛即将步入的不是囚牢,而是另一段超脱尘世的旅程。 苏珏望着青莲先生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决心。 方才离去时,青莲先生还不忘叮嘱大家守好自身,还让大家照顾好苏珏。 沈爷早就双眼通红,其他人也是泣不成声。 小苏元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受到其他人的感染,也红了眼眶。 苏珏知道,自己不能就这样放弃,他要为先生做点什么,哪怕前路再艰难,也要为先生争取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苏珏毅然转身离开。 片刻后,他又一次站在了宫门前,如今他只能再试一次。 可没等他走到宫门前,正看见有人出来传旨。 是关于如何处置先生还有韩闻瑾问斩的旨意! 怎么会如此快! 苏珏大惊,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待苏珏醒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再无回天之力。 他是被自己的梦境惊醒的,他的梦里有先生,有楚越,还有韩闻瑾。 所有人都好好的。 可他们全都离他而去。 苏珏喘着粗气惊醒,恍惚才发现自己还在十二楼。 守着他的苏芷若和苏芷纭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屋内压抑到了极点,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苏珏盯着帐子上金线绣出牡丹富贵图半晌,他强撑着坐起身来。 “主人……” 苏芷若俯身跪下,眼眶微红。 苏珏没说话,从床榻上起身惨白着一张脸往外走。 苏芷若和苏芷纭见状忙去拦他:“主人/苏珏哥哥,季大夫和沈爷吩咐我们好生照顾你您,您这个时候万不可出去。” 苏珏看向她们:“沈爷呢?韩大人呢?” 声音一脱口,他才发现竟是哑的厉害。 苏芷若神色一惊,俯身跪了下去:“沈爷他就在外面,韩大人,韩大人,他……” 她说不下去,也说不出口。 苏珏眯着眸子看了眼窗外,那日头明明高高悬在天上,却冰冷到感觉不出一丝暖意,马上就要至正午了…… …… 罪大恶极者斩首于正午闹市街口,以警世人。 刽子手将刀锋上蘸满了冷水,楚云轩下令让杨兰芝亲自监斩。 冰冷的阳光落在铡刀上,泛着无情的光泽。 同袍一场,他终究救不了他。 韩闻瑾抬头看了看刺眼的天光,这是最后一次了。 如今走到生命的尽头,他会看到什么? 韩闻瑾眼前划过光阴辗转,他风流一世,笔下写尽前朝今生,无数人都在他的笔下蜿蜒而过。 他以为此生都是恣意潇洒的,这是他此生最大的期许。 那,最难忘的是什么呢? 韩闻瑾恍惚见似乎看到那年的韩府,他与苏珏,天高海阔,把酒言欢。 如此想来,做人这条路,他尝过金堆玉砌,品过人世浮沉,也得到过最温暖,体会过最炙热。 如今也知道盛极必衰,祸福无门。 算是不虚此行,不枉此生。 如此已矣…… …… 苏珏步子踉跄的从马上跳下来的时候,满地的血刺得他心口疼。 他几乎不知自己是如何上前的,待反应过来,韩闻瑾的头颅已经被他抱在了怀里。 血的温度还未曾冻结,淅沥沥的落了他一身,他的心头像是被绞碎了一样疼。 苏珏有些茫然的坐在地上,周围的人群还未离开,他们冷眼看着苏珏。 苏珏却视若无睹,他的眼里只有大片大片的红。 半晌,苏珏恍然清醒,他挪到那倒下的身体前,将头颅放在一起,然后抬手解下自己身上的轻裘,缓缓盖住韩闻瑾的尸首。 韩闻瑾的一只手还露在外面,青白一片,冷如冰霜。 那本是提笔落史书的手啊! 苏珏握住他的手,缓缓阖眸,自言自语道:“先生不在了,你也不要我了,这是为什么呢……” 苏珏的声音像是揉进了砂石,磨得心头鲜血淋漓,他茫然的睁开眼睛,脸上是从未有过失魂落魄。 他突然觉得有些冷,冷的唇齿发紫,止不住的哆嗦。 忽然又心头蒙上暴戾,一拳狠狠砸在地上,指骨皮开肉绽,似要将怒火宣泄出去一样,朝韩闻瑾怒道:“你骗我,不是说好了以后,你……” 话音戛然而止,苏珏弯下腰去,半晌哽咽出声:“是我没用,我谁都护不住,先生,还有你,我谁都护不住……” 苏珏明白,这世上最可怕的永远不是敌人的刀剑相向。 从来都是人心。 他起身,带着韩闻瑾的尸体,沿着街头巷口,一路往下走。 至少他要送韩闻瑾回家。 最后这一段路,由他来陪韩闻瑾走下去…… …… 韩府的门匾破败不堪,门外还有卫兵把守。 仅仅几个月的时间,韩府上下一百八十口无一人生还。 如今还有散不尽的血腥气。 荒谬,太荒谬! 苏珏坐在马车上,怀里抱着韩闻瑾的牌位,马车上是被轻裘裹住的韩闻瑾的尸体。 苏珏知道韩闻瑾生前最是干净风流,是以他一针一线地将头颅和身体缝好。 他答应过韩闻瑾,今天他一定要带韩闻瑾回家。 沈爷看着马车上的苏珏,默默按了按腰间的佩剑。 见有人前来,卫兵高声道:“来者何人,罪臣之地,非召不得入内!” 苏珏的视线落在韩府的牌匾上,平静而冰冷道:“莫要拦我,我要带他回家。” “你若再上前,休怪刀剑无眼!” 卫兵怒而拔剑,剑锋将牌位劈成了两半。 “你们太过分了,我只想带他回家!” 苏珏俯身捡起牌位,然后拔剑凌厉的指向卫兵:“不知死活,你们知道头颅飞出去的刹那是什么感受吗?” 这样说着苏珏手腕轻抖,甩落剑身上的一串血珠,他偏了偏头,看着地上还不曾瞑目的头颅,语气极轻:“看,就是这样。” 剩下的卫兵齐齐出刀相向,苏珏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不怕死尽管来。” 沈爷手起刀落,又一个卫兵倒下。 不去再理会这些卫兵,苏珏带着韩闻瑾迈进了韩府。 他们回家了。 …… 早就破败的韩府里建起了灵堂,韩府上下一百八十口死的无辜。 苏珏希望他们在天有灵,能够安息。 巡逻的士兵很快赶来,苏珏仍旧烧着纸钱,他现在什么都不怕。 “来人,把他们拿下!” 沈爷自然不会让这些人近身,但他到底只有一人,很快落了下风。 苏珏缓缓起身,拿起佩剑加入战斗,他不能再丢下任何人了。 可沈爷始终将他护在身后,士兵的刀刃割破了沈爷的身体,鲜血汩汩而出。 好在上天见怜,他们险胜。 士兵全部被苏珏和沈爷斩杀。 血溅灵堂,围观的百姓皆惊声尖叫。 突然,苏珏将沈爷推出了灵堂,然后抬手打落了烛台。 葳蕤的火光瞬间点燃了素白的挽绸,火舌艳艳掀起了灼热的风。 将他和沈爷隔开。 “公子,不要!” 沈爷看出苏珏是要寻死,他想要冲进火场将人拉出,可火势太大,他根本进不去。 苏珏沉静地看着火光跳跃不为所动。 烧吧,尽情的烧吧,把这肮脏的天地烧干净。 打定主意后,苏珏索性噙着冷笑,好整以暇的看着面前的火光大盛。 李明月策马疾驰而来的时候,正看见一根烧断的房梁落下,轰然一声砸在叶汀身前,火光四溅,掀起他的发梢和衣袂,他一动不动,依旧站在火中跟火舌对峙着。 李书珩一个翻身下马朝苏珏奔去,将人一把从火中拉出来。 沈爷抹了一把血泪,支撑不住倒地。 苏珏被拉的一个踉跄,不等他站稳,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苏珏偏了偏脸,有些茫然的看向李明月。 “苏先生,你冷静!” 苏珏垂下眉眼,睫毛轻颤。 随后身子一软,倒在了李明月的怀里。 第128章 秋月溶 苏珏醒来时, 李明月正守在他的床前。 他怔怔地盯着烛火。 深秋风大,门口的风直灌进室内,吹得火焰摇曳, 灯下人脸上一片明明暗暗。 白日里苏珏的一番惊天动地自然是惊动了楚云轩。 但让人捉摸不透的是,楚云轩并未下旨怪罪,反而赏赐下许多珍稀草药, 并派太医前来医治, 甚至还下旨好好安葬了韩闻瑾和韩闻渊, 就连十二楼都未受到波及。 端得是一仁德明君的做派。 除了在听到是李明月送苏珏回十二楼的那一刻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楚云轩都没什么波动。 此刻,室内唯一的灯烛将人影投在白墙上,巨大的影子随烛火摇晃, 显得人渺小。 见苏珏已然转醒, 李明月把手中的绷带和创药搁在桌上,轻声唤道,“苏先生醒了。” 苏珏一惊,赶紧起身道:“二公子怎么在这?” “苏先生白日里在韩府受了伤, 我特意在十二楼等苏先生醒来。” “二公子快回去吧。”苏珏心知李明月一家如今正忧心忡忡,他的事他自己能解决, 就不去叨扰他们了。 但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太多, 此刻他显得格外疲倦而不设防。 苏珏不说, 李明月也不欲点破, “苏先生伤在右手, 自己处理多有不便。我已帮先生包扎好, 先生也好早些休息。” “小伤而已。”苏珏沉默片刻, 话音一转, “那便有劳二公子了。” 两人在灯下坐定。 “陛下赐了许多药, 还派人安葬两位了韩大人。” 李明月知道苏珏此刻最想听什么,自然也不卖关子,直接说与他听。 “十二楼也没事,沈爷的伤季大夫已经处理了,小苏元闹着要看你,被福婶哄着这才作罢。 张怀瑾方才在门外向你问了安,还将课业带了过来,李某不才,替先生查询了一遍,没什么错处就让他回去了。 林宸公子也回来了半个时辰,至于学堂,也没出什么乱子。” “多谢二公子。”苏珏语调淡淡,听不出悲喜。 李明月明白,他最关心的是那位青莲先生。 朝中之人都清楚,这次的案件审理虽然看似公正严明,可实际上却有许多不和规制的地方。 杨丞相自然递了折子指出这些错误,但陛下并未批复,如此一来,朝中怎敢再有质疑者。 而且在大理寺审理之后,陛下将消息瞒得滴水不漏,他们什么也探听不到。 但这些话他不想告诉苏珏,若没了那虚无缥缈的希望,怕是也拽不回这位苏先生的心气。 “苏先生,振作些,有些事兴许还能转圜。” 苏珏失笑,他抬头望向李明月,眼里竟失了一半的神采,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平淡万分。 “二公子,苏某无事,倒是二公子今日不该出现在韩府救我。” 这语气分明是哀伤的狠了,李明月心猛得一颤,这苏先生莫不是存了死志? “苏先生……” 他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苏珏抬手打断,“夜深了,二公子请回吧,苏某这里真的无事。” 见苏珏如此,李明月再说不出什么,他只能起身告辞,待走出房间,他还是低声叫跟来的陆明暗中看着苏珏。 得了李明月的命令,陆明隐到树上,他深深地盯着灯火未熄的房间。 他记忆里的苏先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那时在战场上,苏先生是那么的意气风发,他记得苏先生和他说过,自己一定可以成为大英雄。 可如今苏先生却苍白的像一捧雪。 陆明忍不住叹惋,是什么吞噬了苏先生? 他想了又想,大概是人心吧。 …… 夜色幽悄,行宫内灯火通明。 屏风后,水汽氤氲,白雾缭绕。 楚云轩将准备沐浴更衣。 外袍还未脱下,他骤然敛眉,殿门外一阵脚步窣窣。 “灵均,进来吧。” “是,陛下。” 中贵人灵均敛了一身的寒气进入殿中,在他的服侍下,楚云轩漫不经心地问道,“灵均,你说李明月为何要去韩府?” “许是二公子对他兴趣吧。”中贵人灵均如此回答。 楚云轩笑了笑,却又换了个话题,“说起来,寡人真的是很多年没见过河洛公主了,到时故人相见,自有一番交谈。” “告诉大理寺的人,不可怠慢了那位青莲先生。” “是,陛下。” 中贵人心领神会,转头吩咐人去大理寺。 氤氲的水汽中,楚云轩放松了身心。 …… 炭火噼里啪啦的响,大理寺的牢狱里暂时有了平静和喘息。 抬手,狱卒长将青莲先生请进地牢,然后吩咐道:“你们多给她加两床被子,别还没见到陛下就没命了。” “是。”小徒弟立在狱卒长旁问:“师傅,为何要如此优待她?” “陛下的意思是先让她在这儿住两晚。”狱卒长压下声音:“其他的,别问。” 闻言,小徒弟便不敢再多问。 纠缠的锁链,惨淡的烛火。 地牢里还设了牢笼,牢笼之上还有四个守卫,用目光锁着她。 “呵呵,还挺看得起我。”青莲先生暗自想。 地牢阴冷,她只站了一会儿手脚都感觉到凉意。 还是先铺开被褥躺进去吧,青莲先生裹着披风躺到榻上。 夜里两个时辰换一次守卫,那些人握着刀枪,走路哐哐地响。 牢笼外,左右点了火把,夜里火光一直晃,青莲先生辗转反侧多时了,亮得睡不着,她干脆坐起来闭目养神。 后半夜,熬到左边的火把熄了,稍暗些,青莲先生拢了拢被子,面朝那边侧身。 睡意刚刚上来,正迷糊着,却听见地牢的门吱呀一下开了。 再睁眼便看到有人举了新的火把来,把前后左右都点亮了,地牢里又亮如白昼。 明摆着不让人睡了。 于是青莲先生睁着双眼,与火光无言相对。 火把烧啊烧啊,火在长夜里一直烧。 从眼前烧到心中,时间都不能让它熄灭。 地牢里不见天日,但估摸着到了第二日,有人送了一碗饭来,隔着牢笼递到里头,那人把碗放到地上,示意青莲先生自己来拿。 碗上没摆筷子,要吃就只能拿手来抓。 见青莲先生坐在榻上无动于衷,那人命令到:“你,过来。” 没有回应。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 “吃吧。”那人说:“放心,不会下毒的。” 青莲先生置若罔闻,仍旧盯着燃烧的火把。 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那目光僵硬又明亮,让人发毛。 引得来者也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一眼,这里再无他物,只是火把而已。 莫名其妙。 于是那人回禀了狱卒长。 陛下下旨,命令他们一定要好好待这位女囚犯,不得刑讯,却要让她尝一番苦头。 “不吃可不行。” 狱卒长吩咐:“去端参汤来吧,给她喂进去,陛下还没召见她,可别死了,要不然咱们担待不起。” “是。” 不过半个时辰,一行人冲进地牢把青莲先生从榻上架起来。 因为寒冷和困倦,青莲先生脚步虚浮,几乎没怎么反抗就被轻易拖到一碗参汤跟前。 “来,喝汤,狱卒长特意让人做的。” 青莲先生无动于衷,看都不看一眼。 “都成了阶下囚了,还这么摆架子,你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青莲先生哂笑一声,并不作答。 见此,为首的那位端起这碗汤,一手钳住青莲先生的下颚,一手端着碗把参汤倒进她嘴里。 “自己乖乖喝了,那用得着遭这个罪呢。”那位咬牙切齿。 见一碗汤喂完了,周围人才松开手,任由青莲先生跌坐在地,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 刚才那位俯视着他:“碗拿走,别让她摔了拿碎片自尽。”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那行人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拍拍衣服陆续走了。 青莲先生好半天没缓过来,靠着床榻喘气。 她稍稍有了些生气,也摸出了他们的行径。 不想让她死了,却又不想好好待她。 别扭,虚假,心口不一,这是她的评价。 “我可以要一本书吗?” 想了又想,青莲先生开口提了个要求。 过不过分,他们自有分寸。 “好,什么书?”守卫应得痛快,还贴心的问她需要什么书。 “九州志,苏珏公子写的的那一本。” “好。” 不多时,守卫带着《九州志》隔着牢门将书递给了青莲先生。 青莲先生得了书,借着不灭的火把一页一页翻过。 心里万分平静。 不知不觉,她有了困意。 梦里一会儿是北燕的王宫,一会儿是那个时空的烽火满城。 她两世为人,也算有造化。 悠悠岁月,倥偬而过,她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 千羡万羡不过旧时的一点温暖。 那北燕王城的雪,自由自在的风,还有并肩在身旁的王兄和知己。 只可惜当年的王兄与她之间隔着遥遥的一个王座。 一座之上,王兄肩负的是万民苍生。 一座之下,她踏入的是无边樊笼。 可那又能怎么样?谁不是生生苦熬着,苦熬着过了半辈子。 现想来,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她与梦溪陪伴至此,也是足矣,止矣…… 她现在只想回家…… 迷迷糊糊间,守卫又换了两回,又添了一次火把。 青莲先生又听见地牢的门开了。 不得安生。 这回来的人比上回多了一倍,领头的是大理寺的一个小官:“你出来,陛下要召见你。” 终于来了。 青莲先生扶着床榻晃晃悠悠地起身,十分顺从地要跟他们走。 小官走在前头,一众人簇拥着青莲先生走到地牢的门前。 门一开,天光涌入地牢,纵然地牢里火把长明,到底不及这日的天光,亮得惹人眯眼。 地牢的门廊里,风灌进来,掀起她的斗篷,青莲先生又裹紧了衣服。 第129章 故人见 一路走到连廊里, 狱卒长和卢锡安早已候在亭中。 亭中的帘子放下来,姑且遮了些风,却也将四周掩住了, 颇有天罗地网的感觉。 见青莲先生在面前站定,狱卒长朝其他人摆手:“替她更衣,披着披风怎么能去见陛下。” 青莲先生被卸了披风, 站在冷风里, 她苦笑了一下。 也不知道楚云轩那里有没有备上热茶。 在牢狱里待了数日, 青莲先生终于等到了楚云轩的召见。 她知道, 终归会有这一日的, 与记忆里北平微凉的阳光不同,从她来到这个时空, 入目之处皆是繁华。 墙门高耸, 黑云压城。 肃穆的鼓声催促青莲先生加快步伐,再晚就赶不上和故人的相见。 楚云轩就像盘踞在王宫的一头猛虎,冰冷的目光贯彻整个西楚。 可她现在没什么可惧怕的,唯一牵挂的就是十二楼的诸位。 …… 青莲先生的担忧自有道理。 楚云轩虽没有追究十二楼的其他人, 但在百姓眼中,已经容不下十二楼的存在。 每日都有百姓围在十二楼外咒骂, 更有甚者还想冲进来教训十二楼的一干人等。 若不是苏珏加派了人手, 这十二楼早就任人践踏了。 此刻, 药庐里, 季大夫心情极其的糟糕。 他来回踱步, 桌子上是暗桩这几天送来的十三封密信。 玄青封面、素白内纸, 黑压压的笔墨密密麻麻写满了令人心惊的情报。 季大夫觉得, 自己这辈子大概是得罪了老天爷。 敬重的先生生死难料, 栖身了半辈子的十二楼岌岌可危, 就连苏珏那个臭小子也成了游魂一缕,这简直就是造孽! 他不明白,一向运筹帷幄的先生这次为何束手就擒。 想了又想,季大夫不由得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沈小子,已经午时二刻了,公子吩咐的都办妥了吗?” 沈爷看看紧闭的露落园,又望望已经过去一半的时漏,“ 这里的一切都是先生的心血,我必须替先生守好这一切。 我按照公子的吩咐,学堂那边裴公子十分上心,学生们已经转移到鸡冠山,待到明日,临江便不会再有十二楼。” “这夜倒好,可那臭小子的身体,唉……” 提起这个,沈爷就话音发抖,“公子失了心气,虽说有小苏元陪着,但我看公子没什么起色。” “心病难医啊……” 季大夫长叹一声,沈爷也不再说话,更显得十二楼一片萧瑟。 …… 一路随着卢锡安往行宫而去,每一步,青莲先生都走得很稳健。 体元殿,香火缭绕。 他们就是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启禀陛下,女囚已带到。”卢锡安跪地俯首,恭恭敬敬等着殿里的回话,青莲先生却只是垂首。 “让灵均带她进来,你退下吧。” 殿里传来楚云轩甚是明朗的声音,卢锡安不敢多留一刻,赶紧起身告退,然后殿门打开,中贵人灵均面色冷静地站在了青莲先生面前。 “你,进来吧。” 跟在中贵人灵均身后,青莲先生进了体元殿,此时的楚云轩正焚香闭目。 他背对着青莲先生,有那么一瞬,青莲先生似乎看到了他的父亲。 听到声音,楚云轩缓缓转身,“先生在寡人的大理寺住了两夜,睡得可好?” 青莲先生尽力放松紧绷的身体,打了个呵欠:“托陛下的福,还好。” 客气的一问一答结束,属于青莲先生的正面战场开始了。 “说起来,寡人与先生也是多年未见,今日算是久别重逢。” 说着,楚云轩灭了香火,他目光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 听到楚云轩如此说,青莲先生心中了然,老样子这位陛下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不过她仍旧镇静,“陛下怎会与我相识。”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青石地板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与青莲先生身上自带的清雅花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氛围。 “河洛公主,寡人没说错吧?””楚云轩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嘴角挂着一抹看似温和实则难以捉摸的微笑。 他轻轻抬手,示意中贵人灵均为青莲先生引座。 青莲先生步履轻盈,目光与楚云轩交汇,瞬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中传递。 她微微欠身,行了一个不失礼节的浅礼:“谢陛下隆恩浩荡,青莲何德何能,得此殊荣。 自然陛下耳聪目明,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北燕故人。” 言罢,她自顾自地坐下,姿态从容不迫,仿佛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对她而言不过是寻常之地。 “公主已是阶下囚,还能如此从容不迫,寡人佩服。” 楚云轩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赞赏,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青莲先生,试图从她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破绽。 “人终归一死,青莲自然不怕。” “早就听闻公主异于常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青莲先生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既有对赞美的淡然接受,又有着几分不易言说的深意:“陛下谬赞了。青莲不过是一介女流,幸得世人抬爱,才有些许薄名。与陛下雄才大略、开疆拓土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楚云轩闻言,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随即笑道:“公主真是过谦,寡人虽为九州之主,但深知治大国如烹小鲜,需集思广益,方能国泰民安。公主若有所教,寡人必洗耳恭听。” 青莲先生轻轻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哀愁:“陛下言重了,青莲不过是一介亡国之人,哪有什么治国之策可言?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总会想起故国往事,心中难免感慨万千。” 楚云轩闻言,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他深知,青莲先生此言,表面上是感慨往昔,实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北燕覆灭的教训。 “公主放心,寡人定当铭记北燕是如何覆灭的,自然不会重蹈覆辙。” “这是自然。”青莲先生笑而不语。 楚云轩,“公主虽然罪孽深重,但毕竟是皇亲国戚,寡人打算设下夜宴,还望公主能按时出席,稍后会有宫人替公主更衣。” “陛下盛情,自然无有不从,青莲先行告退。” 青莲先生轻轻欠身,转身步入夕阳的余晖之中,留给楚云轩一个孤独而坚定的背影。 体元殿内,一切又恢复了方才的宁静。 …… 清风如水,残阳如血。 李书珩禁足的王府被一层淡淡的金光笼罩,显得格外寂静而神秘。 王府的四周,士兵们身着铁甲,手持长枪,如同木雕般屹立在岗哨上。 趁着士兵换岗之际,穆羽身着如同幽灵般穿梭于王府的阴影之中。 她轻车熟路地避开了巡逻的士兵,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李书珩所在的院落。 院落内,李书珩正披着披风独自坐在窗前,自从那日“中毒”,他便一直脸色苍白,身形也瘦削了几分。 太医来了一茬又一茬,他每次都得小心应付。 没办法,做戏便要做足。 忍一时,才能重见天日。 突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傍晚的宁静,也打破了李书珩心中的沉寂。 “书珩!” 一个熟悉而温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李书珩猛地回头,只见穆羽正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关切的笑容。 “长姐!” 李书珩激动地站起身来,几步冲到门口,一把抱住了穆羽。 姐弟二人多年未见,此刻相见,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书珩,你,你没事吧?”穆羽轻轻抚摸着弟弟的头,眼前之人清瘦了几分,以至于穆羽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 “我没事,长姐也安好吗?”李书珩的声音有些颤抖。 自从长姐离家,他真的很想长姐。 那年他大婚,长姐定是远远地看着他。 穆羽闻言,心中酸涩不已,“书珩,我也很好。” 亲人久别重逢,之前攒了一肚子的话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随后,姐弟二人手拉着手坐在桌旁,相望无言。 秋风瑟瑟吹过,落叶落了几片,穆羽定了定心神,时间不多,他们不能再感情用事,“书珩,你可有破局之法?” 面对长姐的询问,李书珩自是胸有成竹,“不敢欺瞒长姐,破局之法我已想到。” 说着,李书珩将一纸条放入穆羽手中,声音不自觉放低,“还请长姐暗中周旋。” “书珩放心。” 穆羽小心收好纸条,眼见时辰已到,她再不舍也不得不离开。 “书珩,一定保重要自身。” 起身时,穆羽忍不住殷切叮嘱,目光里尽是不舍,李书珩也是如此。 待穆羽离开,李书珩拢了披风往屋内走,他累了,我需要休息。 …… 明明还是青天白日,可行宫却沉重得密不透风。 大殿上,礼官击鼓,南仪夫人跳舞,人人脸上带着笑,人人脸上也带着怕。 不过,宴会之上总有意想不到的新奇。 青莲先生的出现让众人侧目,一介罪民,竟也堂而皇之的出现在皇家的宴会上,真是可笑。 忽视那些目光,青莲先生环顾四周,只守着规矩站在大殿的末尾,垂下的睫毛盖住了眼中的情绪。 南仪夫人舞毕,楚云轩却不满意。他指着青莲先生道,“寡人听闻青莲先生善鼓琴。” “我愿献与陛下,恳请陛下笑纳。” 琴声悠远古朴,青莲先生却无心鼓乐,恍惚间她似乎记起二十几年前的言笑晏晏。 然而楚云轩却打断了她的回忆,“这琴弹得凌乱,先生有心事?” “罪民所言恐污蔑陛下之耳,还是不说为妙。” “你罪孽深重,就是有什么话寡人也不想听。” “是,罪民甘愿一死,还请陛下成全。” 说完,青莲先生俯首跪地。 “死?太容易。先生可是犯了死罪,寡人要烈火烹之,以儆效尤。 先生难道不怕?况且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青莲先生再叩首,“罪民谢陛下隆恩。” 又是一阵急促的鼓声,可众人却无心再听,因为大殿之上竟然架来一口鼎。 楚云轩挥袖:“从来逆寡人者,当以烈火烹之。” 说罢,青莲先生被束住双手,跪坐在殿下,额头上的汗和颤抖的身体却掩盖不住此时的痛,刽子手正一片一片取她大腿上的肉, 她忍不住挣扎,却被更大的力气压制。 好疼啊,好疼……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先生现在还可以后悔。”楚云轩踩在她的伤口上,鲜血流了一地,他俯身低声问道,“河洛公主告诉寡人,西楚如何?” 青莲先生颤抖着发白的嘴唇,倒在地上,嗫嚅着什么,可是没能说出来。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北平,师傅坐在麦堆上,一手揽着她瘦弱的肩,一手环抱着小师妹,师母在不远处唱着北平小调…… 身体不疼了,隐约间她又好像看到三匹白马并驾而驱,梦溪在后随从的场景。 夕阳的光洒在白马雪白的皮肤上,隐隐泛着金光,永孝哥哥微笑着朝她招手,王兄调皮地驾着另一匹扬长而去。 梦溪呢,他永远都跟在自己的身后。 青莲先生倒在血泊中,面前漆黑的鼎被烈火烹得滚烫,而她的身体却越来越冷。 眼前是一片血色 她想,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听到动人的京韵,再闻一闻回家路上的百草香,甚至再亲眼看看苏珏口中的那个太平盛世…… 第130章 玉长绝(一) 月色如水, 照耀着胡地绵延。 在金元鼎和太子的支持下新政令得以颁布实施,然而新政令大大限制了贵族的既得利益,他们纷纷站出来阻挠;普通民众虽心向自由, 却畏惧强权,犹豫不决;更有外族势力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太子虽出手弹压, 但收效甚微, 许多贵族不过表面应承, 实际上还是我行我素, 根本没把新政令当回事。 所以明眼人都很清楚,这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楚越也深知,要打破旧有秩序, 必须先从思想上改变胡地的人。 所以这些日子她四处宣讲自由、平等、博爱的理念, 鼓励胡地的百姓追求更好的生活。 同时,她提出了一系列经济改革措施,如发展农业、手工业,促进商品流通, 增加税收以支持军事建设。 她还倡导建立军队,加强训练, 提高战斗力, 以抵御外敌入侵。 此时的楚越刚有机会歇息片刻, 可不知怎的, 她只觉得耳边吵闹异常。 什么端正?什么堂弟?什么风骨? 怎么有人说话? 然而之后的一声“闻瑾”, 彻底让她明白了什么。 她大约是发了梦, 梦里她成了韩闻瑾韩大人。 楚越记得, 那位韩闻瑾韩大人生在文学世家, 长于公卿门第。 他的父亲韩仲远, 乃是第一史官,一生致力于记录国家大事,秉持公正之笔,不为权势所屈。 这是一个春日的清晨,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韩书桌上,金色的光斑与桌上散落的竹简交相辉映。 彼时还是孩童的韩闻瑾正低头翻阅着父亲精心编纂的史书,眉宇间透露出超越年龄的专注与沉思。 突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韩仲远身着素袍,缓步而入。 “闻瑾,又在看史书吗?”韩仲远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带着几分父亲特有的慈爱与期待。 韩闻瑾抬头,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与对父亲的敬仰,恭敬地答道:“是的,父亲,孩儿正在学习您编纂的史书,希望能从中领悟到史官的责任与使命。” 韩仲远微微一笑,走到书桌旁,轻轻抚摸着那些泛黄的竹简,眼中闪过一丝怀念与自豪。“闻瑾,作为史官,我们的职责重于泰山。 历史是历朝历代的记忆与根基。作为史官,我们不仅要记录下每一场战争的胜败、每一次政策的变迁,更要捕捉到那些隐藏在宏大叙事背后的微小细节,那些能够触动人心、启迪智慧的故事。” 他转身,目光深邃地望着韩闻瑾,继续说道:“然而,记录历史并非易事。它要求我们不仅要有广博的知识、敏锐的观察力,更要有坚定的信念和不屈的品格。因为,史官之笔,既能颂扬美德,也能揭露罪恶;既能传承文明,珩能警醒后人。” 韩闻瑾听得入神,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使命感。 “父亲,孩儿明白了。作为史官,我们要以公正之心,记录真实之史,不畏强权,不惧压力,让后人能够通过我们的文字自查自省,不重蹈覆辙。” 韩仲远满意地点点头,眼中满是欣慰。“闻瑾,你能有此觉悟,为父甚感欣慰。 但记住,史官之路,并非坦途。它需要我们不断学习,不断反思,不断修正自己的偏见与谬误。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加接近历史的真相,更加忠实地履行我们的职责。” 言罢,韩仲远从袖中取出一卷珍贵的古籍,轻轻放在韩闻瑾面前。“这是为父珍藏多年的《春秋传》,你且拿去研读,定能有所收获。” 韩闻瑾双手接过古籍,如同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使命。 楚越深知,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开始与韩闻瑾交融。 岁月流转,韩闻瑾在父亲的悉心教导下,逐渐长大。 他文采过人,风流倜傥,乃是当世的翩翩公子。 但命运弄人,新朝初立,他的父亲却死于非命。 后来,他继承了父亲的遗志,也进入朝堂成了史官。 他以笔为剑,以心为灯,是那般的从容与潇洒。 楚越欣赏他,敬佩他,此刻也成了他。 …… 丝竹声声,香味氤氲。 再一转瞬,楚越来到了临江的十二楼。 这一次是韩闻瑾与苏珏的初见。 十二楼里人声鼎沸,动人的琴音缓缓流淌。 一曲毕,楚越抬头看去,此时的苏珏正撩开珠帘看着下方的舞台,面纱下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唯此一眼,便是万年。 只见苏珏脚尖一点,借着绸布飞身而下,稳稳地落在舞台的中间。 众人皆失了言语,一室寂静。 楚越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 台上的苏珏随着乐音起舞,华丽的丝绸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般熟练的开合挥舞。 原来,这便是刚柔并济之美。 鼓瑟钟笙弹奏出的音乐如同一阵东风,那是从贺兰山吹来的风,所有人仿佛听见茫茫大漠之中,有驼铃声自远处传起。 金色的沙海默默流淌,长河落日在天边交汇,有北风呼啸而来。 苏珏的身姿伴着乐声,被裹紧在这片苍凉的忘我之境。 他在台上翩翩起舞,那绽放在沙漠里的绝世之舞尽数倾泄在十二楼的舞台上。 轻盈的衣摆随着舞步飞舞,时不时露出苏珏那双形状优美的白皙小腿。 身姿风韵已是上乘,容貌冠绝便是锦上添花。 乐音渐急,似乎有篝火在能能燃烧,炙热的火焰冲破天际,火光与人共舞,呼啸而过的风将火焰勾起,而那火光在演奏一首无名的悲歌。 当真是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明明是在十二楼,楚越却好似看见苏珏的脚尖跃动着火光,他的手中如同托着大漠的落日余霞。 在某一时刻,苏珏划破了时空,他是拥有山川河海的上古神明,他身上浮现出不可名状的神性。 楚越在他的世界里不经意的沾染上了神意。 但某一瞬间,她却一心想要将神明拉入世间的泥潭。 所有人都于三千红尘中苦苦挣扎,你又凭什么高高在上独善其身。 乐音到了高潮部分,苏珏双手反弹琵琶,一脚提起,腾踏跳跃。 一舞结束,苏珏稳住身形,轻扬衣袖,仿佛抖落漫天的星辰。 台下的人连说话都顾不上,只顾着死盯着台上的美人,一些心急的已经想倾家荡产买下与其春风一度的机会了。 恰好此时苏珏的面纱滑落,众人这才看清苏珏的庐山真面目。 冰肌玉骨,星转双眸,长发如瀑,竟好似上等的墨玉锦缎。 那白衣若雪,于领口处有流云倾泻而出。 脸上精心描绘的芙蕖更是为其平添了一丝媚色。 苏珏擎着淡淡的微笑,只是静静的站着,却是只疑神仙落凡尘。 古语有云: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好!” 有人带头往台上扔掷金银,余下的人争相效仿,那真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各种金银珍珠财宝差点砸到谢幕的苏珏。 “各位,舞也看了,若想与苏珏公子春风一度,得让他看到你们的诚意啊!” 隐于幕后的青莲先生终于现身,她的话音一落,更是引起了一阵骚乱。 “我愿出黄金百两!” “我愿用张府所有的金银财宝!” “我愿意……” “鄙人有夜明珠一颗!” 围在舞台下的人群争先恐后的开出自己的条件,但苏珏一直不做声。 是啊,他怎会对这些俗物动心。 众人竞相出价,这无疑将气氛推向了高潮。 楚越知道,该是他出场的时候了。 “唉,都是俗人啊。” 一道浑厚富有磁性的男声自哄闹的人群中传来。 此刻的楚越就是韩闻瑾,她眼神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然后一步一步走向苏珏。 “苏珏公子虽然舞姿上乘,但终究还是不入流的把戏,只是不知苏珏公子文采几何啊?” 苏珏顺着声音望去,是一位身穿宽袍大袖的中年男子。 虽然过了而立之年,气质儒雅随和,依然是风度翩翩,虽然腰上挂着佩剑,但是知书达礼。 他对着楚越(韩闻瑾)略一行礼,“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鄙姓韩,韩闻瑾。”楚越自报了家门。 “不知韩大人有何见教?” “苏珏公子可会做诗?” “略通一二。”苏珏声音清冷却透着隐隐的自信。 入得楚越(韩闻瑾)耳中,宛如天籁。 “今夜盛宴欢聚,欢乐一时,却总有分别,不如苏珏公子就以‘望’为题赋诗一首。” 楚越(韩闻瑾)拎着酒壶,一派的洒脱不羁。 “好。” 苏珏招了招手,让一旁沈爷准备好纸笔墨纸砚。 他略一思索,便提笔写下: 白雁南飞去,隔山千万重。 残阳青山里,风花雪月中。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停顿。 众人凑过来,但见纸上笔锋冷冽,潇洒飘逸。 “白雁南飞去,隔山千万重。残阳青山里,风花雪月中……” 楚越(韩闻瑾)念出声来,不禁抚掌赞叹,“苏珏公子好笔力。” “雕虫小技,班门弄斧,实在不值一提。” 那时的他到底还带着少年心性,苏珏听闻只是夸赞他笔法卓绝,却丝毫不提文采一事,便起了争强好胜之心。 楚越(韩闻瑾)自然听出苏珏语气中的不服,莫名起了逗弄之心,“那就请苏珏公子以‘归’为题,再做一首。” 在众人的注视下,苏珏再次提笔写下: 瑟瑟云归处,潇潇江水寒。 过尽千帆后,君已至长安。 “好好好,好一个过尽千帆后,君已至长安!” 这次楚越(韩闻瑾)抚掌大笑,又连说三声好,他拿起苏珏所做之诗左看右看,甚为满意。 片刻后,众人同样发出阵阵惊呼。 “公子好才华!” “真是妙啊!” “太妙了!” 更多的金银珠宝被送到台上,但苏珏仍是一派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只是静静的站着,嘴角亦噙着淡淡的笑容。 烛火忽明忽暗,落在苏珏被精心装扮过的脸上,明眸如水,眉厉山远,如同上好的羊脂美玉雕刻成人。 而那芙蕖一抹,更是栩栩如生,随着苏珏的每一次秋波横渡,越发的锦上添花。 能有此际遇能以韩闻瑾的身份与苏珏亲近,楚越兴之所在,也提笔洋洋洒洒写下,“三清羽童来何迟,十二玉楼仙人飞。” “今夜如今尽兴,鄙人赠公子一号可好?” 落笔书成,楚越(韩闻瑾)再次出声,今夜他志在必得。 “苏珏洗耳恭听。” “玉华,可好” “甚好。” “你这人,可有什么出处吗?”有人提问。 “风露九霄寒,侍宴玉华宫阙,亲向紫皇香案,见金芝千叶,碧壶仙露酝初成,香味两奇绝。” “我听着倒有些牵强。” “我倒觉得是言己修善弥固,手乃杖执美玉之华,带明月之珠。” “是吗?不过这玉华二字确实很衬苏珏公子。” 不在意满堂的人声鼎沸,楚越(韩闻瑾)像是胸有成竹一般对着青莲先生说道,“先生,这舞也看了,诗也做了,是不是该办正事了?” 经过韩闻瑾的提醒,其他人才想起还没定下谁能摘得瑶池仙品呢。 一时间,又是人声鼎沸。 “鄙人只有真心一颗,但我可以为你送上金银珍宝无数,任尔索求。” 同其他人不同,韩闻瑾不紧不慢的走到苏珏的面前,语气十分的郑重。 其他人都以为他在说大话,金银珍宝无数,哄谁呢! 还真心一颗,来青楼寻乐之人哪有什么真心可言! “这位韩公子,你霸占苏珏公子这么长时间,可一点也不公道啊!” “就是,大家都是公平竞争,你别想捷足先登啊!” “还有,您别嘴上说说,什么金银,在哪呢?” 有人出声嘲讽,他可不信这人能拿出多少银钱来。 “鄙人从不说大话,我愿意为苏珏公子交付我的一切财富。” 说话间韩闻瑾扬了扬手,一直等候一旁的侍从将五个大箱子抬到了台上。 待木箱打开,烛火映照着金色的光芒,是黄金。 整整一万两黄金。 至此,她已然是得偿所愿。 其他人也只得摇头叹惋,感叹公子无缘。 待众人散去,余烬未消,青莲先生亲自引着二人步入早就布置好的房间。 门被人从外面关上,屋里布置的还算喜庆,美酒香料一应俱全。 可苏珏不由得紧张起来,倒是楚越面色坦然。 素手垂落红绫账,芙蓉帐暖度春宵。 那一对红烛亦是垂泪至天明。 …… 红烛垂泪,时光易老,岁月未肯停留。 楚越带着韩闻瑾的身份继续游走于市井朝堂。 雪落人间,又是那年的除夕。 今日正逢佳节,人声鼎沸,夜市热闹的灯火烘得人酒气上浮。 楚越出了府游走在临江县城的街上。 而苏珏亦在人群中负手闲逛,就好像他们注定会相遇一般。 满城的烟火炸开去,把夜空都照得敞亮,呼啦啦作响的火花不要钱似的落在了众人头顶,每个人脸上对来年的希冀都被映分明。 那些挽着情郎胳膊咬耳朵的姑娘们面若桃花,满目柔情蜜意,流转间顾盼生姿。 整条街上的稀奇小玩意儿顷刻间都成了陪衬,唯有那人群里一份份殷切的期盼,浮到空中凝成了实体,盛放出铺天盖地的璀璨光华,热烈得明目张胆、天经地义。 果然,楚越脸上带着狐狸面具在摊位前发现了摊苏珏。 彼时的苏珏一身火红的大氅,里面翻出极致的纯白。 见楚越身着蓝色衣服,苏珏觉得他很眼熟。 似乎是韩闻瑾,韩大人。 可他不是应该在长安述职吗?怎么会在临江呢? 只是苏珏正要走近,楚越竟然信步走到他身前,手里还拿着两个精致的福袋。 “玉华,新年快乐!”那人摘下狐狸面具,正是韩闻瑾。 “韩大人怎么没在长安?” “史书在人心,不在朝堂。”楚越韩闻瑾摘下面具,说的真诚。 “所以韩大人这是翘班了?”苏珏同他说着笑话。 “可以这么说吧。”楚越伸手将福袋系在苏珏的腰间。 “韩大人,既然有缘遇到了,不如一起去临江的高台看看烟火。” “好啊。” 楚越同苏珏穿梭在人群,他们躲过了几波扑面而来的脂粉浓香,送走了几首唱腔各异的渔家小调,沿途散点碎银。 苏珏的头上被楚越不情不愿地簪了两三朵鲜花头饰,衣裾轻扬,二人腰间的福袋也跟着摇晃。 走过了几条街巷,他们可算登了高台,只见满城玉壶光转尽收眼底,夜空千万树繁花如锦,其声色之恢弘,竟把二人都镇得安静了下来,只觉无须多言。 之后看够了除夕之夜的种种盛景,韩闻瑾将苏珏带回了他在临江的府邸。 这一住,便是好长一段时间。 外面依旧下着雪,瑞雪兆丰年。 这日早晨醒来时,苏珏出门看了院子里的梅花,整个脸在狐裘映衬下显得越发白皙,眉宇间神采奕奕。 冬日的风吹的人清醒许多,楚越(韩闻瑾)打了个哈欠走了过去。 “玉华。” “嗯?” “玉华,你可层看过海上日出吗?”韩闻瑾的声音里有些兴奋和感叹。 “什么?”苏珏饶有兴味,在新元纪时他是见过的,惊艳到近乎窒息的美感,不知道韩闻瑾描述的又是什么感觉。 “整个海面和天空都是灿烂的,我见过山顶日出,却从没见过这么近的日出,近的好像……那太阳有了生命,它活过来了……”韩闻瑾手掌压上胸口,尾字轻极,如同自语。 “那是一种极致的震撼,一种似乎能驱散一切黑暗与寒冷的,灿烂而不灼热的生命力。” 她的形容让苏珏深视一眼,像生命一般,这几个字包含太多。 “若玉华感兴趣,有机会韩某带你去看看。” “好。” 苏珏笑了,与韩闻瑾并肩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雪落无声,红梅白雪。 …… 红梅白雪匿高墙,二人终有分别。 十五的前一夜下了大雪,此刻雪已然化了大半。 韩府上虽有侍女及时打扫,但地上仍是少不了的泥泞脏污。 肮脏,寒冷,和冰雪琉璃极其不符。 是夜,楚越从自己的院落中出来,踱步到苏珏下榻的院落——梧桐苑。 她刚一踏进,烛光月影的窗棂下是苏珏独坐的剪影。 看样子苏珏还在临窗夜读。 楚越礼貌敲门,得了苏珏的同意后推门而进。 此时苏珏坐在窗前的小塌上捧书爷读,旁边是临摹好的手稿。 从楚越的视线看去,苏珏沐浴过后长发未髻,松松地搭在身上,内里是睡衣,身披一件薄绸外衫,被月光扑染成了奶白色。 楚越站在苏珏不远的对面,再直白不过地盯着他,微微映着月光,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苏珏却好像看不到他,兀自出神。 “玉华还没睡?”韩闻瑾出声提醒,同时木桌轻响,似是玉器磕击石面的声音。 苏珏抬头看去,是韩府的主人韩闻瑾。 他微笑着,晃荡着手里的酒瓶,是,长安名酒,醉红颜。 “如此良夜,岂可辜负?”楚越将指尖夹的两盏玉杯放下,嘴角噙笑,语气中是不容拒绝,同时两盏玉杯斟酒,“玉华,不如一起小酌一番?” “好。”苏珏放下书册,接过玉盏,一饮而尽。 一醉解千愁,又有如此美的月光,便放纵此夜吧。 楚越看了一眼桌上放的书册,不由得会心一笑:“看来韩某所写的拙作能入得了玉华的眼。” “韩大人太谦虚了,我受益颇多。” 苏珏这话不假,通过韩闻瑾所作手稿,他几乎了解了北燕和西楚的所有的历史,各地的风土人情,也各有涉猎。 “玉华喜欢,以后韩某就多加游历了。” “韩大人客气了。” 酒过三巡,二人说了很多。 第二天十六,楚越准备动身出发。 临走之前,她将六枚金币擦拭干净,放进福袋,挂在了苏珏腰间,说着“这是韩某的福气,玉华要收好。” 空气中飘来醇厚的木质香,隐隐约约越来越近,那是她身上的香囊散发出的香气。 苏珏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丝茫然。 她抬了抬手指,最终压上福袋,只是点了个头,微不可察。 楚越眼皮一跳,深视一眼苏珏,什么也没说。 随后他派人将苏珏好生送回,自己则策马而去。 …… 有些人有些事,记挂了就是一辈子。 她与苏珏是命定的缘分,之后一次又一次的相遇相谈皆是不可言说的情谊。 但楚越很清楚,是她心生爱慕,但对于苏珏来说,他不过是可以交心的朋友。 朋友,倒也不错。 楚越很知足,能得苏珏的看重,她亦甘之如饴。 接下来的梦境中,他们一起开办学堂,一起谈古论今,危难之时,她也曾拔剑相护。 后来,苏珏从十二楼不辞而别,过了很长时间她才从堂弟韩闻渊的口中得知苏珏去了战场。 从堂弟的信上,她知道了苏珏在战场上的许多事。 被当做奸细,又是中毒,又是挡箭,桩桩件件都牵动着她的心弦。 等苏珏从战场回来,他们的命运也开始发生转折。 世间因果循环,她从雍州王口中知道了父亲死亡的真相。 原来她一直忠心的帝王才是她的杀父仇人。 身为人子,她不能把仇恨放在心中。 即便是头破血流粉身碎骨她也必须替父报仇。 于是她狠下心同雍州王一起发动叛乱,还在城楼上作了讨伐的檄文。 奈何天意不作美,雍州王兵败,她也锒铛入狱。 苏珏来看望她很多次,可她一心求死,只是白白辜负苏珏的关切。 但她仍然记得苏珏抱着她时是如此的温柔悲怆。 她心里的恨,他竟十分懂得。 然而她再一睁眼,是刑台上的鲜血淋漓。 以及苏珏在雨中飞奔而来的情形。 她是死了,她已经死了,死在了浩瀚的历史中,却仍看见苏珏为他收敛了尸骨。 画面的最后是韩氏的祠堂。 看着火光中的苏珏满目凄怆,浑身透着冰冷的气息。 她的心又乱了。 “十三!韩大人!” “不要!” 风吹开了窗棂,楚越从梦中惊醒。 一睁眼,一团橘黄色的物体跳到了她的床榻上。 楚越满脸吃惊,赶紧合上了窗户。 …… “招……招……财?” 看着眼前的这只胖猫,楚越再熟悉不过。 七年前,她还是无名村里的赵安乐,招财是同她一起穿越的时空管家。 当年赵安乐身死,她的意识离体回到新元纪,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见过招财。 所以现在的楚越不确定眼前的这只胖猫还是不是招财。 “快快快,饿死我了,把你桌子上的糕点给我!” 那猫一开口,还是熟悉的感觉! 是招财!真的是招财! “给,都给你!”楚越立马拿过糕点放到招财面前,见招财吃的狼吞虎咽,她眼里既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又有不解的疑惑。 “招财,你怎么也过来了?” “你刚才是不是做了一个梦?”招财没有直接回答楚越的问题,却问她有没有做梦。 面对招财的问题,楚越据实相告。 “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成了韩闻瑾。” “那就对了,你之前游离的意识回来了。” 招财言简意赅,它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糕点。 想到上一次穿越后凌博士和自己说的话,楚越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你是说,之前韩闻瑾身上有我的意识,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没错,你现在才是完整体。”招财点了点头,嗯,糕点太好吃了。 “所以,我和十三的牵绊从未断过……” 想到这里,楚越的脸上现出欣喜的神色,却看得招财露出无语的表情。 我的天,恋爱脑真难杀! “可韩大人不该死,他是个难得的好人,朗朗清风都不足以形容他。” 楚越虽欢喜她与苏珏的牵绊,可她对韩闻瑾仍旧心生惋惜,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抱歉。 是不是因为她,韩闻瑾才会死。 若真的如此,她宁可自己不是完整体。 看出楚越此时内心的纠结,招财放下糕点安慰道,“你别多想,韩大人的死真的不是因为你,无论那种走向他都是一样的结局和命运。” 知道招财是在安慰自己,楚越伸手摸了摸它的毛发,可方才招财说的话却有一丝的不对劲,“你刚才说无论是那种走向韩大人都是一样的结局,这是什么意思?” 眼见楚越已听出了弦外之音,招财难得的严肃起来,“楚越,实验出现了问题,从源代码上又出现了另一段历史。” “什么?” 楚越震惊万分,怎么会,代码是她与凌博士等三十几位专家一同编写的,从她穿越之前都是按部就班的依照现有的历史运行,可现在招财告诉她源代码又出现了另一段历史。 这怎么可能! 楚越一时无法接受这个消息,是源代码出现了错误,还是他们的实验出现了错误,她的脑子很乱,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招财,难道是我们错了吗?” 楚越的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实验是他们许多人共同的心血,若真的出了大问题,那他们的一切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你先别慌,或许只是代码出了bug,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帮助你和苏珏走完历史,你放心。” 招财虽然贪吃,但它作为一个极先进的智能机器猫,关键时刻还是靠谱的。 它深知胡地是一个以游牧为生、部落林立的地方,奴隶制度根深蒂固,贫富差距悬殊,经济落后,军事力量薄弱,常年受到外族侵扰,改革是势在必行的。 “那你的意思是不走了?” “不走了,从明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小神兽,怎么样,你是不是得准备很多好吃的养我!” 糕点被吃得差不多了,招财舔了舔爪子,嘴边甚至还有糕点渣子,可它一副傲娇模样还是逗笑了楚越。 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又惹来招财一个白眼。 呵呵,有什么可笑的!? ******分割线****** 驼铃声似有似无地响起,第一缕阳光也照耀在了胡地。 没等招财从美梦中清醒,楚越已经活动完了筋骨坐在房中梳洗。 不多时,门外响起金元鼎亲卫的声音, “神使,金将军说今日必须着神袍去公金大人家做客巡查。” “好,我明白了,多谢金将军提醒。” 楚越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位公金大人是皇亲国戚,还掌握着胡地半数的矿脉资源,行事十分嚣张。 而对于新政令,公金大人虽没直接言明有多少抵触,但他已多日称病,再加上他所属的那一党派反对的声音最大,不用多说,他自是持反对的态度。 今日她与金元鼎便要登门探病,探清虚实。 然而楚越很清楚,此行定是暗藏危机。 此刻那位公金大人的府邸内,一场风暴正悄然酝酿。 金碧辉煌也掩不住暗流涌动。 …… 日头逐渐有了起色,楚越穿着白色圣洁的神袍与金元鼎前往公金大人的府邸。 其实说是府邸,倒不如说是一块封地。 跟着管家的脚步,楚越一直观察着府里的一草一木。 这府邸虽井然有序,可那些你奴隶神色空洞闪躲,这其中定有蹊跷。 楚越记下隐隐不表。 而见金将军与神使一同起来,公金大人撑着病体起身相迎,直说政令初行,身体抱恙,招待不周。 三人热络的打了半天的太极,看着是主客尽欢。 “金将军,不知今日前来有何指示?” 公金大人抚着稀疏的山羊胡,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更是堆着训练过的假笑。 “无事,听闻公金大人身体有恙,本将军与神使特来探望,还望大人早日痊愈,继续为我胡地尽心尽力。” 金元鼎也不说别的,不过说些闲话。 “那是自然。”公金大人点头称是。 似是觉得公金大人此言此举甚为碍眼,金元鼎不想与他再兜圈子,直接单刀直入问道,“不知公金大人以为新政令如何啊?” “太子殿下颁布的,自然没有任何问题,小臣不敢置喙。” 公金大人摆了摆手,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楚越心里冷笑一声,这人分明是不赞同,却还是压着不说,只等着其他人来说,他好独善其身,真是个老狐狸。 “早听闻公金大人性情正直,敢于言谏,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楚越端着茶盏只闻不喝,却面带笑意地夸赞着公金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为臣之道,算不得什么直言敢谏。” 见楚越把这么一大顶高帽子扣向自己,公金大人也不接茬,反而转移话题张罗起午膳事宜。 “这倒不用,本将军与神使这就回去,也好向太子交代公金大人的身体状况。” “将军还是用了午膳再回去吧。”公金大人开始出言挽留,楚越与金元鼎怎么可能留在这鸿门宴,自然是出言拒绝。 然而事不凑巧,公金大人刚欲将二人送出,府内却出现了极大的骚乱。 原是奴隶们长期饱受压迫,心中积怨已久,今日终于爆发。 只见他们手持简陋的武器,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誓要推翻公金大人这座压在他们头顶的巍峨大山。 奴隶们抱了破釜沉船的决心,府上的亲兵竟一时抵挡不住。 而公金大人眼见形势不好,竟心生毒计,意图将楚越与金元鼎一同葬送于此,以绝他们的改革之路。 然而楚越与金元鼎也并非等闲之辈。 楚越早已察觉府邸内的异样气息,心中暗自戒备,当暴乱突如其来时,楚越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冷静地观察着局势,寻找破局之机。 这个老狐狸竟想趁机要了他们的命,真是打得好算盘。 混乱中二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跃步而起,直接施展武功从府邸中脱身。 虽说这样多少有些不道德,可人家都要杀你,楚越自然不会大发慈悲。 且让那些奴隶去闹,闹得越大越好。 至于那位公金大人,还是自求多福吧。 …… 已是夜色将起,长街上仍有马车前行。 异常宽敞的车厢里,李明月端直着身子,而那位长孙姑娘捧着一盏热茶放进他的手心。 李明月浅饮了一口,合眸微微醺然。 来回奔波的疲惫悄然袭上李明月俊朗的眉,长孙姑娘的指尖轻落,理了理他微乱的发丝,另一只手试探了几次,终于还是抚上了李明月雪白的衣领。 李明月抬手挡住长孙姑娘的动作,然后抬眼望着她,轻轻摇头,浅浅一笑,“放心,我无事。” 可长孙姑娘的眉梢却微微滞涩,仿若盈满了世间柔情的眼眸微微一动,“我知道这伤很重,你不用骗我。” “知道瞒不过你。”李明月摇头,低低言道,“就是怕你担心。” “怕我担心就别受伤。”长孙姑娘的脸上染了一丝怒色,李明月赶紧哄人,“放心,下次不会了。” 长孙姑娘倒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气恼李明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但书珩兄长危机未除,李明月为其奔走也是情理之中,她也是日夜难安。 “书珩兄长那边如何了?” “兄长还算安好,我们的计划要抓紧了。” 提到李书珩,李明月脸上的忧虑之色更浓,禁足一日不解,他们便一日不安。 “大哥也在想法子,看能不能帮上忙。” 长孙姑娘轻轻握住李明月的手给予安慰,一片温情脉脉。 “我知道,多谢你们。” 之后二人并肩于马车,一路平稳地回到了驿馆。 …… 月至中天,疏影摇晃。 苏珏坐在桌案前,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肩上,落下一地苍白。 这是他失眠的第三天。 “沈爷,”他低头望着铜炉里袅袅的青烟,一字一句地说,“我救不了先生,我真的无法原谅我自己” 沈爷坐在他的背后,一时间不知应当回些什么。 “公子,先生她不会怪你,我们也不会,先生是希望公子可以好好活着……千秋万代,长盛不衰。” 苏珏却似乎没怎么听进去似的,依旧盯着烛火,袖子里藏着雍州王暗中交给他的那块玉符。 或许,是用到此物的时候了…… 待沈爷离开,苏珏拿出玉符端详良久,他只是一个恍神,于符不小心掉在地上裂成两半。 他将玉符碎成两瓣的符拾起,里面露出一小截黄色的信纸。 看了半晌,苏珏恍然。 原来如此……【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0-140 第131章 玉长绝(二) 青天白日, 乾坤朗朗,炙热的金乌照向每一寸土地。 自那场战争之后鲜卑休养生息,因为长久的征战让鲜卑疲惫不堪, 民生凋敝。 经过几年的发展,鲜卑如今兵强马壮。 可频善奇正在巡查兵防,不多时有大臣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只见他脸上的笑意随之舒展, “此事可真?” “回大王, 此事千真万确。” 听到如此肯定的回答, 可频善奇竟爽朗大笑, “哈哈哈,到底是上天有眼因果有报,他李元胜也有今日!” “是, 大王定会得偿所愿。”身旁之人皆齐声道贺, 可频善奇心情更好。 “就是不知下毒之人是谁,居然没要了那李书珩的命。” “西楚朝堂多倾轧,无论是谁,都是他们罪有应得。” 大臣好话说了一箩筐, 可频善奇虽照单全收,但心里有自己的计较, 眉目一转, 他沉声吩咐道, “你去请王子过来。” “是, 大王。” ……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苏珏独自出了十二楼, 在他离开的那一瞬, 陆羽足尖轻点, 然后隐入晨光。 却说苏珏带着面纱骑马出了十二楼, 一直往西奔向城外的渡口而去。 他骑马走小路出了城,静静驰驶在空无一人的山林小路。 苏珏回望渐远的巍峨行宫。重重飞檐斗角,密密地围困着深深禁院,淡紫云雾中的临仙台如同一把天上的锁。 那里有三千剑戟,六营甲士,人墙般的女官与阉宦,昼夜囚着世间最无尽的权利与欲望。 他的眼中闪着刀刃般的愤恨,慢慢握紧了缰绳。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苏珏来到了一片罕见的幽林。 密林铺布于终年背阴的斜坡之上,并不罕见,而其中树木尽皆四人合抱,草叶蔽天之地,归处不明。 苏珏停了马,移步下来,在漫云霞变作玫红的时候,独自走进了这奇林。 晓风轻吹,带着秋日的冷肃披拂衣袂。 凡是他走过的地方,他都用发簪在树上作了记号。 行了许久,林中光线已变得很暗,林幕几乎完全笼罩之际,苏珏的面前终于出现了一个雾气幽弥的水潭。 苏珏在潭边停下脚步,潭水很是清亮,映射出几分光亮。 苏珏从袖中取出一段短笛放在唇边吹了起来。 笛音略显悲怆,鲜有人知此乃《韶光散》,是北燕世代流传下来的曲调。 不过现在却被冠以亡国之音的污名。 待笛音结束,原本平静的幽林却突然起了响动。 三,二,一…… 苏珏于心中默念。 三声过后,一群身着黑衣的兵士悄无声息地对着他郑重而跪,“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起来,这里没有什么陛下。” 苏珏缓缓转过身,脸上的表情虽然平淡,可却带着天生的威严。 “不知公子召我等前来有何吩咐。” 兵士们并不起身,君臣有别,他们时刻谨记着尊卑。 “报仇——” 苏珏言简意赅,落到那群兵士的耳中却是雷霆万钧。 报仇!他们盼了多年,陛下终于走到这一步,既然如此,他们必定万死不辞! …… 行宫辉煌,一切井然有序。 今日并未有朝会,楚云轩很随意地穿着常服在临仙台上焚香抚琴。 “陛下,奴婢已按照您的旨意让御膳房好生烹制今夜宴会的佳肴。” 中贵人灵均站在楚云轩的身侧,脸上的表情分外轻松。 “嗯。”楚云轩按了一下琴弦,古琴发出一声低吟。 “灵均,你马上传旨叫苏珏今夜入宫赴宴伴驾。” “另外,让尚服局准备一套礼服给他,今夜盛宴,不能失了规矩体统。” 楚云轩头也未抬,只是静静地吩咐些中贵人灵均。 “是,陛下。” 中贵人灵均得了旨意立马下了临仙台。 他心里暗暗琢磨,今夜定是精彩万分。 …… 秋风瑟瑟,风沙又起。 奴隶掀起暴乱仍未平息,公金大人的府邸是一团乱麻。 更要命的是,各个贵族手里的奴隶听到了风声,他们受到压迫已久,早就心生不满,如今有了领头的反抗,其他奴隶也揭竿而起。 一时间,整个胡地暴乱四起。 …… 风月流转,十二楼此时只剩不到十人。 除了苏珏,沈爷与季大夫,便是几个平时洒扫的小丫头。 因为吹了冷风,苏珏有些发热。 此时,季大夫揣着手立在床边。 沈爷则坐在榻尾,他扫了一眼桌上的汤药,凑近苏珏枕边坐了,温语轻言说道:“公子醒了。” “叫她们走吧,这里不能待了……” 苏珏的声音细微得像从很远的风地里传来一样。 季大夫看向她们,几个小丫头会意,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沈爷握着他的手:“公子这是怎么了,这么郑重其事?说什么话,她们还能泄露不成……" 苏珏用眼神止住了沈爷的后半句话,他的瞳仁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深,隐在疲倦的目光里努力凝视妻子,“我听见-——” 他抑制着渐渐急促的呼吸,皱着眉头吞咽着什么,像是还要斟酌字句。 季大夫身子向前倾了倾:“别急,你慢些说。” “我听见外面有什么声音。” “我出去看看。” 不多时,沈爷拿着一份圣旨放进苏珏手心。 苏珏颤颤巍巍地伸手,把圣旨展开扫了几眼。 幸亏楚云轩向来言简意赅,不然字数多了,苏珏连拿东西的力气也要没了。 苏珏看完,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淡淡地说道:“陛下传召的还真是及时。” 说罢,苏珏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继续问道,“都走了吗?” 沈爷道:“都走了,眼下只剩我与季大夫了,门外是等你入宫的车架。” 苏珏平静地说:“你们也去吧,待我从行宫出来,便去与你们汇合。” 对于苏珏的安排,沈爷和季大夫并不同意,前路未明,危险重重,他们不能让苏珏只身入宫。 “不行,行宫危机重重,我们不能丢下公子。”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苏珏摩挲着衣料,心里越发的平静。 “不行,这一次我们不会答应公子。” 沈爷和季大夫也很执拗,此时窗外起了风,风又吹来一道稚嫩的声音,“苏珏哥哥去哪里?我也要去!” 竟是早就随裴尚轩离开的小苏元又折返回来,他抱着手坐在树上,一脸气鼓鼓的模样。 小苏元心思单纯,他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他才不要离开苏珏哥哥。 可苏珏哥哥竟然让他离开,他当然生气,当然要回来找他。 “小苏元?你怎么回来了?快下来!” 见小苏元坐在树枝上,苏珏立马起身推门,然后抬起手臂示意他跳下来。 “哼!” 小苏元虽然气还没消,但还是跳到了苏珏的怀里。 “苏珏哥哥……” 小苏元的声音带着几分委屈, “这样吧,沈爷与我同去,季大夫,你和小苏元现在就走。” 拗不过沈爷几人,苏珏安抚性地摸了摸小苏元的头,季大夫点头称是。 “这样也好,小苏元,跟着季爷爷我走,你的苏珏哥哥明日就去与我们汇合。” 小苏元没吭声,显然是不太同意。 “小苏元乖,苏珏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听话。” 苏珏说话极尽温柔,耐心地哄着小苏元。 “嗯。” 有了苏珏的保证,小苏元还是应了苏珏的话。 “沈爷,我们走吧。” 安排好一切,苏珏同沈爷走到大门前。 中贵人灵均已经等候多时,见苏珏身边还多了一人,他立马开口道,“苏珏公子,陛下的意思是让您单独赴宴。” 言罢,沈爷的眉头皱起,目光锐利。 苏珏却也没多少惊讶,他给了沈爷一个安抚性地眼神,然后开口道,“既然如此,沈爷你就留在十二楼,我自己去便是了。” 沈爷满脸的不赞同,却无可奈何,若再公然抗旨,他们更是朝不保夕。 随后他目送苏珏独自跟着中贵人灵均上了车架。 …… 驿馆内,陆明正向李元胜与李明月汇报着关于苏珏的一切事宜。 “王爷,二公子,今日一早苏先生独自去了城外。” “你可知苏先生去了哪里?”李元胜一边撇着茶沫,一边问道。 “属下不知。”陆明神色一暗。 “那之后呢?”李明月接着问道。 “苏先生回来发了热,之后被召进了行宫。” “陆明,你辛苦了,赶紧休息半日,然后同你师傅安排训练。” “是,王爷。” 待陆明离开,茶已煮沸。 “父亲,陛下今夜宴饮,我们并不在邀请之列。” 李元胜替李明月斟了杯茶,并不言语。 良久,李元胜才沉吟开口。 “苏先生此去,怕是有些凶险。” …… 车驾很快到了行宫,还未等苏珏准备见驾,反而被中贵人灵均领进了一处宫殿。 苏珏坐在镜前,一时妆成,他缓缓披上淡红色的纱衣。 此刻的他仍旧是十二楼的天人。 天下万美,望尘莫及。 宫人侍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只此观之,眼前的这位公子虽是一副病容,却仍僻然出尘。 苏珏坐上楚云轩遣来接他的车架,离开自己更衣上妆所用的宫殿,在楚宫蜿蜒飘香的宫道上行进。 行宫的构建极尽浓艳婉约,千行百转不可窥探。 无数的宫院和甬道盘绕围拱着最中央的高处,那是一栋高耸入云般的孤立殿宇,豪奢玲珑,渺如仙境,即便在这样的暗夜里,也显得绮丽照人。 那是传闻中的“临仙台”。 掀开车帘,苏珏双目只望着那临仙台。 他望着那百姓血肉凝成的临仙台出了神,心思不知飘忽在何处。 忽而,一队宫侍从他的面前经过,其中一名领头女使的背影是如此的熟悉。 苏珏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但那队宫侍行得极快,未等他看清容貌便已走远, 又行了一会,满殿熏染的浓烈香味已经与赴宴者们恣肆出来的酒肉浊气搅作一团,形成极其标准的“贵族气味”。 它们伴随着凌乱的丝竹、淫靡的欢笑、虚伪的唱和、贪婪的吞咽,排山倒海般涌在他的面前。 临仙台,到了。 …… 极好的晴朗天气,就连夜空都是月明星稀,与宴会相得益彰。 这次的夜宴是流水宴会,并无开宴与结束的明确时辰,此时满座的君臣已经一同玩乐了许久。 然而这临仙台的气氛却好似宴会的正题还并未开始。 公卿贵族虽言笑熙熙,却都压抑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兴奋,他们心不在焉,只等着苏珏的出现。 有人面上轻松,有人心里紧绷。 今夜盛宴,陛下并未邀请冀州王一家,这其中蕴含的深意,够他们琢磨一番了。 就在这等待得无所聊赖,已经近乎心焦的时候,楚云轩派去迎接苏珏的卫队终于声势轰然地沿着宫道走来。 卫队士兵在距离宴会坐席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一直在他们簇拥之中的一辆马车却继续前行,然后驶出了护卫队。 马车并不是很大,仅有四匹毛色纯净的白马驾辕,速度不快不慢,行驶得几乎没有颠簸。 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车架的装饰极其奢华,因为通体为玉石之料建造,怕是只能用这一次。 马车的四角缀着素色的流苏,而那白玉是更是成色罕见,天然光洁的白色中生有细细的浅黑纹路,使得这辆白色的玉车上沾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水墨泪痕。 有眼尖的大臣认出这是世所罕见的潇湘竹。 此车行走在繁华浓艳的万丈俗世间,就如一笔独自穿行的水墨之画。 马车直驶到临仙台的边缘停下,驾车的侍从轻盈地跳下来,恭敬地向着台上的楚云轩行礼。 之后那侍从转身绕到白玉马车的一侧,扯着素色流苏连缀的丝绦,轻轻卷起车上的门帘。 那侍从微微躬身,抬起左臂,继而,一只玉白色的手自车内伸出,车中人扶住他的手腕走了下来。 “陛下,苏珏公子到了。”驾车的侍从扶着苏珏面向王座站定。 可苏珏并未言语,只双袖相对,雍雍地拜了一拜。 就这一拜,全场竟然静了下来。 只见这位苏珏公子外罩一件淡红色的刺绣长衫,上面缀满了海棠,精致的仿佛能闻到香味。 内里雪白的朝天礼服是当朝王室所用,而衣料华美的丝质更是犹如冬日蕴藏了朝阳的初雪。 那袭白衣的领口、前摆、半臂处点缀着数枚淡黄色的玉石,穿在丝绦上的白玉扣压称着修直的腰身。 虽然着墨不多,但已提亮了整身衣装,既清素又典雅。 束发的轻冠上也嵌了白玉金石,两串细银丝缀的玉石垂下,贴饰在后脑,更衬得那丝丝整洁的乌黑秀发,光亮如墨。 这华贵无方衣冠装扮之下的那个人,其风华出尘,更胜衣冠十倍。 百官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再加上楚云轩的种种态度,有些人已经猜出了大概,看向苏珏的目光便更为复杂。 苏珏没有理会这些目光,他行礼之后,踏着百尺台上的绯色长毯走向楚云轩,他走过一席一席赴宴文武百官的眼前,镶着和田玉的云履在脚步间露出翻飞的衣襟。 每一步都有洛神之韵,让人惊叹,一些王侯贵女不由得抬手掩住绯红的脸颊。 苏珏一直走到楚云轩面前,轻轻地又施了一礼,楚云轩立即招呼宫女斟酒相迎,一边满面笑容地言道:“寡人等候苏珏公子多时了,请。” 苏珏接过宫女奉上的酒爵,只是半垂着眼睫,浅色的唇中道出一句祝词:“祝陛下康健。”便即举酒饮了一口。 楚云轩并未怪罪他的失礼,反而取酒来对饮了一杯。 “苏珏公子,坐吧。” 说着,楚云轩为苏珏指了指他下首的空位,苏珏抬手谢了恩,然后施然而坐。 ******分割线****** 苏珏从容地松弛了坐姿,举自扫视这堪称仙气飘飘的临仙台,静静地搜寻。 很快苏珏微微地笑了,在满堂仰望着他痴痴发愣、窃窃私语的西楚亲贵之间,左第三席上那一个洁白宁静的影,瞬间照入他的眼 林宸今夜虽穿着正式礼服,可发髻只绾起了一半,余下的散发披更显休闲仪态,潇洒自在。 这身打扮十分得当,让人挑不出错处。 他是真的聪明,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他学不会的。 苏珏万分赞赏,心下不禁生出一丝感慨。 回想那年初遇于桃林诗会,林辰还是个不得志的书生,到今日自己却能独当一面了, 然而林宸此刻的眼神,却冷得令人惊诧。 他也正向王座上望着,却并不是看苏珏,而是略微低头斜斜地盯住了楚云轩。 本不该有的愤恨沉在他的眸中,满殿酒色蒙心的公卿贵族全无觉察,但却实实地燃烧在那里,隐隐火焰,恍惚明灭。 苏珏看到林宸的眼神,默默一瞬,转开双眸。 此刻有女使凑上来为苏珏斟上了一盏酒浆。 熟悉的感觉让他抬头,却是方才的那位领头女使。 苏珏只觉得她似曾相识。 “公子,请用。”女使开口,苏珏更为觉得这声音也有些熟悉。 但与上次一样,女使斟完酒便立马退了下去。 楚云轩往苏珏这里看了一眼,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不多时,有宫侍前来更换鲜花,苏珏被他身旁的海棠吸引了目光,他摘下一朵,长睫低垂。 丝竹声声,酒气醺然, 一直做坐于林宸下首的王大人突然将目光落到苏珏身上,随后他开口问道。 “记得苏珏公子作过一篇《北燕亡国论》,字字珠玑,文采斐然,想必公子也曾是镐京人士了?” “是,也不是。”苏珏没看他一眼,却还是礼貌回答。 “既然如此,不知公子可否同我等说一说那镐京城的模样,好让我等增长一番见识。” 王大人眼中闪出一瞬利光。 此言一出,众人心里一惊,此前就有传言这苏珏是北燕遗孤,王大人这样问,无论这苏珏怎么说,都有让人发难的地方。 有人为苏珏暗自担心。 有人却是兴趣盎然,从刚才起就被压抑的兴奋竟一时欢呼出来,大家都往苏珏席上注目。 只见苏珏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海棠,花朵被放在斟满的酒杯里,身姿娇艳地漂浮着。 见到此等情形,王大人面露得意。 "怎么,苏珏公子不肯赏脸?” 他微笑着问,正要再说什么,却看见那苏珏忽然站了起来,然后移步走向王座前的酒鼎。 那酒鼎里煮着微沸的米酒,随时供应宴会所用。鼎下塞满上好的黄松木,荜拨燃烧间发出一股独特的清香。 苏珏一手揽起宽长贵重的衣袖,弯腰抓住一根薪柴,抽了出来。 他握着这根火把般的木柴转身而行,众人的目光跟随着他移动,直行到临仙台距离最近的一处纱帘旁。 只见苏珏仰头举起了木柴,跳跃的火苗,眼看就要将挂着的纱帘点燃。 此举一出,满场哗然, 好几个内侍、宫女慌忙冲上来将他死死拦住,夺下了火把。 楚云轩也都一时惊呆,王廷尉愤然一拍桌案,几乎就要喊卫士来把苏珏拿下。 可想了又想,楚云轩下令驱散了那群宫人,然后问道,“苏珏公子,这…是何意?” “诸位问苏某镐京的风貌,所以苏某演示给大家看。” 苏珏依旧满面淡泊,理所当然回道,“据苏某所知,当年镐京焚城,大火七日不熄灭。” 须臾静默,而后楚云轩蓦地笑出声来:"苏珏公子真是太爱开玩笑了!” 他一边笑着,一边看向众人,公卿贵族皆看向楚云轩。 半晌,他们也点点头笑了起来。 然后最底下的官员见了,也纷纷开始笑着附和,先是人少,后来人多,最后变成一场合堂的大笑。 楚云轩示意人将苏珏请回座中,此事算是揭过了。 “行宫燃烧之时,扩以三倍,便是镐京城最后的模样。” 苏珏清冷的话落下。 自楚云轩起,还在笑的众人不知不觉,都止了声息。 夜宴上忽然笼起一层沉肃的气氛,人们心中意外地感到心中震慑,想象某幅惨烈的图景,却又惊觉那图景远远超出了想象。 良久,楚云轩舒了口气,长声开言:“苏珏公子所言不错,请。” 他说着双手举起酒杯,苏珏自然是举杯还礼,仍是只饮了一口,浮浸在酒中的海棠碰着他的唇边,他不禁惬意地合了合眼睛。 …… 夜色如墨,月光稀薄, 几盏热酒下肚,宴会重新变得热络。 但凡是宴会,必有歌舞,看得多了,自然觉得乏味。 突然有人提议让苏珏献舞,各种污秽之言伴着酒劲倾数而出,让人不忍耳闻。 面对这些嬉笑与羞辱,苏珏淡红色的背影站起来仍静静地立了一会儿。 他转头回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霎时寒透了烂醉者的脊骨。 “今夜,苏某不舞。”他吐出一句拒绝的话。 众人听得一愣,这人居然如此大胆?继而又见苏珏取过乐官手里的瑶琴,一端挟在手里,一端在地上拖着,便一步步往王座这边走来。 苏珏直面着楚云轩停住脚步,松手将琴横摔在地上,发出铮嗡一响。 孙廷尉撑起身子正要说话,却见苏珏轻轻偏了下头,抬手从发间拔下了一只玉簪。 一缕细发自他乌黑光亮的髻子中松落,长长地顺在身侧,雪白衣袂上添了一道墨痕。 周遭一静。 这一时间,近侍之臣都感到楚云轩的气息一沉。 苏珏却是披展衣襟,背靠着无尽的月色坐了下来。 然后他将手中玉簪当做锥子,捅住瑶琴上的琴轸,一剜一剜地调紧琴弦。 摆弄了一会儿,苏珏将簪子斜斜随意地插回头上,琴则放平在膝头,众目睽睽之下,手指勾动,就这样地弹拨起来。 就好像新元纪弹奏吉他一样, 苏珏有意无意地拨弦,淡红的嘴角冷漠如斯。 “今夜苏某不舞,权以一曲《春风调》助兴。” 他说得声韵停和,应着瑶琴闲散的发音,竟动听得很,全然让人起不得怒意。 在座诸人一时出神,更是静了。 “春风渡,春风渡,一夜春风过荒芜。 年年春草生青绿,青绿化作伶仃路,伶仃路下埋枯骨。 枯骨堆成百尺高,自有镐京平地起。 镐京城,山样高,半城瑟瑟半城萧……” 苏珏边弹边念,素白的手指像有了神韵,看得人如痴如醉。 一曲弹罢,众人久久不能回神。 楚云轩命人上了精心准备的肉烹,然后他亲自走到苏珏的跟前为其添肉,如此荣宠,让人瞠目。 面对楚云轩过分的热情,苏珏却微微皱眉,殿中央的鼎中就是那肉烹,虽用各种香料精心烹调,他还是闻得出有一股腐败的味道。 他并不想吃。 但楚云轩却命人将肉送到自己的嘴边,“公子请用。” “难道苏珏公子连寡人的面子都不想给?” 楚云轩似笑非笑,他是铁了心让自己吃。 无法,苏珏只得硬着头皮将肉衔入口中。 刚一入口,苏珏就脸色微变。 此肉酸涩不已,又带有腐败的味道,不是猪羊牛肉,更不是鹿肉。 不止苏珏,宴会上的其他人也是神色各异。 陛下怎么会容许御膳房把腐坏的肉送至宴会上来,难道这其中有什么深意? 未等众人想出个所以然,却见楚云轩微微俯身在苏珏耳边低语。 一些大臣刚要起身劝谏,但离得近的几位大臣却听得很清楚。 楚云轩嘴角噙着冷淡的笑意,一字一句地对苏珏问道,“苏珏公子,青莲先生的味道如何?” 此言一出苏珏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看向大殿中央的那鼎肉烹。 是先生,是他的先生!他竟吃了他最敬爱的先生! 怎么会?怎么会? 楚云轩竟将先生做成了肉烹! 苏珏面色瞬间惨白,几欲干呕,他想站起身,可楚云轩却用力按住他的肩膀,然后回身朗声说道,“诸位,此肉大有来历,不是寻常的猪肉羊肉,而是人肉!” 话音刚落,临仙台上响起一阵干呕声,公卿贵族个个面如菜色,惊惧不已。 人肉!居然是人肉! 丝毫不在意众人的反应,楚云轩继续道,“这肉是那十二楼的青莲先生的,果然肉质鲜美,寡人不愿独享,今夜特与诸位一起品尝,如何?” 他既有这样一问,底下的公卿贵族哪一个敢说一个不字。 “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陛下果然眼光独到。” “ 她作恶多端,这是应该的。” “对,罪大恶极者该受此刑。” “陛下圣明!” 各种奉承虚伪的声音不绝于耳,苏珏脑海中只剩下他与青莲先生最后大理寺相见的种种。 手中的琴弦蓦然断裂,如同苏珏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在这一刻崩断。 “啪!”的一声,琴弦应声而断,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临仙台上回响,如同一声惊雷,瞬间打破夜的宁静。 与此同时,早已埋伏在四周的死士得到了断弦之信,他们个个身着黑色甲胄,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鱼贯而出,迅速而无声地包围了整个临仙台。 而楚云轩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脸上却并未露出丝毫慌乱之色。 他的目光深邃而冷冽,仿佛早已洞察了一切。 楚云轩缓缓站起身,衣袍上的龙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透露出不容侵犯的威严。 “苏珏,你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 楚云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从牙缝中挤出一般,“你以为,仅凭这些乌合之众,就能替你的先生报仇?颠覆寡人的江山吗?” 苏珏冷笑一声,目光如炬,直视着楚云轩:“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话音未落,死士们已如潮水般涌向楚云轩,刀剑交击之声此起彼伏,整个临仙台瞬间被血腥与杀戮所笼罩。 然而,楚云轩他只是淡淡地挥了挥手,一群身着金甲的御林军军便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临仙台上,与那些死士战至一处。 楚云轩早已料到苏珏会有所行动,他暗中调集了精锐的御林军,只待时机一到便将其一网打尽。 苏珏见状,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绝望。 他竟还是没斗过楚云轩,若今夜这样死士皆因他而死,他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眼见根本没有任何胜算,苏珏立马下令让那些死士赶紧离开。 死士们虽抱着必死的决心,但君命不可违,他们只能咬牙撤退。 不,他们不能将陛下留在这虎狼之地。 死士的首领刚要带苏珏离开,苏珏却往后退了几步,一脸决然。 “你们走吧。” “公子!” “这是圣旨!” 苏珏疾言厉色,再不走,他们都会交代在这! 见苏珏执拗,又下了旨,死士只能接旨撤退。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损兵折将。 夜风瑟瑟,临仙台上血腥味被吹得浓烈。 苏珏被御林军包围,他就像地狱中的一朵曼珠沙华,已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今夜事已至此,他所在意的都离他而去,他已不想独活。 或许死了还能回到新元纪。 往事历历心头,各种画面交织。 无名村的山清水秀,十二楼的言笑晏晏,韩府里的红梅白雪,郡主府里的琴瑟和鸣…… 每一个都是他所珍视的,可这些美好终归化为乌有。 想到此处,苏珏悲从中来,他抽出腰上的软剑,毅然决然地刺向了楚云轩。 楚云轩不为所动,仍旧冷冷地盯着苏十三,“寡人本想饶你一次,奈何你却选择了这条不归路。” 他轻叹一声,禁卫军立马上前擒住了苏珏。 …… 夜宴上的风波终于平息,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临仙台上的鲜血还未洗刷干净,宫人焚了大量的熏香,却也掩盖不住血腥味。 在楚云轩的安排下,这里除了中贵人灵均和外围的兵士,就只剩下楚云轩和苏珏。 即便是到了如此地步,苏珏仍旧风骨不改,楚云轩也由着他。 反正过了今夜,世上便再无苏珏。 “燕文纯,我们又见面了。”楚云轩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苏珏,眼底是一片冰冷。 “陛下原来早就知道了。” 面对楚云轩挑明了自己的身份,苏珏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反而觉得坦然。 都是聪明人,谁又瞒得过谁呢? “自然知道,因为你的一生都被寡人操控。” 到了此时,楚云轩不再和苏珏打什么哑迷,他就是要看苏珏痛苦万分的样子。 果真如楚云轩所料,听到此言,苏珏淡漠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异,虽只有一点,但也足以令楚云轩满意。 他一向大度,就算是死,他也得让这位北燕末帝死个明白。 “你以为你是侥幸逃出,那不过是寡人对你的宽纵。从你走出镐京王城的那一刻,你便活在了寡人的阴影之下。 你的人生,你的一举一动,都是寡人为你精心编织的。” 楚云轩的话音刚落,本来还晴朗的夜空突然雷声大作,竟又是落雨的前兆。 苏珏张了张嘴,眼里流露出少见的慌乱。 “从你踏出镐京的那一刻,你的人生便已经有了定论,寡人实话告诉你,那个张鹏和蒋氏固然可恶,但之后的种种皆是寡人有意为之。 王大娘也好,王百顺也好,取消户籍核定也好,不过都是寡人的棋子。 你也是个傻子,要不然也不会过得如此曲折。 那个赵安乐也是倒霉,若不是遇见你,她也不会中毒而死。” 对于当年无名村的种种过往,楚云轩如数家珍,落入苏珏耳中是那么刺耳。 熏香又浓了几分,他的头有些疼。 “怎么样?寡人为你安排的人生是不是很精彩?” 楚云轩的话揭开了苏珏内心的伤痕,无名村四年是他无比怀念的时光,若能重来,他宁愿只是无名村里那个平凡的苏十三。 可楚云轩现在告诉他,他的人生都是被提前安排好的,是他导致了赵安乐的死亡。 曾经身边的那些善意与阴狠也是刻意为之。 他所珍视的回忆竟是如此被人摆弄。 他真是何其愚蠢! 苏珏阖上双眸,笑得苍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陛下真是好手段,苏某好生佩服……” 见此楚云轩的脸上是无尽的喜悦,苏珏越是痛苦,他越是开心。 不过,这还不够。 “之后你入了十二楼,寡人便不怎么关注你,但你还是活在寡人的掌控之下。 燕文纯,你活得真是蛮潇洒。” 说到此处,楚云轩勾唇一笑,接下来的真相希望这位北燕末帝能承受得住。 “寡人不妨告诉你,楚越也是寡人派人杀的,青莲先生的案子也是寡人一手策划的,只有她们死了,你才会痛苦,寡人才会痛快! 一切尽在寡人的掌控之中,你只有死路一条!” 多年积压的愤怒在这一刻出离,楚云轩竟有些失态。 真相一股脑地砸到自己面前,之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苏珏满心悲怆。 都是因为他,原来他才是始作俑者……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能凄切而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自己被人玩弄而不自知,他笑楚云轩大费周章,他更笑世事跌宕他竟妄图与命相抗。 “为什么?为什么?” 苏珏不明白,楚云轩为何要如此对他,他已经把王位给了他,他为何要对他如此相逼。 楚云轩快步上前捏住苏珏脆弱的脖颈,语气阴狠,“因为你的父亲建安帝,是他杀了我父亲,父债子偿,这是你应得的!” “好,我明白了。” 面对楚云轩的疾风暴雨,苏珏已存了死志,眼里皆是淡漠。 既然一切由他而起,就应该由他结束。 可他还未替他们报仇,总有一丝的不甘心。 “轰隆”一声响雷,大雨终于落下。 楚云轩一手握着苏珏的脖颈,一手挑出他藏在怀中的锦囊。 “这是赵安乐留给你的吧,你很珍视?” 楚云轩一脸玩味地说着,心里已有了计较。 “还给我!” “好啊。”楚云轩用力一掷将锦囊丢下了了临仙台。 “寡人还给你了。” 说完楚云轩松开手指,大步离开,临走时还不忘吩咐中贵人灵均好好照顾苏珏。 雨越下越大,熏香味和着水汽氤氲。 苏珏只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静默。 在锦囊下落的那一刻,苏珏目眦欲裂,他赶紧冲下临仙台去找寻锦囊。 那是她留给他的,他不能把它弄丢! 大雨滂沱,苏珏跪在地上拼命挽留着什么,可锦囊里的骨灰早就被雨水冲走,就连信纸也没了踪迹。 “不要,不要!” 已经狼狈到极点的苏珏此刻犹如行尸走肉,只是机械性地在地上爬找。 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 “为什么!为什么!”苏珏忍不住痛哭出声,为什么连最后的念想都不留给他? 这一刻的苏珏,在孑然天地间是如此茫然无助。 他瘫坐在地上,任由雨水冲刷。 不知过了多久,之前替他斟酒的那位女使移步到苏珏的身前,“公子,该喝药了。” 不作伪装的声音是如此熟悉,苏珏抬起头,眼前又是故人。 “王大娘……” …… 半月之后,銮驾回京。 浩浩荡荡地车马无限威仪。 而十二楼一夜之间销声匿迹,门庭萧瑟。 昔日名动九州的天人像是人间蒸发般没了消息,临江县城的街上倒是多了一个身形佝偻的乞丐。 这一年的冬月,楚云轩下旨推行推恩之令,李元胜第一个交出了朝廷赋予的兵权,为嘉奖李元胜的忠心,李书珩解除了禁足。 同月,太子楚天佑被召回长安,王室齐聚一堂,端得是父子君臣和睦, 临近年下,林宸晋升九卿之一,官运亨通。 一切都似乎尘埃落定。 转眼又是一年的除夕,雪落无痕。 第132章 新元纪番外(一) 新元纪, 实验基地。 因为代码的平稳运行,历史重启实验组开始着手研究新的项目,他们想通过精确控制时间线的微小波动, 修正历史上那些因偶然或错误而导致的灾难性事件,从而创造一个更加和谐、繁荣的世界。 同样的,实验组组长由凌博士担任。 新的实验室环绕着复杂的量子计算机阵列和能量波动稳定器。 凌博士与一众科研人员日复一日地沉浸在代码与数据的海洋中, 试图解锁时间的奥秘, 让历史按照人类理想的轨迹前行。 然而正当所有科研人员专心于新的实验项目时, 负责监督历史重启代码运行的机器人9号突然传来了令人震惊的信息。 “凌博士, 代码出现问题,在现有运行的历史代码上又出现了一段历史代码。” “什么?” …… 在凌博士和科研人员来到那间实验室时,屏幕上正闪烁起刺眼的光芒, 一段新的历史信息凭空出现, 如同幽灵般附着在了原有的时间线上。 在这条时间线上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并且燕文纯早就死去,代替他活下去的是他的妹妹燕仪初。 凌博士震惊之余,迅速意识到这段未知历史的出现绝非偶然。 他立即启动了紧急分析程序, 试图追踪其来源和影响。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震惊地发现, 这段历史不仅无法被抹去或修改, 反而开始自动运行起来。 而在这段新出现的历史中, 王清毅的同燕仪初一起成为了关键人物。 王清毅原本并不存在于已知的历史代码中, 他的出现是新的变动。 凌博士深知, 这段未知历史的出现可能意味着“历史重启计划”已经出现了无法预见的危险, 他必须尽快找到解决之道, 否则整个计划可能会失控, 甚至威胁到人类的未来。 于是, 凌博士决定亲自穿越时空,进入这段未知的历史寻找王清毅。 “你们继续盯着代码,我和机器人6号进行一次时空旅行。” “明白,凌博士。” 说完,凌博士进入时空仓,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实验室。 …… 在漫长的时间旅行中,凌博士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他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午后,见到了那位王清毅。 彼时他站在一片盛开的花海中,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卷 之子于归 第133章 春风又起 苏珏死了。 死在半年前。 因为夜宴上的刺杀, 楚云轩赐了苏珏鹤顶红,送出行宫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下葬的那天没什么人。 本不是落雪的时节,却无端下起了雪。 灰青天幕下, 银白的雪铺落人间,延绵向遥远的天际。 苏珏躺在棺椁里,静悄悄的, 脸上只剩下平和的苍白。 十二楼的天人曾名动天下, 文采斐然, 又一手创立了女子学堂, 主持文坛辩论,成为嘉成郡主的乘龙快婿。 桩桩件件都是轰轰烈烈。 但他的死也只是些许故人颇知一二。 他耀眼光辉的一生,不会写进史书, 他的棺材, 也不配与嘉成郡主葬在一处。 他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外来者,或许是回到了他们自己的世界。 棺内,素淡的红色把苏珏衬得很美,碎发揉乱在额角。 他现在安静的过分, 才让送葬的人意识到,苏珏是真的回不来了。 “苏珏哥哥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没有人理小苏元,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望不见底的悲色。 沈爷带着侍卫托起棺材放进土坑里, 新挖的泥土带着潮湿味, 十二楼的几人一人一处, 眼泪一滴一滴地砸进黄土。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十二楼怎么会走到如此地步? 张怀瑾手里拿着悼词, 声音却颤抖。 苏芷若和苏芷纭抱在一处, 两位姑娘几乎哭至晕厥。 小苏元却讶异地往那棺木张望, 似乎弄不明白那是什么。 为什么苏珏哥哥要躺在那里? 他又为什么不说话? 之后悠悠悼词, 翩飞如絮。 “阖棺——” 沉重的棺盖终于合上, 黄土一抔,终是掩盖了枯骨蓝颜。 为防山中盗墓者,沈爷决定封死棺椁,于是铆钉嵌入,苏珏与世间彻底隔绝。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说话。 等他们浑浑噩噩地回了鸡冠山,小苏元看着苏珏给他做的那些木制玩具,他想和苏珏一起玩,于是他开口呼唤,“苏珏哥哥,小苏元想和你一起堆积木……” “苏珏哥哥!” “苏珏哥哥?” “苏珏哥哥……” 他连唤了几声,无人应答。 此时小苏元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原来苏珏哥哥,不会,不会回来了…… 雪越下越大,很快覆盖了新起的坟茔。 就要回到冀州的李元胜一家在遥远处看着,只觉得悲凉。 许久,李书珩嗤笑出声。 他们斗不过一个心思深重帝王。 高墙里的天子以权力为威慑,冷眼旁观所有的争斗、伎俩,玩弄人心,这才是他喜闻乐见的。 “苏先生死了……” 李书珩望天发笑,“苏先生真的死了……” 李书珩笑了很久,笑出了眼泪。 若他知道离别来得这样快,或许他们李家就不该把苏珏拉进这万丈深渊,那样的话苏先生会一辈子平安喜乐。 是他们错了。 “书珩,我们回去吧。”李元胜叹了口气,苏先生终究还是回到了死亡的命途上。 回去时李明月频频回头,眼望着那新起的坟冢,他心里同样难受。 他们虽相处不多,但他也着实敬佩苏先生。 谁曾想,天不假年,清风明月般的苏先生也死在了阴谋权力之下。 可悲又可叹。 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无尽的悼念。 …… 又不知过了多久,朦胧的天色下,下朝而来的林宸撑着伞望向砸进土块填埋的坟冢,眼角滑落一滴眼泪。 在遇见公子之前,他一直背负着娼妓子之名,因此尝尽了人情冷暖。 是公子不计较他的出身,给了他一条通达的坦途。 可没等他有所报答,公子便死于权力算计之下。 这不公平。 他想起自己一时慌乱,不由得冷静下来,随手拂去眼泪。 大雪将来过者的痕迹掩埋住,大山里封着名动一时的天人苏珏。 此后林宸上朝退朝,官民来去,迟早一天,销声匿迹。 …… 日月轮转,生生不息。 远在千里之外的胡地朝堂之上,楚越着盔甲站在大殿旁,她眼见群臣跪拜,平身,一一进谏,周而复始。 她还经常看到太子与金元鼎,二人似乎很不对付。 两人每次相互对峙,便停下来,戏谑地听他们争吵,仿佛乐在其中。 说实话,楚越是在公金大人府邸暴乱的第三天见到这位胡地实际的掌权者金予泽的。 那也是她第一次知晓了太子的名讳——金景琛。 父子二人明显是面和心不和,太子金景琛想大权独揽,父亲金予泽自然不肯全数放权,这中间还夹了一个德高望重的金元鼎。 可以说胡地朝堂是三足鼎立。 回想半年之前,奴隶暴乱愈演愈烈,朝廷竟一时弹压不得。 也正是如此,一直隐于幕后的金予泽露了尊面。 谁知这金予泽出山的第一件事竟是连夜召见她。 彼时夜幕低垂,星辰隐现,王宫深处,烛火摇曳,映照出一幅紧张而神秘的画面。 金予泽正襟危坐于龙椅之上,眉头紧锁,眼中闪烁着决绝与犹豫交织的光芒。 那一夜,楚越应召入宫,面对的是整个胡地的命运。 宫门缓缓开启,楚越步入大殿,步伐稳健,神色从容。 她并未因王权的威严而显得丝毫慌乱,反而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透出一股坚定与自信。 金予泽见状,心中不禁暗暗称奇,却也更加坚定了要听听这位改革者高见的决心。 “楚越,孤听闻你胸怀大志,欲改我胡地之弊政,今日特召你入宫,共商国是。” 金予泽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带着几分不可忽视的威严。 楚越微微欠身,行了一礼,随即直起身来,目光如炬,直视着金予泽:“大王英明,胡地积弊已久,尤以奴隶制度为甚。此制度之下,百姓苦不堪言,国力日衰,若不速行改革,恐有亡国之虞,眼下之暴乱便由此而起。” 金予泽闻言,眉头微皱,显然对这番话并不陌生,但他更关心的是楚越提出的解决方案:“卿既有此见地,可有良策以解此困局?” 楚越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大王,废除奴隶制,非一朝一夕之功,需循序渐进,方能平稳过渡。臣有三策,可资大王参考。” “其一,立法为基,明令禁止买卖奴隶,废除一切剥削奴隶的法律条文,使奴隶获得基本的人身自由。同时,设立专门机构,负责处理因废除奴隶制而产生的各种问题,确保改革顺利进行。” “其二,经济扶持,对于失去奴隶的贵族和地主,朝廷可提供一定的经济援助和转型指导,鼓励他们转向农业生产或商业经营,以减少对奴隶的依赖。同时,鼓励奴隶学习生存的手艺,振兴胡地” “其三,教育普及,知识是改变命运的力量。朝廷应加大对教育的投入,设立学校,让所有人都有机会接受教育,无论其出身如何。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打破壁垒,实现胡地复兴。” “楚卿之言,如雷贯耳,令孤茅塞顿开。废除奴隶制,乃我胡地之大幸,百姓之大福。孤意已决,即日起着手准备,务必使此改革顺利进行,不负卿之厚望。” 金予泽站起身来,声音洪亮,响彻大殿。 楚越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有了金予泽给的保证,她先是利用心理学巧妙地安抚了部分情绪激动的奴隶,先行分化了暴乱的力量。 她也借此机会向奴隶们展示了朝廷改革的决心和诚意,承诺将废除不合理的奴隶制度,给予他们自由与尊严。 同时金元鼎带领随行亲兵,以雷霆万钧之势镇压还负隅顽抗的奴隶。 恩威并施之下,暴乱逐渐平息。 从那之后,胡地积弊渐除,欣欣向荣。 尽管政令实施过程中楚越遇到了刀光剑影,可她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化险为夷。 不到半年的时间,楚越一跃成为胡地头一位外族女侍中,逐渐进入了权力的中心。 但天有不测风云,除夕之夜,她从金元鼎的口中得知了苏珏的死讯。 那一刻她是震惊且慌乱的。 怎么会? 苏珏怎么会死? 那一夜,招财陪着她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她还是不相信苏珏轻易就死了,眼见为实,她总要回到西楚看看。 或许,他还在那里等着她。 “楚侍中,今年开春,你与金将军一同去西楚。” 就在楚越微微恍神之际,金予泽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谢大王。”想都没想,楚越立马出列谢恩。 十三,你要等着我啊…… …… 苏珏死后半年。 临江城车马依旧来去匆匆,繁华喧嚷,达官贵人嚣张跋扈,有人在朝廷手里赎买了十二楼,改头换面重新开启。 长安那边歌舞升平,可国库日渐亏空,西楚出现颓势,不得已靠不断向外拓展疆土来敛财。 就连曾经荣宠的承文将军也无法宽慰帝心。 而长安城的风风雨雨多多少少也传到了临江城。 正是初春时节,万物复苏。 临江县城商贩云集,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听说了吗,长安那边又有人死了。” “这次是谁?” “卢锡安大人。” “啊?怎么是卢大人?” 裴尚轩摇着扇子隐在人群里,脸上的表情悲喜不辨。 一年以来,长安那边的事他多少有所耳闻。 据说那夜参见宴会的一些公卿贵族皆“意外”惨死,死的每个人身边都留了字条,是苏珏最后念的那曲《春风调》其中的一句, 年年春草生青绿,青绿化作伶仃路,伶仃路下埋枯骨。 伶仃路下埋枯骨,如今他们可不就是成了枯骨。 因为恐惧,剩下的则躲在府里,终日不敢出门。 他们都说是苏珏的冤魂在索命,一时间人心惶惶。 裴尚轩觉得可能是十二楼的人做的,也可能是当今陛下。 但他不在乎,无论是谁做的,都正正符合当今陛下的心意。 至于他自己,没什么比逍遥人间更好的了。 “老板,给我打一壶豆浆!” “好嘞客官!” 裴尚轩施施然地来到一处豆浆铺,按照惯例,他又要了一壶豆浆。 豆浆铺的老板习以为常,很快就将一瓮豆浆递给了裴尚轩。 “多谢。” 潇洒地提过陶瓮,裴尚轩将目光放到远处,那里是乞丐聚集之处,每天都人来,也都有人走。 这么好喝的豆浆,总得有人分享才是。 第134章 死而复生 “老板, 再来些包子,要热的。” 觉得只提一瓮豆浆有些拿不出手,裴尚轩又买了些包子, 径直走到那乞丐堆里,一声招呼,那群乞丐蜂拥而至, 不一会包子就分食殆尽。 饶是如此, 拐角处却有一个低着头的乞丐, 始终不为所动。 见此, 裴尚轩叹了口气,他拿起剩下的包子和豆浆走到那乞丐跟前,直接坐了下去。 “豆浆不错, 趁热喝。” “多谢。” 那乞丐接过豆浆轻抿了一口, 动作优雅,实在不像一个乞丐。 可他也只是喝了一口,然后便没有动作,只是望着远方出神。 已经见怪不怪地裴尚轩神色不变, 语气里却带着规劝。 “我救你可不是看你自暴自弃的,你现在这副模样, 我都觉得丢人。” “裴公子高义, 苏某铭记于心, 可已经到了此等地步, 苏某还能做什么呢?” 那人一口一个苏某, 态度消沉, 再一抬头, 虽然衣衫褴褛, 但容貌不是已经死去的苏珏又是谁? “行吧,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裴某也是白操心。” 见此,裴尚轩利落起身,不再多言。 望着裴尚轩离开的背影,苏珏的嘴脸勾起一抹极其悲凉讥讽的笑。 认命?他才不要。 他必须要亲自复仇,并且以折磨死那些仇人为止。 他不是圣人,没那么大的肚量,也不会因为知道自己的死局而坐以待毙。 可那条路太远太险,只他一人已是万幸,莫要再牵扯旁人。 “年年春草生青绿,青绿化作伶仃路,伶仃路下埋枯骨” 嘴里反复读着自己所做的诗句,苏珏也起身走向远方。 谁能想到,他还能活过来呢? 苏珏醒时,周围漆黑一片,难辨日月潮汐,稀薄的空气让他浑身乏力。 他抬手想翻动压在他头顶的棺盖,但失败了,又抓又挠许久,才想起自己已被封在了棺材里,颓然垂手。 不过这棺材封的不严,还有空气,否则他早就窒息而死了。 倏尔,灼烧感自胃部蔓延,整个人像被绑架一样,连呼吸都困难起来,苏珏死攥棺木边缘,呕出几口血喷在沿壁上。 鹤顶红中毒,苏珏几乎瞬间意识是“王大人”的那碗汤药导致,里面却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回想起临仙台下的大雨滂沱,故人再见,苏珏嗤笑出声。 “苏珏啊苏珏,这辈子你活得真是咳咳咳……不痛快……” 把唇边暗红的血胡乱抹在手上,苏珏惨然一笑,若不是有人手下留情,他确实已经魂归天地了。 “苏珏公子?” 一声陌生的熟悉的轻唤竟让苏珏抖了抖。 “是裴公子?你一直…在这里守着?” 苏珏半蜷起身子,五指抓向棺壁,虽然被封死深埋,但侧耳仔细听,棺外雪声连绵,风吟雨烈,他还是能感受到冷意的。 “我的判断果然没错,苏珏公子命不该绝。” 铁锹的声音渐重,愈发近了,苏珏怔愣:“裴公子此言何意?” “有人帮了您,她也是赎罪,至于我,苏珏公子只当是多管闲事罢了。” “哦,竟是如此,她也是你的人?” “不,她是陛下的人,只不过曾经受过我们裴家一点恩惠,至于其他的,裴某也不知道。” 闻此,苏珏往后仰仰,目光戏谑:“裴公子大费周章,是要苏某做什么吗?若苏某不从,裴公子会杀了我吗?” “苏珏公子说笑了。”铁锹顿了顿,而后继续,“我方才说了只是多管闲事。” “裴公子果然与旁人不同,此等闲事竟也敢管。” 棺盖被撬翻前,苏珏苦笑自己总是错为他人期许,他空有新元纪的思想,实际上一直以来都在做错误的事。 他本想安度一生,这明明是这个时代多少百姓可望而不可及的事。 可他总想着改变,他明明应该知道,世间万事多不公,即使在他的那个时代也不全然尽善尽美。 到头来还是被人算计。 说实话,他从前的人生是骄傲的,是张扬的,年少成名,顺风顺水,家族传承的文人气节自小就慢慢渗透进他的身体,他向往文人所创造的乌托邦,躲在里面,他感觉自己什么都不用怕。 若不是渐冻症,他真的不是何为世间八苦。 渐冻症病发时,他还不刚刚二十几岁,正是花样的大好年华。 病重时,他望着病房外四季变换的天气,感叹世事无常, 后来他还是带着遗憾,在拉直的心电图下,眼神灰暗。 谁知上天又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但经年已过,他差点再次命丧黄泉。 “苏珏公子,你该重见天日了。” 棺盖终于被撬开,苏珏惨白灰败的脸,美人颈微微弯曲,他看着洪竹,粲然一笑:“世间蝇营狗苟,如蚁附膻,从未改变,多谢裴公子,苏某自有自己的路要走。” 裴尚轩看得心头发颤,眼眶不知是寒雪冻的还是行将流泪,通红着,他死死盯着苏珏。 那个曾经如明珠一般耀眼的天人苏珏,现今惨淡如斯,没有任何生气可言,口中不时涌出几口浓血。 苏珏强撑着站起身,在裴尚轩的搀扶下往山顶望去:“裴公子,后会有期。” 雪白山地又多了几朵梅花残印。 …… 长安城越发诡异,许多人说看见了苏珏的鬼魂整夜游荡,百姓都说是苏珏死得不明不白,这才魂归索命。 一时间,方士术士的身价水涨船高。 因为这个缘故,承文将军又收了好些徒弟。 眼见民心不稳,楚云轩虽不信冤魂索命,只信有人装神弄鬼,但也只好下旨反复拷问那夜还活着的人,他们可曾看见什么,但那些人也只是摇头,呓语不休,连声说着对不起。 见此,楚云轩立马去了临江的那座孤山,命人开棺。 嶙峋的白骨让楚云轩暂且放下心来。 “寡人便不信,一个死人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楚云轩当着文武百官如此说道,丞相杨兰芝站在下首,一言不发。 而太子楚天佑也是如此。 “陛下圣明!世上怎么会有鬼魂呢?想来是有人作祟。” 林宸首先出列歌颂楚云轩的圣明之言。 “很好,林爱卿所言极是。” 楚云轩圣心大悦,之后便无事退朝。 下朝时,林宸走在青石板路上,走着走着他抬头看了看天,随后一言不发。 在其身后的杨兰芝与楚天佑对视一眼,只觉得此人变了许多。 可到底变了什么,他们也说不上来。 …… 风和日丽,浮玉山上依旧生机勃勃。 自从十二楼出事,他们便全都转移到了浮玉山上,过着韬光养晦的生活。 女学生们性情沉稳了许多,心里还挂念着死去的苏珏。 沈爷虽心中悲痛,却还是在浮玉山和鸡冠山上往返。 公子所期许的,他们会努力做到。 此刻,树影摇晃,负责下山采买的郑刚放下物资急匆匆地去找沈爷和季大夫。 “沈爷,季大夫,前几日那位陛下派人去挖了公子的坟墓。” 听到此消息的沈爷和季大夫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又当作无事发生,“知道了,郑刚,鸡冠山那边还得多费心。” “是,郑刚明白。”郑刚虽还有疑惑,但还是转身退下。 待郑刚走后,季大夫才停下手中挑药的活计,脸上现出略微惊喜的神色,“那臭小子或许真的没死,之前我与许攸都觉得尸身有问题,可怎么也查不出来。” “现在长安城人心惶惶,也不知是报应还是什么,公子若真的还活着,或许有一天会来找我们的。” “但愿如此。”季大夫捋了捋全白的胡须,手里的活计继续。 屋外又想起郑刚追赶小苏元的声音,二人对视一眼,已经习以为常。 …… 春风送春雨,又一年春日。 胡地使者于长安觐见,楚云轩按成例赏了些物品,却未设宴款待,惹得朝野议论纷纷。 回去时,金元鼎特意向楚越提出要经过临江。 楚越手握缰绳微微一愣,金元鼎却不以为意,“楚侍中,别惊讶,本将军不是不通人情的恶鬼,你去看看他吧,是死是活,总是个念想。” “多谢金将军。”楚越抬手抱拳,眼里浮现出一丝喜悦。 但楚越也知道,金元鼎还是会派人跟着她的。 不过没关系,她只是去看看。 三月初三,上巳节,临江城的男女老少皆盛装出行,到曲江池畔游玩踏青,曲水流觞,文人雅士则在水边宴饮、赋诗。 时隔一年,楚越终于又回到故地。 她站在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上,近乡情怯,物是人非。 金元鼎所言不虚,十二楼牌匾已下,里面做的是绸缎买卖,昔日之旧人一个不见。 楚越想上前问一问关于苏珏的事,可现在接手十二楼的是个外乡人,问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 她心里焦急,好在有好心人给她说了不少事,并给她指了指苏珏坟茔的方向。 待楚越顺着那人所说的山头去找,那里确实立着一座坟茔。 清清冷冷一座孤坟,还有被翻动的痕迹,墓碑上只刻着苏珏二字,更显凄凉。 楚越缓缓走近那座坟,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自己的心尖上,疼痛而沉重。 分别不过半年,他们竟然天人永别。 若说楚越先前还心存侥幸,此刻见到了苏珏的坟茔,只剩心如刀绞。 是真的,竟是真的! 楚越颤抖着伸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苏珏的温度,听到他温柔的声音。 “十三,我回来了……” 楚越低声呢喃,声音里充满着无尽的哀伤。 这一刻,她卸下了所有坚硬的伪装,她不是嘉成郡主,不是楚侍中,她只是他的阿越。 她记得他们曾在这片土地上许下誓言,要一起走过人生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甚至出征前,他们还热切相拥。 然而命运却如此残酷,让他们的誓言成了永远无法兑现的空谈。 这一切,都要拜那位陛下所赐。 楚越坐在坟边,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 心痛,无边的心痛。 可心痛之余,还涌起强烈的恨意。 风声划过,楚越又想起了与苏珏的点点滴滴,那些美好的、快乐的、甚至是争吵的时光,如今都化作了心头的一抹痛楚。 她记得苏珏的笑容,她也记得苏珏的怀抱。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苏珏已经离开了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下了这座孤零零的坟墓和无尽的思念。 楚越望着远方渐渐沉落的夕阳,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凉。 “你怎么会离开我呢,我不信你就这样离开了,怎么会呢……” “我们竟然又错过了……” “我,我好想你……” “我不会让仇人那么痛快的。” “十三,我会替你报仇的……” 楚越静静地坐着,将心里话一句一句顺给苏珏听。 她多希望苏珏能有所回答。 可那是不可能的。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只有苏珏的孤坟和墓碑清晰地印在她的眼前。 仿若苏珏还在眼前。 金乌一点一点推移,已是傍晚时分,楚越终于站起身来,她深深地望了一眼苏珏的坟墓然后转身离去。 夕阳的余晖洒在楚越的脸上,映照出几分疲惫与沧桑。 …… 入夜,苏珏一身素衣,走在狭小宵禁后的街市。 望着黝黑的天幕,竟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他没想着打伞,却被人从后撑过来。 回转过头,苏珏空灵漂亮的眼睛对上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淡蓝窄袖衣装,头发干练地半盘在脑后,白玉发髻系着,依旧明媚干净,但脸上泪痕犹在。 那人居然是楚越! 像个偷吃糖被抓包的孩童,楚越猛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珠,但怎么也抹不干净似的,有些踟蹰,不敢靠得再近一些。 相顾无言,苏珏觉得这样不行,于是主动悠悠开口:“阿越,别来无恙啊。” 楚越倏尔怔住,直直地望向苏珏,寻常人家的院落里隐约流泻出的光亮,照出了她眼眸里含着的泪,竟是婆娑异常。 “他们说你死了,可你入梦,从不与我多语。” 然后轮到苏珏傻眼了。 第135章 三梦黄粱 “阿越, 我在。” 苏珏声音缱绻了几分,他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楚越。 原来死而复生的不止是他自己。 上天还是待他不薄。 可楚越那边仍然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竟也如此真实。 楚越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 将伞离苏珏更近了一点,抓着伞柄的指节泛白,像是花了很大力气, 才伸手, 她就触到苏珏冰冷的身体和指尖残存的温度。 “十三, 我好想你……” 短暂的接触后, 楚越垂下了手,原本明眸皓齿、意气风发的楚越再度泫然欲泣,“十三, 你为何丢下了我, 是因为我之前丢下了你吗?” 她看着苏珏,贪婪地想要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可苏珏直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阿越, 不是梦,我就是你的十三。” 狂烈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让楚越彻底回归了现实。 不是梦, 眼前的人是真实的。 而被轻轻拢住时, 楚越已经得到了答案。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十三……” 刚想再说些什么, 楚越突然意识到街上人多眼杂, 许多话都不方便说。 幸好方才街上无人, 否则他们亲密的举动定然惹人怀疑。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街上便多了三三两两急匆匆赶路的行人, 她心下一转, 立马换上一副居高临下的浪荡模样,腰间的长鞭对折轻轻抬起苏珏的下巴,就连声音都带了些挑逗的意味,“你这个小乞丐还有点意思,同我走,放心,不会吃亏!” 苏珏没说话,他知道楚越的意图,于是很配合地往后退了几步,算是反抗。 “小乞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见苏珏如此配合,楚越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可她到底没有,接着一声哨响,一匹白马疾驰而来,吓到了不少路人。 白马于楚越面前站定,她立即提蹬上马,伸手一用力,苏珏就被带到了马上。 “我看中的就是我的!” 说罢,楚越策马扬长而去,只留下路人三两句的指指点点,却也只是指指点点。 毕竟谁会在乎一个乞丐的死活呢? …… 风雨渐重,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楚越带着苏雅策马也是越走越远。 她没有回使团下榻的驿馆,而是直接往城外而去,那里有一间还不错的客栈,金元鼎一时也找不到那里。 苏珏坐在马上一声不吭,彼此紧贴的温度足以让他觉得安心。 过往种种,皆在此刻有了片刻的安歇。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楚越终于带着苏珏进了一家客栈,客栈老板什么都没说,直接将他们领进了一处十分清净的小院。 楚越扔给老板一袋子钱,吩咐他送些热水,之后没有她的允许,客栈里的任何人都不许进来,若有人过来打听,就说她明日自会与他们说清楚。 客栈老板不是个多话多事的,得了吩咐便去办事,一句二话都没有。 待进了房间,苏珏赶紧点好灯火,满室的明亮才能让他心安。 而他的这一举动令楚越心生疑惑,“十三,你怕黑吗?” “没有,这里太暗了而已。”苏珏说的很是平淡,说完径自坐到桌边看着跳动的烛火。 窗外风雨凄凄,苏珏独坐窗边,他穿着一身淡蓝色粗布衣裳,脖颈和手腕处的皮已经被微微磨破,看的楚越一阵心疼。 淡黄的烛光落到其身上,仿若羽化而去 楚越越看越觉得心惊,刚想开口,恰巧此时客栈的小二送来了热水,这才让苏珏回归了人间。 二人洗漱完毕坐在床头,自是旖旎无限。 楚越抬手抚摸着苏珏越发瘦削的面容,眼神里尽是疼惜,“十三,和我说说,我走后都发生了些什么,怎么不过半载十二楼便分崩离析,你也变成了这副模样?” “说来话长,是我愚钝才有了今日之狼狈……” 想起往事,苏珏偏过了头,一丝狠厉于眼底浮现,“我以为我算尽人心,却不想一直都是别人的笼中雀,身不由己,步步杀机……” 白烛垂泪,一如苏珏的心境。 虽然将过往淋漓地撕开,苏珏却仍旧平静万分,或许不是无动于衷,而是痛到了极致。 待苏珏讲述完这半年来的经历,楚越已经红了眼眶,“十三……” 语不成调,调不成言,楚越心中酸涩不已,谁也预料不到世事竟能波折至此。 “那你呢,阿越,你又经历了些什么?” “我被楚云轩设计,本来是必死无疑的,但金元鼎并没有杀了我,他把我当做一个有趣的猎物,放任不管,却又时时留意,就这样我活了下来,还成了他们的神使,做了女侍中。” 对于自己的遭遇,楚越同样说的轻描淡写,但苏珏很清楚,其中的多少艰险九死一生都被楚越隐去。 二人沉默良久,还是楚越首先开口,这是她思索半天的结果,“十三,同我去胡地吧,你要报仇我陪你。” “阿越,我还不能同你回去。” 苏珏拒绝了楚越的提议,他还有事要做,他不能将楚越拖进来。 “十三,同我回去,好吗?” “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面对楚越的再次提议,苏珏的选择是逃避,他背对着楚越躺下,就连背影都透着落寞。 见此,楚越便不再开口问,只能徐徐图之。 此刻确实天色已晚,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想到这里楚越准备熄灯休息。 然而刚刚还淡然的苏珏却突然慌张的转身伸手制止住了楚越想灭掉灯火的手,这是屋里唯一的光源,他不能让这点光消失。 “阿越,不要离开我,这灯也不要灭。” 苏珏的声音是不易察觉的颤抖,揉碎了灯火葳蕤。 楚越垂眸看他,声音温柔:“好,我不走,这灯也不灭。” “嗯。” 苏珏的声音闷闷的,似是万分委屈,纵使是钢铁心肠也化作了一池春水。 “睡吧……” 说罢,楚越便直接躺下,灯也就那般亮着。 时间一点一点地悄然流逝,楚越却根本没有睡着。 看着苏珏缩成一团的睡颜,楚越只觉得心酸无比。 看得出来,他现在极度没有安全感,就连睡梦里都是不安稳的。 她伸手为苏珏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然后轻轻起身去了客栈的厨房。 临走时,楚越吹灭了灯盏,想要苏珏睡得更安稳一些。 出了房门,楚越为了安全又在插上了外面的门栓。 之后她才往厨房而去。 …… 雨小了些,可风声又起,吹皱了苏珏的梦境。 苏珏刚一睁眼便是无边的黑暗。 他虽又逃过一劫,可却没人知道他患上了严重的黑暗恐惧症,这种病不仅表现在精神症状上,甚至会带来严重的躯体反应。 当他身处黑暗的环境中,一开始会坐立不安,内心不由自主产生恐惧,担忧,害怕的强烈情绪。 时间再长些,他甚至会全身发抖,心慌气短,胸闷疼痛,神经性窒息直到晕厥。 苏珏以前没有这样的毛病,但自从再次“死而复生后”他就添了这个毛病。 所有从此他连晚上睡觉时都下意识地去寻找光亮。 是以他很愿意做一个小乞丐,以天为被地为席,天上的月色星光与万家灯火是他那段时日唯一的救赎。 然而今夜细雨绵绵,本就光线昏暗,这间上等的客栈小院现在更是一点光源都无。 四周漆黑一片,浓重的黑暗似乎能吞噬掉所有声音。 他摸索着起身想重新点燃灯盏,可他面前就像有一堵无形的墙一般,他根本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只能小心翼翼磕磕绊绊地往前摸索着前进。 走了几步,苏珏似乎是摸到了像门板一样的物体,可他怎么推也推不开。 “放我出去!” 苏珏大声说话给自己壮胆,并不停地拍门。 没人回答,入目全是黑暗。 苏珏只觉得黑暗像是泥水一般,一点点附着在自己皮/肤上,似乎要把他的口鼻都完全堵住才罢休。 他的心脏开始快速跳动,咚咚声不停在耳膜响起,心脏慌到快要跳出胸腔。 苏珏用手揪住自己的衣领大口呼吸着,想要让自己放松下来,可这种做法完全无法缓解他的恐惧心理。 他的身体止不住的开始发抖,连牙齿也打起颤来。 “放我出去!阿越你在哪?救救我!我害怕!” 屋内的苏珏情绪逐渐焦躁起来,他疯狂的捶打着门板,发出哐哐的巨大声音。 他呼吸渐急,脸上的冷汗沿着下颌滑过,落入脖颈之上。 苏珏伸手擦拭了一下,这才惊觉自己全身都湿漉漉的,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竟是生生被冷汗渗透了衣衫 干燥的手心早就被冷汗浸透,苏珏徒劳的拎起下摆将手擦干。 可身体还在不自觉地打颤。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苏珏难受地把自己缩成一团,他全身湿透,风一吹就浑身发冷。 苏珏蜷缩着靠坐在门板上,严重的胸闷让他无法喘过来气,脸色憋得绛,巨大的恐慌感让他控制不住落泪,眼眶红 太黑了…… 没有光…… 看不到人……伸手也看不到手指。 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与黑暗。 苏珏恍惚中以为自己眼睛瞎掉了,他疯狂用手指扣着门板,想将门板洞穿,让光照进来。 指甲在门板上划过一道道白痕,发出凄厉的令人耳酸的声音。 可苏珏这样做只是徒劳,他直到十指指甲尽断,流血不已,也没能将门打开。 好黑 …… 好冷…… 快要……窒息…… 苏珏用最后的力气叩响了门。 “救……命…… ” “阿越……救救我……” 苏珏的嗓子好似被胶水黏上了一般,无法进气 ,声音也轻如蚊哼。 他这声快要断气的求救,原封不动的落入提着食盒回来的楚越耳中 她赶紧打开门栓,将门推开, 只见苏珏浑身狼狈,衣服紧贴在身上,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眼角鼻头哭得通红。 “十三!” 楚越心中一紧,赶忙放下食盒蹲下身把苏珏抱在怀里,十三居然怕黑,甚至还如此严重! 苏珏意料之外的惨状让楚越无比心慌,她手覆在苏珏胸前,感受着胸腔微弱的起伏。 而因为有了光亮,黑暗恐惧症慢慢褪去,苏珏逐渐能吸入新鲜的氧气,他被过量的空气呛到,在楚越怀中痛苦地呛咳不已。 “十三,别怕,我在呢。”楚越心疼的拍了拍苏珏的后背,给他顺气。 “阿越,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我好怕,这里好黑……” 此刻的苏珏就像被遗弃的小动物般对楚越充满了依赖。 “好黑,我好怕……” 楚越紧紧抱着苏珏,手也不停地摩挲着苏珏的后脑给予安慰,“十三,对不起……” 她现在懊恼万分,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苏珏,又为什么要灭了灯盏插上门栓,若不是她自作聪明,怎么会令苏珏如此。 “不怕,我在这……” “没事了,没事了……” 在楚越一声又一声的安慰中苏珏逐渐平稳了下来,可却是一夜未睡。 二人就相互依偎着直到天明。 但苏珏实在太困了,下半夜根本没有合眼,如今天光大亮,苏珏就抱着被子沉沉的睡过去了。 见此,楚越轻轻为苏珏盖好被子。 “客官,有人找你您。” 客栈老板的声音在门外出现,楚越知道是金元鼎派人来了。 “我知道了,你让他们进来吧,别忘了告诉他们,轻声些。” “好的,客官。” 不出片刻,果然是金元鼎带着亲信来到了院中。 楚越便坐在外面等着他们。 “金将军,坐吧。”楚越让客栈老板上了茶点。 “楚侍中这是金屋藏娇?”金元鼎刚一坐下便看向苏珏下榻的屋子,话里也是意有所指。 “金将军说笑了,我们早就是夫妻了。”楚越回答的坦然,丝毫不避讳她与苏珏的关系。 金将军倒也不意外,“原来如此,楚侍中,本将军祝你与夫君白头到老。” “多谢金将军。”楚越皮笑肉不笑,“对了,夫君身体不好,还请金将军将巫医借我几日。” “当然可以。” “金将军就是痛快。” “既然楚侍中在此处休息,本将军便不多打扰了,告辞。” “金将军慢走!” 与此同时,苏珏做了个很奇怪很奇怪的梦。 在梦中,艳日高照,碧蓝色的天空有些许白云点缀着,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朗气清的好天气。 而且满山遍野都是各色的野花,在阳光的沐浴下,欢快的摇摆着身子,在苏珏进来的那一刹那,所有的野花骤然绽放。 在不远处,有一张木桌,四张圆凳,几道小菜和几壶酒,还有几个令人熟悉地令人心酸背影正坐在凳子上,好似在欢快的说些着什么? 望见几位故人,苏珏不禁鼻头一酸,内心里却不敢与他们相见,看见了这样懦弱的,连为他们报仇都做不到的他,那些故人会失望,还是会生气呢? 苏珏不知道。 但那些故人,看见了他。 那位早在战场上死去的阿玉姑娘转过身来向这位许久未见的苏先生一展笑颜,让他快些过来。 苏珏眼眶微红的走到他们的身边,坐在那个空的圆凳上面。 在这里,他不仅看见了阿玉姑娘,他还看见了先生和韩闻瑾。 迎着对面三人关切的目光,苏珏只能低下头,低声说道:“对不起,我没脸见你们。” 青莲先生诧异的问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又不欠我什么的。” 说着,她忽然想起了她是为了对面这个少年死亡的这件事,她拍了拍苏珏的肩膀,“我从未怪过你,也庆幸死的是我,而不是你。 苏珏声音闷闷地说道:“若不是因为我,先生也不会死。” 青莲先生蹙了蹙眉,在这个世界中,他们没有外面世界的尊卑,她更觉得现在的苏珏失去了太多的生气,于是开口劝道,“你不必自责,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太累了,这对我也是一种解脱。” 听见了这句话,苏珏含着泪看着她,质问道:“可是先生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先生难道就没有牵挂吗?” 青莲先生想起阴阳两隔的沈梦溪,眼里闪过一丝暗淡,但还是对这位他好不容易才救下来的人说:“对于梦溪,我很抱歉,但是如果那时没选择救你的话,那我将会抱憾终生,你背负的太多,而我也该回到自己原本的时空,这段时间我去了很多地方,见识了许多从前没见过的山川风物,我很知足。” 青莲先生顿了顿,她又继续说道,“而且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你,那将何其无趣?” 韩闻瑾听见这句话也开口道,“是啊,玉华,我们谁都不怪你,是我要为父亲报仇,与你有何关系呢?玉华,莫要自苦。” 阿玉姑娘也站起身来朝苏珏盈盈一拜,眼里也含着泪水说道,“实在是很感谢苏先生,若不是苏先生,我早就死了。又怎么能知道军营以外的世界。” 苏珏将她扶了起来,低声道:“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可就是苏先生的举手之劳救我于水火之中,那夜围观的人虽多,可无一人伸出援手,只有苏先生……” 说到动情处阿玉姑娘竟是泪流满面:“苏先生,此生不能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但我下辈子就算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先生的恩情!” 苏珏立在一旁,望着这位明明遭遇了那么多不公,却还怀着一腔赤诚之心,一心想走出军营的阿玉姑娘,他说真诚地说道,“不必了,如果有下辈子的话,你要为自己而活,过一个开心快乐的日子。” 阿玉姑娘颤抖着嘴唇说道:“苏先生,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你过得开心自在这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韩闻瑾实在是看不过这过于悲伤的氛围,他一手一个,把两人按下,说:“我们来到这里,可不是聊那些伤心的事情的。” 然后韩闻瑾朝苏珏笑道,“玉华,在这里没有外面的勾心斗角,没有尊卑,就让我们在这里放肆痛饮一番吧!” 久别重逢的故人,入你一梦,只为了却你心中的遗憾。 他这么说着,举起酒杯朝着苏珏,淡淡一笑。 见此,苏珏也端起着酒杯与韩闻瑾的酒杯一碰,酒水荡起一点点涟漪,两人一饮而下。 在这里,四人好像真的忘却了一切烦恼,抛却现实中的身份与地位,像真正的好友一般放肆地喝酒畅饮,吃点桌上的菜,聊一聊快乐的事情。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故人款款而来,帮苏珏逃出王城的老内侍,待他如亲子的舅舅舅母,他们都回到了自己身边。 一如从前,岁月从容静好。 苏珏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这算是他这半年里最快乐的时候了。 在这里他不是天人苏珏,不是北燕末帝燕文纯,他只是与朋友一同畅饮的苏十三。 一时间,笑声响彻云霄,鸟儿被惊起,划过天空,向远方飞去。 …… “十三!十三!” 一道急促的声音将他从这场不真实的梦境中惊起。 意识回笼,苏珏无力的将四肢蜷缩着,他现在只觉得冰火两重天,躯干热得非常,但是四肢额头却沁着冷汗,嗓子也渴的要命。 苏珏费力的睁开眼,只见楚越还有一位穿着奇怪的不知名的老者,站在他的床前。 老者给他把了个脉。 老者还没有开口,楚越便担忧的问:“巫医他怎么样?要不要紧?” ******分割线****** 巫医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位公子只不过偶感风寒,再加之心力交瘁,没有好好休息,导致发热,我给他开张药方,按时吃药,过几天应该就会好了。” 听到巫医这么说,楚越的心才堪堪放下:“那就有劳巫医了!” 听了这话,苏珏这才意识到,哦,原来他生病了。 不过,他竟没什么感觉。 于此间隙,巫医拿了纸和笔,开了一张药方递给楚越。 楚越吩咐今早找来的侍从,按这张药方去抓药然后熬药,自己又亲自送这位老巫医出去。 待楚越回来,她赶紧坐在床边摸了摸苏珏的额头,“十三,还难受吗?” 迎着楚越那担忧的目光,苏珏朝她笑笑,那张因为生病而显得苍白的面庞都多了几分红润之色,说:“阿越,我这不是什么大病,不用太担心。” 楚越给苏珏盖好被子,又掖好被角说,“怎么能不算大病呢?你瞧瞧,这脸都烧红了。” “有你在,我很快就会好的。” “嗯,会好的。” 不过苏珏实在太困了,病来如山倒,一时间,前面积累的所有疲惫尽数回归他的身体当中,苏珏打了个哈欠。 于是喝了楚越递过来的药,皱成一张苦瓜脸,之后他便抵不过浓浓的睡意,缓缓的闭上了眼。 恍惚间苏珏看见楚越怜爱的摸了摸他的脸颊。 苏珏下意识地蹭了蹭,轻声的呢喃了句,“阿越……”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 这一觉苏珏睡得很不安稳,他渴望能再入那个梦境,能再与他的故人们重逢。 但这一次没有。 他进入了另一个梦境当中,黑漆漆的,无数惨白的人手拽着他,让他下去陪他们。 并厉声问他,他这么懦弱的人为什么不去死? 甚至还有在上一个梦境中陪他嬉笑的故人们,但这个梦境中也红着眼厉声的质问他。 他们说,“苏珏,我好疼啊!” 说“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死。” 说:“苏珏,你为什么不下来陪我?” 无数死去的人在黑暗中狠狠地拽着他,想让苏珏在这个黑暗中沉沦。 “不!” “不要!” 正当苏珏不知所措,喘不过气来之时,有人破除黑暗,踏着云晓而来,那个人轻轻的抹去他脸上的冷汗,那人带来的光倾斜在苏珏的身上,照亮苏珏身边所有的黑暗,而那些苍白的手,则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现实中苏珏费劲的睁开眼,望着正在给他擦汗的人轻声呢喃了一句“阿越……” 楚越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苏珏的背轻声说道:“我在呢,做噩梦了?” 苏珏也笑了笑,他的眼里盛满了柔光。 “嗯,但是只要一想到有阿越在,我便什么噩梦都不会感到害怕了。” 楚越永远给全了他安心感。 接下来几天苏珏烧的整个人意识都有些断断续续的。 总是迷迷糊糊的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有时是好梦,有时却是噩梦,但噩梦却无一例外都被楚越所带来的爱所照亮。 在那发烧的几天中,苏珏终于不再惧怕噩梦,因为他有楚越在永远的爱着他。 做了噩梦又何妨? 斩破便是。 他明白,他是被人所爱着的,这就足够了。 这些爱会化为他的利剑,斩向那一大片的荆棘,会斩破黑暗,会让他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 春雨连绵,终于有了些许的晴朗。 自那日离开后的第三日,金元鼎居然带着使团也来到了这家客栈,他们直接包下了整个客栈,老板也没说什么,该如何还是如何。 眼见楚越一直为屋里的人忙前忙后,金元鼎已猜测到了些什么。 死而复生? 好像有点意思。 这一日金元鼎趁着楚越在厨房内炖煮的时机与她说了许多。 “楚侍中,我们已在临江逗留了不少时日,再过几日我们便要返回胡地了。” 楚越头也没抬,继续切分着乌鸡肉,说话也是惜字如金,“嗯。” “那你的夫君可愿意同你一起,他可是中原人。” 金元鼎看了看案板上被五马分尸的乌鸡, “金将军难道忘了?我也是中原人。” 楚越处理好乌鸡肉,又开始准备炖汤的其他材料。 “本将军自然没忘,但丑话说在前头,胡地不养闲人,他现在一个病秧子,去了胡地又能做什么呢?” 并非是金元鼎说话直接刻薄,而是他怕屋里那位还没到胡地就一命呜呼,那可是得不偿失。 听金元鼎如此说,楚越总算抬起头,她听不得别人拿苏珏的性命说事,是以她的语气也算不上好。 “金将军,我夫君不过身染小疾,您这样咒他,似乎有失风度。” “是本将军冒昧了。”金元鼎明白自己刚才是言出无状,特意帮着打起了下手。 然而楚越还是不怎么领情。 “金将军可别如此说,我们担待不起。” 面对楚越的“无礼”,金元鼎也不生气,继续说道,“早听说楚侍中的夫君文采斐然,若是真到了胡地,自然大有作为。” “金将军一向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没什么事是您不知道的。” “楚侍中这是话里有话啊。”金元鼎笑了笑,拿起一旁的递了过去, “金将军说笑了,我最不会说话了,我现在最在乎的是我夫君的安危。” 闻此言语,金元鼎便立马明白楚越的意思,于是顺着她的华回道,“楚侍中大可放心,巫医医术精湛,定然是药到病除。” “那就谢金将军吉言了,待夫君康复,定一同拜谢金将军的大恩。” 有了金元鼎的保证,楚越暂时放下心来,恰好乌鸡已经放入锅中,一锅好汤必得是精心炖煮。 她有的是时间和心思。 …… 有道是情深似海,人定胜天。 在楚越坚持不懈的努力照顾下,苏珏终于退了烧。 虽然退了烧,但是却也得了更严重的风寒。 苏珏害怕病气会传染给楚越,就自己一个人窝在屋子里,但楚越觉得苏珏会无聊,因此每天都陪着他。 苏珏拗不过她,只能自己戴好面纱。 有时候楚越会讲些笑话来逗苏珏开心。 苏珏也很捧她的场,几乎她讲的每一个笑话,苏珏都会笑个不停。 在楚越的精心照料下,苏珏逐渐好转。 他终于能出屋走动。 苏珏很喜欢外头的太阳,很暖和。 因此今日正当苏珏坐在椅子上晒着暖暖的太阳的时候,金元鼎来了,还带了厚礼。 金元鼎一来便直接道,“听说公子病了,我特地带了好些补气血的药材。” 说完金元鼎径直坐在苏珏旁边的椅子上,不住地打量着苏珏。 苏珏不是很想搭理他。 但是人家好歹也是客人,也不好直接不理他,苏珏就随意的敷衍了几句。 “多谢金将军厚爱,苏某愧不敢当。” “早就听说过公子的大名,之前在五津一见已觉亲切,可谁知惊闻噩耗,不想峰回路转,我们又见了面,这岂不是缘分吗?” “承蒙金将军看得起苏某,苏某实不敢当。” 金元鼎也看出苏珏不想理他,秉持着不惹病号生气的想法,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反正他们总会再见面, 但也正合苏珏的心意,他实在不想在生病的时候还要应付这些勾心斗角。 不一会儿苏珏又困了,或许是院子里的太阳太暖和了,又或许是拂过他脸庞的风太温柔了,一时间苏珏竟忘了金元鼎的存在,沉沉的睡了过去。 金元鼎发现后,盯了一会苏珏那苍白的脸色。 又想起五津山上那一面,金元鼎若有所思。 他站起身来,没有让身边的侍从打扰苏珏。 正如他悄无声息的来,也悄无声息的走。 金元鼎来这一趟,好像不为什么,就为了看一眼苏珏,然后送一份礼。 苏珏可不管这个。 他又做梦了。 梦中是他与青莲先生这些故人重逢的那个地方。 相同的是,同样的花,同样的桌子,同样的圆凳。 不同的是,这次不是艳日高照,而是鹅雪纷飞,雪花飘落至苏珏的肩头,浸湿了他的肩膀。 奇怪的是苏珏虽着单衣却并不觉得寒冷。 更加不同的是,这次坐在圆凳上的不是那三位故人,而是一位长得极为漂亮的女子。 但苏珏首先注意到的不是她的样貌,而是她那浑身上下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气场,以及她那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孤独。 再加上那女子的容貌,苏珏便已知道了她是谁,却怎么也不敢相信。 姑娘看见了他,向他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那一刹那,好似冰雪消融,不知为什么,苏珏竟感到几分暖意。 他走过去,坐在姑娘的身旁,想说些什么,但是还没等他开口,姑娘便猛地抱住了他。 苏珏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姑娘那带着惊喜的语气传入他的耳畔,“苏玉,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他挣扎着脱离了那姑娘的怀抱,认认真真的望向这位姑娘,他真正意义上灵魂上的同行者。 他本来的身份,新元纪的灵魂苏玉。 然而千言万语化成了一句,“你来了。” 苏玉揉了揉苏珏的头发,笑道,“是的,我来了,苏玉。” 你不再是个孤独的前行者。 苏珏眼里含着泪,低声说:“我知道。” 他有同伴,亦是他的妻子知己,但他还是很可惜,他似乎早就丢了那个名为苏玉的灵魂。 苏珏的脸上扯住一抹笑容,看似很灿烂,但却能从中看到几分苦涩与颤抖,他声音闷闷的,“你觉得我做的怎么样?” 苏珏很害怕,怕苏玉露出一点点的失望。 让他不禁想起了,在梦境中,看着想让他去死的故人时,他也如现在一般喘不上气来,胸闷气短。 但庆幸的是,他发现每次陷入黑暗的时候,楚越总会带着满腔的爱意,来到他的身边,为他驱逐黑暗,照亮着他。 总有人不为他是谁,只为他是苏珏而爱着他。 好比现在,苏玉将手放在苏珏的肩膀上,轻笑一声说,“苏珏,我为你骄傲。” 这短短几个字,如拨开云雾般,让苏珏那些不顺畅的心情,如潮水般退去。 同时也崩开了他脑海中一根名为理智的弦。 苏珏将头埋在苏玉的肩膀里,放肆的大哭一场,好似要将这些年所受的一切委屈全都发泄出来。 他知道他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没有那么大的理想,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但是他看尽人间疾苦,总想为了那些在下层拼命挣扎的老百姓与那些大人物们斗一斗。 但这条路太苦太苦了,无数的明枪暗箭,他们都想把苏珏拉下神坛,想要驯服苏珏。 他无数次想要放弃。 但他不甘心,一次次的放手一搏,但换来的,却是一条条人命在他面前流失,而那些上位者们站在制高点上嘲笑他的无能,嘲笑他那可笑的真情。 好在他还有懂他的知己故人,可也是因为他,他们一个个离他而去。 他还是没有逃过楚云轩的算计。 见此,苏玉轻拍着他的后背,淡淡一笑,说,“我都知道,我知道你一切的委屈,知道你一切的不甘,” 顿了顿,苏玉又接着说道,“作为一个灵魂的同行者,我为你的坚持,为你的坚韧而感到骄傲,而感到欣慰。但作为同一个人,我却很心疼你的所作所为。” 苏珏抬起头来,望着她,泪眼朦胧间,他听见苏玉说道,“这条路很苦,你如果能够继续坚持下来,我会很高兴,但我也想告诉你,如果你坚持不下来,那就让这一切全都随风去吧,历史的进程浩浩荡荡,不会因为两个人而改变,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苏玉知道苏珏不会放弃,但苏玉却也却希望苏珏能过一段真正快乐的时光,所以她才会来到苏珏的梦境当中。 这么想着,她举起酒杯,轻笑一声说道,“苏珏公子,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苏珏噗嗤一下笑了,揶揄道,“自然能饮一杯,只是你可是新元纪的人,怎么也文邹邹起来了?” 苏玉翻了个白眼,说,“难道不是公子你喜好风雅吗?我这是投其所好。” 苏珏开怀大笑,束起的乌发随着他的动作一荡一荡的。 苏玉看着他的乌发,实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手感不错。 不过还是他之前的卷发好看。 苏珏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这一刻,他又有了十几岁少年的模样。 不过他还记得苏玉还举着酒杯,于是拿起另一只酒杯,朝它一碰,两人一饮而尽。 “你还是卷发更好看,听我的,准没错。” 苏玉如此劝道。 苏珏笑而不语,二人不醉不归。 他与苏玉聊了好多好多,从新元纪聊到了这个封建社会,又聊到了上个消失的文明。 他们都无比憧憬之前那个辉煌灿烂的文明,但他们都深知,他们也只能是憧憬。 渐渐地,苏玉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 独留苏珏一人。 苏珏一觉睡醒,这一觉得非常的舒服,没有人来打扰他,他闲适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然后突然被他旁边的楚越吓了一跳。 苏珏揉了揉眼睛,说“阿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久,看你睡得香甜,便没有打扰你。” 看着楚越眼下的乌青,苏珏心里满是自责和疼惜。 想了想,他开口说道,“我想好了,我要和你一起回胡地。” 没想到苏珏突然改了主意,楚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真的?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我同你去胡地,报仇的事我有分寸。” 说完,苏珏撑起身体在楚越的唇边轻轻落下一吻,算是他作出的保证。 “好。” 楚越欣然受用了苏珏这蜻蜓点水般的吻,礼尚往来,她可不能认输。 二人耳边厮磨,自是情意无限。 直到日落黄昏,苏珏才起身提笔写了封密信。 …… 之后又是两三天过去,苏珏的病其实已经好了大半了,除了偶尔会时不时的咳嗽之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按理来说是个人都会趁着病重好好的休息,就算病好了也会想着尽可能的再休息几天。 但苏珏是谁啊?那可是个内卷王,虽说要同楚越去胡地,但临走之前有些事他必须要做。 于是苏珏病还没好透,就又回了临江。 他没有先去别的地方,首先去的就是之前他们那群乞丐聚集的地方。 肉眼可见的,乞丐少了很多。 而剩下的那些乞丐看见苏珏的回来,都非常的惊奇,这人不是被胡人抓走了吗? “你怎么回来的?那女的没为难你?” ******分割线****** “你怎么回来的?” “走着回来。” “那女的没为难你?” “没有。” “你生病了?” “嗯。” 苏珏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他四下看了看,之前相熟的几个居然不在。 “其他人呢?去乞讨了吗?” 乞丐们摇了摇头,目光里浮现出惊恐的神色,“或是死了,或是被抓了。” “发生了什么?” 苏珏心中大震,不过五六日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咱们雍州的王爷在抓壮丁,说是要送去长安盖什么登仙楼,咱们兄弟有些被抓去了,有些反抗不从,当场就被杀了。” 乞丐们连连叹气,这几年天灾不断,收成不少,他们度日越发艰难,现在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他们。 抓了壮丁哪有什么活路,不是被打死,就是被累死,甚至直接被当做人牲,哪还有命在,倒不如做个乞丐来得逍遥。 可惜官府见不得他们如此,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乖乖地去长安,要么就地处决。 他们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听罢乞丐们的陈述,苏珏心中冷笑,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道,“我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什么法子?”乞丐们半信半疑,却还是存了几分希冀。 “去冀州。” “为什么?”乞丐们万分不解,难道去冀州就能找到活路吗? “不为什么,你们去就是了。” 苏珏冲着他们自信一笑,随后又嘱咐了几句,说完他不再逗留,沿着来时之路悄然离开。 去与不去,自有他们自己定夺。 …… 春三月,杨柳依依。 冀州城,烟拢桃红,一片秀色,甚是繁华。 李书珩坐在王府的海棠树下,仔细地用鹿皮清理着琴弦。 古琴的灰尘和污迹被一一抹去,焕然一新,他轻轻拨动,弦音铮铮。 轻风拂过,霎时间落英纷飞,一枚红色的海棠花瓣晃晃悠悠落在琴身上,李书珩目光一凝,拾起那枚花瓣,抬起头。 正是海棠花季,这一棵特意移植来的海棠树枝叶扶疏,繁枝之上缀满粉红的海棠,乱迷人眼。 这一树的海棠总让他回忆起从前与苏珏相处日子。 他记得去年海棠盛开时,他就坐在海棠树旁看苏珏鼓琴念诗。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落了满身的花瓣。 只是那般花晨月夕的日子已成往事。 李书珩的回忆被突兀的喧闹打断,他回过神,问道:“何事喧哗?” 一旁的随侍陆羽躬身称不知,另一人领命,出外询问。 李书珩将头转了回去,默默赏花。 陆羽不敢出声,只是偷偷望着李书珩的侧脸。 世子初回冀州时身形瘦削了不少,眼神举止不恶而严。 梦魇,旧事,政务,仙逝的苏先生,此间种种如粗粝的磨刀石,将李书珩身上仅剩的天真和稚嫩以最暴烈的方式磨去了。 他如今依旧温柔敦厚,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世子。 不多时,一侍从前来回禀。 不多时,侍从打听到原委,前来禀报。 “世子,是王府里的姑娘们说看见了朝霞,觉得好看,她们都说是二公子要回来了。” 是啊,明月被父亲派出巡视冀州各郡县,已是三月未归。 如今冀州的大部分政务都交与他处理,父亲前几日去了郊外的山上亲自盯着春耕。 “朝霞?”李书珩面上有一丝惊讶。 “是,”侍从回到,“今日的朝霞尤为不同,冀州一年到头难得一见,听王府里的老人说,这寓意着可能故人来访。” 李书珩凝望着靛蓝与朱砂交织的霞光,神色莫测,身旁陆羽猜不出他此时所想,不敢多言。 故人吗? 世人笃信命数,尊天敬地,李书珩却只觉天地神仙可恨。 若天道清正,何以降下天谴令万民代无德之君受过? 若神仙无所不能,为何眼见有情有义之人惨遭戕害? 不过是一次罕见的朝霞,又能代表什么? 他望着靛云丹霞不觉出了神。 故人,会是什么样的故人? 就在此时,小公子李安甫前来请安。 “儿子给父亲请安。” 李甫安年纪虽小,礼数却十分周全,他小小的身子立在那里,自有一段风骨。 “安儿,过来。” 李书珩放下古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几日功课可有用心?” “回父亲的话,孩儿读书不敢懈怠。” “那就好。” “那父亲,孩儿可不可以休息一日?” 毕竟还是个孩子,李安甫仍有孩童心性,平日最爱嗜糖,有时也会偷偷溜出王府玩耍。 外面的天地如此广阔,事事都是新奇的。 李安甫心向往之。 李书珩十分清楚自家孩儿的小心思,他也不戳破,反而开口道,“自然可以,你今日正好同我一起去郊外。” “去找祖父?”李安甫的眼睛亮了亮。 “是。” 出发时将将中午,到了郊外的山上却已夜色四合。 当看到田边对着晚霞欢悦的孩童,李书珩死水一般的心也不由得生出一丝期待。 王侯的舆驾好找,周围火把数支,意味着李元胜还未歇息。 山上的风干燥而温暖,彼时早有快马通传过来,李书珩与李甫安一走近,就看到李元胜挑帘出来。 李元胜黑了些,也瘦了,脸上好像还带着晒后的干痕。 李安甫随身的小剑也忘了拿,土路难行,李安甫深一脚浅一脚一蹦一歪跑过去,“祖父——祖父——” 李元胜离家时嘱咐李书珩操持王府、代他政务,无事不得擅离,他还没等问我儿何故而至,李书珩笑了笑,“安儿想您想得厉害,我就带他来了……抱抱他吧,父亲。” 李元胜把李安甫抱了起来,见李安甫小脸圆圆眼睛明亮,他在连日疲惫之下露出些爱喜神色。 李安甫抱着高大的祖父,告诉他最近又学了字,练了剑,还把藏在腰间的糖块掏出来,展开干净帛布,一连给李元胜塞了两个。 李元胜一面说着“好、好”,一面又听着一连串的汇报,他抱着李安甫步行在麦田上坡,星子如眼睛一眨一眨,静谧又温柔。 李书珩笼袖跟着,李元胜停了几步等他,单手解下自己的斗篷,盖在李书珩的身上,终是不舍得责怪他不遵父命。 “山上风大,你出来也不知备件斗篷。” “父亲,孩儿无事。”李书珩笑着接受了李元胜的关心。 二人站在田垄上,眼见山下万家灯火。 “书珩,你觉得苏先生真的死了吗?” 没来由的,李元胜问了这么一句。 “孩儿也不知道。” 待到了舆车附近,李书珩又回望了一眼身后的绿水护田。 又是一年春耕时,希望今年可以有个好收成。 第二日,李书珩带着李甫安乘车回府,浩浩荡荡的车架正是王侯应有的规制。 回去的路上,李书珩父子皆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行了大约一个时辰,车架骤停,并响起一阵喧闹之音。 李书珩掀开车帘仔细一看却是一群乞丐,他们或是垂暮老人,或是有手有脚的青年人,还有一些无知的孩童。 李书珩眯起眼睛有些不解。 眼见他们到了队伍前,齐齐挥动手里的铁具和木棍就冲他们的车架而来。 负责护卫的陆明忍不住问道:“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见无人回应,陆羽提起嗓子高声道:“不好意思啊,麻烦问一下,你们这是干嘛呢?” 不知道是因为陆羽声音比起陆明更大些,还是陆羽看着明显比陆明职位高些,终于有人回应。 “没看见吗?我们要劫路。”一位大爷喊着。 陆明先跟着复读一句“劫路啊”,才后知后觉震惊地提高声调:“劫路?” “你们?劫路?” 陆明大为震惊,这些人怎么能劫路呢? 他们知不知道劫的是谁? 此时,马车上的李书珩下来走到近前,他微皱眉头说道:“你们为何要劫路” “我们是乞丐,当然是为了钱啊,我们都快饿死了。”大爷扯着嗓子应他,大喘粗气,似乎已经很累了。 李书珩转头用眼神示意陆羽仔细问询。 而陆羽这里一顿询问,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从雍州逃难来的。 陆明震惊道:“你们这不是成土匪了吗?” “那哪能是土匪呢,我们就是想要一口吃的。” “你们知道劫的是谁吗?” “知道啊,冀州王。” 陆明十分震惊,下巴都要惊掉了:“你们也知道车里面是王爷和世子?那你们就不要命了?” 乞丐们感叹地晃了下脑袋:“我们没得选啊。” 陆明疑惑着看着陆羽,陆羽心有灵犀地替他发出疑问。 乞丐们见此情绪有些许激动,七嘴八舌地说他们为了避灾逃到冀州,迫不得已才想出劫路这个法子。 反正也是死,不如赌一把。 还说,他们在雍州不是死,就是被抓壮丁,怎么都没什么好下场,连口饭都吃不上。 听完这些,陆羽脸色微变,而李书珩却是彻底沉下脸。 雍州,临江。 李书珩一时间觉得火气涌上心头,激得气血翻涌,又被他悄无声息按下。表面上看着什么事都没有,又追问道:“官府当真不管?” “不管。” “官府说了,我们这群臭乞丐能去修登仙楼是我们八辈子修来的泼天的福气,是行善积德。” 李书珩感觉自己强压下去的火气又要往上涌,平复了一下往远处望去。 他心里冷哼,好一个泼天的福气,好一个行善积德。 于是李书珩差一众侍从给这些乞丐们送上吃食,见他们很快就把粥喝完,便问:“不够要不再来一碗?” 乞丐们惊喜地抬头看他:“还可以再来一碗?” 好像那白粥是什么特别珍贵的宝物般,多吃一口都是极其不容易的。 这碗白粥对于他们来说,也确实是极其珍贵的。 吃饱喝足,乞丐们壮着胆子问李书珩,“您是世子殿下吗?” “没错。” “那你会不会杀我们?” 吃饱喝足,乞丐们才知道后怕,他们劫的可是王侯,搞不好真的会送命的。 早知道当初就不听那人说的话了,现在他们是骑虎难下,生死难料。 听得此言,李书珩有趣地笑了,“放心,我不会杀了你们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 见李书珩气宇不凡,又说的诚恳,乞丐们终于如释重负,冀州王世子果真如传闻中所言是个极好的人。 “陆羽,你现在就安排他们先去军营,我对他们自有安置。” “是。” 陆羽得了李书珩的指示,立马去安排相关的事宜。 之后车架又浩浩荡荡地接着往王府而去。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之时,苏珏与楚越出了客栈,他们打算乘船游玩一番。 湖面如镜,映照着两人的身影,仿佛天地间只余他们二人,与世隔绝。 苏珏身着一袭素色长袍,衣袂飘飘,宛如从画中走出的仙人。 只见他手持一柄骨雕羽毛笔,偶尔轻触水面,激起一圈圈细腻的涟漪。 苏珏的眼神深邃,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却又在凝视远方时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楚越则是一身劲装,腰间挂着长剑,英姿飒爽。 然而,当她的目光转向苏珏时,那份刚毅便化作了柔情,仿佛整个世界都为之软化。 随着船夫轻轻划动船桨,木船缓缓驶离岸边,向着湖心深处进发。 微风拂面,带来阵阵清凉,也带来了彼此间无需言语便能理解的默契。 苏珏轻启朱唇,吟唱起歌谣,歌声悠扬,如同天籁之音,回荡在湖面上空。 楚越则闭目聆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仿佛这歌声就是世间最美的旋律。 湖面上,偶尔有几只水鸟掠过,留下一串串清脆的鸣叫声。 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苏珏与楚越并肩而坐,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美好。 船微微晃动,江面风平浪静,也深不见底。没人能看清海底暗流,就像没人知道苏珏的情况那般。 此时离浮玉山还有一段距离,水路脚程慢,苏珏同楚越便站在船舷处静听风声。 “十三,信已送出,明日我们便要启程回胡地了。” “我知道。” “要去浮玉山吗?” 苏珏没有直接回答,“阿越,你先回客栈,我自会回去找你。” “好。” 楚越没多说什么,只是目送着苏珏下船离开。 很不凑巧,待苏珏进入城中时,天空飘起了雨丝。 雨声阵阵,漆黑墨云笼着临江小城。 雨落瓦鸣,城中房屋都被雨水冲洗的干净。 “下雨了,该去买两把伞”带着斗笠的苏珏急匆匆赶到一家铺子中。 此时的店铺老板正拆下墙上的各色扇子,挂上一排排的油纸伞。 苏珏换了一身普通的蓖麻衣,因为病了几日的缘故,衣服大的有些不合身,便在手臂处用淡蓝色襻膊扯起,露出雪一般白皙的双臂。 一头如藻卷发乌黑,被丹朱染的红绳束起垂于脑后,斗笠阴影遮住他一半的面容,但仍能从其高挺的鼻望见几分此人的绝色。 “老板,来把伞。”苏珏浑身染着水汽,显然在大雨中奔波已久。 店铺老板拿下伞的瞬间,僵住了身体,没有应答。 “老板,来把伞。” 苏珏又重复了一遍。 第136章 同回胡地 “老板, 我要一把伞。” 苏珏冷峻的声音又响起,他顺手拉低帽檐,沉下声。 与此同时, 店铺老板递出一把油纸伞,“客官,一把十文。 说这话时, 老板锐利的眼神盯着面前骨节分明的右手。 沉默了几秒, 苏珏接伞付钱转身离去。 大雨倾盆, 雨水顺着斗笠滴下, 将苏珏的双肩打湿,他走过一个拐角,身后传来了熟悉的也是意料之内的声音。 “公子, 你, 你真的还活着……”沈爷险些失了分寸,他一眼不错的盯着苏珏,生怕眼前之人只是如幻泡影。 他们之前也猜测过苏珏的生死,可都没有实在的证据, 如今人就在眼前,反而更加无措起来。 “沈爷, 别来无恙啊。” 苏珏不慌不忙地回身应答, “此处不大方便, 我们去浮玉山。” 不过几句话, 言简意赅, 落到沈爷的耳中却是惊涛骇浪, 重若千钧。 “好, 公子。” 收敛好翻涌的情绪, 沈爷立马关停了店铺, 二人顺着密道往浮玉山而去。 一路上,二人皆不言语。 明明不过半载,却恍如隔世。 等到了浮玉山之时,苏珏也觉得一阵恍惚。 “公子,他们都在等您,其实,谁也不愿相信您,您身死……” 沈爷说这话时语带哽咽,苏珏也是红了眼眶。 “好在我还活着,不是吗?”苏珏压下心中的酸涩,跟在沈爷后边,越靠得近了,他越是近乡情怯。 一路跟着沈爷走过熟悉的密道机关,眼前豁然开朗,苏珏又回到了当初了驯化小苏元的地方。 此刻的浮玉山上,众人井然有序,各自忙活着自己的事情,苏珏不由得放慢脚步,他们看起来过得很好,是没有他也过得好的那种好。 或许,他是不应该回来的。 如此想着,苏珏竟生了退却之心。 察觉到苏珏情绪的变化,沈爷赶紧拉着苏珏快步往前走,口中也不忘安慰着苏珏,“公子,他们都很想您,您怎可做一个逃兵?” “我……” 未等苏珏将话说全,各自忙活的众人发觉了沈爷的脚步声。 而令他们震惊无比的是沈爷背后的身影,那是他们亲自看着葬入黄土中却谁也不愿相信真的死去的人,此刻竟真的又站在了他们面前。 这是,梦吗?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不转睛地看着苏珏,生怕一眨眼他又会消失不见。 “我,我回来了……” 苏珏的声音染上了悲色,而他不过短短的几个字,众人只觉得宛如天籁。 季大夫第一个有了反应,他快步走到苏珏跟前,虽是责备的语气,但脸上的笑意可藏不住,“臭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 一边说着,季大夫一边上下打量着苏珏,然后直接将苏珏拉了过来仔细的检查着,生怕这人又出了什么毛病。 “季大夫,我很好,您别担心。” 苏珏站在那里任由季大夫摆动,生怕季大夫再给他几针,但季大夫可不相信他的话,非得自己检查才会放心。 “你说的可不算,是不是啊,小苏元?” 被点到名的小苏元愣愣地看了苏珏半晌。 他一直都好想苏珏哥哥,可是好久好久了,苏珏哥哥都不和他说话和他玩。 那今天这个苏珏哥哥是真的吗? 万一他一叫他,他还是不应怎么办? 小苏元也有自己的小脾气,可他真的好想苏珏哥哥啊。 想来想去,小苏元还是歪着头叫了一声“苏珏哥哥……” “小苏元,你有没有听话啊?”苏珏一如往日的温柔,一把将小苏元揽入怀中。 是苏珏哥哥的声音,他的心也还在跳动! 他真的好高兴! “听话,小苏元很听话,苏珏哥哥不要走,也不要丢下小苏元了,好不好?” 小苏元心思单纯,说出的话却是让苏珏红了眼眶,“苏珏哥哥再也不会丢下小苏元……” 苏珏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颤抖的小苏元,不断地安抚着他的情绪。 “主人!?” 上山采药归来的苏芷若与苏芷纭顾不得许多,放下背篓就跑到了苏珏的身前,未说出话来便已经泣不成声。 “主人,我们,我们好想你……” 一时间,众人潸然泪下,浮玉山上一片悲色。 “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苏珏挨个哄了好一会儿才止了他们的哭声,他也才能有了说出自己打算的机会。 “公子要报仇?”众人倒没有那么惊讶,先生死得蹊跷,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 公子又怎么会置之不理呢? “嗯,不单单是为了先生,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为了……” 苏珏想说自己也是为了百姓,可怎么也说不出口。 世上多少肮脏的勾当都假借了百姓之名,但又有谁是真正为百姓设身处地的想过呢? 他们不配,他更不配。 “不管为了什么,公子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我们永远相信公子,支持公子。” 青莲先生故去,他们便只苏珏之命是从,无论他做什么,他们都会跟随左右。 “我会先跟着阿越去胡地,大家就先呆在浮玉山,那里情况不明,待我与阿越摆平了一切阻碍我便会回来……” 对于自己的计划,苏珏娓娓道来,众人自然是无不应允。 但他们还有一事不大同意。 那就是苏珏不能孤身一人前去胡地,众人讨论了半天,最终决定由许攸小苏元和张怀瑾跟着苏珏,苏珏拗不过他们,便点头答应。 “对了,季大夫,有没有什么东西或是香料能影响人的神智,还不让人察觉?” 猛然想起之前经历的一些蹊跷,苏珏一脸郑重的开口询问。 而这一问,季大夫的面色也变得严肃起来,“臭小子,你是有什么发现吗?” “我就是有些奇怪,半年前夜宴上的那个香味我真的很熟悉,我不知道是不是那香味影响了我的心神,又或许之前我就接触过那个香味,我也说不清……” 一切都还只是苏珏自己的猜测,季大夫一时半会也给不了答复。 这个疑团,苏珏只能暂时放在心里。 …… 傍晚时分,雨势渐停。 苏珏带着许攸小苏元和张怀瑾回到了客栈,金元鼎什么也没说,算是默许。 此刻的楚越已等候他多时。 屋内,楚越绑着襻膊端坐于案前,执笔描摹着画中人的轮廓,只见画中人一袭月白衣衫,手中拎着一坛酒,一副潇洒飘逸之相。 “阿越。”苏珏推门而入,正见佳人作画,无限温柔。 楚越抬眼看去,眸中情绪平和,说道:“十三,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握笔的手微微一顿,楚越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然后走到苏珏的身前,“十三,你看我画的好不好?” 苏珏拿起画作仔细观看,然后给出一个不错的评价,“阿越画得很好,我很喜欢。” 说完,苏珏在楚越的额间落下轻柔一吻。 楚越低头羞涩一笑,也回以一吻。 之后二人说了许多,竟是彻夜无眠,只等明日一早,他们便按时出发。 …… 月华影转,照在长安宫城外结了银霜的青砖上,泠莹莹一片,如同碎玉一般。 已过上巳的春日却又下起了雪,实在反常。 百姓都说是因为登仙楼所致。 窗外渐渐开始飘起了雪粒,酝酿了几日的雪,终究还是在雨后落了下来…… “皇后殿下,陛下方才请了承文将军与林大人入福清宫,就连雍州王也到了。” 红梅簇簇覆映着长乐宫苑,宛如红云成团被薄雪覆盖,只隐约透出明艳的底色,将这长乐殿衬托的如同人间仙境。 张皇后伸手接过一朵被雪压掉的红梅,指腹剥落那层银妆,捻着花瓣,嘴角扬起一抹苦涩:“当年我父亲曾苦口婆心的劝过我,他说一旦进了宫墙,就像是跳进一个大染缸,无论在这之前,你是天真纯粹,还是赤子诚心,亦或是良善温柔,都会被同化成一个模样,用同一张面具,本宫那时不信……” “可如今看来,父亲说的不错,陛下行事越发不顾民心,本宫竟也开始明哲保身,本宫这个皇后做的,着实没劲。” 半月前她因为劝谏登仙楼一事遭了好一顿斥责,什么帝后同心一体,都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罢了。 新来的小内侍夏邑手中的拂尘坠落在地,随着溅起的白雪,他也跪伏在了张皇后的脚下,抬眼是猩红含泪的眸,他声音颤抖的劝着:“殿下莫要伤怀,殿下做的极好。” 听到此言,张皇后碾碎了那零落的花瓣,将那抹红踩进了泥里,阖上泛红的双眼:“罢了,夏邑,你起来。” 她低头,这个新来的小内侍夏邑,他终归与旁人不同,每每伤怀,他总是在侧劝慰。 不是假意,只有真心。 但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是她深宫里为数不多的慰藉。 “随本宫去看看陛下。” “摆驾兴庆宫。” “皇后殿下驾到——!” 福清宫外,禁军列队让开一条道,却有最后一道关卡,将张皇后拦在福清宫外。 夏邑拎着食盒,正欲开口,却被对方抢了先:“殿下这个时候该在长乐宫歇息,陛下与几位大人有事相商,吩咐过不见外人。” 夏邑闻言上前一步,行礼道:“大胆!皇后殿下亲自炖了汤,想着陛下还未就寝,便来探望,殿下是陛下的正妻,怎能算外人?” 张皇后闻言心里苦笑,如今陛下对那些臣子甚至比对她这个枕边人更加信任。 “陛下,登仙楼动土的吉时已经选定。” “嗯,承文做事,寡人一向放心。” “谢陛下如此信任。” “雍州王,你进献了不少工人,寡人知道你的忠心。” “能为陛下分忧,是小王的荣幸。” “林爱卿,近日朝中可有异动?” “回陛下,朝中风平浪静。” 棋盘上,楚云轩的黑子处处都压白子一头,承文将军倒还是气定神闲。 看着这位形容有些懒散的帝王,承文将军越发觉得看不透他。 明明倾尽财力要建造登仙楼,可又口称不信鬼魂之说,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福清宫外,禁军统领以身阻之,言道:“殿下若是有话,微臣可代为转达。” 张皇后与其对视,久久不言,直到面前的宫门缓缓打开,而从门内走出来的正是承文将军几人。 “臣等参见皇后殿下。”几人拱手行礼,随即又道:“陛下请您进去说话。” 张皇后睨了他们一眼,然后便拎着食盒走进内殿中,脚步轻缓,神情平淡,就像是从前许多个普通的一日,她给自己的丈夫送了一顿普通的晚膳。 “梓潼来了。”楚云轩的声音在张皇后身后响起。 张皇后转身看去,楚云轩正坐在御座上,面前的棋局还未完成。 待张皇后落座,楚云轩倒上了一杯热酒,笑着问道:“梓潼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张皇后将食盒放在一旁,揭开盖子取出两碟子菜,勾唇道:“陛下,夜色不早,又落了雪,臣妾听闻陛下还忙于政事,特来劝谏。” “梓潼……”楚云轩按住了张皇后拿着银箸的手,笑着道:“梓潼果然贤德。” “陛下夸赞,臣妾不敢。”张皇后低着头,余光瞧见了御案上的黄纸,上面已经选好了吉日。 察觉到张皇后的目光,楚云轩直接拿过黄纸,然后说道,“梓潼,过来看看,承文将军送来的吉日,待登仙楼落成,寡人便带着你与太子一同登仙,如何?” “陛下……” 张皇后欲言又止,她本想明哲保身,可一想到江山百姓,她还是开口劝谏。 “陛下,请听臣妾一言,如今国库空虚,上巳已过,竟无故落雪,如此天象,恐有损民生。 是以陛下此时不宜再大兴土木,登仙楼实属劳民伤财,还请陛下三思!” 说完,张皇后跪地叩首,静静等待帝王的怒火。 “梓潼,后宫不得干政,你僭越了!” 与张皇后的设想不同,楚云轩的雷霆之怒并未落到她的身上,他只是着人去扶起跪着的张皇后,并无多少苛责的言语。 然后张皇后并未起身,反而继续劝道,“臣妾今日不惧一死,只想将话说给陛下知晓!” 见张皇后如此,楚云轩的面色终是冷了几分,他盯着张皇后头上的凤冠,声音冷涩,“梓潼还想说什么?” “陛下,古语有言君明臣贤,国家安定。可陛下如今行事用人多有荒谬,承文之流于社稷无功无用,尸位素餐,陛下实不该用。 臣妾恳请陛下爱惜己身,选贤用能,不再沉溺神明之事!” 张皇后言辞恳切,头上的步摇微微晃动,这也足以看出她的不安与恐惧。 在张皇后跪地陈情之时,她每说一个字,楚云轩的脸色便多黑上一分,直到张皇后说完,他压抑了许久的怒火才倾泻而出。 “放肆!” 天子一怒,殿里的宫人皆跪伏在地。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就连张皇后也伏得更低,心里更是有了最坏的打算。 然而圣心如渊,楚云轩并没有如她设想中的那样怒不可遏,反而又是轻拿轻放。 “梓潼,你病了,回去好好休养,无事便不要出来了。” 但只此一句,便是永世不得翻身。 张皇后早就预料得到,她今夜的劝谏不会成功,不一样的是她的下场罢了。 “谢陛下关怀,臣妾感激不尽,叩谢天恩。” 说着张皇后又是俯首一拜,之后决然起身,宫门一开,随即隐入长夜。 望着张皇后离去的背影,楚云轩心里没有任何的波澜。 皇后又如何,只要是忤逆他的,便都要受到惩罚。 今夜这般,已是他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格外开恩了。 可张家大约是留不得了。 思及此处,楚云轩抬手按了按眉心,中贵人灵均眼尖,赶紧上前替楚云轩按摩太阳穴。 “陛下劳累,万望保重圣体,这才是万民之福。” 楚云轩眉头稍稍舒展,却仍闭着眼问道,“灵均,听宫人说南仪夫人病了,可是真的?” “回陛下,是真的,太医开了好些药都没什么起色。” “废物!” 楚云轩倒不是真的怜惜南仪夫人,只是觉得太医无能,白白辜负他们的俸禄。 “那陛下可要去瞧瞧南仪夫人?” “不用了,让太医和宫人好好侍奉便是,寡人去了又有何用。” 一个宫妃的死活楚云轩从不在意,他可惜的是南仪夫人那张脸。 听得此言中贵人灵均也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按摩。 殿内灯火葳蕤,仿若之前的一切从未发生。 …… 一滴烛泪落下,连绵成一片。 风雪一吹,九州皆然, “呲喇”一声,李书珩书房中的烛火又落了一分。 窗外的雪花如同飘落的羽毛,轻盈而诡秘,却悄无声息地覆盖了万物。 如此寒夜,李书珩仍埋头于堆积如山的政务之中。 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拉长,显得格外坚毅而孤独。案头的烛火跳跃着,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与窗外雪花落地的窸窣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静谧。 李书珩的眉头紧锁,手中的笔锋不时地在纸上划过,留下一行行工整而有力的字迹。 之前拦路的乞丐他已安排妥当,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世子殿下,有人送了东西来。” 身着甲胄的陆羽快步而至,他方才在王府内巡逻,突然有人匆匆而过,之后他就在地上发现了一个锦囊。 拿起锦囊后,又有声音飘忽响起,“陆大人,还请将此物交给世子殿下!” 陆羽虽心有疑惑,但不敢怠慢,立马找到李书珩。 闻言,李书珩放下笔墨,只见陆羽手中紧握着一个做工有些粗糙的锦囊,神色凝重。 陆羽跪倒在李书珩面前,将那锦囊呈上,李书珩伸手接过,然后缓缓打开了锦囊。 只见锦囊里是一封墨及已干信纸,李书珩打开信纸,上面的字迹让他心神巨震。 是他!真的是他! “世子殿下,这信可有什么不妥?” 陆羽虽未看到信纸上的内容,但眼见李书珩神色有异,不免心中焦急。 看了半晌,李书珩终于从情绪中抽离,随即恢复了平日里的端庄持重,“没有什么不妥,陆羽,你先下去吧。” “是。” 夜色依旧深沉,雪花依旧纷飞,李书珩盯着信纸上的字迹出神。 “聚民心,揽兵权,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低调求稳……” 不过十八个字,却是在李书珩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 时间匆匆而过。 天空挂着几朵懒散的云,它们似乎不愿久留,匆匆掠过,不带走一丝雨露。 辗转了几日,苏珏等人终于回到了胡地。 一下马车,苏珏便直观感受到了楚越当时的欲言又止。 胡地之所,委实贫瘠。 苏珏一路上眼见胡人用瘦弱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担,房屋也大多是用黄土和茅草搭建而成,简陋而朴素。 张怀瑾一直皱着眉头,从前书本上见不到的真实都在他面前展现。 就连许攸都觉得这里实在困苦,不止是经济上,各方面都差中原一大截。 同样是活生生的人,为什么就分了三六九等,甚至有些人连温饱都解决不了。 苏珏很心里不是滋味,更觉得自己任重而道远。 而看苏珏兴致不高,楚越便向他介绍起这半年来她参与改革的成果, 大片无主荒地被仔细划分开垦,种了粟黍,又种了桑麻。 校场上士兵们舞着各式刀剑,整齐划一,有模有样。 之后楚越又领着苏珏去了新建学堂门前,笑呵呵领过百姓们点头哈腰诚惶诚恐送过来的孩子,一转头,抬手相请。 苏珏莞尔上前,揶揄道:“我见阿越大张旗鼓建学堂劝农桑,端的是教化万民列土封疆的架势,末了竟没有合适的教书先生?” 楚越笑容不减,“苏珏公子文采斐然,我又怎敢去越俎代庖?” “你就会哄我。” 苏珏脸上染了一片绯红,看呆了一干人等。 他可真好看! 就在这时,一直觉得无聊的招财溜达至此,它刚一进门便看见许久不见的故人。 它有点激动。 不过比它更激动的是苏珏,失踪了很多年的胖猫突然又出现在了异国他乡,苏珏怎么可能不惊讶! 他开口试探着叫了一声,“招财?!” 第137章 清散闲人 “招财?!” 苏珏不确定地开口, 毕竟过了这么多年,或许只是长得相似而已。 令苏珏惊喜的是,那胖猫很给面子的跳到他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惹得小苏元一阵呲牙咧嘴。 看得张怀瑾忍俊不禁,不过这只猫真的又胖又圆,他也想摸一摸。 可招财只给他留了个圆脑壳, “它, 它是招财吗?”苏珏心中又惊又喜, 可还是不确定地问向楚越。 “是, 也不是。” 楚越干脆的回答让苏珏顿时明了,它是叫招财,却不是那只招财。 纵然万分相似, 终究也不是, 如同那四年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楚越是楚越,赵安乐是赵安乐,虽为同一人, 可在世人眼中她们没有任何交集。 就连苏十三也死在了那年的冬日。 回不去了,什么都回不去了。 察觉到苏珏情绪的转变, 楚越立马换了个话题, “舟车劳顿了好几日, 先和我回侍中府,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好。” 回侍中府的路上, 苏珏一直沉默, 倒是小苏元看什么都是新奇的, 许攸无奈地跟在他后面。 一静一动, 画面还算和谐。 “先生, 你怎么了?”跟在苏珏身后的张怀瑾思考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口。 “没有,先生累了。” 即便心情不佳,可苏珏仍旧极有耐心地回答着张怀瑾的问题。 故人之子就在身边,多年前的风风雨雨终归尘埃落定,他再纠结又有何趣味。 其实,他不过是贪恋回忆中的温暖罢了。 毕竟他在一条未知的路上越走越远,就连亲近之人也一一离去,而且谁也不能回答他他做的是否正确。 若再没有什么支撑,他怕是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就这样揣着心事一路跟随,他们终于来到了侍中府,楚越一应做好了安排。 许攸几人各自安排了西阁的房间,她与苏珏自然是要在一起的,东阁便是他们的住所。 安排好房间,几人先是洗去风尘仆仆的疲惫,之后又吃了些饭食便各自去休息。 这其中属苏珏睡得最沉。 东阁临河,离楚越的房间一廊之隔,夜里有清爽的河风吹来,一对悬在窗上的半弧形玉饰发出琳琅清脆之声。 这里是封太子金景琛赐居后,楚越特意为苏珏准备的偏殿,多用素色装饰,且一眼出去能看得到远处金色的山峦和夕阳西下。 事实上,比之楚越的房间,西阁反而更幽静清凉,是休眠的好所在。 苏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迷迷糊糊地醒来,此刻枕边不见了楚越。 他起身看去,楚越正坐在屋中的一角给琴身上漆。 大概是怕吵到他,只点了很淡的灯火。 苏珏说道:“阿越会的可真多。” 楚越一惊,急急侧身挡住琴身:“十三怎么醒了,这样明早可就没有惊喜了。” 说着,她细细补上最后一个角,用嘴吹了吹,然后挂在了墙上,说道:“凤头描金、琴身玄漆,两边我又嵌了白玉,十三可喜欢?” “自然喜欢。” 楚越又左看看又看看,自己也甚觉满意,旋即上塌来,和苏珏躺在一起。 借着昏黑的光,楚越反复顾看苏珏的眼睛,怎么也看不够。 “睡吧。” 苏珏“嗯”了一声,闭上了眼。 可白日里睡得太多,苏珏此刻竟没了睡意,他睁开眼看着楚越精致的侧脸,心中一阵柔软,他小心翼翼伸手去触摸。 已经睡着的楚越却突然抓住了苏珏刚伸过来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迷迷瞪瞪地问:“十三,你睡不着吗?” “嗯。” “那我给你抚琴。” 楚越忍住困意,又翻身起来,自己取来七弦琴,是她精心学的风波吟。 苏珏歪着身子,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阿越的琴艺精进了。” “我还能学更多的曲子,日日都给十三弹。”楚越边抚琴,边说起自己在胡地的所见所闻。 苏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一曲抚毕,楚越复又挨着苏珏躺下,捏紧了他的手:“待我们功成,一定会回到新元纪的。” 苏珏想说,前路漫漫,道阻且长,即便可以回去,他还是苏玉吗? 真正的苏玉已死在了那年的冬日。 可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微微虚虚地窝近楚越的颈边,说:“好。” …… 春日本该是万物复苏、农人忙碌的时节,但西楚的田野间却弥漫着一种不寻常的沉寂。 前几日的白雪肃杀了刚埋下的种子,百姓的脸上尽是忧愁之色。 此时你王城内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楚云轩正端坐于御座之上,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下方跪拜的群臣。 “寡人欲建登仙楼,以通天地,祈福万民。着即日起,征调全国工匠、物资,不惜一切代价,务求速成!” 楚云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却未能激起任何的欢呼附和。 相反,群臣之中,更多的是忧虑与不安。 太子楚天佑忧心忡忡,他深知此举将给国家带来何等灾难。 更何况母后已经因为此事被父王禁足,他身为人子岂能坐视不理。 于是他跪前一步,声音坚定而恳切:“父王,儿臣斗胆进言,修建登仙楼虽为盛世之举,但当前国力尚不足以支撑如此浩大工程。若强行为之,恐将民不聊生,国力衰败啊!” 然而,楚云轩却只是淡淡一笑:“天佑,你太过保守。寡人乃天子,受命于天,区区财力民力,何足挂齿?” 见太子楚天佑劝谏无果,丞相杨兰芝也站了出来,他言辞犀利地指出:“陛下,国之根本在于民,民富则国强,民贫则国弱。登仙楼虽美,却不过是空中楼阁,难以长久。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楚云轩闻言面色微沉,随即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他大手一挥,打断了杨兰芝的话:“够了!寡人意已决,无需多言。尔等若再有人劝阻,便以抗旨论处!” 一时间,大殿上寂静无声, 就在这紧张的气氛中,林宸悄然出列。他面容俊朗,眼神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启禀陛下,臣有一计。” 见有人出列,楚云轩用探究的目光看向大殿下的林宸。 此人出身不高,虽说与那燕文纯有些牵绊,但行事公私分明,也算和他的心意。 今日之举更是深得楚云轩之心,是以他愿意听林宸一说。 “林爱卿说来听听。” “陛下何不广开才路,汇集天下能人异士,共襄盛举。如此,既能彰显陛下英明,又能激发民心所向,一举两得。” 楚云轩听脸上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然后当即下令提拔林宸为右丞相,并命其全权负责登仙楼的建造事宜。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尽皆哗然。 仅仅说了几句奉承之言便能与杨丞相比肩,实在让人艳羡。 可如此做派,他们又实在看不上。 然而林宸今日给他们准备的惊喜还不止这一桩。 “启禀陛下,微臣还有事要奏!” “林爱卿还有何事?”楚云轩微微抬眸,等着林宸接下来的话。 “启禀陛下,这小半年来怪事频出,民心不稳,陛下是否要派人彻查传布流言的罪魁祸首加以惩戒,稳定民心?” “林爱卿所言极是,寡人准了。” “陛下圣明,微臣还听闻冀州王世子礼逾规制,陛下是否也应该有所惩戒?” 林宸话音刚落,文武百官个个面色精彩。 他到底要做什么? 所幸,御座上的楚云轩并未有何表示,只是轻轻说了句,“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如此,朝会便在一片议论声中结束。 …… 风沙刮过,日月轮转。 这是张皇后“禁足”第四日,也是苏珏到了胡地的第五日,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 没办法,苏珏成了闲人。 胡地的种田生活淳朴充实,许攸是个爱钻研医术的,整日拉着巫医讨教询问,又或是种花弄草,置办草药。 楚越每日要上朝,回来还要处理各种事物,有时苏珏好奇凑上去看了几眼,只觉得两眼一黑。 东家丢了鸡,西家少了狗,他家长我家短,鸡毛蒜皮,甚至还有问姻缘的!也是离谱! 这怎么都要找楚越?! 看了半天,苏珏只觉得头疼,索性就走开不看然后抱着招财晒太阳。 就连小苏元和张怀瑾都是日日忙着。 只有苏珏,终日过着慵懒的米虫生活,每日都在屋里躺着,吃了睡、睡了吃。 出过最远的地方也就隔壁楚越的屋子,整个人越发白净。 有时楚越看不过去拉着苏珏一起出去,但凡是看见他的人,都说是楚侍中从中原拐了个天仙回来,弄得苏珏哭笑不得。 有时天气正好,苏珏或是倚在门柱上神色慵懒的看着院里练习剑术的楚越,或是指点张怀瑾读书,或是同许攸手谈几局,亦或是看着小苏元顽皮地跳上跳下,更是不想动弹一步。 此时,又是一日清晨。 大气开阔的院落屋檐掩映在翠绿的树叶之间,傍晚的暮色笼罩着整座宅院,从北边飞来的鸟儿落在树枝上鸣叫,幽深的长廊上,婢女侍从们端着一盘又一盘的果子入了东跨院。 “公子奔波多日,好不容易能睡个好觉,你们脚步声可要轻一些。” 门外的声音,稀稀碎碎的传入屋里,榻上的苏珏翻了个身,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看样子是睡得香甜。 半晌后,床榻发出嘎吱一声响,原是苏珏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拉开了帐子,鞋都来不及穿便下了床。 好家伙,他这是睡到什么时辰了?! 未等苏珏梳洗整理好,一道淡蓝色的身影快速扑进了自己的怀中,差点把他撞倒。 “苏珏哥哥,这是我刚采的花,送给你!” 小苏元手里举着刚采下的花,献宝似地递到苏珏面前,一脸求表扬的模样。 “谢谢小苏元,苏珏哥哥很喜欢。” 苏珏笑着接过了小苏元的花,但他越看越觉得眼熟,怎么好像许攸前几日栽的茶花? 果不其然,下一刻许攸中气十足的声音冲进屋中,手里还拎着招财。 招财:肥胖可怜又无助…… “公子!这只肥猫把我的茶花都吃了,小苏元是帮凶,你看看,你看看,茶花还在公子的手中!” 听罢此言,苏珏赶紧把花放下,就当没看见,然后看着招财可怜巴巴地模样,他小心翼翼地将招财从许攸的手里救下,“咳咳,招财不懂事,小苏元也不懂事,我替他们给你赔罪。” “公子,我这茶花可是很难成活的,好不容易栽种成功了,这只肥猫,唉……” 许攸一脸痛心疾首,招财苏珏窝在怀里呲牙咧嘴,你才是肥猫,你全家都是肥猫! 呵呵,演,我就看着你演! 小苏元则是知道自己闯了祸,他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招财。 不用多说,苏珏便知道罪魁祸首就是招财,他暗自轻捏了一把招财的肥肉,然后对着许攸说道,“许大夫,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招财它就是一只猫。” “我知道它是一只猫,可是……”许攸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可是公子替它求情,许某自然不会计较,不过它实在过于肥胖,许某觉得它应该纤体,要不然肯定影响猫体康健。” 许攸说完,苏珏一脸了然,他心里略一思索,也觉得该给招财一个教训。 “喵喵喵——” 招财在苏珏怀里不停地叫着表示抗议,但苏珏与许攸显然不作理会,苏珏更是直接将招财交给了许攸。 “许大夫,招财就拜托你了。” 苏珏言辞恳切,许攸也是感动万分,“公子放心,许某一定让招财重获苗条!” “喵喵喵——” 招财的声音越发凄厉,不要,它才不要减肥,它一只机器猫减什么肥! 肉干,奶茶,可都是它的最爱,别想让它放弃! 如此想着,招财赶紧从许攸怀里跳了出去,只留下一串匆忙的小脚印。 苏珏与许攸对视一眼,只得无奈地笑了笑。 有了上午的这个小插曲,苏珏清闲的一天再次上演。 无非是拈花弄草,无所事事。 不过他在等,只不过等待从来都是磨人的。 在那人有所行动之前,他乐得无所事事。 等楚越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苏珏正在案板前摆弄一盆面粉,一头及腰的长发高高束起,发尾蓬松低垂下来,正随着主人摆动面粉的动作而摇晃着。 大概是太过专注,苏珏并没有发现身后多了一个人。 “十三,你这是做什么?”楚越向来有不解就直接问。 “诶!阿越,你回来了!” 苏珏闻声回过头来,话中带着几分惊喜,“我这儿正做蛋糕呢,正好你回来了,我有点忘了该怎么做了。” 苏珏回头跟楚越说完话,顺势抬手擦了下额角的汗,楚越往前凑了凑,盯着他脸上那一小块儿白色的面粉痕迹看的出神,好一个可爱的小狸奴。 一个没忍住,楚越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阿越,你笑什么?”苏珏万分不解,一脸茫然的模样更像刚睡醒的狸奴。 “没什么,做蛋糕吧。”收了笑意,楚越挽起衣袖同苏珏一起,虽说很久不做,技艺有些生疏,但还是颇为成功的。 当他们把新鲜出锅的蛋糕端到饭桌上时,所有人都露出惊奇不已的表情。 “公子,这是什么?”许攸从未见过这样的面点,虽说没见过,但散发出的香甜气味却很诱人。 小苏元则是咽了咽口水,一脸期待地看向苏珏。 “苏珏哥哥……” 就连张怀瑾也是跃跃欲试。 “一种糕点,第一次做,大家尝尝。” 苏珏化身俊俏小厨仙,挨个给他们分了蛋糕,楚越还特意做了好几碗奶茶。 蛋糕一入口,几人便再也说不出话来,美味,实在是美味。 招财窝在苏珏的脚边,也分到了一块蛋糕。 切,这还差不多,招财如此想着。 窗外星月朦胧,窗内一片和乐温馨。 然而如此情景,总有人前来打扰。 “侍中大人,将军向见一见公子。” 金元鼎派来的小厮突然出现,打破了饭桌上的言笑晏晏。 “今夜?现在?”苏珏放下奶茶碗,似乎早有预料。 “是。” “好,我知道了,定会赴约。” …… 月明星稀。 苏珏大步走到金元鼎府邸的门前,示意小苏元叩门,不一会儿便有人应声,大门缓缓打开,许攸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说道:“劳驾去通报一声,就说苏珏公子来访。” 小厮闻言伸着脖子往小苏元和许攸的身后看去,苏珏的身影隐在夜色阴影下看不真切,漂亮的身形却让人不由得多看一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忙点头道:“请大人稍等。” 不多时,小厮又跑了回来,将正门打开,躬身做出请的手势:“公子,殿下有请。” 殿下? 苏珏闻言怔了一瞬,他记得金元鼎还未封亲王,这将军府的小厮就敢如此称呼,可见金元鼎野心不小。 他随着小厮一路经过外院的长廊,绕过内院的拱门,眼前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建立在池水雾绕之中的楼阁,那高高挂起的牌匾上邪魅狂狷的刻着四个字——揽尽山河。 原来这府中还别有洞天,苏珏仰视了片刻,小厮出声提醒道:“公子,这边请。” 许攸戳了戳苏珏的手臂,低声道:“公子,看来这位金将军颇有城府。” 苏珏勾唇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他就算是孙悟空,也翻不出如来的五指山。” 许攸听的云里雾里的,什么孙悟空,什么如来? 他没想明白,只好先跟上去,当然还不忘了拎走在池子里捞鱼的小苏元。 片刻后,苏珏踏入阁楼的正厅,许攸和小苏元则被拦在了外面。 等苏珏进入之后,才知这里面倒是古朴雅致,和外观上的高调截然相反,正当他研究起了这柱子上的榫卯结构,身后传来一道不属于这座府邸主人声音。 “这位公子也对这些感兴趣吗?” 苏珏镇定自若的转过身看向身后的人,勾唇道:“草民苏珏,参见太子殿下。” 现下他可算明白,方才小厮的那声殿下,到底是说的是谁了。 “你怎知本宫是太子?”太子金景琛问道。 “整个金氏,还有第二位殿下吗?”苏珏反问。 “太子殿下怎么在这儿?”苏珏又添了一句,好让气氛不那么诡异。 “这是金将军的府邸,怎么,三更半夜的公子能在这里,本宫在不得?” “自然不是。”苏珏低头,态度恭谨。 金景琛似笑非笑地看着苏珏,仿若在打量一件器物,“本宫与公子真是一见如故。” “草民不敢当。” 苏珏话音刚落,府邸的主人金元鼎才姗姗来迟。 “臣不知太子殿下到访,真是罪过。” 一上来,金元鼎便开口告罪,可若仔细去看,却连腰都没弯下去。 金景琛看破不说破,反而主动开口道,“既然金将军有客到访,本宫便先回去了。” “臣恭送太子殿下!” “金将军留步。” 一阵言语拉扯后,楼阁里只剩下苏珏与金元鼎二人。 金元鼎转身走到了一旁的蒲垫前,盘腿坐下,笑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公子,坐下说话。” 苏珏看着金元鼎身边的位置,努力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毫不刻意的落坐在了离金元鼎有段距离的位置上,说道:“金将军,不知深夜召草民前来有何要事,总不会是喝茶吧?” 说罢,苏珏观察着金元鼎的神色,见其面上笑眯眯的,谁知道心里藏着什么坏。 金元鼎虽是武夫,可战场之上心细如发,怎么会连苏珏的小动作都忽略,这摆明了是不想与他过多亲近,不过他生平最多的就是耐心,当初为了伏击敌军,硬是在山谷中等了三个月,若是连这点耐心都没有,那这些年来,胡地的守备早就被打的溃不成军了。 “本将军会吃了你吗?”金元鼎斟满一杯酒,笑着问道。 苏珏闻言一愣,反应极快的否道:“将军自然不会。” 金元鼎眯起眼睛敲了敲手中的器皿,说道:“这是本将军亲自酿的酒,入口甘醇,芳香浓厚,又不是很太辛辣,公子一定会喜欢,不如坐过来尝一尝?” 苏珏险些维持不住笑容,只好起身道:“金将军盛情本不该却,只是草民体弱,喝不得酒。” “哦?是吗?” 第138章 初行教化 “哦?是吗?” 金元鼎似笑非笑地看着姿容放松的苏珏, 眼底的探究越发赤裸。 “我有什么理由欺骗将军呢?”苏珏一边说着一边将酒杯往前推了推,摆明了是不会喝这杯酒。 “也罢,既然公子不想喝酒, 那就喝些茶吧,这是今年的新茶,公子应当会喜欢。” 说罢, 早有婢女上前换了茶水, 苏珏还是不为所动, “夜色已深, 再喝茶水怕是不好。” 苏珏面上笑意清淡,心中却腹诽道:晚饭时他已经喝了两碗奶茶,若是再喝金元鼎的茶, 今夜怕是不用睡了。 那可不行。 面对苏珏的一再拒绝推脱, 金元鼎也没有生气,他面不改色地让人又换了白水。 “公子说的是,是本将军考虑不周了。” “金将军客气。” 这次,苏珏终于端起水杯抿了一口, 之后便等着金元鼎的下文。 “之前听闻公子的死讯,本将军真是万分惊讶, 不曾想峰回路转, 公子竟成了本将军的座上宾。公子你说, 这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呢?” “金将军说的极是, 苏某也算是吉人自有天相, 这才能在今日成为金将军的座上宾, 不是吗?” 苏珏放下陶杯, 态度不卑不亢。 听此言论, 金元鼎哈哈大笑, 眼底的探究几乎化为了实质。 “公子果然是伶牙俐齿,本将军喜欢。” “金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许是被楚越养的骄矜起来,苏珏不想再与金元鼎言语拉扯,他只想有事速战速决。 看出苏珏的心思,金元鼎也就不再绕弯子,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打算,“那好,本将军便直说了,公子也看到了,我胡人愚昧,而公子文采惊世,本将军想请公子教化百姓,不知公子能否答应?” “我若说不答应呢?”苏珏故意如此回答,说完他便垂下眼眸,暗中观察金元鼎的反应。 “公子不答应也无妨,本将军再找旁人也就是了。” 金元鼎话虽如此说,可苏珏分明看得清楚,这人眼中闪过的一丝狠厉。 “金将军不用如此,苏某不傻,自然知道不答应的下场,苏某已经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什么都不怕。” 话说到这里,看起来已到了冰点,金元鼎面上开始露出冰冷的模样,“是啊,公子怕什么呢……” “不过金将军所说,苏某很感兴趣,教化之道本在人心,此事苏某愿意。” 苏珏此言一波三折,峰回路转,直教金元鼎也摸不着头脑。 “公子这是答应了?” “自然。” 苏珏面容严肃,仪态端正,一看便不是在开玩笑。 “公子高义,本将军佩服!” 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金元鼎委实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心中难掩喜悦,面上便露了几分真性情。 “不敢当,苏某只是尽力而为。” 尽管金元鼎明显开始捧着自己,苏珏仍旧表现的平静从容,这更是让金元鼎高看了他几眼。 他并非不知苏珏的身份,但时过境迁,世人皆知燕文纯已死,他只是苏珏。 况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兜兜转转,他们金氏还是与北燕脱不了关系,这是他们的羁绊,果真如他自己所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既然话已说明白,那苏某就先告辞了。” 眼见时辰不早,苏珏惦记着回去,但金元鼎又强拉着苏珏下棋赏月。 苏珏:无语 待到了三更时分,金元鼎也就不再强留苏珏,只派人好生将人送了回去。 苏珏:好困,好累…… …… 如此,转眼便是第二日。 此刻正是卯时时分,天蒙蒙亮,昏暗的薄云后掩着一轮毫无光彩的太阳。 砖地上落下模糊的阴影,偶尔一群乌鸦啄食着地上的什么,给这寂静的侍中府邸略添了一点生气。 外面到处静悄悄的阒无人声,只有东寝阁里还在有人说话。 “先生,您还觉得晕吗?” “苏珏哥哥……” “千万让阿越知道……” 被众人七手八脚放在床铺上趴好,苏珏道:“我就是没睡好,千万别叫阿越知道……” 小苏元和张怀瑾二人俱是一头雾水,只有许攸了然:“先生是怕楚姑娘担心。” 几人为何如此? 时辰退回一个时辰以前,因为昨夜喝多了奶茶,再加上苏珏彻夜未归,天亮时才回了府,彼时楚越已经上朝。 府里安静地很,苏珏自己吃了早饭,又给张怀瑾布置了课业。 之后他在府里的花园逛了逛,因为没有感到困倦,苏珏索性就拿了些书准备,毕竟答应了金元鼎,自己总该拿出诚意。 谁曾想,他准备的认真,待重新起身时竟感到一片晕眩,幸好被路过的许攸扶住,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正当苏珏言辞恳切地叫许攸几人保密之时,楚越推门而入,他们方才的对话她是尽数听到。 “困了就少说两句,赶紧睡觉。” 眼见楚越回来,许攸很有眼色地带着小苏元和张怀瑾离开。 先生,您自求多福吧…… 楚越利落解了苏珏的外袍,给他扒到只剩中衣。 隔着白色衣裤,她只觉得苏珏还是没养出多少肉来。 楚越的脸上没有笑意,苏珏很识趣地躺着,一脸的无辜乖巧。 见此,楚越低头轻轻吻在苏珏的额角上,温热的唇贴着寒凉的血肉:“睡吧,这辈子总会有光明灿烂的那一天。十三,我们一定能等到的。” 世上有很多未知需要探索,他们还要并肩…… 是这样的。 苏珏慢慢阖上眸子。 他睡着了。 昏昏沉沉似梦似醒地睡了两个多时辰,醒过来时,楚越正翻看着苏珏所写的批注。 其时已是午时正刻,一抹金亮的阳光洒落下来,透过天窗照在苏珏脸上。 光明灿烂。 由着楚越又喂了他几口鲜肉粥,苏珏觉得身上松快了很多,便问:“有人来过吗?” “金元鼎派人来过。看你还在睡,我让就让先退下了。” “他还真是勤快。”苏珏靠着床头坐起,手里不停把玩着自己的衣袖。 楚越用小匙调着水,不紧不慢喂苏珏喝着:“你真的想好了,要对胡人行教化之道?” 苏珏略一思索:“自然是的。” “我愿意,” 苏珏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胡地贫瘠,我是亲眼所见,而阿越极力推行的改革之路很是完备,如今只差民心教化,如同百姓需得开蒙明智,否则国家的发展终究也是不长久的……” 楚越静静地听苏珏娓娓而言。 从无名村的翩翩少年,直到心怀诡谲的天人苏珏,楚越几乎是全程陪着他走过来的。 他的辗转反侧,他的无可奈何,或许别人一知半解,但楚越都是时时刻刻看在眼里的。 论这世上谁最了解苏珏? 当然是她楚越。 玉手抚上苏珏的脊背,楚越道:“既然你都决定了,我便会一直陪着你,支持你。” 苏珏听了没言声,只是用力抱紧了楚越,所有的心意不用多说。 任外面纷纷扰扰,二人紧紧相依。 …… 与此同时,冀州王府。 书房尽头雕花门扉后,一湖莲池旁,李书珩正与巡视归来的李明月唠家常。 他简单询问几句后,示意李明月就坐,大袖轻抬,他扫了眼旁边侍奉的下人,吩咐他们去取些新的鱼食来。 “我听闻右丞相林宸在陛下面前参了兄长一本。” 李明月今日一身利落劲装,更加显得颀长精干,话里话外都是对李书珩的担忧。 “我知道。” 李书珩表现平静,继续向莲池里撒着鱼食。 “兄长,这林宸如今扶摇直上,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李明月嗤笑一声,遥想林宸穷困之时,哪有今日的奉承谄媚之态。 可见人心复杂,世事难料。 李书珩回过身来,见李明月一脸不忿,他抬手拍了拍李明月的肩膀,语气平静,“陛下看重,怎么都是可以的。” “这是自然,礼逾规制,他可真是找得一手好错。” 李明月冷哼一声,越发觉得憋屈。 “礼逾规制,他怎么能知晓,怕是有人眼睛嘴巴不干净。” 李书珩的这一番话直接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李明月心思一转便知是这王府里出了内鬼。 想到这里,李明月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兄长,王府多年不曾整修过,是该好好清理一番了。” “不错,我也这么认为。”李书珩点头表示赞同。 话音刚落,新的鱼食被送到了李书珩的手中。 兄弟二人一言不发,只是逗弄着莲池里的锦鲤。 风波摇曳,满园琳琅。 …… 风波日久,岁月流转。 正如他们那夜所说的那般,苏珏做了金元鼎的亲自授意的教书先生。 每日日出日落,他都在学堂里做着授业的先生。 然而胡人的不开化的程度远超过苏珏的认知,小孩们那清澈又愚蠢的眼神每每激得他心头发堵。 怎么能无知至此?! 半个月过去,苏珏先生终于接到了学生们第一篇习作:苏先生貌美,是乃天仙下凡亦不及也。 语法没有大毛病,一笔破字也勉强能看,只不过这内容…… 苏珏看了看手里的千字文,长叹一声,实在忍不住捂住了心口。 这都写的些什么,没眼看,真的没眼看。 楚越捧着瓷杯,细品着茶香,嘴角是压了又压,才勉强将那不雅的爆笑咽下。 这人到了这风沙蔓延之处依然白衣翩跹,粗茶淡饭不耽误他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又怎的,不算是天仙下凡呢。 “咳咳,十三,我觉得学生们写的没有毛病。” 楚越十分从心的如此评价,这让苏珏先生更加的心塞。 他抬头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楚越,不由得叹了口气继续往下翻阅着作业。 这不翻还好,一翻更是让他无语心梗。 “阿越,你过来看看,这,这都是些什么?” 第139章 天佑不佑 “阿越, 你过来看看,这,这都是些什么?” 楚越凑到书案边, 她本想看个热闹,可不过几眼,她便觉得眼睛疼。 不怪苏珏脸色不虞, 这都是些什么? 随着苏珏的翻阅, 楚越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 “先生冒弱天线, 凡人不及也……” “巧言另色, 鲜人也……” “君子不重也不轻,肥瘦相间,涮肉正好矣……” 随着楚越声音大抑扬顿挫, 苏珏的脸色越发低沉。 批阅到最后, 苏珏忍不住扶额,他长叹一声,只觉得心累。 “好清澈的脑子。” 最后,苏珏如是评价道, 楚越也深以为然。 “确实,十分清澈, 也很有利用价值。” “他们大多已过了启蒙的年岁, 基础自然差了太多, 算了, 还是先教他们认字, 读三字经罢了。” 虽然被学生们的作业弄得无语, 但苏珏还是为他们仔细制定学习计划。 “十三可真是个合格的教书先生。” 作业批了许久, 楚越赶紧收了苏珏的笔墨, 然后递给他一杯热茶。 “楚侍中日理万机, 更为辛苦。”苏珏笑了笑,伸手替楚越理好跳脱出来的一丝鬓发。 “还说呢,这几日送礼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你也不出去看看。” 楚越佯装生气,苏珏也有意逗她,“我就是一个教书先生,见他们做什么?” “也是,十三可是天仙下凡,我也不想他们见你。” 二人半是调情,半是认真,三言两语间便定了许多决定。 “小苏元,你给我下来!还有招财,你又来祸害我的药材!” 屋外传来许攸气急败坏的声音,苏珏摇头苦笑,赶紧开门去解决每日都要上演的戏码。 “小苏元,赶紧从树上下来,别再惦记着别人家的花,还有招财你也过来!” 听见苏珏的声音,小苏元立马乖巧地从树上回到苏珏的身边,而招财也是“喵呜~”一声蹿进苏珏的怀里。 “许大夫,别生气~” 苏珏一边顺着猫毛,一边给许攸顺气,许攸本来也不是真的生气,他也叹了口气,之后收拾起了自己种的药材。 招财窝在苏珏的怀中很是得意,苏珏往张怀瑾的房间看了一眼,隐隐约约地影子中,他还在用功读书。 见此,苏珏的心情平复了不少。 至少,还有人靠谱。 …… 春风萧瑟,长乐宫的高墙深院内,一片沉寂。 宫门紧闭似乎将外界的喧嚣与纷扰都隔绝在外,只留下一地的冷清与孤寂。 太子楚天佑身着锦袍,脚踏金靴,缓缓步入这片被遗忘的天地,心中五味杂陈。 他的母后张皇后,因一时之怒触怒了父皇,被下令禁足于此。 作为儿子,楚天佑心中既有对母后的担忧,也有对父王决定的无奈。 他深知,这长乐宫的一砖一瓦,都承载着母后的泪水与不甘,但他更清楚,自己身为太子,肩上承载的是整个西楚的未来与希望。 穿过曲折的回廊,楚天佑终于来到了张皇后的寝宫前。 门外,两名宫女和夏邑静静地守候着,见太子到来,连忙行礼。 楚天佑轻轻挥手,示意她们退下,自己则轻轻推开了寝宫的大门。 寝宫内,烛光摇曳,映照出张皇后略显憔悴的面容。她正坐在铜镜前,手中拿着篦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听见门开的声音,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化作淡淡的忧虑。 “天佑,你怎么来了?”张皇后放下篦子,站起身,迎向儿子。 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沙哑,那是长久未言的结果。 楚天佑快步上前,扶住母后的手臂,轻声说道:“母后,儿臣来看看您。父王虽然一时震怒,但儿臣相信,他心中定有分寸。” 张皇后闻言,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天佑,你父王的性子我怎会不知?他一旦决定的事情,便不会轻易更改。你来看望母后,母后心里甚慰,但你也要记得,你是太子,你的安危关乎社稷。切不可因我而忤逆你父王,更不可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楚天佑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深知母后这是在为他着想,不愿他因自己而受到牵连。他紧紧握住张皇后的手,坚定地说道:“母后放心,儿臣自有分寸。儿臣来此,不仅是为了探望母后,更是为了告诉母后,儿臣一定会努力做一个好太子,不负父王母后所望。” 张皇后听了儿子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她抚摸着楚天佑的脸庞,仿佛要将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其中。“天佑,你长大了。母后知道你有这份心便足够了。只是这宫廷之中,尔虞我诈,你定要小心行事。记住,明哲保身并非懦弱,而是为了更好的守护我们所爱的人和这片江山。” 楚天佑点了点头,将母后的话牢牢记在心中。 他明白,母后的话不仅仅是对他的告诫,更是对他未来的期许。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一个英明果敢的太子,让母后为他骄傲。 时间在母子俩的交谈中悄然流逝。 当夜幕降临,楚天佑不得不告别母后,返回建章宫。 临行前,他再次深深望了母后一眼,心中充满了不舍与坚定。 他知道,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只要有母后在背后默默支持着他,他便无所畏惧。 走出长乐宫的大门,楚天佑回头望了望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宫殿。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以自己的力量,让这片宫殿再次焕发生机与活力。而那一天的到来,也将是他真正证明自己的时候。 而到了第二日,楚天佑得了楚云轩的旨意亲临郊外,巡视正在修建的登仙楼。 没有锦衣华服,楚天佑只着普通的衣裳缓缓穿行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汗流浃背、衣衫褴褛的民工,他们的眼中满是疲惫与绝望。 这些被强行征召而来的百姓,远离了亲人,日夜劳作于这无休止的工程中,他们的生命已不属于自己,而是化作了登仙楼下一块块冰冷的砖石。 随着巡视的深入,楚天佑的心情愈发沉重。 只因他亲眼目睹了民工的苦难:有人因过度劳累而倒地不起,却无人敢停下手中的活计去施以援手;有人因思念家人而痛哭流涕,却只能将泪水咽回肚中,继续忍受着无尽的折磨。 楚天佑的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些微弱的呻吟和无声的叹息,它们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着他那颗原本就敏感而脆弱的心。 回到府中后,楚天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闭门谢客,独自坐在书房内,凝视着窗外的月光,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他既为父王的雄心壮志所折服,又为百姓的苦难而痛心疾首。 他知道自己不能坐视不管,必须为这些无辜的百姓发声。 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楚天佑终于做出了决定,他要在明日的早朝上向父王进谏,揭露登仙楼建造背后的真相,请求父王停止这项劳民伤财的工程,还百姓以安宁与自由。 …… 风波从不会停歇。 时间推移到第二日的晚朝时分。楚天佑扈从楚云轩一路行至北辰殿的门口,红日西坠,火烧云染得西半天一片血红。 进了房门,楚云轩抬手就给了楚天佑一耳光:“逆子!你是真想翻天吗?!” 六月四日,也就是今日,楚天佑寅时便起身,换上一身崭新太子冠服,带着决然的心来到北辰殿外。 早朝是在卯时,他过去的时间刚刚好。 除了外出巡视的穆羽,数百名四品以上京华各衙门官员统一身着朝服,按照品阶自左、右掖门进入王宫。 没想到他们刚踏进迎凤楼,就看到北辰殿外的台阶上笔直跪着一人。 文武百官认出那是太子殿下楚天佑,吓得连连摇头:“这,这,这太子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昨日太子殿下奉命巡查监造登仙楼,复命回宫后便不见外臣。” “所以,太子殿下大约是为了登仙楼一事。” 文武百官猜测纷纷,他们本来想凑几分热闹,现在却是完全不敢了。 正当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之际,中贵人灵均步履匆匆自宣华门过来,一路小跑着赶到楚天佑身边,赶紧伸出胳膊想把他架起来。 “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楚天佑一言不发,中贵人灵均又拉不动他。 两人拉拉扯扯好半天,引得一大群文武官员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却谁也不敢上前离近看,无论发什么,他们这些做天子家臣的可没资格去插手。 “陛下这几天心绪不佳,太子殿下,您即便想让陛下停止建造登仙楼也挑个好时候啊,非赶着陛下气头上来闹,这可是不妥啊!” 中贵人灵均远远望了一眼,见远处陛下的仪仗已经隐约露了头,鼓乐声也已奏响,百官即刻就要入北辰殿上早朝。 而太子却不肯走,一个人跪在广场上,这不是明摆着要挡了上朝的路吗? 中贵人灵均道:“太子殿下,您要见陛下,就先起来,随诸位大人一同进殿上朝吧。” 楚天佑却摇了摇头:“这里人来人往,谁都能看见我。我就要待在这里。” 中贵人无法,只得先行回楚云轩的御驾处侍奉。 而底下的一众文武百官皆是不敢言语,唯有左丞相杨兰芝与右丞相林宸上前。 “太子殿下,您先起来。”杨兰芝环顾了一眼周围环境,他也明白,此时不是进谏的好时机。 况且陛下如今阴晴不定,太子殿下还是明哲保身要紧。 “杨丞相不必劝我,我心意已决。” 见此,林宸嗤笑一声,暗叹太子的天真。 楚天佑轻瞄了一眼林宸,若说他的父王是始作俑者,那这位右丞相便是帮凶。 正发愣间,却见中贵人带着几个太监,脚步流星地过来走楚天佑面前:“陛下有旨——” 楚天佑一抖袍服,“儿臣楚天佑接旨!” “陛下发问,太子殿下今日无端来到北辰殿外闹事,有无串连预谋之事?” 楚天佑道:“而臣并非‘无端’,更 非‘闹事’,建造登仙楼劳民伤财,此乃动摇社稷之事,儿臣只是奉职觐告!” 中贵人灵均也只是奉旨传话,应无驳诘之权,听了点点头:“陛下还说,寡人自然相信太子殿下,但建造登仙楼是为了彰显国威,太子殿下此刻回去,寡人便不再追究。” “国之社稷,不可动摇” “陛下还说,‘如果太子殿下不识抬举,别怪寡人不留情面’。太子殿下还是请回吧。” 听闻此旨,楚天佑以手指天,“父王如今的所作所为上致天怒、下招人怨。我若罢休,在内堂为不孝之子,在外朝为附恶之人,儿臣万死不敢退!” 楚天佑如此强项不屈,底下的文武百官都恨不得什么也没听见。 “陛下还说,太子殿下如此心系民生社稷,甚至不惜与父亲相悖,寡人便要问一问你,以已替之的心思太子殿下有还是没有?” 中贵人灵均一向最得圣心,由他说出来的旨意便更是重了几分。 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见是真的生气,在场的诸位官员哪个不是人精,他们曾亲眼目睹当年多少名臣怒批龙鳞,最后惨死大刑之下,血迹斑斑仍历历在目。 眼见太子殿下如此冒犯陛下毫无惧色,即便他是陛下亲子,也都是不禁替他捏一把汗。 杨兰芝听着这剔骨挖肉般的诛心之词,想象着陛下发话时的脸色,竟倏地打了一个寒颤。 却听楚天佑答道:“儿臣从不曾有什么别的心思,儿臣今日富贵禄位,上托父母之恩,下受士人崇仰,都是仰仗父王恩赏,儿臣只希望父王今日以是非定论,不以揣猜之词加儿臣之罪!” 说罢,他顿首再拜。 中贵人灵均揩了一把汗:“太子殿下既不肯伏罪,陛下命我传谕:依寡人之见,太子就是贪图名利,那就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把太阳跪到落下,什么时候算完。” 楚天佑见中贵人灵均转身要走,一把扯住他的后襟:“你去回父王的话,儿臣从不贪图名利,儿臣一辈子都会堂堂正正,不做龌龊的事!” 显然,楚云轩刚才的话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心。 原来,这就是他父王的真实想法。 可笑,何其可笑! 他已经气得脸色雪白:“今日不达目的,我九死不退!” 其时正卯时二刻,旭日东升,天上晴得一丝云也没,太阳光直倾下来,映出了楚天佑满目的怒火冲天。 中贵人灵均被他吓得半死,险些也冲他下跪,哀告着求他松手:“奴婢只是个传话的,您别为难奴婢……” 杨兰芝和林宸赶紧上去,把楚天佑拉开。 “不就是跪吗,好,我跪,太阳落了山我也不走,我今天就是要让父王下旨停止建造登仙楼!” 楚天佑挣开二人的拉扯,然后又双膝跪地直视北辰殿,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屋檐上飞金流火的明黄色琉璃瓦。 两人都劝他不动,中贵人灵均道:“陛下还说,要是太子殿下若真的不肯回,今日的早朝也就不用上了。” 林宸一甩袖子:“都成这样了还上什么早朝,让官员们看笑话吗?杨丞相走吧,咱们去跟百官说一声,让他们散了吧。” 杨兰芝道:“只能如此了。” 待百官离去,中贵人也赶紧带人走了,只剩下杨兰芝与林宸还站在楚天佑旁边。 “太子殿下,您真要在这儿跪一整天啊?”林宸问道。 楚天佑点头。 “太子殿下这是何必呢?” 楚天佑分外平静地说道:“不为什么,为了百姓安康,问心无愧。” 林宸蹲下身:“记得公子曾经教过我,尽悴事君,明哲保身,进退始终,不失其道。 这话我一直牢牢记着。可是您今日这般批鳞直谏,根本没有做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又有什么用呢?” “难道林相如今所为便是问心无愧了吗?建造登仙楼可有您的一份功劳,这便是明哲保身?” 楚天佑言辞犀利,林宸却也没生气,只是语气中多了几分起伏。 “什么叫问心无愧?忠君之事,我有错吗?” 说罢,林宸起身扬长而去。 这下,便只剩他与杨兰芝二人。 “太子殿下,您先起来,有什么话不妨从长计议。” 看着自己的老师,楚天佑摆了摆手:“我意已决,杨丞相不必再劝,您回去吧。” 见此,杨兰芝无法,只得先行回府,从长计议。 众人散去,王城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自卯时二刻起,楚天佑在北辰殿外跪得仿若一座铜塑,身姿笔挺,就这样一直跪到了下午申时。 整整四个时辰,也就是八个小时。 楚天佑仰头去看天色,眼看西方渐起余晖,料想已经快到晚朝的时辰,这才略动了动身子,把各处关节都活泛了一下。 突然,一声沉雷拖着长长的尾音,像一盘空磨在远处颤抖着传进王城。 值守的侍卫都是一愣,接着又是一声,尾音更长。 “这天,快要落雨了……” 一众宫女内侍立马开始准备雨天时候的晚朝布置。 楚天佑抬头,以手遮阳西望,但见黑云缓慢地向已偏西的太阳压去,雷电金线火蛇一样闪击着云幕。 “此雷甚妙!来得正是时候” 楚天佑兴奋起来,冲着北辰殿高喊道:“登仙楼天怒人怨,以致雷鸣降世——请父王明烛圣照,及时止损——” 果然,片刻之后,中贵人灵均再次带人自御书房方向跑来:“太子殿下,您快别说了,陛下已经发怒了。” …… “陛下的意思是,您若是再不走,这晚朝也要取消了。” 楚天佑一拱手道:“我只是秉公直谏,父王如若不睬,儿臣只有跪死殿前,以全谆谆诚忠之心。” 少顷,远处树林一阵刷刷响动,寒风卷着浮尘隔着重重宫院袭进来。 楚天佑顿觉浑身清爽,又喊了一句:“苍天有眼,请即降大雨!” 言毕,便听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撼得宫阙大地都颤了一下。 先是铜钱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撒落一阵,又停了一会儿,便听由西向东的雨声扑来,整个禁中的巍峨宫阙,刹那间都淹没在瀑布飞泻一样的雨幕中。 楚天佑纹丝不动地跪在雨地里,任雨水 浇透了他的全身,他闭目仰天,似乎在尽情享受上苍突然降临的暴雨,又像在默默祈祷着什么。 中贵人灵均回去复命,赶来上晚朝的几百名官员和早上一样,都挤在值房里向着北辰殿外望着。 “这雨来得真是蹊跷啊。” “是啊,明明白日里那般晴朗,连一丝风也没有,结果刚到了上晚朝的时辰,就突然下这么大的雨。” “该不会是有什么冤情,真冲了老天吧?” “那谁知道,你看看太子殿下到现在都跪着不肯起,陛下也真能舍得。” “嘘,慎言,慎言……” 杨兰芝冒雨而来,见楚天佑已经淋得七层朝服都湿透了,忙过来给他撑了把伞:“这么大的雨,太子殿下您身子怎么受得了,快回去吧。” “杨丞相,我心之诚,天地已鉴。我要见父王,我今天必须要见他……” 杨兰芝心中密密麻麻地泛疼,他与太子既是君臣,也是师徒,他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陪他一起跪着。 原来晴好的西边天空此刻也被怒海翻腾的云海压得漆黑一片,惊雷一声接一声,把这座深邃的宫城整个笼罩起来,黯黑得像隆冬的深夜。 楚天佑看到楚云轩的仪仗正在向自己靠近。 他看到了难得的一线希望,心里如同干柴被人突然扔来一支火把,枯枝再燃,蓬勃的火焰熊熊包裹了他一颗满怀希冀的心。 “儿臣恭迎圣驾!” ******分割线****** “儿臣恭迎圣驾!” 楚天佑深深叩头在地。 楚云轩的个子很高,眼下又身着一袭黑袍,负手站在楚天佑面前,犹如乌云覆顶。 楚天佑以头碰地,声音铿锵:“儿臣恳请父王停止建造登仙楼,以安黎民社稷。” “太子,你就是为了这个巴巴地跑来跪着?” 楚云轩站在巨大华盖下的浓重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声音被滚滚雷鸣压了一半,另一半如刀似剑,直刺楚天佑的心底:“太子,你的眼里还有没有国法?有没有家法?” 楚天佑毫无惧色,叩首再道:“父王仁厚恩泽昭如日月,儿臣视国法如天条,更敬国法如日月,今日所为,皆仰仗于国法与家法,更无愧于国祚!” 他的这几句话如断珠落盘,又脆又响,值房里的文武百官立刻面白如纸。 连杨兰芝也忘了其他,他盯着楚天佑,心中不免焦急,他刚要开口,却被中贵人灵均拉至值房。 这是让他不要插手的意思。 楚云轩冷笑一声:“太子果真是伶牙俐齿。” 楚天佑双手扣着地上的青砖缝,一腔热血都冲到了胸口:“父王登基以来,征伐九州、威震四海,实乃明君。而如今登仙楼一事,无外乎小人献媚于君前,还望父王清正试听!” 楚天佑琅琅而言,先是夸赞楚天佑武功之盛,又数落小人作祟以致天怒人怨,一句接一句词锋如刀似剑。 楚云轩目中波光一闪,睃了楚天佑一眼:“你起来,其他人也进来。” 说罢,楚云轩转身就走,庞大的天子仪仗也随之离开。 楚天佑顿觉眼前压顶的一大群乌云退去了,尽管暴雨仍旧如注,可心里却清明了很多。 提线木偶一样从雨地里挣扎起身,楚天佑几乎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他艰难迈开腿,一步一挪地跟在楚云轩后面,中贵人灵均赶紧上前扶他。 北辰殿的金黄万岁瓦沐浴在黄昏的火烧云下,尽管大雨滂沱,可乌云还没有布到这边来,天空依旧是大团大团的飞火金红。 此刻,楚云轩坐在北辰殿的御座之上。 他在等着楚天佑入殿,只见楚天佑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然后伏地跪在他的脚下:“儿臣叩祝父王万岁长安。” 楚云轩注视着他冻得发青的嘴唇,豁然起身,走下御座大步来到他头顶:“太子,你抬起头来。” 楚天佑跪直身子,抬头和楚云轩直视。 迎接他的是楚云轩一记响亮的耳光。 “太子,你是真想翻天吗?!” 这一耳光打得很重,楚天佑顿时感觉半个脑袋都隐隐发木。 文武百官心中更是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却又不发一言,只低着头,静观局势发展。 这边,楚天佑意识到父王亲自对自己动了手,立刻低下头去,叩头在地说道:“儿臣万死犹轻!” “林相建造登仙楼是奉了寡人的旨意,寡人既是你的父亲,也是你的君主,你大张旗鼓地跑到大内冲寡人发难,难道不是不忠不孝吗?” 楚天佑没想到庆帝会这样说,不禁一愣,一时倒不知该怎样答对。 楚云轩口气格外凌厉:“太子今日行为逾矩,你真的要背上不忠不孝的名声吗?还是太子想沽名钓誉,然后取寡人而代之?” 楚天佑默然。 楚云轩:“太子,是与不是?” 楚天佑闭了闭眼:“不是,亦不想。” 接着,父子二人都没言声,注目着外边倾泻如注的大雨。 终究是楚天佑主动打破沉默:“父王,儿臣从无二心,只是眼见为了建造登仙楼,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而其中又牵扯了多少藏污纳垢,中饱私囊,父王不能坐视不理啊,待到登仙楼建成,怕是民不聊生,社稷难安啊!” 楚天佑言辞恳切,而楚云轩只是踱了几步,转脸对他说道:“太子别忘了,圣旨不可更改,寡人建造登仙楼是为了彰显国威,何来藏污纳垢之说?” 接着,楚天佑面不改色道:“父王,这既是家宅私务,也是国家公务。” “那太子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来和寡人说话呢?” 楚云轩冷冷地俯视着楚天佑:“寡人是你的父亲!太子就是这样忤逆自己的父亲的吗?你这样怕是不堪这太子之位了!” 父亲…… 天底下有这么逼儿子的父亲吗…… 这一刻,楚天佑突然觉得自己是大错特错。 他的君父处处把他往死路上逼,甚至怀疑他要染指王位,百打压猜忌。 都说血浓于水,可在他父王的眼中,亲生儿子也不过是王权下的一颗棋子,不能忤逆,只能服从。 楚天佑就跪在地上,继续听着他那位父亲的连声指责。 “寡人是天子,家国一体。你既是寡人的臣子,也是寡人的儿子。臣为君分忧,子为父分忧,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你却屡屡忤逆顶撞,枉费寡人对你的栽培!” 一时间北辰殿沉寂下来,只听外头突然一阵巨雷震响,不知落到哪个宫里,震得大地都抖了一下。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为了父王着想……” 而楚云轩听罢阴沉沉说道,“你是铁了心要和寡人唱反调?” 楚天佑说不出话。 他刚见到父王时分明有着满腔希望,他豁出性命在北辰殿外跪了几个时辰,只盼着能换回父王的一点理智。 他只是想为百姓求一个公理,想让父王迷途知返, 但亲情与公理,他一个也没得到。 从前的父慈子孝,君臣相和,到头来却全然消磨在君父无端的摧残猜忌之中。 楚天佑也终于在这一次又一次的猜忌摧残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君父。 此刻楚天佑的心境如利剑穿心而过,强烈的悲伤立马摧毁他的心理防线。 这种痛苦是无法言说的,比任何刀剑伤都要让人痛不欲生。 楚天佑一言不发,像个失去了生气的提线木偶, 楚云轩意味不明地瞥了楚天佑一眼:“传寡人的旨意,把太子即刻送回府邸,非诏不得出。” 早有两队御林军进到殿里:“遵旨!” 不等御林军近身,楚天佑自己起了身,他紧紧注视着王座上的父亲。 此刻他的心比那冰冷的宫墙还要封闭,还要绝望,还要苍凉。 他的父王,曾经在他心中如山岳般巍峨的父亲,如今却成了他心中无法逾越的鸿沟。 权势的斗争、母后的冤屈、情义的切割……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一点点割裂了他对亲情、对王权的最后一丝幻想。 “父王啊父王,您可知儿臣心中的苦楚……” 楚天佑低语,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哀伤与疲惫。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的是母后在长乐宫中孤独的身影,是百姓们绝望无助的面孔,更是父王那日益冷漠、被权欲蒙蔽的双眼。 “或许,这便是我的宿命吧。”楚天佑苦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缓缓转身,深吸一口气,步伐坚定而沉重。 “太子,你还要做什么?”楚云轩面色更加不善,难不成他还要造反? 文武百官也是心有戚戚,唯有杨兰芝心中如雷鼔,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却已见楚天佑迅速直接抽出其中一位御林军手中的长剑。 那剑,锋利无比,寒气逼人,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绝望与挣扎。 “既然父王觉得儿臣不忠不孝,沽名钓誉,不配为太子之位,那儿臣便自行可断!” 言罢,楚天佑猛然挥剑,剑光如龙,划破天幕,也划破了他最后的犹豫与挣扎。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朝服,也染红了这冰冷无情的北辰殿。 “母后,儿臣不孝,先走一步了……”楚天佑的声音渐渐微弱,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大雨之中。 文武百官目睹这一幕,无不震惊失色。 不是晚朝吗?怎么会这样? 杨兰芝更是悲痛欲绝,太子殿下是用自己的生命,向这无情的皇宫、向这残酷的王权,发出最后的抗议与控诉。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文武百官围了上来,早有中贵人灵均去传御医,北辰殿上登时乱作一团。 “佑儿!” 楚云轩更是如遭雷击,他目眦欲裂,踉踉跄跄地从御座上扑到楚天佑身边。 大片的鲜血从楚天佑的脖颈中汩汩而出,血怎么也止不住,染红了楚天佑和楚云轩的衣衫。 楚云轩颤颤巍巍地伸手捂住楚天佑的伤口,他双目通红,声音嘶哑,“御医怎么还没到!” “陛下,御医到了,御医到了——” 中贵人灵均拉着御医快步走到楚云轩身前,还来不及行礼,御医便被楚云轩拉着去探楚天佑的脉搏。 御医们战战兢兢,连号脉的手都是抖的。 这一幕,让楚云轩怒色更盛。 “你们若救不回来太子,就都给太子陪葬吧!” 御医们冷汗直流,把脉的把脉,止血的止血,生怕自己小命不保。 …… 大雨终于落幕,夜幕低垂,不见星子。 建章宫内一片灯火通明,却掩不住一股压抑而沉重的氛围。 宫内灯火如豆,映照出一张张焦急而紧张的脸庞。 太子楚天佑此刻正躺在床榻上,气息微弱。 御医们围在床榻四周,有的手持银针;有的则低头沉思,翻阅着古籍,寻找那或许能起死回生的奇方异药。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与紧张的气息,每一声呼吸都似乎承载着整个国家和他们的命运。 然而,天不遂人愿。 尽管御医们竭尽全力,夜以继日地抢救,太子楚天佑还是伤重殒身。 “陛下,太子殿下,殁了……” 御医们战战兢兢说出了这句话,之后他们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 霎时间,建章宫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楚云轩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 他一直守在建章宫,闻听此言。如遭雷击。 楚云轩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匆匆走向床榻,看到的却是儿子冰冷的身躯和御医们绝望的眼神。 愤怒、悲痛、绝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 “你们这群废物!”楚云轩怒吼着,声音中充满着无尽的愤怒与悲痛,“寡人将太子的性命托付给你们,你们却如此无能!” 御医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们知道,今日之事,已非人力所能挽回。然而,他们更清楚,陛下的怒火一旦爆发,后果将不堪设想。 果然,楚云轩的怒火并未因此平息。 他转身走出建章宫,留下一道冷酷冰冷的旨意:“传寡人的话,今夜参与救治太子的御医无论官职大小,一律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道旨意残酷而无无理。 然而,在王权的威严之下,无人敢站出来为御医们求情。 建章宫内,一片死寂。御医们被一一押出,他们的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甘。 他们知道,自己成了这场政治风暴中的牺牲品。 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依然坚守着医者的信念与尊严。 甚至还敢对着楚云轩离去的背影高声痛骂。 “陛下,是您自己逼死了太子!” “昏君!昏君呐!” “能与太子一同前往另一个世界,我们死而无憾!” 御医们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振聋发聩,可来往的宫人不敢抬头去听,生怕牵连到自己。 随着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远去,建章宫终于归于平静。 然而这场悲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第二日,朝阳初生。 太子薨逝,楚云轩下令辍朝,登仙楼却仍在建造。 北辰殿里朱批亦是改成了蓝批,奏折上的批注,是帝王威仪,亦是…… 血红的光线透过层层窗纸透进来洒落在纸上,楚云轩执笔的手一颤,一滴墨迹阴湿了纸张,晕开了往事…… 中贵人灵均迈着小碎步,指挥着宫人用布帘遮挡住阳光,点亮了烛台。 楚云轩挥退了宫人,发丝间已有遮不住的白发,明明还是那个帝王,却不再是那个他了。 望着透过帘子,隐隐透进来的红霞。 楚云轩一阵恍惚,昨日也是一片血红,太子一身朝服,不卑不亢的跪在那,仿若松柏,目光灼灼的望向高高在上的自己 他经历了那么多仍是初心未改,身后是整个西楚不卑不亢,杨兰芝想拦住他,他自己也不过是想多加磨砺于他。 可他的儿子就是有那么股倔劲,偏向虎山行。 他明知道太子不会屈服,不会轻易认输,可他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逼迫他。 他知道人心叵测,还是亲手把自己的儿子逼到了风口浪尖。 他想要磨平他的棱角,想要他匍匐在他的脚下,做一柄没有感情的利剑,一人之下的太子,到头来却葬送了太子的性命。 楚天佑倒下时目光与他交织,因激动的争辩翻上水汽的眸子,满是不可置信,而后是释然,似乎料到会有这样。 楚云轩没有要杀自己的儿子,可他眼睁睁的看着楚天佑眼中的光熄了,了无生机…… 不会再吵再闹,不会舐犊情深,更再不会站在他眼前据理力争。 直到楚天佑没了,他又经历了一次绝望心痛。 楚云轩和目缓缓的依靠在龙榻上,昏沉入睡,却不见太子入梦。 可他不悔,也无错。 王权不容置疑,即便是他的儿子,也必须臣服于他。 这一次,是太子不知进退了。 …… 六月初六,上等吉时,先太子楚天佑身陨的第二日,京郊突降暴雪,似乎是上天在惩罚着什么。 然太子薨逝,举国哀痛,楚云轩更是连续辍朝三日,为其选定尊号——端慧太子。 听闻儿子的死讯,张皇后整日以泪洗面,更是在心中绝了与楚云轩的夫妻之情。 而为了弥补心中的悲痛,楚天佑的身后事办得极尽哀荣,楚云轩恨不得举全国之力为其举办葬礼。 可仔细一想,楚天佑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生命戛然而止,任谁都是满心的惋惜。 是夜,右丞相府内灯火阑珊,林宸独自坐在书房中,他的双眼布满血丝,面容憔悴不堪。 此刻他的心如同被万箭所穿,每一根箭矢都刻着“内疚”二字。 那日太子满身鲜血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林宸开始质疑自己,这条复仇之路,他真的走对了吗?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林宸在心中不断询问,却无人应答。 因为太子楚天佑的死,于他而言是内心深处无法弥补的裂痕。 而之前因为公子的死,他彻底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挣扎之中。 为了替公子报仇,他踏上一条充满荆棘的复仇之路,却未曾料到,这条路最终会将一些无辜的人推向深渊。 登仙楼也好,巧言令色也罢,都是他报仇的手段。 可他没想到会间接导致太子的自杀。 他是有罪的,也是肮脏的,但西楚王朝一日不灭,公子的仇便一日未报,他又怎能甘心! 夜深人静,林宸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 良久,心中的万种思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有罪,可我不后悔……” “若有来世,我定一一偿还……” …… 太子楚天佑身陨的消息是第五日传到胡地的。 彼时,苏珏正在与许攸下棋。 听到这个消息,苏珏微微一愣,他没有与这位太子殿下过多接触过,只是知道他是个顶好的人。 就算是做太子,也是极其合格的。 所以,楚云轩到底还有什么不满,以至于逼死了自己的儿子。 待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苏珏与许攸皆是无言。 果真是王权无情,太子所请,合情合理,可那位陛下却只顾着自己的威仪不容侵犯。 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啊!就那么跪在殿外好几个时辰,然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那般质问于他,生生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逼到死地。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这位陛下还真不是常人。” 苏珏心中一阵冷笑,如今的这位陛下哪里还有人性可言。 许攸也是对楚云轩颇有微词。 反正此处山高水长,他们说什么也传不到长安去。 “有时间,咱们给这位太子上柱香吧,也是可怜。” “是啊,太子也不过是个十几岁少年,忠言直谏却落得如此下场。” 苏珏与许攸没了心思下棋,二人索性便收了棋子,因为学堂里下午还有课,苏珏与许攸便向学堂而去。 对苏珏来说,教书虽说是大材小用,可他却乐在其中。 偶尔记起之前的日子,他也只是摇头一笑。 彼时总以为世事完满,如今却是事与愿违。 一时之前,此方天地只有自己一人。 过了一刻钟,学堂里传来朗朗读书声。 院中穿着淡蓝色儒衫的苏珏,慢悠悠地在学童书桌间踱步,温润的嗓音念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底下学童们稚嫩甜美的声音附和着。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苏珏仰头看看天,虽然已经快到夏日,但还是有些冷,今日不妨让这群孩子们早点放学。 “下课吧,少在外面跑,别感冒了,回去好好复习,明日答不上来,先生我是要罚的。” “知道了,十三先生!” “十三先生,明天见啊!” 即便胡地的不少贵族官员背地里看不上他,可见了面还是叫他一声苏先生,孩子们更是喜欢他。 年轻,严厉又不失温柔的教书先生,哪个孩子不喜欢。 况且因为十三先生,胡地的女孩子也可以来私塾读书,所以在孩子们的眼里,苏珏是顶好顶好的人。 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走了,苏珏与许攸开始收拾学堂。 胡地的时间好像过得很慢, 苏珏下了学,收拾好了书本与许攸一起向侍中府走去。 一路上,有袅袅炊烟自屋顶飘出,孩童追逐嬉戏,偶有微风拂过,吹起他鬓角的碎发。 恍然间,倒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样子。 “今日学生们表现的倒是不错。”许攸笑着与人打了招呼,回想起学堂里的求知若渴,他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 “孺子可教也。”苏珏如此评价道。 然而他们的好心情还没有维持多久便被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 “苏珏先生,太子殿下有请。” 第140章 偶遇太子 “苏珏先生, 太子殿下有请。” 说话之人禁军打扮,他话音刚落,身后便闪出一座车架。 许攸见状忙上前行礼, 虽不能过多言语,但仍要保持相应的礼数。 苏珏一把拉住许攸的腕子,急匆匆道:“许大夫, 咱们快回去吧, 晚了阿越该念叨了。” 谁知他这话刚说完, 车架上的帘子就被人掀开, 里面闪出的正是太子金景琛。 只见金景琛抱着臂低笑了一声,不紧不慢的冲着苏珏的背影道:“苏珏先生,侍中府与本宫的宅邸都在一个方向, 既是顺路, 不如捎带先生一程?” 苏珏嘴角抽搐,透露出些许冷笑的意味,转身又换上了恭敬的笑脸:“太子殿下仁厚,草民不敢逾矩。” 只是他本以为, 太子金景琛会有些分寸,不会当街失礼, 谁知道太子金景琛阴恻恻的一笑, 就拉着他上了马车, 自己却下车上了马。 长街上马车缓缓行驶, 轿檐上的流苏摇曳, 铃铛清脆悦耳的鸣响, 马车后浩浩荡荡的跟随着黑压压两纵队的禁军, 身着银甲, 腰挂佩刀, 兵刃与铠甲的碰撞摩擦在深夜里尤其明显,而太子金景琛骑着红鬃大马,与马车并行。 许攸时不时转头瞄上一眼,只觉得压迫感极高,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 苏珏撩起窗帘一角,观察着外头,却只见那高头大马上的背影,他收回手端坐在马车中,脑子却没有一刻休息,不断的想出脱身的办法,又不断的否定,直到马车抵达侍中的门前,他都没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他虽与这位太子金景琛没什么交集,但阿越却说过此人的行事手段,此人智计不在他之下,因此他知道寻常手段打发不了太子金景琛。 “太子殿下,侍中府到了。”禁军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思绪被打断,苏珏有些不悦的皱了皱眉,待平息了那股烦躁,才弯腰走出车厢,刚一出来,便见太子金景琛站在马车旁,笑着朝他伸出手。 苏珏的目光扫过那跪在马车底下,充当踏脚櫈的禁军兵卒,勾唇道:“禁军是王室护卫,岂能委身于苏某,太子殿下若是想我多活几日,还是让人备上下轿梯吧。” 金景琛挑眉笑道:“本宫说先生用得,先生便是用得。” 而苏珏故作严肃道:“若是太子殿下执意如此,便恕臣不敬之罪。” 说罢,他无视那伸出的手掌,纵身一跃跳下马车,飞扬的发丝拂过太子金景琛的嘴唇,提着裙摆径直走上了台阶。 太子金景琛转身注视着他的背影,指腹轻触那发丝亲吻过的嘴唇,笑意渐深。 许攸向着人躬身行礼,才快步跟上苏珏,大门缓缓打开,小苏元从里面出来高高兴兴地迎接苏珏,更有小厮将马车拉向后门。 未等苏珏回房,之前的那队禁军竟又折返回来。 这一次,他们带来的是太子的旨意。 旨意的内容言简意赅,太子爱才惜才,特拔擢苏珏为鉴查使,鉴查百官,扫除奸佞。 鉴查使? 苏珏接过旨意心中并不平静,这旨意来得突然,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可他面上不显,恭恭敬敬地接了旨,还给了赏钱。 等苏珏回到房中,一口气将桌上的茶水全都吃了个干净,才平静下来。 许攸转身关上房门,抚着心口松了口气道:“这位太子殿下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苏珏冷笑了声道:“捉摸不透?他是变态,是神经病!” 许攸坐下后问道:“先生,这太子殿下先前与您并不熟悉,怎么今日如此奇怪?转眼便提拔先生做什么鉴查使?” 别是有什么阴谋吧。 许攸下意识将最后一句话藏在了心里,不想让苏珏徒增心烦。 苏珏手指摩挲着茶杯边沿思考,今日他内心纷乱。 现下想起来,倒是有些异常, 想到此处,苏珏的心底不由自主的浮出了一个相当危险的猜测,这位太子突然对他委以重用,哪里是什么爱才惜才。 他们只是需要几个好用的挡箭牌罢了…… 苏珏没有再细想下去,索性直接躺平,望着床榻顶上的雕花,深深的叹了口气。 胡地向来少雨,今日却破天荒地落起雨来。 庭院中突然大雨如注,落在青石地上,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苏珏坐在廊下,慵懒的靠在交椅扶手上,感叹这景象如同自己心境一般。 不多时,许攸抱着一盒坚果走来,笑着将坚果分装在碟子上,说道:“这是侍中大人临走时让我给您拿的坚果,说是给您解解闷儿,因为太子那一搅和,这才想起来。” 苏珏懒懒的看了一眼,一副愁云惨淡:“现在吃什么都不管用了.……” 许攸笑着道:“不还有小苏元和招财嘛!” 苏珏撇了一眼许攸,无奈道:“承你所言,他们快到了。” 果然应了苏珏所言,小苏元抱着招财从窗外跳了进来,一人一猫哼哧哼哧地对着坚果使劲。 许攸耸了耸肩,颇有些无奈。 “慢点吃,这还有奶茶。” 说罢,苏珏估摸着时辰,起身道:“许大夫,走吧,该去为人师长了。” …… 这一日长乐宫内,月色如水,清冷而孤寂。 张皇后身着素白衣衫,面上尽是憔悴与决绝。 她这一生循规蹈矩,却未曾料到,最终竟是自己的丈夫,那个曾经誓言要共度一生的男人,亲手将她的儿子逼死 愤怒、悲痛、绝望……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对楚云轩的爱意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恨意。 她站在大殿中央,目光如炬,直视着缓缓步入的楚云轩。两人之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再也无法触及彼此的心田。 “陛下,您终于来了。”张皇后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挤出,“臣妾有话要问您,还望陛下能如实相告。” 楚云轩闻言,心中涌起一丝不安。 他隐约察觉到自己与皇后之间无可挽回,但作为帝王的尊严不容许他低头,于是他缓步上前,道:“梓潼有何话要说,但说无妨。” “太子那日所作所为真的不忠不孝吗?” 张皇后直视着楚云轩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愧疚或悔意。 然而,她看到的只有冷漠与决绝。 楚云轩微微一顿,随即冷声道:“太子忤逆君父,然而性情软弱,竟于朝堂上自裁,实在不堪大任!” “好一个不堪大任!”张皇后怒极反笑,“太子所谏之事合情合理,而陛下所言,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楚云轩脸色微变,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梓潼此言差矣。寡人乃天子,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江山社稷。而太子行事莽撞,性格又优柔寡断,确实不适合这个位置。” “行事莽撞,优柔寡断?” 张皇后冷笑一声,“可在臣妾看来,陛下说的正是他最大的优点。 他心怀仁慈,不愿君父一错再错,更不愿看到百姓受苦。 而陛下您呢?为了权力,不惜牺牲亲子,这样的天子,又怎能赢得天下人的敬仰?” 楚云轩闻言,脸色铁青,怒喝道:“住口!你身为皇后,不思辅佐寡人治理天下,反而在此胡言乱语,扰乱朝纲!” 面对楚云轩的暴怒,张皇后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深邃而复杂。 她缓缓地转过身,最后望了一眼面前这个男人,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从此刻开始,她只是皇后,一个无悲无喜地皇后。 看着张皇后决然的背影,楚云轩表现的也很平静,他不再留恋,直接转身离了长乐宫。 半个时辰后,天子的旨意遍布九州。 太子楚天佑秉性纯良,心系社稷。然天不假年,太子英年早逝,寡人之心甚痛,特追封为端慧太子,并修建陵寝。 所有臣民服丧三月,违者诛灭九族。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张典客无端被下了官职赋闲在家。 从楚云轩的态度中,人精似的官员们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之感。 …… 另一边远在千里的胡地,雨势渐小,胡地迎来了久违的滋润。 侍中府的西阁内,张怀瑾少见地昏昏欲睡,他看着眼前的书卷,上面的字在他眼里仿佛都变成了蚯蚓,歪七竖八的扭动着,怎么都看不进去。 下一秒,耳边传来一道温热的呼吸:“怀瑾若是困了,不如小憩片刻。” 张怀瑾顿时瞪大了眼睛,正要坐起来,又被人按着肩膀坐下去。 苏珏笑着搭上张怀瑾的肩膀,安抚性地说道,“累了就休息,这是人之常情。” “先生,我还不累。”张怀瑾摇了摇头,手里的书不曾放下。 “既如此,你便同许大夫手谈几局,让我看看你的长进,如何?” 听闻此言的许攸瞪了苏珏一眼,他就是来看看,怎么把他拉了进来? “一切听凭先生安排。” 张怀瑾起身行礼,可苏珏的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皱,似乎对张怀瑾的表现并不满意。 “那便开始吧。”【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0-150 第141章 白衣鉴查(一) “如此, 那便开始吧。” 苏珏说罢便拉开了三人的距离,他单手支着额角,眉目含情, 笑吟吟的看着许攸和张怀瑾。 二人于桌前坐定,黑白二色的棋子分属两方,棋局如战场, 二人都很专注。 苏珏则闭上眼睛故作养神之态, 时不时睁开一条缝隙关注着张怀瑾的动作布局。 看看张怀瑾那张青涩羞臊的脸庞, 他不禁回想起从前的韩闻瑾。 韩闻瑾是那般的稳重且潇洒从容, 一心向天地自由,活的好似闲云野鹤。 可后来他那双清亮的眸子每每看向自己时,却心事重重, 惆怅满溢。 那是的他没有心思去细想, 也没有时间多与韩闻瑾说几句话,他总是匆匆而过后便离开。 若是他当初能多留心一些,或许他们现在还能促膝长谈。 想到这里,苏珏顺手拿过张怀瑾读过的几本书。 这几本书都是韩闻瑾所写, 张怀瑾在书上都做了批注和见解。 苏珏细细看过读过,字迹尚可, 有些想法也算新颖, 但有一部分批注却过于死板教条。 这边的张怀瑾一边关注着棋盘之上的局势, 一边还分神关注着苏珏的举动, 见对方手里拿着自己之前看过的书, 眉头又微微皱起, 心里慌了几分, 黑子落定时便有了偏差。 许攸但笑不语, 苏珏却合了书, 立即出言提醒,“怀瑾,下棋可要专心。” “是,先生。” 张怀瑾面颊微红,暗恼自己心神动摇,于是他立马收了心神专注棋局。 苏珏也收了书册,专心旁观着棋局。 就在此时,厨房里给招财找吃的小苏元也在此刻抱着招财回到了苏珏的身边。 他们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落下的雨滴,时不时吃上几块糕点。 一时间,西阁里只剩棋子落定和轻微咀嚼的声音。 时间不经意地流逝着,窗外突如其来的大雨即将接近尾声,对于干旱少雨的胡地来说,这是极好的兆头。 时辰刚刚好,楚越回到府中,可二人的棋还没下完,小苏元正抱着招财打哈欠,苏珏则是闭目养神。 见此,楚越收了伞,递过婢女递过来的热茶呷了一口,只觉得通体舒畅。 “你们倒是悠闲,外面可要热闹翻天了。” 楚越替苏珏披上一张薄毯,还不忘和他们说起府外发生的一切。 “太子一道旨意下来,我回府时都被他们盯得发毛,若不是下雨,这会儿我还回不来呢。” 楚越越说越觉得太子此事做的忒不地道,羊毛不能只从他们身上出啊,他要查贪污查枉法自己去查就是了,非要再拉一个挡箭牌打白工,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自然热闹,横空出了个从未听说过的鉴查使,暂时还不属于任何势力,只听命于最高的掌权者,若换作是我,我也反对。 恐怕现在朝堂上那些大臣怕是在往金将军和太子殿下的府邸赶,想求个说法,然而这说法他们是求不来的。 不过再过些时候,这份热闹便该到咱们府上了。” 听到楚越的声音,苏珏缓缓睁开眼,他毫不意外现在外面发生的情况。 “他们有什么想法不重要,反正我也没打算替金景琛做长期地白工,待学堂这边的事处理的差不多,我便要回西楚。” 面对楚越等人,苏珏有什么话从不避讳,他们来到胡地本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能做便做,不能做便抽身离开。 尤其是苏珏,他不可能一辈子留在胡地,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报仇只是其中一件罢了。 “十三,你放心,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是你的后盾。” 楚越朝苏珏微微一笑,多余的话自然也不用再多说。 “不过既然顶了个鉴查使的名头,也得做点什么,若是有不长眼不顺心的,那就是他们自己倒霉了。” 说这话时苏珏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周身的气质更是冷冽。 其实自从到了胡地,楚越便发现了苏珏与从前的不同。 他现在虽然也是温和的,笑着的,可那笑意不达眼底,整体像是一块难以化开的寒冰,只是在阳光的照耀下才发出些许微弱的暖意。 又或者说,他现在不像一个彻底的活人,倒像是地狱里游荡出的鬼魂,与人间只有几丝微弱的牵绊。 可那又如何,他还是苏珏,是她的十三,这就够了。 其余的,她才不在乎。 “大人,胡羊大人差人送了两箱子贺礼,说是恭贺公子擢升鉴查使。” 有条不紊的脚步声在门外站定,是小厮前来汇报。 恰好,棋局已结,尽管张怀瑾全力以对,终究还是不敌许攸的老辣。 “胡羊大人?”楚越面露一丝惊诧,这位胡羊大人主管胡地的府库钱财,在朝中一向与她不怎么对付,今日竟给她府上送礼,也是稀奇。 “多谢胡羊大人的好意,改日苏某必定知恩图报。” “是,公子。” 得了主人的话,小厮立马去回话。 收拾好棋局的张怀瑾面露一丝不解,而苏珏看出他的疑惑,接着不慌不忙地吩咐他道,“怀瑾,将名字记上,再把箱子里的东西逐一记载下来,接下来无论谁送来贺礼都是如此。” 虽还不解苏珏的用意,但张怀瑾还是照做,只是在登记箱子里的贺礼时他还发现了别的东西。 “先生,您看,这是这盒珍珠里放的。” 说着,张怀瑾将那东西交给苏珏。 此物不是别的,却是一张写着名字生辰的羊皮卷。 “这不是胡羊大人的孙子的名字吗?” 楚越走过来看了一眼,直接说出羊皮卷上的内容。 “看样子胡羊大人是想让我将这个孩子安排进学堂。” 苏珏嗤笑一声,觉得有些可笑。 这些达官贵族的家里哪个没有名师,学问自然也都是一等一的。 他们现在开的这个学堂里收的大多是下层百姓的孩子。 而这些达官贵族何必来这挤占下层百姓接受教育的机会,想来是金景琛的态度让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他这个鉴查使的含金量,除了例行公事巴结,还有把家中的子弟送过来镀个金身,怎么都是笔好买卖。 “写了什么也都抄下来,然后原封不动地放回去,以后也是如此。” 见苏珏的脸色冷了大半,楚越赶紧同他出去。 而接下来的几日,正如苏珏所言,侍中府门庭若市,送礼的人一拨接着一拨,苏珏皆是收了贺礼然后推脱不见又礼数周全,做足了高姿态。 所以没过半日,胡地的官员们便都知道这新上任的鉴查使心思捉摸不定,行事也略显乖张。 不过任由外面如何揣测,苏珏仍是波澜不惊,甚至兴致颇高地和楚越去城外转了几圈。 偶尔路过楚越之前开采的金矿,二人还特意下马查看一番。 回到府中后,招财一见到苏珏就把前爪搭在桌子边缘,对着苏珏哼唧,像个讨要糖果的小孩。 “招财,你是想吃点心?” “喵~!” 苏珏拿起一块点心,“招财,过来。” 招财乖乖地在他前面坐下。 苏珏又揉揉它的脑袋,“跟我握个手。”招财抬起左爪搭在了苏珏的手心里,然后如愿得到了他手里的糕点。 因为吃的高兴,招财蹭蹭苏珏的手背, 还吐着舌头往他怀里凑。 只是片刻,苏珏被招财扑了个满怀,他欢愉地抱着招财,把它从头到尾都揉了个遍。 招财也被撸高兴了,后脚一蹬跳到他的腿上,黏了他好久。 从别处采花回来的小苏元看不惯招财窝在苏珏哥哥的怀里,立马将招财挤走,自己蹭在苏珏的身边。 招财刚想抬起爪子抗议就被楚越制裁,许攸从善如流地接过楚越递过来的招财,笑眯眯地模样让招财不寒而栗。 救命!它不想减肥! 如此想着,招财立马挣脱许攸的怀抱往高处跑去,再也不肯下来, 见此,苏珏几人忍俊不禁,不时拿吃食逗弄着招财。 招财虽然想吃,却还是矜持。 它可不傻! 几人其乐融融,丝毫不管外面的风风雨雨。 …… 自从那场大雪落下之后,西楚再无一滴雨水。 本来春日的阳光本该温暖而明媚,但今年的春天似乎格外不同。 春耕时节,万物复苏,百姓满怀希望地播下了种子,期待着秋日的丰收。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打破了这份宁静与期待。 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刚刚翻新的土地,也覆盖了农民们心中的希望。 大雪之后,天空并未如人们所愿般放晴,反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滴雨未下。土地变得干涸,裂缝如同一张张干渴的嘴,诉说着对雨水的渴望。 冀州虽富有兵力,却也依靠农耕。 父亲前几日奉命巡视边境, 面对如今这样的困境,李书珩再也无法在王府中守株待兔,等那内鬼的暴露。 他深知农耕是国之根本,百姓的生计全系于此。 如若收成不好,百姓的生活将会难以维系,甚至还会出现动乱。 一番抉择之下,李书珩决定亲自下田巡查,了解民情,安抚百姓。 天刚蒙蒙亮,他便身着便装,骑着马,穿过一条条熟悉街道,来到城郊的农田。 一路上,他看见太多愁眉苦脸的百姓,他们站在田埂上,望着干涸的土地,眼中满是无助与绝望。 李书珩的心被深深触动着,如此灾情,百姓该如何度日! 到达农田后,李书珩直接下田,与百姓并肩劳作。 他卷起袖子,拿起锄头,一锄一锄地翻着土地。 劳作间隙,李书珩与百姓围坐在一起,询问他们的情况,倾听他们的心声。 他了解到,由于大雪和干旱,许多人家里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生活陷入了困境。 听到这些,李书珩的心情异常沉重。他深知,作为世子,他有责任也有义务为百姓排忧解难。 于是,李书珩回到王府后立即召集了冀州的官员,商讨对策。 他提出了一系列措施,包括开仓放粮、修建水渠、引进灌溉等。 同时,李书珩还撰写一份奏折,向朝廷请求援助。 可奏折送去了几天,朝廷还是没有任何旨意。 春耕已然过了最好的时节,再拖延下去,便是夏日时分了。 李书珩莫名心烦,陆羽就在此时出现在门外。 “世子,是边境战报。”李书珩立马整理了装束。 “进来吧。” “世子,近日边境状况还算好,王爷让您安心。” 陆羽向他诉说着最近边境的战事。 其实平日里也差不多是这些,父亲做事一向让人安心,他现在最牵挂的就是百姓的农耕之事。 “陛下还没下旨赈灾,我怕百姓撑不过春耕。” 李书珩一副忧心忡忡地模样,陆羽也是愁眉不展。 虽说陛下没有对世子“行为逾矩”之事有什么表态,但他也能察觉到王府中的不太平,如今又加上天灾,世子怎能安心? 就在这时,一直负责与郑刚进行联络的陆明风风火火地前来禀报。 “世子,这是鸡冠山送来的密信……” 一进屋,陆明很自觉地压低声音,又将密信亲手交到李书珩的手上。 在展开密信的那一刻,李书珩脸上的阴霾散去了几分。 天无绝人之路,冀州春耕之事很快就会有转机。 想到这里,李书珩不由得会心一笑,心中也有了新的计较。 …… 近来长安城中,空气沉闷,连天都是阴的。 宫里刚大办了太子的丧事,流言蜚语便立即流窜在大街小巷中。 有的说是太子得了急症,有的说是被陛下赐死,更有零星传着些那太子是给陛下逼死的。 先前这种说法被人嗤之以鼻,直至有人看到杨丞相称病在家,张皇后一家被陛下撸了官职,众人才信了那传言几分。 百姓虽不知其中底细,却悲痛异常。 街上没了逗趣,没了叫卖,便只剩悼念。 宫里的氛围也是异常压抑,楚云轩时不时地大发雷霆,不少官员都被楚云轩降职,甚至还有人为此丢了性命。 一时间,西楚朝堂上人人自危,再加上杨兰芝称病在家,百官群龙无首,又都不服林宸。 可不服又如何,有了楚云轩的授意,林宸手里的权力竟大过了杨兰芝,即便是随意处置几个官员楚云轩也是不在话下。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丞相府内,唯有杨兰芝的书房有一盏昏黄的烛光不停地摇曳,映照着他苍白而憔悴的脸庞。 窗外,冷风嗖嗖刮过,似乎也在为这不公的世道悲鸣。 曾经权倾朝野的丞相,此刻却卸下了所有的防备与威严,独自沉浸在无尽的哀思之中。 杨兰芝的手中紧握着一封泛黄的信笺,那是太子殿下生前最后一次写给 他的信。 那是太子回长安之前在北境写给他的信。 信中,太子以师徒之礼,倾诉了对西楚未来的忧虑,对民生疾苦的关切,以及对杨兰芝这位亦师亦友之人的深深敬仰与不舍。 可世事无常,如今夜深人静之时,这封信竟然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也是他心中难以愈合的伤口。 “太傅,吾在北境日久,眼见战火不断,百姓流离失。,心中实在不忍。 古语有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父王这些年穷兵黩武,任人不明,西楚江山实在危矣。 吾唯一庆幸便是太傅在朝堂辅佐父王,励精图治,以安天下苍生……” 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锋利的刀刃,一次次割扯着杨兰芝的心。 他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也模糊了他对往昔的回忆。 他与太子楚天佑的缘分,始于多年前的一个春日。 那时的太子还只是个懵懂少年,被陛下寄予厚望,却也因此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与孤独。 那一年,春日融融。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长安宫城的琉璃瓦上,金光闪闪,宛如仙境。 御花园内,百花争艳,芳香四溢,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那时的太子,年仅五岁,却已显露出非凡的聪慧与好奇。 他厌烦了御书房中枯燥无味的四书五经,更向往外面的世界。 于是,趁着宫人忙碌之际,他悄悄地从御书房的侧门溜了出来,心中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渴望。 穿过曲折的回廊,绕过精致的假山,楚天佑来到了御花园的深处。 这里,是他平日里难得踏足的地方,此刻却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尝试。 他时而追逐蝴蝶,时而逗弄小鸟,玩得不亦乐乎。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琴声吸引到了他的注意。 那琴声清脆悦耳,如同山泉叮咚,又似春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 楚天佑循声而去,只见一位身着白衣、风度翩翩的公子正坐在一株盛开的桃花树下抚琴。 他面容俊朗,眉宇间透露出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仿佛从画中走出的仙人一般。 楚天佑从未见过如此气质的男子,不禁看得呆了。 他悄悄走近,生怕打扰到这位公子的雅兴。然而,当他即将靠近时,那公子却仿佛有所察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头看向了他。 “你是何人?为何擅自闯入御花园?”杨兰芝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带着几分威严。 不过几分威严中有透露出一丝狡黠。 身为丞相,他怎么可能没见过太子呢。 但眼前的这位小太子看起来倒真的不认识他,所以他暂时并不打算说出自己的身份。 而楚天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行礼道:“我……我是太子楚天佑,方才从御书房出来游玩,不小心迷了路,这才来到了这里。” 杨兰芝闻言,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原来是太子殿下,失礼了。臣乃丞相杨兰芝,负责教导殿下学业。今日有幸在此相遇,实乃缘分。” 楚天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公子就是他的太傅——丞相杨兰芝。 他曾在父王的口中听说过杨丞相的大名,知道他学识渊博、为人正直,是朝中难得的栋梁之才。 只是他从未见过杨丞相的真容,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相遇。 “杨丞相,我……我平日里在御书房读书,总是觉得枯燥乏味。今日偷偷跑出来,没想到会遇到您。您弹的琴真好听,我能再听一曲吗?”楚天佑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杨兰芝看着楚天佑那双充满好奇与渴望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很清楚,这位小太子虽然贵为储君,但内心深处却渴望着自由与快乐。于是,他点了点头,再次抚起了琴弦。 琴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悠扬动听。 楚天佑静静地坐在一旁聆听,仿佛置身于一个美妙的世界之中。他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宫中的规矩与束缚,只想沉浸在这份宁静与美好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琴声渐渐停歇。 楚天佑回过神来,发现天色已晚。他有些不舍地看向杨兰芝:“杨丞相,谢谢您让我听到了这么美妙的琴声。我……我该回去了……” 杨兰芝微笑着点了点头:“殿下客气了。只是殿下身为储君,日后还需更加勤勉学习,以不负陛下厚望。臣愿与殿下共同进退,为我西楚的繁荣富强贡献绵薄之力。” 楚天佑郑重地点了点头:“杨丞相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学习,不辜负父王和您的期望。” 说完,他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杨兰芝,踏上了回御书房的路途。 而杨兰芝则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眼中闪烁着期待与欣慰的光芒。 他知道,这位小太子虽然年幼,但却有着不凡的潜力与未来。他愿意用自己的全部心血与智慧去培养他、引导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在之后的年岁里,他教授太子治国之道,二人亦师亦友。 可谁能想到,天家父子无亲情,陛下虽看重太子,却也对太子有所猜忌。 朝局风云变幻,太子与陛下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 他曾以为,陛下将太子放到北境已是最大的处罚。 可最终,在权力的斗争和人心的猜忌下,太子被陛下逼得当朝自刎。 那一瞬间对杨兰芝来说,犹如晴天霹雳,痛不欲生。 他始终不敢相信,那个曾经在他身边学习,心怀天下的太子,就这样离开。 夜深如墨,杨兰芝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 他望着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哀愁与愤懑。 他深知自己虽为丞相,却也无力改变这残酷的现实。 登仙楼还在修建。 但他更明白,太子虽死,但他仍会像太子一般稳固西楚的社稷。 只是从今往后,他杨兰芝忠的是自己的心,为的是天下黎民。 于无论前路多么艰难险阻,他都会继续前行,用自己的力量去守护西楚。去守护太子生前所追求的公理与正义。 “殿下,您在天之灵安息吧。杨某虽不才,但定当不负初心,誓死守护西楚江山,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杨兰芝在心中默默许下誓言,然后转过身,重新坐回书桌前。 他提起笔,开始撰写奏章,准备在明日早朝时呈给陛下。 夜深人静,丞相府内依旧灯火通明。杨兰芝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坚定与孤独。 如今这个世道,清醒反而成了一种罪过。 …… 被授任鉴查使的第三日,金将军和太子金景琛给苏珏送去了姗姗来迟的贺礼,除此之外,金景琛还将日后办公的地点告诉给了苏珏。 而太子金景琛的府上人影渐少。 傍晚时分,金景琛十分有兴致地烤起肉来。 炭火噼里啪啦地响着,肉的香味也被逐渐激发。 “太子殿下,您为何要抬举那个来历不明的中原人?” “有些事,本宫做不得,只能由外人来做。” 金景琛一边说着,一边有条不紊地往肉上洒起调料。 “殿下聪慧。” “不是聪慧,只是想得多了些。” 面对手下的奉承,金景琛并没有表现出一分的欣喜,他现在全身心地精力都在眼前的烤肉上。 “金将军这次也很配合,一言不发,不过还是表明了他的态度,他与本宫暂时还是一条心。” 说到这里,金景琛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却又转瞬即逝,他开口吩咐手下再加些炭火,等肉烤好了,立马给金将军和苏珏送去一些。 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太子府里发生的一切无第三人知晓,历史的主线仍按照既定的步调前行。 ******分割线****** 春寒已过,苏珏以布衣之身任职鉴查使,可想而知,胡地满朝哗然。 之前的楚越已是特例,如今又来了个无权无势的白衣平民,不少朝臣心生不满,却也只能在心里发泄,上了朝,又都是你好我好的和睦模样。 上任第一天,苏珏去了金景琛指派给他的办公府邸,虽然说不上是什么破烂不堪,但也绝对是门可罗雀,人心散漫。 他与小苏元刚从马车下来时,门前负责看门的两个士兵正抱着长枪打盹,丝毫没察觉到有人到来。 两个士兵一胖一瘦,虽然在打盹,可身姿挺拔,一看也是受过训练的。 “咳咳,两位兄台,这青天白日可不是做梦的好时候啊。” 苏珏的声音特意高了不少,要不然他怕叫不醒看门的两人。 听到有人突然出声说话,看门的两人被吓得一个激灵,待一睁开眼,眼前站在一个顶好看的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的孩童。 他们两个似乎觉得自己还没睡醒,赶紧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真的不是还在梦里。 “您哪里来的天仙?”其中一人不由自主地开口询问。 苏珏冲着他温和一笑,“我是新上任的鉴查使。” “大,大,大人……” 看门的两人彻底清醒过来,赶紧将苏珏往里面迎。 苏珏跟着他们往里走,果然里面还是一片萧条之景,洒扫不过两人,此刻也都在打盹,剩下的也不用说,自然也是去哪里躲懒去了。 不,还有一人不同,那人身形佝偻瘦弱,正就着干硬的馒头抄写着什么。 “都,都,都过来,鉴查使大人到了!” 两人一声吆喝,里面的人已经全都迎了出来。 “上面的人说大人要过了正午才到,没想到现在就到了,真是有失远迎。” 对于他这个空降而来的鉴查使,这里的人都是摸不着头脑,他们以后在他的手下到底该干什么,这人到底是不是靠谱的? 看着他那细皮嫩肉的模样,怕是不能成事吧? 苏珏见众人好奇地看着他,自我介绍道,“我就是苏珏,太子殿下新封的鉴查使,你们称我苏公子便是。”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唤了一声,“苏公子。” 苏珏目光如炬,在众人中间晃了一圈,落在那老者的身上。 那老者察觉到苏珏的目光,立马出声道:“小人名叫陶庄,是负责记录账册的,闲来无事看些书打发时间,大人莫怪。” 他说的谦虚,但苏珏却看得出这些人中,他是最不一般的,当下微微一笑道:“学无止境,您做的很好。” 陶庄苏珏他口中说得客气,眉目神情却全然不将他们这些人当一回事,不禁暗暗皱眉。 之后他们进得内堂,陶庄将苏珏引到上座,自己则与众人站在下首。 见苏珏迟迟不肯落座,小苏元心领神会,立马递给他一张手帕。 “苏珏哥哥,擦,坐。” “好,谢谢小苏元。”苏珏笑着接过帕子,又递给小苏元怀里一直放着的糕点。 小苏元吃得开心,苏珏也擦干净了椅子坐了上去。 “我今日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想问你们,你们这处府衙是做什么的,一共有多少人,各自都负责什么。” 刚一坐下,苏珏便开始了他的问询。 好家伙,连来的地方都没弄清楚,这人果然不靠谱。 堂下的众人面面相觑,都在心里议论苏珏刚才的话。 “回大人的话,我们这里原来是负责采买的备膳司,后来备膳采买之事被小金氏接管,金将军体恤我们,我们就被留在这里做些洒扫文书工作,您也都看见了,一共就我们六个人。” 陶庄作为这里的老人,自然第一个开口,但他的回答苏珏并不满意。 “陶庄,他们有嘴会自己说,我要听他们自己说清楚自己的职责。 难道你们不知自己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吗?” 他夹枪带棍,分明不给人余地。 堂下的人只好各自开口。 “小人名叫木风,平时负责看守门院。” 胖一些的首先开口。 “小人名叫桂平,平时也是负责看守门院。” 瘦一些的则跟在木风的后面说。 二人说完,苏珏的眉头皱起,声音也带了几分冷冽。 “木风,桂平,你们两个既然负责看守门院,那为何本大人来时你们正在打盹?” 面对苏珏的质问,木风与桂平一时无言以对,这里一直无人前来,他们看门也不过是撑个门面。 这半年来更是连俸禄也时断时续了,若不是因为金将军的缘故,他们早去另谋生路了。 他们刚想开口,可一想到苏珏方才的面色,刚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人看着云淡风轻,怕也是个不好想与的。 “你们呢,又是做什么的?”苏珏又将目光放到其他人身上。 “回大人,小人叫黄烨,平时负责这里的洒扫和护卫。” 说话之人双手抱拳,整个人散发着凛然之气,待在这里绝对是屈才的。 “回大人,小人叫吴江,平时负责这里的生火做饭。” 最后一个开口的是一个个头不高的中年男子,虽然长得不出众,可苏珏看得出,这人定是秉性纯良。 “好,本大人知道了。” 目光又在六人之间巡视了一圈,苏珏基本已经了然于胸。 “来之前我便知道了你们刚才所说,从前如何我不管,从今日起你们必须各司其职,不得有所懈怠。 而且我也知道你们的俸禄时断时续,既然我到了这里,这俸禄自然都会悉数补上。” 说罢,小苏元立即出去从马车里搬来两个大箱子。 箱子被放置在堂内,苏珏随手打开,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而且被分成了六份,每一份上都写了他们各自的名字。 六人不知苏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谁都没有动作。 说实话,他们一直没有晋升离开,大部分的原因是他们不愿意变得官场上的那些人一样。 偏安一隅,自得其乐,倒也是自在。 见他们没有动作,苏珏继续道,“我如今新上任,正是用人之际。你们都是人才,我很欣赏。 再退一步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们也要生活,这些银子是你们应得的。” 接着苏珏话锋一转,几乎没有给他们拒绝的余地,“银子你们放心拿去,但我还有几件事要交代。” “第一,今日落日之前,每个人必须将这些年自己的职责往来写清楚交给我,我这里有六份写好的框架,你们只需要如实写出即可。” “第二,从今日起,所有人辰时到班,申时下班,若有什么必须要办的私事,可以请假。” “第三,在我这里做事,能力不是第一,心术摆正才是第一,无论做什么先问过自己的心,问心无愧即可,不用理会旁人所言。” “你们能记住吗?” 苏珏的话说的干脆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言语之间更是条理清晰。 这让堂下的六人对他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观。 木风左看右看,是第一个上前拿走银子的,有了他的带头,其他人也相继拿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银子。 青黄不接了大半年,他们也要养家,也要生活,这银子是他们应得的。 “这就对了,只要我还在这里一日,你们就不用为银钱发愁,银子这东西,我是最不缺的。” 苏珏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倨傲,陶庄联想到这几日听到的传闻,心中对这些银子都来历存疑,拿着银子的手也就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察觉到陶庄这细微的动作,苏珏心中了然,“放心,这些银子都是干净的,有些事,我还不不屑去做。” 说完,苏珏也不再管几人的表情如何,直接将文书递给他们,之后便让他们回到各自的位置去。 待他们走后,苏珏来回走了几圈,见整个府衙,他实在看不过去,立马对着小苏元耳语了几句,小苏元得了他的话,转头就不见了踪迹。 苏珏是个闲不住的,他找了几本文书来看,只看了几页,这文书已是错漏百出。 此刻外头传来人声,苏珏却头也没抬,木风和桂平不是在外面吗,怎么依旧没有通传? 看来还得让他们长个记性。 思索之间,那人已到了跟前。 整个府衙不大,总共就分三堂。 一堂外间,二堂会客,三堂内宅,三堂此时来的却是客人。 这不大对,也不合礼数。 那人见到苏珏,眼睛一亮,道:“可是鉴查使大人?” 苏珏点头。 “小人是备膳司的主事,魏施。”他眼睛对着苏珏上下一扫,笑道,“原本一早就想着来给大人请安,但大金大人吩咐小人不要轻易扰了大人的清闲,小人这才此时才来拜见,大人不怪罪吧?” 闻言,苏珏看了看外头,声音冷冽道:“你是自己进来的?” 魏施一愣。 苏珏道:“怎的没人通报?” 话音刚落,魏施冷汗霎时就淌了下来。 他背靠大金氏,向来受人奉承追捧,来这小小府衙从来也无人阻拦,不曾想今日新官上任,自己竟忘了这一茬。 他低着头,脑中闪过千思万绪,最终单膝跪地道:“大人教训得是,是小人逾越了。” 苏珏冷着眼看魏施跪下,也不打算让他起来,就见小苏元拎着一个大食盒正带着几个人从外头进来,他当下唤道:“小苏元,做的好,现在去把木风和桂平给苏珏叫来。” “嗯,好。” 魏施见苏珏将自己晾在这里不闻不问,却只关心一个半大的孩子,心里顿时不大舒服起来。 他在大金氏的身边做主事已久,是本地,哪有人不对他笼络巴结,唯恐他 让他们坐不稳位子。 偏偏这回来了个刺头,新官上任就给他个下马威立威。 好,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 魏施已经开始盘算以后怎么对苏珏还以颜色。 木风与桂平走进堂内,见一人跪地,不由吃惊道:“:这不是魏施大人吗?” 苏珏道:“正是。” 魏施脸皮有些红。 做主事这么久,他还是头一回跪在地上受人参观。 而且参观者还是他最瞧不上的下属。 为此,他心里对苏珏便又记恨了几分。 桂平诧异道:“魏施大人怎的跪在地上?” 苏珏故作惊讶,“是啊,怎么跪在地上?” 魏施心里冷冷一哼。 木风知道内里定有缘故,却不好当面问,只好低着头不言语。 “魏施,你起来吧。” 苏珏轻飘飘一句话,魏施已然自己站了起来。 察觉到堂内气氛的诡异,木风立马转移话题问道:“大人,他们是谁?” “楚大人送来的仆役。”苏珏道,“府衙也需人打扫门面。” “原来如此。”木风点了点头。 听得此言,魏施心里腹诽,这才刚上任就如此不知避讳,他倒是不用那么费心了。 “对了,不知魏主事此来何事?” 及至此时,苏珏才分得魏施一个正眼。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大金大人嘱托小人前来探望大人,大人新官上任,难免有不熟悉的地方,有什么不懂的,大金大人说了,您尽管开口。” 魏施这话夹枪带棒,阴阳怪气,就连桂平都听得皱起了眉头。 苏珏可不惯着,他虽不是刻薄之人,可奈何魏施这人作死,所以他的回话自然也不客气,“有劳大金大人惦记,只是本官隶属太子手下,与大金大人乃是同级,魏主事不过五品之身,大金大人派你来与本官说话,恐怕不妥。” 这一番言语,摆明了是把魏施放入眼中,魏施一听果然沉下脸色,他敷衍着朝苏珏拱了拱手,语气也刻薄了起来,“大人好见识,小人的确不配与您说话,小人这就回去复命。” 说罢,魏施头也不回的离开,苏珏也不让人送他,而是直接将目光放到木风与桂平的身上。 “方才魏主事过来,你们为何不来通报?” 一听苏珏是为这事兴师问罪,桂平是半句话也藏不住,“回大人的话,魏主事背靠大王的同族大金氏,又是备膳司的主事,向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根本拦不住他!” “你们怕他?” 苏珏敏锐的捕捉到桂平语气中的愤愤不平,看来这个魏施平日里没少作威作福,底下人畏惧也是情理之中。 “不是怕,是膈应。”木风叹了口气,语气里尽是无奈,“我们原本都是备膳司的,平日里关系也算不错,但他生性贪财,又见风使舵,拜高踩低,我们渐渐就不再和他来往,后来备膳司被大金氏接手,里面就有他的掺和,他的主事之位也是这么来的。 这人当了主事后更是肆无忌惮,不知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知为何,木风对眼前新上任的鉴查使有一股没来由的信任,有些话也就不再藏着,而是摆在明面上来说。 “好,我明白了。今日之事念在你们两个是初犯,就罚你们两个每人五钱银子,若是日后有了成绩,这钱再还给你们。” “谢大人!” 这是苏珏上任的第一天,认识了木风六人,还让楚越送一些仆役来收拾洒扫,期间略微收拾了一下某个不长眼的倒霉蛋。 待他第二日再来时,府衙已焕然一新。 上任第二天,苏珏慢悠悠地带着小苏元将胡地的各个府衙走了个遍,偶有带着银子过来套近乎的大小官员,苏珏来者不拒,全都笑着收下。 特别是备膳司,他特意与魏施打了个照面,见他们今日新买的食材不错,魏施极有眼色的派人往侍中府送了一份。 当夜,这份礼物被悄悄分成两份送至太子与金元鼎处。 时分,太子派人带着旨意和一柄他平日里用的佩剑来到侍中府,算是给了苏珏生杀予夺的权利。 上任第三天,苏珏向太子和金将军要了各地各司的账册记录,连同陶庄几人一起查验校对。 上任第四天,苏珏本应上朝,但他称病未去,反而是抽出时间回了学堂两个时辰。 从学堂出来后,苏珏又让小苏元暗中跟着魏施。 午夜时分,小苏元从窗户进了苏珏的房间,将他这一日所见全都画了下来。 不过短短五日,他便做了许多事,但这还没完,他还有更多的事还未完成。 …… 许是上天也多愁善感起来,干旱了个把月的西楚又落了雪。 可这雪却不合时宜。 长安宫城中,也是愁云密布。 南仪夫人病了,病得很重。 满地的雪,白纷纷地干净的有些过分。 张皇后自长乐宫缓步而出时,天色已经沉沉暗了下来。 细密的雪簌簌而落,而后北风渐起,雪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映着殿前内侍手中所执的一点灯火飘飘回旋。 她忽然就想起那年南仪夫人初得幸于陛下的样子。 那时她大概不过及笄之年,宫宴上一曲剑舞动四方。 舞毕后,南仪夫人盈盈出列,笑意娇俏,极尽鲜妍:“臣女见过陛下,见过皇后殿下。” 彼时她端正坐于皇后位上,面色肃然无波,只一丝余光瞥见御座上的人。 彼时,他还是她认定的夫君。 见他眼中笑意渐深,温言向南仪夫人道:“寡人认得你,你是梁州王送来的美人,是吗?” 额前垂下的红宝坠子一晃一晃地,仿佛直扎进她心底,刺得她眼仁生疼,疼得逼出了些水意来。 她不动声色地微垂双眼,压下那一点难以言明的酸涩和苦痛,再抬眸时眸中已又是一潭静水,语气亦平和:“姑娘一舞如流风回雪,有惊鸿之态,果然极好。” 桃李出深井,花艳惊上春。 那之后的盛宠,便是宫里宫外皆知之事了。 她有一瞬的失神,而今,也有十数年了罢。 这一场雪来得急,去得倒也快,第二日晨间时,外间雪已停,日光扬扬漠漠地自覆窗纸间洒进来。 张皇后梳洗毕,唤了夏邑过来来,细细问起南仪夫人的病况。 夏邑垂首回道:“南仪夫人还是昏昏沉沉的,时断时续地烧,起初还与陛下说上几句话,后半夜便开始说些胡话…… 陛下守了半夜,晨起便上朝去了。” 张皇后略沉吟,便吩咐夏邑取了披风,要去看看南仪夫人。 夏邑低声劝劝:“皇后殿下,南仪夫人怕是神志不大清了,昨日说了不少犯忌讳的话。 奴婢着,陛下当时脸色都变了……今日外头又雪路难行,殿下若心里头不好受、不愿听那些胡话,便让哦奴婢带了补品之类的走一趟罢,回来再向殿下禀明。” 张皇后淡淡道:“既是胡话,有什么要紧,本宫又怎会在意。” 语毕,张皇后便披上了披风,“况陛下在朝上,本宫既为中宫,嫔御病重,又岂能不露面。” 说罢,张皇后便带着夏邑出了长乐宫。 一路上,寂静万分。 待到了南仪夫人的宫中,从前这座富丽堂皇的殿宇已被药味浸染。 即便是此时,南仪夫人仍旧端坐在妆台前,细细描绘着自己的容颜。 “皇后殿下来了,请恕臣妾失礼了。” 南仪夫人一开口,此时她虚弱的身体状况暴露无遗。 张皇后自然没有让她行礼,只是站在她的身后看着。 二人就这样对坐了片刻,终是南仪夫人自己开口打破了平静。 “殿下,臣妾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不,你还是那么美,御医医术高超,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张皇后说的并不是客套话,她是真心希望南仪夫人可以痊愈的。 况且这人虽病着,可还是美的惊心动魄。 “御医能医得了命,却医不了心。” 南仪夫人苦笑,又引得咳了几声,张皇后立即替她倒了一杯温水。 “就算是心死,也要活着,不是吗?” “人人都道我宠冠六宫,都觉得陛下上最心疼我。 也许只有我这被宠的人,才知陛下的心思深如一汪看不见底的潭水。他宠我,却从未与我讲过知心话;他对着我笑,不过因我能疏解他的烦闷。 陛下的心,大约只向着那一人,又或许,他谁都没放在心上……” 手心的疼痛将南仪夫人的神思拉回,又在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手,手心被指甲掐出了道道红痕,她扯出一点笑意来,不像每次在楚云轩面前讨巧的笑意。 这笑,一点乐意也没有,不过是取笑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 “殿下,您快乐吗?” 南仪夫人的问题令张皇后愣了半晌。 她快乐吗? 自从入了宫,她的悲欢喜乐从来由不得她自己。 她大约是不快乐的。 见张皇后没有回答,南仪夫人又继续说道,“殿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看着满桌的饭菜,往日觉着爽口,今日看着只觉腻味,吃在嘴里也是味同嚼蜡。 有时候我转头看向宫门,从前陛下穿着便服跨过栏阶,款款走来时,我总是一面含羞一面又满心欢盈的早早迎了上去。 我不知从何时起,再也没了这份心境。 也许是看得事多了,经历得也多了,有些事也就明白了。 我非愚钝之人,慢慢也就看清了。陛下对我是宠,但无爱。大概就像是闲暇时间的一个消遣。 这些年的恩宠,终归是梦一场。如今大梦初醒,只剩满目荒唐。 所以我总在梦中挣扎,睡得疲惫不堪。 真累啊,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谁,这诺大的王宫是会吃人的……” 南仪夫人一直自说自话,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对于她的话,张皇后感同身受。 “是啊,这王宫是会吃人的。” 张皇后长叹一声,在这幽深的宫廷中,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失去儿子的痛楚,如同一把锐利的剑,无时无刻不在剜割着她的灵魂。 二人又是相对无言。 不多时,张皇后起身离开。 看着张皇后离开的背影,南仪夫人突然开口叫住了她,“殿下,我希望你能快乐……” 张皇后回头看了南仪夫人,郑重的点头点头,然后才端庄离开。 无人知晓,夜色浓重之时,早已病重多日的南仪夫人支开了侍奉的宫人。 她穿着沉重华美的服饰,独身一人走遍了王宫,走到每一处曾有人迹的地方,拂过每一寸她也曾驻足过的土地。 每走一处,她都好似又看到曾经的惊鸿之影,想起那些同样盛开在宫中也衰败在宫中的一朵朵娇花。 当南仪夫人走到张皇后的居所时,她反而想不起那么多了。 站在宫外看了半晌。 最终,南仪夫人没有走进去。 回想起她这一生,为了家族为了荣宠,却不曾为了自己,也不曾为了还是年少的那个他。 突然之间,她好似身上的力气全部被抽干,轻轻的靠在了一旁的栏杆上,周身仿佛还萦绕着他的气息,静默不语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南仪夫人真的累了,从未感觉这样累,可并无人给她一个肩膀依靠。 她又回到了宫中,诺大的寝殿空空荡荡,药味经久不散,却莫名的让她安心。 也只有此刻,她才能放下一切的伪装来想起他。 突然的,一个朴实无华的盒子掉了下来,上面已布满尘埃,南仪夫人拂去尘埃,打开盒子,里面满满的都是信件和一支断裂的玉簪 南仪夫人一封封的读,一字字的咀嚼,因那上面皆是她心中儿郎书写下来的隐晦情话。 那上面,一字一句都是有关她。 到了这个年岁,其实她的心底已经泛不起波澜,却仍旧红了眼眶。 宫中岁月悠长,她已经模糊了年岁,此刻的记忆却无比清晰。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她与丫鬟一同去城外的寺庙祈福。 归途中,忽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她好奇地转头望去,只见一匹雪白的骏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少年郎英姿飒爽,眉目如画。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一层金边。 少年郎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停在了她面前。 他的目光与自己的交汇,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春风似乎也变得格外温柔。 “姑娘,没事吧?”少年郎的声音清澈而富有磁性。 她红着脸,轻轻摇头:“多谢公子。” 少年郎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面,让她的心湖泛起了层层涟漪。 自那日初遇,她的心中便住进了那个骑在白马之上的英俊少年。 经过打听,她得知少年郎是城中富商之子,不仅文武双全,还心地善良,经常救济贫苦百姓。 因为父亲的关系,他们开始频繁地见面,他们一起漫步在小巷,赏春花秋月;一起泛舟于湖上,看波光粼。 在相处中,两人暗生情愫,希望能携手相伴一生。 然而,命运却在此时跟他们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梁州王找到她的父亲,想将她送入宫中。 她得知这个消息后,如遭雷击,她哭着求父亲想办法拒绝。 但梁州王心狠手辣,父亲也无能为力。 而得知了她要入宫的消息,他心如刀绞。 他不顾一切地来到府中,想要带她远走高飞。 但她深知,若他们私奔,不仅会连累家人,还会犯下欺君之罪。 “今生与你相识相知相爱,我已无憾。只盼来世,我们能再续前缘。” 那时的她泪如雨下。 他也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神坚定:“我等你,哪怕是一辈子。” 入宫的日子还是到了,她穿着华丽的宫装,坐上了前往长安的马车。 她频频回首,却再也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入宫后,她凭借着自己的美貌很快得到了陛下的宠爱。 大约一年之后,父亲在陛下的默许下派人送来了信件。 消息传到宫中时,她正在为陛下弹琴。 听到他离世的消息,她的手一抖,琴弦断裂,声音戛然而止。 “爱妃,怎么了?”陛下关切地问道。 她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挤出一丝笑容:“臣妾只是一时失神,还请陛下恕罪。” 回到寝宫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扑在床上痛哭流涕。 “你为何不等我?为何……” 那一夜,她哭了很久,第二日却仍笑靥如花。 从那以后,她只是陛下宠妃南仪夫人…… 可心中的那份真情,却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春日的午后,留在了与他相遇的那一刻。 不过人心从来经不起变迁,宫中的岁月逐渐吞噬了她原来的模样, 十五岁入宫,后来成为南仪夫人,旁人眼中,她受尽荣宠,是不折不扣的宠妃。 一度甚至她自己也这样觉得,她沾沾自喜,觉得陛下把所有的爱意都给了她,觉得陛下把她视作掌珠。 可往往看清一个人是否爱你,并不是一日复一日中得知,而是那么一瞬间, 就是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明了,陛下的那份爱,其实半分不曾奢侈给她。 也不曾分给后宫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只是他的一个玩物。 此刻,现在,少年离世前的那句我心悦你犹言在耳。 南仪夫人知道,她的时候不多了,其实这日子她早就过够了,早就想去陪陪他了。 南仪夫人找出了许多许多年前入宫时的服饰,却没有戴上满头珠翠。 她也没有让任何人进门,独自梳洗上妆,头发披散着,慢步走出屋子,上天又降大雪,纷纷扬扬洒落,落到地上,落到屋檐上,也落到南仪夫人的头上。 南仪夫人静立于此,不一会,便满头的雪白,她喃喃着,又喃喃着,却无人回应她,她一步一呢喃,最终随着日头探出云中。 雪停,雪净,南仪夫人深深窝在摇椅中,抱着他留给她的一盒子书信,浑浊的眼睛又看了看这天地,最终阖上了 双眼,眼角一滴清泪划过,嘴角依旧勾起,一如从前模样。 南仪夫人未等到与他成为白头翁的那日,可她从来相信他不忍远离。 临终前她终于想起,原来缺失的,只是她心中白马之上,笑意盈盈的少年郎君。 南仪夫人一生,至此终年。 只有天地听到了南仪夫人的那一句:我愿我与君,共白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夜已深。 另一边的长乐宫中,张皇后躺在那张宽大而冰冷的床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床顶的幔帐。 不知何时,她进入了梦乡。 在梦中,她仿佛回到了自己未入宫时的岁月。 小时候她被养在外祖家,过得是舒心自在的生活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万物充满着生机。 她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身着一袭淡粉色的衣裙,穿梭在熙攘的集市中。集市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她的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那双明亮的眼眸如同星辰般闪烁。 热闹的阳光下,她蹦跳跳地来到一个卖花的摊位前,被那娇艳欲滴的花朵吸引住了目光。 摊主是一位和蔼的大娘,看到她那喜爱的模样,笑着说道:“小姑娘,这花最配你这样俊俏的脸蛋儿啦。” 她羞涩地笑了笑,从兜里掏出几个铜板,买下了那束鲜花,满心欢喜地捧在怀中。 走过集市,她又来到城外的小河边。 河水清澈见底,鱼儿在水中欢快地游弋。 她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轻轻地将双脚伸进水中,感受着那清凉的触感。微风拂过,她的发丝随风飘动,宛如仙子下凡。 不远处的山坡上,开满了五彩斑斓的野花。 她放下手中的花束,起身向山坡跑去。她在花丛中奔跑、欢笑,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的游乐场。 累了,她便躺在花丛中,望着蓝天白云,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丫头!丫头!”不远处传来外祖母的呼唤声。 肯定是暗中跟着她的侍卫又向外祖母告了状! 每次都是如此! 她坐起身来,拍拍身上的花瓣,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见她过来,外祖母脸上带着些许嗔怪:“这丫头,一出去就不知道回家。” 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赶紧跟着外祖母上了马车。 之后每个夏日的夜晚,她常常和外祖母一起在院子里乘凉。 她们仰望着星空外祖母,讲述着那些古老而神秘的传说。偶尔有流星划过夜空,她便会兴奋地许下心愿。 她的心愿很简单,她希望一家人能够永远这样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然而,命运的车轮早已在不经意间开始转动。 她还是从外祖家回到了长安。 之后又入了宫。 初入宫时,她还是对陛下抱有期待的怀春少女。 在那金碧辉煌的爱长安宫城中,她踏着晨曦的微光,一步步踏入了这座囚禁了无数女子青春与梦想的宫墙。 她,是初入宫的少女,带着对爱情的纯真幻想,嫁给了万人之上的陛下楚云轩。 在她的心中,楚云轩是那天上的星辰,遥不可及却又璀璨夺目,她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换取他的一丝温柔与疼惜。 初入宫闱,她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每当夜深人静,她依偎在楚云轩的身旁,听他讲述着治国平天下的宏图大志,她都会觉得自己的心与他的紧紧相连。 她以为,这就是爱情,以为自己是他心中最珍贵的存在。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甜蜜的幻想逐渐被现实击得粉碎。 她渐渐发现,楚云轩的心中,似乎还藏着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子,却如同影子一般,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中徘徊。 每当提及那个名字,楚云轩的眼神就会变得异常温柔,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宫中的嫔妃们,在他眼中似乎都成了可有可无的玩物,他对她们的宠爱,不过是片刻的欢愉,转眼即忘。 她开始感到绝望。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付出了所有,却换不来他的一丝真心。她看着镜中自己日渐憔悴的容颜,心中充满了苦涩。她曾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好,足够温柔,就能赢得他的心。但现在,她明白了,爱情从来不是一场交易,不是她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回报的。 她开始尝试改变,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吸引楚云轩的注意。 她努力做好一个皇后的本分,只为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触动他的心弦。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 楚云轩的心,就像那深宫中的一潭死水,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激起半点涟漪。 那时候的她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这长安宫城中万千女子中的一个,她的爱情,在权力与欲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力。 她开始学会放下,学会在这冰冷的宫墙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温暖。 她不再期待楚云轩的宠爱,而是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治理后宫、照顾皇子皇女上。 她用自己的智慧和善良,赢得了宫人们的尊敬和爱戴。 岁月如梭,转眼间,她已从那个青涩的少女,成长为了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她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心中充满了欣慰。 虽然她的爱情未能如愿以偿,但她却找到了另一种生活的意义和价值。 她明白了人生不仅仅只有爱情,还有责任、有亲情、有友情…… 而那个曾经让她魂牵梦绕的楚云轩,也渐渐淡出了她的世界。 她不再去追问他的心中是否有她,因为她知道,无论答案如何,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她学会了与自己和解,学会了在孤独中寻找力量,在寂寞中绽放光芒。 然而得知天佑自刎的那一日,她的世界再次崩塌。 在那夜的梦中,她再次回到了那熟悉的外祖家,看到了外祖那亲切的面容。 她扑进外祖母的怀抱,放声大哭:“外祖母,我好想你们,宫中的生活好累,我好痛苦。” 外祖母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丫头,别怕,有外祖母在。” 可就在这时,一阵狂风袭来,吹散了眼前的一切。 她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依然身处宫廷之中,泪水早已浸湿枕头。 原来,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她渴望已久却又如此短暂的梦。 失去儿子后的张皇后,在这无尽的痛苦和孤独中,唯有梦中那未入宫时的岁月,能给她带来一丝慰藉。 但梦终究会醒,而她的人生,却已无法回头。 “皇后殿下,该起了。” 夏邑的声音将张皇后彻底拉离梦境。 她恍惚的睁开眼,日光已透过窗洒进来,依旧是个明媚天儿。 话音未落,只听殿外略起喧哗之声,张皇后蹙眉,却见已有宫人急趋入殿:“娘娘,南仪夫人薨了……” ******分割线****** 西楚朝,连灾之年。 端慧太子楚天佑薨逝不过一月,南仪夫人逝世,年二十四岁,谥号“康定南仪贵妃。” 贵妃薨逝之后,张皇后也长伴青灯古佛,长安宫城一下子便冷了下来。 而听到南仪夫人的死讯后,楚云轩并无多少悲伤之意,能给她的,不过是无尽的哀荣。 晷针投出的阴影移下寸片,长街之上,纵使最最幽偏的狭角,终也都停满了白日颜色。 烈阳之下,穆羽一身甲胄,敛眉低首,暂辞过她所服侍的君王,去尽它近日新换了的另一职守——端慧太子的陵寝。 做官做到此等程度,照理说早不必如此。 陛下身边片刻离不开人忠心侍候,因此多半时候,穆羽的职责,便是日日如一的,栉风沐雨着,伫立于行銮所在,宫室之侧。 不过话说回来,整座禁宫,何尝不过陛下足下方寸,况且太子殿下薨逝,陛下心痛万分。 所以她这个安保工作,这样子论起来,倒也屈尊做得。 她当然并不如此分说。 而且她夫人的家里此时出了事,她更不能袖手旁观。 来到端慧太子的陵寝,穆羽正好碰见前来祭奠的杨兰芝,二人交谈了几句,之后便各自行礼道别。 看着杨兰芝离去的萧瑟背影,穆羽突然心有所动,只觉得这诺大的西楚王朝也变得清冷萧索。 …… 初春微凉,苏芷若与苏芷纭与坐在院里,身旁篮中放着早晨在山里摘的草药。 苏芷纭靠在楠树下,玉指轻捻在篮中挑拣,鬓发扫过颊边她却不为所动。 苏芷若撑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发愣望着不远处的山麓。 “想什么呢?” 苏芷纭朝她弹弹手上沾的的水珠,苏芷若被水珠弹回了神,笑着擦了把脸道:“没什么,不过是早上季大夫提醒我,先生的生辰就在这几日了,要我们抓紧准备起来。” “是该准备起来了,从前十二楼还在时,每到先生的生辰,最是热闹。” 一想到昔日种种,苏芷纭忍不住心生忧闷,她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是十二楼重新给了她们栖身之所,还教给她们许多本领,无论旁人眼中十二楼如何,在她们心中十二楼是永远的净土。 青莲先生也是至高至洁的存在。 “公子也不知道什么能回来。” 再一想到不知苏珏归期几何,苏芷若也是满心惆怅。 山中时日不知年岁,却知山下疾苦。 她们虽为女子,心中也有志向。 “是啊,也不知公子在胡地过得如何。” 两位姑娘各自怀揣着心事,只盼着苏珏能早些回来。 …… 这日正值胡地休沐之日,春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胡地之上。 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苏珏与楚越决定暂时放下繁重的公务,一同外出游玩,享受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他们骑着马,穿过城中的街市,远离了喧嚣。 随着马蹄声渐行渐远,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无垠的大漠展现在他们面前。黄沙漫漫,天际与地平线交织成一幅壮丽的画卷,让人心胸豁然开朗。 苏珏与楚越相视一笑,无需多言,彼此的心意已明。他们并肩而行,踏入了这片神秘而广袤的土地。 大漠之中,风沙时起时落,仿佛是大自然最原始的呼吸。 两人或快马加鞭,追逐着风的足迹;或缓缓而行,享受着这份宁静与自由。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逐渐西沉,天边泛起了绚烂的晚霞。 金色的阳光洒在大漠之上,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神秘的金辉。 苏珏与楚越找了一处高地停下,静静地欣赏着这难得的美景。 “你看,这大漠的落日,多美啊!”楚越轻声说道,她的眼中闪烁着不可忽视的光芒。 苏珏微笑着点头,他转头看向楚越,只见她的脸庞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而动人。 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楚越的手。 “是啊,很美。但在我心中,最美的风景,始终是你。”苏珏深情地说道。 楚越闻言,脸颊微红,她抬头看向苏珏,眼中满是柔情与幸福。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一起,仿佛整个世界都为之静止。 大漠的落日渐渐沉入地平线,夜幕降临,星辰点点。苏珏与楚越在篝火旁围坐,分享着彼此的故事与梦想。火光映照在他们的脸上,映照出他们眼中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希望。 这一夜,他们仿佛回到了最纯真的时光,忘却了世间的烦恼与忧愁。他们知道,无论未来道路如何坎坷,只要彼此相伴,便足以应对一切。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耀在大漠之上时,苏珏与楚越已经踏上了归途。 回到侍中府后,苏珏今夜入睡得格外香甜。 及至月上中天,多年前的那个梦魇再次缠绕在苏珏的脑海之中。 挥之不去,又异常清晰 哗啦——哗啦—— 又是那时那地,这一次,天际落下的是一场风雪,雪花似发疯战马似的,只闷着头冲,直往苏珏的衣领、袖口、靴子里钻,冻得他从心里发寒。 他怎么又到了这里? 风雨打在苏珏略显苍白的脸上,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血腥。 冬雷阵阵,战鼓轰鸣。 他举目望去,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这里是他曾经夜夜梦到的战场,也是他那大半年来最挥之不去的惊惧。 依旧是平原绵延数里,一望无际。 忽然,风止,雪停。 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硝烟。 而苏珏每走一步都会直直地穿过玄铁重甲的士兵。 他们早已死去多时,却死不瞑目,手里还长枪紧握。 而苏珏十分清楚,他本不属于这里。 “书珩!!!” 那一声绝望凄厉的叫喊声再一次冲破重重风雪,苏珏寻声看去。 入目一片血红,世子李书珩又死在了他的面前。 李书珩跪在焦土中,一柄长剑刺穿脖颈。 身下蜿蜒的血染红了漫天的白,直到那抹红流到苏珏的脚下。 苏珏狠狠后退一步,他的牙关咬的死紧,仍忍不住打着颤,一双明亮眼睛完全红透。 李书珩又死在了他的面前,为什么,为什么他还会梦到这可怕的一幕? 难道他还是无法挽回这个结局吗? 而方才那声凄厉的“书珩”,毋庸置疑,是冀州王李元胜的声音。 只见李元胜满身血污,手里战旗紧握,虽然身受重伤,依旧站得笔直。 顺着李元胜的目光看去,对面黑色的战旗张扬着身躯,上面绣着的图腾是一匹奔腾的战马。 战马,又是战马! 苏珏浑身震颤,拼命去想那战旗的来历,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行,不行,他一定要想起来! 苏珏像是着了魔一般,不停逼迫着自己。 但事与愿违,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自暴自弃地看着风雪簌簌,又是一次历史的重演。 怎么还是那般心痛呢…… 刹那间,天地间寂静无声,风起,云散。 唯有旌旗猎猎作响,奏一曲雄壮的悲歌。 苏珏什么都没想,他立马向前快跑了几步,箭矢突然如大雨般朝他们射来,又在空中诡异地定格,时间定格在这一瞬。 “不要!!!” 第142章 白衣鉴查(二) 一声“不要!”却没有让苏珏醒来, 他于梦中浮浮沉沉,一刻也不得安宁。 见此,本也未睡的楚越放下公文来到床前, 她见苏珏行为有异,赶紧细心的为苏珏擦去汗水,为他点上安神的香料, 又看了半晌才有一丝的安心。 “……永言配命, 成王之孚……于万斯年, 受天之祜。受天之祜, 四方来贺,于万斯年,不遐有佐……” 又是当年梦中出现的吟唱, 苏珏跟着声音的方向一路向前。 这一次, 不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 金乌西沉,霞光满天,巍峨的城墙披洒了一层神圣的光辉。 苏珏顺着石阶而上,祭台上正进行着一场继位大典。 白衣卿相陪在帝王身侧接受着百官朝拜, 山呼万岁。 一如从前,苏珏仍然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大典结束, 二人于城墙上迎着霞光漫步。 苏珏就跟在他们的身后。 “你说天命在我, 可为何命运如此待我?”帝王停步问询。 白衣卿相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下, “陛下, 还是保重身体为好。” 苏珏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只能隐约看见帝王黑漆漆的眸子低垂, 空洞的没有一丝神采, 脸上一片苍白, 奋力挤出来的笑容, 而那笑容中满是凄凉。 “陛下,起风了,回去吧。”白衣卿相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你会陪寡人走到最后吗?”帝王再问。 只这一句,苏珏便仓惶离去,不忍再听帝王愈发无奈凄凉的声音。 天地之大,他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然而,似乎心有所感,就在苏珏即将远离的那一刻,他突然回过头去,而那二人也在此时转过身来。 这一刻,苏珏看清了他们的面容。 是他,还有他!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难道一切都无可挽回那? 心中压着万千不解和惊诧,苏珏又快步朝他们走去,可那两人却渐行渐远。 他拼命地追,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他们。 不要,不要走…… 周遭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只留苏珏一人在寂冷萧索的王城里游荡。 …… 冀州,万家灯火通明,一派俗世烟尘。 救灾之事已有眉目,李元胜也回到府中,虽然天色已晚,一家人仍是其乐融融。 饭桌上,李元胜又提起李明月的婚约一事,却道:“陛下曾赐婚明月与莅阳郡主,如今郡主身死,婚约却未废保留至今。 为父也知道你心有所属,长孙姑娘很好,你们也很相配,可若是陛下再行赐婚,自有为父去为你争上一争,我们不能委屈了长孙姑娘……” 这边李元胜话说了一箩筐,李明月却一反常态只顾着吃饭,点头给着些许回应。 李书珩拿胳膊肘捅咕了两下身旁的人,低声道:“明月,父亲跟你说话呢。” 李明月懵了一下,抬头道:父亲,不打紧,这事儿我会和长孙姑娘商量的,至于怎么避免被陛下赐婚,孩儿自有办法,不用父亲大人费心。” 听此话,武思言皱起了眉头,她适时插话道:“可自古以来,御赐的婚约是退不得的,除非是阴阳相隔。” 此话一出,几人脸色皆变。 “李明月!” 李元胜已知其中关窍,他立即变脸,皱着眉道:“若真有那一天,父亲就算拼了这身老骨头,也给你把婚退了,你可别……” 别走了你长姐的老路,纵使不是阴阳相隔,终究也是骨肉分离。 李明月乖巧笑道:“父亲你放心,有的选,谁不想好好活着?我可不想再……” 他的话戛然而止,引得饭桌上的几位直直朝他看去,他顿了顿,笑道:“哎呀,我自己有办法,我已经想好了,虽然御赐的婚约不可退,但可以改啊!” 思及此处,李明月在心里默默为未来的大舅子加了把劲,你可得争口气!我与长孙姑娘可还得看你的呢! 在座的各位心知肚明,若是要改,那必定得是王室侯爵的女儿,最低也得是朝中显赫,而如今长孙姑娘的兄长并无高官厚禄,他怎能放心。 见众人仍是一脸的忧色,李明月继续道,“父亲,陛下还没赐婚,在赐婚之前先想办法拖上一拖,陛下如今最信奉神明,孩儿会让自己从随时会降临的婚约中脱身的。” “我吃饱了,先回房间了。”说完李明月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起身便走了。 李元胜面色惆怅,仍旧是不放心,武思言看在眼里,心中无奈。 傻孩子,你倒是能脱身,那长孙姑娘呢,她能一直等着你吗? …… “十三,醒醒。” 迷茫之中,一道声音骤然出现,拉着苏珏走出那巍峨苍凉的宫墙。 之后又是无边的萧瑟,楚越的一声“十三……”才彻底让苏珏从噩梦中惊醒。 他满头大汗,气喘连连,仿佛眼前还是漫天箭雨,淋漓鲜血。 “怎么了?做了什么噩梦?” 楚越快步走到床前,衣袂纷飞,是少有的失态。 “阿越。我,我又梦见了那个场景,他们都死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是他,我看见了,是他,真的是他……” 苏珏将头靠在楚越的肩上,说话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显然还没有从梦境中抽离。 “什么梦,你都看见了些什么?” 楚越一下又一下地拍着苏珏颤抖的脊背,就像安慰一个不知所措的孩童。 在楚越极尽温柔的安抚中,苏珏渐渐平静下来,他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自己在梦中所见的一切情形。 “王爷死了,世子也死了,漫天都是箭雨,逃不了,动不了,然后,然后我和二公子站在城楼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苏珏的话虽然不多,却足以让楚越听清梦境里的前因后果。 他是又做了之前的预知梦,但怎么会呢? 她明明已经来到了这个时空,按理来说“梦境系统”早就失效,十三怎么会又梦到历史的残片? 况且实验出现了偏差,他们所在的时空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收尾谁也不清楚。 到底发生了什么! 心思百转千回,楚越一时也想不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只能尽力去安抚心有余悸的苏珏。 “没事的,没事的,都是做梦,梦都是相反的。” “不,不是,阿越,这梦不是假的,不是假的。” 不曾想,苏珏的意识陡然清明,他看着眼前之人,突然有一种无可言说的剥离感,就好像他与楚越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阿越……” 苏珏试探性地拉过楚越的手,眼底逐渐染上几分模模糊糊地悲凉之色。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无力。 从前种种恍若过眼云烟,如今在楚越面前的,早已不是当初青梅竹马的少年苏十三,而是背负仇恨的苏珏。 他大抵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可唯独不知道自己的结局。 苏珏从不在意,是生是死,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那楚越呢?她会陪着自己直到故事的终点吗? 苏珏不敢去想,只能用力抱紧眼前之人。 无论如何,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是属于彼此的。 思及此处,苏珏扯出一个明媚的笑颜。 楚越痴痴的看着苏珏明媚如春的笑颜,又忍不住将目光转到了那贴着苏珏腰肢的手上。 只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的心跳杂乱的没有章法,那颗心好似要跳出胸膛一般。 “十三,我们问心无愧,有些事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就好像我们两个,兜兜转转,不还是依偎在彼此身旁吗?” 言罢,楚越也用力抱紧着苏珏。 烛火跳动中,二人互相依偎,一切不用言说。 …… 山雨欲来风满楼,今年的长安城并不平静。 自太子楚天佑自杀后,朝局不安,楚云轩的性情也越发暴虐。 他常常无端发怒,对身边的宫人和朝臣动辄打骂,甚至处死。 整个王城都笼罩在一片恐惧之中,百姓们更是议论纷纷,都说太子死得蹊跷冤枉。 文武百官每日上朝也是心怀忐忑,生怕一不小心触怒龙颜,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这日清晨,天空灰蒙蒙的,文武百官们早早地便聚集在宫门外,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 就在昨日,陛下突然派人搜查张典客的府邸,具体搜出来些什么他们不知,可陛下震怒却做不得假,直接将张典客一家下了诏狱,动作之快,令人瞠目。 是以他们个个噤若寒蝉。 “诸位大人,还是小心为上。”年迈的老臣低声提醒着身旁的同僚们,他的声音虽小,却引起一片赞同的点头。 宫门缓缓开启,文武百官们依次步入大殿,按照品阶站好。 楚云轩的身影在御座上若隐若现,脸上无半点喜悦的神色,反而布满了阴霾。 “众卿平身。”楚云轩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让人心生寒意。 百官们起身,却无人敢抬头直视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大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衣袍摩擦声,才打破了这份死寂。 “寡人近日听闻,有人私下议论太子之事,可有此事?” 楚云轩突然开口,声音中尽是不可忽视的冷冽。 百官们心中一惊,纷纷低下头,生怕自己成为那个被点名的倒霉鬼。 大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楚云轩的呼吸声在回荡。 “西楚的太子,岂容那些平民百姓妄加议论!”楚云轩怒喝一声,拍案而起。他的目光如炬,扫视着大殿中的每一个人,仿佛要将他们穿透一般。 “陛下息怒!” 百官们纷纷跪倒在地,齐声高呼。 他们的心中充满着恐惧,生怕楚云轩一怒之下,真的要再次大开杀戒。 果不其然,楚云轩的下一句更加冰冷无情,“传寡人的旨意,民间有胆敢议论太子者一律绞杀,诛其九族,以儆效尤。” 之后楚云轩长叹一声,挥了挥手,“众卿退下吧。” 百官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退。他们走出大殿时,都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御座,心中五味杂陈。 “这皇城,何时才能恢复往日的安宁啊……” 之前的那位老臣低声叹息着,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消散无踪。 …… 自从那夜起,苏珏便夜夜梦魇,有美好的,自然也有痛苦的,再加上府衙里也有不少事,一连几日下来,苏珏整个人都憔悴了。 楚越见苏珏这几日都心不在焉,常常在书桌上就打盹,总要被楚越戳一下才能清醒。 今日休沐,楚越倒不想再扰了苏珏清梦,索性撑着脑袋呆呆的注视着他,仿佛时间都变得格外漫长。 而当许攸揣看沈爷送来的信和身后站着的客人陶庄,在门口来回踱步,也不知该不该进去说一声,又怕万一自家先生正与夫人情好,自己恐怕多有尴尬。 再三思量后,许攸还是抬手叩门:“苏先生,苏先生?” 苏珏向来觉浅,这么一惊便醒来了,楚越连忙别开目光,刚想伸出去触摸的手也迅速缩了回来,心里不免咬牙切齿的埋怨许攸真会挑时间。 “嗯?” 苏珏迷迷糊糊的抬起头,看向门口处,又转头看了眼楚越,后者正装模作样的看书,像是压根没听见敲门声似的。 “是许大夫吗,进来吧。” 闻言许攸推门走进来,陶庄却还是站在门外。 许攸拿着着信到了跟前,说道:“先生,沈爷的信。另外门外有一叫陶庄的要找您。” 苏珏一听陶庄这个名字,瞬间便清醒了许多,他一边接过信拆封开来,阅读了两行字便猛得起身,之后又恢复了平静,“许大夫,让他进来吧。” “是,先生。” 第143章 白衣鉴查(三) “是, 先生。” 有了苏珏的话,许攸立马出去将人领了进来。 一进门,陶庄先行了个礼, “大人,陶某这厢有礼了。” 语毕,陶庄并未抬头, 只等着苏珏开口。 “今日休沐, 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苏珏紧了紧身上的毛毡, 声音平润。 听得此言, 陶庄因为年纪原因并不挺直的背稍稍直了几分,似乎是心里揣着什么事,他迟迟没有言语, 目光却在屋内来回做着打量。 方才一路进来, 陶庄已经被侍中府的精致华丽所震撼。 他并不是没见过世面,而是除了太子和金将军的府邸是中原风格之外,楚越的府邸是他见过的第三个如此风格的府邸,而且比之之前见过的更加繁琐精致。 如今进了这内院, 陶庄更是觉得别有洞天,除了惊讶, 便是一阵不可名状的难受滋味。 如此奢靡, 不知用了多少民脂民膏。 想到这里, 陶庄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打着补丁的布包, 然后恭恭敬敬地放在苏珏面前的书桌上。 苏珏诧异地打开布包, 里面赫然是他之前给他们的银子, 未等他说话, 陶庄继续言道, “大人,这钱陶某受之有愧。” “为何受之有愧?”苏珏抬头去看眼前现在的陶庄,身形干瘪瘦削,浑身上下唯有眸子清亮,一看便是自有风骨之人。 “俸禄本应该是朝廷所发,大人拿自己钱贴补于理不合,况且陶某没有什么建树,所以受之有愧。” 陶庄的声音不疾不徐,态度不卑不亢,只是平静的阐述自己的想法。 如此表现,更让苏珏对他高看了几眼,“我说了,你们受之无愧,而且我也不缺钱。” 苏珏一派的气定神闲,甚至吩咐侍从还陶庄上座看茶。 “坐,先喝些茶。” “大人日理万机,陶某还是不打扰了。” 陶庄本就是来还钱的,并没有多留的心思,而苏珏却再次开口留客,“今日休沐,不急于一时。” 一番言语间,早有婢女捧上茶来,陶庄见推辞不过,也只好坐下。 起落之间,门外又起了一阵吵嚷。 “先生,门外有一叫魏施的过来,说是给送贺礼的,怀瑾也等着您的布置。” 原是许攸去而复返,并且又有了新的请示。 “请人进来,另外告诉怀瑾,现在就带着书过来,我要检查他的课业。” “是,先生。” 两人话音刚落,卧房的门便被推开,前几日刚碰过面的魏施就这般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 “鉴查使大人温香软玉,真是令人羡慕啊。” 一进来,魏施既不行礼也不问安,说话间尽是阴阳怪气,看向楚越的目光也带着意味。 “我与楚大人伉俪情深,确实让人羡慕,怎么?魏施大人您夫妻不睦吗?” 苏珏自然不惯着他,话里话外是夹枪带棒,他可是调查的一清二楚,这个魏施家里养着二十几个美妾,哪里有什么夫妻和睦。 “鉴查使大人伶牙俐齿,魏施佩服。” 魏施面色不虞,一旁的陶庄捧着茶盏,眼观鼻,鼻观心,他倒想看看苏珏会不会收下魏施的礼。 “魏施大人一路辛苦,不如先喝杯茶。” “不用。” “那魏施大人请自便。” 两人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魏施觉得没趣,“既然贺礼已经送到,魏某就不打扰鉴查使大人了,这就告辞。” “也罢,许大夫,请你代我送客。” 苏珏不咸不淡地让许攸带着人出去,自己却在椅子上未动分毫。 恰好此时张怀瑾抱着书册进来,一见到苏珏,他便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 “怀瑾,和往常一样,记下来。” “是。” 陶庄不懂二人在打什么哑迷,只不过苏珏方才收下贺礼的表现让他觉得此人表里不一。 哼,嘴上对人夹枪带棒,不还是收下了人家的贺礼,什么鉴查使,不过如是。 十分清楚陶庄现在的所思所想,苏珏也不分辨,“我今日有些累了,你请自便,对了,回去时别忘了将我题好的匾额带回府衙,而且在我正式上朝前,没什么不得的事都别来烦我。” 说着,苏珏抬手浅浅地打了个哈欠,楚越赶紧扶着人起身,一派的温柔似水,哪还有朝堂上蛾眉冷对的模样。 陶庄无心探究别人的生活,开口应答之后便起身离开。 一路上他看着“清正堂”的牌子若有所思。 清正?哪里来的清正呢…… …… 过了休沐,大金氏特意往清正堂拨了些人手。 苏珏则继续在清正堂里带着人整理卷宗,不时出去串门,有时楚越都找不见他的人。 苏珏本是新官上任,于是新来的人多少有些懒散,横七竖八的靠在院子里打盹。 他一路走过,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群被抽了骨头的烂泥,他站在院落中央,负手而立,突兀的拔高了声音:“都到此处集合!我要点名!” 这一声铿锵有力,将众人惊醒,有的险些从台阶上滚下去,他们见苏珏突然出现在院中,忙连滚带爬地站起,小跑着凑过去站定,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都集合在了院子里,苏珏目视一圈,发觉人数不对。 “怎么只有你们几个,其他人呢?”苏珏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吭声,范闲清了清嗓子,高喊道:“木风,桂平!” “大人!我来了!大人!” 只见木风与桂平一瘸一拐的从屋里蹦了出来,桂平被门槛一绊,扑通一声,若不是有木风的搀扶,肯定就摔了个狗吃屎。 苏珏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缩肩,看清他们二人脚上的绷带,转头看向站着的那些人,半晌才微微睁大了双眼,故作疑惑地问道:“怎么回事?他们的脚是怎么伤的?”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为首的几个连忙去搬了一把太师椅来放在苏珏身后。 “他们上午时出去,回来时就这样了……” 回话的人低着头,看起来有些心虚。 苏珏气定神闲地坐下,抬手示意众人赶紧归队。 “你们两个自己说,怎么搞的?还有,你们没和他们讲明白我立的规矩吗?” “大人,上午我们两个就在门外,是魏施大人过来送了些东西,卸车时我们帮着抬了下,谁知那东西还挺沉,我们没拿稳砸到了脚上。” 木风边说边去看苏珏的脸色,他深知自己与桂平又乱了规矩,苏珏惩罚也是情理之中。 “你们的职责是护卫,不是替人搬东西!” 苏珏无奈的叹了口气,之后又把目光放在之前回话之人的身上。 “你刚才说他们两个出去了,这可不是实话,我的规矩你难道不知道吗?” 话音刚落,那人便扑通跪在了地上,“大人,小的知错了……” “既然知错,自己领罚去吧。” 苏珏挥了挥手,之后又将目光放回到院中的这一群人身上, “我这才休沐了几日啊,你们就成了烂泥营了?” 苏珏的语气像是兴师问罪,面上却没有任何愠怒之意:“陶庄呢?” 木风稳了步子回道:“回大人,陶庄家中有事,母亲抱恙,他请假回家了。” 苏珏重视的眯起了眸子,问道:“母亲抱恙?为何此事没人来报我?” 桂平有些尴尬道:“这,这是您让陶庄说的,在您正式上朝前,让我们都别去烦您。” 苏珏心虚的摸了摸鼻尖,正打算给新来的人立规矩,便听见有人叫了一声:“苏珏大人!” 苏珏冷哼着白了那人一眼:“楚大人来的巧,叫什么大人都没用,他们全都该罚!” “嗯?” 他身后传来一声低笑:“苏珏大人好威风。” 苏珏闻言立马看向来人,楚越望着悠闲坐在在椅子上的人,笑着走了过去,摆手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同苏珏大人,有要事相商。” 众人沉默着呆在原地,不知该不该离开。 直到楚越从喉咙眼里发出一声咳,下一秒,众人做乌兽散去,只留下木风与桂平手足无措,还未开口求援,黄烨与吴江及时将他们二人带走。 现下,清正堂的院子真的只剩下苏珏和楚越两个人了。 楚越走到椅子前,面色严肃:“十三,你已经好几日不见人影,又要了那么多卷宗,怎么,想把自己累垮?” 苏珏起身道:“怎么会呢,我这几日忙着查阅卷宗档案,自然是分身乏术,侍中大人生气了?” 楚越哪里舍得生他的气,闻言无奈垂眼,一副被冷落许久,委屈不已的模样。 苏珏望着那人半经风霜的眉眼,没来由一阵心酸,不由自主的靠近,语气温柔的哄着:“阿越,我不是故意不找你的,其实你今日不来,我也要去寻你的,有件事须得与你商议……” “你想做票大的?”楚越语气虽疑问,眼底满是笃定。 横竖是糊弄不过去,迟早都要那么做,苏珏索性坐定在太师椅上,沉下一口气,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是,我想做票大的。” “那你可查出什么来了?”楚越问道。 “明面上当然查不出什么,所以我打算姜太公钓鱼。” 苏珏冲着楚越淡然一笑,楚越自然是心领神会,“愿者上钩!” “唉,我的安生日子啊……”苏珏故作无奈,他怎么到了哪都得打工,他怎么就不能做条咸鱼呢? “唉,我的安生日子啊……”楚越也学着苏珏的模样也长叹一声。 虽是如此,二人却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第144章 凤阙悲歌 “陛下!您真的要如此赶尽杀绝吗!” 夜色如墨, 深沉而压抑,长安宫城的琉璃瓦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冷冽的光。 张皇后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衣袂随风轻轻摇曳, 她的面容苍白而憔悴,眼中却燃烧着倔强的火焰。 她的家人不知犯了何罪,此刻正在诏狱里备受煎熬, 而她作为张家的女儿, 西楚的皇后却只能在这里卑微地求情。 “陛下, 臣妾求您开恩!” 张皇后的声音微微颤抖,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臣妾的家人向来忠心耿耿,怎会谋反?这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求陛下明察秋毫, 还臣妾家人一个公道!” 大殿之内,烛光摇曳,映照着楚云轩那张冷峻的脸庞。 他就坐在那,目光如炬, 仿佛能洞察人心。 “陛下,臣妾想知道, 我父亲究竟犯了何罪?” “谋逆。” 楚云轩近乎施舍地吐出这两个字, 眼底早没了昔日对张皇后的“爱意”。 张皇后冷笑一声, 语调悲凉, “陛下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父亲不过典客, 连府兵都不过三百, 何来谋逆之说, 若父亲真用这几百府兵夺了江山, 怕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对于张皇后的话,他却无动于衷,甚至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梓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寡人说他们谋逆便是谋逆!” 楚云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般敲击在张皇后的心上。 “寡人念你是皇后,今日便不与你计较。但你的家人,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张皇后的心中一阵刺痛,她明白楚云轩口中的代价不过是一种近乎扭曲的报复。 归根结底,他是在恨他,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她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 “陛下,臣妾的父亲对陛下忠心耿耿,他绝不会做出那等谋逆之事。求陛下广施恩德,网开一面,饶他们一命吧!” 张皇后的声音已经哽咽,但她仍在努力保持着镇定和尊严。 然而,楚云轩却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大手一挥,下令赐张典客他们毒酒。 此话一出,张皇后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不!陛下,您不能这样!”张皇后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扑到大殿的门口,双手紧紧地抓着门框,仿佛要阻止即将到来的悲剧。 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旨意已下,便是无力回天。 张皇后面如死灰,她知道,这一刻,父亲与母亲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皇后殿下,您保重!”中贵人灵均上前扶住摇摇欲坠地她,也是心有不忍。 陛下此番,似乎是真的错了…… 可他说不出口,只能继续扮演着乖巧。 一刻钟后,宫人回来复命,张家上下除了同穆羽外出巡查的张禾瑶之外,其余一十五口全部殒命于毒酒。 楚云轩开口询问张典客他们可有什么话交代。 复命的宫人瞧了一眼被中贵人灵均扶着的张皇后,这才开口说道,“张典客一家临死前只说了一句,他们让皇后殿下保重自身,他们不曾有愧于西楚,有愧于陛下……” 闻言,张皇后瘫坐在地上,泪如雨下,她的心如刀割般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的家人?” 张皇后喃喃自语,她的声音充满着绝望和愤怒。 楚云轩从御座上缓缓走了下来,看到张皇后的模样,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但很快,这种神色就被冷漠所取代。 “梓潼,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楚云轩的声音冷酷而无情, “他们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说明他们问心有愧。你也一样,如果你依旧言行忤逆,寡人也不会手下留情。” 张皇后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看着楚云轩。 她曾经深爱过这个男人,但现在,她对他的爱已经彻底转化为了恨。 “楚云轩,你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暴君!” 张皇后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杀了我的儿子,我的家人,是你毁了我的一生。我诅咒你,诅咒你的江山永无宁日!” 楚云轩冷笑一声,转身欲走。 但就在这时,张皇后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不!” 楚云轩大惊失色,他没想到张皇后会如此决绝,他伸手想要去抓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张皇后的身体缓缓地倒在地上,她的眼中充满了决绝和释然。 她的生命,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解脱。 “梓潼!” 楚云轩扑倒在地,他紧紧地抱着张皇后的身体,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痛苦。 这一刻他才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或许从太子自杀的那一刻便已经无可挽回。 张皇后的鲜血染红了地面,也染红了楚云轩的双手。 他望着张皇后那张渐渐失去生气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空虚。 他失去了太子,也失去那个曾经深爱过他的女人。 他亲手毁了他们的一生,也毁了自己的幸福。 幸福,他真的有幸福可言吗? 在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了命运的嘲笑声,嘲笑着他的无知和残忍。 “呵呵……寡人没有错……” 夜色依旧深沉,宫城内却已经是一片混乱。 张皇后的死讯迅速传遍了整个皇宫,很快也传到了民间。 当消息传出宫外,巡查归来的张禾瑶当即崩溃痛哭,整个人状若疯癫,若不是穆羽拦着,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谁也不曾想过,前后不过一月的时间,太子,贵妃,皇后相继死去,朝野间免不了议论纷纷。 即便如此,登仙楼的建造也一日未停。 …… 胡地,日头照常升起。 时间来到苏珏上任的第八日,那日下毒之事被他压下,就连金元鼎与金景琛也装作不知。 而且不出他所料,大金氏没多久,就有人带头弹劾他收受贿赂,私自刑罚, 听着楚越回府后与他绘声绘色地讲述朝臣们如何群情激愤地指责他公私不分贪得无厌,苏珏只是淡然置之,仍旧烹茶赏花。 苏珏在院里放了把藤椅,他极其喜欢躺在上头抱着招财晒晒太阳,看着小苏元与张怀瑾嬉戏打闹。 奈何有人偏要让他不舒服。 “大王让你明日上朝,朝臣们参你的折子都快成山了。” 楚越摸了一把猫猫头,心里翻个白眼,这鱼似乎钓的多了点。 “你若是不想去,明日我去给你回绝了。”楚越看着躺在藤椅上悠哉悠哉的苏珏,觉得此刻倒是时光正好。 “去,为何不去?”苏珏打了个哈欠,没有推辞。 于是第二日,晨光微曦,苏珏终是同楚越上了朝。 二人乘着马车,楚越眼看着在马车上还兴致勃勃地苏珏到了宫门口一下马车,立刻成了一个走路都需要人扶着的小可怜。 楚越:这演技!大为震惊! 她十分配合的扶着苏珏向着宫里走去,一路上遇到其他前来上朝的官员,苏珏皆是有气无力的打着招呼,主打一个身体虚弱小可怜但规矩十足,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到了朝堂上,苏珏虽说是与人说说笑笑,可却是自己靠在楚越怀里,直到大王金润泽来了,百官都按照次序站好。 待一阵行礼叩拜,大王金润泽坐定后,头一次上朝的苏珏一下子成了焦点所在。 “鉴查使苏珏可在?”金润泽在殿中环视了一圈,最终将目光放在了苏珏这张新面孔上。 “大王,微臣在此。” 苏珏缓缓出列,言语间都带着丝丝缕缕地病弱之气。 “鉴查使苏珏,你可知不少朝臣都想本王递了折子,说你收受贿赂,胃口极大,还在清正堂私设刑罚,这些,你可认?” 金润泽开门见山,直接对着苏珏发问。 “启禀大王,微臣不认。” 说完,苏珏便自行直起身子与金润泽对视,毫无畏惧之色。 “你不认?” “是,微臣不认。” “你为何不认?” “回大王,既然诸位大人说微臣收受贿赂,那就请送礼的诸位大人站出来与微臣一一对质。” 苏珏就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其他人却没有他这么平静。 虽然官员之间互相送些贺礼是稀松平常之事,可坏就坏在那些礼物的来路和用意上,他们现在还摸不清这个苏珏到底是个什么底细,若是贸然站出去与他对质,恐怕事情的发展会不可控。 是以金润泽与苏珏等了半天,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见此,苏珏莞尔一笑,“大王,诸位大人不过是同微臣道贺,哪里有什么贿赂一说。” “是是是,鉴查使大人说的极是……” “就是为了道贺。” 有了苏珏的这番话,方才安静的朝堂上总算有了声音,虽是些附和之语,却也在苏珏的意料之中。 站在下首的太子金景陈无金元鼎不动声色,始终未发一言。 “好了,本王知道了。” 金润泽一挥手,朝堂又恢复了宁静。 一片宁静中,苏珏却再次开口,“大王,微臣有本启奏。” “何事?” “有人贪污了清正堂的俸禄。”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臣们心思各异。 这个鉴查使还真是胆大包天,居然直接说出贪污清正堂的俸禄之事,难道不怕大金氏报复吗? “鉴查使,口说无凭,此事不是儿戏。” 金润泽皱了皱眉头,似是不满意苏珏的做派。 “微臣有几位人证。”苏珏信誓旦旦。 “何人?”金润泽追问。 “太子殿下与金将军皆是见证,还有清正堂的一众大小官员,他们也能作证。”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不过陡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太子金景琛与金元鼎的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哈,又领盒饭一位(●—●) 第145章 三方对戏(一) “太子, 此事你可知情吗?” 金润泽没有问苏珏所奏之事是否属实,而是直接询问太子知情与否,显然是知道内情的。 正因如此, 苏珏心里更加愤懑,这些上位者自己过得金尊玉贵,底下人如何根本就入不了他们的眼, 甚至明知大金氏贪污俸禄还佯装不知, 若不是他阴差阳错做了陶庄他们的上司, 他们怕是得憋屈一辈子。 就在苏珏暗自恼恨之时, 太子金景琛在金润泽如鹰的目光中缓缓应答,“回父,此事儿臣有所耳闻, 但不知其中详情。” 呵呵,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和没说没什么两样,苏珏心里嗤笑一声,将金氏父子蛐蛐了个遍。 “那金将军呢, 你可知道此事吗?” “回大王,微臣倒是知道些许详情, 不过还是得派人询问清正堂的人才能更清楚。” 比太子金景琛说的稍强一些, 但还是不愿和盘托出, 不过是想让自己做那个冤大头罢了。 苏珏心里门清, 他微微施礼道, “大王, 金将军说的有理。” “既然如此, 现在就把人带过来, 本王要亲自盘问。” 不多时, 木风等人被带到朝堂上,金润泽端坐在高堂上,他目光如炬,扫视着下方的群臣,似乎要看穿每个人的心思。 “大金氏,你上前来,本王有一事需得弄个明白。”金润泽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直视着左侧的大金氏,“大金大人,鉴查使说你贪污了清正堂的俸禄,可有此事?” 大金氏闻言,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他上前一步,恭敬地行礼道:“启禀大王,此事确有,但并非微臣故意为之。微臣也是为了财政考虑,才不得不做出此等决定清正堂本不应该再设,再加上备膳司开支颇大,微臣不得已提前支用了一些银钱,本想着自己补上,不曾想让鉴查使知道了,这才有了微臣贪污俸禄一说,请大王明察。” 大金大人言辞恳切,似乎真的有一番苦衷。 然而,金润泽却并未立即表态,而是转头看向了底下站着的木风几人。 “你们可有何话说?大金氏所说是否属实?”金润泽的声音温和了许多,但其中的威严却不容置疑。 几分低头互相看了看彼此,又同时将目光放到苏珏的身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木风几人缓缓上前步伐虽然缓慢,但每一步都显得异常坚定。 几人行礼后,接连沉声道:“回大王,大金大人所说并不属实,我等已有三年不曾拿过相应的俸禄,大金大人此举实属不公,我等皆感寒心。” 此言一出,大金氏的脸色立马不好看,群臣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金润泽则静静地坐着,目光在大金氏与苏珏之间来回游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蛛丝马迹。 “既然双方各执一词,此事就应该彻查。” 金润泽突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见目的达到,苏珏不再言语其他,只是口称大王圣明。 如此做派,直看得大金氏咬牙切齿。 下了朝苏珏先是将木风几人送回清正堂,之后又去备膳司借题发挥掀了场子,不露痕迹做戏下套,让魏施错漏百出,而其他被他拉过来看热闹的官员成了入局旁观者。 苏珏借机以身入局,再次公然收受备膳司的贿赂,将隔岸观火的朝臣扯进浑水。 见这火烧得差不多时,苏珏心满意足地从备膳司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突然想起陶庄告假一事,于是他便决定去陶庄家一趟。 …… 春风萧瑟,黄沙纷飞,苏珏骑着楚越为他挑的黑马,缓缓行进在乡间的小路上。 来之前,他特意向木风和桂平问了路,陶庄的家坐落在城郊的尽头,几间简陋的茅屋掩映在稀疏的枯树之中。 苏珏下了马,将马拴在屋前的老柳树上,他轻轻拍了拍马背,示意它安静等候,之后又整了整衣襟,迈步向陶庄的家走去。 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屋内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和微弱的呻吟。苏珏推开门,只见陶庄正坐在床边,眉头紧锁,手中端着一碗汤药,正小心翼翼地喂给躺在床上的母亲。 陶庄的母亲面容憔悴,头发花白,显然已是病入膏肓。 她看见苏珏进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想要起身说话,却被苏珏连忙制止。 “陶庄,快扶你母亲躺下,不必多礼。”苏珏的声音既温和而有力,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陶庄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苏珏会亲自前来探望。 他连忙将母亲扶好躺下,然后起身向苏珏行礼。 “大人,您怎么来了?这……”陶庄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惶恐和不安。 蹉跎了大半辈子,他其实有了退出清正堂的想法。 苏珏自然清楚他的想法,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陶庄坐下。 他环顾四周,只见屋内陈设简陋,家具破旧,显然家境贫寒。 再看向床上病重的老妇人,苏珏心中涌起一股酸楚。 “陶庄,我听说你母亲病重,便过来看看。你身为我的下属,你的家事便是我的家事。你母亲病了,我怎能不来探望?” 苏珏的话语中充满着真诚和关怀,闻言,陶庄他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道:“大人,我……我……” 苏珏轻轻拍了拍陶庄的肩膀,安慰道:“陶庄,你不必如此。我既然做了这鉴查使,便应以民为本,关心百姓疾苦。你母亲病了,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说着,苏珏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是一点心意,你先拿去给你母亲治病。若是不够,再来找我,我那还有一位许大夫,医术不错,我让他过来给你母亲瞧病,可好?” 陶庄惊讶地看着桌上的银子,他一时百感交集,他连忙推辞道:“大人,这……这怎么行?我不能要您的银子。” 苏珏脸色一沉,说道:“陶庄,这钱你应该收下,你母亲病重,急需用钱,你若是不收,便是让她老人家白白受苦。” 陶庄闻言,眼泪夺眶而出,他颤抖着手接过银子,哽咽道:“大人,我……我谢谢您。” 苏珏看着陶庄的样子,心中也有些难过。,他说道:“陶庄,你母亲病重,你需得好好照顾她。这几日你便不必回清正堂了,等你母亲病情好转再说。” 陶庄感激地点了点头,说道:“大人,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母亲,等她病情好转,我便立即回去当差。” 苏珏又和陶庄聊了一会儿,询问了他母亲的病情和家中的情况。 他得知陶庄家中还有几亩薄田,但因连年歉收,生活十分艰难。 苏珏心中暗自思量,决定要帮陶庄一把。 看来他这个鉴查使是任重而道远,但他不能在胡地久留,他总要回到中原的…… 怀着这般纠结的心情,苏珏从陶庄家离开,回到府中后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昏昏沉沉的睡梦里,苏珏仿佛又回到了那魂牵梦绕的无名村。 无名村水土丰美、朴实热闹,邻居大婶爽朗爱笑,小伙子大姑娘也是敦厚天然,就连空中划过的飞鸟,也比长安和胡地的金雀自由许多。 还有,还有家人…… 苏珏情不自禁眼角划过一滴泪,他想回去,也想先生…… 先生,世事繁华万千,但和你说的一样,到处都是吃人的怪物。 他过得很孤独。 再次清醒时,已是午夜。 苏珏望着头顶的雕花纹样,意识到自己似乎睡得挺久的。 “现在什么时辰了?” 他说着欠身坐起,这才发现发冠散落,连衣服都换了。 “十三,你醒了!现在是子时三刻。” “哦。”苏珏闻言缓缓躺回去,“阿越,我想回中原……“~” “十三,你想回中原就回中原……”楚越毫不意外,她知道苏珏迟早要回去的。 “阿越,谢谢你……” 苏珏笑了笑,二人一直如此默契,多余的话实在不必多说。 招财:呵呵,又是狗粮。 …… 等到了第二日上朝时,苏珏一改前日的笑意盈盈,整个人冷冽清肃, 只见他手持一份厚厚的书册,缓步踏入朝堂。 “大王,微臣今日有本启奏。”苏珏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回荡在朝堂之上。 “大王,微臣手中的是这段时间以来收到所有同僚的贺礼清单,您有兴趣一听吗?” 苏珏的声音带着几分狡黠,却无端让人觉得心惊肉跳,官员们面面相觑,心中暗自揣测。 金润泽示意众人安静,随即答应了苏珏所请,“鉴查使,说吧。” “第一位,胡羊大人,送与微臣中原丝绸百匹,上等玉器百件,黄金三千两,另加薄纸一张。” 胡羊大人闻言脸色骤变,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他试图辩解:“鉴查使大人,此事定有误会,本官何时送与你这些?” 苏珏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那张薄纸,扔在胡羊大人面前:“胡羊大人,这是上面的字迹清清楚楚,纸上所请乃是为其孙儿谋求学堂的一寸之地,你还想狡辩吗?” 胡羊大人颤抖着手,捡起那张纸,只见上面字迹清晰,确凿无疑,他顿时哑口无言。 谁曾想这人是收了礼,却背地里玩起了钓鱼执法,如今竟一点情面也不看,甚至还将送的礼记得清清楚楚,这才让他们措手不及。 过了半晌,他才艰涩开口道,“鉴查使大人,所谓送礼之事纯属私人情谊,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求一个清正廉明!” 苏珏眼中泛着冷意,看得人心里一寒,“第二位,赵大人,送与苏某五千两黄金,珍珠两箱。” 赵大人同样脸色发白,心存侥幸:“鉴查使大人,这……这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我与大人并无深交,更无金钱交易。” 苏珏并未理会他的辩解,而是继续念着名单。 “第三位,方山大人,送与苏某白银千两,锦缎百匹,金器三套。” “第四位,葛根大人,送与苏某陈酒百坛,玉器百件,东珠五箱。” “第五位,公金大人……” 随着苏珏一次又一次的开口,不但说出所送之人,所送之物,甚至连何时送的都清清楚楚。 是以气氛也是愈发紧张,官员们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被点到的就是自己。 然而不过半刻钟的时间,朝堂上几乎全军覆没。 “最后一位,”苏珏的声音依旧清冷平稳,“大金大人……” 第146章 三方对戏(二) 大金氏的名字一出,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 大金氏既是皇亲国戚,又是朝廷重臣,一向威名甚重。 如今却被一介白衣鉴查指名道姓, 实在令人瞠目。 是以站在左下首的大金氏脸色铁青,说的话也带着几分锐利,与他肥胖的体态极不相符:“鉴查使大人, 你想说些什么?本官洗耳恭听!” 大金氏此言一出, 便是直接告诉所有人, 他与这苏珏杠上了。 目光环视一周, 大金氏眼中已是了然,胆小不做声者有,这些人向来都是些墙头草, 说好听了是明哲保身, 其实就是胆小怕事,所以即便是苏珏妖言惑众,他也不惧。 毕竟一个毫无根基的白衣鉴查能有几人支持,且看他自取其辱就是了。 而面对明显不利于自己的情势, 苏珏并未生出任何退缩之意。 可眼见两位臣子当朝呛声,上面的那位却不作表态, 隔岸观火实在被他玩的明白。 “苏某不才, 所言之事不过事实。” 苏珏再次展开名册, 端的是云淡风轻。 “那好, 你且说来。”大金氏胸有成竹, 面不改色? “大金大人, 魏主事您不会说不认识吧?” 苏珏话锋一转, 并不直接切入大金氏的身上。 “魏施?怎么扯到他头上了?”大金氏捋了捋两撮卷翘的胡须, 有些漫不经心。 苏珏冷冷地看着他, 眼中充满了不屑:“大金大人,您难道不知道吗,魏主事极富资产,据苏某所知他名下有金银珠宝绸缎铺子三十五处,又经营着一家春楼,生意好得不行,这些您可知道?” “他的事与我何干?”大金氏冷哼一声,觉得苏珏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 “与你何干?呵呵,他魏施不过五品主事,缘何能攒下如此多的产业?左右想来,不过是狐假虎威,有所倚仗罢了!而这些铺子春楼到底属于何人,苏某也很是好奇呢。” 既然要查处贪腐,那就必须下剂猛药,否则烂肉不除,早晚还会反噬,后果也不堪设想。 “那是他魏施自己的事,鉴查使要查就去查他便是,何来在朝堂上无礼取闹,真是不成体统!” 大金氏端出上位者的姿态,想直接治苏珏一个朝堂不恭,办事不利的罪名。 苏珏环视四周,目光如炬。 “诸位大人!” 苏珏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一把利剑,直接打破朝堂上的沉寂。 “苏某好奇之事不止这一桩,名册上面的每一两金银,每一件器物到底出自何处,诸位大人肯定比我清楚有数,就凭你们的俸禄如何能送出此等贵重的礼物,若说不是贪赃枉法,中饱私囊,你们倒是说清楚这些东西的来历啊!” 苏珏的一字一句就如同数九寒冰般直刺入众人的心底,毫不留情地戳破他们的伪装,让其哑口无言。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 就在此时,一直看戏的太子金景琛与金元鼎终于开了尊口。 他们一直默不作声的旁观,除了想让火烧得更旺一些,他们更想看看苏珏的表现。 好在,表现不错。 “父王,儿臣觉得鉴查使说的不无道理。” 这是太子金景琛所说。 “大王,微臣也觉得此事应该彻查。” 这是金元鼎所说, 此刻,终于不再是他苏珏一人的独角戏。 而查与不查却在金润泽的一念之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上探究揣测,过了大半晌,金润泽才讳莫如深的开口,“既然太子与金将军都觉得事有蹊跷,而鉴查使所奏也确有其事,那就好好查上一查。” “此事就交给太子与鉴查使负责。” 话音刚落,大金氏便一脸的不可置信,大王怎么会轻易应了,这么多年来大王不是不知他的所作所为,为何如今一反常态? 难道是真的忍无可忍? 但大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或许只是为了堵住攸攸之口罢了。 无论大金氏是怎样的想法,反正至此一场震动整个胡地朝堂的纠察贪腐行动迅速展开。 在此期间,不少官员贵族私下买卖奴隶之事被牵连着翻出来,已被太子金景琛按下的私吞俸禄事件,亦再起风波。 直到事情愈演愈烈,苏珏与楚越二人却突然双双称病。 …… 时间又往后推移了几日,官员们在一轮又一轮的纠查下惶恐不安,不少官员都被查出了问题,大金氏也有些坐不住,苏珏时不时就会遇到些小麻烦,不过既然是小麻烦,自然都被小苏元给解决了。 然而木风的妹妹却在此时突然失踪,这倒是让事情变得焦灼。 任由外面如何的风云变幻,苏珏依旧不动如山。 天气晴好,他悠然自得地与楚越对坐烹茶,甚至还准备涮肉。 不曾想,两人刚在阁楼起火坐定,金元鼎与太子金景琛不请自来,前来探病。 他们两个将苏珏与楚越抬举到这个份上,赐给他们的府邸,自然是比其他官员都豪华奢侈的宅邸,又赏赐各种名贵的玉台金盏,鲛绡锦缎,将这座府邸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二人踏进侍中府的门槛,发觉这前院竟是连个下人都没有,诺大的府邸空荡幽寂,在许大夫带领下二人走上长廊,无视了身后护卫的惊讶和狐疑。 “你们家两位大人守着这么大个府邸,难道连个下人都舍不得请吗?” 许攸没有答话,只是得体的笑着。 金景琛与金元鼎闲庭信步的逛到了后花园,抬手道:“你们就别跟着了,我与金将军和两位大人说说话。” 刚一进入阁楼,小苏元就眯起警惕的瞳眸。 苏珏察觉到他们的到来,也不起身,直接在躺椅上略拱了拱手,“苏某有病在身,请恕苏某无礼了。” 二人也不计较,各自找了座位。 阁外,风淅淅沥沥地刮着,裹挟着泥土清香的微风将白绢帷幕吹起,阁中四人对坐。 端的是端坐无言,金景琛捏起一块鲜果笑的肆意, “苏珏,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 苏珏的眼帘缓缓掀起,望着眼前人恣意的模样:“太子殿下何出此言呢?” 金景琛莞尔一笑:“说起来,你我也算是有渊源呢。” 他望着苏珏堪称天人的面容,发自内心的笑了,楚越却隐隐觉得不妙。 四人再次无言,金元鼎也从苏珏淡漠的面容上依稀窥见回遗忘多年的往事。 这里,似乎是他送他最后一程的地方。 大约是已经过了二十几年吧,那时北燕仍在,他们金氏也不是偏安一隅,却也快到了无处可依之时。 当时的太子与他一起长大,情谊深厚,而太子一直对建安帝信任有加。 然而就是这份信任,却差点毁了金氏。 建安帝心狠手辣,利用他们扫清障碍后竟不认账,之后更是直接将他们逐出中原。 太子备受打击,百姓更是怨怼,他无颜面对官员百姓,竟服毒自尽。 临死之际,是他陪在他的身旁。 那时细雨蒙蒙,天色阴沉的很。 太子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放在自己脸颊边贪恋的蹭着,他艰难的嗅着自己身上的味道,再扯动唇角笑起来时,黑血涌出染红了下巴和脖颈,也染红了他的衣衫。 “是我错了,我对不起金氏,也对不起你……”太子紧紧的攥着他的衣袖,用力到指节都泛白,嘴角却扬起。 “只有我死了,才能赎罪,润泽殿下也一定做的比我好……” 一行清泪浸湿了太子的面庞,再多的悔恨也是枉然。 他闭上眼任由眼泪横流,双肩隐隐发颤,却是寂静无声,无人知他那时是如何的心如刀绞,只看诺大的院子,回荡着的只有无尽雨声。 “太子殿下,下辈子,不要投生到王室了……” “金将军,金将军?” 太子金景琛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将他从回忆中惊醒,金元鼎闭眼缓和,将眼角那处的微红隐了下去,才抬起头若无其事地品茶看景。 和记忆中一样,纯白的帷幕随风飘荡,只是今日阳光明媚,并无那日的压抑潮湿,只是刹那间,他与苏珏的视线相对。 此时,苏珏正倚在凭几上,桌上的铜锅中还涮着牛羊肉,腾腾的冒着香气。 “阿越,肉都好了。” “太子殿下与金将军如此雅兴,不如一起吃吧?” 二人闻言勾了勾唇,便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放在碗中,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请便。” 说完,苏珏也不再多说,只与锅里的肉较劲,他还特意将小苏元叫到跟前,涮肉可不能忘了他,至于许大夫于张怀瑾,自是在另一处涮着。 “朝里参你们两个的不少,你们倒是清闲。” 金景琛的试探十分明显,苏珏与楚越若不是傻子,便不可能听不出来。 “让他们参,事情总归会有一个了结的。” 说罢,楚越将肉送进嘴里,烫的皱起眉眼,好不容易咽下去,倒是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余光扫过苏珏略显单薄的衣衫,无奈劝说道:“在府中也得多穿些衣衫,别着凉了。” 苏珏撇了撇嘴角,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没有那么娇贵。” 楚越闻言手一顿,筷子眼见就掉进了锅里,索性将碗搁置,说道:“你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就是娇贵了,你若是病了,心疼的不还是我吗?” “阿越,我知道了……”闻言,苏珏赶紧将自己裹进披风中,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狐狸。 金元鼎,金景琛:这该死的狗粮,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该来。 为了缓和此时的气氛,金元鼎晃了晃酒杯,看着里面摇晃的液体,感慨道:“世事无常,我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与建安帝的儿子心平气和地说话。” 金元鼎垂眸低笑:“说实话,到如今我也依旧恨你的父王,恨他薄情寡义,恨他害死了太子,但你毕竟不是他,我还是分得清的。” 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他们两人之间,总是隔着仇恨在, 闻言,苏珏只是淡漠的笑了笑,“看来我的父王得罪的人还真不少,我这辈子的颠沛流离,大约也是拜他所赐。” 时间越长,苏珏也越来越适应燕文纯的身份,接触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桩桩件件总绕不开他的父亲建安帝。 因果循环,他如今的种种也算是父债子偿了。 思及此处,苏珏露出一个颇具嘲讽的表情,“罢了,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都过去了,来人,这酒冷了,上新酒!” 话音刚落,自有婢女捧着新酒而来,婢女行止款款,低头倒酒时却是苏珏未曾在府中见过的面孔。 是以苏珏并未着急去喝,他反而漫不经心地闻了闻手里的酒杯,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声音依旧清润,却带着几分凌厉,“真是的,为何非得下毒呢?” 第147章 得赐天狼 “真是的, 为何非得下毒呢?” 苏珏端着酒杯的手很是平稳,他抬起头,一脸戏谑地看着那倒酒的婢女。 “大人, 酒冷了可不好喝,请热一杯热酒吧。” 婢女倒是面不改色,苏珏嗤笑一声, 当着太子金润泽与金元鼎的面将酒泼到了地上。 酒水落地的一刹那, 地上便起了一阵白烟。 “这酒我可不敢喝。”苏珏笑着扣住那婢女继续动作的手, 随机在她的衣袖中拿出一把来了刃的匕首。 “还有第二手准备, 可惜你今日运气不好,碰上了太子和金将军。” 本来还算镇定的婢女终于露出几分胆怯,见事情败露, 她立马起了逃跑的心思。 可苏珏怎会放虎归山, 他起身拦住了婢女的去路,即便是别人刺杀的对象,苏珏仍旧没什么大的情绪波澜,甚至还能说笑几句。 “别走啊, 继续你的任务,否则可不好交代啊。” 不过谈笑之间, 苏珏已然卸了婢女的力气, 小苏元则直接卸了她的下巴。 “鉴查使不问问她是何人派来的吗?” 金元鼎喝了口冷酒, 太子金景琛却只是冷眼看着热闹。 “问也没什么用, 她不会说的。” 言罢, 苏珏又转身回了席位, 小苏元一脸怒气的瞪了那婢女一眼。 刚一坐定, 楚越便拿出手帕替苏珏净了手, 语气更满是心疼, “快擦擦,别赃了手。” 金景琛,金元鼎:呵呵,你们两个开心就好。 顺着楚越的演技,苏珏顺势往她怀里一倚,还特意咳嗽了几声,“咳咳,方才真是吓坏我了,算了,没胃口了,不吃了……” 一番言语动作下来,直让金元鼎与金景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满脸复杂地看了一眼苏珏吃空的五个盘子。 都差点把汤喝了,这,这,这叫没胃口? 二人大为不解加震惊,可看着楚越偏偏就吃这套。 她一脸心疼地搂住苏珏,“不吃就不吃,吃多肉也容易上火。” 太子金景琛与金元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无奈。 出了下毒之事,涮肉局自然无法继续进行,太子金景琛与金元鼎只得起身离开。 两个刚抬起屁股,苏珏便又说了些话,“太子殿下,金将军,苏某旧疾发作,就不送了,以后还得请太子殿下与金将军做个见证,苏某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了!” 言辞之恳切,让人不忍拒绝。 而楚越再次语出惊人,“什么力不从心,这话可不能乱说,否则今夜就别上床了!” 已经走到阁楼门口的二人一个踉跄,好在二人习武多年,要不然可就丢人了。 不想再看苏珏与楚越的情深义重,太子金景琛与金元鼎火速离了侍中府,生怕再听到什么惊世之语。 而就在当夜,苏珏又给金润泽递了一道折子,折子里写明了自己旧疾复发,又遭遇连番刺杀,查处贪腐之事只怕力不从心,还望大王恩准他再养上几日。 金润泽自然不会轻易相信苏珏的推辞,听闻太子与金将军白日里一同前去侍中府探望,便立马叫人询问核实。 一来一回间,得到的答案与苏珏奏折中所说确实一致。 思来想去,金润泽允了苏珏所请,但休养之余也要兼顾公务。 为表朝廷对他的重视,他又为苏珏加了一层头衔, 话分两头,太子金景琛在查处贪腐上也不留情面,该查的查,该办的办。 胡地的大小官员一时间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 “大人,咱们难道就只能坐以待毙吗?” 大金氏的府上,魏施急得团团转,太子此番一看就是动了真格的,他那些铺子春楼虽只是挂名,但明面上他才是老板,眼见同僚一个个落马受罚,他自然着急。 “坐以待毙?” 大金氏手中盘着那油光发亮念珠,神态淡然的摇了摇头:“苏珏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不过是几次刺杀,就把他吓得这样,横竖不是头一回了,不必管他。” 这时管家携一行七个小童走进来,个个手里拿一卷画轴,走到大金氏的面前,画轴应声展开,魏施揉了揉眼睛,起身凑过去仔细相看,“大人这是?” 大金氏抬手指着他面前那幅丹青,笑道:“这是新来的一位姑娘,属相上乘,好好待她,会有大用处的。” 魏施抿了抿嘴,走到大金氏身边,一脸谄媚地问道,“大人是有了对策?” “你不是认得她吗?难道不清楚?” 大金氏斜了魏施一眼,似乎觉得今日的魏施有些不中用。 “认得,自然认得,属下明白了。” 经过大金氏的一番提点,魏施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他挂着笑脸奉承道,“大人果然好谋划,属下佩服。” “好了,说这么多好听的不如好好做事,若真是让太子那边查出什么,我也保不了你。” 从大金氏的话语里听出一丝危险的意味,魏施的冷汗立马就下来了,若他真的办事不利,大金氏肯定会弃车保帅。 “是,属下明白,定不会让大人失望的。” 魏施一惯是做低伏小,点头哈腰的,如今头上悬着几把长剑,自然更是惧怕,一味的奉承,哪里还有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模样。 “好了,你先回去吧,清正堂那边好好盯着点。” 大金氏这是下了逐客令,魏施自是明白,他赶紧行礼离开。 “是,属下这就回去,您就瞧好吧。” 待魏施离开,大金氏让人收了那些丹青画像,不知想到了些什么,他满是肥肉的脸上竟有了极深的笑意。 管家心领神会,立马带人进来伺候,看来此事已是寻常。 …… 春日总是转瞬即逝,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由太子金景琛负责的贪腐一事颇见成效,顺着苏珏交上来的贺礼单册,涉事官员被查了个底掉。 无外乎阳奉阴违,相互勾结,贪赃枉法。 至于大金氏克扣清正堂俸禄一直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大金氏趁机在金润泽的面前表忠心,金润泽为此还赏赐表扬了一番。 于是下朝后大金氏还故意在楚越面前阴阳怪气说苏珏是绣花的草包,中看不中用。 楚越回府后气的脸色涨红,拉着苏珏硬是骂了大金氏和金润泽一个多时辰不带重样的,转头金润泽就将苏珏宣召入宫了。 苏珏穿着一身月白色松涛踏浪锦绣云纹束腰袖袍,乖巧的站在金润泽的书房中。 他像一尊精致美丽的青花瓷,脸上带着既不疏离,也不僭越的微妙笑意,缓缓开口道:“大王,您叫微臣来已有一炷香的时间了,究竟有何吩咐呢?” 金润泽抬眼扫过他那双狡黠的眸子,冷哼一声,道:“你接了查处贪腐差事,半个多月过去却什么都没查出来,绣花架子里头空,鉴查使还有脸问?” 苏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看起来委屈的很,垂眼颤声道:“微臣本就愚笨,先前都是借着大王的威望,虽能闲话几句,可对查案侦探是一窍不通……” 苏珏可万分清楚,他若是个小狐狸,金润泽就是那成了精的老狐狸,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思。 金润泽此刻竟也不急着揭穿苏珏,他反而轻笑道:“当初可是你在朝堂上言辞犀利,好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如今却又办不好,本王可是要罚的。” 苏珏闻言眼珠子亮了起来,“微臣自然认罚,不过还请大王恩准臣再休养几日。” 金润泽没想到居然有一天故人之子匍匐在自己的脚下。 他忽而想起那年与大哥第一次去镐京的时候。 那是太子燕文纯的周岁宴。 宴会上,小小的雪玉团子被建安帝抱着,那时燕文纯太小,自是不记得。 可他却清楚的记得,那是他们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荣耀。 后来金氏被逐出中原,大哥也谢罪自杀,他们便再也不想听到北燕的消息。 再后来,便是北燕国破。 到了现在,阴差阳错,建安帝的儿子竟成了他的臣子,当真是因果循环。 金润泽思及此,突然生出了几分掌控的欲望,他摆手道:“罢了罢了,且不说你差事办的不利落,本王想问你,你可有表字?” 听着金润泽突然说出的风马牛不相及的文化,苏珏也不由得起了一丝惊讶与不解。 他问自己表字作什么? 然而脑筋一转,他竟没有表字,苏珏也好,玉华也好,都是别人所赐,除了阿越以外,谁也不知他本叫苏玉。 在此方世界活了快十几年,他一直没有表字,先生没有给他取,他自己也没有上心。 有时他会天真地想,没有表字,他就算不得真正成为这个时代的人,但现在金润泽的问询让他哑口无言。 书房里沉默了几分,看着苏珏茫然的模样,金润泽微不可查地勾起嘴角。 他本想着改了苏珏的表字,可谁知他竟没有表字,这倒是个意外的惊喜。 “看样子是没有了,既然如此,本王送你一个,如何?” 苏珏本想拒绝,但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人家手下的一颗棋子,没有那么多任性的理由,便只能开口应下,“还请大王赐字。” 金润泽对苏珏的表现还算满意,他看着苏珏如玉的容颜,缓缓道,“你生得貌若好女,便用天狼二字为表字,也好压住命中劫难,如何?” “微臣谢大王!” 苏珏俯身行礼,一派的感激恭敬。 天狼? 是想让他西北望,射天狼吗? 第148章 暗夜火光 “微臣谢大王!” 苏珏俯身行礼, 一派的感激恭敬。 从此刻起,他有了表字,也就代表着他与此方世界的人无异, 只是多了一段过于美好的记忆。 “先别急着谢恩,本王还有一宗喜事。” 今日的金润泽似乎兴致颇高,给苏珏赐了表字还不够, 甚至还有别的心思。 只见他话音刚落, 一行八个小太监走进来, 个个手里拿一卷画轴, 走到苏珏与金润泽的面前。 画轴应声展开,苏珏只是匆匆看了一眼,都是年方二八的女孩。 “你先起来。” 说着金润泽抬手指着他面前那幅丹青, 笑道:“那是本王王叔的独生女, 金宜远,家世显赫,人品贵重,也是胡地第一美人。” 苏珏抿了抿嘴, 走到金润泽身边,试探性的问道:“大王, 您这是何意?” “你且看, 看重哪一个本王就给你们指婚。” 一听金润泽要给自己送女人, 苏珏一下就瞪大了双眼。 开什么玩笑?这人怎么开始乱点鸳鸯谱了? 见苏珏不说话, 金润泽又抬手指向另一服丹青画像, “那这个, 公侯府二小姐, 公羊丽, 文武兼修, 你们应该会很投机。” “还有这个,风铃郡主,”金润泽抬手又指向第三幅丹青,上面是一位玄衣少女,头戴玉冠,脚踩金靴,英姿飒爽,丰神俊朗,让人一看便觉得醒目耀眼。 苏珏叹了口气,摆明了是没什么想法,金润泽便摆手让这三幅撤下,换上新的三幅,起身走到第一幅丹青前道:“定国公家的老幺,比你小三岁,这丫头从小顽皮,不过这两年稳重了许多,也是个好孩子。” 苏珏无奈扶额,金润泽还要介绍到什么时候?他能不能现在就回府? 这时金润泽转身看向苏珏,见他站在那处一脸的土色,负手问道:“同本王说实话,你是不是一个都不想要?” 苏珏闻言眸子一亮,眼睛都笑成了小月牙:“大王英明,微臣无才无德,实在配不上这些小姐郡主,何况微臣心里已有了楚大人,便不耽误其他女孩了。” 金润泽眯起眼睛,似乎察觉到了一丝拒绝的意味。 “呵……”金润泽哼笑了一声,不紧不慢的坐回榻上,一甩衣袖:“原来你是这种想法,男子三妻四妾最是平常,你可别失了分寸。” “怎么,你还想抗旨?”金润泽嘴角是笑着的,眼神却十分冰冷。 “微臣不敢,只是觉得自惭形秽,大王信任微臣,微臣却没办好差事,大王心胸宽广,不计前嫌给微臣赐了字,微臣感激涕零,不敢再承受大王之好意,否则微臣心中有愧。” 苏珏表现的极尽惶恐谦卑,心里却将金润泽骂了千万遍,想安插眼线,门都没有! “行了,倒是会说话,你起来吧。” “谢大王。” 等苏珏从书房走出来时,已是临近黄昏,他活动筋骨,舒展着酸痛的脖子和肩膀,心里忍不住腹诽道,“这个金润泽真不地道,让自己跪了这么久,还想乱点鸳鸯谱,别以为自己看不出他在试着控制自己。” 另一边,从小侍奉金润泽的老内侍常勇捧着茶点放在羊皮木桌上,笑吟吟道:“大王,这是新出锅的果子,热腾腾的正好,您用些吧?” 金润泽放下手中的奏折,目光落在那铺在地上的一幅幅丹青上,问道:“王侯公爵的女儿他都不要,你说说,他到底想做什么?” 常公公笑着打圆场:“大王,鉴查使出身不俗,又颇有本事,眼高于顶也是有的,况且鉴查使大人与楚大人如胶似漆,正是难舍难分的时候,自然不愿接受大王的好意。” 金润泽沉默良久,冷然道:“他的性子同他父王一样,傲气矜贵的很。” 常公公不再言语,只默默陪着,金润泽看向窗外的暮色倒映在窗扇上的光晕,又将那奏折拿在了手中。 …… 苏珏独自走在大街上,身后的小苏元驾着车紧紧跟随,他脑海里总盘桓着书房里金润泽的种种表现。 又是赐字,又是想安插眼线,看来这胡地确实不宜久留。 不知不觉,苏珏走到了一座木桥上,他望着护城河缓缓流动的光影,只觉得心思不定。 而小苏元拉着马车,站在桥下闷闷地说道:“苏珏哥哥,又到饭点儿了,我饿了……” 他刚一转身下桥,正好碰见提着一个食盒的陶庄。 陶庄老远就呼喊起来,提着衣裳跑上了桥,气儿都没喘匀,撑着木桥,声音断断续续:“大人,陶某正准备去府上看您,不想在这遇到了您!” “你母亲的病如何了?”眼见陶庄的脸上已经没了大半的阴霾,苏珏便知道他此时心情不错。 “许大夫医术高超,我母亲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大人的恩情陶某没齿难忘,这些糕点是陶某自己做的,一点心意而已,还请大人尝尝。” 说着,陶庄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还冒着热气的糕点,虽然没那么精致,但一看就是用了心思的。 苏珏拿起其中一块米奶糕放入口中,他的目光中隐隐闪动着一丝光亮:“好吃。” 见苏珏没有丝毫的嫌弃,陶庄心满意足,又拿了一块糕点递给小苏元。 三人就坐在桥栏上,趁着夕阳温柔,一口一口吃着糕点。 突然,人群起了一阵喧闹,打破了这份宁静。 “不、不好了!死,死人了!” 苏珏眸光一凛,抬脚便跑了过去,陶庄和小苏元两人随后跟上。 一路到了那人群聚集之处,只见大街的血泊中躺着一女子,苏珏走近去看,那女子乌发覆面,面容不甚清晰,不过看其身形,应该是个十三四岁的豆蔻少女。 纵然苏珏早已见识过生死,可如今的场景,依旧让他难以平静。 当有人有人出来将尸体抬走时,他却发出了一声笑。 陶庄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泪,随着那声笑,终是流落下来。 “是春楼里的姑娘吗?” 陶庄皱着眉,怎么也张不开口。 “那就是了……” 苏珏唇瓣轻颤,他就站在那,莫名的透着一股悲伤。 风声不知何时刮起,有人出来冲刷了地上的血水,却让血腥味更加浓重了。 苏珏坐在摇晃的马车中,心也乱的很。 春楼? 不过是魔窟罢了,里面藏了多少脏污还不得而知,其幕后的主人更是难以撼动。 其实他要的不过是远离纷争的平常日子,不过是自在行于山野间,潇洒迎风无挂牵。 可命运告诉他这是一种奢望,他早已明白的,却还是忍不住做了美梦。 在风暴来临之前,他会尽力挣出一片清明。 …… 马车一路行驶,终于到了清正堂的门口。 刚一下马车,苏珏便觉得今日的木风有些奇怪,面容憔悴不说,神色更是恍惚。 他知道木风现在一心扑在失踪的妹妹身上,虽说报了官,但一直没有回复。 看着木风这无精打采地模样,苏珏走上前温柔的说道,“木风,你先回去吧,我放你半个月的假,你妹妹的事重要。” 本以为木风会接受这份关怀,不曾想木风只是摇了摇头,语气低沉地回道,“谢大人体恤,不用了。” “这是为何?”苏珏不解。 “属下已经报了官……”说话时的木风一直低着头,似乎并不敢直视苏珏的眼睛。 见此,苏珏更为不解。 “大人,上午魏施又派人送了几箱卷宗,我和桂平已经将箱子放到库房了。” “好,我知道了。” 提到魏施二字,苏珏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再看看木风神思不属的状态,他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老陶,今夜我不回去了,病了好几日,卷宗也该整理整理了。” “那我陪着大人。” “也好。” “小苏元,你回去告诉楚越姐姐一声。” “嗯。” 三人的声音渐行渐远,木风长舒了一口气。 夜色如墨,清正堂灯火通明。 苏珏连夜审阅着桂平他们搜集来的贪腐卷宗,眉头紧锁,神情严峻。 这些卷宗记录着朝中不少官员的贪腐证据,一旦查实,必将掀起一场不小的官场地震。 然而,就在苏珏准备将这些卷宗封存,明日一早呈报给太子时,库房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大约是小苏元抓到了人吧。 他早就知道有人故意在库房内堆放了大量的火石和木头,所以他便让小苏元在库房的房顶的守株待兔。 果然,不多时外面响起黄烨和吴江大喊抓贼的声音,一时间清正堂灯火通明。 苏珏放下卷宗,心里不住地打鼓。 但愿真的不是他…… 然而当木风被带到苏珏面前时,苏珏一点也不意外,可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只见木风神色黯然,眼中满是绝望,他跪在地上,低声说道:“大人,我,我有罪……” 苏珏看着木风,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 木风并不是奸恶之人,今夜所为必然是事出有因。 在苏珏几人的追问下,木风咬了咬牙,终于吐露了实情。 原来就在白日里,他突然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信件,信中说他妹妹如今在他们手中,而他想要妹妹平安无事,就必须按照信中的指示行事,其中之一便是烧掉库房内的贪腐卷宗。 “妹妹木晴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真的不能失去她……” 木风的声音颤抖着,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大人,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但我真的没有办法啊!” 苏珏听着木风的话,心中又是一阵五味杂陈。 他十分理解木风的苦衷,于是深吸一口气,说道:“木风,你,你真是糊涂啊……” 木风低下头,不敢直视苏珏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错的离谱,已经无颜再面对苏珏和清正堂的众人。 然而十分出乎木风和其他人的预料,苏珏并没有怪罪木风。 “木风只是受人胁迫,并非真心想要放火。而且,木风的妹妹木晴还下落不明,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她,才能彻底解决这件事。” 面对众人的疑问,苏珏是如此解释的。 “大人,大人!” 本以为苏珏会重重的惩罚他,可苏珏非但没有惩罚,还说要帮他找回妹妹,木风感动得无以复加,心中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誓死追随大人。 木风不住地在地上磕头,苏珏将他扶了起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也是病急乱投医。” 一番言语动作下来,其他人也对苏珏心悦诚服。 可之后苏珏的操作就让他们万分不解了。 因为苏珏当着众人的面亲手点燃了那些木头,只见火势迅速蔓延,已经逼近了存放卷宗的木柜。 “快!快救火!” 陶庄立马大声呼喊,同时指挥着众人赶紧灭火。 然而苏珏一直无动于衷,再加上火势太过猛烈,库房很快就被熊熊大火吞噬,那些卷宗也在这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苏珏站在火场边,宛如地狱修罗,他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夜空,口中低语道,“这下都干净了,他们该把钱吐出来了……” 第149章 祸起春楼(一) “烧了, 真的烧了?” 一大早,魏施便急匆匆地去往大金氏的府邸,昨夜清正堂大火, 如此喜事他必须立马禀告给大金氏。 面对大金氏的迟疑,魏施说的信誓旦旦,“回大人, 真的烧了, 整个清正堂烧的渣都不剩, 听说木风被赶了出来, 而那苏珏正上了折子哭穷呢。” “渣都不剩?” 大金氏皱了皱眉,他觉得事情未免有些太顺利了。 “回大人,正是, 没想到那小子平日里多清高的样子, 还不是乖乖地替大人做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魏施洋洋得意地与大金氏讨好卖乖,大金氏却只笑了笑, 并未夸奖于他。 “且看着吧,少不得要仔细些, 让那领班看紧了, 可别阴沟里翻船了。” “是, 大人说的属下都记着呢。” “那就好。” 正说着话, 门外起了一阵喧闹, 大金氏站起身来仔细去听, 好像是常公公的声音。 “常公公, 他怎么来了?” 大金氏虽心有疑惑, 却还是赶紧出门相迎。 只因常公公是伺候大王的老人, 就连他也得给其几分薄面, “常公公,您怎么来了,快请进,来人,上茶!” “茶就不喝了,奴才来这一趟是宣旨的。” “宣旨?”大金氏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清正堂昨夜失火,损失惨重,大王的意思是让大人拨两倍的银子给清正堂,限时三日。” 毕竟大金氏是皇亲国戚,地位超然,常公公便直接说了金润泽的意思,茶却不喝一口。 “好,微臣明白了。”大金氏面上笑着接了旨,心里几乎破口大骂。 “大王的旨意奴才已经带到,得赶紧回去复命才是。” 说着,常公公立马弯腰行礼告退。 “管家,替我好好送送常公公。” “是,大人。” 待常公公离开后,大金氏这才露出一脸的愤怒,“好,好,好,敢算计到我的头上,他可真是有胆量,之前是我小瞧了他!” 大金氏骂的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生吞活剥了苏珏。 “大人,您怎么确定是他?”魏施缩着头,不敢高声言语。 “他前脚刚上了折子,大王后脚就下了旨,不是他还会是谁!好在那些卷宗都被烧了,否则他更得意了!” “还是大人有谋算。” “谋算?哼,他要是铁了心与我斗到底,那我就奉陪,看谁能笑到最后。” 就在此时,管家又带回来一个消息,“大人,门外有一叫木风的想见您。” “木风?你去带他进来。” 大金氏立马收敛了脾气,正襟危坐地等着木风进来。 好啊,越来越有意思了。 …… 相比于大金氏这边的不得安生,苏珏倒是自在的很,看着没写完的卷宗,他的心情莫名的轻快。 谁说卷宗渣都不剩,他早就抄写了一遍,甚至为了保险还让吴江和陶庄多印了几份。 一番折腾, 楚越提着裙摆,轻手轻脚行至苏珏的床畔。 但见苏珏亵衣轻薄鲛绡透,竹簟挂了一层薄霜,雪白的手臂贴在上面压出几道横斜肌理。 林婉儿铺开帕子,垫着范闲的手腕,轻声言语:“天还不热,怎么这般贪凉?” 她嘴上说着,却仍旧拿了团扇坐在苏珏身侧为她打扇。 苏珏迷迷糊糊,却将头枕在林婉儿腿上,一手环过林婉儿的腰,一手塞过来一只靠垫。 “嗯?”半梦半醒间,苏珏几番撒娇如呓语,“我好不容易安生一会,过几日可就见不到你了……” 楚越浅笑不语,只任人翻了个身,长发铺散如云,落在膝头。 “叩叩叩——” 一阵敲门声响起,楚越立马给苏珏批了一件外衣,然后才打开门,是许攸。 “这是先生要的东西。”许攸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他昨晚一整晚都在弄这个东西,可困坏他了,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去补觉。 “好,辛苦许大夫了。” 楚越接过许攸递过来的东西,没等她再说什么,许攸已然快步飘走了。 “是许大夫吗?” 苏珏迷糊了一会便清醒了过来,他看到楚越手中拿着的东西便知道许攸是成功了。 “是。” 楚越说着将那东西仔细瞧了瞧,是一张人皮面具。 “做的可真够逼真的。”楚越啧啧称奇,甚至有点爱不释手,又想看看这面具在苏珏的脸上是什么效果。 她这样想也就这么做了,苏珏也任由她的动作,不多时,楚越的面前便是一张崭新的面孔。 “足可以以假乱真了。” “那阿越还认识我吗?”苏珏笑着将楚越搂进怀里,虽说变了面容,但还是与本尊有些相似的。 “哎呀,不知是哪家的小郎君,好生可怜……” 楚越故作惊讶,实则暗暗抱紧了苏珏。 “自然是楚大人家的。”苏珏轻啄了一下楚越的耳垂,惹得楚越一阵酥麻。 “郎君好生会疼人。”楚越也不甘示弱,一口吻在了苏珏的颈侧。 “不知楚大人可会画眉否?”苏珏的面上染了几分薄红,让人垂涎欲滴,楚越自然不会放过他。 “会,自然会。”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不多时风声摇晃,疏影婆娑,又是一片旖旎春光。 …… 胡地的京都天胜街,自是热闹非凡,勾栏瓦舍坐落在街边,摊贩吆喝声不绝于耳,人流熙熙攘攘。 春楼内露台上的舞女裙摆翩跹而过,脂粉香气萦绕鼻尖,嬉笑嗔怨娇声绕耳,不愧为天胜之地寻欢作乐的好去处。 几名穿着不菲的公子爷喝得脸颊通红,声音放得极大,”要我说,什么鉴查使,不过就是个小白脸,仗着太子和大王的宠爱,说破天了就是个不堪大任的小丑而已……” 这人口不择言,身旁的几人醺醺笑出声,一个还尚存理智的同伴连忙捂住他的嘴让他小声些,被醉鬼公子用力扯开。 “怕什么,他又不在这儿,再说了,就算他在,他能拿我怎么样,我可是皇亲国戚!谁不知道这位鉴查使出身不详,毫无倚仗傍身……” 这人也是喝昏了头,又因为父亲也牵连进贪腐案中对苏珏积怨已久,如今不过是借着酒劲发泄出来罢了。 谁不知道这位公子最是混不吝,招猫遛狗,见谁不爽就上手,偏偏他又出身不俗,颇有倚仗,于是更加任意妄为。 “我爹堂堂国公,他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查我爹!若不是他在朝堂上大放厥词,大王怎么会让太子查处贪腐,我看他就是个十足的祸害!” 说到这儿,醉鬼公子更是忿忿不平,他提着酒壶跌跌撞撞地站在豪气放言,“圣心难测,朝廷上下形势紧张,我看他这个鉴查使还能嚣张多久……” 他刚一说完,就有侍奉的小厮故意放慢脚步,手中酒杯微微倾斜,酒液如丝般滑落,不偏不倚地洒在了他的锦袍上。 那纨绔公子顿时勃然大怒,一把揪住小厮的衣领,恶狠狠地骂道:“你这小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纨绔公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似乎没在春楼见过这人。 “你是新来的?懂不懂规矩?会不会伺候人?” 小厮故作惊慌,连声道歉,但那纨绔公子却不依不饶,扬起拳头就要往小厮脸上砸去。 这时,春楼的领班袁飞闻声赶来,他肥胖的身躯如同一座小山,挡住了纨绔公子的拳头。 “哎呀,公子息怒,息怒啊!他确实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我这就替您教训他。”老板陪着笑脸,向纨绔公子连连作揖。 小厮心中暗喜,这正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他故意激怒那国公的公子就是为了引起这袁领班的注意。 “领班大人,我,我第一天上工,我不是故意的……” 小厮说的可怜,声音也婉转好听。 袁领班刚瞪了那小厮一眼,一听他的声音,立马化了几分凌厉,开始仔细观察他的模样。 虽一身粗衣布衫,可肌肤白皙胜雪,容貌更是可怜动人。 不是稍稍了改换容貌的苏珏又是谁! 袁领班心思转了又转,立马有了主意,他对着苏珏道:“公子大人有大量饶了你,还不快滚远点,一会儿跟着走,少不得得教训你一顿,也好让你知道知道规矩。” 苏珏顺从地点点头,之后跟着袁领班走到一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地下室里烛火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血腥味。 苏珏被推搡到一间狭小的牢房前,袁领班打开牢门,将他推了进去。 “哼,给我老实点,否则有你好看的!”袁领班恶狠狠地威胁道。 苏珏环顾四周,只见牢房内昏暗无光,只有一盏油灯在风中摇曳。 角落里蜷缩着几个瘦弱的女子,她们的头发凌乱不堪,脸上布满了伤痕,眼中满是恐惧和绝望。 苏珏靠着栏杆坐下,目光一直盯着外面来来往往巡视的奴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到了换班的时候,趁着这个空挡,他赶紧向那些女孩走了几步,角落里蜷缩的一个女孩引起了苏珏的注意。 “你是木晴!?”苏珏心中一惊,连忙上前扶起她。 木晴抬起头,迷离的双眼在听到苏珏叫她名字那一刻,突然亮了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认识我吗?是我哥哥叫你来的吗?” 她激动地抓住牢房的栏杆,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苏珏心疼地看着她,轻声道:“你哥哥给我看过你的画像,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真的吗?” 木晴颤抖着声音,将这段时间的遭遇一一告诉苏珏。 原来,她被一伙恶徒绑架,囚禁在这里,其他女孩也是一晚上的。 她们每日被迫接待那些权贵和纨绔子弟,遭受着非人的折磨。 苏珏听完,眼中闪过一抹寒意,他拍了拍木晴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们出去的,现在先别说了,他们马上就回来了,别打草惊蛇。” 果然,苏珏的话音刚落牢房外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苏珏连忙将木晴拉到角落,隐藏起来。 只见袁领班身后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美艳女子,她摇着团扇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五个个凶神恶煞的奴仆。 “什么稀奇货色啊,值得袁领班如此郑重,我可得好好见识见识。” 女子的声音妩媚凌厉,之前还耀武扬威的袁领班在她面前只有点头哈腰的份。 “妈妈见了就知道了,绝对是个尤物。” “哈哈,我越发期待了!”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近,等她终于来到苏珏所在的牢房前时,那些女孩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 见此,女子摇着团扇笑着说道,“你们到了这就算到了好地方了,就不要想着寻死觅活,往后荣华富贵皆等着你们,你们的亲人自然也能安心不是?若总是不听话,就得一直吃苦头,我也心疼的很。” 说完,她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苏珏的身上。 果然是一眼惊艳。 “你,过来!” 苏珏顺从地走到牢门前,女子用扇面挑起苏珏的下巴,这张脸当真是她见过最勾人心魄的,就算是个男子又怎样,只要好好调教,肯定是棵摇钱树。 苏珏皱起眉只用眼瞪着她,美人微怒更是让人心神荡漾,连她都被他勾得有点迷了眼睛,这小子绝不能再看。 “啧啧,真是个好胚子,一会儿你们把他安排到一号房里,不准他寻死觅活,当然,你们谁要是敢动他一根汗毛,自被剁了去喂狼。” 五个五大三粗的家仆赤裸猥琐的眼神瞬间收敛不敢再看苏珏一眼,可见这女子在春楼里有多大的手段。 “谢妈妈夸奖。”苏珏表现的很是乖顺,这让女子很是满意。 “你倒是识时务。” “能好好活着享受荣华富贵,我为什么要受罪呢。” 苏珏羞赧一笑,看得人骨头酥软。 “好,同我走吧。” “谢妈妈。” 二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着,木晴紧紧盯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为苏珏紧紧捏了一把汗。 而看着女子的背影,苏珏笑得一派寒冷。 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 第150章 祸起春楼(二) “诶, 你听说了吗?春楼里新来了一个男伎,可稀奇了。” “这谁不知道?他现在可是炙手可热,可惜了是男的。” “男的又如何, 上次我去的时候碰巧他从楼上下来,虽说只有遥遥一见,而且他还是戴着面纱, 即便如此那也真是如同天仙下凡啊, 就算打我一顿, 我也甘愿啊……” “打你还那么高兴?你这人有毛病不是?” “这你就不懂了, 牡丹身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你魔怔了?” “管他呢, 我人家听说中原之前有个十二楼,十二楼的头牌天人就是个男的,多少人趋之如骛,想见还见不着呢, 都说是蓝颜祸水,什么梁州王, 冀州王世子, 当朝丞相史官, 甚至是中原的大王都与那个天人纠缠不清……” “那可确实稀奇。” “他现在还没接客, 等到了接客那天, 保准有热闹瞧。” “呵呵, 拭目以待, 要是他没你说的那么惊艳, 你可得请客吃饭。” 时间往回倒推半个月。 为了查清春楼的底细, 苏珏易了容并化名韩昭进入春楼做了个小厮,又使了个小手段引起领班和妈妈的注意,不曾想还有意外收获。 在地牢里,他居然找到了木风的妹妹木晴。 为了计划的顺利进行,也为了解救和其他和木晴一样的女孩子,苏珏假意顺从。 他生的本就极好,肤白貌美,貌若女子,虽然易了容,但实际上不过是稍加修饰了下苏珏一些明显的男性特征,突出一股阴柔之美。 阅人无数的妈妈一见到苏珏便爱不释手,是以面对妈妈的威逼利诱,他也是安静地配合,任由他们百般调教。 其实,苏珏并不觉得用此等方法潜入春楼有何不妥。 名声算什么,流言蜚语又算什么,他只要一想到死在春门前的那个年轻姑娘和其他枉死的人命,他的心就会感到一顿悲伤和难过。 不过好在木晴被他从妈妈那里要到了自己身边,他也能稍稍安心一些。 “韩公子,醒醒。” 木晴轻柔地喊着苏珏,苏珏缓缓睁开双眼,任由木晴替他洗漱装扮。 对于韩昭,木晴是十分信任的,没有缘由,她的直觉告诉他,韩昭是个好人。 但她不知道的是,韩昭本命苏珏。 不多时铜镜里便倒映着一位极其美丽多情的公子。 苏珏生的肤白,脸上没怎么用胭脂水粉,只是稍微将眉骨柔和了些,平日里保养得当的长发轻轻地用簪子挽,如此清淡之中却多了几分勾人的魅惑。 红唇轻点,让本就红润的唇更鲜艳欲滴,只叫人恨不得一近香泽。 “韩公子真好看。”木晴由衷的夸赞道。 苏珏只是微微一笑,表示说,“哪里,木姑娘过奖了,是你的手艺好。” “韩公子这模样怕是连女子看到都会羡慕嫉妒的。” 苏珏笑而不语,只是戴好丝巾面罩在脸上。 他已经欲擒故纵多日,就快到收网之时了。 “走吧,咱们下去。” “好。” 春楼内。 “妈妈,您是慈悲心肠,我们这是兄弟三个从小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要说我们别的本事也没有,就是有一把子的好力气,还望您能大发慈悲,收留下我们兄弟三个,做牛做马都行,只求给我们一口饭吃。” 苏珏刚一下楼梯,正看见妈妈站在门口,她的面前还站着三个男子,看样子是来求生路的贫人乞丐。 只是这三人怎么有点眼熟? 苏珏见妈妈停顿了一会儿,眼神不住地上下打量,“你们说有一把好力气,多大的力气?使出来我看看,我们这可不是白吃饭的。” 果然,春楼不会平白无故地大发慈悲,能留在这的都得是有用的,无用的是不配留在春楼的,只有死路一条。 “使得,使得,我们懂规矩,这就给妈妈露一手!” 说罢,妈妈便叫人送来几个沉重的铁块,苏珏目测了一下,一个少说得有百斤。 他不禁为三人捏了把汗,却见他们深吸一口气,双手轻松将铁块举起,甚至还走了几圈。 见他们展示完毕,妈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嗯,力气是不错,那好吧,你们就留下来吧。” “多谢妈妈,妈妈您真是菩萨心肠。” 三人连声道谢感激,鞠躬差点鞠出残影。 “正好这几日事多,袁领班你就先带他们熟悉一下环境,记住了我们这不养闲人,你们可不能偷懒,要不然有你们好看!” “是是是,我们明白,妈妈赏我们口饭吃,我们只有感激的份,肯定不会偷懒。” 直到袁领班带着三人走过来时,苏珏这才看清了他们的样貌。 桂平?黄烨?吴江? 他有些惶神。 虽然每个人脸上的不同位置都粘着一大块黑痦子,但苏珏一眼就认出他们来。 绝对是他们! 擦肩而过时,三人同时冲苏珏眨了眨眼。 如此一来,苏珏更确定了他们的身份。 “小昭,你在看什么?” 打了这三人,妈妈一回头便看见苏珏站在那,目光还跟着那几个人,她不禁有些疑惑。 “没什么,就是觉得他们力气真大,妈妈更是仁慈心肠。” “行了,整日油嘴滑舌,倒是乖巧。” 苏珏表现的无比乖顺,妈妈自然慢慢放下了戒心,一门心思想把他打造成新的摇钱树。 大厅里很快便热闹起来,桂平他们三个被安排在后院做工。 就这样,桂平三人也成功混进了这春楼里。 苏珏:我的剧本里貌似没这段啊? …… 经过太子金景琛一段时间的大力整治,胡地现在算是风平浪静。 一直惴惴不安地魏施也松了口气,身边那么多同僚官员都被查了出来,他却一点事也没有,现在在他看来,这场查处贪腐的行动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收敛了那么些时日,魏施总算得到机会喘了口气,这日一大早他便带着账本画像往大金氏的府上而去。 此时的大金氏也很悠然自得,他正在后花院中逗弄着新添的鸟雀,蓝色的鸟雀被放置在金子做的牢笼中,想要自由而不得,那种倔强而又不得不忍受屈辱的样子简直让大金氏爱不释手。 “魏施,过来看看,这鸟好不好?” 听完下人的禀报,大金氏头也没回便对着魏施问了问题。 “好,极好。” “那是自然。” “大人,您看,这是新来的男伎,潘妈妈可是赞不绝口,木晴那丫头也学乖了不少。” 一番客套之后,魏施献宝似的将画像递给大金氏,看样子他也很满意这个男伎。 “男伎?什么时候来的?可查过底细?” 虽然被画像上的人一眼惊艳,但大金氏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 “大人放心,都查过了,底细很干净,是个孤儿,来了之后也很听话,悟性也高,绝对是个极品货色。” “嗯,这还差不多。”大金氏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大人,事是不是就算过去了?” 思来想去,魏施还是问出了这个他最关心的问题。 “过去?恐怕没那么容易,你需低调小心些,别让人抓住把柄。” 凭借多年在朝堂官场上的混迹,大金氏认定这些时日的风平浪静只是表象,毕竟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会格外的平静。 “是,大人,属下明白,肯定夹着尾巴做人。”魏施点头称是,之前还存着的侥幸心理一下子荡然无存。 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 与此同时,侍中府里的气氛十分诡异。 小苏元坐在屋顶闷闷不乐,手里的花已经四分五裂,许大夫拎着吃了他药材的招财痛心疾首,面目狰狞。 招财:哎呀呀,还是赶紧溜之大吉为妙! 而楚越倚着门一脸呆滞的看着屋外举着石头的三个男子,只觉得这个世界过于有趣。 呵呵,行吧,都是演员。 …… 很快到了接客的那一日。 整个天胜街热闹非凡,多少人都挤在春楼门里门外想一睹那男伎的真面目。 所谓物以稀为贵,便是这个道理。 苏珏在高楼观察着,来的人虽然不多,但各个都是身份非凡,有权有势。 戏台已经搭好,就等着各位角儿粉墨登场了。 “哎!那边那个!你是新来的吗?过来和爷喝一个!” 远处的一个公子哥看了他,指着苏珏要他过这边的包厢玩。 苏珏听到后,只是稍皱眉头,一步一步走到楼下喊着的包厢。 公子哥簇拥在花花绿绿莺歌燕舞当中,浑身上下扫视门口的苏珏后,发出一声夸赞,“远处瞅见这身段我就知道是个美人!没想到这近距离一看,愈发惊艳啊!” “不过,小美人,你怎么戴着面纱啊?难不成是欲擒故纵?来来来,我帮你,也好让大家瞧一瞧庐山真面目啊!” 公子哥站了起来,似乎是想帮苏珏摘下面纱。 苏珏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了他的手。 这人他记得,是胡羊家的大公子胡羊世柯,也是个十足的纨绔,整日游手好闲,之前还背过人命。 “疼疼疼——”胡羊世柯被苏珏的手劲直呼喊疼,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大家公子哪想到这样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有这般力气。 旁边的姑娘们似乎想上去解围,但那位被放开的胡羊世柯给拦下了了。 听到动静立马赶过来的潘妈妈以为胡羊世柯是在生气,赶紧替苏珏解释道: “胡羊公子,真不好意思,小昭是前几日新来的,是个……男伎,作出冒犯胡羊公子的举动,我替小昭向您道歉” “哟呵,原来是个男伎啊。”胡羊世柯刚好甩了甩手,感觉怪新奇的,“那为何戴着面纱,不愿见人呢” “这……小昭生性腼腆,请胡羊公子多多包容。” 说着,妈妈回头瞪了苏珏一眼,示意他赶紧赔不是,苏珏却不为所动。 “怕不是脸上有脏东西不愿让公子瞅见吧。”一旁的其他姑娘不客气的说了一下,“真搞不懂妈妈能让这种人进来,还差点伤到胡羊公子,真是晦气。” 春楼里的女子最忌讳事情就是有人惹到她们的赖以生存的男人们。 一旦男人对她们有了意见,她们就没有生存下去意义,为了自保,她们只能贬低别人,甚至是自己,以此来取得男人欢心。 “胡羊公子,不如奴家给您吹吹吧,那个新来的太粗鲁,一点都不像我们,我们可是心疼呢~” 但胡羊世柯没有理会,推开靠过来的女子,走到苏珏的跟前。 “有趣,着实有趣”他向着妈妈问了一句,“妈妈刚才说他叫什么?” “小昭……” 看惯了青楼女子讨好趋炎附势的模样,胡羊世柯这会儿感到有些新鲜有趣。 只是一个小小的春楼男伎,他在高傲什么呢? 看着眼前的有些高挑,身姿挺拔的男艺伎,胡羊世柯莫名涌上了一股征服欲。 “妈妈,交个底吧,他多少钱,本公子包了!” 潘妈妈自然不会轻易松口,她还指着苏珏多赚钱呢,现在就给了人,实在不划算,于是她谄媚道,“公子,今夜是小昭第一次接客,按规矩,价高者得,您若是有心便请等一等,正所谓良辰美景,好饭也不怕晚,您说是不是。” 闻言,胡羊公子向着苏珏轻佻道:“原来如此。小昭,你今夜定是我的。” 苏珏低头翻了个白眼,呵呵,神经。 不过送上门来的演员,不用白不用。【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0-160 第151章 祸起春楼(三) “小昭, 你今夜定是我的。” 自说自话的胡羊世柯挥了挥衣袖,走了。 不多时,春楼里又来了些客人。 一进门, 他们也是一眼看中了苏珏,摆明了说苏珏一个人要服侍这帮人。 可没想到苏珏还是不给面子,在那些男人要扯下他的面纱, 苏珏直接反握住男人手臂, 按在木桌上, 在另一个男人冲上来时, 苏珏看都没看直接一个巴掌打趴他,谁来都一个下场:找抽。 门外的春楼姑娘们看得是又惊又怕,就怕得罪那些权高位重之人, 饶不了她们。 完事后, 瞅着地上跪爬着的男人们,苏珏只是背靠在柱子,两手交叉而立,一双本是多情的桃花眼, 此刻冷眼俯视着这些人,就像看狗似的。 随后, 苏珏无辜的歪了歪头, 像是在问他们:怎么?你们还来吗? 学乖的男人们飞快摇了摇头, 连忙道:不来了, 不来了。 可眼前的男伎实在勾人, 他们就站在那看看也好。 “小昭, 你这招真是高明。” 潘妈妈本以为苏珏会得罪客人, 却没曾想到, 这些客人就算挨了打也一脸赔笑, 甚至个个立下豪言壮语,定要独拥佳人一夜。 苏珏心里无语,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莫名其妙的受欢迎。 而那些人就是喜欢上赶着挨揍,也罢,那就吃点苦头好了。 “妈妈,男人嘛,就是那么一回事,得不到和已失去的才是最好的。”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起哄。 “他看过来了!” “天哪!这眼神好辣!” 苏珏上眼皮快翻到天花板上去了。 这些人是被他揍出脑子有病了吧? 要不是他现在不能暴露身份,他都恨不得对他们说一句:死变态! 但一想到那些人可能会更兴奋,苏珏忍不住浑身起了起皮疙瘩。 对此,潘妈妈看着客人越发迷恋的眼神笑的都快合不拢嘴。 她果然是捡到宝了。 “小昭,你先上去休息,晚上才是你的主场。” “谢妈妈。” 苏珏也不客气,转身便上了楼,刚才的那个胡羊世柯,出身名门,乃是的定国公的独子,自幼便锦衣玉食,这也就养成了他极度任性的性格。 之前强抢过民女,那女子不堪受辱悬梁自尽,女子的父母悲痛之下选择报官,但官府怎么会做得罪胡羊家的事,案件不了了之,眼见申冤无望,女子的父母一头撞死在官府前。 “好一个胡羊公子,既然你入了我的局,那便好好的演。” 苏珏冷笑一声,越发期待今夜的竞价。 …… 夜色如墨,繁星点点。 天胜街上百花争艳,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新来的花魁男伎引得城中无数公子哥儿竞相争艳,只为博取佳人一笑。 为了达到利益的最大化,潘妈妈还特意安排了一场游街。 时辰已到,一袭红衣的苏珏上了一顶精致的花车,花车上尽是娇艳的鲜花,四周还挂着粉色的轻纱。 他坐在花车里,透过轻纱可以看到外面的人群和热闹的街道,以及抬轿子的轿夫。 是桂平,吴江和黄烨,再加上另一个小厮。 花车缓缓地抬了起来,伴随着欢快的鼓声和锣声,花车开始在街道上游行。 见此热闹,人群纷纷围拢过来,争抢着想要一睹花魁的风采。 只可惜,美人此刻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难见真容。 即便如此,苏珏所到之处,仍是引起一阵阵的骚动和欢呼。 不过半个时辰,闻风想要来看花魁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把路堵得是水泄不通。 众人纷纷起哄,“公子,别那么小气嘛,给我们看看你的脸啊!” “摘了面纱吧!” “这位公子当真是春楼的新花魁吗?怎的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那还用问!虽说看不到全脸,但只看他那双翦水秋瞳、香雾云鬓,便可知其相貌定然不俗啊!” 一书生摇着扇子点头:“嗯,依我所见,这位怕不是近几年来所有花魁中姿容最胜的一位啊!” 见此盛况,潘妈妈笑着迎了上去,“诸位真是好眼光啊,我们新来的花魁当的是倾国倾城,只是没见过客,还有些羞涩呢!” 此话一出,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苏珏甚至还在人群中看到了乔装而来的楚越。 察觉到苏珏扫过来的目光,楚越十分坦然地与他对视。 花魁竞价,她可不得来看着点,省得自己养的花被人端走。 旁人有人热情地同楚越介绍,“这位公子,这花魁只一袭轻纱覆面,从不露真容,也向来不接待外客,今夜只有抛洒千金的客人才可与之度一夜良宵,我是没那个本事和福分了,不过我看公子相貌不俗,不如去试试!” 楚越嘴角抽抽,她的十三可真受欢迎啊! “多谢好意,我还是不去了。” “年轻人,别气馁嘛,万一能独拥佳人一夜呢……” 那人说着还指了指天上绝佳的烟花光景,全是为了见花魁一面而绞尽脑汁的嫖客们安排的。 “其实说实话,这么好的美人,若是真的落在了那些无耻之徒手里估计也难了。”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心生不忍。 “无耻之徒”这四个字还是刺激到了楚越,“那就试一试!” 于是楚越理了理衣角,确认自己仪容仪表还算端庄之后便也跟着人群来到了春楼。 又过了一个时辰,转了一大圈,花车终于回到了春楼。 刚一进门,苏珏一眼便看见了早上调戏他的胡羊世柯,看样子他已等候多时。 苏珏像是没看到他般径直走过,却被他一下子拉住了手。 “美人,我们又见面了。” “放手!”苏珏不愿搭理他,一使劲就挣脱了胡羊世柯的束缚。 眼见美人性格倔强,胡羊世柯越发被勾起了兴趣,所以他只是笑了笑,然后目送着苏珏上了楼。 只见苏珏玉手轻轻一扯面纱,一张令人心驰神往的脸便露了出来。 他往台上那一立,便是万般风情,举手投足间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娇艳欲滴,却又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清雅。 身着红衣环佩叮当却不俗,面容精致如画、双眸明亮如秋水,顾盼生辉摄人心魄,微张的红唇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不消多说,台下人已看得痴了,不少人暗暗下了决心,今夜无论如何要试上一试。 突然,台下的人群起了骚动,一道苏珏熟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 “本公子来迟了!” 苏珏定睛一看,是那日他故意冲撞的国公公子——鬼方山仓。 这个鬼方山仓定国公的长子,也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但与胡羊世柯不同,他性情阴沉,行事诡谲。 当日他冲撞了鬼方山仓,今日他成了花魁,鬼方山仓自然不会错过。 这便是男人的劣根性。 “不迟不迟,鬼方公子来得正是时候。”潘妈妈热情地迎了上去,赶紧招呼人上酒伺候。 只一刹。胡羊世柯与鬼方山仓的目光相遇,两人之间的火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知道,今夜的花魁竟价其实是一场权势与财富的博弈,他们这些普通人无非就是凑个热闹,给人家当陪衬罢了。 “哼,胡羊世柯,想不到你也来争花魁?”鬼方山仓冷笑一声,语气中充满着挑衅。 胡羊世柯眉头一挑,不屑地笑道:“鬼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花魁竞价向来是有能力者得之。说白了,你鬼方山仓有何资格与我争?” 听闻此言,鬼方山仓脸色一沉,冷声道:“好啊,那就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还未开始,二人已是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之后随着潘妈妈的一声高呼,花魁竟价正式开始。 起拍价一千两黄金,瞬间便被人群中的楚越以一千五百两黄金的高价超越。 烘托气氛而已,她最拿手了。 “二千两!”胡羊世柯眼也不眨的加价。 鬼方山仓自然毫不示弱,立刻以三千两黄金的价格反超。 接下来两人你来我往,价格一路飙升,引得宾客们阵阵惊叹。 “五千两!”胡羊世柯大喝一声,气势十足。 “六千两!”鬼方山仓不甘示弱,继续回击。 价格已经高得离谱,但两人却毫不退缩,势必要将对方彻底压垮。 较量到了此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二人之间争夺的已经不是台上的苏珏,而是自己的面子和好胜心。 现在就算台上站着的是一头猪也是如此了。 “七千两!”胡羊世柯再次加价。 “八千两!”鬼方山仓的眼神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仿佛要将胡羊世柯彻底吞噬。 “九千两!”胡羊世柯咬了咬牙,继续跟进。 看出胡羊世柯已经有些力不从心,鬼方山仓不屑一顾,声音更是志在必得。 “三万两!” 这一次,胡羊世柯没有继续跟进,三万两黄金,如此高价根本是望尘莫及。 “三万两!鬼方公子出价三万两,最终抱得美人归!” 潘妈妈笑得嘴都合不拢,赶忙拉着苏珏下台。 苏珏从始至终都是顺从,鬼方山仓挑衅地搂着苏珏,看向胡羊世柯的眼神尽是得意。 胡羊世柯自然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最终,鬼方山仓心满意足地拉着苏珏出门上了马,拉住缰绳的双手拥苏珏入怀的时候,他还心猿意马地感叹着美人真的是太瘦了。 他得意于美人的顺从,“骄傲”两个字差点写在脸上。 一声轻叱想要驾马离开,惹得全场众人艳羡唏嘘。 “鬼方公子,美人在怀,实在是人间乐事啊!” “要我说,还得是鬼方公子财大气粗,气宇不凡,自古英雄配美人,合该如此,合该如此啊” 周围人的起哄声越来越刺耳,胡羊世柯觉得丢了面子恼恨不已。 他没有多想,也直接翻身上马,径直拦住了鬼方山仓的去路。 “怎么,竞价不成便想硬抢?”鬼方山仓一脸挑衅的搂着苏珏的腰身,看得胡羊世柯更加怒火中烧。 “我就是想硬抢,你能奈我何?” “我爹是定国公,你有本事就试试!” “定国公又如何,还不是缩头乌龟,现在屁都不敢放一个,丢人啊!” 一听对方竟然辱骂自己的父亲胡羊世柯立马怒气上头,“你敢骂我爹,今天必须给你个教训!” 说罢,胡羊世柯抡起拳头挥向鬼方山仓。 就是这一下,鬼方山仓毫无防备地从马上摔下。 接下来事情开始不受控制起来,马儿又突然受惊,竟然直接从鬼方山仓的身上踩了过去,然而驮着苏珏飞驰而去。 刹那间鲜血四溅,鬼方山仓当场毙命。 血,好多的血,胡羊世柯甚至还看到从鬼方山仓的口中吐出的内脏碎末。 人群顿时惊叫起来,然后乱作一团。 “死人了!死人了!” “杀人了!杀人了!” “快跑!快跑!” 第152章 借刀杀人 “哒哒——” 清晨寂静的街道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 本来外出狩猎的金润泽连夜骑着马赶回京都。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只是快速向王宫奔去,铁骑部队紧紧跟上, 一路畅通无阻。 直到王宫红色的檐角开始显露,金润泽已隐约看见空荡荡的街道和清晨的薄雾。 此时的太阳完全跳跃出地平线,王宫也完全进入了光亮, 金润泽飞身下马, 守着外城门的侍卫赶紧将门打开。 身后沉重的宫门再次合上, 金润泽眼见到鬼方山仓的父亲鬼方英德跪在内宫门外, 他头发斑白,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双眼红肿。 宫墙之内金碧辉煌, 宫墙之外却是凄凉一片。 鬼方英德乃是两朝元老, 地位超然,金润泽脸色黑沉沉,快步朝他走了过去去。 一路上的宫人侍卫被吓得赶紧跪下,屏住呼吸。 “大王, 我儿死得冤枉,还请大王为老臣做主!” 一见到金润泽那巍峨的身影, 鬼方英德又膝行了几步, 他的声音是沙哑凄凉的, 眼中的悲愤如同烈火般熊熊燃烧。 “大王啊, 您要为老臣做主啊!” 鬼方英德声泪俱下, 金润泽赶紧扶起鬼方英德, 吩咐宫人看茶并好生侍奉。 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并在进入宫门前便吩咐侍卫将胡羊世柯押入大牢。 这件事非同小可, 他处理起来必须慎之又慎。 听到金润泽早已做了安排, 鬼方英德这才稍稍安心些许,到底大王还是看重他们这些老臣,可胡羊一族亦不是普通人家,能不能让那胡羊世柯给他儿子偿命还是未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君臣各怀心思,那边出事的春楼也是人仰马翻。 昨夜鬼方山仓于马下毙命,那马又载着新花魁不知所踪,春楼前登时乱作一团。 之前还因为奇货可居而志得意满的潘妈妈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三万两黄金没捞到不说,花魁也不见了踪影。 更棘手的是鬼方公子就惨死在春楼前,他们脱不了干系,当务之急是赶紧去向魏施大人禀告。 但出了这么大的事,魏施怎么会不知道,甚至已经惊动了大金氏。 鬼方山仓不是普通人,就那么被胡羊世柯推下马,还被马给踩死,他们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潘妈妈这边前脚刚把六神无主的胡羊世柯送回国公府,看热闹的人也给打发走了,后脚春楼里又出了状况。 眼见这次闹得太大,姑娘们人心惶惶,临近四更天时,不知是谁说了什么,鼓动小厮伙计起了暴动。 “咱们还留在这干什么?等死吗!” “潘妈妈,赶紧将钱结给我们,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想走,你们想的美,你们早就被卖给春楼了,要钱?呵呵,做梦吧” 即便出了这么大事,潘妈妈依旧端着威势,再加上她手里还有身强力壮的打手,双方很快便打在了一起。 一片混乱中,有人打开了地牢, 等时暴乱平息时,潘妈妈才发现之前被绑来的木晴不见了踪影,许是昨夜趁乱逃走了,潘妈妈不敢大张旗鼓,只得派人去偷偷的寻。 而新招的三个伙计看着力气很大,可还是被人给她的手下给打死了。 于是趁着天还没亮,直接将死了的这些人扔到了乱葬岗。 再说昨夜被扔出春楼后,桂平三人便卸了伪装。 “桂平大哥!吴江大哥!黄烨大哥!” 一路逃跑的木晴恰好与他们相遇,她又惊又喜,却也惦记着苏珏,“对了,还有韩公子,他人呢?” 面对木晴的询问,三人知道她说的是苏珏,可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只能长话短说,“木晴,你放心,他没事,你会见到他的。” “好,我明白。” 木晴也知道时间紧迫,不是适合叙旧的时候,便不再浪费时间跟在他们三个后面。 他们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后院。 后院里停着一辆马车,桂平让木晴上了车,他们三个则是架着马车。 一路上,小苏元都在后面跟着,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驶过一条条街道,终于停在了一处幽静的小院前。 在吴江的搀扶木晴下了车,走进小院。 这里是木风选的的秘密据点,旁人轻易找不到。 木晴看着这个温馨而安宁的小院,觉得一切是那么不真实。 她终于摆脱了那个噩梦般的地方,重新获得了自由。 “晴儿!” 正当木晴庆幸着自己的劫后余生时,一声熟悉的呼唤让她彻底热泪盈眶。 “哥!” 兄妹二人分别了那么长时间,又担惊受怕,又是互相牵挂,此刻见了面, 等,木风安排了一个房间给木晴休息,并准备了一些热食和药品。 木晴躺在床上,吃着热乎乎的饭菜,感受着身体逐渐恢复的力气。 “哥,春楼的人会不会再来找我们麻烦?”木晴突然问道。 木风摇了摇头,道:“放心,不会的,他们很快就会自食恶果了。” “真的吗?” “真的。” “那韩公子呢,他安全了吗?马儿把他带去了哪里?” 终于有了踏实的感,木晴还是放心不下苏珏。 “木晴姑娘,我在这,什么事都没有。” 木晴往门口看去,那里站着的正是救她出地牢的韩公子,不过他也卸下伪装,露出了更加惊为天人的容貌。 …… 春一过,就是磨人的夏。 这一年的胡地格外的不安生,胡羊世柯被下了大牢,春楼的一众人等也被抓去问话,可问来问去,还是胡羊世柯自己动了手,与他们春楼无关。 没办法,官府只能放人。 而苏珏在回来的第二天病了一场,身边人急得够呛,他自己却像个没事人似的。 除了畏寒乏力,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往案前一坐就是小半天,信件来来去去没个停时候,手头几个人指使得团团转。 然而骤然一场降温,终于把苏珏按回了床上,一倒就是十几天昏昏沉沉。 也就是这十几天,胡地又起波澜。 先前报官的木风主动去销了案,说是妹妹已经回来。 更让人惊诧的是那夜被马带走的花魁也出现了官府的大门前,作为当事人之一,他一字一句地阐述了当夜发生的一切。 可诡异的是,那花魁从官府出来后又不见了踪迹。 有人便猜测他是山野精怪所化,一传十十传百,百姓又有了新的谈资。 综合几轮的审问,得出的结论都是一致的,那就是胡羊世柯属于过失杀人。 至此案件清晰明了,金润泽为了安抚老臣,虽然拖延了一段时间,还是判处胡羊世柯死刑,缓刑三个月。 可此案背后的牵扯仍旧是盘根错节。 据目击者所说,当夜花魁竞价,鬼方山仓三万两黄金拔得头筹,其数目之巨令人瞠目。 要知道,寻常人家一年的生活不过二十两白银,三万两黄金,够整个胡地百姓过活三年不止。 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就算父亲是两朝元老,所食俸禄也不可能攒下这么多财产,这其中必有蹊跷。 一时间百姓猜测不断,议论纷纷。 而春楼那边也是波折丛生,没了花魁,又牵扯了人命官司,生意每况愈下。 眼见姑娘们不顶事,潘妈妈越发不把她们当人看,动辄打骂已是轻的,甚至还动了私刑。 就在三日前,姑娘们亲眼目睹了前花魁红绡在潘妈妈磋磨之下含恨离世。 是,春楼里的生生死死都是常事,她们已经司空见惯,甚至可以说是麻木了。 可她们也是人,也有人的心气,再加上不少姑娘都受过红绡的恩惠,眼见红绡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她们多年麻木的心有了一丝松动。 难道她们生来便是任人轻贱的吗?她们难道不配有自由吗? 人若压迫到了极致便是反抗。 七月十三,苏珏在一场风沙里醒来。 屋里门窗都关着,炭火烧得很暖和,苏珏从空无一人的梦里睁开眼,先看见的是许攸。 不是,七月份还烧炭?他又不是漏风的墙! 这是苏珏醒过来的第一个想法,不为别的,他是真的有点热。 不过看着许攸脸上掩不去的疲态,头发也乱糟糟的,苏珏就有点心虚。 见苏珏醒来,许攸长出一口气,露出个笑。 苏珏挪挪胳膊试图把自己支起来,许攸就伸手来扶,之后便开口叫了楚越进来。 苏珏:好像大事不妙! 楚越刚进屋便看见苏珏朝自己撤娇,她的心一下就软了,忙道:“十三,你感觉怎么样?” 苏珏皱眉顿了一会儿,苦着个脸控诉:“疼。” 许攸点头,找着穴位顺着揉,追问:“还有吗?” 苏珏摇头:“没了。” 许攸放松下来,解释:“你经脉受损内腑有伤,疼是正常的,这得等它自己好,怎么也得个一年半载的……” 原来那夜马儿狂奔不受控制,苏珏便受了伤。 “行了,我也不在这做你们两个的电灯泡了。” 与苏珏楚越相处的久了,许攸也学会了他们偶尔说出的新词。 待许攸一走,楚越便沉下脸色。 苏珏一缩,倒回床上卖乖:“阿越,我错了……” 不过楚越这次不为所动,她不去看苏珏,而是打开木窗,又添了两个炭盆,移得近了些,倒了热水放在床头,叮嘱道:“冷了就喊人关窗,好好儿歇着,老实吃药。” 苏珏应下。 看出楚越是真的生了气,苏珏便不敢再作妖,老老实实吃药,老老实实睡觉,就差长出蘑菇来了。 不过没等他长出蘑菇,春楼那边就又出了人命,据说行凶的是一伙流匪,一群人冲进春楼,见人就杀,扬言他们这是为民除害。 据百姓所说,那伙流匪在春楼里搜出很多宝贝。 玛瑙、翡翠、数不胜数的金银珠串、名贵花瓶、罕见的玉石、字画、上等的人参、甚至还有进贡给中原的贡品,说是堆积如山,一点也不为过。 而且说来也怪,那流匪什么也没拿,而是直接将抢到的东西送至官府。 一时间,春楼成了百姓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 小小春楼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名贵的东西,甚至还有贡品,实在是匪夷所思。 虽说这春楼的老板是魏施,但他一个主事,哪里有这么大的能量?莫不是背后有什么人在支撑着? 人啊,一但有了疑心,那便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两日的时间民意沸腾,扬言官府必须查出真相,如此压力下,金润泽不得不下令彻查春楼。 第153章 胡地日新 朗朗乾坤, 青天白日。 从前门庭若市的春楼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潘妈妈一干人等被禁军直接带走,只剩下一片狼藉。 姑娘们没了安身之所, 可身契还在潘妈妈手里,若等潘妈妈出来东山再起,她们依旧不得自由。 已经受够了压迫的姑娘们不想再过以前的生活, 更是想替死去的姐妹讨个公道, 她们决定破釜沉舟, 为自己拼个前程。 另一边, 为了防止大金氏狗急跳墙,楚越将陶庄几人的家人都接到侍中府里,以防万一。 经过了几日苦药的摧残, 苏珏也终于被允许出门, 不过他没有急着出门,而是先整理了卷宗,又让吴江出去办了点事,然后才带着陶庄等人出了门。 谁曾想刚一出门便碰上了一场热闹, 为了看这场好戏,苏珏特意与陶庄他们进了一家茶馆, 几人临窗而坐, 正好将一切景致尽收眼底。 茶已泡好。 苏珏抬眼看向边几上的茶杯, 指腹沿着那杯口摩挲, 唇角虽微微扬起, 眸中却是寒冰:“我之前就说过, 我们既然做了局, 就有人要入局……” 话落, 苏珏将那茶杯推到了边几的边沿, 勾唇道:“有人搭台,就有角儿要登台,戏还没唱完。” 茶杯应声落地,碎裂四散。 “老陶,你可知这王宫的闻冤鼓有多少年没有被敲响了?” 闻言,陶庄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顿时心领神会。 既然有人不愿过安生日子,那便让水更浑一些,他不介意。 之后果然应了苏珏所说,这会所有人都成了一场热闹。 春楼的姑娘们不知得了何人的点拨,今日一大早便聚集在官府前击鼓鸣冤。 苏珏一身白衣慵懒的倚坐在茶楼之上,斜对面便是官府外面安放着的大鼓。 胡地不是多雨之地,今年却有些反常。 天上不知何时,竟然下其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苏珏望着外面的烟雨朦胧,笑着饮下杯中的热茶。 鸣冤的鼓声震天响,可那官府甚至是更远处的王宫都是巍然不动,它们像是一座庞然死物,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的性命。 他亲眼看着衙役只远远守在官府的门前,对鼓前的血泪声声视而不见,亦或是呵斥几句,让她们不要妨碍公务。 路过的百姓们纷纷侧目,或是驻足,却没人前去问候,没人关心她们的冤屈,更有甚者,劝她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声称不过死的是烟花女子,不值当告状,也不值当挨一顿板子。 甚至还有人直接拿她们的身份说事。 “你们本来就不干净了,死不死,活不活的,又有什么两样?” “就是,以为自己多干净,就是想求公道,也得看看你们配不配。” “我劝你们还是有点自知之明,赶紧回去吧,官府不会管你们的事的,哪里没有青楼,这都是寻常。” 言语刻薄又尖酸,一句一句砸进姑娘们的心中,也砸进了苏珏的耳中。 “老陶,你们看,这世上人都如此,只要是事不关己,都是能慷他人之慨的,甚至还要落井下石奚落一番,果然是刀不砍到自己的身上不知道疼,她们也是人,如何就不能追求公道了呢,还是这公道本来就不存在呢。” 苏珏饮酒发笑,只觉得这世道太过极端。 愚昧者终生愚昧,清醒者装聋作哑,理想主义前仆后继,血溅高堂,现实主义龟缩守旧,任由被剥削一生。 眼见官府无动于衷,行人避之不及,姑娘们也没有生出退缩之意,她们擦了擦眼泪又往王宫走去。 在黑暗里挣扎了不知多少年月,如今有机会重见天日,她们怎么可能放弃。 就算一死,也是干干净净地死,不受旁人的折磨。 望着她们逐渐远去的身影,苏珏几人没有跟上去。 后来的事是苏珏他们听说的,那群姑娘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王宫。 已有二十几年没有被敲响的闻冤鼓在那日声撼天地。 与其说是那群姑娘的血泪,倒不如说是万千悲惨女子的共同心声。 她们恨,她们怨,她们有苦不能说,有冤无处诉,只因为她们是女子。 闻冤鼓一响,自然是惊动了王宫的金润泽。 高高在上的王第一次听到来自民间最底层的呐喊,这对他来说无疑是震惊愤怒的。 从前的种种放纵包庇,皆在此刻化为怒火。 就算这些女子出身微贱,那也是他胡地的子民,未经他的允准,其他人哪有权力处置。 震怒之下,金润泽下令彻查,若有徇私舞弊者,一律格杀勿论。 有了这道旨意,办案的人行动迅速,不出三日便将春楼和潘妈妈查了个水落石出。 正如姑娘们所说,春楼里藏污纳垢,草菅人命,买卖男女,条条罪状是罄竹难书。 眼见事情越发严重起来,本来还想包庇潘妈妈的大金氏终于还是放弃了这颗棋子,眼下还是保住自己最重要。 然而就在此时原本已经不起眼的鬼方山仓一案又牵扯出了新的案子,为了查清案件来龙去脉,太子金景琛的手下耗费了不少时间上打探消息,终于将所有与当街杀人案相关的人物全都追根溯源,整理成册送到太子金景琛的手中。 彼时,苏珏正侯在一旁,只听得那人说道:“太子殿下,胡羊世柯杀人一案已经了结,但当夜鬼方山仓竞价的三万两黄金却另有蹊跷。 经过我们查实,胡羊与鬼方两家的大部分财产都来历不明。” 太子金景琛缄默不语,手中翻阅着苏珏送来的案件名册,似乎是没听见底下人的这番话。 “太子殿下,我们查还是不查?” 底下人以为太子是有所顾虑,这才有此一问。 “自然要查,这些人几乎是富可敌国,钱哪来的,为何他们如此富庶,百姓却过得节衣缩食,甚至还违背法令私下买卖奴隶,如此目无法纪,难不成还要包庇他们吗?” 太子金景琛的这一番言语掷地有声,无论是他还是金元鼎,要的都是胡地的繁荣,这些人两面三刀,阳奉阴违,自然不能姑息。 苏珏深以为然。 于是就在当夜,金润泽又发了第二道旨意——彻查胡地所有官员。 …… 世上荒谬之事何其多,太子,皇后先后薨逝,一直谨小慎微的张家也因为谋逆之罪销声匿迹。 “夫人还在里面吗?” “是的,夫人就在里面。” “我进去看看。” 张禾瑶听到外面的对话声,缓缓转过头来,便看见穆羽站在门边,神色忧伤的望着自己。 张禾瑶心中又惊又喜,但更多的是心疼,她站起身面向着穆羽,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来了?” “来为父亲母亲安灵。” 穆羽缓步走到张禾瑶的身旁,看向她的那一刻,张禾瑶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说完,她转过身,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颓然地坐了下来。 穆羽的眼中饱含泪水,轻轻的坐在她身边“他们一直都在……” “我这次离家之前,就见了姐姐一次……那天,她拉着我的手说,瑶儿,你瘦了呀……” 张禾瑶低着头,脑海中全是那天入宫见到姐姐的情景,未曾想那竟是永别。 “父亲母亲一向与人为善,他们自是不会谋逆,姐姐身为皇后更是无可挑剔,可他们一句话都没留下……” 张禾瑶说着说着,渐渐哽咽起来,穆羽脸上挂着泪花,听到她的话,自己也是心如刀绞,她忧心忡忡地抱着张禾瑶的手臂,一脸忧愁。 “我一直盼着一家人和乐安康,可是现在,我连这个念想都没了……” 穆羽心疼的看着他,手指轻轻抚摸着张禾瑶的手臂,试图安慰说:“他们都在天上看着你呢,他们希望你快乐……” 张禾瑶听完,微微笑了,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她几乎直不起身来,穆羽赶紧为她抚背顺气。 过了许久,张禾瑶才缓缓的说:“我现在一想到我们不在的这段时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想到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当时的绝望,我就觉得自己心如刀绞,生不如死,你说,到底是谁错了……” 穆羽犹豫了一会,似是下定个什么决心,恳求般看着张禾瑶说道:“瑶儿,为了将来……为了我……你要好好保重……” “夫君……” 张禾瑶有些欲言又止,穆羽那两道炙热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眼神中透露着无限的心疼与担忧。 面对穆羽那缕深深的情意,张禾瑶竟有些不敢直视她,她是张家的女儿,她现在不敢期望与穆羽的将来。 “夫君,其实,如果你的将来没有我,也一定会很好的……” 张禾瑶抬头看着穆羽,神情中有些隐忍,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相信我,会很好的……” 穆羽听完愣愣的看着张禾瑶,“不,不是这样的,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况且许多事还没有水落石出尘埃落定,你不能说这些丧气话。 瑶儿,我希望你能够安然无恙,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着。” 张禾瑶抿着嘴,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泪水还是不断滑落,她低下头,任由泪水打湿衣襟。 穆羽温柔的捧起张禾瑶的脸,轻轻的帮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张禾瑶紧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前,顺势靠上她的肩膀。 二人像寻常夫妻一般,依偎在一起许久…… …… 金氏父子动了真格。 不过半年的时间查办贪腐已见成效,朝廷顺着春楼这条线,太子金景琛先是收拾了傀儡魏施,之后又找上了大金氏, 大金氏虽没被赐死,朝廷却收回了他大部分财富权力,至此胡地有了清明的未来。 风波一过,金润泽打算好好嘉奖苏珏,谁知苏珏却拒绝了封赏,表示还是愿意留在学堂教书,金润泽痛快地应了。 苏珏甚至还上书让陶庄代替他继续在清正堂为朝廷效力,就连木风桂平吴江和黄烨也有了正式的官职和封赏。 惊心动魄了那么长时日,如此结果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经此一事,陶庄木风几人是真心对苏珏拜服。 “以后我只听大人的。” “跟着大人,这辈子值了!” “大人心有玲珑沟壑,咱们跟着大人不会吃亏!” 时间悠悠而过。 夏走秋至,冬又归,苏珏也迎来了第一个在胡地过的新年。 虽然眼前物是人非,这个新年仍是热闹的。 陶庄几个与其家人被邀请到侍中府上一同过年守岁。 这个新年,注定是不寻常的。 第154章 异域除夕 “小苏元, 把这个挂上去!” 大街上到处张灯结彩,人潮汹涌,而侍中府也早早挂上花灯, “小苏元,接着。” “嗯。” 小苏元一向严肃的脸上也沾满喜气,在屋檐上飞来飞去, 像极了燕子。 其他人也是各有忙碌, 陶庄大刀阔斧地剁肉馅, 他母亲在一旁炸着各色丸子, 吴江也在厨艺上大显身手,惹得招财不肯离开厨房。 桂平与木风在外面劈着柴火,许攸则带着黄烨各处布置, 小苏元跟着他们, 欢欢喜喜地挂着彩带花灯。 一众人等忙得不得了,乒乒乓乓,噼里啪啦,叮叮当当, 烟火气十足。 除夕午后,楚越辞了宫里的宴会回了府中, 她径直来到苏珏房中。 只见他已换上一套新衣, 手持书卷, 倚在榻上看书, 但目光却不在书卷之上, 频频向门口张望。 楚越知他在等自己, 心中甜蜜。 定睛细看, 只见苏珏着一袭淡红色长衫, 外套浅黄色色长坎肩, 发束金冠,端的是“风流倜傥,举世无双”。 苏珏见她进门,忙道:“阿越,我有一份新年礼物要送给你,你试穿一下,看看是否喜欢?” 楚越见桌面木盘上放着一套浅红色女装,刺绣纹样与他身上长衫上的花纹颇为相似,知他心意,心中感动,遂依言换上。 她此时心中柔情无限,双颊绯红,苏珏见她在新衣映衬之下,显得更加明丽动人,娇艳欲滴,不由看得痴了。 “上面的花纹是我自己绣的,怎么样,好看吗?” 苏珏握住楚越的手,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好看,也好喜欢。” 而到了午后时光,二人相伴在房中喁喁细语,之后又陪小苏元玩了一会他的机巧玩具。 到了晚间,许攸来说大厅中已摆好了晚宴。 两人遂并肩出房,来到大厅。 只见上首长桌摆了两个座位,下方两列小方桌旁,均已坐满了人。 苏珏携了楚越之手,行到上首落座。 此时许攸带领众人,上前拜年,齐声道:“祝大人、先生,新春吉祥,万事胜意!” “大家除夕安康!” 苏珏拿起桌上一个红包,放在手中,楚越会意,将之递给许攸,许攸接过红包,又说了几句吉祥话。 之后众人鱼贯上前,从苏珏与楚越的手中接过拜年红包。 最后一个乃是小苏元,他从楚越手中接过红包,乖乖地道了声:“谢谢姐姐!” “小苏元真乖!” 听到在夸奖自己,小苏元忍不住笑了起来,受他的感染,其他人也喜笑颜开。 苏珏还贴心地在招财脖子戴了个金锁,招财看起来十分喜欢。 之后兴致一起,众人便吆三喝四地拼起酒来。 辛苦忙碌了十二月春秋,所求的不过就是今夜的安康团圆。 这一顿年饭吃了许久,楚越细心为苏珏布菜,又把两人盘中的饺子分给小苏元。 招财也分到了六个。 说来胡地的年夜从不吃饺子,今年在侍中府是头一次。 许攸特意加了些益气补血的可食用药材在里面,馅料也是他调的,不过和面擀皮都是苏珏与楚越做的。 其他人吃的新奇,更是可口。 所有人都是其乐融融,十分尽兴。 …… 今年西楚王室的除夕格外冷清。 从前太子皇后还在,到处和乐融融的盛世之景。 如今的长安城一改喜庆繁华,满城缟素,今年失收,百姓脸上的悲恸唏嘘大多是为了自己的境遇哀痛。 再加上陛下有诏谕,太子皇后丧期三年内宫中不行礼乐宴会,不许嫁娶。 如今登仙楼已经建成,宫里冷清,楚云轩便带着中贵人灵均,两位丞相,和承文将军去了登仙楼。 然而杨兰芝并未应邀,于是高处不胜寒地登仙楼上除了侍奉的宫婢便只有四人。 冷清,冷清到了极点。 从前的除夕夜,百官列坐,太子与皇后陪伴在侧,南仪歌舞助兴。 可现在呢,不过是丝竹管弦声声,君臣四人闲坐,空对着满城寂寥。 心念种种皆是不如意。 楚云轩自认仁德,他虽子女宫妃众多,然太子皇后薨逝之后,他迟迟不立太子,中宫之位也一直空悬。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肯入得梦来。 楚云轩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只觉得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他的一切政令都是为了让天下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是他们不懂他的苦心。 这边的君臣四人冷清对坐,千里之外的冀州倒是阖家团圆。 虽然因为国丧不能同往年一般,但这个新年仍过得热闹。 燃了烟火,煮了饺子,拜祭了祖先,一切井然有序。 酒过三巡,李元胜自然而然地提起了李明月的婚事。 然而就是这一提,这顿年饭便出了变故。 …… 宴席散后,众人皆聚到院中放起烟花,苏珏与楚越没去,他们还有体己话要说。 两个人心知肚明,过了这个新年,苏珏便要回到中原,再见之期不定。 想至此处,楚越的脸有些烫,许是酒后站得醉了,她一心往苏珏的身边靠近。 “十三……” “十三……” 楚越不住地唤着苏珏,问着他的安康,像是要把他们离别后所有问候一次问完。 苏珏一直认真回应着,又不停地往青瓷杯中添着白水。 与其说是突如其来的沉默,不如说是心照不宣的寂静。 新年将过,却要到了离别之时,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 这般寂静维持了好一阵子,终是被楚越的一句话打破。 “十三该放灯了。” 苏珏不解。 只见楚越一把抓过苏珏的狐裘为他披好,便扯着他往院内跑。 刺骨的寒风吹着,楚越的醉意少了一半。 回头见那人无辜意外的模样,自己就算醉倒了也不会轻易松开。 楚越在院内寻到个空旷处,和苏珏取来孔明灯,一起把它们送上夜空。 楚越侧过头仔细端详苏珏的脸,苏珏却凝望着远方道:“阿越,你看,远处的万家灯火多美啊。” 此刻,苏珏看向楚越的目光里有着不可名状的复杂之色。 “阿越……” “十三,你说,我听着呢。” 楚越攥着苏珏的那只手紧了紧,似是要通过触感再次予以提醒。 “阿越,你许了什么愿?” 曾几何时,苏珏与楚越从不信这些玄虚之事,所以他们从不轻易许愿。 然而前前后后十几载,苏珏这双手托起不知多少盏孔明灯,也常常合十,或祈祷,或忏悔。 回过神再抬头时,楚越看着孔明灯升上去,映出新岁簌簌飘落的雪,烛火摇曳划开寂寂夜空,如北斗七星般引着她和苏珏走向春和景明。 “家国常安,万象一新,景和玉暖。” 楚越望着天喃喃。 两人相携而站,共赏满天七彩绚灿的烟花,心中均是十二万分的温暖满足。 楚越依偎在苏珏身旁,轻声道:“十三,真希望我们能永远这样欢喜……” 苏珏执起她手,郑重道:“会的,一定会的……” 余音未尽,却有几分黯然。 楚越心中感动,却觉身旁之人歉疚之心又起,正寻思如何开解他,苏珏又继续道,“等那些事了结,我们就再也不问世事,清风明月闲适意,烟波沧海寄余生,好不好。” “好。” 见身旁无人,楚越踮起脚尖,在苏珏脸颊上轻轻一吻。 苏珏心旌摇曳,如痴如醉,轻声道:“我也是……” 夜阑风急,苏珏将楚越揽入怀中,展开斗篷为她挡去寒风。 二人依偎在廊下,携手守岁,共看满天火树银花,满院欢声笑语,均觉心中平安喜乐,暖意充盈,唯愿今夜流光走得慢些再慢些,天明来得迟些更迟些…… …… 除夕刚过。 三日后,苏珏收拾行装,早早备上了马车,刚一出门便遇到前来送行的陶庄一行人。 此是晨曦初露,天边泛起一抹温柔的蓝紫色。 苏珏站在门前,看着几位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心中五味杂陈。 他是必须回到中原的。 行李已经打点完毕,健壮的黑马在旁安静地吃着草料。 “大人,一路保重!”陶庄的声音依旧稳健,此刻却带着几分不舍。 他的身侧是木风桂平几人,知道苏珏要走,他们特意来为苏珏送别。 这半年以来,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彼此间早已建立了深厚的情谊。 苏珏望着这些真诚的朋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微笑着说道:“诸位,虽然路途遥远,但苏某相信,我们终会有再见之日。” 陶庄走上前,拍了拍苏珏的肩膀,眼中闪烁着泪光:“大人,你此去定要小心。中原局势复杂,你孤身一人,务必多加保重。若是有难,记得派人传信,我们定当竭力相助。” 苏珏点了点头,感激地握住陶庄的手:“放心,苏某会的。你们也要保重,等再见的时候,苏某希望看到你们都好好的。” 说完,桂平等人也纷纷上前,与苏珏拥抱告别。 “大人,您放心,我们一定守好清正堂。” “大人,等有了归期,一定要写信告诉我们” “大人,我们可以去中原找你吗?” “大人,你一定要保重!” “大人,能不能再多留几日?” “大人,我们,我们会想您的。” 几人依依话别,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完,道不尽。 终于,还是到了启程的时刻。 苏珏上了马车,回望了一眼陶庄几人,还有这片土地,然后毅然地挥鞭启程。 黑马四蹄翻飞,扬起一片尘土,沿着古道向中原疾驰而去。 陶庄等人站在原地,目送着苏珏远去的身影。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他们才缓缓转身,带着几分落寞与不舍,也踏上了各自的路途。 苏珏的马车方才驶出胡地京都的城门,便突然停了下来,许攸与苏珏没什么表现,仍是闭目养神, 倒是小苏元疑惑的趴在小窗上往外看去,见前方不远处的禁军,忙将手伸到身后拨弄苏珏:“苏珏哥哥,有禁军,你快看!” “放心,禁军不会抓我们的,小苏元,你不用紧张。” 安抚好即将冲出车外的小苏元,苏珏又将脑袋伸出窗外,春日的暖阳泼洒在他的脸上,照的他睁不开眼,却又舒服的紧,下意识将小臂垫在下巴上,懒懒的趴在窗台上眯起眼睛,像一只慵懒的小猫。 “今儿天气好舒服啊……” 噔噔——噔噔——噔噔—— 马蹄声渐渐响起,地面上薄薄一层灰尘被带起。 许是天气舒朗,苏珏突然有些困倦,眼睛也不想睁开了。 他愣愣的看着那逆着光而来的高头大马,马背上银甲泛光,刀刃金鸣,依稀可辨别那马背上的人影。 一道阴影投下,可苏珏像是无感闭塞一般,眼眸轻阖,嘴角带笑,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 “是太子殿下?” 话落,苏珏的眼睛应声而开,眼帘抬起,太子金景琛正笑意温柔的望着他。 苏珏先是一怔,随后笑道:“太子殿下今日是巡城吗?” 太子金景琛见苏珏一副毫无防备的温软模样,虽是笑着的,但总觉得笑的不那么真心实意,于是他微笑道:“苏珏公子这是要举家搬迁?” 苏珏神采飞扬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才笑着道:“嗯,这个嘛,或许是逃跑也说不定呢?” “公子,留在胡地没那么可怕,不必急着逃走。” “太子殿下,落叶归根,你们留不住我的。” 第155章 风城奇遇 “太子殿下, 落叶归根,你们留不住我的。” 苏珏对着太子金景琛露出一个极其清浅的笑意。 “也罢,本宫知道留不住公子, 今日是来送行的。” 说完,他的属下竟从车队的后方牵出一辆马车来,太子金景琛还特意掀开轿帘给苏珏展示一番。 软轿香车, 连车厢内壁都是绸缎铺的, 还有吃食衣物, 被褥茶盏, 以及一个白瓷香炉和小型熏笼! 如此豪华的车架,这太子是怕自己走的太安生了吗?若真的用了这马车,怕没等到了中原就被人给抢了。 苏珏忍不住叹气, 太子金景琛见他不说话, 心里大约是有了计较,“公子,可是本宫准备的不对?” “不,太子殿下准备的很是周全, 但出门在外,还是低调为好, 殿下的马车太过奢华, 一路上注定引人注目。” 苏珏拱了拱手, 对于太子金景琛的这番心意, 他是感激的。 听闻此言, 太子金景琛一脸歉意, “是本宫考虑不周了, 不过公子, 马车可以不用, 但里面的东西还请收下,这是本宫的一片心意。” “好,那苏某就却之不恭了,多谢太子殿下!” 苏珏不是扭捏之人,他坦然接受了太子金景琛的好意。 “苏珏公子,保重,后会有期!” 既然是送别,说的再多也留不住人,终究有分别之时,见苏珏将东西收下,太子金景琛便也安心了不少,该是说再会之时了。 “太子殿下,您也保重,后会有期!” 马车渐行渐远,很快便只能看见激起的一片烟尘。 突然降临胡地的天仙终归没有久留。 …… 一路上,苏珏穿越过茫茫的草原,翻过险峻的山岭,走过繁华的市井,也走过了荒凉的野径。 各处风光无限,他却归心似箭。 这日下午时分,苏珏的马车过了西楚与元夏的交界处——风城。 眼见再往前走是不见人烟,他们便停下来找了一家客栈休息。 客栈位于官道旁,来往行人络绎不绝,生意颇为兴隆。 然而他们还没进门,就被店小二拦在了外面。 “几位客官,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这客栈让人包了,你们去别处看看吧。” “你这人真是奇怪,里面分明还有位置。” 许攸往客栈里面看了看,客栈里人虽多,但仍旧有几个空位,更不像是被包了场的样子。 “几位客官怕是不清楚,我们客栈接待客人是要看缘分的,我看几位客官与我们无缘。” “你们有生意不做,这是什么道理?缘分,什么缘分你说清楚?” 见店小二油盐不进,许攸觉得这客栈定是有什么古怪,或许是一家黑店也未可知。 苏珏倒是没什么反应,他的目光往店里瞅了几眼后,心中便已了然。 他们几个风尘仆仆,与店里客人的光鲜亮丽完全不同,想必这就是店小二说的缘分了。 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苏珏笑着从怀里拿出一锭金元宝,“如何,现在有缘了吗?” 店小二眼睛都直了,赶紧领着苏珏几人进门,举止殷勤,与方才判若两人。 “有缘,有缘,您四位里边请。” 刚一进门,苏珏就看见一个小书生正给人算命,把周围的人哄得一愣一愣的。 只一眼,苏珏便认出那人是女扮男装。 只见那姑娘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灰色长衫,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脸上应该是涂了些黄泥,显得肤色蜡黄,再加上刻意压低的嗓音,乍一看还真像个年轻的书生。 她面前摆着一块破旧的布幡,上面写着“铁口直断,一卦千金”八个字, 虽然字迹歪歪扭扭,但在这人来人往的客栈里,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在店小二的招呼下,苏珏四人坐在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也是凑巧,他们的对面正是那位姑娘。 此时,姑娘书生正眉飞色舞地给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商人算命,只见她手指掐诀,口中念念有词,一番故弄玄虚之后,突然脸色一变,道:“哎呀,不好!你近日恐有血光之灾啊!” 那胖商人一听,顿时吓得脸色苍白,连声追问化解之法。 姑娘书生故作神秘地低声说了几句,胖商人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苏珏和许攸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张怀瑾更是瞪大了眼睛,好奇地问道:“先生,许大夫,她真的会算命吗?” 许攸笑着摇了摇头,道:“人生无常,若真能铁口直断,哪里还会有什么灾祸呢。” 苏珏也微微一笑,道:“不过,这姑娘倒是挺有意思的。” 三人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小苏元虽然不说话,但一直保持着警惕。 很快,饭菜齐备,几人各自拿出自己的餐具,之后边吃边留意着客栈里的动静。 “唉,听说了吗,登仙楼建成,陛下喜欢的不得了,就是苦了咱们平头百姓,这几年收成不好,杂税又重,不得已远走,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背井离乡。” “嗐,别抱怨了,抱怨完不也得活吗,况且你说的这事早就不新鲜了,我听别人说啊,除夕当夜冀州王将自己的二儿子赶出去游历。” “我听说冀州王的两个儿子都挺好的啊,怎么好端端的出了这么个事?” “这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因为冀州王给二公子安排了一桩婚事,但二公子不愿意,言语间忤逆了父亲。” 商客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着,这些对话一句不落的传到苏珏的耳中。 他神色如常,仍旧淡然。 酒足饭饱,正当苏珏他们准备跟着店小二上楼时,姑娘书生突然把目光转向了他们。 她眼睛一亮,似乎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站起身来,径直朝他们走来。 “几位可是初来乍到?要不要来算一卦?”姑娘书生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仍带着一丝清脆。 苏珏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们不信这个,不必麻烦了。” 姑娘书生却不依不饶,她方才亲眼看见这几人出手阔绰,于是接着道:“哎,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这算命可是很准的,错过了这次机会,可就再难遇到了。” 许攸见她纠缠不休,便道:“先生若算的准,不如算算自己,看看何时会大祸临头。” 姑娘书生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也是好心,你却张口就咒我,好没道理!” “先生,我不是咒你,只是人在江湖,凡事小心为妙。” 说完,许攸与苏珏直接带着两个孩子往楼上走去,见他们不是好相与的姑娘书生便转头将目光放在了客栈老板的身上。 她在城里早就听说这客栈老板是个黑心的,从来都是看人下菜碟,而且住宿价格贵得离谱,饭菜也不值那个价,十分坑人。 于是她微微一笑,心中有了计较,转身走到客栈老板面前,故作神秘地说道:“老板,贫道看你印堂发黑,近日恐有不祥之事啊!轻则失些钱财,重则危及性命啊!” 正在算账的客栈老板一听,半信半疑,“道长,此话怎讲?” “老板,你前日丢了五只鸡,昨日死了一头牛,今日坏了两套桌椅,可是也不是啊?” 闻言,客栈老板觉得心惊肉跳,这人竟说的分毫不差,他脸色苍白,忙道,“道长,您可一定要救救我呀!” 姑娘书生装模作样地掐算了一番,然后说道:“要想破解此灾,你必须依我行事。” 客栈老板连连点头:“道长请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照办。” 于是姑娘书生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咒,说道:“这是贫道特制的符咒,可保你平安。但这并不是万无一失,老板你还得拿出一些银两消灾解难。” 客栈老板咬咬牙,问道:“道长,那需要多少银两?” 姑娘书生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三两。” 客栈老板心中一痛,这数目可不小啊! 但他一想到自己的安危,便咬咬牙答应了。 姑娘书生见他有些犹豫,又说道:“老板莫急,这钱不是给我的,是给土地神的,你需在黄昏与白日的交界时分将这些银两送到城西的土地庙,在那里焚香祷告,然后将符咒贴在庙门上,便可破解此灾。” 客栈老板不敢怠慢,记下了嘱托。 姑娘看着客栈老板慌张忙碌的身影,心中暗道:这黑心老板平日里欺压百姓,今日就让他尝尝被坑的滋味。 …… 到了夜晚,万丈苍穹上星光点点,月光皎洁,大地皆是一片银色。 昏暗的客栈间,一道黑影轻轻掠过,轻快的身影向着城郊处的那一片树林走去。 月影遍地,树叶婆娑,夜风轻拂而过,树枝随风摇曳 到达目的地后,黑影先是谨慎打量了下四周,确定没人跟来后才学着鸟儿叫了一声。 三声口哨过后,落于竹林间歇息的鸟儿受惊,全都拍了拍翅膀惊慌逃走,黑影等了一会却还是不见来人,黑影有些疑惑,莫不成是记错了地点? 就在黑影感到奇怪的时候,一颗石子在空中轻抛出一道弧线,落在了脚边,黑影一瞬间警觉起来,向四周不停巡望。 “喂!我在这儿……” 一道刻意压低的音量身后传来,黑影一转头就瞧见了此时躲在一棵大树后,正冲她招手的胖商人。 “任我行,过来。” 黑影身形顿了一下,随即朝胖商人走去,借着月色一看,正是白日里在客栈给人算命的那个姑娘。 眼见胖商人就在眼前,姑娘迫不及待地出声询问,“怎么样,你亲眼看着老板将盒子送到庙里了吗?” “我亲眼看着的,不过客栈老板太过小气,三十三两,一点多余的铜板也没有。” 胖商人对客栈老板的抠搜嗤之以鼻,任我行倒是挺知足,“他肯拿钱就不错了,万一一毛不拔,咱们两个算是白忙活,这次合作愉快,之前说好了,这钱咱们五五分。” “也是,赶紧去拿了钱平分才是正事,若是有缘,咱们江湖再见。” 他与任我行其实不过萍水相逢,机缘巧合下做了临时的搭档,干完这一票便各奔东西。 “行,快走吧,别让人捷足先登了。” 任我行加快脚步,胖商人紧随其后,生怕到手的鸭子飞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他们两个刚走到城西的土地庙就看到有人比他们下手还快,已经取了箱子。 看样貌,是白日里的那两个人! “两位,夜深了,这时候出来可并不安全。” 苏珏冲着两人微微一笑,许攸带着小苏元在身后堵住去路。 所以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啊? 本来她打算恶整一下贪得无厌的客栈老板,顺便再搞点钱花花,没想到半路杀出两个分钱的。 这都什么事啊! “月亮真圆啊,你们也出来闲逛啊。” 任我行干巴巴地笑着,眼睛却一直盯着苏珏手里的木箱子。 她的小钱钱啊…… “我们可不是出来闲逛的,是来守株待兔的。” 苏珏笑得人畜无害,却看得任我行胆战心惊。 好家伙,原来还是预谋的! 但她从小到大也不吃素的,“看样子几位少侠也是同道中人,咱们遇见即是有缘,若是想分一杯羹,自然可以,但我们必须占大头!” 听到她说“同道中人”这几个字,苏珏有些讶异,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说的有道理,我们可以考虑考虑。” 听到苏珏说可以考虑,任我行一下子来了精神,她双眼放光地看着眼前的这位漂亮先生。 苏珏不紧不慢地将箱子打开,里面的确是银子三十三两。 任我行和胖商人两眼放光,苏珏当着他们的面将银子清点了一番,然后一分为二,在二人诧异的目光中将两份银子交给了他们。 “你们不是来分银子的?”任我行有些迷糊了,难不成是专门来看戏的? 胖商人没管那么多,拿了银子便转身离开。 “哦,我们是来看黑心老板被坑记的。” 月色下苏珏莞尔一笑,在任我行看来比月宫嫦娥还要动人。 “痛快,我就知道你们是同道中人,真是仗义!” 任我行双手抱拳,相当的江湖气。 “走,我们去喝杯酒!” 苏珏兴致颇高,主动邀请任我行去喝上几杯,任我行自然没有推辞。 于是几人找了一处路边的小店,点了几个小菜和烧鸡。 “相逢即是有缘,姑娘,坐吧。” 眼见苏珏拆穿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任我行也不尴尬,反而夸起苏珏好眼力。 见苏珏坐在桌前,任我行连忙过去倒了一杯茶水殷勤的递到对方手里,苏珏接过茶杯,唇角勾起一抹浅显的弧度。 “对了,还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苏,苏珏,这是小苏元。” “许,许攸。” “好名字。” “那姑娘呢?” “任我行。” “好潇洒的名字!” 几人就着酒菜说的尽兴,竟是十分的投机。 而任我行见苏珏和许攸并无恶意,便也放下了戒备之心,把自己如何女扮男装、如何在这江湖上漂泊的经历一一说了出来。 原来她自幼父母双亡,被一位老道士收养,取名任我行,稍稍长大些便跟着老道士学些算命看相,开方看病的本事。 不过她没有耐心,什么本事她都只学了个皮毛,就连防身的本事都是三脚猫的功夫。 老道士去世后她便一个人在这江湖上漂泊,靠给人算命为生。 “我就是个跑江湖的,随时随地准备大捞一笔,反正那些有钱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骗他们的钱也算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了!” 任我行啃了一大口鸡腿,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任姑娘说的对,世上不公之事何其多,偏偏百姓最难求公正,任姑娘此举真是高义!” “没错,任姑娘,君子论迹不论心,你胜过世间许多人啊。” 苏珏和许攸放下酒杯,眼底没有丝毫的鄙夷之色,反而一脸的赞赏和钦佩。 “苏公子,许公子,我果然没看错人!” 这是任我行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夸赞自己的话,她一时觉得眼热,心里也十分感动。 此番能认识这几个朋友,真是值得了! 就这样,苏珏几人结识了江湖骗子任我行。 因为顺路加投缘,他们便决定结伴同行。 苏珏相信,一路上有了任我行的插科打诨,肯定会热闹有趣。 第156章 再回临江 在风城停留了几日, 苏珏五人打算出去采买些东西,然后继续赶路。 刚一下楼,却只见客栈老板满脸愁容, 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任我行心中暗喜,知道这计谋已经奏效。 她走到客栈老板面前,故作关切地问道:“老板, 近日可好?” 客栈老板见是替他消灾解难的道长, 叹了口气, 说道:“道长啊, 自从那日我按照您的吩咐将符咒和银两送到土地庙后,我这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闻言, 任我行故作高深地说道:“这是正常的, 破解灾祸需要一些时间。不过,我观老板的面相,似乎还有一事未了。” 客栈老板一听,吓得差点跪在地上:“道长, 您可一定要救我啊!只要能让我平安,让我做什么都行。” 任我行不由得心中暗笑, 她故作高深地说道:“要想彻底破解此灾, 你还需做一件事。” 客栈老板忙道:“道长请说, 我一定照办。” 见客栈老板对任我行说的话深信不疑, 苏珏与许攸倒是不忙着出去了, 他们找了座位坐下, 对视一眼, 心里忍不住发笑。 这位任姑娘还真会唬人, 可话说回来。若不是客栈老板亏心事做多了, 怎么会被三言两语迷惑,所以这也怪不了任姑娘。 “咳咳……”任我行悄悄白了他们一眼,你们两个戏看得热闹,倒是也开口帮帮我啊! 读懂了任我行眼神中的潜台词,苏珏与许攸低下头只顾着喝茶。摆明了是爱莫能助。 眼见两位公子是一点忙也帮不上,任我行便也不指望他们两个,继续忽悠老板说道:“这也好办,你要在客栈里设下粥棚,免费施粥给城里的百姓,连续七日不可间断。这样,你才能积累功德,化解灾祸。” 客栈老板虽然心疼银两,但一想到自己的安危,又咬咬牙答应了。 不过是熬些白粥,他仓库里还有不少陈米烂米,趁此机会脱手,既消了灾,又能解决那些烂米,岂不妙哉! 想到这里,客栈老板喜笑颜开,他立刻吩咐店小二现在就客栈前设下粥棚。 “老板,你糊涂了?” 店小二以为老板在开玩笑,他在客栈干了十几年,从没见过这铁公鸡如此痛快过,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让你去你就去,把咱们仓库里的米都用上,粥可不能熬稀了,知道吗?” 得嘞,还是铁公鸡一毛不拔,那仓库里尽是些烂米,店小二翻了个白眼,心道他这老板真是越来越黑心了。 本来已经打算和苏珏他们出去的任我行吐突然觉得事情不太对,前几天她偷偷去仓库看过,里面哪有什么好米! 察觉到客栈老板的小算盘,任我行气不打一处来,好啊,居然还不忘坑人,看来还得再吓唬吓唬他。 “老板,我还有一句要嘱咐你,切不可投机取巧,否则神仙怪罪,后果不堪设想,你可得心里有数啊!” 任我行这话说的含糊玄妙,被揭穿心思客栈老板只是尴尬地笑笑,“不会,不会,道长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行,那就好。” 任我行表面,你心里有数,我看你心里可是太没数了。 “老板啊,这行善积德才能消灾解难。记住,做人一定要心善,不可愚昧了良心,否则命里难安啊!” 任我行语重心长地说了最后一番话,至于这人能领悟多少,那就看他自己了。 日头接近午时,一行人终是要离开这座小城。 马车驾出时,正看见城里百姓在客栈前领粥,他们一边喝着热乎乎的粥,一边议论着客栈老板的转变。 掀开车帘,任我行还特意看了看百姓碗里的白粥,是白花花的好米,米汤熬的浓稠。 “哈哈——” 任我行满意一笑,随后心满意足地打开自己随身的包裹在一本书册上写着什么。 苏珏不免有些好奇,于是开口问道,“任姑娘,你刚才笑什么?” “我啊,是笑那客栈老板不经吓。” “不经吓?”苏珏疑惑。 “对啊,我不是和他说切不可投机取巧,否则神仙怪罪吗,那是因为他想以次充好,用库房里的烂米熬粥, 所以为了让他吃点苦头,临走时我特意在他喝的茶水里下了巴豆粉,不曾想他一害怕,根本不敢再动歪心思了。” 说罢,任我行笑得越发大声,甚至笑出了眼泪。 “哈哈……” 许是被任我行的笑声感染,又或者是因为黑心老板吃了苦头,苏珏与许攸也跟着笑了起来,本来还矜持着的张怀瑾后来也忍不住笑出声,只有小苏元一脸冷漠。 然后,莫名的更好笑了。 “哈哈哈——” “哈哈——” “哈哈哈哈——” 一连串的笑声在官道上挥洒,似乎在期待着下一段的路途。 …… 明月姣姣,风落无处。 转眼三月将至,李明月已在外游历漂泊许久。 自从出了冀州,一路上他走过了名山大川,也穿过了无人村落。 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仔细观察当地百姓的生活,试图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 这一路上,他见识到了许多民间疾苦。 那一日,在一个偏远的山村,李明月看到村民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他们辛苦劳作,却仍然难以果腹。原来,这里连年干旱,庄稼歉收,村民们只能依靠官府的救济勉强度日。 见此,李明月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酸楚,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银两分给村民们,希望能为他们带来一丝温暖。 又一日,他来到一个繁华的集市。 然而集市上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原来这里的商人们因为税收沉重,生活日益艰难。 李明月认真倾听,心中暗自记下这些百姓的诉求。 随着游历的深入,李明月还遇到了许多流浪的孤儿和老人。 他们无家可归,四处漂泊,生活毫无保障。 亲眼见到这样千里无鸡鸣的人间惨状,李明月只觉得心如刀割。 他不知高堂之上的人可曾有所触动? 罢了,大抵是不知道。 而就在李明月游历的这段时间里他听闻陛下下了新的旨意。 三月至便将所有质子送回各州。 这些质子,都是当年为了维护朝廷与各州之间的平衡,被送到长安作为人质的。 他们远离家乡,饱受思念之苦。 如今,陛下终于开恩,让他们得以重归故里。 李明月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五味杂陈。 他曾经也是质子之一,他还记得文山世子,还记得太子楚天佑,记得长安宫城内发生的所有。 思及过往,李明月长叹一声,然后继续他的游历。 …… 青山绿水,瀑布穿石。 就在浮玉山的山峦脚下,对坐着两人,青衫白衣男子手执黑子,落于棋盘上,五子相连,惹得对面黑衣之人眉头频蹙。 “裴公子,你不是说不会下棋么!” “是不会啊,所以就下成了这副模样。” 耳边传来打闹的声音,季大夫抬眼望过去,无奈的摇头,说:“你们两个啊,一个比一个幼稚,下个棋都能吵起来。” “季大夫,是他先耍赖的,说好的下棋,却没说下围棋,我只会下五子棋啊!” 裴尚轩“恶人先告状”,气得沈爷差点掀了棋盘。 算了,算了,不和晚辈计较。 沈爷反复吐纳了几息,很快便调理好了情绪,手下也不再留情,好啊,五子棋是吧,赶紧结束吧! 果不其然,沈爷刚落完这一子便分出了胜负,裴尚轩也不尴尬,一个飞身来到桃树上喝起酒来,“你们不是说那人写了信,就快回来了吗?” 没来由的,裴尚轩提起了苏珏,他不明白,那人为何还要再回来呢? “没错,那小子快回来了,也不知道他在胡地有没有折腾自己,许攸跟着操了多少心,小怀瑾和小苏元又长了多少。” 季大夫说完摇头笑了笑,果然人老了就是爱念叨。 “我不明白,他能远离是是非非,为什么还要回来,过安生日子不好吗?” 裴尚轩晃了晃酒瓶,酒已见底,他的问题也无人能回答他。 “罢了,罢了,他爱回来就回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裴尚轩借着轻功巧劲没了踪影。 青山绿水,瀑布穿石。 景色依然。 …… 三月初一,经过一路奔波,苏珏终于又回到了临江。 所谓近乡情怯,他看着不远处的城门,一时感慨万千。 不过三载光阴,却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先生与闻瑾都离自己而去,十二楼也换了模样。 从前的种种皆成过往,他今日再次回到这里,就是为了斩断旧因,祈取新果。 至于任我行,还是盘算着怎么大捞一笔。 怀着各异的心思,苏珏几人往前走了几步,便听见一阵吆喝。 “还没进城的快点走!再晚就要下钥了!” “鱼符名牒!” “不准藏!里面装的什么,如实报来!” 城门吏不耐烦地冲人群大喊,一边使劲翻着过路人的车马。 任我行探头探脑看了一圈,又掐指一算,随后神秘兮兮地往苏珏处拱:“公子啊,你身上有城门钱没有?” 苏珏一愣:“城门钱?” “对呀!这城门钱呢,就是敬献给城门老爷的钱。” 任我行摇着小羽扇,“这有钱送进门,一路行走顺,而且呀,这钱必须现付款,概不赊账,若是没钱,那就请打道回府,你们难道没听过?” 苏珏闻言,眉头微蹙,忽地停住了脚。 不过一年的时间,西楚又添了很多磨人的规矩。 跟在他身旁的许攸也停了下来,看了一眼苏珏,又转向任我行,“你的意思是,这钱是必须给门吏的了?” “哎呀,不然,不然。”任我行装模作样地摇头。 苏珏越发好奇,“哦?那是为何?我知道修建城门极有讲究,要天时地利人和,还要风水阴阳八卦。若是天灵地秀盖得好了,这城门能迎财接福,若是盖得不好,便会连累一城。 所以百姓会自愿拿出城门钱,然后借助四方旅人的生气拜城门,让修得不好的城门变好。” 任我行嘿嘿一笑,“公子说的极对,但如今的城门钱却不是为了这个。” “那到底是为何?” 许攸忍不住问,他抬头向前望去,城门进出的人越来越少,太阳也越来越低,再不快点走,他们可真的要被关在城外了。 若真进不去,就让小苏元带他们跳进去。 任我行目露精光,指着城门说:“从前是为了积福,现在就只是为了敛财了,这两年收成不好,税收不但没少,反而更多了,什么买卖税,打水税,吃饭税,甚至还有拉屎税,真是闻所未闻! 去年为了建造登仙楼,没少耗费人力物力,你们看看,现在九州各处人丁稀少,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啊!” 话音未落,她的扇子就被人抽掉。 “哦——” 苏珏微笑着,捏着任我行的扇子大步向前走,“我明白了。” 从前还是城门吏借什么门神的噱头贪赃枉法,一城之兴,全赖城内上下一心、为民谋福,哪有靠城门决定的道理? 如今却是正大光明地搜刮民脂民膏,真是令人瞠目。 任我行见自己的扇子被抽走,追上去就抢:“哎我说你这人!” 苏珏走的潇洒,手里也没闲着,轻轻一拂,任我行便抓了个空,又一转,绕过任我行另一只手,最后才卖个破绽,让她抢回去了。 “我跟你们说啊,到了城里,可就是天高任鸟飞了,”任我行喘了口气道,“咱们几个有缘,但奈何缘浅。” 眼见城门在即,任我行推推搡搡挤进人群,然后从背着的小包掏出几个铜板递给门吏,说实话,她有点肉疼。 顺利过了门吏这关,任我行猛地转过身来冲着苏珏和许攸喊道,“两位公子,两位小友,后会有期!” 两人循着任我行的声音看过去,任我行已消失在了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她还真有意思。” 苏珏不由得失笑,之后他们四个挨在后面,同门吏查看名牒,却不防衣袖被人一拉,随即便听张怀瑾在他耳边轻声道:“先生,你看,城门口多了好多乞丐。” 果然,苏珏看到了附近游荡的乞丐,确实人数众多。 苏珏想着,一面接过门吏递回来的名牒,一面不忘看紧跃跃欲飞的小苏元。 “好了,好了,小苏元乖,你不要吓到别人。” 张怀瑾噗嗤一声,早几步跃至城门内,张望过一遍后,转回对三人招手:“先生!许大夫,那边有个客栈还没挂客满的招子,快来呀!” “等等我!” 小苏元堆起笑脸一路小跑追到张怀瑾身边去。 苏珏与许攸微微笑了笑,也抬步进发,临行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堆在城门墙根底下的那群乞丐。 刚一进城还没走几步,身后便响起一道熟悉的,颤抖的,带着不可思议的声音。 “公子?!” 第157章 浮玉长留 “公子?!” 那道熟悉的, 颤抖的,带着不可思议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苏珏循着声音在人群中张望,阔别胡地已有一年, 再次听到故人之音,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可苏珏又怕是自己听错了,好在他没有听错。 人群中向他们走来的正是沈爷, 他还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 守的是先生的丧, 一辈子, 直到他追随先生而去。 当年沈爷的誓言犹在耳畔,如今久别重逢,故人故景依旧。 “真的是公子!” 沈爷快步走了过来, 声音有些激动, 小苏元拉着张怀瑾的手蹦蹦跳跳地奔向沈爷,沈爷一手搂过一个,仔细端详着。 “都长高了,公子和许大夫也还是从前的模样。” “沈爷, 你也安好吗?”苏珏噙着笑意,温润如玉。 “都好, 都好, 大家都等着你们回来呢。” “我知道, 所以我回来了。”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太多, 人多眼杂, 几人说了几句话便借着人群涌动回了浮玉山。 浮玉山一切如旧, 一砖一瓦, 一草一木, 皆是旧时模样。 拾阶而上, 终于又见了真容。 直到此刻,苏珏才有回到故里的真实感,一路上的风尘仆仆也在此刻消失殆尽。 苏珏深吸一口气,朝着那略有些佝偻忙碌的背影开了口。 “季大夫,我们回来了。” 乍一听见那臭小子的声音,季大夫手中的动作顿了顿,随后转过身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还行,胖了点,看来胡地的风水养人啊。” 从前斗嘴惯了,苏珏很自然的回道,“季大夫也风姿依旧,老当益壮不减当年啊!” 言罢,二人皆露出一抹笑意,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小苏元已经跳到了树丛中嬉戏,张怀瑾有些羡慕的看着小苏元在树丛中来回穿梭。 “还是咱们小怀瑾稳重,来,让季爷爷看看。” 季大夫一把拉过眼巴巴的张怀瑾上下打量,个子长高了不少。 “季爷爷,我除了个子长,学问也长了!” “那是你先生教的好!” “季大夫,芷若与芷纭呢?” 环顾一周,苏珏发现少了两位姑娘的身影。 “她们啊,下山游历行医去了,放心,她们两个在一块。” 提到苏芷若与苏芷纭,季大夫一脸的骄傲欣慰,然而他又话锋一转,“她们两个可以独当一面了,这山上的学生陆陆续续也都下了山,越来越冷清……” 苏珏听出季大夫言语中的落寞,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他们早晚要离开。 可人生的离别何其多,没有人能无动于衷。 “也好,出去能长见识,开阔心胸。” 虽是久别重逢,但今日与寻常无异。 几人说笑着,到了傍晚时裴尚轩也过来凑热闹,众人一起张罗了晚饭。 酒足饭饱后,两三粒星子流淌在山间寂静的夜色中,沉幕之下蝉鸣窸窣。 借着美景如斯,众人促膝长谈。 “她是我在回来的途中认识的,很有趣的一个姑娘,以后若是见到了,能帮便帮一帮她。” 说到自己一路上的经历,苏珏不免提到了任我行,甚至还当场做了一张画像。 倚门小酌的裴尚轩余光一扫,也来了兴致。 “你说的这位姑娘,我之前也是见过的,当真与众不同。” 苏珏不置可否,“她活得比我们通透。” “对了,你既然选择回来,是有什么打算吗?” 憋了许久,裴尚轩终是问出了心中所想。 苏珏先是怔了怔,然后一字一句的回道,“去长安。” …… 长安长安,一世难安。 去岁伊始,杨丞相已经是半隐退的状态,楚云轩所倚重的便只有林丞相与承文将军二人。 这日下了朝,承文将军破天荒地向林宸发了邀请。 而当林宸来到承文将军府时已是夜间,偌大的将军府内灯火通明。 这些灯火把府内精致的屋宇楼阁和曲折奇巧的山石流水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其中还有藏山抱水的雅致情趣。 非但如此,那些肃立在廊下的侍卫犹如一尊尊镀了金漆的铜像。 林宸绕过那些守卫,一路经抄手游廊下过来,看见院内假山下死在浅水里的仙鹤,心内对承文将军暴殄天物的行为不大认同。 夜风渐起,只有承文将军所在的内室依旧温暖如春。 此刻,承文将军坐在一方玲珑剔透、纱笼锦照的天地里,金堆玉砌,内靠雕镂的紫檀板壁设了一方矮榻,置着小小的炕桌,上面几样精致果子另具酒水,和帘幕里悬挂的香炉一道,散发出一缕缕檀香的气味。 承文将军独在这富贵乡里自斟自饮,知道林宸进来,也是头也不抬,只是举起自己手里的精致小盅,细细打量着,抬眼看着手中的酒器说道:“林丞相,说起来这是是你第一次到我将军府上来。” 他说着终于看了一眼林宸,“如何?我这院子怎么样?” 林宸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脚下碧玉凿花的暗色砖石,然后得体的笑着,过了半晌才说道:“承文将军果然受陛下器重。” “说到器重,林丞相才是风头无俩……” 承文将军说着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然后摇摇晃晃从榻上站了起来,走到了林宸面前,“林丞相,今夜莅临,本将军实在荣幸。” “不敢当,将军既然有约,本相自然要来。” 林宸来之前便已打定了主意与他周旋,索性便向前几步坐在了矮榻上,他是不怕与他耗下去的。 “宫里越来越冷清了,你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说着,承文将军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止不住,“可我们这些人的路,又何曾是能自己选的?” 林宸不禁深吸一口气:“是啊。”他端起酒杯,侧脸看着承文将军,“权力场中人人都身不由己,但自己的心却不是。” 他一字一顿地对承文将军说道:“你我是不一样的。” “不,我们是一样的,这长安城里没有人的手是干净的,他们都忘了自己的心? 朝中党派林立相互倾轧、有人贪财逼迫良民、有人纵容本家豢养盗匪有人藏污纳秽,有人阳奉阴违。 林丞相,再想想自己,你的手难道也是干净的?” 承文将军似是喝醉了一般,有些话本不该说出口,可他偏偏说了出来。 “是啊,不干净了,早就不干净了。” 林宸摇头苦笑,然后饮尽杯中之酒。 “所以,我们应该一起合作。” 兜了这么大一圈子,承文将军终于表明了意图。 “合作?”林宸面带疑惑,他们两个合作,实在有些新鲜。 “对,就是合作,林丞相,本将军向你保证,陛下一定高兴。” 承文将军说的神秘莫测,这确实引起了林宸的兴趣,“将军不妨说来听听。” “倒也简单,投其所好。” 承文将军将酒杯重重一放,门外等候多时的神使抬着两个盖着红布的东西鱼贯而入。 “林丞相,你过来看看,这两样东西如何?” 闻言,林宸起身掀开红布,两块通体纯白的玉石映入眼帘。 “承文将军,这是?” 面对林宸的疑问,承文将军笑得神秘,“陛下现在最想到的东西。” 话音刚落,林宸立马明白了承文将军的意思,二人心照不宣。 “好,本相明白了,那就合作愉快。” “好,合作愉快。” 聪明人之间从来不用多说什么,利聚而来,利散而去,无论从前如何,他们在此刻达成了共识。 “天色也不早了,我着人送林丞相回府。” “多谢将军。” …… 这日吃过晚饭,苏珏自己一人去了浮玉山的祠堂。 月明星稀,百鸟归林。 关上祠堂的门,隔绝了一切喧嚣。 苏珏在一众牌位前默然呆立,目光在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之间游移,最终定格在正中间的牌位上。 看得出来,打理祠堂的人照管得很精心,每一个牌位都光洁如新。 他影影绰绰觉得那些人的灵魂还在看着他,牌位不再是冰冷的木牌,而是他们温柔的眉眼。 但苏珏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跪了下来。 苏珏怆然地想,相见无归期,阴阳两相隔,他们已有一年多未见,不知那些故人是否安好。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他刚念了四句,祠堂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不知何时,外面又起了风,北风呼啸着闯入苏珏的衣底,带起阵阵寒意。 苏珏回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沈爷和季大夫。 二人皆是一袭素衣,立于门前,巍然不动。 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但在夜晚昏暗而冰冷的光线下,苏珏看见他们悲伤地凝望着他。 苏珏来时那种“谁也先别管我”的气势倏然软化,他此生的牵绊太多,顾虑太多,永远也无法真正的放下。 他又不愿让旁人跟着伤心。 先生和闻瑾是不在了,可若他们还在,也必然是不希望他羁留于此的。 旧事已矣,斯人已逝,他的满怀哀痛 早已从新酒酿成了陈茶,凉得他心头发苦。 苏珏可以为失去故人痛苦一生,但苏珏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那是他和楚越共同的的心愿,也是所有人的心愿。 “帏屏无髻鬣,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周惶忡惊惕……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念罢,苏珏又往前膝行了几步,声音微微颤抖,“我想离先生近一些。” 跪在地上的苏珏仪态端庄,语气温和。 临江城的百姓早已忘了什么青莲先生,只记得死了一个罪大恶极之人。 只有在这里,他们才可以光明正大地怀念青莲先生,所有人都在蛛丝马迹里怀念青莲先生。 三人在祠堂里待了一夜。 第二日,沈爷带着苏珏故地重游,十二楼现在彻底成了空荡荡的一座楼阁。 这里曾回荡过季大夫爽朗的笑声,他们所有人的余生安稳,也承载过青莲先生滴沥的心血。 苏珏想,这教我如何忘掉。 恍惚间,他的对面,不是人去楼空的十二楼,而是昔日的言笑晏晏,歌舞升平。 但当苏珏想伸手去触碰熟悉的景象时,早已被封上的大门透着冰冷无情。 一切都和死亡一样寂静无声。 然后他回转身,方才的所有情绪恍若未曾出现。 “沈爷,我们回去吧,长安在等我。” 言罢,苏珏毅然迈步离开,从此刻起,他只一心向往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卷 荒唐半纸 第158章 初入长安 西楚天顺十五年, 秋,霜降。 长安城里一片肃杀。 这一年的夏季,雨水冲垮堤坝, 损坏屋舍,腐烂家禽,引发瘟疫。 及至秋日, 瘟疫既平, 百姓颗粒无收, 九州灾民无数, 又自顾不暇。 本来按照楚云轩的旨意,七位质子陆续返回各州,奈何天不见怜, 七位质子在返回途中不幸染上瘟疫病死。 上至王室诸侯, 下至平头百姓,皆是人丁凋零,五谷不兴。 然而就在长安城中,那高耸入云的登仙楼却是夜夜丝竹不绝, 各种美酒佳肴取之不尽。 为了慰藉陛下思念太子皇后的深情,承文将军与林丞相一同进献了与人同高的两块纯白美玉, 又请来最顶级的工匠按照太子与皇后的画像呕心打造人偶。 进宫的工匠一拨接着一拨, 抬出宫门的尸体也一拨接着一拨, 竟不知为了那两个玉人偶, 多少人的性命无辜葬送。 据说玉人偶落成的那一日, 陛下泪洒太极殿, 对着玉人偶不知说了多少思念之语, 直让百官感动的热泪盈眶。 是以如今登仙楼上, 两个玉人偶如同活人一般, 日夜陪伴着陛下。 穆羽将军不过劝谏了几句,陛下就直接收了她的兵权,贬其看守王陵。 没了穆羽的震慑,元夏鲜卑几个小国屡次侵扰边境,战火不断。 天灾人祸纷至沓来,西楚已不是往日威仪。 “长安好,长安妙,长安自有人偶俏。 登仙楼上人欢笑,长安城里人渐消,人渐消。” 如今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都传唱着这首歌谣,又一拨灾民进城后,这首歌谣几乎是人人会唱的程度了。 而化名慕容清的苏珏就在这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灾民中。 刚一进城还没走出多远,苏珏与这群灾民就遇到一群趾高气扬的王室子弟,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华丽服饰,仿佛整个九州都在他们的脚下。 据街上的百姓所说,这群王室子弟经常出门狩猎,稍有不顺,便对百姓拳脚相加。 这一次也是如此,眼见街上突然又多了一群灾民,这些王室子弟的好心情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们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瑟瑟发抖的灾民,语气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冰冷。 “一群脏东西,还不赶紧处理了!耽误了狩猎,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领头者一声令下,这群王室子弟的手下便不问缘由的将苏珏他们围堵在一处,之后等待灾民们的是一阵拳打脚踢。 “哈哈,你们看他们那个样子,像个大虾米,真是太可笑了,” “他们这种人就是天生低贱,被打也是活该!” “谁让他们坏了咱们的兴致,没打死他们已经是咱们仁慈了!” “就是!” 嘲笑的话不绝于耳,身上也被一拳一脚的招呼着,苏珏尽量护着头部,却还是被打得不轻。 待这群王室子弟发泄取笑完毕扬长而去,苏珏和其他灾民已被这群恶徒打了个半死,躺在冰冷的地上,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苏珏紧紧咬着牙关,心中将这吃人的制度骂了千万遍。 奈何被打得太狠,没多久他就晕了过去。 …… 等苏总再次恢复了意识,他们已经被官府安置在了一处破庙里。 这座破庙年久失修,屋顶漏风,墙壁斑驳。 但在这乱世之中,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已经算是不错了。 缓缓转动视线,苏珏发现自己躺在从前供奉的神案,神案上一盏油灯,在四面漏进来的风中微微摇晃。 他身边横七竖八的还躺了好几个人,都是和他一起进城的灾民。 一个老人家正弓着腰在殿角扇着一个小炭炉,而那股他无比熟悉的药味,应该就是从那传来的。 轻轻咳了一声,苏珏撑着身子坐起来,觉得身上一阵钝痛。 但他也顾不得,对着老人家喊了一声“老人家,敢问……” 老者回头,却像没看到他,然后循着声音摸索着走到苏珏的身边。 原来是个瞎子。 待走到苏珏身边,老瞎子笑呵呵地说道,“小伙子,你醒了。” 接着老瞎子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然后长出一口气:“小伙子,这些人里,你是最轻的,就是腿上和身上受了伤,多躺几天就好了。” 说着,老瞎子去掀苏珏的外衣,他稍稍撑起身体,顺着老瞎子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自己腿上缠着一圈白布,的确没那么严重。 定了定神,苏珏再次开口:“老人家,这是什么地方?您怎生称呼?” 老瞎子抬头看了看他,叹了口气:“我啊,早就不记得了,他们都叫我老瞎子。 我听你的声音像是个读书人,是从南边来的吧?身上的伤是那些人打的吧!真是造孽哟……” 听着老瞎子的话,苏珏便知此人眼瞎心不瞎,他确实是从南边来的,说起来也是个读书人,于是早就的那套身世说辞顺理成章的说出来了口。 “老人家,您猜得不错,我是从荆州南安县来的,家中世代读书,也算有些资产。 可这几年官府欺压太甚,日子越发不好过,今年又发了洪水瘟疫,县里死了不少人。 那一夜,县里来了一伙强盗,家里被抢了个精光,父亲气急攻心,当夜就去了,母亲伤心不已又染上了瘟疫,没几日也跟着去了。 后来实在不得已,我便也想着来长安讨个活路。” 苏珏说的可怜,抽抽搭搭的语气令人伤心不已,感同身受。 “唉,都是可怜人啊。” 老瞎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然而同样的事情他已经见惯了太多,说出口的也只是相同的安慰之语。 “罢了,小伙子,既来之,则安之,先养好身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说罢,老瞎子起身,弓着腰,又继续在殿角扇着一个小炭炉熬药。 …… 月落日升。 在破庙中呆了几天,苏珏通过那个老瞎子了解到了更多真实的长安。 这里早就不是世人口中向往的安乐乡。 多少扶老携幼的难民在道旁踽踽而行,想到这里来讨条活路。 可是天灾人祸不断,瘟疫刚过,许多老弱根本撑不到长安,就倒毙道旁了。 而彼时的西楚四境受敌,一时国内也盗匪流寇四起,许多灾民没死于饥饿疾病,却倒在了绿林强盗的刀下。 实在让人不胜唏嘘。 而各州的灾民若能活着来到长安,那大多数被安置于此,无伤无病,林丞相与杨丞相出钱发给几两银子,要么作为盘费回乡,要么就在长安城中谋个生路。 此时还在这破庙中的,全都是伤员病号,他也是城中临时抓来的普通郎中之一,与其余的几个轮换着看顾这些难民。 救得活的,那就是烧了高香,领几两救济自去谋生;那救不活的,也是命数,一张破席拉到后面的乱坟岗子埋了就是。 生死有命,半点不由人。 这几日里有十几个灾民离了这破庙,说是朝廷正好在找壮丁,他们有手有脚,又有一把子力气,正好去讨个活路。 苏珏是为他们高兴的,然而他又眼看着席子卷走了两个,心里百感交集。 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金殿里的那位,怕是仍旧纸醉金迷,不知天日。 就连安置难民的钱都是两位丞相出的,他倒是高坐明堂,只管享乐,不染凡尘。 苏珏嗤笑一声,继续帮着老瞎子熬药。 有出去讨饭的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我的天,出事了,郊外的粥棚不知为啥起了大火,前几日去的那些人都被烧死了!” “什么?” “我们偷偷去看了,烧的真惨啊,都焦了。” “咋回事啊?” “这也太惨了!” “俺们也不清楚。” 周围的话一字一句撞进苏珏的耳中,本就寒冷的风都变得更加刺骨。 苏珏可以想象到,他们万分珍惜、万分感激地捧着碗喝下朝廷布施的白粥,不久后痛苦地倒下去。 他们挣扎呼救,施粥的人冷眼旁观。 等他们终于狰狞着面目失去了生机,再也看不到湛蓝的天,零散的云,感受不到燥热的风,离开了这予他们一生不幸,却让他们仍旧依依不舍的世界。 便有人围上来,点起火,仔细地炙烤着他们枯瘦的面目,火焰舔舐着他们不能 瞑目的、不甘的、失去生机的眼睛…… 苏珏握紧拳头,站起身,狠狠地砸在墙上,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老瞎子无奈叹了口气,摸索着继续熬药,似是早就习以为常。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推推搡搡,吵吵嚷嚷的声音。 “我就是一个算命的,又不是灾民,你们把我带到这来干什么?” “让你来你就来,哪有这么多废话!” “官府也得讲理啊!” “闭嘴,赶紧进去!要不然有你好看!” “行行行,我进去行吧,别那么粗鲁。” 听着依稀是某位故人的声音,苏珏缓缓回过头去,正巧与被推进来的那人四目相对,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是你!” “是你?” 第159章 吾名慕容 “是你!” “是你?” 两道声音在破庙里同时响起, 前者是笃定,后者则是疑惑。 苏珏认出了任我行,她还是女扮男装的模样, 手里拿着一把羽扇。 这次她扮的是黑衣道士,虽然她本来就算是个道士。 任我行也认出了苏珏,但上次相遇时这人明明出手阔绰举止不俗, 怎么会沦落成逃难的灾民, 虽然心里压着疑惑, 任我行也没有立即说什么, 她摇了摇扇子,默默坐到了角落里。 “你老实在这呆着,再多管闲事, 你就不用回去了, 和那些人做伴去吧!” “哼,知道了,知道了。” 任我行漫不经心地翻了白眼,她的动作和官差说的话都让苏珏敏锐的察觉到其中隐含的不同寻常。 不过破庙里不是可以说话叙旧的地方, 前尘深重后事难知,苏珏不想去牵累旁人。 二人便不再说话, 只是各自坐着, 互相交流的眼神里暗流涌动。 老瞎子虽看不到这些, 但仅凭声音也能推断出两人似乎是旧相识。 “慕容清, 来, 该喝药了。”老瞎子招呼了一声, 苏珏起身乖巧应答。 “好, 多谢。” 任我行听得一清二楚, 摇着羽扇的幅度越发大。 慕容清?他不是叫苏珏吗? 心中的疑惑越发多, 任我行索性起身转了转,刚好后面破庙后面就是一片树林,她就借口方便往树林而去。 见此,苏珏起初看了看,发现柴火不多了,正好出去拾些柴火,也能与任我行说上几句。 “老人家,我出去弄些柴火,天越来越冷了,晚上得多备些柴火,要不然怕是冻死人了。” “好,你去吧。” 老瞎子并不点破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又何必去深究呢。 出了破庙,萧瑟的树林中,苏珏找到了正在捡树枝的任我行,一看到苏珏,她便直接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你到底是苏珏还是慕容清?”任我行又问。 “苏珏。” “有没有真正的慕容清?” “没有。”苏珏摇头。 “罢了,我就不是多管闲事的,你想做什么与我无关,反正别死了就成,毕竟朋友一场,我不想失去一个朋友。” 任我行叹了口气,之后又恢复成了平时没心没肺的模样。 见状,苏珏松了口气,他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会被他们送到这来?” “我啊,多管闲事呗。”任我行一歪头,说的满不在乎。 “是粥棚失火的事,对吗?”苏珏试探性的询问。 “没错,我去的时候,官府的人正好不在,十几具焦尸被清理出来,面目俱已不可见,有些手脚都碳化了。” 说到粥棚失火,任我行不再是大大咧咧的做派,反而一脸的严肃认真。 “哼,我看得真真的,那火灭得那么么快,人怎么可能烧成这个模样,还一个跑出来的都没有。 我心中疑惑就将尸体一一验过,果然不出所料,尸体口鼻内无熏烤吸进的烟灰,喉中却验出了中毒的痕迹,还有些未来得及咽下的米粥,我验过了,米粥里有毒, 而尸体碳化的程度,起码要被柴火燃烧的外焰灼烧一个时辰才能达到这样的程度,也不知道是使了什么法子才会这样的。 就在我偷偷溜出去的时候,好死不死的被官府发现了,好在我还是机灵,说是附近山上的道士碰巧路过,但也被送到这里来了,估摸着是怕我乱说什么。” 任我行一口气说完这些,听得苏珏眉头紧皱。 “中毒!火烧,难不成是虐杀,然后毁尸灭迹!” 一个更为可怕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苏珏瞬间脸色煞白,连任我行也是面容灰败,“不,不会吧……” 但二人很清楚,这有可能就是事实。 血淋淋的,无比残忍的事实。 “太残忍了,那些人做错了什么,他们就不在乎人命吗?” 任我行嗫嚅了半天,又是一阵气闷。 她在外游荡多年,早就看透世态炎凉,人心险恶,按理来说对这些事应该已经司空见惯。身心麻木,但事实上并没有如此,反而更加痛恨世道艰难,人心不公。 “他们自出生起便是高高在上,只在乎自己的荣华富贵,其他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可以任意玩弄的蝼蚁。” 苏珏冷笑一声,一语道破上位者的本质。 “他们会遭报应的!”任我行恨恨地咒了一句。 苏珏则是内敛许多,“走吧,回去吧。” “好。” 说完,二人一前一后抱着树枝回到了破庙,老瞎子安排众人喝药休息。 这一夜,很多人都无法安睡。 …… 寂寥的风声吹到胡地,月至中天,楚越也刚处理好公务。 烛火跳跃,她伸了个懒腰,“这个大金氏竟然不死心,还想来个死灰复燃。” 楚越对着招财念叨着,然而今夜的招财安静的过分。 “招财,怎么了,是肉干不好吃吗?” “不是。” 说完,招财重重地叹了口气。 楚越觉得不对劲,便坐下来看着它。 在招财来回不住地叹了第十三口气的时候,它自己终于忍不住开口,“宿主,我有件大事要告诉你。那段历史的人跳入了这段历史,还和燕文纯相遇了,这是不对的。” “怎么会这样?两段历史分属于两种不同的数字代码,怎么会发生交叉?” 这下,楚越也慌了神,代码交叉可不是闹着玩的,若不及时修正,两段历史都会崩塌,甚至还会造成整个时空混乱,那样的话别说回到新元纪,就连能不能活着都无法保证。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好在那人没有那段历史的记忆,她以为自己是这段历史的,只要她消失,那么便不会有事。” 根据新元纪的数据库招财给出了解决方案,但这个方案让楚越觉得有些残忍。 “消失?招财,你说的消失是那个意思是吗?” 招财点了点头。 “虽然有些残忍,但她若不消失,两段历史的人也都会受到影响,她在这里消失了,便会立刻回到那里,只是……” 招财犹豫了一下,连胡须都蔫了几分,“只是……对苏珏来说会更残忍……” “我知道了。” 楚越摸了摸招财的头,似乎已经预见了某个生离死别的场景,她苦笑一声,继而发出了一句疑问,“招财,你说,是不是我们错了,这个实验就不该进行。” 这是楚越作为发起人第一次对历史重启计划产生了质疑。 可招财只是一串代码创造出来的机器猫,并没有正常的情感,所以它只是歪了歪头,并没有回答楚越的问题。 或者说,它无法回答楚越的问题。 然而,在多年以前,它似乎拥有过,但又很快被人强行剥离,机器不应该拥有人的情感。 “罢了,都走到了这个地步,再说什么对错也是于事无补……” 楚越也没指望招财能给她什么回答,今夜,她怕是又睡不着了。 好好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 时间倏忽而过,破庙里的灾民有的来,也有的走。 而来得人多了,人多嘴杂,自然说什么的都有。 任我行呆了几日也跟着走了,苏珏又是孤独的了。 又在破庙里将养了几日,苏珏身上的伤势基本痊愈,老瞎子也说他恢复的不错。 苏珏便到京兆府衙门去领救济银两。 清晨,秋爽薄雾,他身上只得一件破旧的灰色粗布夹棉袍,可因为走得快,竟也丝毫不觉得冷,走到衙门跟前时脑门上都有了一层薄汗。 此时,衙门前领取救济的灾民已经不多,但还是专门辟了一间房来做这事。 苏珏冷眼看着,只见登记、入册、放银、画押等手续井井有条,丝毫不见错乱疏漏,心里不禁暗暗赞叹。 要知道赈灾救济的银两因为灾民人数多,流动大,所以去向难追,是最易被克扣贪污的。 如今西楚形势逼人,这一项倒是没有错漏,大约是出自杨丞相的手笔吧。 在登记名册时,苏珏用了慕容清的名号。身份文书是早就准备好的,谁也不会去怀疑他什么。 领了钱出得门来,苏珏举目远望。 今日天气晴好,一眼便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王城,金砖碧瓦衬着蓝天薄日,说不出的华美庄严。 这几日他反复思量着伤好之后该如何接近楚云轩,由人引荐显然是最好的的法子。 只是…… 眼光定住那巍巍王城,苏珏脑海里不禁回想起一幕幕往事。 “只是,该选谁呢……” 苏珏看着手里的银两自言自语,听着旁边和他一起领完银两出来的灾民对杨丞相感激涕零发自肺腑的称颂,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之后,苏珏先去集市买了几件干净衣物和日常用品,又打听着在城东的一户小院中租了间屋子。 屋主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一生未娶,他自己住在东厢,就把西厢房空出来租赁度日。 看苏珏一副读书人的样子,老头对他甚是客气周到。 待把一切安顿好,看看这除了一几一榻,唯余四壁的陋室,再看看桌上那买了东西租了房子后剩下的,单薄稀疏的两块碎银和十几个铜钱,苏珏抬手按住眉心,再一次仰天长叹。 兜兜转转十几年,他又要像在无名村时一样过日子了。 然而有些人有些事过去了便不会再回来,那时的他是无名村里无忧无虑的少年苏十三,思想和灵魂还是新元纪的底色。 可如今呢,两次死而复生,之前他被保护的太好,又养尊处优多年,当年的那股心气早就不剩不多。 诚然,他懂兵法,善谋略,政治经济,天文地理,武学医术,诗词歌赋,丹青书法,抚琴吹笛…… 所有人都说他胸中有大丘壑,懂的东西很多,但现在让他脚踏实地的过日子委实有点为难他。 所以踌躇了几天,又靠房东老头几个烧饼,一碗米粥的周济下,苏珏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于是苏珏拿着余下那点钱,买了些笔墨纸砚,在靠近王城的东市街口的转角摆了个卖字画的小摊。 他本就是性情疏阔的人,从来不觉得靠劳力挣饭吃有什么低贱丢人的,再加上从前也做过生意,卖过吆喝,自然是放得开的。 再加上模样俊俏,倒是吸引了不少顾客。 但生意却是不温不火。 摊子摆了几日,苏珏发现这里的主要的客户群既有买醉寻欢的公子爷,又有酒楼歌肆中的姑娘们。 明白了受众群体是谁,于是苏珏把他摊子上的画分成了两大类。 一类是花鸟仕女,相思相恋类的诗词曲赋。 另一类是山河水墨,文人雅士的词句文段。 除了像其他摊贩一样大呼小叫的拉客,苏珏又觉得既是卖字,便该风雅一些,于是咬咬牙买了把琴,每日坐在摊前素手弹奏。 曲子是他随手弹的,倒也清雅好听。 没想到这一招大有奇效,公子姑娘好奇而来,许多自诩风雅的客人也被引了过来。 世人总说莫要以貌取人,但现实中好的容貌的确是一块敲门砖。 苏珏这副皮囊自不用说,再加上气度清华,字画造诣更非比寻常,虽然真正识货的人没有几个,但不管是冲着什么来的,反正生意是一天天好了起来。 这边苏珏为了自己作为苏伍的温饱努力经营,日子渐入佳境。 而王城里则是暗潮汹涌。 倏忽一晃,又过了大半月的时光。 苏珏的生活平淡安稳,在东市一带已小有名气。 许多人都知道这里有个会弹琴,字画双绝,还长相清俊的书生。 苏珏为人毫无架子,来者不拒,不论是请他画一幅小像的姑娘,还是求他写一封家书的杂役奴仆,又或是慕名而来题字作画的公子文士,他通通一视同仁,同样相待。 但只有一样,他从来不笑,摊位上还总放着一个带锁的箱子,任谁问了都是要等有缘人才肯卖。 有人好奇,接连出了高价,都被苏珏一一拒绝。 一来二去,人们便都说他这是奇货可居呢。 然而因为苏珏的生意好,连带的旁边的茶摊和小吃铺也都兴隆起来。 有时客人太多,写字作画又不是一挥而就的事情,后来的客人便在茶摊上要一壶茶坐着等候,又或是去小吃铺打包些点心。 书生的一曲琴音美妙绝伦,惹得不少年轻姑娘在喝茶休息时偷看字画摊后头的人。 开茶摊的刘大婶与苏珏混的熟了,经常取笑苏珏,说他桃花运极好,不知惹得多少姑娘芳心暗许。 苏珏也不多说什么,反正他只要楚越一个。 有时,走街串巷的任我行也会来看看他,二人在茶摊上要上一壶茶,闲聊几句便各自离开。 这日,恰逢休沐。 东市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秋日正好的阳光透过云层,斑驳地洒在青石板路上,苏珏依旧在摊位前抚琴卖画。 根据昨日任我行带来的消息,他等的人今日便会出现。 果然,无巧不成书,祭拜完太子的杨兰芝在回府的路上偶然间路过了苏珏的摊位。 其实,倒也不算偶然。 东市临近王宫,又在去太子陵墓的动线上,更是杨兰芝回府的必经之所,种种条件叠加,才有了如今的情形。 还未走近,杨兰芝便被一阵琴音吸引,这曲调是那般熟悉,他记得是一位姓苏的故人奏过的。 冥冥之中像有什么在牵引着他一般,杨兰芝吩咐轿夫循着琴音而去。 待来到字画摊前,琴音戛然而止,仿佛是知道他的到来。 杨兰芝本是个极爱书画之人,平日里也收藏了不少名家之作。 可当他掀开轿帘看到苏珏那几幅字画时,却不由自主地让轿夫停了下来,并下了轿。 市井之地突然来了一个衣着华贵之人,从前的那种热闹吵嚷突然间变得寂静。 人们不约而同地看着杨兰芝,少数有见识的人认出这是当朝丞相,先是惊讶,而后又不出一言。 书画摊前就这般诡异的安静下来。 杨兰芝并未在意这些,他仔细端详着这些字画,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他越看越觉得这些字画非同凡响,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想要将其收入囊中的冲动。 然而就在他看清摊主的容貌时,却突然愣住了。 眼前人的容貌,竟与姓苏的故人一模一样。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这世界上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虽然有些唐突,但我想问你,你……你叫什么名字?” 杨兰芝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他相信人死不能复生,但他又心存着一丝希望。 听到声音的苏珏微微一愣,随即冷清疏离地回道,“复姓慕容,单名一个清字。” 第160章 奇货可居 “慕容清, 慕容清……” 杨兰芝重复着这个名字,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 不是他,确实不是他。 物有相同, 人有相似,不过是巧合而已。 而且细看之下,两人还是有差别的。 他认识的苏珏清冷明艳, 一举一动, 一言一行皆有章法, 展颜一笑时更是不可方物。 眼前之人虽与故人容貌相似, 却透着一丝市井的烟火气,并且他打量了这么久,这位慕容清竟是没有笑过。 罢了, 故人凋零太多, 他怕是魔怔了,人死不能复生,相似又如何,谁也不是谁的替代品。 最终, 杨兰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刚要转身离开, 目光又突然落到旁边那个带锁的盒子上。 察觉到杨兰芝的目光, 苏珏指着箱子道, “客官好眼力, 这里面是不出世的宝贝。” 此言一出, 围观的人纷纷附和起来。 “对对对, 这里面八成是个宝贝!” “要不是宝贝, 他能舍不得吗!” “奇货可居, 奇货可居啊!” 人群的议论尽数入耳, 倒是勾起了杨兰芝的好奇心。 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金子,放在慕容清的摊位上:“箱子里的东西,我买了。” 看着那锭金子,苏珏的脸上依旧没有笑意,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他将金子还给了杨兰芝。 “客官,用不着这个,我这箱子里的东西,是要有缘人的。” 又是之前的那套说辞,围观的百姓觉得今日也是看不到这箱子打开了。 “那如何算是有缘人呢?”杨兰芝笑着询问,他觉得慕容清此人十分有趣。 “客官,我刚才弹的曲子其实是个残曲,谁若能将此曲续上,就是那个有缘人。” 这个要求看似简单,实则刁钻,到底续的如何,完全凭他一人所说。 所以不少人生了退意。 但杨兰芝是谁,向来没有认输的时候,只见他随意地拨动琴弦,还未至三下,苏珏已然叫停。 “客官,你就是有缘人。” “什么?” “啊?” 众人大吃一惊,这这这就成了有缘人? 杨兰芝也很吃惊,他只是循着记忆里的那段琴音试着弹了几下,怎么就成了有缘人?难不成? 他心里起了一个念头,可又很快压下,不,不会的…… 不管周围人如何,杨兰芝心里又是如何的翻江倒海,苏珏淡定地拿过箱子。 众人翘首以盼,都等着看箱子里的“奇货”。 谁知箱子打开一看,里面不过是一把没有题字,没有墨画的白面折扇。 “这,这,这……” “怎么会是无字白扇!” “这不是遛人吗!” 没见到心心念念的“奇货”,众人失望地一哄而散,就连刘大婶的茶摊也是人走茶凉。 “客官,这折扇可还满意?” 眼见四周已没了人气,杨兰芝也要打道回府,却被苏珏开口问住。 “满意。” 杨兰芝走了几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转回身对着苏珏说道,“慕容兄,今日有缘,同我回府如何?” …… 日夜轮转,又是西楚的早朝。 楚云轩端坐高堂,两侧是两个精心雕刻的玉人偶。 太子与皇后,仍旧陪在他的身旁。 他自己觉得没什么,但底下的百官却觉得诡异。 其实一开始也没什么不同,朝堂上该退的都退了,有人告老还乡,有人被贬去看守陵墓。 杨兰芝也无意官场,残存于位的那些官员基本上是隐形人,无论什么事都不再开口,仿佛就是群死人。 整个朝堂,大约只剩林宸与承文两个活人,但在他看来,也不过是顺着他心意的活死人。 楚云轩乐见其成,只觉整个西楚一片宁静,宁静到无需他的掌控,是该安坐高堂了。 然而他今日看着匍匐在脚下的百官,似看到了蝼蚁万民,再看到他们恭敬到过分的嘴角,楚越心中泛起冷意和嫌恶。 不可避免地,楚云轩想起他最寄予厚望的太子来。 聪明绝顶,才华横溢,文武皆修,却又与他背道而驰。 想了想,实在无甚趣味。 “退朝吧。” 百官无事可奏,不过一刻钟,早朝便散了。 楚云轩的心湖自太子和皇后薨逝后就成了一汪死水,与快乐再也无缘,甚至连作为人的一丁点感觉都没有了, 有时候想起那日太子罚跪,又在朝堂激辩,被自己逼上了死路。 历历在目,历历在目啊! 楚云轩叹了口气,走马观花一般,想起越发遥远的往事,那时他初登帝位,与皇后的初见时,她还稚嫩得紧。 想到这里,楚云轩莞尔,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勾起的嘴角,又很快落了下来。 过去已然成了过去,偶尔午夜梦回,他也觉得或许是自己错了,这才造就了太子与皇后的悲剧。 然而上位者做事,哪能没点差错,这西楚流淌的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永不停息。 “寡人……没错……” 再来一遍,他依旧会如此做。 “陛下,太子殿下与皇后殿下又从仙境归来了。”中贵人灵均每日都要这样禀报一遍。 像是自欺欺人,又像是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 楚云轩点了下头,眼珠动了动,忽然问道:“李元胜的二儿子出去游历,还没有回来吗?” “回陛下,没有。”中贵人灵均低头回道。 “还没回来?如今世道不太平,又有瘟疫肆虐,怕是凶多吉少啊。” 楚云轩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之后拿起宫女递过来的巾帕缓缓走到太子的人偶跟前。 “看了听了这么久的早朝,天佑一定累了,父王给你擦擦脸,之后陪父王母后用膳,如何?” “梓潼,今日早朝寡人心情不错,你为何没有喜色呢?” “天佑,可是冷了?” “梓潼,今日还要那一碗奶酪吗?” 一番和乐融融的表白,始终没有回应。 眼见楚云轩对着两个玉人偶自说自话,侍奉的宫人早就习以为常,有条不紊的传膳布菜,一如太子皇后活着的时候。 …… 话说那日苏珏随杨兰芝回到丞相府后便主动献上另一个宝物——辟邪夜明珠,然后直言自己所求。 “丞相大人,草民这几日故弄玄虚,不过想求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还望丞相大人成全!” 苏珏跪在地上说的恳切,杨兰芝也不是死板迂腐之人,他看着地上的苏珏,好奇地问道,“你倒是说说成全什么?” “草民听闻丞相大人是一等一的好官,可丞相大人如今在陛下面前不如往日,有些事是有心无力。此珠便是您的机会,也是草民的机会。” “你想让本相将此珠献给陛下?” “不,是送给承文将军。” “本相明白你的意思,那你呢,你的机会又是哪个?” 杨兰芝不是贪恋权势之人,他放不下的不是丞相的位置,而是西楚的千秋社稷,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江山没落。 所以,他必须重新回到朝堂中心,即便是用些不伤大雅手段,他也是不计较的。 是以,他没有拒绝苏珏(慕容清)的提议,只是他不太明白苏珏(慕容清)的机会在哪。 “丞相大人,草民愿替丞相大人登门,至于草民的造化如何,就看草民的命了。” “看样子,你是有信心的。” 看着苏珏笃定的模样,杨兰芝越发觉得此人有故人之姿。 此番成全的除了自己的私心,还有对故人的亏欠。 “一切托丞相大人的鸿福。”苏珏俯身一拜,将所有情绪隐藏的干干净净。 “罢了,马上就是秋祭了,明日你就以门客的身份替本相去承文将军一趟,至于结果如何,就看你自己的了。” “谢丞相大人成全!”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有了杨兰芝的加持,苏珏带着那颗珠子来到了承文将军府。 承文将军推门迎客,只见白衣客卿跪伏下身,男子肤色白皙,五官柔美和煦,尤其眼眸恍若碧波,漾开纹理,让人见之难忘。 为何难忘,不过与某位故人相似。 说实话,他的确被吓了一跳,若不是问了名字,又是杨兰芝举荐,他怕是也会认错。 底下人开口,声音微淡,带着几分弱气:“见过将军。” “貌若好女。” 承文将军上下打量着苏珏,戏谑地让他起身,“杨丞相何时生了断袖之癖?” “将军说笑,在下只是相府门客。”苏珏悠悠起来。 “杨丞相吩咐你来,是有什么事吗?”承文将军明知故问,只等着底下人的回答。 “回将军,小人此番前来,只为送礼。” 苏珏从袖管里取出锦盒,双手捧着,递给承文将军,“这里面所放之物,为陛下如今所求。” 那是一颗世所罕见的明珠,名为辟邪夜明珠,传说以此珠入药能延年益寿,甚至是长生不老。 世人苦求多年,竟不想在一布衣书中的手中。 “丞相大人原想凭这一宝物重得陛下信任,但斟酌损益,还是决定替小人换个前程。” 承文将军接过锦盒抬眼看着苏珏:“哦?杨丞相这是为何?” “将军,丞相大人说,有些事还是来日方长为好。小人若有幸平步青云,再加上与将军的关系,买卖才划算。” 几乎瞬间跪下身,苏珏拖着腿跪伏在承文将军的膝侧,整个人虔诚而真挚,低眉敛目,眼眸晶亮似水,盈盈欲滴。 却面不带笑意。 “你在讨好本将军?” “将军误会,丞相大人只是希望,在讨陛下欢心这件事上,您能与他一致而已。” 承文将军摸了摸锦盒,拂袖让苏珏退下,苏珏鞠躬准备离开时,承文将军倏尔开口,“你叫慕容清,对吗?” 苏珏回眸:“是,小人慕容清,字天狼。” “回去告诉杨丞相,东西我收了。 你也很不错,五日后的祭祀主舞,本将军决定用你了。” “谢将军赏识!” 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话,苏珏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而承文将军也有自己的打算,五日后的祭祀,他要送陛下一份大礼。【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60-170 第161章 秋祭惊鸿(一) “如何?” 回到丞相府时, 杨兰芝正坐镇观摩府中的兵士切磋。 “十分顺利,承文将军很愿意与丞相大人合作,又看在丞相大人的面子上让小人去做那秋祭的主舞。” 苏珏如实回答, 对于他的办事能力,杨兰芝不由得高看看一眼。 “你很聪明,怪不得承文将军一眼就看中了你。” “这都是托丞相大人的鸿福。” 苏珏面色淡淡的, 他们都有各自的谋算, 就算不是真心, 倒也有几分假意。 不过, 他现在更好奇的是那些兵士的切磋,他还要进一步证明他不是他。 于是他盯着台上切磋的兵士出神,透露出几分向往。 察觉到苏珏炽热的目光, 杨兰芝不禁问道, “怎么,你有兴趣?” “丞相大人,实不相瞒,小人愿意一试。” 说完, 苏珏飞身入了五尺台,立于中央, 两袂飘动, 一副书生羸弱的模样。 苏珏深褐色的瞳孔闪着柔光, 凌乱的头发乌黑, 在风中散开。 台下有人夸赞他长相清丽, 但更多是嘲讽, 笑他这样也敢上台切磋, 不自量力。 所以在苏珏一脸木然地出手将一魁梧粗壮的大汉打落台下时, 如此巨大的反差, 杨兰芝也吃了一惊。 此人与苏珏的面貌虽有相似之处,但一双桃花眼盈盈如水波,对打时流露的凌厉与狠辣,并不像那已逝的故人。 杨兰芝像胸口郁结了块什么,看着意气风发的“慕容清”,不由得侧目。 不知不觉间,杨兰芝朝临仙的方向望去,那是苏珏的坟冢所在。 一个时辰下来,上来的兵士都苏珏打了个屁滚尿流,不过苏珏也是会累的。 “诸位,承让。” 拱手说完这一句,苏珏气定神闲的下台,恭恭敬敬地站在杨兰芝的面前。 “慕容清,”杨兰芝回过神来,语气平淡,“你文武兼修,是有实力的。所以你去承文将军的面前,就为了做那祭祀的主舞?” “丞相大人,小人是想着若得了陛下青眼,在宫中好处会多些。” “这么直接?” 杨兰芝笑了,继续道,“常言说伴君如伴虎,而且你……” 杨兰芝欲言又止,看着他与苏珏如此相似的面容,便知若是他也入宫领差事,陛下不一定会放过他。 “慕容清,你很像他。” 杨兰芝正视着苏珏的眼睛,见苏珏垂眼,便释怀地浅笑。 果然,还是不同的。 “陛下不喜欢有人太像他。” “他?”苏珏一时没反应过来。 “天人苏珏,他文采极好,世人大多及不上他,不过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杨兰芝神色微变,“你难道没听过他的名号吗?” “回丞相大人,天人苏珏的美名,小人自然听过,可哪敢企及?” “世道太艰难了,小人想去宫中做事只是图些赏钱糊口罢了。” 有些事,必须他亲手做出了断,也必须由他亲眼见证。 杨兰芝眼轻呼一口气:“也罢。” 人各有命,人各有志,慕容清既然追求青云之志,他也不好再干涉什么。 “你下去吧,估摸着明日一早承文将军便派人来接你了,你好好准备吧。” “谢丞相大人。” 苏珏行礼告退,之后独自一人走上丞相府的最高处,望着一片夕阳如血,照得长安城金光万丈,笑这繁华终究会是大梦一场。 …… 因为天冷,任我行这天收摊得早,想着去酒楼买些熟食酒肉带回去,顺便去寻苏珏说上几句话。 刚转过街角行至一个酒楼前,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她来长安的时间不算短,不少达官贵人的手下基本也都混了个眼熟。 如今她看见的一个是承文将军府上的神使项淮,另一个却是杨丞相府上的采办胡鑫。 也不知这两人是怎么遇到一起的。 只见两人在酒楼前拉拉扯扯,项淮一脸郁闷烦躁,扯着胡鑫的一条手臂却像是在追问什么。 任我行好奇心起,心想这两人在闹些什么,忍不住放慢脚步走过去,假意看着街边小摊,耳朵却留意着两人对话。 只听见项淮急道:“到底什么事你倒是说呀!难得咱们碰面,咱们哥儿俩这么久没见,你怎么见到我就叹气?就这不到一个时辰你说说你叹了多少次气了?好不容易将军与你家丞相关系缓和,有了交情,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胡鑫赶紧瞪他一眼:“嘘!小声!” 项淮被他瞪得一缩,一时不再说话,胡鑫意犹未尽,压低了声音训他:“这些事不能在外面说!” 项淮讪讪地摸摸鼻子:“我这不是高兴嘛……” 任我行在一边听得暗暗好笑,这两人一看就是旧相识,只可惜之前两位的主人不睦,他们也不好总见面。 胡鑫却不再理项淮,长长叹息了一声说道:“我是高兴,可丞相身边多了一个人,还有前几日粥棚烧死那么多人,丞相大人也不知应不应付得来……” “多了个人而已,我以为多大的事呢,再说了,烧死人那事肯定会不了了之,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项淮不解,声音又大了起来。 “唉!你小声点!” 胡鑫反手拖住项淮一条胳膊,“走走走,进去说!顺便陪我好喝几杯!” 短短几句对话,却听得任我行心头疑云大起。 项淮那句“粥棚烧死人那事肯定会不了了之”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如苏珏所说,是上位者的虐杀吗? 顾不得多想,她也跟着进了酒楼。 此时已近晚餐时间,又逢秋祭将近,酒楼里生意还算不错。 胡鑫拖着项淮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任我行看到两人旁边还有张空桌,赶紧挤过去坐下。所幸这里本就人多噪杂,那两人一个郁闷一个疑惑,完全没注意到旁边来了个偷听的。 项淮性急,不等上酒菜的小二走开就又开了口:“你吞吞吐吐的,到底是怎么了?” 胡鑫英却忙着朝嘴里灌酒,没有答他,项淮更急:“你说的那人不会是将军看上的那个吧,将军吩咐我们准备主舞的礼服,我们十分不解,一个布衣书生,如何能堂而皇之的当秋祭的主舞,万一出了差错,那可是要杀头的……” 胡鑫叹了口气,又灌下去两杯酒,才开口低声说:“此事倒还没那么严重,人本就丞相给你们将军举荐的,我愁的还是粥棚那事……” 项淮愣了愣:“丞相为官多年,什么事没见过,我看是你杞人忧天了……” “你知道个屁!” 胡鑫气恼地打断他,“这次这事不一样,死的是灾民,坏事的则是些勋贵子弟,丞相大人有心惩治,可如今丞相大人不比从前,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难办啊…… 胡鑫突然停住,像是在措辞,项淮却等不得,急道:“怎么?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我怕丞相大人一意孤行,步了太子和皇后的后尘……” “你别乱想,事情还都没发生,别瞎说……” 项淮这次知道压低嗓门,他也清楚杨丞相的为人,那么多的官员,真正为百姓考虑的,也就只有他了。 另一边胡鑫酒入愁肠,这时两眼发红也懒得管他了,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还有那个叫慕容清的,他,他可是长得和那人如此相似,我怕万一秋祭那日陛下动怒,火会烧到丞相大人身上,我在丞相府多年,丞相对我有恩,很多事都能看个大概,我怕,我真的怕……” 闻言,项淮也不再大大咧咧,“是啊,咱们做下人的,生死荣辱由不得自己,我虽在将军府多年,可还是看不惯将军的行事,要不然也不能出来和你闲聊,这世道容不下好人的……” 说到后来,两人的声音已经哽哽咽,后来更是愣愣地没再说话,他们都没注意到旁边那张桌子上坐的任我行,好像被人捅了一刀般煞白了脸。 粥棚,死人,勋贵子弟,慕容清…… 这几个词句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 原来,他们的猜测都是真的,人命如草芥,。 还有苏珏,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 天下之事,阴阳自分,道有轮回。 西楚的秋日大祭,敬天、敬地、敬阴阳。 十月初一日,天色阴沉压抑,不见日光之色,黄叶纷飞,似乎预示着某种不详。 秋祭的祭坛设在登仙楼最高的一处祭台上。 祭坛四周,火把熊熊,映照着一张张虔诚而又紧张的脸庞。 缥缈的云雾间,文武百官,公侯将相,皆要出席。 人虽多,却不闻一声言语。 虽然都是祭祀的观礼者,地位其实也是有区别的,最里面一层靠近天子的座位都是王室中人和当红的权臣。 楚云轩坐在居中的王座上,他右手边的两个莲花台放置太子与皇后的玉人偶。 一直半隐退的杨兰芝也出席,这让楚云轩有一丝的惊诧。 但他只是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祭礼正式开始,与之前的祭祀一样,先是祭语祝祷,王侯贵族依次献上三牲,再以人牲敬献。 作为主祭,承文将军手持符节站在祭台前清叱一声:“礼启!” 只见空旷的祭台之上,身着红衣的十八位神使分八卦之位而站,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小鼓竹笙不停敲打演奏。 这是用于取悦神明的。 由此,第一轮祭礼开始,这是敬天。 谁知,就在一切井然有序时,变故突生。 一个不知从哪来的红衣小儿,如同幽灵般闯入了祭坛。 他身穿极鲜艳的红衣,脸上涂满了奇怪的图案,手中还不停拍打着节奏。 小儿在祭坛上狂奔乱窜,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诅咒着什么。 他的声音尖锐而刺耳,瞬间穿透了祭礼的庄严与肃穆。 “月将升,日将落,燕公归来,几亡西楚。 西楚灭,明月升。 明月升,升太平……” “西楚灭,明月升。 明月升,升太平……” 红衣小儿的诅咒声在祭坛上空回荡,如同魔咒般令人心悸。 禁军想上前将红衣小儿拿下,可就在此时,一阵狂风突起,祭坛上的火把被吹得东倒西歪,火星四溅。 红衣小儿早已不见了身影。 可那几句话却一直萦绕在众人的心头。 月将升,日将落,燕公归来,几亡西楚。西楚灭,明月升。 明月升,升太平。 多么不祥的诅咒,难道西楚连百年也撑不吗? 文武百官心思各异,都偷觑楚云轩的神色,见陛下并没有什么表现,心中却惶恐更甚。 如今才是第一轮祭礼就出了事,今日秋祭还能太平吗? 第162章 秋祭惊鸿(二) “月将升, 日将落,燕公归来,几亡西楚。西楚灭, 明月升。明月升,升太平。” 王座上的楚云轩嘴角似笑非笑,口中反复念着红衣小儿的这几句话。 西楚灭, 明月升? 这话意有所指。 楚云轩将目光落到九侯那边, 今日李元胜没来, 是李书珩代他出席的。 推恩令施行到如今已经颇见成效, 李家行事也越发低调,他自然不好再赶尽杀绝,他们君臣之间总要有喘息的机会。 但今日那红衣小儿的话再次让楚云轩审视起冀州王一家。 即便分了李元胜的兵权, 可他手中还有世代尽忠的死士, 这些人只听命于李元胜,就算他身为西楚之主也无法完全掌控, 倘若李元胜有了不臣之心,那些士兵不听调遣, 这才是最令他忌惮的。 再者,明月, 李明月, 这不得不让他多想。 另一边, 李书珩端坐于九侯之中察觉到了来自王座上的审视。 自红衣小儿将“明月”二字脱口而出时, 李书珩便觉得陛下定是已起了审视捉摸的心思。 这几句话太过大逆不道, 李书珩不免坐立不安, 心惊肉跳。 君臣二人心思各异, 此时的地面似乎出现了晃动。 “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中贵人灵均大声呼喝, 前来观礼的众人顿时心生慌乱, 有些人已动了离开的打算。 楚云轩却仍旧岿然不动,他一挥手,禁军侍卫很快便围住了祭坛,众人便不敢再妄动。 不过这阵地动很快便平静下来,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唯有某些观礼之人略显狼狈。 “祭礼继续。” 楚云轩轻飘飘一句话,所有人只能陪着他。 承文将军又是一句,“礼启!”,第二轮祭礼再次开始。 这一次,是敬献地神的。 八位神使依照阵法所列排开,像是某种复杂而神秘的图腾。 新一拨的人牲结成了一道人墙,等待他们的是死亡的命运。 然而,正如之前所有人猜测的那样,今日年的秋祭注定不会太平。 天上的黑云越发浓重,甚至出现了雷电轰鸣,不多时白雪从天际洒下,纷纷扬扬随风而起,迷糊了众人的眼睛,白色的雷电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当云收雾散,今日的主角已经站在了祭台的中央。 令众人惊奇不已的是,就在苏珏出现的那一刻,先前种种异像尽数消失,天边隐隐出现太阳的金色。 楚云轩坐直了身体。 苏珏今天穿得是一身白色的祭袍,但每一条织线上,都好像隐隐绣了落日晚霞,当他抬起手的时候,便洒落一地的余晖。 他的长发梳起一半,脸上遮着面纱,腰间配饰了五彩石雕刻的环带,每一颗都是上选之物。 长长的裙摆逶迤铺开,用水流波纹凝成的鳞片绣线层层叠叠,最后却是裁成了凤尾的形状。 祈神舞,是秋日大祭的主要祭礼。 这是一支庄严肃穆的舞蹈,也是祈敬阴阳之舞,是三轮祭礼中最神圣重要的。 挥袖间,原本纯白的衣袍上瞬间又变成了水墨色的山水纹样。 随着苏珏的每一个旋转扩散开来,在众人眼中变换起了连环变化的画卷。 山川河流,风雨雷电,草木花鸟,世间万物依次而出。 天地诞生的几万年里,谁的生老病死、谁的喜怒哀乐都不过是沧海一粟,渺小到尚不及指尖的一颗露水。 雷声阵阵如战鼓,落在脚下,渐渐激烈起来。 “吾愿以血肉为石,以魂魄为媒,筑阴阳之道,铺西楚万世之基。” 苏珏神色庄严,口中一直念着祭文。 就在他一举一动之间,座位上的李书珩却觉得祭台上的人似曾相识。 他不知道此刻是喜是悲,眼睛却一直追逐着台上的人。 一舞即毕,举座皆肃然而拜。 最后苏珏咬破自己的手指,轻轻摁在额间,鲜红色的血衬着那张白皙的脸,红到让人觉得有些刺目。 “承天之意,大道无形。” 他的声音很冷,冷到刺骨。 苏珏俯身慢慢跪下去,自己说了最后一句,“礼成。” 之后乌云散,天光现,万物清明。 众人皆被如此景象所震撼,不由得感叹这主祭之人确实有几分连通天地的本事。 楚云轩也很满意,于是他冲着祭台上的苏珏挥了挥手道,“你过来,寡人要赏你。” …… 重云渡是西楚东南一带南北向去的大渡口,秋日过后,河水结冰。南来北往的客商也会日益减少。 所以趁着河水还未结冰,重云渡还迎接着客流,船支也越发繁忙。 只是,这渡河也要看老天赏不赏这口饭吃,若是遇上狂风或是冰霜,即便再熟炼的船工也没了办法。 而重云渡最大的客栈就是“同福客栈”了,名字是俗了点,但是不管是求财求平安的求的就是一福字。 这一月的天气并不怎的好,便有大量客商脚夫滞留在了这客栈里。 这客栈的老板名叫张庆,四十多岁,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经常笑呵呵的,生意作得是风生水起,无论是官场还是江湖,他都挺吃得开的。 张老板有个习惯,不管何时,他都坐镇店里,但凡有客人住店或离店,他都亲自相迎相送,不论贵贱。 此刻他抬头,正巧见到一男一女走入店里,虽然二人衣着朴实,但他还是立时迎了上去,双手握拳:“敝姓张,是这客栈的老板,两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男子微微一笑看向女子:“住店,两间房。” 却见客栈老板张庆面露难色,诚挚说道:“二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这些日子天气不好,加之前几日滞留下来的客人太多,咱们客栈已经没有空出的客房了。 二位客官,您看能不能将就一下只要一间房,我们肯定派人做好隔断。 眼下别家客栈怕是也没了地方,二位可以再找找,若是真没了地,二位又不嫌弃,可以回我们这客栈将就一晚,二位觉得如何?” 男子见女子点头,加之这一路过来,尽管重云渡往来繁盛,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的渡口,同福客栈的条件已是最好的,二人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况且出门在外少不得不便宜行事,男子便道, “不必再寻了,劳烦老板给我们先安排个宽敞的桌子,再上几碟清淡可口的小菜。” 不多时,客栈里的小二便将二人所需端了过来,之后来了不少人进店。 一时人声嘈杂喧闹,好不热闹。 二人于桌前坐定,正是李明月与追随而来的长孙姑娘。 眼见客栈鱼龙混杂,二人默不作声。 …… 听到楚云轩的召见,苏珏步履从容的从祭台上缓缓走下,白衣的礼服在身后逶迤流动,每走一步,在座的众人皆能闻见极清冷的香味。 是那种敬奉神明的香味,不沾染世俗,却让人异常清醒。 “奴婢叩见陛下,陛下万岁千秋!” 对着楚云轩,苏珏忍下翻涌的情绪俯身跪拜,低垂掩盖的眸中是无尽燃烧的火焰。 他恨不得现在就要了楚云轩的性命,可他不能。 恨,真是太恨,恨到了极致便是格外的冷静。 “起来吧。” “谢陛下!” 苏珏缓缓起身,垂眸站在那里,无端的清冷。 “左右无事,都随寡人入登仙楼吧。” 楚云轩看了一眼众人,之后起身离去,众人紧随其后,苏珏跟在承文将军的身后。 一步一步,一层一层,亦步亦趋,众人跟随楚云轩到了登仙楼的最顶层。 这里俯瞰天下,一览无余。 待楚云轩落座,众人才敢入席。 “你过来。”楚云轩再次将目光投向苏珏,苏珏出列跪拜。 “回陛下,奴婢在此。” “告诉寡人,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婢慕容清。” 苏珏话音落下,登仙楼内是一片沉寂。 良久,他仿佛听见楚云轩含糊地应了声,便再无后话。 绕是他早有预料帝心之深沉难以揣测,可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微微抬头,觑着面前帝王的脸色,可也只能看到楚云轩的阴影。 金色的阳光从窗外洒入,为楚云轩镀上一层金光,苏珏看不清他的面色。 只觉此刻在余晖之下,深重的帝威之外又别有一番写意风流。 苏珏微微一怔,又很快低下头去,安静又忐忑地等待着面前人的声音。 与苏珏不同,软座上的人心绪却不如登仙楼内这般肃冷,盯着面前跪伏的人,楚云轩内心反倒升起几分闲趣。 此人的出现缓和了他心中的不快,但观其身形,又觉得与燕文纯有些相像。 燕文纯已死,他的一切嫌隙、背叛、痛苦、哀哭,都是拜自己所赐。 这正是他乐意去品味的。 只是眼下这人——楚云轩看向苏珏,是否出现的太过巧合。 楚云轩的目光如刻刀,从苏珏的身上一寸寸刮过。 从他微微沁汗的额前碎发,到纤细的腰肢,到地面上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再到如花般散开的白色衣摆,黑色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挺拔的腰肢微微弯曲,恭敬地伏在冰冷的地砖上。 这副听凭发落的模样与燕文纯大不相同。 燕文纯永远是骄傲的,即便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也是难以催折的。 这也是最令他痛恨的。 不过他现在倒是有些期待慕容清面纱后的模样。 像,还是不像呢? 楚云轩饶有兴味的目光打量持续了半柱香方才放缓了语气,徐徐道:“慕容清,你起来,让寡人看看你的真容。” “是,陛下。” 苏珏闻言站起身来,素手缓缓揭下面纱。 面纱揭开的一刹那,楚云轩的笑意逐渐凝结,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他!? 第163章 君心难测 “是你?!” 随着面纱揭开, 楚云轩的笑意逐渐凝结,其他人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燕文纯,你还活着!” 楚云轩立即起身, 声音急厉,吓得众人跪伏在地。 这张脸在座的所有人都曾见过,两年前的那场夜宴历历在目, 正因为那场夜宴, 长安城里死了太多的人。 燕文纯这个名字, 更是不可言说的禁忌。 所有人都清楚, 死去的天人苏珏就是北燕末帝燕文纯,但谁也不曾宣之于口。 今日,却是陛下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李书珩隐于长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目光一直盯着苏珏。 是他吗?他真的回来了? 可为何不去冀州, 偏要来到长安这龙潭虎穴,苏先生,你是要报仇吗? 没有人可以给李书珩一个解释,即便是当事人现在也不能, 只能他一人情绪翻涌。 不过心绪紧张的不止他一人,杨兰芝, 承文将军, 还有林宸, 他们三个也是心情各异。 承文将军忐忑不安, 这份礼送的他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若是龙颜大怒, 他只能拉杨丞相自保。 但万一此人有几分本事能扭转乾坤, 他便可以借机献上宝珠, 然后再还杨丞相一个人情。 杨兰芝面无表情, 心里大多是释然与震惊。 林宸的心里则是最不平静的,他眼眶温热,强忍着落泪的冲动,若不是还在宴会之上,他哪里需要顾及这么多。 先生,你,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一片沉默诡谲中,苏珏开口。 “陛下,奴婢慕容清。荆州南安县来人氏,家中世代读书,然而到了奴婢这一辈家道中落,父亲母亲相继离世,后来实在不得已,奴婢便想着来长安讨个活路。” 即便周围已是百般诡异,千般冷冽,苏珏面不改色,再次重复自己的名字和来历。 “承文,人是你推上祭台的,你来说。” 并不理会苏珏的声音,楚云轩指名让承文将军出来解释。 “回陛下,微臣不敢妄言,此人确实告诉微臣自己叫慕容清,一应都是全的,至于此人的来历嘛……” 承文将军故意停顿,余光瞥了杨兰芝一眼,“陛下,此人是杨丞相向微臣举荐的,想必杨丞相比微臣更清楚此人的来历。” 言罢,杨兰芝自己站了出来,“回陛下,此人是微臣在东市遇到的,当时他正在卖书画。 虽然一开始臣也吓了一跳,以为是前朝余孽,但臣派人去南安县调查,确实如慕容清所说。” 眼见杨兰芝出列,楚云轩的声音缓和了几分,“是吗,慕容清?” “回陛下,正是如此。” 苏珏又是俯身一跪,坦坦荡荡。 这副听凭发落的模样,让楚云轩的目光逐渐幽深,渐渐有了几分难言的心思…… 他望着苏珏乌黑的长发与金色的发冠,此人比之燕文纯,似乎更合他的心意,他看起来是纯然无害的温良,没有过多的锋芒,甚至可以磨砺出几分乖顺圆滑。 他阅人无数,这点是不会错的。 二人虽有着同样的傲骨,眼前之人却是可以完完全全掌握在他的手中,可以任他把玩摧折。 此刻,他是他的君,亦是他的天,若能好好调教,他会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任自己把玩揉弄的棋子。 暗自思量考虑了良久,楚云轩收刚才的威势徐徐道:“杨爱卿办事寡人自然放心,此事寡人自会细细斟酌,慕容清,你且先起身……” 苏珏到此时心里才算真正松了口气,暗道这一关算过了大半,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如蒙大赦的惶恐感激。 楚云轩看在眼里,心中满是愉悦,他话锋一转,继续道:“毕竟你这张脸实在与那前朝余孽太过相似,寡人还是要彻查的。” 来了……早知此事没这般容易揭过,苏珏俯身恭敬道:“奴婢慕容清,问心无愧。” 他起身,正对上楚云轩的双眼,此时日已西斜,摇摇晃晃的烛光下,楚云轩的脸庞大半隐在黑暗里,仿佛藏着他看不懂的东西,让苏珏无端有了几分恐慌。 “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府吧,至于慕容清,在你的身份未确定之前,你便留在宫中。” 闻言,举座皆惊,苏珏急忙开口回绝,“陛下,奴婢不过一介草民,留宿宫闱实在不妥……" “无妨,你且随寡人来,怎么,你心虚吗?” 说罢,楚云轩一挥袖,自软榻上起身,走至门边,俯身对中贵人耳语几句,随后慢慢远去。 其他人也陆续离开。 苏珏转头看向渐趋阴沉的天色,远处的宫苑也逐渐上了灯,让人辨不清真假。 他踌躇了一会儿,但到底君命难违,君心难测,他还是寻着楚云轩的身影跟了上去。 …… 重云渡,风雪将落。 船只越发,李明月与长孙不得不多留了几日。 入夜,温度又降了些许,小二撤了大堂内的桌子,于大堂之中生起了火,众人围火而坐,说起话来。 “今年冷的真早,往年这时天气还是暖的。” “可不,听老兄口音可是来自长安。” “正是。” “也不知道这长安是个什么景象,听说长安城可富了,到处都是商贩,我也想拉点货上个京什么的……” 接着,去过京城的开始炫耀这长安城的富庶繁华,没去过的心生向往琢磨着何时能做点小买卖,攒些子银两去长安开开眼界。 这时,远处传来了零星曲声,有少许人似是听过,跟着哼上了几句,突然意识到这是死去的十二楼天人苏珏所作的《春风调》,登时噤声。 大堂里突如其来的寂静让这个夜晚显得有些阴冷和恐惧。 众人左看看右看看,唏嘘哀叹并不做声。 不过,一个声音打破了这微妙的境地。 “你们还不知道吧,现在不比从前了,长安城里全是灾民,而且还死了不少人,生意也不好做了。” 说这话的是个有长安口音的脚夫,他穿粗布衣裳身材结实,唯独脸上有个碗大的疤有些吓人。 “这我也知道,陛下不建了个登仙楼吗,听说太子殿下和皇后殿下都是因为这登仙楼才死的。” “嘘,大庭广众之下讨论陛下,你不活了你!” 旁边一妇人忙拉住这人要他噤声声。 可那人并不领情,朗声一笑:“哈,我上无父母下无子女,九族唯我一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不惧。” “唉,蹊跷事可太多了,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这声音满是惆怅,是一中年汉子,只见那人举起酒壶朝那人点头致意,仰头便将壶中饮尽,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我就是从长安过来的,前几天粥棚失火,烧死了不少灾民,官府那边大约是不了了之了,听说陛下还将一男子留宿宫中,也不知道这事要如何收场。” 本来闭眼休憩的李明月和长孙姑娘睁开了眼睛,倚着阑干,听起了大堂之中的谈话。 “什么,竟有此等事?” 一身穿锦绣衣裳的商人好奇的开口问道。 “当然是真的。” “听说是秋祭的主舞。” “咱们陛下这行事越发让人看不懂了。” “正是正是。” 这时,哗啦啦的进来十来名身披铠甲的官兵,唰的一声,一排钢刀寒光闪闪。 最后一官兵缓步走入,朝那几人瞥了一眼,也不多话,只道:“带走。” 其他几人持绳而上,也不容几人反抗,三下两下便绑了起来,推了出去。厅内众人敢怒不敢言,只得低头噤声。 “诸位还是管好自己的嘴,否则本大人就管不好我的刀了。” 说完,一众官兵带人扬长而去,其他人没了兴致,各自回房去了。 李明月与长孙姑娘也是如此。 “咳咳咳……” 起身时,李明月脚步踉跄了一下,口中又咳嗽起来,长孙姑娘立马搀扶住他。 “你那药是不是吃完了?” “还有半瓶,咳咳……”李明月有些心虚,药早就吃没了,他不想让长孙担心。 但他的这点心思是瞒不住长孙的,她拧起眉毛道“你身子还没好,不许再骗我了。” “不骗你,再也不骗你。” “好,我记下了。” 说完,二人一步一步往房间而去。 当日在听说李明月被赶出王府游历时,长孙姑娘便悄然追随他而去。 她不忍看到李明月独自踏上未知的旅程,于是决定陪伴在李明月的身边,无论风雨如何。 两人一路同行,历经了无数的山川河流与繁华市井。 他们看到过人间的疾苦与欢乐,也经历过生命的脆弱与坚韧。 一日一日的日出日落,他们遇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与事。 有善良淳朴的百姓,也有狡猾奸诈的商人;有壮丽的山川美景,也有险恶的江湖险恶。 一切都很美好踏实,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打破了原本宁静的旅途。 李明月不幸染上了瘟疫,高烧不退,身体日渐虚弱。 长孙姑娘心急如焚,她不顾自己的安危,日夜守护在李明月身边,为他熬药喂饭、擦拭身体。 在长孙姑娘的精心照料下,李明月的病情逐渐好转。 而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两人的感情也再次升温。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 时间又过了三日。 在楚云轩的授意下,中贵人灵均亲自出宫调查慕容清的身世来历。 这不是什么难查之事,这日散朝之后楚云轩就得到了回复。 查证无误,慕容清确实是荆州南安县来的灾民,在长安城领取救济的文书档案还在。 他也确是在东市卖过字画,还小有名气。 中贵人灵均又问了几个南安县的百姓,又把慕容清的画像给他们看,那些百姓异口同声,都说画上的人就是慕容清。 “陛下,用不用奴婢再查?” 中贵人灵均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却见楚云轩脸色阴晴不定,半响才答:“不必了。” 这几日他又派人去临江查看了苏珏的棺椁,里面是一具已经腐烂的尸骨,再无死而复生的可能。 况且这几日慕容清被他安置在重华宫,一举一动,时时刻刻都有人监视。 根据宫人的汇报,他的确不是那燕文纯。 但楚云轩仍然不敢轻信,此人还需再试。 “灵均,去把慕容清叫来。” 第164章 试探再三 “灵均, 去把慕容清叫来。” 话音刚落,楚云轩又想起了什么突然改了口,“不过重华宫的宫人说, 慕容清还睡着。罢了,寡人去看看他。” “陛下,这不大合规矩。”中贵人灵均低声提醒, 但楚云轩已做了决定, “规矩是寡人定的, 去就是了。” “是, 去重华宫。” “陛下起驾!” 彼时,重华宫内。 苏珏确实还在睡着,不知怎的, 他每夜都睡得很快, 纵使他已经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在宫城里成眠毕竟是头一遭。 更何况,长安宫城酣眠的主人,既是帝王, 更是他的仇人。 无论是哪一重身份,本来都应是让他内心躁动复杂, 难以入眠。 但苏珏就是睡了, 几乎在他乌黑的长发与绣金软枕相接触的一刹那, 他就陷入了沉眠。 那一刻, 他不是燕文纯, 不是苏珏, 更不是套了壳子的慕容清, 卸去一切的身份, 他只是一个自来时起便步步生死、十余年来夹缝求生的新元纪灵魂。 楚云轩的御驾来时, 苏珏仍然未醒,伺候的宫人跪了一地,都被中贵人灵均遣走。 一进去内殿,楚云轩的目光先放在了不远处的门边,熏香小炉里轻烟袅袅逸出。 苏珏清瘦的侧脸在烟雾中氤氲、模糊,平日里的那些坚硬的外壳仿佛日照下的冰雪,快速消融,露出层层掩饰下毫不设防的柔软和温顺。 楚云轩吩咐中贵人灵均将香炉倒掉。 因为香炉里下了药。 是楚云轩之前亲自调配的迷药,燕文纯已享用过两次。 没了香炉,楚云轩绕过屏风,信步走到苏珏的榻前。 楚云轩不带丝毫感情的双眼俯视着榻上沉睡的人。 看着他纤长的睫毛蝶翼般轻轻扇动,眼尾泛红,唇瓣微抿。 看得出来,他睡得并不安稳,像身处无法醒来的噩梦,熟悉的脸庞上不时浮现一丝脆弱和惊惶。 楚云轩看得很认真,其实他很少有这样打量一个人的时候,每一个见了他的人都是低着头诚惶诚恐,他也没有那个雅兴去打量他们太久。 眼前之人,姑且可以相信他是慕容清。 诚然,慕容清是美的,那股只应天上有的出尘之气与燕文纯有些相似。 但若细看,锋利的轮廓又不太像燕文纯了。 楚云轩的手慢慢抚上苏珏的脸,他修长冰凉的手指在苏珏的脸上抚动,从额头,到双眼,到鼻梁,划过他鼻尖的小痣,揉弄他柔软的唇。 看了又看,楚云轩觉得他长的像燕文纯,可又不像。 一番打量后,楚云轩终于有了这一令他愉悦的发现,这让他毫无感情的双眼里有了一丝柔软。 此刻楚云轩的手已经划过苏珏的下巴,带着冰凉的寒气抚上苏珏修长温暖的脖颈。 父亲,母亲…… 不要走…… 楚云轩忽的想起年少时经历的血色与孤独,眼底不由得堆积起诡谲的阴云与阴冷的怒火,轻柔的手缓缓用力,掐住了苏珏的脖颈。 收紧……收紧……再收紧 既然长了一张令他讨厌的脸,那不如…… 香炉里的药药性极强,饶是这般生死关头,苏珏依旧昏昏沉睡,难以醒转。 睡梦之中,他只觉得要被一只大手攫住,那大手越来越大,直至铺天盖地包拢过来,让他呼吸不畅,心神惶惶,偏又上天下地,无处可逃。 “唔……” 楚云轩越发用力,苏珏白皙的脖颈已经被掐出深深的红痕,甚至凸起了青色的血管,倒衬得他如易碎的白瓷,脆弱美丽。 苏珏无法醒来,只能呜咽出细碎的呻吟,他瘦削的身子微微扭动,双腿踢踏,无意识地想摆脱钳制。 而这样弱小的挣扎对于楚云轩来说根本无关痛痒。 不过,楚云轩没想要了他的命,棋局还未开始,怎能少了一个棋子呢? 想到这,楚云轩的怒火渐消,不再用力,却也不曾松手,待好整以暇地观赏一阵,细细品味这对榻上之人生杀予夺的快感,等满足了自己对讨厌之人的玩弄心思,他才缓缓卸了手上的力道,又变回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苏珏的长发在挣扎中早已尽数散开,楚云轩捞起一缕在挣扎中垂下床榻的长发,摩挲一阵,又将它缓缓搭在苏珏脖颈上那五道鲜明的指痕处。 看着黑发红痕纠缠缱绻,芙蓉如面柳如眉,映着泛红的眼尾欲落不落的泪珠,更增几分艳色。 见此美景,楚云轩从榻前的花盆里摘下一朵花来,是一朵粉红色的牡丹。 花开得正盛,散发着馥郁的芬芳。 楚云轩将这花插入苏珏的发间,只觉眼前人美花娇,交相辉映,容光灿灿。 于是楚云轩满意一笑:“如此倒也颇为合宜。” 他的手自苏珏发间又移到苏珏的脸上,肆意轻抚,“既然有如此机缘巧合,不如做寡人的棋子,如何?” 苏珏的脖颈再无钳制,又沉沉睡去,自然无法回应,楚云轩却仿佛他没有异议般,轻声笑笑,拍了拍苏珏的脸,然后餍足地转身离开。 离开之前,他又回过头再次问道,“告诉寡人,你叫什么?” 这一次,沉睡中的人有了回应,“唔……慕容……慕容清……” …… 秋风萧瑟,落叶纷纷。 白日里任我行先是去了苏珏在东市摆摊的地方,又去了苏珏租住之处。 得到的答案都是苏珏已经很长时间不见人影,不过那日有人看见苏珏上了杨丞相的马车。 结合她之前听到的那些传闻,任我行有了大概的猜测,“他真的进宫去了,可他为什么要进宫?” 任我行在客栈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死了那么多人,竟然一点结果也没有,苏珏也不知到底要做什么……” 想了半天,任我行的思绪越来越乱,也是越发睡不着了, “罢了,管他们做什么!我是要大捞一笔的!” 既然想不明白,干脆就不要想,任我行翻了个身,将被子拉过头顶。 “睡觉!” …… 静默长夜里,一阵短促的风声响起。 重华宫里,宫人早已歇息。 榻上的苏珏蓦然睁眼,哪里有什么沉睡的迷蒙。 他已经被这迷药坑过两次,上一次在棺材里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头痛欲裂,喉咙火辣,浑身酥软,又联想到自己闻到的香味,他十分确定自己是中了某种迷药。 后来“死而复生”,他便向季大夫与许大夫请教,到了现在,他们早已有了解药。 所以白日里发生的种种皆是他的伪装。 他知道楚云轩的到来,也察觉到楚云轩的审视打量,更是忍受着楚云轩的抚摸,甚至差点被楚云轩掐死。 幸而楚云轩没有那么做。 苏珏是紧张的。 不过在楚云轩走后,苏珏倒是睡得很沉,却并不安稳。 他梦到了无名村,梦到了十二楼,梦到了梁州,梦到了先生,他梦到了很多很多人。 再往后,他又梦见自己飞到了一个仿若仙境的地方。 可仙境并非是世人所想的洞天福地,他已经记不清楚具体,只觉自己似乎躺在纯白的房间里,而梦中除了眼泪,再无其他。 之后,苏珏便醒了过来。 紧接着苏珏下榻后,又从镜中看见了自己。 白皙修长的脖颈上,五道深深的指痕狰狞地缠绕着。 这一眼,让他如坠冰窟。 苏珏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在自己假装昏睡时经历的一遭生死, 一想到楚云轩和善的面孔,冷漠的眼神…… 明明是殿内温暖至极,他却渗出一身冷汗来。 他可以肯定,有那么一瞬间,楚云轩是真的想让他死的。 楚云轩对北燕恨到了极致,否则也不会处心积虑地报复他。 苏珏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冷笑。 楚云轩,你恨我,我自然也恨你,到底结局如何,且看你我的造化吧。 之后,屋内再无声响,只有红烛缄默,一夜垂泪至天明。 …… 翌日晌午,楚云轩已经结束了今日的朝臣议事。 虽然有不少大臣对陛下留宿外男之事颇有微词。 但毕竟都是浸淫朝堂多年的老人,自然知道何时该开口,何时该装傻,此刻眼观鼻鼻观心,除非必要,绝不开口,生怕哪把火突然烧到自己身上。 虽不知具体,但昨日陛下亲自探望慕容清一事经过宫人侍卫的私下相传,已经不是秘密。 听闻陛下对其十分爱重,却又派人去查慕容清的底细…… 想到此处,大臣们偷偷觑着楚云轩平静的脸色,越发觉得陛下天威难测。 有机灵的大臣向四周望了望,看到杨丞相脸色虽不虞,但也算安然,倒是承文将军近几日一直未曾出现,让人隐约感觉有些不寻常。 早朝便就这么过了。 当楚云轩施施然回来的时候,苏珏正在重华宫里舞剑。 一招一式洒脱利落,看得人眼花缭乱,但在楚云轩看来不过是些花架子,并不实用。 不过却十分的赏心悦目,楚云轩未让宫人出声提醒,反而站在门口看了许久。 苏珏知道楚云轩来了,但他假装没看见,动作继续。 他愿意站在那看就站在那看。 待一套剑法结束,苏珏这才假装察觉到楚云轩的到来,然后惶恐的收了招式行礼。 “奴婢慕容清,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行了,不必拘礼,来,随寡人进去。” 见苏珏一副谨慎害怕的模样,楚云轩心里很受用,顶着燕文纯的脸做出这样的表情,实在是一件让他愉悦的事。 “谢陛下。” 二人进了内调,宫人奉了茶,苏珏站在那,不多说一句话。 “怎么样,重华宫住的还惯吗?” 楚云轩一脸的关切亲昵,看得苏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回陛下,重华宫很好,奴婢无福消受,住得实在惶恐。” “你不用惶恐,寡人正有一事要交给你,办得好了,寡人一定好好嘉奖你。” 楚云轩对着苏珏笑得莫名,苏珏顿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此事绝密,寡人由你一人去暗中查探,切勿告知他人。” “奴婢领命。” 又在重华内歇了半日,苏珏才被楚云轩恩准离宫。 “灵均,你去送一送慕容大人。” “是,陛下。” 苏珏踏出宫门的一刻,只觉天高地阔,整个人如同重获新生。 他慢慢停下脚步,转身回望身后的王宫。 旭日照耀之下,座座宫殿肃穆庄严、堂皇大气,殿顶的琉璃瓦在阳光下五彩斑斓、熠熠生辉。 宫内贵人太多,绫罗绸缎、宝石珠翠耀眼夺目,条条甬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但在此刻的苏珏看来,那里却仿佛蛰伏着阴暗的凶兽,直欲择人而噬。 “大人?” 负责送他出宫的中贵人灵均不知道苏珏怎么突然变了脸色。 “无事。” 苏珏有些庆幸接受了楚云轩让他暗查粥棚失火的任务,至少短期内他可以不再看到楚云轩。 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让苏珏心里暗暗决定,以后面对楚云轩这个喜怒无常的上司,还得多费些心思。 苏珏走后不久,一道青黑色的身影自宫内跃出,几个起落间便赶上了往东市而去苏珏,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后面。 第165章 难得糊涂 出了宫, 苏珏什么也没做,只是闲逛了半日,将近傍晚时他才晃回了之前的住所。 “大爷, 我回来了。” 刚一推开门,苏珏就看见房东大爷正在烙饼,袅袅炊烟中, 房东大爷抬头看了他一眼, 声音平静道, “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不租了呢,前两天有人来找你,我说你不在这了, 那人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房东大爷刚说完, 就从苏珏现在住的房间跳出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 苏珏不解。 “人老了,孤单,爱热闹,你走了我就抱了他回来做伴。” 抬头解释的功夫, 油饼已经出锅,“愣着干什么, 放桌子吃饭!” 房东大爷中气十足地朝愣神的苏珏喊了一声, 苏珏如梦初醒, “哦, 好好好。” 饭桌上, 房东大爷一直在苏珏耳边絮絮念叨着, 苏珏也不厌烦。 “做什么都不容易, 你也别太灰心。” “你那个朋友看起来很关心你, 你总得给人家回个话才是。” “听刘婶他们说, 你去了丞相府,想来我这院子你也租不了多长时间了,将来若是做官了,一定得做个好官。” “不过好官不好当,做官都是要被骂的。” “算了,你还是保命要紧,难得糊涂啊。” 保命要紧,难得糊涂…… 现在想来他这几日的经历的确惊心动魄,好几次都差点性命不保。 特别是楚云轩将手扼住自己的脖颈时,说实话,他是恐惧的。 恐惧…… 念及此,苏珏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脖颈,心里蒙上一层阴霾。 当中贵人灵均离开,他看见外面的人世烟火时,他这才真正有了自由的实感。 苏珏不由得紧了紧衣领,掩住颈间的掐痕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这一系列的动作都被房东大爷看在看眼里,眼见苏珏眼角眉梢犹自带着疲惫,却还故作无事,强打精神的样子,房东大爷不由得叹了口气。 “人啊,活的就是自个这条命,没事别瞎折腾。” 苏珏点头称是,继续啃他的油饼。 待吃过晚饭,已是月上柳梢。 苏珏帮着房东大爷收拾完平静下来,刚想抱起小狗喜爱一番,却被房东大爷拽着往屋里走。 “大爷,怎么了?我还不困。” 苏珏满头雾水地被拉进内屋,入目便是一个大木桶,水正温热,袅袅地蒸腾着热气,透过清澈的水,还能看到水下有一些药材沉积。 “大爷,您这是做什么?” “沐浴可以祛除晦气。”房东大爷的眼睛看着苏珏,“你走了好几日,可别把外面的晦气带回来。” “……” 苏珏立在原地,望着浮着热气氤氲的木桶,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房东大爷见苏珏迟疑,又道:“你放心,这些药材不收你钱……” “……” 苏珏:那倒不是因为这个。 “那就多谢大爷了。” “哼,这还差不多。” 送走了房东大爷,苏珏才笑着摇了摇头: “这大爷,还真有意思……” 到底是大爷的一番心意,苏珏目光柔和,开始一件一件除去身上的衣物。 屋里很是温暖,苏珏衣衫尽褪也只感到微微的凉意,他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身体,脖颈处的掐痕经过一天的缓和,已经渐渐消了,再不像原先看着那样狰狞。 只是膝盖因为在宫内跪了又跪,有了些许乌青。 苏珏沉沉地叹了口气,暗道入宫真是多灾多难。 思索间,他抬腿跨入浴桶,只觉温热的水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他的身体,让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于是将修长的双腿蜷了蜷,整个人慢慢下潜,让水浸泡到自己的脖颈。 恨……极致的恨意…… 还有那红衣小儿的歌谣…… 苏珏眼神恍惚,以后面对楚云轩肯定不乏虚情假意的演戏,可他害怕自己压不住滔天的恨意…… 一丝细微的瓦片碎裂声将苏珏惊醒 他猛地看向房顶,屋上有人。 不过他很清楚,即便他出声也是无人回应,只有风声隐隐传来。 苏珏闭目聆听,那声音逐渐消散,甚至是有了停滞。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推门的声音,接下来便是房东大爷气急败坏,无可奈可的声音。“哪来的野猫,大晚上也不让人消停。” “好家伙,不是野猫,是一群大耗子,我说我这几天怎么老是丢粗你,感情让你们给惦记上了。” 说罢,苏珏又听到木棍石块混合的噼里啪啦声。 肯定是大爷在赶老鼠。 于是,寂寂深夜,一道黑衣身影无声无息地翻过屋顶,似乎没注意脚下般打了趔趄,随后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里,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仇耗子,下次再敢来,看我不把你全窝端了。” 房东大爷出了气,心满意足的回了房间。 苏珏在木桶中不由得勾起嘴角,一脸愉悦。 …… 殿内几盏灯火迷离,李书珩正在案前处理着冀州的折子,而他旁边多出一张桌案。 恍惚间,白衣人正借着烛火,埋首在书案之中。 李书珩特意叫人多搬来一张书桌,就好像苏先生就坐在自己的身旁。 他将刚刚看完批改过的折子合上,看了一眼身侧陪着的陆羽。 此时,窗子半开着,夜风一阵一阵地从窗外吹进来,吹起李书珩桌案上的宣纸,一缕乌黑发丝从额上垂落下来,遮住了那双澄澈如水深幽无底的眸子。 夜有些深了,桌上的烛灯只剩下了点点微弱的光芒,似要燃尽。 李书珩轻轻伸出手,但陆羽速度更快地挑了挑他桌上烛灯的灯芯。 那烛火跳动了一下,然后光芒比原来的亮了不少。 李书珩见他挑灯的动作,微微顿了顿笔,而后仍旧低头继续写东西。 “世子殿下,夜深了。” “陆羽,无妨。” 殿内又是一片安静。 烛火朦胧,将二人的身影暖暖笼罩。 李书珩细细翻着手中奏折,突然眉头一锁,手中的紫毫落下,却迟迟没有写出一个字。 陆羽向李书珩看去,却见他神色不太好看,桌上书卷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竟也毫无所觉。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陆羽唤了唤了陷入沉寂的李书珩几声,李书珩猛然一颤,才发现自己右手还握着那一管紫毫,笔尖落在桌上的折子里,墨迹污了一大片字。 李书珩回神看向陆羽,“陆羽,何事?” 陆羽忧切道,“世子殿下为何神色有异,难道是冀州是有什么事吗……” “不,冀州无事,是我自己想的太多。” “是关于那个慕容清的吗?” 李书珩放下紫毫,点了点头,“嗯,他长得与苏先生实在太像了,还有那个歌谣,我觉得很不安。” “世子殿下,人死不能复生,我觉得他不是苏先生,至于那首歌谣确实蹊跷。” “可万一呢,万一苏先生可以死而复生呢?” “这……” “明月升,明月升……” “是二公子吗?” “我也不知……” 殿外秋风阵阵,李书珩将那些奏折交予陆羽整理。 灯火朦胧,二人的身影也变得更加模糊。 …… 过了这夜,苏珏接下来的几日都在长安的各个街市闲逛。 青楼去过,赌坊去过,听曲唱戏的消遣处也去过。 玩得够了,逛得累了,苏珏又回到了东市,茶摊的刘大婶看见他过来,有些欣喜地朝他说道,“回来了,坐吧。” 没有千言万语,只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粗茶,却足以让人觉得温暖。 身边人来人往,喧闹热烈,苏珏端着碗,就那么静静看着。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刘大婶,来一碗茶。” 刘大婶一转头就见一个相貌俊朗,腰间还挂布包的男子已经坐了下来,赶忙上前招呼。 不过这人却自己坐到了苏珏的对面,这人笑道:“刘大婶,我是慕容公子的朋友,路过这里来看看他。” 苏珏轻轻点了点头。 茶水上桌,刘大婶注意到苏珏脸上那又惊又喜的神色完全是发自内心,如假包换,她便放下心来继续招呼客人。 “慕容兄。”那人开口,却没称他本来的名字。 “任兄。”苏珏浅笑。 …… “他还做了什么?” 御书房内,楚云轩执笔作画,一幅当日苏珏舞剑图逐渐成型。 阶下,被楚云轩派出跟踪的暗卫回道:“启禀陛下,别的没有了。” “逛花楼……赌钱……学唱戏……会朋友…… 楚云轩端详着手中的舞剑图冷笑,“这人什么都做了,就是没做正事。” 他瞧向一旁侍奉的中贵人灵均,“你说,寡人是不是看错他了?” 中贵人灵均陪笑,“陛下的眼光岂会有错,奴婢觉得,那慕容清是难得的聪明人,有些事犯不着摆到明面上。” “灵均,你说的好,寡人要好好赏你!” 中贵人灵均的一番话正搔楚云轩痒处,这位皇帝陛下不禁畅快大笑。 中贵人灵均赶紧谢恩。 片刻后,楚云轩笑够了,他摩挲着衣袖想了一会儿,对那暗卫吩咐,“以后你便负责盯着他,别让人发现了,掌握好其中分寸。” “是,奴才明白了。”暗卫恭敬应下。 楚云轩满意地嗯了声,随手将画好的图画递给中贵人灵均,“灵均,你现在就将它送去工部,让他们抓紧做出来,要与皇后和太子的一样。” “是,陛下。”中贵人灵均拿着图画匆匆离开。 御书房内一时再无旁人,楚云轩起身踱步,脑中无数思绪流转。 “慕容清……” 这个名字被楚云轩此时被仔细咂摸着。 “陛下,承文将军求见。” 殿外,一声通传打破了楚云轩的思绪,他的眸色晦暗不明,沉吟片刻才开口道,“传。” 第166章 子不语兮 清风自来, 行人匆匆。 又过了几日,苏珏根本不去查什么案子,每日只是吃喝玩乐, 偶尔去原地摆摊。 这样千篇一律的生活令跟踪他的暗卫都觉得无聊,可陛下有命,不得不从, 他只能看着“慕容清”重复着无聊的生活。 生意不如从前, 苏珏索性搬了椅子, 清闲自在的晒太阳。 秋日的阳光正好, 他伸了个懒腰,语气也很慵懒,“刘大婶, 来一碗茶!” “好嘞, 马上!” 刘大婶动作麻利,很快就将茶递给了苏珏。 苏珏眯着眼呷了一口,只觉得巴适惬意。 如果没有暗处的监视就更好了。 那日任我行并没有对他多说什么,只是临走时偷偷塞了个纸团给他。 任我行不大识字, 写的内容苏珏辨认了许久才知道她是想告诉他,城郊粥棚的那场大火确实与某些王室子弟有关。 她这是寄希望于他, 但他可能会让她暂时失望了。 想到这里, 原本美好的心情顿时没了大半, 苏珏索性扯了本书盖在脸上, 不多时便昏昏欲睡, 再过一时, 竟是去会了周公。 不知过了多久, 一直落在苏珏身上的视线乍然离去, 接着一阵稳健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先生,还卖字画吗?” 一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本就没太睡安稳的苏珏立时惊醒。 他拿下挡脸的书本,眼前是从前最为熟悉的面孔——李书珩。 过往种种皆在眼前闪过,苏珏愣了愣,李书珩也愣了。 与那日秋祭的遥遥相望不同,如今二人近在咫尺,苏珏那张与故人极其相似的脸令李书珩呼吸一滞。 像,真是太像了。 “先生,你……” 没等他将话说完,苏珏倒是反应激烈,“不卖!不卖!收摊了!” 说着,苏珏竟然起身撵人,一点也不给顾客的面子。 “先生……” 李书珩开口,再次被苏珏打断,“今天心情不好,你们走吧。” 说完,苏珏将那碗没喝完的茶水泼到了地上,可谓是失礼至极。 这一番操作,让跟随李书珩的陆羽大吃一惊。 不是,这人虽然和苏先生长得很像,可行事却完全不像,有生意不做,脑壳有病! 陆羽自顾自下了定义,还不忘开口维护自家世子,“你这人,不卖就不卖,怎么这么粗鲁!不可对我家公子无礼!” “什么无礼不无礼的,不卖就是不卖,公子怎么了,就高人一等吗?” 苏珏边说边收拾字画,收拾完便直接离开。 整个过程,李书珩都没再多问一句话。 长得像也不是那人。 低头嗤笑一声,李书珩也转身离开。 “走吧,我们该回冀州了。” 如今秋祭已过,所有诸侯都要回到自己的封地。 作夜他不过心血来潮,想要找到慕容清确认一番。 现在人也见了,他之前所有的猜测都基本有了结果。 听闻陛下早就派人查了他的底细,若真的是苏先生,怎么还能有今日一见。 不过是相似的两张脸罢了。 …… “呼——” 约莫着走出了李书珩二人的视线,苏珏长舒了一口气。 走了一路,并没有那道如芒在背的视线,苏珏便知道监视的人怕是因为什么事暂时离开。 也好,总算能让他喘口气。 理智上他不该再回头去找李书珩,可那个梦境还在缠绕着他,感性上他极想与李书珩透露一些信息。 感性与理智轮番拉扯,最终还是感性战胜了理智。 即便如此,苏珏还是小心谨慎的确认是不是监视的人又回来了。 确认无人后,苏珏立马加快了脚步,希望还能赶得上李书珩的脚步。 好在上天还是眷顾他的,不过走了三个街巷,他便碰上了李书珩与陆羽。 再次相遇,李书珩与陆羽皆是一愣。 这么巧的吗? 方才走的有些快,甚至是跑了起来,苏珏微微气喘,一见到二人,他先是抱着字画行了一礼。 “方才言语有失,还请二位莫要怪罪。” 之前还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现在却变了个态度,李书珩与陆羽一脸的不解。 “事出有因,不敢多言。” 苏珏含糊地解释,幸亏李书珩聪明,立马想到这人方才定是有些不方便才那般举止的。 “无妨。” 李书珩笑着给了回应,苏珏立马有了笑意。 “公子不怪罪就好。” “相逢即是有缘,我看天色渐渐晚了,兄台不如与我们一同吃个晚饭,如何?” 此番邀请在旁人看来很是突兀,但李书珩却觉得慕容清一定会答应。 果不其然,苏珏应了。 “前方就是酒楼,一同去吧。” “却之不恭,却之不恭。” 三人一同上了楼,不多一会儿小二已将酒菜上桌。 三人分宾主坐了,各自交换了姓名,然后饮酒聊天。 有趣的是,三人都是套了壳子的故人,却在此刻仿若初识。 待几年后,三人谈及这天,皆是忍俊不禁。 不过,当下的聊天话题由李书珩提起,一开始不过是说些字画,苏珏则是聊些自己在茶摊上听到的趣事。 李书珩在一旁听着,却越听越觉得慕容清的语气语调,措辞用句,还有那从容温文的态度,连偶尔莞尔一笑的神采,都像极了苏先生。 除此之外更令他惊讶的是这慕容清的胸中学识竟是深不见底。 接下来,李书珩便是有意试探,他故意提及水利、屯田、刑名等一般读书人不会上心的东西,甚至还有苏先生写过的一些治国理政的书籍。 不曾想,慕容清竟也点头知尾,对答如流。 随着话题的深入,那种熟悉感越来越重。 李书珩放佛又回到了从前,对面那人浅浅笑着,语调徐缓的将天下之事一一说给他听。 就连陆羽也觉得慕容清与苏珏太过相似。 “不知,李公子对推恩令有何看法?” 聊着聊着,苏珏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实在让李书珩猝不及防。 于是,李书珩脸色突变,声音低沉,“慕容兄,还请慎言。” …… 苏珏瞧着他的脸色,缓缓道:“李公子可是觉得百姓不该妄议朝堂之事?” 李书珩刚要摇头,苏珏已自顾自地说下去:“在下倒认为,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自然朝堂也是天下人的朝堂。 无论是哪一个上位者,若不把天下人的评价听在耳里,放在心里,就不会懂的自省和约束,又如何能治理得好国家?” 他这番话出口,李书珩心头大震,忍不住蹭地站起身来,道:“慕容兄,你,你,你……” 苏珏做出惊讶的神色:“怎么?李公子认为在下说得不对?” 李书珩定了定神,此话有人同他说过,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脸,可他好像并不是他,他只得慢慢坐下,讷讷道:“不、不是,我……只是觉得慕容公子此言甚是、甚是精妙……” 陆羽却不知道苏珏当年和自家世子的那番对话,见他一惊一乍地实在古怪,赶忙打岔道:“慕容公子高论,一看就是有大学问的,怎么竟以摆摊为生,实在埋没人才。” 苏珏赧然一笑,道:“陆兄谬赞,在下哪里敢当。 在下本是从荆州逃难至此,捡得一条性命,现在只求闲散安稳,功名什么的,却是不想了。” 李书珩立刻有些动容:“公子是从南边来的?” “是,荆州南安县,正是在下的家长,说来也是惭愧,在下家中世代读书,本来也算小有富庶,但天不假年……” 说到这里他低声叹息,“ 这几年官府欺压太甚,日子越发不好过,今年又发了洪水瘟疫,县里死了不少人。 那一夜,县里来了一伙强盗,家里被抢了个精光,父亲气急攻心,当夜就去了,母亲伤心不已又染上了瘟疫,没几日也跟着去了。后来实在不得已,在下便也想着来长安讨个活路。 谁知到了长安也不好过活,刚进城就被一群纨绔子弟打了个遍体鳞伤。醒来时已在城郊破庙中。 之后机缘际会,杨丞相将在下举荐给承文将军,再然后……” 苏珏摇头苦笑,“……不过是做了自己最不想做的事,倒是问心有愧了。” 问心有愧四字一出,李书珩眼角就像是被针刺般的一跳。 他问心有愧? 他为何问心有愧? 就在李书珩怔愣之时,苏珏也有了片刻的思绪游离。 自从“死而复生”,他几乎夜夜入梦。 在他的梦里,那个地方总是风雪漫天,烈火燎原,充斥着惨叫和嘶喊。 他读了许多关于中原山川地势、农田水利、风土人情的书,可是他却没法在脑子里勾画出一个切实些的景象。 苏珏其实很想知道,梦里的那个能让他们父子殒身的地方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 若说从前他只是因为梦境而感到不安,红衣小儿的歌谣一出,他便只剩下恐慌。 不,他决不能让梦里的场景真实的发生。即便是粉身碎骨,他也要扭转历史。 思及此处,苏珏回过神,继续道,“也罢,年少时托父辈的福,也去了不少地方,长了见识,其中有一地,令在下久久不能忘怀。” “哦?不知是哪一处风景?” 同样回过神来的李书珩起了兴趣,一脸希冀地等着苏珏的下文。 苏珏露出了然的神色,当下便捡些梦里场景附近的风物掌故徐徐道来。 他口才上佳,讲得是有声有色活灵活现。 不但李书珩听得入神,连陆羽都兴趣大起,连连发问。 聊到后来三人都觉彼此甚是相投。 这一聊竟是一个多时辰,直到月上中天,三人这才下楼作别。 看着苏珏落在桌子上的书画,李书珩开口提醒,“慕容兄,书画。” “今日一见,甚是有缘,这些书画便送与李公子了。” 说罢,苏珏已经下楼而去, 李书珩仔细收好书画,又盯着苏珏的背影看了许久,二人才上马向驿馆而去。 陆羽看着天色略晚有些着急,却见世子按辔缓行,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又不敢催促,只得慢慢纵马跟在一旁。 长街冷寂,马蹄哒哒声中,李书珩忽然问:“陆羽,你觉不觉得慕容公子有些像苏先生……” “世子殿下,陆羽不觉得啊……”陆羽侧头细细地想了想,又道:“除了都是读书人,说话都文绉绉的,不过看起来慕容公子的脾气不太好。” 李书珩望着空荡荡的街道,默然半响,低声道:“也是,哪里有人能像他……” 苏珏回去时,房东大爷仍旧烙好了油饼等着他。 看见苏珏回来,大爷只是开口叫他吃饭,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大爷,这房子,我明天就不租了。” “好。” 第二天一早,苏珏拜别了房东大爷,又留了银钱。 刚一出门,门外就是一顶来接他入宫的软轿。 “慕容公子,请,老爷正等着你呢。” 第167章 铜雀春深(一) “慕容清, 寡人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有了什么结果啊?” 一顶软轿抬着苏珏又入了宫门,等待他的是楚云轩冷冰冰的质问。 “回陛下, 奴婢查清了。” 苏珏恭恭敬敬地跪着,已是身不由己。 楚云轩捻着手里的道珠,倚在榻上, 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手中的书册, 他看了许久, 才缓缓开口:“这么快?查清了?” 大殿里响起低沉的声音:“是, 陛下,查清了。” 大殿又寂静下来,只有书页慢慢翻动的声音。 “那你便说说吧。” 楚云轩随口说着, 目光仍在书页上游动, 仿佛浑不在意。 “是,陛下。” 男子的声音自内殿隐隐传来,穿过古朴的木门与薄如蝉翼的窗纸,钻入门外侍立的宫人耳中, 他们仿佛充耳不闻…… 中贵人灵均立在门边,再次挥退一批前来奏报的文臣武将, 看着他们面面相觑又疑惑离开的背影, 瞅瞅天边日头正高, 不禁叹了口气:“慕容公子在里头, 诸位大人请等一等……” 室外已是秋末肃杀, 室内也是沉寂如终年不化的冰雪, 仿佛呼吸一口便有刺骨的寒风绞入肺腑。 苏珏跪伏在地上, 言语侃侃。 身处内殿, 他依然能听到门外朝臣拜见的私语、宫人侍女行走的足音、甚至他面前那人近乎于无的呼吸声。 约摸半柱香后, 正当盛年的天子终于将书一合,随手搁在一旁。 他取过手边温热的茶水啜了一口,侧头望着窗外,高高的枝头上,各色鲜花早已凋零。 楚云轩眸光沉沉,语气仍是波澜不惊:“慕容清,这就是你的调查结果?只是意外?” “是,只是意外,城郊的粥棚大多是木质结构,年久失修,那几日天干物燥,这才起了大火。” 苏珏自然没有调查过,现在说的话不过是胡诌。 楚云轩当然也知道慕容清是胡说,本就没指望慕容清能查出什么来,他只是想看看慕容清如何复命。 随即,楚云轩的声音沉沉响起:“慕容清,你这是在糊弄寡人吗?” 这话说得不轻,语气亦是不辩喜怒。 苏珏心里微微一沉,依旧开口:“奴婢不敢,陛下信任奴婢,这本是荣耀,奴婢十分感念陛下恩德,只是粥棚起火一事另有隐情,奴婢不敢轻易言说,恐伤了王室的体面,还请陛下明察!” 若真的想让他查明真相,就不会让他只身去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九州之内的大小事都在楚云轩的掌控之下,此事关乎王室脸面,他只会轻轻揭过。 反正死的不过是些蝼蚁百姓,这怎么比得过他西楚王室的体面? 苏珏内心思虑不断,口中却是另一番说辞,目的只有一个,极力取得楚云轩的信任。 又在殿内跪了良久,楚云轩才大笑出声,似乎对苏珏的表现十分满意,“慕容清,你此事办的不错,就按你说的,意外,一切只是意外。” 听着楚云轩突然转变的语气,苏珏的心定了定,口中直呼“陛下圣明。” “你起来吧。” 楚云轩不咸不淡地让苏珏起身,心里大致对其有了判断。 有些小聪明,但绝对成不了什么气候,顶多是一个依附权势的菟丝花。 “谢陛下。” 跪的时间有点长,苏珏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膝盖,这一动作自然没有逃过楚云轩的目光。 “灵均,扶慕容大人回重华宫。” 殿外的一众官员亲耳听到楚云轩的声音,不由得暗自吃了一惊。 慕容大人?什么慕容大人? 像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楚云轩再次开了金口。 这一次,是给慕容清加官的旨意。 “寡人记得宫中缺了个兰台令,你倒是很合适,从现在起,你就是寡人的兰台令了。” 苏珏没想到楚云轩如此大方,直接就给他封了官,比他设想的要早。 不过这也省了他很多麻烦,于是他赶紧谢恩,只是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谢陛下!” 起身抬头时正对上楚云轩的眼,忽明忽暗,让人捉摸不定。 “你先回重华宫,待用过午膳,寡人与你手谈几局。” “是,陛下。” 无论殿外的一众官员是何想法,苏珏面不改色地从他们身前走过,任由他们如何评论。 …… 时间很快就到了午膳时分,苏珏本以为会清清静静地吃一顿午饭。 然而,楚云轩不请自来。 楚云轩摆驾到重华宫时,苏珏正一个人在吃着午饭,他没让宫人守在门口,自然也没人来给他通报。 是以,他是在楚云轩快要来到他面前的时候,才知道楚云轩来了的。 苏珏:吃个饭都吃不消停,无语…… “陛下。” 苏珏看到已经来到自己面前的楚云轩,连忙起身拱手行礼,行完礼才抬头看向楚云轩,他有些疑惑、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您怎么来了?” “怎么,寡人不能来?” 楚云轩看了他一眼,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整个重华宫内殿。 之后又把目光放在了苏珏刚刚吃的极为简单的三菜一汤上。 楚云轩皱着眉问道:“这菜,是膳房送来的?” “不是,是臣自己做的。”苏珏如实回答,生怕楚云轩怪罪御膳房。 “兰台令,为何要自己做,而不是让御膳房给你做了送来?难不成是怕御膳房给你下毒?” “回陛下,自然不是。” 苏珏继续解释道,“陛下,臣从小在乡野长大,突然来到宫中一时间吃不惯宫中饭菜的口味,臣才自己做的,而且臣喜欢做饭,也做的不错……” 苏珏微低着头,偷瞄着楚云轩的神色解释着,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做的饭,忽然福至心灵。 他这几年手艺见长,今天就拿楚云轩练练手,也不错。 “……陛下,您用膳了吗?要是没用的话,臣给您做点?您也尝尝臣的手艺。” “兰台令,你做的饭,能吃吗?” 楚云轩一脸怀疑的看向苏珏,在对方自信满满地表示不仅能吃、还很好吃以后,就挥手示意他去做了。 苏珏应了一声,立时就去了小厨房。 烦死了,他自己还没吃完就得伺候楚云轩,凭什么! 不过抱怨归抱怨,苏珏还是系上围裙做饭去了。 因为不知道楚云轩的喜好和口味,苏珏就只能用厨房里现有的材料。 一道酸甜口的锅包肉、一条糖醋蒸鱼、一份火腿鸡蛋炒饭,一盘清炒时蔬,再一道加了菌菇的鲜美鸡汤。 苏珏做饭的动作麻利又娴熟,不一会儿,食物的香味就飘满了整个重华宫,一直候在旁边的宫人都闻着味道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楚云轩一开始还坐内殿等着,然而等着等着就不知不觉的走到重华宫的厨房。 看着苏珏熟练的打鸡蛋动作,楚云轩缓缓开口问道:“都说君子远庖厨,可兰台令为何会对做饭这么熟练?你们慕容家竟连个厨子都没有?” “陛下说笑了,臣的家中也算富庶人家,哪能没有厨子,只是臣打小就喜欢做饭,和跳舞一样,都是臣的爱好。” 说着,苏珏将鸡蛋倒入热了的锅里,刺啦的一声让楚云轩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挥了挥面前油烟,“行了,你继续做饭吧,寡人回去等着。” 苏珏:我就是故意的! 没了楚云轩在跟前杵着,苏珏很快就把做的菜给做好端上了桌,还把筷子亲手递到了楚云轩面前。 不过楚云轩没有接,而是等中贵人灵均让人端来水,他净过手又让宫人给菜试了毒后,才对苏珏伸出手示意他把筷子给自己。 苏珏赶紧用双手把筷子给递了过去。 中贵人灵均在让宫人试完毒以后,就带着试毒的宫人一起退出了内殿,离开前还小声嘱咐苏珏别忘了给陛下布菜。 苏珏面上答应,心里却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让他给楚云轩布菜,做梦! 不过好在楚云轩并没打算让苏珏给自己布菜。 他从苏珏手中接过筷子,看了看桌上的几道菜,夹起一小块锅包肉放进了嘴里。 之后,他将那几道菜都夹起尝了一口,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变化,让人看不出一点他的喜好以及他对饭菜是否好吃的反馈。 最后,楚云轩像品尝其他菜一样尝了一口鸡汤,随后就放下了碗,示意苏珏拿来巾帕擦了擦嘴后,缓缓起身说道:“行了,兰台令接着吃吧,寡人走了。” “是,陛下。”苏珏拱手行礼恭送他。 终于走了,他还没吃完呢! …… 第二日,朝堂之上。 苏珏着朝服站在大殿里跟着群臣跪拜,平身。 之后一一进谏,周而复始,他看到杨丞相与林宸,二人似乎很不对付。 两人相互对峙,楚云轩就会停下来,戏谑地听他们争吵,仿佛乐在其中。 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楚云轩将之前上奏的粥棚失火一事按照意外轻轻揭过。 所有人都不意外,就该是这样的结果。 唯有杨兰芝面色不虞。 下了朝,杨兰芝拦住了苏珏的去路,“慕容大人,请留步。” “杨丞相,不知有何指教。” 苏珏一身红白轻纱的兰台令朝服,看起来与其他官员格格不入,就连神情也是淡漠的。 “慕容清,你难道问心无愧吗?” “杨丞相,您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苏珏歪了歪头,一脸茫然。 第168章 铜雀春深(二) “杨丞相,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苏珏歪了歪头,一脸茫然。 “踩着灾民的尸体, 心安理得的做了兰台令,这种滋味还不错吧,。” 原以为只是一个投机取巧不得志的可怜书生, 转眼却成了狼心狗肺颠倒黑白之人, 杨兰芝怎能不气。 气自己识人不明, 气慕容清不识是非。 “人不是我杀的, 我只是顺着陛下的心意说话做事,并没有错。” 对于杨兰芝的指责,苏珏并不认同。 即便他不是真的慕容清, 也是这样的想法。 没人能改变楚云轩的心意, 他不过是顺势而为。 “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还望兰台令大人好自为之。” 眼见慕容清没有一丝愧疚的神情, 杨兰芝便也清楚这人本性如此,说的再多也于事无补。 “多谢丞相大人教诲, 臣谨记于心。” 苏珏微微俯身回礼, 算是全了先前的知遇之恩。 毕竟生性凉薄, 以后免不了针锋相对。 见此, 杨兰芝一时气结, 直接拂袖而去。 文武百官纷纷而过, 苏珏同他的一举一动颇为引人注目, 也引得其他人议论纷纷。 “看起来杨丞相对兰台令有些不满啊。” “说起来兰台令也算是杨丞相慧眼识珠, 怎么今日看着却不是那么和睦呢。” “杨丞相向来公私分明, 自然看不上两面三刀之人。” “说的没错,陛下新封的这位兰台令,啧啧啧,可以说是一跃而入龙门,非我等所能企及的!” “听说还住在重华宫中,陛下昨日去他那用了午膳,实在是恩泽深厚啊。” 各种议论奚落不绝于耳,苏珏却未曾放在心上,听过了,便当什么也没有听到。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可以任人品评,况且这些人尸位素餐,根本拿不出一点政绩。 这样的人做官,除了祸害百姓,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用武之地。 于是,苏珏缓缓踱步走到他们身侧,声音清冷,颇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诸位大人,有这闲话的功夫,不如好好当差,别丢了头上的乌纱帽才好。” 几人刚要发作,却见中贵人灵均向他们这边走来。 “几位大人安好,陛下现在就要见兰台令大人。” 有了楚云轩的口谕,苏珏便有了离开的理由,“诸位大人,恕不奉陪了。” 说完,苏珏冷冷地瞥了一眼他们,之后跟着中贵人灵均离开。 然而,等苏珏随中贵人灵均回了重华宫,宫里却没有楚云轩的身影。 “陛下呢?”苏珏疑惑发问。 “兰台令大人,陛下政务繁忙,特意叫您在重华宫等候,至于陛下什么时间有时间,奴婢等也不敢揣测。” “多谢中贵人,我明白了。”苏珏拱手致谢。 “陛下说了,以后大人就住在重华宫了,现在伺候的宫人不够,奴婢便又挑了些宫人。” 说罢,中贵人灵均一拍手,殿外等候的宫人相继而入,然后全都低垂着头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的站成了两排,等着跟兰台令大人跪下磕头行礼。 苏珏受不了这个,立即让他们起身,又说道,“多谢陛下关怀,我不喜欢有这么多人围着我,让他们回去吧。” 表面是苏珏不想这么多人伺候,实际上是怕楚云轩安插眼线。 虽然楚云轩看起来对他恩宠有加,可到底信了多少,他也不知道。 “兰台令大人,这不合规矩,平时您可以不用人,陛下要来了可不能没有人侍奉啊。” “那要不这样,这些人我就留下三四个,平时让他们负责宫里的洒扫杂事,陛下来的时候就让他们侍奉陛下,如何?” …… “这……” 中贵人灵均看了眼旁边跪着的宫人们,脸上露出些为难之色,但看着苏珏那冷若冰霜的样子,他想了想说:“兰台令大人,先按大人您说的,您挑上三四个,奴婢回去后回禀下陛下,若是陛下不允,到时候再让他们回来,大人您看如何?” “自然可以,那就多谢中贵人了。” 苏珏再次拱手致谢,之后在那两队宫人里挑了两个宫女和两个内侍,余下的人则是被中贵人灵均暂时给打发走了。 等确定他这里没什么事以后,中贵人灵均就让他先休息一下,自己欠身离开。 见人走了,苏珏把其他人也都打发出去后,他爬上了重华宫的房顶,坐在上面单手托着腮朝着荆州所在的方向眺望了过去,甚至还与屋檐上停落的鸟雀说了几句,不外乎是思乡之类的话。 但具体的内容,也只有苏珏自己知晓了。 之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儿,苏珏爬上房顶的消息,就和中贵人灵均一起回到了御书房里的楚云轩面前。 楚云轩看着写着苏珏爬上房顶的纸条,听完中贵人的禀告后,将纸条丢到桌上,语气淡淡地说:“兰台令既然不爱留人,那就按兰台令的意思办吧。” “是……” 中贵人灵均略微迟疑地低着头应了一声,低垂下的眼睛中快速闪过了一抹惊讶之色,并在出去候着的时候,召来一个小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让他去给慕容大人传话,说陛下已经允了。 等那个小内侍把话传到重华宫时,苏珏已经从房顶上下来,正悠哉的泡茶品茶。 听到小内侍的传话后,苏珏掏出一张小额的银票递给那个小内侍,把人给打发走了,耳边总算清净了不少。 不过这份清净到了傍晚时便戛然而止。 无他,楚云轩又传旨召见他。 苏珏:这一天天的,有完没完! …… 夜里风紧,任我行坐在野地里。 她抱着手缩着脖子躲风,篝火被风吹得老长,贴地伏着,火舌招摇闪烁如蛇信,差点燎了任我行的衣角。 远处林中鸟起,影入满月,渐飞渐远。 任我行伸手拿起那着了火星的衣角,抓到眼前,吹了一下,又抬头看着那轮孤月,心中思量,今夜注定又是无法安眠。 粥棚失火一事有了了结,官府说是意外。 意外?怎么可能是意外? 这一番敷衍,她是一万个不信。 任我行记得自己给苏珏塞了纸条,她是对他寄了希望的。 可是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她没有等到想要的结果。 “他可能也是身不由己,天子近前岂是那么容易的呢。” 说着,任我行换了个坐的姿势,她一腿蜷着,另一腿屈起,脸撑在手上,眼睛半眯着,像是要打瞌睡了。 但是透过睫毛下的缝看去,她并没有睡着。 白日里她又去找了苏珏租住的地方,房东大爷说他已经走了,街坊邻居也说看见是一顶软轿把人带走的。 之后的事,他们便不清楚了,许是交了好运吧。 没有多待,任我行又在几个街市中来回穿梭,听到的消息没一个是好的。 宫里新封了个叫慕容清的兰台令,陛下十分宠信。 不过却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这话在任我行的耳边萦绕了好久,月影重重,现在她也不知到底该相信谁的话了。 然而,她认识的苏珏不是那样的人。 “苏珏兄,你当真不是一个好人吗?” 夜风之中,任我行忍不住摇头苦笑,心中纠结不已。 这一夜,她注定是不能成眠了。 …… 秋风渐落,冷月如钩。 白日里肃穆的宫殿在月光下显得幽深静谧,烛火在纸灯笼里随着风明明灭灭。 楚云轩的步伐不紧不慢,身上仍是那套绣着暗金龙纹的长袍,缓缓穿行在草木掩映的甬路上。 苏珏亦步亦趋跟随在楚云轩的身后。 他到底摸不准楚云轩的心思,见他似是游赏,也不开口打扰他的雅兴,只在思虑楚云轩这几日的所做所言。 帝王心思不可揣测,他从不敢小视楚云轩的手腕与心机,单看他一手操纵着自己从前的一举一动,便知此人心机深沉。 他甚至怀疑,这几日对他的恩宠根本不是他的一时兴起,而是早已有所预料,逼着他做出反应,从而一步步地走到布好的局里。 这样的手段,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是那样的惨烈,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深秋十月,夜晚是冷冽肃杀的。 脚下的小路规整平坦,小至一块石子都寓意着吉祥的风水之理,苏珏却感觉自己如走蛛丝,前后左右皆是难以泅渡的险渊,让他不知何处可去。 思绪飘扬间,楚云轩已然停下了脚步,苏珏闪躲不及,直直撞上了楚云轩的后背。 扑面而来,是清冽至极的寒冷气息。 就在这一瞬间,苏珏想到的不是自己对楚云轩堪称不敬的举动,而是他仿佛正站在数九寒天里,灿烂却寒凉的金色阳光从云层倾泻而下,而他在皑皑青松前,掬起了一捧犹带松针的薄雪。 察觉自己的失态,苏珏急忙从恍惚中清醒,这才抬起头来,观察楚云轩的脸色。 “陛下,臣失礼了。” 所幸,楚云轩并未在意宠臣的小小冒犯,他静立在前,借助宫灯凝望着前方的宫苑。 “无妨,随寡人往前走吧。” “是,陛下。” 第169章 铜雀春深(三) “无妨, 随寡人往前走吧。” “是,陛下。” 烛火幽幽,二人接着沿甬道缓步而行。 路上的宫人皆低着头, 不敢多看一眼。 又走了一段,前方的宫苑也逐渐清晰。 “是建章宫吗……”苏珏在心里揣测。 此时,楚云轩又停了下来。 这一次, 苏珏距离保持的很好, 并没有再撞上楚云轩的后背。 “慕容, 你可知这是那座宫殿?” “是建章宫吗?” 已经在宫里住了一段时日, 苏珏不可能在这种问题上装傻充愣,只是照实回答。 “没错,是建章宫, 从前太子殿下的住所。” “看起来并没有荒废。” “寡人每日都让宫人打扫, 一应事务都像太子还活着的时候。” “陛下与太子舐犊情深,叫人感动。” 苏珏口不对心的恭维着,就是想让楚云轩不舒服。 反正不知者无罪。 果然,在听到“舐犊情深”这四个字时, 楚云轩的身形微微一滞,语气也低沉了许多, “舐犊情深……说的好……” 苏珏在心里暗笑。 不过他还没偷笑多久, 楚云轩竟猝不及防地拉着他进了建章宫。 宫人的头更低了。 等到了宫殿的前院, 楚云轩似乎忘了方才的小插曲, 饶有兴致地指着殿前盛开的白色花朵问道, “那慕容再看一看, 建章宫里栽种的是什么花?” 苏珏若无其事地打量了一眼, 坦然开口:“臣不知。” 许是这语气太过理直气壮, 楚云轩偏头睨了他一眼, 失笑:“既不知晓,还敢如此理直气壮的坦然。” 这又是寻常的和善态度了。 苏珏也不作分辩,只淡然道:“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罚?寡人为何要罚你?”楚云轩突然大笑。 苏珏深深叹了口气,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 接下来,楚云轩并未带着苏珏进入建章宫内,反而拉着他又去了其他的宫苑。 二人心思各异,一路走走停停,最终到了一座占地极小的宫殿前。 很难想象,在这处处宫殿的王宫禁苑深处,会矗立着这样一座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小宫殿。 只见这宫殿虽小,外在构造装饰却无一不精致考究,看似四下没有侍卫守护,实则禁卫重重。 这里应是禁地一般的存在,苏珏暗自揣测。 楚云轩对着暗处抬手示意,一些气息逐渐消失,不知是撤了下去,还是隐入了更深处。 “慕容,随寡人进来吧。”楚云轩当先推开阁门,走了进去。 宫殿内并非苏珏预想的守卫森严,步入其中,只见宫人来往不绝,除尘洒扫各司其职,外面戒备森严,里面却宛若寻常宫室,宫人望见楚云轩走来,纷纷垂首叩拜。 “都退下。” “是。” 宫人安静而顺从地渐次离去,但诧异的目光难免会悄悄落在苏珏的身上。 这里是安放太子与皇后玉人偶的宝地,陛下怎么会突然带一个外臣进来? “陛下,此处是……” “这是太子与皇后的行所。” 苏珏环顾四周,只觉此地处处雕龙画凤,宝石珍玉举目皆是,身侧的小火炉上还煨着茶水。 此刻火候刚好,茶香逸出。 远处的几案上燃着香炉,香气袅袅,甚至这里的地砖都与别处不同的。 晶莹如玉,此刻在夜色里闪着微光,好似微漾的水波,金箔刻成莲花的样式,寓意步步生莲。 此刻,苏珏置身其中,无端想起宫墙外的流离失所的灾民,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而此处,苏珏看着身侧狭小精致的雕花窗棂,看着从外泻入的被分割得细碎的月光,内心没来由的一阵烦闷。 无论是多么炙热的灵魂来到王宫都会逐渐熄灭变成供养王室的灰烬。 整个王宫更像是一个华丽无用的空壳,一个金丝编织的囚笼——所有人的灵魂都不在这里,只留下一个没有感情的躯壳。 “慕容,这个地方可好不好?” “回陛下,此处甚好。”苏珏这话说得应付,且毫无诚意。 楚云轩却不在意,似乎他只是照例问一句罢了。 “这里当然好,寡人的太子与皇后都在此处,一直陪着寡人。” 说着,楚云轩又带着苏珏往前走了走,轻轻掀开那道掩映的淡红色轻纱,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棵金雕玉琢的花树。 枝干碧绿纤细,旁枝如山水画的泼墨般向四处延伸,主干却直直地刺向苍穹,挣扎着,却破不开此方禁锢。 枝干上缀满花朵,这花奇异,直如人的手掌一般大小,花瓣细长如柳叶,层叠如仙人的裙摆,边缘洁白,内里却渐变至深红的色彩,直至花蕊处已如燃烧的火焰。 细看,却有一种不似人间的神圣之感。 而花树的两旁端放着苏珏之前就见过的两个白玉人偶。 烛火深深,金堆玉砌,人偶敛目,竟也有一丝诡异的活人之感。 苏珏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头震撼非常。 人死不能复生,楚云轩此举不过是人走茶凉,惺惺作态罢了。 与苏珏的怔愣不同,楚云轩却笑着伸出手,抚过一朵枝头颤颤的花,悠然道:“来人,将东西抬进来。” 话音刚落,宫人小心翼翼地抬着一盖着红布的庞然大物进入殿来。 苏珏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直到宫人将红布揭开,他惴惴不安的那颗心彻底漂浮。 红布缓缓落地,所谓的庞然大物分明是一尊白玉人偶,还是那日他舞剑的模样,栩栩如生,令人惊叹。 “慕容,这是寡人送你的礼物。” 楚云轩说着,转头看向了苏珏,饶有兴趣道:“寡人觉得这玉人偶与你甚是相配,寡人想将其放在此处与太子皇后做伴,你觉得如何?” 听得此言,苏珏本能拱手道:“谢陛下抬爱,可臣无有功劳,不敢妄受,更不配与太子皇后同列。” 苏珏嘴上这么说,内心却腹诽,他还活着,为何要与死人同列!这不是咒他吗! 楚云轩的手自花枝前收回,顺势扶起了苏珏下拜的双臂,细细打量着苏珏。 看着他金色的发冠与淡红色官服,目光又在他纤细的腰肢间摩挲一会儿,道:“可寡人觉得很好。” “陛下……” 苏珏不解其意,正欲再问,楚云轩的手又安抚般捏了捏苏珏的双臂,止住了苏珏已至唇边的话。 楚云轩似想起了什么,转身站在轻烟袅袅的赤金香炉前,背对苏珏,说的话也如轻烟般落地,氤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慕容,你说你到底是谁?” 这话问的突然,苏珏心里重重一跳,也不管此刻楚云轩是背对自己,他肃容深深下拜:“回陛下,臣复姓慕容,名唤慕容清,臣一辈子都是慕容清。” 这话说得坚决,楚云轩转过身来深深望了他一眼。 幽寂的室内,苏珏深深下拜,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散在身侧,红烛的火光打在他清瘦的侧脸,又顺着发丝缓缓流淌到发尾,一时间竟有几分雌雄莫辨的精致与美丽。 但与这波光潋滟的柔美相对的,是苏珏决掷地有声的回答:他是慕容清! 呵,慕容清吗…… 楚云轩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烦闷,到底是慕容清,还是燕文纯,他竟也分不清楚。 为何这样一张脸总会在他的面前出现。 而这一次他竟不想了结了对方的性命。 楚云轩的目光阴沉起来,对他来说,现在的慕容清就像是上天赐予他的宝物,一个代替燕文纯赎罪的宝物。 可这个宝物比燕文纯要听话的多,让他一时生出了喜爱之心,所以他不介意分出几分真心与假意。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来日方长,楚云轩有的是时间去看清此人到底是谁。 “谢陛下。” 苏珏这才起身,轻舒一口气,一边感慨着这人心思不定。 然而,还没走几步,楚云轩突然改了主意。 “算了,天色已晚,兰台令就在这歇息吧。” “啊?” 苏珏一脸的错愕,让他留在这和一屋子的人偶休息,脑子没毛病吧! “随寡人来就是了。” 似是没看见苏珏方才的错愕惊诧,楚云轩继续带着他往里间而去。 苏珏只好随着楚云轩进入内室。 室内只有一张软榻,与外间屏风相隔,倒也宽敞。 “歇息吧。明日寡人派人来接你。” “是,陛下。” 苏珏走到榻边才发现上面已摆好了换洗的衣物,不禁感叹布置周全。 几个呼吸间,楚云轩已然离开,只剩下苏珏对着三个人偶。 苏珏:真是服了… …… 天高云淡,风轻水明。 秋祭已过,李书珩带着一众人等返回冀州。 这日傍晚时候,李书珩的车队在途中休整,李书珩披着件斗篷,被人扶着下马车。 马夫在河边饮马,李书珩就坐在树下透气休息。 他朝冀州的方向眺望,山峦层叠,树木掩映。 不多时,李书珩接过陆羽奉上来的茶捧在手里发呆。 李书珩这一路上都是心神不宁,竟是总想着那日偶遇的那个慕容清。 除了长相相似,李书珩觉得那慕容清的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大约是因为他说话的语气语调像极了苏先生。 想到这里,李书珩突然对着陆羽道:“陆羽,你去查查,慕容公子到底什么来头?” 陆羽诧异道:“他不是说是南边来的灾民,怎么,世子殿下不信吗?” “也不是不信,我只是觉得事有蹊跷,想查个究竟。” 陆羽更加诧异:“蹊跷?属下不明白……” 李书珩道:“苏先生故去已经两年,怎么会有如此相似之人,这其中必有隐情,他或许就是苏先生。” 陆羽怔了怔,只觉得自家世子的心思愈发难测了,小心翼翼地措着辞道:“世子殿下,人死不能复生……” 李书珩一愣,竟似一时语塞,目光游移了两圈才道:“我自然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万一苏先生没有死呢……” 陆羽不敢再说,苦着脸答道:“属下不敢,属下一定查得清清楚楚。” 突然,头顶一只乌鸦飞过,停在树枝上不停啼叫,声音粗鄙嘶哑,惹人心烦。 “好好的,怎么飞来了一只乌鸦!” 这话不说还好,陆羽刚说完,又是三四只乌鸦扑腾着翅膀飞来。 陆羽捡起块石子,朝乌鸦用力砸去,一只黑鸟被他砸中,摔落下来,就落在李书珩的脚边。 乌鸦的头摔碎了,脑浆崩裂,嘴里淌着血,翅膀张开,就连鸟爪也折断了。 李书珩的心没来由的砰砰直跳,用脚去踢了踢鸟尸。 这乌鸦确然是死透了,李书珩便呼唤侍从:“来人,把这乌鸦丢远些。” 一个护卫过来,原想徒手去拾。 然而一看,这鸟头摔得像烂泥,可从眼眶里脱出的眼球,竟闪烁着怨毒的光。 他脊背一凉,拾了根树枝,把乌鸦拨走了。 然而,更诡异的是这乌鸦融化成了一滩黑水,又被泥地吸收了去。 一片黑色鸟羽毛从高天飘落,落到树上又变成了一只怪叫的乌鸦。 李书珩又闻乌鸦怪叫,心中没来由的惶惑,立马吩咐众人离开此地,去别处休整。 乌鸦见车队离开,挥挥翅膀,继续追了上去。 …… 话说那也苏珏陪着三只人偶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楚云轩便派人接他去上朝。 下了早朝,苏珏便被允许进了御书房。 那日,苏珏在御书房里待了整整一日,直到晚间,他心血来潮又给楚云轩做了顿饭, 之后又同楚云轩一起用完了晚膳才被中贵人灵均给派人送回了重华宫。 等到了第二日,苏珏依旧被叫去了御书房。 上午的时候,苏珏还小心翼翼地进行着各种动作,生怕吵到楚云轩后,楚云轩会厌烦的降罪于他。 但随着闹出几次动静,楚云轩都没正眼看他后,苏珏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人似乎也想开了什么,从下午开始就放开手脚肆无忌惮地玩闹起来。 这一下午,踢毽子声唱歌声就在御书房里时不时的响起,引得守在御书房外的禁军都有些忍不住的想朝里面看去。 如此,又是一天,当然,晚膳还是出自苏珏之手。 之后的几天,苏珏几乎成了御书房的常客。 而作为御书房的主人,楚云轩并未怪罪苏珏的失礼。 他极为专心的批着奏折,偶尔站起来看看慕容清在做什么,还抽空见了几位求见的大臣。 这几位大臣是一起来的,在御书房里见到苏珏时,刚开始都还很惊讶,后来脸上的表情也微微的变了。 不过,他们当着楚云轩的面什么都不敢表现出来,可一离开御书房就开始面面相觑,不由得凑到一起悄声讨论起。 这位兰台令的受宠程度以及他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苏珏对此一无所知,次日他再次被中贵人灵均派人请到了御书房,一待又是一整日,并且和昨日一样被来求见楚云轩的大臣给看了个正着。 当在御书房里见到苏珏的人多了以后,关于陛下如何宠爱兰台令的传闻就开始在官员之间流传了起来,甚至还有官员直接跑到杨兰芝面前提起了此事。 杨兰芝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当即就皱起了眉头,不过他并未立即进宫,而是叫人好生送客。 对此,苏珏在御书房玩的痛快,依旧一无所知。 转眼又到了傍晚,苏珏又在厨房里忙活着。 反正楚云轩看起来不抗拒,拿他做小白鼠正好。 待吃过了晚膳,苏珏便打算回重华宫。 “慕容,以后还是别做饭了。” 楚云轩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弄的苏珏莫名其妙。 “啊?” 第170章 欲擒故纵(一) “慕容, 以后还是别做饭了。” 楚云轩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弄的苏珏莫名其妙。 “啊?” 还挺享受做实验乐趣的苏珏没反应过来,怎么, 是他做的难吃吗? 不应该吧,要是难吃,楚云轩应该早就制止他了。 “陛下, 是臣的手艺不好吗?” 看着苏珏一头雾水楚楚可怜的模样, 楚云轩莫名的想逗一逗他, “是, 寡人的兰台令手艺独到,惊天地,泣鬼神, 一盘炒菜下去, 足够养活三个盐商了。” 得嘞,苏珏听明白了,这是在说他做的菜咸。 不过楚云轩还挺能忍,这时候才说。 反正他就是故意的, 楚云轩要是一直默认,齁也给他齁死! 楚云轩不知苏珏此刻丰富的内心活动, 只当是自己的话打击到了他, 这才闷闷不乐。 思来想去, 楚云轩决定纡尊降贵的道个歉, “寡人同你开玩笑呢。” “臣不敢。” 明明一副在意的模样, 嘴上还说不是, 真是别扭。 楚云轩如是想到。 之前还神采奕奕, 现在却垂头丧气的。 在路过楚云轩时, 苏珏甚至连礼都忘了行, 直接略过他去了另一个桌子旁,仿佛没看到坐在一旁的楚云轩一样。 楚云轩亲眼看着苏珏低着头有点失魂落魄的从自己身旁经过。 这个样子的慕容清让他眼中闪过一抹好奇之色,他指着苏珏看了眼中贵人灵均,用眼神询问他慕容清这是怎么了? 中贵人灵均心领神会,用眼神示意慕容清是生气了。 楚云轩会意,于是起身踱步到苏珏身旁,见他正拿着银筷一下一下的戳着盘子里的糕点,便笑着开口问道:“兰台令真的生气了?” “啊?” 苏珏被他吓了一跳,也终于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刚走神了,他将银筷放下,急忙朝楚云轩拱手行了个礼回道:“没有。” “那兰台令怎么闷闷不乐的,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回陛下,臣……是有点想出宫了,还有点想家……” 苏珏微低着头,声音有些低落,其实全在演戏。 话音刚落,苏珏就感觉到楚云轩走到他的身后,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下。 “想出去就出去,等过几日寡人再派人跟着你回荆州南安县一趟,如何?” “啊?” “兰台令,你啊什么?” “不是,陛下,臣,真的可以出去看看吗?” “寡人从未说过不可以?” 楚云轩转到苏珏面前,亲眼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从低落变为了惊喜。 “臣多谢陛下恩典。” 曾几何时,太子也有过这般欣喜的模样。 楚云轩一阵恍惚,眼前却又突然出现了燕文纯的模样,二者慢慢重合,逐渐清晰成此刻的慕容清。 于是,楚云轩方才还愉悦的心情立时便不大美妙,之后说了几句敷衍的话便起身离开。 苏珏:此人有病! …… 翌日早上,苏珏早早的起床,甚至翘了早朝就出了宫,守宫门的侍卫在头天晚上就得到了楚云轩的命令,所以也无人拦着他。 苏珏出宫时,街上卖各种吃食的摊位正是生意好的时候。 他在街边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感受了一番街边的烟火气和久违的自由的味道以后,才去找任我行。 他在进宫前,任我行就已经在收集各种消息。 如今小半个月过去,任我行确实收集到了不少的消息,却不知该如何把消息给苏珏传进宫。 好在,任我行整日走街串巷给人算命,苏珏想找她还是挺容易的。 此时,她正在西市给人算命。 任我行一见到苏珏,立马快速打发走了客人。 眼见周围没了人围着,任我行忍不住松了口气道:“我可算看到你了,我正发愁要怎么给你递消息呢,你能出来的可真是太好了。” 苏珏叹了声气说:“我这次出来可不容易,下次什么时候出来,还不一定呢。” “你也不好过啊。”任我行叹了口气,无奈地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苏珏并不在意,只是让她把最近长安城里的消息,都给他说一下。 任我行一听这话,看向苏珏的神色,顿时就一言难尽、欲言又止了起来。 原因无他,主要是这半个多月来,流传在民间和官员之间的消息,谈论的几乎都是和慕容清有关的。 任我行说了半天,苏珏一脸茫然地让她先停一下,“这传的也太离谱了!” “这外面可都传遍了,陛下对你可是恩宠有加呢!” 任我行倒了杯茶水递到苏珏手中,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忍着笑意一脸揶揄地问:“慕容兄说实话,他们传的是不是真的。” “不是!” 苏珏连忙摇头否认,否认完以后他眨了眨眼睛,稍微思考了下看向任我行道,“是有人故意为之,你想想,如此详细且真实的传言,除了能从宫里传出来以外,还有其他地方可以传的出来吗?” 任我行下意识的喝了口端在手中的茶水,“确实没有。”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又换了些别的话题。 临走前苏珏从胸前的衣襟里拿出一沓银票递给任我行,让她想办法开一个收集情报的地方。 苏珏给的银票不少,哪怕长安寸土寸金,这些钱也足够开好几家店铺了。 于是任我行便痛痛快快接过银票应了下来。 苏珏把这件事安排给任我行后,就打算回宫。 回去的路上他还买了两根糖葫芦和一些糕点。 而当苏珏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一边开心的吃着、一边晃着发尾回到重华宫时,就见楚云轩坐在重华宫的正殿里正在看着手中拿着的一沓纸。 “唔……参见陛下……” 苏珏连忙朝着楚云轩行礼。 只是他的手中还各拿着一串糖葫芦和糕点。 所以这拱手行礼的动作一做,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楚云轩抬头瞥了他一眼,看着他手中的糖葫芦,合上手中的纸张冷哼了声道:“兰台令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爱吃糖葫芦。” “陛下,糖葫芦好吃啊!” 苏珏也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收回手,然后便看到楚云轩手中拿着的纸张,上面画的东西让他有些心虚。 “陛下,您……在看什么啊?” 他看了眼楚云轩手中的那沓纸,心里尴尬极了,身体顿时就是一僵。 不要吧,这人怎么还翻看别人的草纸啊!纸上画的都是大王八,他一会该怎么解释啊? 不过楚云轩这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没等苏珏出声,他自己开口问道,“这次出去玩得还尽兴吗?” “尽兴。”苏珏如实回答。 “君无戏言,过几日寡人派些侍卫陪你回一趟荆州。” 楚云轩还算有诚意,再次提起回荆州一事。 苏珏很清楚,又是一次试探。 …… 得了楚云轩的允准,苏珏带着一队侍卫往荆州南安县而去。 然而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马车刚驶出两条街的距离,一群不速之客突然拦住了去路。 “你就是那个兰台令慕容清?” 为首的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子拿着根马鞭指了指马车里的人,眼里的鄙夷不屑快要溢出来。 苏珏就坐在马车里,一听到外面的声音立即掀开轿帘站在车辕前,然后坦然点了点头, 一身红色官服,身姿挺拔俊秀,妖异又漂亮的眸子紧紧盯着那群来找麻烦的人。 似乎,很高兴。 来找事儿的人只以为苏珏是个没见识的乡巴佬,没想到却是个娇滴滴的小美人, 而苏珏这毫不掩饰承认身份,倒让人觉得怪异。 况且,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不过怎么也想不起来,倒是苏珏一眼认出了他们——正是那日初入长安时对他们拳打脚踢的那群王室子弟,也是粥棚虐杀放火的罪魁祸首。 “听说陛下很是看重你,想必伺候人的功夫了不得,今天就让我们见识见识,如何!否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面对言语上的羞辱挑衅,苏珏一点也没生气,他抬起眉眼,气定神闲道:“哦,那要怎么个不客气法儿呢?” 这群杖着王室庇佑关系四处为非作歹的小少爷们可是见不惯苏珏这样的硬头茬,立刻就被气得梗着脖子叫嚣。 “慕容清!你不过是个挂名的五品兰台令罢了,你一个荆州南安县来的土鳖,真以为在长安待了段时日就能跟我们这种身份的平起平坐了吗?” 兰台令……土鳖…… “那不知诸位有多高贵的身份呢?” 阳光下,苏珏英俊的脸僵了僵,反问之时那双锐利漆黑的双眸瞬间划过复杂神色。 不过是仗着出身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有些碍眼呢。 随行的侍卫哪能听得这般侮辱人的话,况且陛下口谕,要他们务必保护好兰台令令大人。 见事态不好,他们立马就要去教训这群纨绔子弟,一只手却稳稳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诸位,稍安勿躁。” 侍卫长不解:“大人的意思是?” “打一顿。” “那为何大人要拦着属下?” “我来。” “大人,这几个人的家中长辈可都是皇亲国戚,还是重臣……” “我知道,又没有多了不起。” 苏珏轻描淡写一句话,之后回头朝侍卫长要了他随身的佩剑。 剑刃出鞘,当即就伤了为首之人的马匹。 马儿吃痛受惊,那人差点从马上滚落下来。 果然,这群血气方刚的纨绔子弟受不了这种明晃晃的挑衅。 他们大叫着,驾着马就朝苏珏冲了过去。 事情的后果嘛,当然是这群纨绔子弟被苏珏揍得鼻青脸肿,四处找娘。 “慕容清!!你等着!!!你等着!!!我让我爹参你!!!一定把你绳之以法!!!” “慕容清你竟敢打本少爷,你完了!!!你完了!!!” “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慕容清!!!你等着!!!” 苏珏不耐烦地歪头思考了一会,发觉还是有些不解气,也只好奉承道:“好好好,我倒想看看我是怎么完了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70-180 第171章 欲擒故纵(二) 苏珏不耐烦地歪头思考了一会, 发觉还是有些不解气,也只好奉承道:“好好好,我倒想看看我是怎么完了的……” 话说那些王室子弟们狼狈跑回家之后的当天, 他们的父亲便递了十多张奏折,全是参慕容清不识礼数当街殴打王室子弟之类的,影响恶劣, 必须革职严惩! 楚云轩皱着眉头翻了又翻, 发觉奏折上面怎么一个二个把他的兰台令写得如此顽劣, 明明和事实不符嘛。 “陛下, 慕容大人年纪尚轻,礼法之上有所疏忽,可我西楚乃礼仪之邦, 不能容下此心胸狭隘之卑劣小人, 请陛下惩戒于慕容清,给我儿个交代。” 楚云轩轻轻掀起眼皮,漠然扫视这一排朝廷的“肱骨之臣们”,然后干脆把桌上一沓奏折扔在了那些朝臣面前。 “现在不过是一面之词!寡人要亲自听听兰台令的说法。” “陛下, 慕容大人现在怕是已经出了长安城了。”中贵人灵均轻声提醒。 “那就等他回来再说,你们都先回府吧。” 陛下这话明摆着是想轻拿轻放, 这些朝臣自然不会作罢。 可他们又不敢在楚云轩面前质疑他的旨意, 只能装聋作哑的在殿上杵着。 楚云轩看着就心烦, 虽说风声就是他自己放出去的, 但这些人敢在殿中放肆却是万万不行的。 是以楚云轩的眉头紧锁, 底下的朝臣大气也不敢喘。 “陛下, 不用了, 臣回来了。” 直到那白白净净跟白玉瓷般的兰台令大人突然出现, 然后悠悠晃晃在底下乖巧跪着, 也不抬头,看着就受了委屈。 见此,御座上的楚云轩的眉目缓和了些,不过镇定一看,心里却揪得一紧。 “兰台令,怎么不抬起头呢?” “回陛下,臣怕失仪。”这人说话的声音也蔫蔫的,楚云轩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无妨,你抬起头来。” 闻言,苏珏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来,楚云轩的目光定在他的脸上,瞧着那黑眸里光点稀疏破碎眼眶又红红的,似乎是哭过一遭,如今却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乖乖行礼,甚至去而复返。 “兰台令,你的眼睛怎么了?” 苏珏强挤一丝微笑,跪得笔直笔直的:“谢陛下关爱,臣只是觉得心情不好,并没有什么大事。 陛下仁慈,准许臣回家乡看看,可臣怕是要辜负陛下的好意了。” 经过半个多月的相处,楚云轩早就摸透了慕容清的脾性,既清冷又跳脱,从来不喜欢那些厚重多余的礼节,就算在他面前也是如此。 一开始还有些拘谨,现在却是无法无天了。 而如今这客套得不行的语气,肯定是生了什么闷气。 而那些大臣们一见到打伤自己儿子的罪魁祸首来了,拖都拖不住,冲上去就要逮着苏珏质问:“慕容大人,你凭什么打我儿子!他身形单薄,慕容大人手上没轻没重的,万一给他打坏了可怎么办?” “臣有分寸,只是教训而已,既然诸位大人不愿意教训他们,那就只好我来教训了。” 岂料那些人听了之后更是被激怒,眼见苏珏不仅毫无悔过之心,还强词夺理。 “我打了他们没错,可也请陛下明鉴,是他们先出言不逊的,不但嘲讽了臣的出身,还说臣,臣与陛下不清不楚。 臣虽出身微贱,可也是父母生养的,况且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自然听不得那些话,所以臣不知所犯何错!” 苏珏越说越激动,甚至又掉了眼泪。 见此,楚云轩使了使眼色,让中贵人灵均把人扶起来再说话。 “慕容大人,您先消消气,陛下让您起身呢。” 大臣们都没起身,陛下反而让慕容清起身了,谁的心里都不是滋味,寻思着怎么还倒个了? …… 秋色散落,寒冬日近,天气也是冷过一日一日。 李书珩回了冀州,然而细算下来,已有三月未收到明月的家书,他心里惴惴不安。 此时的冀州又多加了些寒气,突来的一阵风猛地把远郊的炊烟刮到了李书珩面前,烟尘颗粒涌入鼻腔的刺激让他忍不住呛出几声咳嗽。 看着田地里一片萧瑟,金黄的麦穗变成了枯黄的秸秆,仿佛是大地的叹息。 又见百姓愁容满面,议论纷纷,都在担心这一年的生计。 此时的李书珩身着素衣,脚蹬草鞋,骑着一匹温顺的马,缓缓行进在乡间的小路上。 他的身后只跟着几名亲信随从,没有华丽的仪仗,也没有喧嚣的鼓乐。 到达田地边,李书珩翻身下马,将马缰绳交给随从,自己则迈开大步,走进了那片曾经生机勃勃,如今却萎靡不振的麦田。 他蹲下身子,仔细端详着脚下的土壤和枯黄的麦穗,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忧虑。 今年的收成依旧不好,满山满野仍有麦无实,金灿灿一片的天地平白无故让人晕眩。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样的年岁,百姓撑不了多久。 长安长安,辉煌灿烂的长安,混乱困苦的长安,万侯来朝的长安,血流飘杵的长安。 所有的纸醉金迷,跌宕起伏,都汇集于此。 然而,这样的长安却不是百姓安居乐业的寄托之地。 与此同时,李明月的病断断续续又养了半个多月,早就好的差不多了。 离开重云渡,李明月与长孙姑娘已经落脚到了豫州的小瓜州。 这里虽然有些萧条,又偶有土匪作乱,但民风淳朴,二人租了一间小屋,日子过的也算闲适。 然而他们的空闲时光并没能持续太久,差不多晌午时分,一支绑着字条的利箭从窗外射入,狠狠钉在屋内。 看着面前这几乎擦着自己面门射过的箭矢,李明月面容凝重。 他将箭矢拔了下来,里面塞着一张字条。 字条内容极其简短,规规矩矩的五个大字: 子时,梧桐镇。 梧桐镇。 李明月知道这个地方,是小瓜州之外一座荒僻的小镇,人烟稀少,每至深夜时常有人听闻凄厉的尖啸,过路人路过此地时离奇失踪更是常事。 百姓间私下传言这镇上有厉鬼出没害人——这类诡异之地,州县志上也有过记载。 梧桐镇吗…… 李明月自然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向来这种地方,更适合一些别有用心之人蛰伏,李明月回想起那日…… 他与长孙姑娘刚到小瓜州,就听到百姓议论这里常有土匪作乱,官府却一直找不到这群土匪的老巢。 更可怕的是,原本荒无人烟的梧桐镇夜晚却有厉鬼出没,实在怕人。 土匪……厉鬼……梧桐镇…… 李明月一边思忖着那些土匪恐怕就藏在梧桐镇中,一边推开了屋门,发现地上静静躺着几只乌鸦。 “兄台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李明月朝院中喊道。 然而,无人回应。 李明月踢了踢地上的乌鸦,乌鸦却突然化作一滩血水。 …… 不多时,被楚云轩邀请过来的几位“被打”的王室子弟此刻也到了北辰殿中。 他们看到自己父亲跪在一边,慕容清则是站在一旁的时候,他们哪儿能忍住这口气。 “扑通—— ” 他们一声跪下便开始数落慕容清的罪行,什么出言不逊,什么目无王法,手上有点权利就无法无天。 说的是声泪俱下,天花乱坠。 楚云轩嗤笑了一声:“也罢,像你们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小子,兰台令打了就打了,也没什么要紧。” 脸上还没怎么添彩显然还不够重,看来他的兰台令还是收着劲儿的。 其实,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争辩也是无用,倒不如顺水推舟的与慕容清陪个不是,这件事估计也就过去了。 谁曾想,这几个小子实在被宠的无法无天,又实在目中无人,连王权也不顾及。 他们见苏珏不回应,越说越起劲,甚至直接口出狂言还原了事发现场。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原来陛下是真的看重慕容大人,想必是慕容大人伺候人的功夫了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今天还真是开了眼界!” “慕容清!你不过是个挂名的五品兰台令罢了。 一个荆州南安县来的土鳖,真以为在长安待了段时日就能跟我们这种身份平起平坐了吗!” “陛下,慕容清如此猖狂,您不能坐视不管啊! ” 中贵人灵均闻言,立马喝止他们的狂言狂语,可看到楚云轩已经微微变色的表情,还是迟了。 然而事态的发展比中贵人灵均设想的更糟。 一旁站着的慕容大人低了低头,像是鼓起了什么勇气一般,又抬头直视楚云轩的眼睛,眼角氤氲出一滴泪来,颤颤巍巍道:“臣虽卑微之命,父母也不在人世,自觉礼仪不够周全。 可臣耳朵也容不得这些肮脏污秽之语,更是愧对陛下的信任,臣若苟活,只怕有损陛下的清誉……” 说完,苏珏一言不发,像个失去了生气的提线木偶,他摇头苦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只见苏珏深吸一口气,步伐坚定而沉重,他动作很快,迅速抽出楚云轩放于殿中的长剑。 那剑锋利无比,寒气逼人。 “陛下!臣去了!” 苏珏横剑于颈前,已有鲜血溢出。 此一刻,过往与现实重合。 楚云轩眼中尽是太子殿前自刎的血色。 那时的楚天佑猛然挥剑,剑光如龙,划破天幕,也划破了他最后的犹豫与挣扎。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朝服,也染红了楚云轩的心。 历史重演,楚云轩只觉得天旋地转,眼中只有慕容清眼中含泪的决绝模样。 “慕容清!” 楚云轩大喝一声,立即走下御座。 第172章 欲擒故纵(三) “慕容清!” 楚云轩大喝一声, 立即走下御座抢下苏珏手里的长剑。 这一次,他可以有挽回的机会。 长剑沾染了鲜血,“咣当”一声落到地上, 砸得人心头沉闷无比。 “是寡人给他的底气,你们认为如何啊? 帝王之威在这一刹那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几个狂傲的小子脑子显然还没转过来, 把头埋进地底, 不敢说话。 陛下给的底气, 那自然是不一样的。 可他们根本咽不下这口气。 这边, 苏珏本来就是演的,现在有了台阶,自然是顺着台阶而下。 但还是得演一把。 “陛下, 让臣去吧!臣宁死不受这种折辱!” 他的声音凄楚无比, 眼神里也是绝望,看得人心生怜惜。 然而楚云轩并非寻常人,一次是性情高傲倔强,二次便有恃宠生娇, 故意逼他的嫌疑了。 想到这里,楚云轩的眸光暗了暗, 按着苏珏的手也加大了力气, 语气更是低沉。 “寡人已救下了你, 兰台令, 你真是恃宠而骄吗?” 苏珏暗道不好, 赶紧强行收束心神, 一时逼得眼尾泛红, 哑着嗓子决意把戏唱完:“陛下, 臣没有, 陛下的教诲臣一定铭记五内。” “行了,这事就算过去了。”楚云轩将长剑放回原处,“有什么大不了的。” 陛下都发话了,方才发生之事便只能翻篇。 所以,接下来应该就好处理了吧——楚云轩如此想。 然而下一秒,那些心有不甘的纨绔子弟突然发力。 “陛下,臣等还有话要说。” 楚云轩心里一沉,尚未来得及喝止,有人已经飞快说完了,“陛下,兰台令殿前失仪,还请陛下秉公处理!” “依臣所见,为平息流言,陛下不如今日就给慕容大人赐婚,我西楚王室有不少优秀的宗室女,与慕容大人甚是般配,如此一来岂非一桩美谈?” “不可能!” 苏珏瞬间变脸,长眉怒目冷冷横过去,“你们居心不良,公报私仇!” 可那人笑道:“居心不良?公报私仇?慕容大人,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美谈个屁! 你们暗中不知牵连了多少腌臜事,现在不过是想恶心自己安插眼线,然后让楚云轩骑虎难下。 苏珏气炸了! 他转身面对楚云轩,一字一句,“陛下,您行事严明,臣本不欲再有所申辩! 然几位公子所言所行包藏祸心,方才的提议恐有拉拢试探之意,臣为西楚子民,蒙受陛下恩宠,自当为陛下尽忠,绝不能对他们的言行坐视不理!” 这话就极其严重了。 楚云轩眸光闪动,这架吵得,比在朝堂上听起来还热闹。 几人面上一片哀戚,“慕容大人怎能含血喷人?你说话要讲道理……” “道理是吧?你们当街拦住我的马车,还出言羞辱于我,这又是什么道理?” 苏珏毫不客气打断他们,“陛下明鉴!臣今日不想与他们和解,恳请陛下严惩不贷!” 在场诸人神情变幻,而苏珏的唇色微微发白。 楚云轩亦不免吃惊。 他知道慕容清很会趋炎附势,但骨子里高傲要强,也有些脾气。 可他万万想不到,底下这群人的不依不饶会让他如此激愤。 那之后他那些设想…… 楚云轩难得心神一荡,咳了一声拉回注意力。 他沉默片刻后,对那些拱火的人说道:“慕容大人的事倒是不急,倒是你们,俗话说成家立业了,你们也该成家了,寡人今日就给你们赐婚,如何?” 他无视底下人的推辞,无视所有人的欲言又止,自顾自说下去,“你们说有很多优秀的宗室女,就在她们之间选,也是亲上加亲了。 至于兰台令,从即日起,你老实在重华宫里学习礼仪吧,无诏不得擅出。” 楚云轩起身打算离开,“先这么着吧。” 苏珏怔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后反应过来,急切高喊:“陛下!” “你还有什么事?不依不饶的?”楚云轩有些不耐烦了。 在楚云轩自己看来,他自认对慕容清已经足够宽和柔软,从他过往的表现来看也确如此。 但是,慕容清骨子还是苏珏。 就好像此时此刻—— 不依不饶…… 这四个字如刺扎进苏珏心脏。 他怎么好意思说我不依不饶? 苏珏心想。 给本应被惩罚的人赐婚,这不就是明晃晃的包庇吗! 他则是无诏不得擅出,这不是禁足是什么! 如此处事,律法何在?!公道正义何在?! 蓬勃的怒意上头,苏珏直接跪地。 “陛下,臣有异议!” “你在逼迫寡人?” 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威胁感浮现在楚云轩的心头,太子自刎前冰冷的眼神与此刻的慕容清的相重叠,一时让他分不清。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拿起御桌上的奏折一甩手扔到地上,周身威压极重。 “噗通”一声轻响,奏折微微散开。 在场诸人都被空气中的窒息感定在原地,不敢动,更不敢吱唔半个字。 楚云轩散发出的寒意,无人敢抬头。 苏珏僵在原地,他知道楚云轩已起了猜忌,于是他故意踉跄半步,转瞬已面无血色。 猝不及防的,苏珏一口血呕出来,俯身栽倒。 楚云轩忽然回过神来,大惊失色! “慕容清!” …… 夜半无人,树影婆娑。 子时,李明月并未告诉任何人,包括长孙姑娘。 他独自来到了梧桐镇——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即使预感到此行不会简单,李明月还是决定一人前来。 夜晚的梧桐镇寂静无人,本地的百姓都不敢在深夜外出,仅剩的几家住户都是门扉紧闭,屋内一片漆黑。 李明月借着月光一直往前走,果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是位于小镇中心的一片空地,虽在中心位置,但百姓因传闻而人心惶惶,许久未曾有人踏足,四周已经长满了一人深的荒草。 诡异的是梧桐镇一片漆黑,这里却挂满了红色的纸灯笼,中间积着厚厚灰尘的戏台上新铺了红布,明明无人伴奏,却有一个浓妆艳抹的戏子正在咿咿呀呀地低唱:“此刻应是……良辰美景……佳期……如梦……” 李明月到来时正是一曲终了,戏子哀婉的唱腔忽的一停,四周荒草中猛然跳出十余个黑衣人来,他们训练有素,并不开口,手中长剑雪亮,沉默着向李明月杀来。 李明月早有警惕,从容应付,这几人虽是训练有素,但并不是什么高手。 是以李明月战中犹有余力,又觉得不会如此简单,他的身影在杀手纵横的剑光中辗转腾挪,等待着对方下一步举动。 混战中,李明月忽然感觉一阵令人战栗杀机在后方爆发。 有人偷袭! 李明月悚然一惊,他全力扭转身躯,立即做出抵御。 果然,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冲他的胸膛而来。 千钧一发,匕首距心脏只有三寸之隔。 好在李明月身手敏捷躲了过去。 看出这些杀手是有备而来,李明月思忖再三,不愿再他们周旋。 于是为了速战速决,李明月伸手探入怀中撒出一把药粉,趁混乱之际赶紧冲出包围。 药粉颇有威力,杀手们自顾不暇,李明月早就没了踪影。 “该死,下次不会放过他了!” …… 月色如钩,风声不止。 再次清醒时,已是午夜。 苏珏望着头顶的雕花纹样,意识到自己被安置回了重华宫。 “现在什么时辰了?我这是怎么了?” 他说着欠身坐起,这才发现发冠被除去,就连官服都换成了里衣。 “慕容大人,您终于醒了!” 中贵人灵均喜不自胜地探头,指挥一旁的小内侍,“快!去告诉陛下,让陛下安心。再请当值的太医过来,给慕容大人诊脉。” 他那边吩咐完,这才回答苏珏的问题,“慕容大人,现在是子时三刻,您之前吐血晕倒一直不醒,陛下立马让人将您送了回来。您放心,什么事都没有了。” “哦。”苏珏闻言缓缓躺回去,“我知道了。” 中贵人灵均知音解意,知道苏珏这是还在生气,于是安抚笑答,“陛下让您好好休养,您放心,这宫城您可以随意走动。” 说着,中贵人灵均递过一副允许宫内行走的手令,苏珏道谢接下,心中却暗暗冷笑。 这不就是打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吗! “慕容大人,您刚醒身子有点虚,陛下给您做了清淡可口的山珍白玉粥,一直在炉上温着,这会儿给您盛一碗?” “哦,那就来点吧……等等?” 苏珏兀然一愣,“你是说,陛下亲自做的?” “是,陛下亲手做的。” 中贵人灵均满脸堆笑,话里话外含着劝解,“恕奴婢多嘴,您别再和陛下置气了。奴婢伺候陛下多年,从未见过陛下如此看重一个人呢。 陛下说了,慕容大人做了那么久的膳食,寡人做一次给他吃又有何妨。” 说话间,太医已至,谨慎给苏珏搭脉半晌后,肉眼可见松了口气,“慕容大人是气急攻心,经血逆行,近些时日请尽量克制脾气,如此静养方为周全。” “劳烦太医了,我会记在心里。”苏珏嘴角噙笑,摆出一副乖乖受教的姿态。 太医连连摆手,“无妨,无妨。只要慕容大人好生惜命,整个太医院上下自会感激不尽。” 太医言罢作了一礼,自到外间去开药。 苏珏疑惑地看向中贵人灵均,“他们这是?” 中贵人灵均轻笑,“慕容大人吐血昏迷后怎么都不醒,陛下动了大气,说要是治不好您,整个太医院都跟着陪葬。” “……” 苏珏捏了捏眉心。 是专制恐怖的封建帝王的经典戏码——让医生陪葬…… 多缺德呢…… 楚云轩把我气成这样,他怎么不自已给我陪葬? 正好报仇! 苏珏心里暗骂,一扭头却瞧见被他骂的对象正缓步而来。 “兰台令醒了?” 苏珏:怎么这时候来了!? 第173章 金阙冷遇 “兰台令醒了?” 楚云轩大步进了内殿, 眼见着苏珏倚靠在床榻边,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他本就生性多疑,今日苏珏的一言一行皆挑战着他的底线。 尤其是自刎之举, 直接戳中他的心门。 这究竟是慕容清被情势所逼,还是有意为之,惺惺作态, 楚云轩不得而知。 所以, 楚云轩决定再行试探。 “臣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千秋。” 苏珏在榻上虚行了礼, 神色还恹恹的。 “那些人罚了银子,也禁了足,你该安心了。” 说这话时, 楚云轩就坐在苏珏的榻边, 纡尊降贵的搅弄着玉碗里的粥羹,甚至还打算亲自喂苏珏吃下去。 苏珏摇头拒绝了,即是拒绝楚云轩的投喂,也是拒绝楚云轩的处理结果。 见此, 楚云轩眉头一凛,轻轻地将玉碗搁置在一旁, 等着苏珏接下来的反应。 “陛下, 臣不是无理取闹, 实不相瞒, 臣刚入长安时被一群勋贵子弟打了一通, 打人的就是他们, 臣实在委屈, 这才有如此情状。” 诉苦的话也说完了, 楚云轩听罢接着问他:“兰台令, 还有什么啊?” 还有什么,除了这两件私怨,剩下的就是那件事。 如今楚云轩的意思,便是逼他全都说出来了。 这事危险,灾民们已经死无对证,他不过五品兰台令,没什么实权,况且还没拿到其他实证。 手无实证,他一个外臣,怎么敢告那些的勋贵子弟? 但楚云轩既然要他做,苏珏就听他的。 搭台唱戏,当一回提线木偶。 毕竟还有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 若是这戏唱的好,他以后就不用心惊胆战了。 苏珏咬牙,决定赌上一把。 然而,事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你的意思是那件事不是意外,那你便是欺君了?” 苏珏满腔热血顿时冰冷,梗在喉中,咽不下去,但也吐不出来, 事实究竟如何,楚云轩难道会不知道? ——现在这算什么,钓鱼执法? 逼他说到如此地步,就为了看他是否认得清尊卑有别、明白西楚王室无论如何不可撼动? 思来想去,他还是猜忌自己的身份罢了。 那碗已经凉透了的粥终于从碗中倾洒而出,就如同之前楚云轩对他的故意纵容,今日乃是到了极限。 苏珏只能看着,一股极大的怒火充盈全身。 然而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楚云轩给予。 说到底,在这个朝代,是没有人权的。 在燎原的怒焰之下,苏珏只能含血咽下尖碎冰棱般的失望冷落。 但至少此时此刻,那点凉意并不被他重视。 他跪在地上,叩首请命。 此一刻,他于新元纪学习的上一个文明的法制史一一在眼前浮现。 见到唐律疏议斗讼定制说,诸部曲奴婢告主,非谋反、逆、叛者皆绞,告主之期亲亦流…… 从前还觉得此等残害性命不可理喻,已是封建之下众生不平等之至。 其实,无论是那一个文明,法条案律都凝结了太多的血泪,实在令人痛快不起来,好像被冤魂冰冷黏腻地扯着脚踝。 上一段文明的文学风华千年、璀璨夺目。 每当自己感同身受,却总能从锦灰堆里刨出深不见底的悲哀不甘,不仅壮志难酬、生离死别,且世间白骨千里,个人不过是螳臂当车。 ——苏珏方才所告,不过是最简单的公明二字。 然,王权之下,从无公道,只有冤魂累累。 他这副身体也只是表面看起来安好,内里隐隐有腐败之象。 自楚云轩说出那句“欺君之罪”,苏珏眼前便是一阵阵的发黑,总觉得自己连跪都跪不稳了。 只能极力稳住身子,维持意识。 这份极端的自控力和毅力,竟然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没看出任何端倪。 直到楚云轩甩手离去,只留下一句“禁足思过”,苏珏的那一点再微薄不过的期待,破碎的竟如有实质。 苏珏整个脑海尽被崩裂之声充斥,身体也在渐渐失去控制。 …… “慕容大人!” 楚云轩听到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声音回头一看,慕容清正倒在一宫人的怀里,缓缓闭上双眼。 楚云轩走后,苏珏还静静跪立着。 蒲柳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宫人低声唤他几次,苏珏都没有应答,好像已全然失去意识。 楚云轩一转身,只看见慕容清面色转瞬间苍白如金纸,从嘴角溢出一丝鲜红。 可苏珏乎没有发现自己状况,仍在原处不动,只身子渐渐颤抖着歪斜下去。 楚云轩思想还未跟上,身体先去接住了慕容清。 他一手揽腰,一手扶着慕容清的颈脖。 苏珏嘴角的血液已是越来越多,顺着脖颈流淌而下。 鲜血滴落在地,如同燃烧的,快要熄灭的火焰,触目惊心,让人不禁为之一颤。 “慕容清?” “燕文纯?” “苏珏?” “苏十三?” 楚云轩连叫了四声,无人应他。 之后他微微摇晃着慕容清,想叫醒慕容清,却使得怀中人头颅更向外侧偏去,血也大肆涌出,从鲜红渐渐转为暗红。 深深浅浅的红沾在瓷白的脸上,罂粟似的柔软凄艳。 时间仿佛静止,四下一时寂静,只有血滴落的细微声响。 又是那一幕的重演。 “宣太医。” 楚云轩冷静道。 不多时中贵人灵均领着刚走不远的太医进来。 陛下站在殿中,慕容大人一个人躺在地上,从脸颊到颈脖都是自己的血,再往下便是红白相衬。 太医进来一看这场面,吓得目不斜视,颤巍巍给苏珏把脉。 也不知这位是做了什么触怒陛下,好端端的就成了这副惨样。 他也是惨,刚出去就又被叫了回来。 楚云轩面无表情,中贵人灵均也是不露声色。 太医有些拿不准现在的情形,可人命关天,他还是颤颤巍巍地去给苏珏把脉。 “如何,说话。” 楚云轩若无其事道。 太医从陛下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实在拿不准陛下是什么意思——慕容大人,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太医一抖,苏珏那截手腕就冰凉地摔在地上:“慕容大人,他……他……” “你就照实了说。” “那微臣也不多说别的了,慕容大人肝火旺盛,经血逆行,总而言之,是被气着了” 太医擦了把汗,小心试探着:“这病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只是需要多加调养……” “那就拿出你的本事救人!”楚云轩淡然道。 “微臣遵命!” 陛下发了话,太医这才打开箱子施针送药。 “请陛下放心,慕容大人这病仔细将养好了,是不会留后遗症的。” “那就好好治。” 世间之事跌宕起伏,瞬息万变。 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宠极一时的兰台令慕容清竟被夺了权,失了宠,借“养病”之名软禁在重华宫中,一应宫人被送了出来。 冬日将至,重华宫再富丽堂皇也不见什么景致,只有一片萧索。 …… 寒鸦渡寒塘,冷雨过冷锋。 那夜之后,李明月与长孙姑娘赶紧离了这梧桐镇,二人一路疾驰,不敢有丝毫懈怠。 李明月清楚,他们两个势单力薄,一旦被追上,恐怕只能任人宰割。 他料想的不错,那些杀手一直跟在他们的身后。 此刻,影十八站在树梢上,看着他们稍作休整理。 影十八右手已经握紧了弓。 他想起秋祭结束的那个午后,他恭敬侍立在下首,陛下坐在高台上,并不看他。 陛下分明是在笑着,他却分明感受到了一股疯狂的杀意。 接下来,陛下对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他死。” 影十八终于将弓缓缓举了起来,遥对范闲,他知道此时此刻,是射杀李明月最好的时机。 他右手取出羽箭,搭上弓弦,锐利的目光望向李明月。 一个优秀的猎手,总是要对猎物的状态了如指掌,而此刻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磷磷的箭头闪着冰寒的光,箭尖所指正是李明月的心脏。 而休整过来的李明月忽觉一阵警兆。 一个偏身,下一刻一支利箭呼啸着钉入身后的树干,这箭力道极大,箭头几乎完全没入,箭尾还在微微颤动不止。 李明月顷刻间分辨出,这就是梧桐镇的追兵。 而且是用箭……这是陛下的暗卫…… 是……陛下…… 第二、第三支箭接二连三射来,李明月抱着长孙姑娘翻身躲过。 二人都没有说话,直接抽出随身的护剑做防御状。 林间对战极其不利用,李明月带着长孙姑娘衣袂翻飞间掠出丛林,向外逃去。 影十八当然不会放过他们,足尖一点,也跟着他们而去。 …… 苏珏醒时,重华宫内空无一人。 他和衣倒在小榻上,血液凝固在皮肤,整个口腔泛着浓重的苦味,疼痛仍缓缓在脑中爬行,留下的痕迹残忍。 他有些艰难地走下床,扶着墙自己打了盆水。 然后慢慢擦拭着黏在身上的血渍。 重华宫一应物品都是全的,却没了人气,仿若一座华丽腐败的空壳, 他又吐了一口血在手心,铁锈味代替了嘴里的苦味。 苏珏一边擦拭指间,不知不觉间布料把皮肤磨得一片通红,一边静思索着什么。 在他昏沉之际,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满是杀戮的镐京王城,宁静淡泊的无名村、和乐团圆的十二楼、繁华热闹的九州风物、北境南山、胡地往复。 然而,一切终归于浩渺,盈盈湖畔,流水人家。 许多该死的人,还没有死;然而有许多不该死的人,却也都死了…… 有道是一梦千年,梦醒了便忘了。 可苏珏现在只有种但愿长醉不复醒的刻骨疲倦留存下来。 “这天,真暗啊……” 第174章 业火余烬 “这天, 真暗啊……” 苏珏累得慌,强打精神擦干净身上的血渍,就又倒回床上, 昏昏沉沉的,望着殿外不知多久,依旧和衣而眠了。 他闷头睡了一整天, 醒来, 整个世界依旧冷清。 楚云轩没给他留个宫人, 一日三餐和汤药却是按时送来。 但他不想吃。 苏珏给自己把了脉, 没什么事,更不想动,靠在榻上发了半天呆。 一天水米未进, 反正胃口欠佳, 倒也不觉得饿。 不知过了多久,苏珏忽然回过神来,他双眼睁得过久,有些发酸。 闭目休息了一会, 再睁开,这才看到不知何时来到房内, 看着他。 这人不应该来的, 苏珏如是想。 “林丞相来啦, 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苏珏开口的声音很哑, 他摸了摸自己嘴唇, 都干得发裂了。 他自己舔了几下, 反而皲裂出几道血口。 林宸依旧沉默, 淡然地。 苏珏吮了口唇间的血, “林丞相, 陛下还有什么旨意吗?” “陛下让你在重华宫里养伤,无旨不得出。” “是吗?”苏珏一哂,“知道了。” 他偏头看见地上未干的血迹,一切金雕玉刻都透着冰冷。 除了他与林丞相,重华宫里再无一点人气。 “慕容清,你是臣子。”林宸教他,“陛下对你恩重,不能忤逆陛下……” “哦,我知道。”苏珏道。 “那为何还要忤逆?” “气不过。” “陛下旨意,哪由得你胡闹!”林宸低声呵斥。 “呵呵……” 苏珏无意义地轻笑一声。 “好吧。我知道了。所以……林丞相为何来看我?”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与一位故人很像。” “苏珏?” “是。”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梦残留的痕迹,苏珏感觉自己现在不是很想看见林丞相。 更确切地说,他似乎是想再见到林宸的。 但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自己,你自己漂泊无根,不能再接近了,不然会连累别人的。 “如果有一天我和那位走了一样的路……” “那你就太蠢了。” 这个答案不是林宸想说的,但他只能钉截铁地这么说。 显然,林宸也并不想对眼前人作任何解释和安慰,即便会让他感到不适。 无论慕容清是不是他,他现在都只能这么做。 欲取先予。 陛下予他权重如山,谋算好了一切,要他满心荒凉地做个只能依附于他孤臣。 弑自,弑心,向当初赏识他的人置之不理,悍然挥剑,最后连自身生死也忘却。 “你好自为之吧。” 多说多错,林宸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夫人心者,牵绊,负累而已。” 苏珏看着林宸离去的背景喃喃自语。 说的便是他自己了。 等林宸走远了,苏珏蒙头倒下,把自己蜷成一团。 那团花团锦簇的棉被有些颤抖,但世界上除了苏珏自己再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天,他到底哭了还是没哭。 苏珏是个人,是人就会有情绪。 理想在现实面前头破血流,他只能自己疏解。 或许,他应该出去一趟,这样闷着不是办法。 日头悠悠而下,又有人进来送饭。 苏珏打晕了送膳的内侍,换上他的衣服,之后摸索着出了重华宫。 …… 本来应该是一场君臣和乐的探病,却以荒唐收场。 楚云轩打压了慕容清不该动的感情心思,又与中贵人灵均闲聊起来。 “他出去了吗?” “还未到宫门。” “灵均,你说,他回来之后,还会任性吗?” “陛下,慕容大人一定明白您的用心良苦。” “是吗?” 楚云轩似笑非笑,手上的紫毫恣意张扬,“不见得如此,他虽审时度势,可骨子里倔的很,轻易不会妥协。” “陛下,您的意思是?” “他的磨练还不够,寡人要让他做一朵无根漂泊的牡丹花。” “陛下英明。”中贵人灵均点头称是。 “对了,不知承文用那珠子炼药炼的如何了。” 除却玩弄权术,楚云轩最关心的就是长生。 “回陛下,承文将军尽心尽力,想必不日就能炼出丹药的。” 听到此言,楚云轩真心地笑了笑,却又稍纵即逝。 “嗯,此事杨丞相与承文都有功劳,寡人应该论功行赏。” 说完,楚云轩扔下笔墨,并招呼着殿外的暗卫进来。 …… 夜深如墨,寒风凌冽。 李明月早已察觉暗流涌动,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受到威胁。 为了生存,他带着长孙姑娘开始了逃亡之旅。 他们穿越密林,翻越高山,躲避着无处不在的暗杀。 这一日,李明月和长孙姑娘来到了一处险峻的山道。 山道狭窄,两旁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他们小心翼翼地前行,却未曾注意到,一群伪装成土匪的暗卫已经悄然接近。这些暗卫,身着粗布衣衫,脸上涂着泥土,与真正的土匪无异,但他们的眼神中透露出的杀意,却是无法掩饰的。 “站住!” 一声暴喝,影十八带着暗卫们从两侧的岩石后跃出,将李明月和长孙姑娘团团围住。 长孙姑娘紧握着李明月的手,两人的眼中都流露出无畏的坚定。 暗卫们步步紧逼,二人拔出腰间的长剑,准备做出抵抗。 “看来,今日便是我们的末日了。”李明月低声对长孙姑娘说,眼中满是决绝。 “不,明月,只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是死,我也无怨无悔。”长孙姑娘的声音虽然颤抖,却坚定无比。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暗卫们的身后。 他身着黑衣,面罩黑纱,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他的出现无声无息,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直到他拔出腰间的长刀,一道寒光闪过,最前面的暗卫才惊觉不妙。 “什么人!”暗卫们惊呼,纷纷转身,却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包围。黑衣人的动作快如闪电,每一次挥刀,都有一名暗卫倒下。他的身影在暗卫中穿梭,如同死神的使者,收割着生命。 李明月和长孙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他们看着黑衣人以一敌众,却游刃有余,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希望。 “你们快走,我来断后!” 黑衣人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一边战斗,一边对李明月和长孙姑娘喊道。 李明月没有犹豫,拉起长孙姑娘的手,向着山道的另一端奔去。他们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黑衣人为他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他们必须珍惜。 暗卫们虽然勇猛,但在黑衣人的凌厉攻势下,逐渐不支。 黑衣人的每一刀都精准无比,每一次闪避都恰到好处。他就像是这片山林的主宰,每一次出击都带着死亡的气息。 终于,最后一个暗卫倒下了。 影十八极速而逃 黑衣人站在血泊中,喘着粗气,但他的眼神依旧坚定。 他知道,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必须确保李明月和长孙姑娘的安全。 李明月和长孙姑娘在山道的尽头停下了脚步,他们回头望去,只见黑衣人正快速向他们靠近。他们心中充满了疑惑,不知道这位神秘的救星究竟是谁。 “你们安全了。”黑衣人来到他们面前,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 “多谢救命之恩,敢问阁下是何人?”李明月问道,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敬意。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摘下了面布。 露出的是一张李明月熟悉的脸。 “是你!” ……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苏珏借着夜色掩护,磕磕绊绊地出了王宫,每一步都踏着小心翼翼与决绝。 这座金碧辉煌却暗无天日的牢笼被他遗忘在身后。 他瘦弱的身躯在夜色中几乎与暗影融为一体,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眸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王宫之外,是自由的天空。 苏珏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气,心中五味杂陈。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逃离这里的情景,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他才发现,自由并非想象中那般简单。 他没有身份、没有盘缠,甚至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但他知道,只要离开了那个束缚他灵魂的地方,一切都还有可能。 可他只有这片刻的自由,他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苏珏独坐在城头,夜幕低垂,乌云密布。 冷风打在他的脸上,似是为他冲散心中最后的杂念。 他的目光远眺宫城,眸中闪烁着痛楚与冷峻的光芒。 为了报仇,他已经准备了太久,而他再也无处退却,仇恨与责任早已化作利剑悬在他心头,让他既无从回头,也不愿放下。 先生的惨死历历在目,那些死去的灾民的不甘仿佛又在耳边低诉。 苏珏慢慢站起,任凭寒风吹拂衣襟,他喃喃道:“我这一生不过沧海一粟,但若能挣得一线公正,为天下人燃起一丝希望,即便粉身碎骨,我亦无怨无悔。” 夜色渐淡,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城郊处隐隐有浓烟飘渺,苏珏心下一惊,他急忙沿着记忆中的路,一步步向曾经栖身的破庙走去,那里有他现在最的牵挂——那些流离失所、相依为命的灾民,还有那个总是笑眯眯地给他讲故事的老瞎子。 然而当苏珏满心欢喜带着一点希冀地赶到破庙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如坠冰窟。 熊熊大火正在吞噬着那座破旧的庙宇,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苏珏的心,也随着这火光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不!” 苏珏嘶吼着,想要冲进火场,却被热浪逼退。 他无助地跪在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 那些曾经与他并肩作战、共度难关的灾民们,那个总是在他迷茫时给予指引的老瞎子,此刻都化作了火海中无助的呼喊和绝望的眼神。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都是杀人凶手!” 苏珏在心中怒吼,他明白,这一切都是高高在上的楚云轩所为。 只因为他不愿成为陛下手中的玩偶,便要将他心中的牵绊彻底摧毁。 火势渐渐减弱,破庙最终化为一片废墟。 苏珏站在灰烬之中,目光空洞而绝望。 他仿佛能听到那些逝去之人的呼唤,感受到他们临死前的不甘与绝望。 这一刻,他心中的仇恨如同野草般疯长,他发誓要为这些无辜的亡魂讨回公道。 黑云,北风,鸦雀,鸟鸣还有被烧焦的残骸。 文字和亲眼所见之间隔着一汪翻涌的血海,不是亲眼所见,无法感同身受。 “破庙没了……” “是我的错……” 浑浑噩噩地回了王宫,又是一路的畅通无阻,重华宫里那个内侍不见了踪影。 苏珏知道,这是得了楚云轩的授意。 “呵呵……” 苦笑一声坐在榻上,苏珏听见自己对着自己喃喃自语,语气里难免惋惜与苦楚。 只是好像这件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再往前,是更多的粉身碎骨,冤魂无数。 毕竟苏珏遇到的这种事情太多了,他好像不会因此再郁结难平到不能自拔的地步。 只是…… “呕……” 苏珏干呕了几声,桌上还放着那已经冷透了饭菜——精致,却又泛着油腻。 恶心,真的恶心至极。 …… 烛光在楚云轩脸上投下冷峻的阴影,他淡然地抬眼看着慕容清,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 “慕容清,你无旨出宫,可见到了想见的吗?” 苏珏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却坚定:“陛下,这就是您的帝王之道吗?” 楚云轩的神情一丝不动,淡淡道:“慕容清,你想挑战王权,本来是该死的,可寡人舍不得你,只能别人替你去死了,至于他们……” 楚云轩停顿片刻,冷冷一笑,“他们的死与社稷无关,与感情也无关。你要明白,作为天子,寡人所做的每件事,都有其理由。” 都有理由…… 苏珏只觉得心惊。 “陛下……” 第175章 我心匪石 “他们的死与社稷无关, 与感情也无关。你要明白,作为天子,寡人所做的每件事, 都有其理由。” 都有理由…… 只此一句,苏珏只觉得心惊。 “陛下……” 苏珏闻言,胸中怒火愈发旺盛, 他不由得冷笑一声:“陛下爱重, 臣愧不敢当。” 楚云轩站起身, 缓缓走向慕容清, 声音低沉而威严:“慕容清,你错了,你的愧不敢当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寡人早已给过你机会, 只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没有什么仁慈可言!” 苏珏眼中怒火几欲喷涌,却强行克制住。 他心里明白,自己与楚云轩之间的鸿沟永远无法弥合。 “谢陛下天恩浩荡!” 苏珏也不多做争辩,直接俯身行了个大礼。 “你就这般倔强?” 楚云轩望着叩首的慕容清, 眼底倏然阴沉下来,他出手扼住苏珏的咽喉, 猛然收紧, 力道之大, 直接将跪伏的苏珏提了起来。 “寡人现在就能要了你的命!” 楚云轩含怒出手, 颈间的剧痛在提醒着苏珏, 自己已在生死边缘。 饶是此刻, 苏珏依旧半步不退, 反而被激起一丝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疯狂, 生死关头, 他涨红的脸仍对楚云轩艰难地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陛……下……现在……就杀了……我吧……” “好……” 楚云轩平静的语气下翻腾着汹涌的怒火,他手指合拢,苏珏随即发出破碎的闷哼,再难吐出一个字。 一阵剧烈的风声响起,令楚云轩自怒火 中清醒,他看着慕容清凸出青筋的额角与颈间的青紫,到底还是缓缓松了力道,将慕容清随手丢在地上,转头望向殿外。 “滚回重华宫去!” “谢陛下。” 苏珏起身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现在无处可去,唯有那个空旷华丽的重华宫可供栖身。 “放肆!” 自己的威势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挑战,楚云轩积攒的怒火在此刻爆发。 “慕容清,寡人叫你站住!” 殿门大开,门外的寒风呼呼作响,苏珏闻言回头站定,白色的,飘渺的宽袍大袖之中,包裹的是支离的肌骨,望之恍若神仙中人,却又似勾魂的鬼魅。 “陛下,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提线木偶,被欺负了会委屈,亲近的人死了会心痛,您非要这般折磨我吗?” “寡人何时折磨过你,你一跃成为五品兰台令,令多少人眼热,如此天恩浩荡,你应该感激。” 楚云轩从不会共情任何人,他永远处在高位俯视着芸芸众生,他只要他们俯首称臣。 “陛下,问句大逆不道的话,您究竟将我看作谁,如今加诸在我身上的到底是天恩浩荡,还是情绪的转移发泄?” 已然对峙至此,苏珏索性将二人之间那微妙的,不可言说的拉扯问了出来。 他相信,即便是在此刻,楚云轩也在怀疑他不是慕容清。 “你好大的胆子!” 被戳破最隐秘的心事,楚云轩有些恼羞成怒,眼前之人也越发让他看不清。 他到底是谁! “陛下,我是慕容清,不是别人,请不要把别人的痛苦加诸到我的身上!” 最后说完这一句,苏珏真的头也不回的离开,任凭楚云轩再如何的震怒。 “从此刻起,慕容清禁闭重华宫,任何人不许去看他!” 楚云轩的声音里尽是雷霆,宫人们谁也不敢出声。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重华宫内,烛火微弱摇曳,映得墙上人影忽明忽暗。 苏珏坐在案前,眉头紧锁,若有所思,手中的茶盏早已凉透。 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片焦土,那些无辜的亡魂,让他感到一丝寒意。 既然路已无路,他不介意剑走偏锋。 …… 冬季越发近了,冷风直往人的心里钻。 一连数日,朝上朝下慕容清都不见踪影,慢慢地便有了一些风言风语。 有些背地里幸灾乐祸的大臣探不到消息,便想去向中贵人灵均打听,往往还没等开口试探,就被中贵人灵均阴沉的眼神一盯,于是讪讪地不敢多言。 楚云轩倒是一如往日,照常上朝下朝,偶尔传召一些大臣来北辰殿商议政事,竟也像没有了慕容清这个人一般。 陛下天心难测,没有人敢去开口询问。 谁都想活着。 日子就这样流水一般过去,一日一日,长安城总归是天子脚下,每日奇闻异事层出不穷,每天都有花团锦簇的热闹,琳琅满目晃花了人眼。 很快便很少有人会再想起去探询慕容大人的事。 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还没有消息吗?” 茶楼里,任我行眉头紧皱,心中喃喃自语。 苏珏失去联系已近一个月,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在苏珏的资助下,她拉着刘大婶将茶楼有条不紊地开了起来,可苏珏却没了音信。 那一日,她本想着去给破庙里的灾民送些东西,却不想亲眼见到城郊的那座破庙被大火烧毁。 当时她就躲在不远处的山洞中,听着那些痛苦不甘的哭嚎,她心痛,却无能为力。 天快亮时,她浑浑噩噩地走出山洞,依稀看见了苏珏踉踉跄跄的身影。 她没出声,只看着他远去。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见过苏珏。 偶有到茶楼喝茶的官宦侍从不经意说起,说是一位姓慕容的兰台令被陛下禁足,至今不见人影。 慕容,慕容清,苏珏。 必是他无疑了。 于是,任我行从开始的忐忑不安但仍强自镇定,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变得逐渐焦虑担忧起来。 她没有足够的势力与能力去探寻苏珏的下落。 宫里透露出来的气息又太过诡异,任我行心里总觉得这事颇为奇怪,可又说不上来。 冀州之外三百里,七宝镇。 白日的七宝镇比起夜晚,少了几分诡异,但依旧萧条冷清,这正合某些暗中行事之人的心意。 “你是说,苏先生还活着?” 镇上一座简陋的茅草屋内,李明月与长孙姑娘坐在稻草堆中,身上覆着一层薄毯,他肃容望着身前的人影——沈爷。 “是……” 沈爷深邃的目光静静望着虚处,表情无悲无喜:“公子还活着,是他让我来帮您的。” 他偏头看着李明月,始终平静的眼神终于露出一点情绪:“二公子想必也知道了那几句话,这就是原因。” “陛下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何况我们李家早就是陛下的心头大患了。” 李明月的手慢慢攥紧了身上的薄毯,“呵呵,我此番游历,除了推脱头上悬而未决的婚姻,就是减少陛下的猜忌,可惜天不待我,竟有了那样稀奇的事……” 沈爷低头沉默,。 所谓帝王心术,真是凉薄……他轻轻一叹。 “那苏先生现在在哪?” “二公子暂且不必知道,公子现在很好。” “他是在长安吗?” “二公子,此事不用再多问了,我家公子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李明月缓缓闭上了眼:“苏先生……” 任凭宫里宫外是如何的热火朝天,宫内的时光总是寂静的、平缓的,像数九寒天冻结的坚冰。 因为苏珏的时间在近一个月前的那一夜便停滞了。 自从那一夜后,苏珏禁足重华宫至今已快月余,楚云轩却再未踏入过这里。 天子一言九鼎,苏珏自从醒来就真的 天子一言九鼎,苏珏自从回到重华宫就真的没能踏出宫门一步,明面上各个门户都有按剑的侍卫夜以继日看守,暗处更不知道有多少暗卫监视。 至少苏珏回到这里的那一夜,就觉察到了至少二十道气息在暗处蛰伏。 这样严密的看守,即使是他身手不凡,也未必能轻易逃离,何况…… 苏珏虚虚握着自己的手,几乎是没有办法的。 重华宫对苏珏是禁出,对其他人则是禁入,连每日入内侍奉的宫人婢女都是步履匆匆,从不敢多待一秒,更不敢与苏珏对话。 经过观察,他们不但是不敢说,而且是根本听不到,说不了。 而在守门侍卫虎视眈眈地逼视下个个都缩得像只鹌鹑。 无人可供解乏,自己又寸步难行,吵闹更是无用,苏珏就只能每日吃吃睡睡。 自打出了无名村,他几乎步步荆棘,时刻处于风暴的中心,倒是少有这样安逸的时候…… 胡地,倒是安稳。 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自欺欺人。 也罢。 苏珏苦中作乐地宽慰自己,随即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本就不是闲得下来的性子。 既然无人与他说话,他便自娱自乐。 抚琴弄笛,作诗吟唱,偶尔还能练练五禽戏。 除了吃饭,他似乎厌倦了吃饭,甚至可以说是抗拒。 尤其是肉类,总会让他想起那场大火。 大火中挣扎的灵魂,烧焦的皮肉味都让他觉得浑身颤抖,止不住的干呕。 索性,苏珏就只吃些青菜白饭,也吃不了多少,全靠茶水撑着。 再过去,更是恍若仙人。 时间一长,无边的孤独像漫无边际的潮水日日冲刷,苏珏如一块礁石,立在寂寂无人处,沉默地等待着。 但苏珏知道,楚云轩一定会来。 一日,二日,三日…… 日复一日,他都在等,等重华宫重见天日。 所以,当终日紧锁的大门发出清脆的锁声,明亮的天光徐徐照亮苏珏身周的幽暗时,他知道自己等到了。 “陛下……” 第176章 风雪长安(一) “陛下, 您来了……” 苏珏冷冷清清地坐在软榻上,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惊喜,很快又不见踪迹。 像一具美丽的空壳。 这人清减了不少。 楚云轩望着眼前的慕容清, 皱了皱眉。 他似乎不明白,明明他将慕容清日日养在这王宫里,珍馐美味伺候, 绫罗绸缎加身, 让他不必出去受风吹日晒, 怎么还会这样明显的消瘦。 慕容清的气色不是上佳, 脸上的血色也逐渐退去。 他此刻特意穿着自己送来的月白绣金的薄衫,乌黑的长发只以一根素色玉簪绾起。 与月前他兰台令官服的灼艳娇媚不同,此时的慕容清被迫经历了数日的沉寂, 气质内敛沉淀, 已经如一汪幽静的湖水,显得越发风姿俊秀。 楚云轩被苏珏清凌凌的目光望过来,只觉得那双桃花眼怎么看都是在勾人一般。 楚云轩与素日相比并无变化。 苏珏望着眼前的楚云轩,试图从那双没有温和的眼睛里找到对自己的一丁点情绪——哪怕是一丝的愧疚或者怜悯。 可除了冷漠, 苏珏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感。 即使自己才是受害者,可今日来到此处的, 依旧只是陛下。 苏珏暗暗心里做了判断, 他早有预感, 心底的悲凉更甚。 他微微低头, 柔软的黑发无声垂在他的脸侧, 遮住他嘴角勾起的自嘲的笑。 然后他撩起下摆, 缓缓跪倒, 下拜, 额头抵在地上, 行了标准的大礼:“臣慕容清,拜见陛下。” “罚了一回,寡人看你倒是乖觉了不少。” 楚云轩并未让他起身,自己寻了慕容清的卧榻,随意坐了上去,只觉得连被褥都沾染了几分慕容清身上幽沉的清冷香气。 “臣自知有罪,甘受陛下惩罚,但已过月余,臣实在觉得冷清……” “慕容清……” 楚云轩突兀打断了他恳切的陈情。 “你还是不明白……” 楚云轩俯下身,右手搭在慕容清的肩头,凑到慕容清的耳边,语气疏淡,“你受罚,自是应该的,但不是因为你性情倔强,你罪在……不该拒绝寡人,不该生出忤逆之心,为了所谓的自由,拒绝做寡人的棋子。” “况且,寡人的兰台令应该干干净净,什么灾民,什么破庙,都不应该存在,你明白吗?” “寡人这是为了你好!” “你不要不识抬举……” 说到最后,苏珏清晰地捕捉到楚云轩眼底泛起阴冷的怒火,可这怒气也是一闪而逝,慢慢地竟又浮现出一丝近乎于温柔的笑意来。 楚云轩搭在慕容清肩头的手又缓缓移到他的脸上,轻抚着这张与燕文纯足有七八分肖似的年轻又俊美的面庞,一字一句道:“寡人要你……做活着的燕文纯……” …… 胡地,日升月落,循环往复。 楚越是被由屋外隐约透进的说话声扰醒的。 酸涩眼帘足有千钧之重,耗费好一番力气才强行撑开。 入目即是一片暖暗昏黄,全不见日常醒转时,洒落在青砖地上的那一晃耀目天光。 烛火葳蕤摇曳,映照着床榻侧旁挂起的纱帘,似两卷傍晚天际垂暮的云霞,沉甸甸向他压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尝试动一动手脚,意识与知觉随之逐渐归笼。 楚越这才意识到,倾盖在身上的并非什么黄云赤霞,而是两层厚实的棉被。 无怪乎全身都感到拘束。 她几乎要产生错觉,自己是在战场上一时不慎,为敌军所俘。 尽力欲掀开被褥,却发现腕上半分气力也无。 平日里微不足道的动作,此刻竟牵扯得周身都酸痛起来,额上背后俱沁出曾细密汗珠。 而那可恨的负压浑似铜浇铁铸一般,仍尽责缠裹在她的身上,纹丝不动。 楚越这才明醒到,自己是病了。 虚弱感稍稍唤回了些模糊记忆。 前几日她奉命宣抚百姓,一切都很顺利,到了夜间,她尝试掰正属于任我行的代码,但是,但是…… 再深回忆,脑子便针扎似的疼。 灯影晃得眼前昏花一片,眼皮亦又灼烫起来,黏答答又将阖起。 睡意重在体内弥漫开来,就在楚越即将再坠梦乡的时刻,门却“吱呀”一声响了。 有一橘黄色的身影脚步急促,风风火火向她奔来,像一团火。 是了。 楚越心想。 怎么将它给忘了。 除却十三,世上原还有另外一“人”,会惦念着她。 “宿主,你醒啦!” 来“人”的声音慵懒清脆。 是招财。 “嗯,睡足一整天,本也该醒了。” “宿主,你能不能惜命!” “这种危险的尝试以后想都不要想!” “强行掰正代码,你可真有本事!” 连串话语流矢似的向楚越袭来,全不顾榻上病人死活。 可要说招财粗心,它却又总能将一切事打点得圆满妥帖。 是以,楚越对上自己这位时空管家,总是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宿主,你这是什么表情?辛苦看顾你一整日的是我,怎么你瞧起来很失望的样子。” 见楚越一副欲言又止的苦闷神情,招财登时不满起来。 肉乎乎的猫爪抵在她的额间,强行将拧起的眉头熨平。 又翻过手背,在头上贴了贴. “还有点儿热……算了,念在你是病人的份上,不跟你计较,吃药!” 塌旁案几上又有瓷器碰撞轻响传来,和着股浓郁刺鼻的苦味,与低微吸气声,约是招财被药碗烫着了猫爪。 楚越心中暗叹,扯着烧哑的嗓子有气无力抱怨道:“这是你欠我的,好不好?我能像现在这样躺在这儿,也不知是被谁害得。” 招财心虚的忆起来了。 掰正代码是一回事,它的“不小心”又是一回事, 前日胡地降下今冬第一场雪,胡地的大小院落屋檐,俱被这瑞雪砌得素白一片。 招财见了心中欢喜,强行将楚越从书房掳走,说是要打雪仗。 这几日天气转凉,公事又多,楚越本就有些鼻塞不适。 原想着捏几个雪团丢丢意思一下,应付到招财兴致过了便好。 却不想这家伙疯起来没边,竟趁自己不备扑将上来在雪地中滚了许多圈,冰凉的雪一股脑往衣衫里灌。 待她陪招财胡闹完,夜间往床上一趟,压不住的病热终于气势汹汹发出来,直烧得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我哪知道,你竟这么不禁冻……” 招财将药碗搁回案上,耳朵尾巴都耷拉,小声心虚道,“我没怎么见过雪,一时玩的疯了,是我的错。可你也不该自己强行掰正代码,这太危险了……” 认错认的倒快。 可楚越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任我行何其无辜,她本应该在那一方时空好好的活着,却被拉入这个时空,死生不由她自己。 她做不到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心中莫名一阵恼,楚越觉得无比烦闷。 “宿主,你怎么了?喝药啊!”招财将屁股向后挪动了两下。 楚越抿紧嘴沉默不语。 过了半晌,她才道,“闻着就苦,我不喝。” “多大的人了还耍小性子,宿主,你这可不行啊!” 招财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事,整只猫都透着活泼,就差给楚越表演一个“饿虎扑食”。 “是是是,招财说的对……” 楚越毫不走心地附和着招财,心里却在盘算着该如何改变任我行的结局。 “是也得喝药,还有,不许再想任我行的事,一切顺其自然就行!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够改变的。” 虽然心里很受用,招财还是不忘自己的职责,一心一意地让楚越喝药,并提醒她不要做与实验无关的事。 “好好好,我知道了。” 楚越:知道,但不想听。 …… 夜幕低垂,风雪渐稀。 长安城的喧嚣渐渐平息,任我行独自游荡在护城河边。 寒风吹过,凉意森森。 回想起破庙的那场大火,她的心中如针扎般疼痛。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正信步而行,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阵细碎的竹棍敲击地面的声音,之后有人唤道:“是任小兄弟吗?” 任我行一怔,回头望去,见到一个瘦削的身影佝偻着走来,神情憔悴而哀伤。 仔细一看,那人竟然是破庙里的老瞎子。 任我行惊愕地迎上前,脱口而出:“老人家?!您还活着?您怎么找到我的?都发生了什么?” 老瞎子的眼神混杂着愤怒与无奈,听到任我行的问话,他的神情尽乎崩溃了似的,眼眶通红,声音哀绝,“说来话长,我,我还是不说了……” 任我行听得愣住,心头不安涌起,连忙问道:“老人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个破庙不是被烧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瞎子双拳紧握,眼中泪水滑落,哽咽着说道:“我那日出去抓药,回去时,整个破庙都化作废墟,浓烟滚滚,遍地焦土,只剩下……一片灰烬啊!” 说到这里,老瞎子的脸上尽是无助与愤怒,声音低沉而颤抖:“后来我听别人说,那夜来了一伙官兵说是来追捕某个逃犯,却不知怎的,引来了大火,火势蔓延,破庙瞬间被吞没,这事肯定不对。” 任我行的眉头紧锁,心头隐隐泛起疑云。 一场大火便将一切抹去,而那所谓的“追捕逃犯”的借口,更显得虚无缥缈。 她在脑海中迅速梳理着线索,这场灾祸背后的隐情到底是什么。 会与苏珏有关吗? 她不敢深想。 思绪停在这里,任我行小心的环顾四周,她决定带老瞎子回茶楼,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 待二人在茶楼里坐定,任我行才开口询问,“老人家,你可曾查到这场大火到底是如何引起的?真的只是意外吗?” 任我行凝视着他,目光中带着些许探究。 老瞎子愤然摇头,眼神透出压抑的痛苦:“唉,说来我不知道,但总觉得事有蹊跷。那些官兵似乎是有意而为,他们匆匆离去,根本没想救火。他们甚至阻拦其他人泼水扑救,这定是蓄意的,是要将我们全部抹去啊!” 任我行心底一凛,暗自思忖:和她猜想的一样,此事背后必然牵扯甚深。 其中的瓜葛怕不是他们能抗衡的。 自那日见到苏珏后,他已多日不曾露面。 她自己也忙着打听破庙失火的事,可忙忙碌碌一段时间后,也没有什么进展,真相仿佛躲藏在迷雾之中,让人无以窥得其全貌。 总有一些被发现的蛛丝马迹,但在抽丝剥茧到尽头却是一无所获。 如今听了老瞎子的话,任我行更感到深深的无力,仅凭自己一个人,想要求得真相,何其困难。 “老人家……” 然而,任我行刚要开口,门外却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心中涌起一阵恐慌,这个时辰,会是谁呢? “茶楼打烊了,请明日再来吧。” “官府搜查!” 门外的声音粗矿且不耐烦,任我行只能硬着头皮将门打开。 门外,月色如钩,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兵堵在那,仿若天罗地网,看的人心头一紧。 “可算找到你们了。” …… 寒风萧瑟,大雪纷飞,冀州城外的古道上,马蹄声急促而有力。 “二公子,冀州到了,沈某就送你们到这了。” 话说,自那日起,沈爷便一路护送着李明月与长孙姑娘,可一路上并不太平。 陛下已起了杀心,再游历下去只是自投罗网,现在只能回冀州。 即便是到了冀州城外,沈爷依旧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的危机。 他目光如炬,扫视着四周的动静。 果不其然,正当他们即将进入冀州城的地界时,突然一阵箭雨从道路两旁的密林中射出,目标直指李明月。 沈爷大喝一声,手中的长剑舞动,将飞来的箭矢一一击落。 但他一人终究力寡,即便有李明月和长孙姑娘相助也逐渐落了下风。 千钧一发之际,陆羽带着人及时赶到。 “保护二公子!” 陆羽一声令下,随行的护卫们立刻围成一圈,将李明月三人紧紧护在中间。 然而,箭雨只是前奏,真正的杀机隐藏在暗处。 几名黑衣人从林中跃出,手持利刃,直扑过来。 沈爷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知道这些刺客非同小可,每一个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二公子,你先走!我来解决他们!” 陆羽大喝一声,长枪如龙,迎向刺客。 李明月知道敌众我寡,此时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于是策马带着长孙姑娘向城门奔去。 另一边,陆羽手中的长枪如同活了一般,每一次挥舞都带着千钧之力,将刺客一一击退。 他的武艺高强,但面对十几名刺客的围攻,也渐渐感到吃力。 更何况,刺客越来越多,幸而有沈爷相帮。 就在这时,一名刺客趁陆羽不备,从背后偷袭,长剑直指他的后心。 陆羽似乎早有预料,他的身体突然一侧,长枪反手一扫,将刺客的长剑击飞。 刺客一击不成,转头又将目光放到了沈爷的身上。 而沈爷一个回马枪就将刺客挑飞出去。 其他刺客见状,纷纷后退。 他们很清楚,沈爷的武艺远在他们之上。 “想走?” 沈爷与陆羽对视,然后冷笑一声,紧接着长枪如影随形,二人合力将想要逃跑的刺客一一击倒。 眼见苏珏给的任务已经完成,沈爷擦了擦剑上的血污,随后便想转身离开。 事了拂衣去,片刻不沾身。 夕阳下,沈爷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沈爷,请留步!” 陆羽几步跟了上去,并极其有礼貌的拦住了沈爷的去路。 “陆羽兄弟,还有什么事吗?”沈爷问道。 “沈爷请留步,我家世子有请。” …… 秋去冬来,长安城下了一场雪,纷纷扬扬,不知疲倦。 有道是世事无常,谁也拿不准陛下的心思。 慕容清重见天日,仍旧是陛下跟前的红人。 流水般的珍贵赏赐送入重华宫,五品兰台而已,却比肩一品,实在令人咋舌。 一时间,又是传言不断。 可传言仅仅是传言,没人敢把话递到楚云轩的跟前。 他们不敢。 昨夜冷风吹了半宿,殿前低矮草叶上结了层白色细霜,踩在脚下嘎吱作响。 苏珏起身时披了件厚厚的外衫,不紧不慢地推开了殿门。 殿外的空气好似有了实体,凝成带着寒意的水雾,或许是更加混沌的东西,他捏了下有些堵塞的鼻子,想让自己舒服些。 秋末初冬,连阳光也带着森森冷意,仿若在眼前蒙上冰蓝色的屏障,久久不愿消散。 苏珏走到宫门口,这是久违的自由,可他突然不想踏出重华宫一步。 他就想站在那里,不出也不进。 单薄的身影似乎要随着清晨的雾气消弭殆尽。 苏珏微微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久久没有动静。 仿若昨夜下了雪,平白堆出一座晶莹的雪雕,正在这阳光底下逐渐消融。 不知想到了什么,苏珏的薄唇扯出一抹笑意,眸子却仍是冷淡,隔着一层雾气,仿若要羽化而去。 一片朦胧中,苏珏仰起头叹息一声,像是猫咪舒展脖颈,随后看着一旁轻飘飘地开口,似是对着空气喟叹,“慕容清,你会不会也落得他那样的下场呢?” 没人能回答他,却有一阵阵细碎脚步声响起。 重华宫前人来人往,宫人们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洒扫来往,忙忙碌碌,平平淡淡,寂寞里透着热闹的萧索。 但这一切都与苏珏无关,一道宫门仿若天堑之隔,一半热闹,一半寂静。 再一抬头,面前站了一人。 是中贵人灵均。 “慕容大人,陛下请您今夜去登仙楼赏雪。” “多谢中贵人,我知道了。” 苏珏回答的无悲无喜,好像真的成了一个听话的提线木偶。 说罢,转身回去,没有任何留恋。 …… “灵均,告诉他了?” “回陛下,慕容大人已经往登仙楼去了。” 楚云轩盘着腿坐在榻上,殿内早早燃起暖炉,热气熏得宫人们的额角沁出薄汗,而他喝着玉露水歪斜倚在桌案,十分惬意。 他没说话,示意中贵人灵均继续说下去。 “奴婢去时,慕容大人就站在宫门前,不知在看什么。 说实话,奴婢还未曾见过慕容大人如今日一般冷眼相对呢……” 中贵人灵均叹了口气,摇摇头,似是在思索,不过额角的冷汗却一个劲地往外冒。 “陛下,慕容大人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榻上的楚云轩冷哼一声,他才仿若恍然大悟,连忙磕头谢罪,“奴婢多嘴,请陛下责罚!” “算了,无妨。” 第177章 风雪长安(二) 夜色沉沉, 万籁俱寂。 登仙楼上月影已逝,戏腔泠泠,不得缘法。 苏珏推门而入, 御书房内只有烛光微微摇曳,映在楚云轩的脸上,泛着温和却又让人看不透的光晕。 苏珏依旧是一身大红色的兰台令官服, 步履轻缓而从容, 目光里似带着几分亲昵。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楚云轩听见脚步声, 抬眼望去, 那一瞬间眼神微微一动,但转瞬即逝。 那夜登仙楼赏月,二人饮酒作乐, 冰释前嫌, 一切又回到了他所希望的原点。 “陛下……” 苏珏的声音仍旧轻柔,带着几分亲近,“夜深了,您还在忙?” 楚云轩轻轻点头, 沉默片刻,像往常一样含笑道:“夜深了, 反倒清静些。” 说着, 他指了指身旁的坐席, 示意苏珏过来, “慕容, 来, 陪寡人一会儿。” 苏珏依言坐下, 微微垂眸掩去眼中隐隐的冷意, 脸上仍是温顺。 尽管心中苦涩与愤恨交织, 可苏珏明白此时绝不能暴露分毫。 他必须像从前那样,像一个寻常少年般依偎在楚云轩的身侧——既然眼前的男人是他命中的仇人,这份伪装便更是他的利器。 楚云轩将苏珏的神情收入眼底,心中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情,但也藏着更深的矛盾。 作为天子,他早已习惯了控制一切,算无遗策。 而如今在慕容清面前,他竟感到一丝迟疑。 明知此事不该,却还是发展到如此荒唐的地步。 甚至他分不清眼前之人到底是燕文纯,还是真的慕容清。 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包容,这不是他行事的作风。 楚云轩微微沉吟,温声道:“慕容,近日朝中事务繁多,寡人或许难得多陪你了。你一人可还好?” 苏珏听闻这话,心中冷笑,却面不改色,柔声答道:“陛下放心,慕容已习惯了独自生活,如今能有机会陪伴陛下左右,便已心满意足。” 楚云轩淡淡颔首,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但很快便被他压下,语气中却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深沉:“是啊,你多受了些风雨。如今陪伴寡人左右,也算是好事多磨。” 苏珏心头微颤,似笑非笑地问道:“陛下何故如此感慨?难道是觉得慕容孤单冷清,不得依靠吗?” 楚云轩听他这一问,半晌才答道:“只是向来觉得你心性坚韧,纵使置身风雨,也不改本色,是寡人从前错看了你。” 话虽如此,楚云轩的目光却似不经意地停留在苏珏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探寻的意味。 “若非上天眷顾,陛下当初也肯让慕容留在身边,慕容怕是早就活不下去了,前些日子是慕容任性了,若以后能与陛下长久相伴,慕容足矣。” 楚云轩看着他那平静的面容,纵有万千猜疑,终究只是淡淡道:“慕容,你会安康百岁,长长久久地陪在寡人身侧的。” 苏珏的笑意稍稍一顿:谁和你长长久久,你自己待着去吧! 内心吐槽个不停,脸上却依然柔和,苏珏淡淡道:“陛下金口玉言,慕容喜不自胜。” 楚云轩微微一怔,他的目光凝视着苏珏的面容,仿佛在他的平静中寻觅一丝情感的波动。 可苏珏掩得极好,眼底无悲无喜,反倒更显得从容坦然。 片刻的沉默后,楚云轩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收回目光,话语中已恢复了他惯常的淡然与从容:“对了,你的生辰在十一月初十,如今已是初三,等到了生辰那日,寡人定会给你好好热闹一番。” 苏珏闻言垂下眼眸,微微颔首:“陛下安排就是,慕容不胜感激。” …… 沈爷还是走了,他本无意多留,如今功成,自然身退。 谁也留不住他。 话说那日见羽箭追兵且不能及,李明月与长孙姑娘心里总算是踏实下来。 二人眼里是马蹄踏踏,低头是故土漫漫。 回冀州之路遥遥,归家之心切切。风餐露宿、快马加鞭,偶有倾盆大雨,便行至松林叶下,个中辛苦,按下不提。 终是故土难离,远处城墙轮廓渐显,军士无不欢欣。 从前二人“相依为命”,如今回了冀州,长孙姑娘突然生了一股羞涩之意。 “我,我先回去了,哥哥定是着急的……” 长孙姑娘低着头转身策马,见此,李明月赶紧拦住她。 然他只字未说,一道温润的声音便随着马蹄声在他身边响起。 长孙姑娘侧首瞧去,正是风度翩翩的李书珩,霁月清风般地笑着。 “长孙姑娘,先别走,明月有话想对你说。” 李明月顿觉脸热,又不好在人前与哥哥痴闹,两眼一闭,不肯言语。 长孙姑娘不由得向与身后之后交握之人的双手望去,又惊觉李书珩尚在身旁,立刻望去。 果见李书珩的目光亦落在他两人手上,霎时脸红心跳, 几欲撒开,又觉奇怪。 这本是寻常事,为何心生做贼心虚之感? 李书珩轻笑一声,腿一夹马肚,催马向前。 脚踩冀州的土地,李明月却突然有些近乡情怯,一是多时不见故土,二是心忧父兄。 他俊眉紧簇,朱唇轻抿,落在了长孙姑娘的眼里。 她怎会不知他心里所想,便驱马贴着他。 “我们回来了,一切都过去了。” 李明月见她眉开眼笑,也觉心情大好,又夹着马凑近些许,歪着脑袋打趣道:“我们?莫非你要嫁来王府,放心,我能养得了你一辈子。” 李明月定眼瞧着长孙姑娘,唇角仍挂着笑,挂满尘土的披风随风飘着。 他未戴发冠,散了碎发几缕。 长孙姑娘忽觉前方阳光实在刺眼,她没法儿再迎着那阳光,便只能盯着李明月一人了。 “谁说要嫁你了,不知羞……” “那你不嫁我,嫁谁啊?” “明知故问……” 将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的李书珩会心一笑:弟弟终于长大了,真是欣慰…… …… 十一月初十,天朗气清,万物美好。 苏珏站在宫里的鎏金河畔,目光落在那座高耸入云的登仙楼上。 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宛如一颗镶嵌在山河社稷里的一颗明珠。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却透着沉甸甸的压迫感。 今日是他“慕容清”的生辰,楚云轩说到做到,竟以这样的规模为他庆祝。 宴请百官,广邀名流,仿佛他是天生的主角,注定要站在这漩涡的正中心。 苏珏并未因热闹而感到喜悦。 恰恰相反,这场盛大的安排让他生出深深的警惕。 在楚云轩的眼里,他只是一个可以操纵的人偶。 苏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有些潮湿。 他闭上眼,回想起多年前的破晓时分,先生对他说的话。 凡事破而后立,若实力悬殊,唯有静心忍耐。 这句话他一直记得。 就因为记得,他才忍耐至今。 回想起今日的兵荒马乱,苏珏不由得一阵头疼。 早膳刚过,中贵人灵均就带来了楚云轩的旨意:今晚在登仙楼举办慕容清的生辰宴。 苏珏握着那道旨意,指节微微发白。 他心里冷笑一声:“楚云轩倒是会挑地方。” 登仙楼高耸云端,如今既是长安城的地标,也是权力的象征。 任何宴会选在那里举办,都是宣示主人的荣耀与地位。 而苏珏明白,这场宴会不仅仅是他的生日庆祝,更是一场展示操控的演出——他就是被摆在台上的棋子。 所以苏珏并不挣扎,只管往重华宫内殿中间一站,打着瞌睡任由宫人们折腾。 听着耳边叮叮当当的细碎动静,苏珏昏昏沉沉间还有空想:这是戴了多少配饰,怕不是能开个古玩店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珏终于被宫人打扮完成,之后又被领到御书房前谢恩。 苏珏走进御书房时,楚云轩正站在窗前,眺望着远处的天际。 见他进来,楚云轩缓缓转身,看着盛装华服,宛如神人的慕容清,他的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慕容,二十岁了,就该隆重些才是。” 苏珏低头行礼,语气平静:“谢陛下厚爱,但这等排场,于臣的身份,只怕不合适。” 楚云轩摆摆手,径自走到他面前,语气中多了几分深意:“不必谦虚。你该明白,你已不只是你自己。 登仙楼的灯光,为你而点;朝堂百官的觥筹,为你而举。 今晚,你将是全长安最耀眼的。” 苏珏抬起头,对上楚云轩的目光,心中冷笑:最耀眼的星?不过是最听话的傀儡罢了。 于是苏珏忽然低声问道:“慕容如今的身份,何德何能,值得陛下如此重视?” 言语间带着患得患失。 楚云轩微微一怔:“因为你是活着的燕文纯,明白吗?” 闻言,苏珏垂下眼,嘴角扯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明白吗?当然明白。 他不过是个工具,一个可以尽情玩弄发泄的工具。 于是他恭敬地应道:“慕容,受宠若惊,谢陛下恩典。” 楚云轩望着苏珏,似乎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更多的东西。 但苏珏的目光平静如水,毫无波澜。 和之前的别扭倔强判若两人。 楚云轩微微点头,拍拍苏珏的肩:“好好准备,别让寡人失望。” “是,陛下。” 待苏珏离开御书房,夜幕已经降临。 他站在殿前,抬头远望着那金碧辉煌的建筑,耳边似乎能听到里面的喧嚣与欢笑。 风拂过苏珏的脸颊,他闭上眼,深吸一口。 一切纸醉金迷仿佛有了实质。 鎏金河畔,登仙楼楼灯火辉煌,百官齐聚。 登仙楼高悬彩灯,四方乐师奏响繁丽的曲调,宴席上觥筹交错,贵族与权臣们交头接耳,表面欢笑却暗流涌动。 苏珏站在宴席中心,是这场宴会绝对的主角。 宴会过半,楚云轩登上主座,举杯向满堂宾客笑道:“今日为寡人的兰台令庆贺二十岁生辰,诸为爱卿能来,为兰台令捧场,也是为寡人的心头添喜。” “陛下言重了。” “慕容,去,敬众卿一杯。” 苏珏从善如流地举杯,举止得体:“多谢陛下,谢诸位大人抬爱。” 他目光一扫,却在楼下中捕捉到一丝异样。 登仙楼下火光重重,多少禁卫军隐于暗处。 今晚的游戏,已经悄然布下棋局。 第178章 风雪长安(三) “慕容, 去,敬众卿一杯。” 苏珏从善如流地举杯,举止得体: “多谢陛下, 谢诸位大人抬爱。” 他目光一扫,却在楼下中捕捉到一丝异样。 登仙楼下火光重重,多少禁卫军隐于暗处。 今晚的游戏, 已经悄然布下棋局。 苏珏忍不住频频向楚云轩看去, 然而楚云轩似乎真的只是给他过个生辰, 那张向来神色淡淡的脸上难得出现了柔和的笑意。 时间久了, 苏珏紧绷的脊背也在推杯换盏间放松下来。 他觉得自己微微有些醉了。 正走神着,杨兰芝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珏一回神,看见楚云轩正柔和的看着他们, 然而点了点手中酒杯, 说:“你们都是寡人的左膀右臂,先前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今日便随着这杯酒,让它都过去了吧!” “是, 陛下。” 苏珏从善如流,杨兰芝也很给面子, 二人皆将酒饮尽。 有了此番光景, 其他人也陆续过来与苏珏敬酒, 苏珏来者不拒, 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然而, 宴会渐入高潮时, 一声突兀的尖叫从楼下传来。 紧接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锁链碰撞声由远及近, 打破了宴席的喧闹。 苏珏皱了皱眉, 正欲问是何事,其他宾客也纷纷站起身来,警惕地望向四周。 只有楚云轩神色未变,他转头看向苏珏,语气意味深长:“慕容,今天是你的生辰,寡人特意准备了新奇玩意,大家也可以来凑个趣。” 众人不解其意,楚云轩继续道, “每年围猎都没什么新意,寡人厌倦了猎杀那些毫无反抗之力的野兽,若是以活人为猎物,让他们与野兽相搏,然后从中择优,岂不更加有趣?”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以活人为猎……是不是太过残忍…… 楚云轩也不管旁人如何,径直起身拉着苏珏的手走到栏杆前,其他人跟在他们的后面。 “慕容,你看!” 楚云轩抬手一指,苏珏等人顺着望去,皆看到了此生难忘的场景。 登仙楼下,近千位禁军手持火把将黑夜照的亮如白昼。 这里被划分成临时的狩猎之地,禁军压着一长串由锁链栓着的人走进围猎场。 楚云轩早就下令从各地抓来数百名无辜的百姓,将他们作为猎物,供自己和贵族们狩猎取乐。 当然,不单单是为了取乐,更是为了送给慕容清一份独一无二的生辰礼物。 “场下不仅有人猎百名,更有猛虎十只,能在猛虎手中活下来的,诸位可以上去试试,猎的多者,寡人有重赏!” 此言一出,宾客们神色各异,有人心生不忍,有人不敢多看,有人视若无睹,却也有人跃跃欲试。 楚云轩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他不在意旁人如何,他只想看看慕容清的反应。 苏珏喉咙中堵着千言万语,他双手紧握成拳,借着火光,他往楼下看去。 可就是这一眼让他瞳孔震颤,场下的百人男女老少皆有,最小的看上去也不过十岁,个个瑟瑟发抖,甚至跪在地上拼命求饶。 人哪里能厉害过山中的猛虎,况且人心更险恶于猛虎,他们看见了自己的命运,只有死路一条。 苏珏再定睛搜寻,竟在人群中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是任我行和那位老人家! 他们也在这百人之中! …… 李明月归来之后,他们王府过上了宁和静谧的安生日子。 日日夜夜,李安甫几乎和小尾巴似的,只是跟着李明月这个叔叔。 李明月在哪,他就在哪,李明月去哪,他就跟着去哪,哪怕站在一旁,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李明月。 李安甫这样,大人们看在眼里,脸上都带着温柔笑意,只是一味纵着。 他们的安生日子,怕是不会太久了。 有些事已经迫在眉睫,一时一刻也不能耽搁。 这等局面,王府里的主人们都已经看的分明。 只有一个小小的李安甫,暂且蒙在鼓里,未曾及时觉察。 好日子总是格外短暂,这个道理,作为父亲的李书珩从来都很明白, 眼下,这个无知无觉,还不曾觉察的安甫,看的他心头柔软,满心怜爱。 若是能够,他很愿意成为那颗可以为他的安甫遮风挡雨的大树,庇佑安甫一生一世平安顺遂, 可是,有些事,有些路,终究也会有李安甫的影子。 那条路太长,太险,他们也没有把握,他真的不想太早让他的安甫担惊受怕,承受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 “父亲,孩儿今日的课业都完成了,请父亲检查。” 这样想着,李安甫已带着课业进来,李书珩立马收拾方才担忧的神色,对着李安甫慈爱万分,“过来,父亲要好好考考你。” “是,父亲。” 一如往常,父子两个一问一答,和乐融融。 …… 长安,灯火通明。 登仙楼下一切准备就绪,禁卫打开了铁笼,重新得了自由的猛虎一声嘶吼,连带着整个地面都震了三震。 那吼叫声尚未散去,猛虎就朝着人群张开了血盆大口。 猎杀开始了。 苏珏的身子也跟着抖了抖。 楚云轩仿佛才察觉到他的不对来,“慕容,你怎么了?” “陛下,臣无事,只是有些害怕恶心……” 人群的惨叫和野兽的怒吼交织在一起,一下一下敲打着苏珏的心神。 在猛虎的利爪和獠牙下,那些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百姓就跟木片一样脆弱,不过眨眼的功夫,狩猎场上便血流成河。 苏珏紧紧阖上了双目,只见他脸上血色尽失,连嘴唇都在发白。 他实在无法看着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被屠杀,尤其还是为了娱乐。 用人命换来的娱乐,真的能让人愉悦吗? “陛下,臣真的看不了这个,这些人的命不该就这样折在这里……” 楚云轩安抚地轻拍着他的后背:“慕容,你怕是还不清楚。西楚的王室贵族常以狩猎为游戏,还可以下注赌有几个猎物可以活下来,若到了兴起,也有自己上场的,很是有趣,今日以活人为猎,精彩更胜一筹。” “陛下,臣,臣明白了……” 苏珏压下胸中的烦恶之感,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底下的围猎,几乎所有的精力都在任我行和老瞎子的身上。 他们一个不能视物,一个更是女流之辈,如何能在虎口中活下来。 好在他们还算安全,只见任我行直接背着老瞎子爬上一棵树,暂时躲避在了风波之外。 可这坚持不了多久。 苏珏心里焦急万分,可偏偏楚云轩一直拉着他,一颗心简直像在油锅中滚了几回。 林间风声呼啸,虎啸声此起彼伏。 被抓来的百姓几乎是毫无抵抗之力,一个又一个性命命丧虎口。 最小的那个孩子,甚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被猛虎一口咬断了脖颈,手里还攥着半截小木马。 见此惨状,不少人闭上眼不忍再看,但也有人拍手叫好,直言刺激痛快。 苏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正是那群火烧灾民并且拦住他车马的王室子弟。 看着他们不知收敛的丑恶嘴脸,苏珏突然心生一计,凭什么他们还能稳坐高堂享受人间极乐。 他们就应该下地狱。 “陛下,臣觉得眼下这般有些无趣,不如让一些英雄少年一展豪气,也让臣好好开开眼界。” 苏珏拉着楚云轩的衣袖轻轻晃了晃,语气有些撒娇的意味,这样的表现让楚云轩很是受用。 木偶已成了大半,但还不够。 不过现在他可以满足慕容清的心愿,反正那些人早就该死了。 “也好,寡人刚才注意到不少公子跃跃欲试,这很好,有我西楚的风范,你们就下场好好表现一番吧,若表现的好,寡人重重有赏!” 楚云轩的话没有商量的余地,被他点到名的那几个王室子弟立马噤了声。 拿命和猛虎相斗,他们可没那个本事。 然而王命已下,他们再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下场。 临下场前,苏珏还特意软下态度给他们挨个倒了酒。 说是壮壮胆气。 之后嘛,和苏珏设想的一样,这些王室子弟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中看不中用,不过几个来回,他们便死的死,伤的伤。 豪气是没看到,只看到一地的脏污之物,在雪地上分外显眼。 楚云轩极为嫌恶的皱了皱眉,那些人的父亲立马冷汗直流, 自己的儿子莫名其妙的被搭了进去,他们却不敢高声辩驳,憋屈,实在是憋屈。 若不是那个慕容清,陛下不会如此。 是慕容清害死了他们的儿子! 想到这里,他们把满腔的怨恨都放到了慕容清的身上。 苏珏却觉得痛快,既然世间没有公道,他就自己讨回公道。 眼见苏珏心情不错,楚云轩也难得的笑了笑,他唤宫人过来斟酒,静看着天地山河。 可苏珏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楚云轩注意到了树上的任我行和老瞎子,他示意中贵人灵均将此事处理妥当。 不多时,登仙楼下羽箭齐发,直冲着任我行和老瞎子栖身的树木。 一开始二人还能借着树枝躲避,可随着射来的羽箭越来越多,他们避无可避,只能跳下树来。 这一跳,便是把自己暴露在猛虎的注视之下。 此时,围猎场上只剩下二十几人,猛虎却毫无疲累之态,反而是他们,早已是惊弓之鸡。 满地的鲜血残肢,惨叫声还在脑中回响,刺激的苏珏几尽作呕,眼里全是任我行和老瞎子身形伶仃的模样。 突然,楚云轩一把将他搂入怀中,跟在他们后面的人皆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余光中只见二人无比亲昵。 “慕容,寡人知道他们是你的朋友,可你不该有朋友,记住了吗……” 楚云轩这句不带温度的话在耳边炸开,苏珏顿时浑身发冷。 不该有朋友? 只是因为这样,楚云轩就要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第179章 血染重林 “慕容, 寡人知道他们是你的朋友,可你不该有朋友,记住了吗……” 楚云轩的话言犹在耳, 苏珏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才道,“臣, 明白。” 慕容清真的明白吗? 楚云轩不知道, 却有自信他会知道。 “既然明白, 就好好看着, 游戏还没结束。” 楚云轩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苏珏,继续道,“那些废物死了, 寡人已遂了你的心愿, 你可不能让寡人失望啊。” “是,臣知道了,一定不会再任性。” 苏珏每一个字都说的无比艰难,他心里咬牙切齿, 恨不得现在就抽出侍卫的剑杀了楚云轩,可这根本是飞蛾扑火, 完全不能撼动西楚江山分毫。 他要的, 不止是楚云轩的性命, 还有他的巍巍江山。 正当二人心思各异之时, 登仙楼下早已瞬息万变, 活着的已不足二十之数。 猛虎却还是不少, 这样下去, 谁也活不下来。 “老人家, 咱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人越来越少,老虎却还是老样子,咱们得想个办法。” 任我行拉着老瞎子躲在树丛后面,老瞎子摸索着树干,略微思索道,“咱们得团结起来,猛虎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散乱。” 老瞎子说的不错,其他还活着的人也自觉向他们靠拢。 “老人家,咱们到底该怎么办?” “地上有武器,这可是好东西。” “对,只要咱们团结起来,猛虎也不可怕。” 此刻,众人心中燃起了一种名为希望的火种。 或许战胜了猛虎他们就有活着的希望。 夜色中,任我行擦了擦脸上的脏污,她是最怕死的,可既然到了如此绝境,唯有自救。 接下来,剩下的十几人捡起地上的长剑将猛虎远远的围成一圈。 老瞎子虽然目不能视,但听力过人,他凭借着敏锐的听觉,判断着猛虎的行踪,而任我行等人则紧握着那些王室子弟落下的长剑,随时准备出击。 终于,一阵猛烈的虎啸声传来,十只斑斓猛虎出现在任我行等人的视线之中。 猛虎身形庞大,皮毛油亮,双眼闪烁着凶光,仿佛要将众人一口吞下。 任我行心中虽惊,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紧紧盯着猛虎,寻找着出手的时机。 老瞎子见状,低声对任我行说道:“此虎凶猛异常,不可硬拼。你们且听我指挥,咱们得智取。” 任我行点头应允,随即众人开始施展智谋。 老瞎子让任我行等人用长剑在地面上敲打,发出清脆的声响,吸引猛虎的注意。 猛虎果然被吸引过来,张开血盆大口,向任我行他们扑来。 任我行等人身形一闪,躲过了猛虎的攻击,同时趁机将长剑刺入猛虎的侧腹。 猛虎吃痛,怒吼一声,更加疯狂地向任我行等人攻来。 任我行等人且战且退,与猛虎周旋。 而老瞎子则在一旁,用竹竿敲打地面,发出杂乱无章的声音,干扰猛虎的听觉。 十只猛虎被众人联手戏耍得怒火中烧,却始终无法找到他们的破绽。 毕竟它们也只是牲畜,不过是凶猛一些的牲畜。 它们再可怕也可怕不过人心。 就在这时,老瞎子突然大喝一声:“任小兄弟,你们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竹竿猛然向他前方的猛虎的眼睛刺去。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捡起树枝。 猛虎猝不及防,被竹竿和树枝刺瞎了双眼,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它们痛苦地咆哮着,在原地乱撞。任我行等人见状,趁机挥剑斩向猛虎的脖颈,一剑封喉。 十只猛虎应声倒地,登仙楼下再次恢复了平静。 可游戏还未结束,猛虎已死,接下来就是楚云轩精心准备的活人围猎。 …… 呼啸的风从在树丛的缝隙中涌入,掠起人们战栗的乱发和突然弥散出的青烟。 百位精心训练过的昆仑奴代替猛虎成了狩猎者。 任我行等人还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屠刀就已经来到了面前。 利刃劈下,有人直接被劈作两半,有人被一刀捅入喉管,惨叫一声后鲜血流了一地。 昆仑奴们覆假面,执铜刃,仿若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 苏珏的瞳孔骤然收紧!衣袖里的手几乎要掐出血印。 刀光闪过,又一个人头“咕咚”一声,咕噜咕噜地滚落至任我行的脚边。 “啊啊啊啊——” 片刻之后,刺耳的尖叫声炸裂般响起。 昆仑奴们却充耳未闻,继续挥刀砍向瑟瑟发抖的人群。 尖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插入鲜活的□□,准确扎入青筋虬起的脖颈,轻易切断温热的肌肉和坚硬的骨节,滚烫的鲜血喷薄而出,同方才洒落的老虎血混在一起晦涩难分。 人群四处逃散,他们既心存害怕,又很想活下去。 即便手里有武器傍身,可那些昆仑奴太过厉害,不过几个交手,他们手里的武器便断做两截,甚至还砍掉了他们的双手。 有人见势不好调转方向,一转身撞上的便是昆仑奴挺直的戟尖,被毫不留情地一枪洞穿胸口。 人们挣扎着转头向重林的尽头望去,那里有着可望不可及的自由,只要能够跑出去,只要离开了这个阴冷黑暗的围猎场。 只要……只要能活着,就是生存和希望。 但禁卫军围作一圈,他们于狂风中不动如山,宛如降世的神明般不可逾越,又像是天罗地网般的绝望与死亡。 “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 “我们做错了什么?!” 围猎场上的悲鸣和嘶嚎距离苏珏等人不过十几尺之高,那绝望困兽般的吼叫令人惊心骇神。 之前还在小声讨论的众人早已经鸦雀无声。 就在此时,任我行突然颤抖着扑了出来! 她发出凄厉的嚎叫,背上还是那个老瞎子,可混乱之中,老瞎子被砍了几刀,好在都不是要害。 只是温热的鲜血不停的滴落,老瞎子自己包扎了一下,有气无力的指挥着任我行的行动。 她不过是想过安稳的日子,但老天从来都不肯怜悯她。 父母死于战乱,自己漂泊无依,多少不公和屈辱也只能忍气吞声。 好不容易有了知心的朋友,也有了自己的安生之所,可一夜之间她又什么都没有了。 等待她的是无可挽回的死路,可她不想认命,也不甘愿认命!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任我行眼见着身侧的人一个个倒下,自己和老瞎子也危在旦夕,强烈的危机感和不甘使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她竟然砍死了一个昆仑奴! 其他的昆仑奴见状立即围了过去, 围猎场上一时间刀光四起。 世界在苏珏的瞳仁中仿佛变成了血色的。 他看到许多人被数把刀戟捅穿,看到任我行的绝望和挣扎。 血流的越来越多,老瞎子在任我行的背上已是气若游丝,她自己的身上也满是伤口,可她手里的刀还紧握着,惊人的潜力不断被激发,一个又一个昆仑奴倒下,可其他人也没了生机。 此时,雪,落了。 …… 雪越下越大,夜色也越来越深沉,由远及近只听见风声、雪压断树枝的咔嚓声,马蹄哒哒哒地响。 今夜的长安城又下了一场大雪,似乎在祭奠着什么。 一夜过去,火把已经燃尽。 雪冷天晴,万物晶莹剔透。 围猎接近尾声,登仙楼上人影渐稀,只剩下苏珏和楚云轩两人。 苏珏环顾四周看了看天上人间大雪纷飞,已然看不清来时的痕迹,他的心突然落空,空落落地刺得他生疼。 狩猎场中央的那些“人”已不成人样,鲜红的血液从他们身上流出,又与落在他们身上的血水融合,蜿蜒曲折地流往地面,这抹红如此刺眼。 死了,都死了。 胜利者竟是一个弱质女子和一个老瞎子。 若不是这场厮杀,谁也不知任我行是个女的。 他们被各种尸体包围着,身上残破不堪,早已经力气耗尽,身上被鲜血染透。 何其荒谬,又何其残酷。 可游戏还没有结束,楚云轩居高临下地看着,眸中并无波澜,甚至又制定了新的规则。 剩下的两个,只能有一个活着。 “哈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连活着都那么艰难……” “我们也是人啊!” “我们想活着有错吗?!” 任我行哑着嗓子,声嘶力竭, 她的体力早已耗尽,只能满眼愤恨地跪在地上,然后一步一步爬向树下的老瞎子。 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老人家,是我连累了你……” 任我行爬过去抱着这具干瘦的身体,感受着老人的温度正在缓缓流逝,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 她干涩地开口说道,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与绝望与……伤心。 老瞎子此时已经神智不清,他看不见什么,只微弱地笑笑,那双眼睛浑浊不清,他气若游丝道:“没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人都是要死的,也算是解脱了。” 任我行悲痛欲绝,哽咽着开口,“不,不是这样的!” “姑娘,若是能活着出去,好好的活,痛快的活……” “您都知道?” 然而,老瞎子再也不能回答她的话,他的命终究随风而去。 任我行盘膝坐在尸体之中,坐在围观人的目光之中。 却像是根本感知不到任何目光, 她只是抱着老瞎子的身体,将头埋的极低,看上去极其萧索。 “活着,可真没意思……” 任我行微微地笑了笑,那双眼蒙上的阴影散去,又露出以往的光亮来。 登仙楼的华光下。苏珏那张苍白的面庞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下意识里伸出手去。 他想握住老瞎子那只冰冷苍老的手,紧紧地握着。 再也不肯松手。 可他们一个楼上,一个楼下,他能握住的只有肆虐的风雪。 任我行散乱的眼光在风雨中缓缓挪动着,看到了这座高耸入云登仙楼,看到了黑云密布的天,看到了登仙楼上那个模糊的帝王身影, 却看不清晰的面容,然后她看到了苏珏的脸。 任我行清湛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笑意。 她本就漂泊无根,生死从来不敢断言奢求。 死亡对她来说已是司空见惯,只是,这一次她注定无法活着出去。 死就死了,可她不想死的不好看。 于是,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污,然后捡起地上的剑自刎。 任我行死了,死在她本应该最风华正茂的年纪。 她的脸上是依旧活泼阔朗的神情。 至死,她都没有忘记微笑。 此刻,苏珏再也按耐不住,他挣脱楚云轩的手,发了疯一般地从登仙楼跑下去,楚云轩就那么冷眼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登仙楼前的已是满地鲜血,断肢残臂, 不过一夜的时间,鲜活的生命戛然而止,却只是因为上位者一个荒诞无稽的理由。 苏珏木然的奔跑着。 此刻,漫天的风雪像生锈的钝刀,一点一点割裂着他的身体。 痛楚万分,有如凌迟一般。 可却让他格外的清醒。 他低声自语:“我是匕首,同时也是伤口。我是囚徒,但也是刽子手……” 风雪诲明中,他心中仿佛有一根弦,彻底崩断了。 乌鸟嘲哳,风声摇晃。 苏珏抱起任我行渐冷的身躯,只觉得有千斤之重。 风雪吹过矗立不动的登仙楼,呜呜咽咽,幽诡清寂。 苏珏骤然爆出了一声悲哭,哭的肝肠寸断,哭的痛彻心扉,哭的冬雪不敢跌落,哭的万物不忍卒听…… 第180章 离春归雪 楚云轩这几日并不是很顺心。 自然不是因为慕容清。 朝堂上的事千头万绪, 边境也不消停。 虽然杨丞相又称病告假,看不到他与林丞相唇枪舌剑地你来我往,难免少了几分乐趣。 但他苦费一番周折, 终于将慕容清打磨的光滑,这让他颇为愉悦。 既然慕容清来到了他的棋盘之上,又与那燕文纯那般相似, 他更要好好调教, 让慕容清做他最好用的刀。 慕容清的不驯楚云轩早有预料, 毕竟是自已亲自挑选的棋子。 虽然这人平日里做足了嬉笑怒骂骄矜跋扈的架势, 看似油滑,可心中的傲气不输叶轻眉半分,无非是惯会仗着那张美丽的面庞, 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天真样子, 到处演戏惑人罢了。 震慑他不过是第一步,慕容清既然已在自己掌心,总有机会慢慢调教驯服,想到重门深锁下那双清亮的、燃着火焰的眼睛, 楚云轩再次被激起几分征服的欲望。 眼下令楚云轩颇为不耐的是另外的事。 天罚与灾乱。 还有对李明月的暗杀失败。 “陛下,近来各地屡发火灾, 百姓深受其苦, 请陛下早日定夺!” “陛下……贼人们胆大包天, 竟敢在长安城四处作乱, 不可不查!” 手持笏板的大臣言辞激愤。 “是啊陛下, 这些贼人近日猖獗万分, 光天化日直入官衙, 打伤多人又扬长而去, 陛下, 请务必严惩啊……” 另一个老臣颤颤巍巍走出,恳切道。 上首的楚云轩斜倚在座上,似在怔怔出神。 红衣小儿语出预言的消息刚被他放入民间,流言四起之下,立即便出了一群所谓的正义之士。 打着预言的名义要匡扶正道,没少干那挑衅朝廷的事。 他们来无影去无踪,等闲士兵都拿他们不下。 有意思的是,这些人先前竟然无一丝名头在外,仿如凭空冒出来一般…… 这是谁的手笔呢。 楚云轩的目光渐渐有了焦点,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李元胜…… “那依你们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陛下,如今人心惶惶,民怨四起,不如开仓放粮。若想平息纷乱,捉拿贼人,唯冀州王可担当此任。” 有臣子沉声道,“请陛下即刻起用冀州王。” 那人话音一落,纷乱的朝堂为之一静。 楚云轩并未理会那人,只随意转动着指上的扳指,平静开口:“你们,也是此意?” 大臣们面面相觑,望着楚云轩难辨喜怒的神情,讷讷不敢言。 “若无其他事便下去吧,贼人作乱一事,寡人自有定夺。” 那人拱手还欲再言,可楚云轩已经兴致缺缺地转过了脸去,挥了挥手,一副不愿再听的样子。 朝事已毕,楚云轩自榻上起身,悠悠然往重华宫踱去。 自前几日敲打了一番慕容清之后,他再未去看过他。 慕容清虽然不再顶撞于他,可还是那样执拗,驯服这样一个人,总是先要晾上一晾,熬一熬他的性子,等磨掉身上的傲气,才能轻易为他系上锁链。 楚云轩并不缺等待的耐心。 可即使他贵为天子,事情也并未按他的意愿往下走。 当他听过宫人的禀报匆匆前来时,慕容清已经气息微弱,躺在榻上陷入了昏迷。 太医很快过来诊治,不过是悲伤过度,气郁血滞。 “你们退下吧,好好治他,治不好,唯你们是问。” “是,陛下,臣等告退。” 太医走后,楚云轩望着慕容清从锦衾下伸出的一小截皓腕,目光定格在嘴角一抹鲜红的血痕上,神色阴晴不定。 于是,他顺势撩开苏珏身上柔软的锦被,打量他日渐消瘦的身形。 短短几日不见,他又瘦了不少,像一阵风就能吹动的云彩,整个人缩在略显宽大的衣衫里,更显娇弱令人怜惜。 楚云轩此时却没有怜惜美人的心思,不如说他看着面前憔悴不堪的慕容清,心底反而起了几分冷嘲。 这人或许还没有意识到,在自己手中,哪怕是性命也不再属于自己。 在朝上,他是君,在私下,他是主,自始至终,慕容清都不曾有过主宰自己生死的权利…… 楚云轩的目光阴沉下来,“慕容清,你可知道,寡人要做什么,何必 需要问他人的意见。 寡人对你特殊,可也不能由得你这样肆无忌惮。” 纵使做着阴私之事,楚云轩面上仍是一派语重心长的神色。 可苏珏并没有给他回应。 楚云轩走后不久,一个小宫女鹌鹑般瑟缩着走了进来,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榻上的慕容清,恭恭敬敬地在几案上搁下一碗汤药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随着殿门轻轻合拢,下一刻,榻上的苏珏无声地坐了起来,他微红的双眼里分明还泛着未曾褪去的薄雾,可眼神却一片清醒。 …… 是夜,冀州城外。 “监视冀州王一家?” 影十八眉头微皱,看着面前黑袍遮身的暗卫。 不需来人表明身份,他便立刻意识到,这是陛下派来的使者 眼前人的面容隐在宽大的兜帽里,无声点了点头,随手扔出一面金牌:“十八统领,这是陛下的命令,甚至特意派小人前来传达,其中的重视之意您应该清楚……这,可是您戴罪立功的好机会。” 影十八接下金牌,只见其上正是西楚王室特有的花式纹样,确认无疑。 而陛下给他这面金牌,无疑是让他便宜行事。 朝堂之事瞬息万变,陛下早就对冀州王颇为忌惮。 现在看来竟是,竟是不留余地了…… 影十八心思电转,已然明白这其中恐怕有一番自己不知道的博弈。 而对于李元胜一家,日子一天天过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也什么都不会去发生。 这天晚上,到了应该睡觉的时辰,李安甫本来已经考检完课业休息,结果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到底还是带着那个苏先生留下来的书册去找父亲。 父亲的书房,就和父亲一样,总是透着一股子宁静平和。 可是,今天晚上,李安甫并未在书房里找到父亲。 于是李安甫一重一重的院落,一处一处找寻起来。 最后,在祖父那还亮着灯的书房门口,李安甫听见了父亲说话的声音,“父亲,如今那红衣小儿的预言几乎人尽皆知,明月也多次被人暗杀,有些事,我们不能再忍了。” “珩儿,凡事不能急躁,否则就是给别人递把柄,陛下正愁用什么理由收拾咱们李家,若咱们有什么轻举妄动,陛下正好可以名正言顺的出手。” “父亲说的是,是珩儿急躁了。” “不是你急躁,是陛下等不及了。” “呵呵……陛下……” 书房里的对话被李安甫听得一清二楚。 从前被保护的太好,李安甫不知这些,他眼里看到的只是父慈子孝,天伦和乐。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早已经是危机四伏。 “我不该再如此了……” 深夜中,李安甫长叹一声,又隐入了黑夜。 …… “我真的好想活下去……” 远在千里之外胡地的侍中府里,楚越在梦里看见了长安城登仙楼下的那场惨无人道的围猎。 深夜焰火,亮如白昼。 猛虎凶残,人心黑暗。 被抓来的百姓惶惶不安,为了活命不得不拼命反抗。 可这些反抗只是徒劳,他们还是死了。 围猎场上,静静躺着任我行的尸体,她脸上还带着微笑,身上已是残破不堪。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想好好的活下去。 她是如此,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然而大雪飘落,他们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登仙楼?什么是登仙楼? 那分明是炼狱…… 而不是人间。 楚越自梦中惊醒,已是泪流满面。 “为什么?为什么?” 她一遍又一遍的问着自己,当初的实验真的是对的吗? 思绪沉入了迷茫,楚越于是枯坐了一夜。 而招财一直在柜子上盯着楚越。 它也不懂为什么宿主会这样。 …… 又过了几日,在太医的调理下苏珏已然痊愈。 赏赐不断,可楚云轩并未出现在重华宫。 苏珏没有等到楚云轩,却在三日后等来了中贵人灵均。 中贵人灵均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是陛下的吩咐。 而苏珏则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也无法拒绝,只得跟着中贵人灵均上了软轿。 轿子是透气的,苏珏却觉得自己有点喘不上来气。 此刻,苏珏脑海中浮现的是任我行和老瞎子惨烈不甘的模样。 血,满地的鲜血,还有止不住的颤抖。 自始至终,在楚云轩的眼中,他不过是个可供消遣的玩物罢了。 所有人都不过是楚云轩试探他的棋子。 棋子吗?玩物吗? 自己如今这样,倒真像建章宫里那个见不得光的玉人偶。 苏珏自嘲的勾起了嘴角。 好一会儿,随着一阵颠簸,轿子停稳了。 他等了等,随后向前一伸手。 轿帘掀开,阳光撒下,刺激得苏珏眨了眨眼。 苏珏走出来,四处张望了一下。 居然是,是,这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80-190 第181章 蚀骨临仙 此地是一处与临江行宫的临仙台别无二致的宫殿, 上书“临仙殿”。 临仙殿,临仙台,正是他曾经的殒身之地。 苏珏心中一震, 如今又亲眼得见“临仙”,又别是一般滋味。 而牌匾下,一袭黑衣的楚云轩正远远看着他。 苏珏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般遥远。 他心中突生一计, 只是飞快跑了过去。 看着跑来的慕容清, 楚云轩内心十分复杂。 为了确认慕容清的真实身份, 他让暗卫暗中调查了许久, 并无什么不妥。 他就是慕容清,只是与燕文纯长得相似罢了。 此刻的楚云轩,一边回想往日些许温情, 一边又竭力保持那份疏离的威严, 犹豫之间,终是勉强压下了翻涌的情绪。 “你还是没个正形,跑那么快,当心摔了。” “我相信陛下会接住臣的。”苏珏扑在楚云轩的怀中, 将脸埋得深深。 之后苏珏随着楚云轩的脚步,缓缓踏入长安的临仙台。 曲折的小径、密布的竹影, 将四周包裹得分外幽静。 殿门上浮雕的飞鸟栩栩如生, 风吹过, 飘落的枯枝花叶散在青石板上, 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感。 跨进殿中, 苏珏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仿佛是旧时花卉的幽香残留。 抬眼望去, 殿中立着一棵高大的梅树, 树干苍老嶙峋, 却仍然透出一种倔强的生命力。 一旁的石桌上散落几片花瓣,是岁月不经意间留下的痕迹。 楚云轩站在梅树下,低头静默片刻,随后缓缓开口,声音轻而低沉:“此处是仿照临江的行宫而建的,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倒也自在了几分。” 他语气温柔,带着某种追忆。 苏珏听着,目光缓缓扫过殿中的一切,仿佛能看见自己曾在临仙台上徘徊无措的身影。 那种久远的气息中夹杂着他的陌生与熟悉,他甚至看到了自己当初狼狈的模样。 仿佛时光将这一刻拉近了几分。 不远处的亭廊依然静谧,朱红的木栏上雕刻的花纹在光晕中映出一片模糊的轮廓。 殿角的花坛里,几簇残留的枯萎的牡丹在阳光下泛出微微的光芒,顽强地从杂草白雪间探出头来。 苏珏轻轻叹了一口气,望向楚云轩:“陛下,这里真的可以看到仙人登临吗?” 他喃喃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希冀。 楚云轩微微颔首,缓缓抬手拂过梅树的枝干,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深沉的复杂情绪:“当然可以,那年的临江,正有仙人坠落于此。”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看向慕容清,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到别样的情绪。 他还是不放心他。 苏珏望着这片金雕玉琢的宫殿,心中却感到深深的痛楚。 这里的一切都是平静与美好,似乎只是世事无常下的片刻安宁, 而他曾承受的孤寂与痛苦,终究成了无人能问的秘密。 “来,随寡人去看看别处。” 楚云轩没再说别的,反而继续邀请苏珏游园,苏珏自然却之不恭。 初冬的黄昏,临仙殿里牡丹花开得正盛。 这本不是牡丹盛开的时节,但楚云轩想让花开,倒也不是难事。 此时,枝叶如翠,花开如霞,芳香沁人。 苏珏与楚云轩漫步在花丛间,夕阳透过花朵细叶洒下温暖的余晖,映得二人身影微微相叠,仿若将彼此的身影画进绚烂的花海之中。 苏珏忍不住伸手,指尖轻轻抚过牡丹柔嫩的花瓣,满目是温柔而清浅的意味。 牡丹色泽端庄,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他缓缓摘下一朵牡丹,指尖上还沾着些白雪细末,晶莹剔透。 心思百转千回,苏珏突然将花递向楚云轩,眨了眨眼,带着几分调皮地笑道:“陛下何不收揽此初冬春色?” 楚云轩微微一怔,看着苏珏手中那朵艳丽的牡丹,眼中是一闪而过的柔情,随后又散于冰冷。 但他还是伸手接过那朵牡丹,低头细细端详片刻,随后笑着将牡丹别在苏珏的头上。 牡丹映着慕容清的容色,竟被衬的黯然无光。 “陛下,好看么?” 苏珏低声问道,此刻的楚云轩目光专注地停留在苏珏的脸上,仿佛眼前这朵牡丹和这整个临仙殿的繁华,都远远不及眼前之人的清丽。 楚云轩轻轻点头:“好看。” 他话语中带着一丝调笑,苏珏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依寡人看这牡丹再好,也不过陪衬罢了。唯有你在旁,才算是真正的风光。” 楚云轩的声音柔和低沉,带着一份细腻的深情。 而这份深情,却让人无福消受。 从前的皇后太子是如此,他苏珏更是如此。 “陛下就会拿臣取笑。” 苏珏低下头,柔肠百转,楚云轩轻笑一声,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 冀州,冬雪连绵,休养生息。 打从决定走上那条路后,李书珩就知道,这一天必定会来到。 他心里非常清楚,早晚会有那样的一天,他需要面对儿子李安甫的诸般疑问。 他非常明白,一旦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便是成败在此一举。 与其那个时候茫然无措,不如现在就开诚布公。 诚然,这么多年下来李书珩早就没有了回头路。 可是,他从前从未真的觉得,有朝一日,可以改朝换代,取而代之,将西楚江山毁于一旦。 准确的说,在结识苏先生之前,他并不曾真正了然。 曾经坐拥九州,连绵一千三百多年的北燕,到底是何种恢弘气度,又是如何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扫荡所有。 直到他亲眼目睹了镐京的断壁残垣,见识到了北燕遗孤的风姿,他才知道,一千三百年北燕天下,究竟如何牢不可破,足以震慑四方。 自从陛下登基的那一天起,李书珩就已经非常清楚,也是非常明白。 陛下对他们李家多有忌惮,将他们一家作为眼中钉,肉中刺。 一开始,他与父亲都是同样的想法 ,只有让陛下觉得,西岐就是个安于平凡的弹丸之地,不足为惧,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小心翼翼,明哲保身,陛下步步紧逼。 这些局面,不是年幼啊的安甫可以了然,从前他也没打算把这些个道理说给安甫。 经过这些日子,他已然从旁看的真切,安甫似乎已经察觉到如今局势动荡,言行举止也与往日不同。 此时此刻,看着面貌一新的儿子,李书珩温和的笑,手掌搭上去,落在里里李安甫颈后轻柔捏了捏,像是在安抚一只小猫,“安甫,你知道了?” “父亲,是,我知道了。” 闻言,李书珩话锋一转,他看着李安甫眼睛,利落言语,“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便要记住,权谋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要保重自己,也要为家人仔细留神,不能轻易被敌人左右你的心思,更不能让自已失控,成了对付己方的武器。” 李安甫眼中含泪,原本清澈纯净的目光,此刻只剩一片波光粼粼,“父亲说的孩儿一定都记在心里。” “那好,为父一定看你的表现。” “孩儿一定不让父亲失望。” 月光下,父子俩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此后数月,天子御驾常常亲临重华宫,重华宫里夜夜笙歌,越发的金碧辉煌。 这本该是无上荣耀的一件事,可凡事过犹不及。 次数多了,外界传言纷纷扬扬,倒是又养活了不少地下小报。 陛下对于这位兰台令太过爱重,几乎是到了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地步。 过生辰,建行宫,赏歌舞,巡宗亲…… 这上面的每一件事陛下都是倾尽全力,只为了讨那兰台令的欢心。 甚至因为那兰台令的一句话就左右了陛下任用官员,实在令人瞠目。 与宫闱秘事形成对比的是纷乱的朝政,打着预言旗号作乱的贼人迟迟没有被找到,天灾却越发严重。 山火,鼠疫,冻雪,桩桩件件都让百姓苦不堪言。 最可气的是,边境也不太平,朝廷几次派人去平乱,结果是歼敌一千,自损八百。 如此情势下,长安城却还是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人间与地狱,不过一字之差。 这日,下了朝,杨兰芝特意邀请苏珏去府上做客。 苏珏应的痛快,之后跟着杨兰芝去了丞相府。 待茶水快要凉透,二人也没说上几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 眼见苏珏一味的“装傻充愣”,杨兰芝便主动开口。 他依旧一副平静从容的模样,微微垂首,目光冷淡如冰。 杨兰芝望着苏珏,缓缓开口:“慕容大人,你与陛下现在整日厮混,外界也是传言纷纷,你觉得自己在陛下心里有几个分量?请认清你的身份,别失了分寸。” 苏珏闻言,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意,他静默片刻,忽然嗤笑出声,眼中满是讽刺与悲凉。 “陛下行事,难道我有的选吗?”他冷冷地道,声音中有愤怒,但更多的是悲哀,“抗旨的下场是什么,杨丞相应该比我清楚。” 杨兰芝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但很快恢复冷然。 他不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苏珏,似乎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些什么。 “我没的选,杨丞相没的选,谁都没的选,这就是命。” 苏珏的声音带着颤抖,看起来便是深有苦衷的模样。 杨兰芝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静:“慕容大人,我想奉劝你一句,世间本就没有纯粹的感情,你凭借陛下的恩宠直入青云没什么,但不要做有损社稷的事,请慕容大人好自为之。” “杨丞相难道觉得可以随意操控我的一生吗? 说起来,我应该感谢杨丞相。若没有杨丞相赏识,我不过是东市里一个卖画为生的穷苦书生,哪有今日的地位与身份?若不是杨丞相,我甚至连接近陛下的机会都没有。您的确是我的大恩人。” 苏珏的语气冷硬,字字句句犹如一把利刃,将自己的自尊与情感撕裂得片甲不留。 一边说着,苏珏一边紧紧地盯着杨兰芝。 “我不是要操控慕容大人的人生。” 杨兰芝的神色依旧平静,仿佛未被苏珏的质问所动,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冷淡而疏离。 “既然慕容大人心意已决,我也不必再多言。不过,慕容大人需要记住一点,世上没有谁是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你以为陛下会真心待你?不过是个玩物罢了。” 这话说的算是难听了,杨兰芝自觉此言不妥,却也晚了。 闻言,苏珏冷笑道:“玩物?杨丞相说的不错。不过即便是玩物,我也心甘情愿!” 说完,苏珏起身告辞,步伐沉重却带着决然。 而杨兰芝停留在原地,望着苏珏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有几分痛惜,最终却只轻轻叹息,什么也没说。 第182章 影帝的诞生(一) “他终究不是他。” 杨兰芝叹息一声, 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看错了人。 罢了,人各有命,他再劝也是无果。 而出了丞相府的苏珏并没有立马回宫, 他选择缓步慢行来看看长安城。 晨曦如血,洒在落雪痕深的青石板上,给这萧瑟之景添上一抹不祥的暗红。 一路上, 苏珏眉宇间无半点浮华, 他的目光穿透纷扰的尘埃, 落在了那些蹒跚前行的灾民身上。 路边, 瘦骨嶙峋的孩童搂着同样虚弱的母亲,眼中满是对生的渴望;老者跪坐在地,双手颤抖着伸向过往的行人, 却只换得冷漠的目光和匆匆的脚步。 而转过街角, 却是另一番天地。达官显贵们身着华服,笑语盈盈,穿梭于灯火辉煌的楼阁之间,丝竹之音不绝于耳, 酒香与欢笑声交织成一幅纸醉金迷的画卷。 如此鲜明的对比,让苏珏的心沉到了谷底。 “真是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苏珏嗤笑一声, 笑得无比艰难。 …… 而另一边, 西楚至高无上的王——楚云轩正盘踞在庄严宫殿的宝座之上, 冷漠俯视着下首跪拜的影十八。 “你失败了?” “属下无能。” 影十八嗓音沙哑, “冀州王府层层森严, 属下没找到机会……” “没找到机会……” 楚云轩含着笑意的声音自上方响起, “上次, 寡人命你暗杀李明月, 可你却让他活着回了冀州,这难道也是没找到机会吗?” 影十八一惊,有心想辩解,又不敢多言辩解,只能闷声道:“是属下无能,求陛下责罚。” “说来也奇怪,你本是宫内数一数二的暗卫高手,往日事事都能办的让寡人满意,怎么自从遇上冀州王一家,竟接二连三地失了手呢。” 影十八身躯一僵,楚云轩平淡的话让他的额头隐隐渗出了冷汗,他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敢多言。 楚云轩坐在上方,视线一扫便将影十八的神态看在眼中。 难不成……这人生了别的心思…… 楚云轩心里渐渐生了些冰冷的怒意,若是真的无能也便罢了,可若连他自己的暗卫都生了二心……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而且,李元胜到底对做了什么,竟让影十八宁愿无视自己的命令,哪怕受罚也要三番两次护他们李家安全…… 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楚云轩终于认真打量了一番下首跪拜的青年,眼中不由得浮现几分嘲讽。 无论如何,都是不自量力罢了…… “罢了,你且随寡人来吧……” 楚云轩话风突转,竟不再提先前之事,影十八暗自松了一口气,又见楚云轩自顾自往外走去,他心有疑惑,此时又不敢多问,只能忐忑地跟随。 出了议事殿,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走了许久,影十八越走越觉得熟悉。 这路,是他之前走过很多回的重华宫的方向。 果然,一直往前,在白雪掩映的甬路尽头,出现了一座看守严密的宫殿。 而宫苑深处,正摆放着被陛下剥夺了自由的华丽囚徒。 “以后,你继续监视着他,一旦他出了王宫,必须时刻跟随,这样你总不能再失职了吧?” 楚云轩的声音毋庸置疑,影十八立即接了旨,随后隐去了行踪。 临去之前,他分明看见楚云轩路过临仙殿时吩咐宫人取来的牡丹花,还有立即变换的表情,方才还一脸阴沉,此刻却有了笑意。 人人都戴着面具,而面具一层又一层,楚云轩如是,苏珏亦然。 从丞相府回来后,苏珏便倚在亭栏处,神情懒散中带着点心事重重的惆怅。 今日,风姿清丽的兰台令一身蓝布衣衫,发髻间用一条素带随意束起,眼神中透出清寒和幽怨,仿佛孤云漂泊,四顾无依。 楚云轩来到重华宫远远就看到这一幕,早朝之后的事他早就听说了,他推断慕容清此时定然是在生闷气。 察觉到有人靠近,苏珏假装收拾好情绪,精心准备的表情还未绽开,楚云轩却先一步开口,“怎么了,寡人的兰台令怎么闷闷不乐的?” 说着,楚云轩将临仙殿里摘来的几枝牡丹递给苏珏,淡淡的花香在冷风中弥漫,清甜而馥郁。 “没什么,臣就是觉得自己好没用。” 苏珏接过花,心情低落。(演的) “寡人的兰台令怎么会没用呢?” “陛下别安慰臣了,就连丞相大人都觉得我没用,丞相大人对臣可是有知遇之恩的,臣,臣真的没用吗?真的是尸位素餐,不可饶恕吗?” 这套十分故意的告状,在楚云轩看来是非常不入流的,不过,他就享受这种感觉。 顶着燕文纯那张脸的慕容清在寻求自己的庇护支持,这种快感令人着迷。 而且,亲眼看着一个人的慢慢消失殆尽更是有趣。 慕容清,将会是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不,寡人告诉慕容,你不是没用的,不要听杨丞相乱说。既然兰台令觉得自己,寡人便派你去赈灾,如何?” “谢陛下,臣一定将差事办好。” 苏珏坐在亭栏之上,看着楚云轩静静地摆弄花枝别在自己的衣襟上,苏珏忍不住低声道:“陛下如此待臣,竟是要把我臣坏了去。” 楚云轩闻言,轻轻一笑,坐到范闲身旁,揽着他的肩,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寡人若能将慕容宠坏,今生此生,便也无憾了。” 他凝视着苏珏的双眸,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柔情。 但苏珏看得清楚,所谓的柔情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算计表演。 正好,楚云轩在演,他也在演。 两个虚假的灵魂注定要纠缠在一起,直至沉沦。 于是苏珏垂眸微笑,手指轻轻抚过的衣襟处那朵牡丹,低语道:“牡丹虽美,却终会凋零,陛下可知?” 他的话中有几分叹息,似是担心这份温情终究会随风散去。 楚云轩轻轻抬起苏珏的下巴,郑重地凝视他,语气低柔而坚定:“即便花瓣凋零,寡人亦愿将其珍藏一生。若有一日牡丹凋谢,寡人便再摘一朵与你别上。花虽会谢,人却长在,春去秋来,只要慕容愿意,寡人永不离开。”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苏珏:恶心至极! 然而,他还是抬眸看着楚云轩,眼中立即蓄满了柔情与依恋。 “陛下,若真如此,臣便不负此生。” 说完,苏珏心里暗自一笑,却不知是在笑谁。 …… 历史的车轮碾过,不管是苏珏,还是楚越,都是一种煎熬。 “招财,任我行死了……” 楚越对外称病,朝堂上已有好几日不见她的身影。 此刻,她也坐在亭栏上,情绪低落。 招财感知的到,却并不能理解。 “宿主,她回到自己的时空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她都不会记得。” 说着,它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并歪着头去看楚越发呆。 “她死的惨烈,十三亲眼看到了,我也看到了……” “她真的不会记得的。” “为什么要这样呢?” “宿主,你是烧糊涂了吗?” “我们的实验到底是对是错?” “……” 二人不在一条路上的对话很快便没了下文。 招财不懂,亦不解,错误代码被清除不是好事吗?宿主为什么还这么闷闷不乐? 它真的不懂。 看着招财的这副模样,楚越摇头叹息。 “你,不懂……” …… 因为有了楚云轩的旨意,苏珏可以用赈灾的理由名正言顺的出宫。 为了行事方便,楚云轩特意为他买下了一整座宅院。 整座宅院依山傍水,景致非常,更有仆人无数,足可见陛下恩宠之盛。 这日,苏珏到了施粥棚以后,直接对着煮着的粥扔下了一把沙子,同行的官员不解,暗骂苏珏的无德。 果不其然,灾民领了粥,一看粥里掺了沙子,直接对着苏珏破口大骂。 面对着灾民们的谩骂,苏珏却无动于衷,继续淡定的吩咐人熬粥。 他已经观察了好几日,这些前来领粥的人其实不全是灾民,有些身强体壮,温饱不成问题的人也跑来喝粥,甚至跟真正的灾民抢夺等待队列中的位置。 然而,朝廷发下来的赈济粮是有限的,如果让这些人也喝上粥的话,那真正的灾民中就将有很多人得不到赈济而饿死。 所以苏珏就往粥里扔了沙子,平常能吃饱饭的人看到粥里有了沙子,自然不会再去吃。 而灾民们已经历了长期的饥饿,早就已经顾不上什么体面,别说是掺了沙子的粥,就算是草根树皮,他们都能吃。 因此就算看到锅里被掺了沙子,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照样会去吃。 这样一来,灾民才得到了真正的救济。 另一方面,他此举也是为了讨好楚云轩。 毕竟有预言在前,楚云轩害怕灾民活不下去从而揭竿而起,他在意的是他的王位,而不是灾民的死活。 做这些事时,苏珏察觉到之前那道熟悉的视线就在自己周围。 他抬头环顾四周,自然没有人影。 但这并不代表那人不在,而是他藏的隐蔽。 正如苏珏所想,暗处的影十八盯着苏珏的一举一动若有所思。 是夜,已是四更天,苏珏穿梭在夜晚的小巷,尽量躲避着巡逻的士兵。 眼看着在夜里流光溢彩的画舫就在不远的前方,身后暗影里的动静引起了苏珏的注意。 “出来吧。” 话音刚落,只有风声回应着苏珏。 苏珏毫不惊讶,又继续道,“我知道你一直跟着我,夜深风寒,眼看就要落雪了,出来喝些酒暖和暖和,如何?” 四周静谧,还是没有回应。 第183章 影帝的诞生(二) “我知道你一直跟着我, 夜深风寒,眼看就要落雪了,出来喝些酒暖和暖和, 如何?” 四周静谧,还是没有回应。 苏珏继续往前走,眼看就要上了那画舫。 长安城的夜晚是神秘的, 富丽堂皇的。 护城河畔在无尽的灯火中显得尤为神秘。 香影重叠, 雕梁画栋的画舫在月光下泛着暖色的光辉。 门前挂着的红灯笼随着晚风轻轻摇曳, 投下惨淡而又暧昧的光晕。 画前点缀着几株培植的梅树, 淡淡的香气随风飘散,仿佛佳人于耳畔呢喃。 舫内,丝竹声声, 琴音悠扬。 几个妆容精致, 眉眼含情的女子身着华丽的衣裳,倚靠在雕花的长椅上,轻声笑语。 她们额中的各式花钿,却又仿佛出自一人之手。 一举一动仿佛画中人一般。 另一侧, 一位年轻的琴师正低头抚琴,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滑过, 奏出婉转动人的曲调。 他眉目清秀, 神情专注, 仿佛与琴声融为一体。 几名权贵子弟正围坐在桌旁, 推杯换盏, 谈笑风生。 侍女端着银制的酒壶, 缓步走来, 为他们斟酒。 “听说了吗?最近啊, 丽春楼里又来了几个新货色!” “新货色?那本公子可要好好品评品评。” “哈哈哈——” “妙啊, 真妙啊——” 画舫里的谈论声随着风声灌入苏珏的耳中,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脂粉的香气越发浓重。 一步,两步,三步…… 一袭黑色斗篷面具的家伙终于现身,“慕容大人,你不能进去。” 苏珏歪着头,一脸不解,“我为什么不能进呢?” 影十八默然。 “画舫的姐姐们个个出挑,我上去,又怎么了呢?” 影十八张了张口,没回答他。 “不如你我同行,共享极乐,如何?” 苏珏再问,影十八忍无可忍,这人是在调戏他吗? 不行,真的忍不了,但还是得忍。 “慕容大人,言尽于此,得罪了。” 说完,影十八又不见了踪影,罢了,眼不见为净。 苏珏望着沉沉的夜色,头也不回的上了画舫。 雪,从天际坠落人间。 偌大的长安城犹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寂静的街巷中偶有小儿夜啼穿透门户,为这静夜更添一丝诡谲。 还未等苏珏靠近画舫,三个蜷缩在河岸上的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三个人衣着略有些单薄,手里捧着书努力凑近画舫里透出的灯光。 即便是画舫里各种不登大雅之堂的声音连绵不断,又或是雪落衣衫,他们三个也不曾起来,只是捧着书入神的读着。 苏珏由此推测,他们三个大约是手头不宽裕的书生。 画舫里灯火比别处冲足,他们来这里也是预料之中。 况且过了这个年就又是新一轮的春闱辩论,这是很多学子的机会。 “三位兄台,夜深雪大,还是不要在外面吹风沐雪。” 一道温和的声音由远及近的响起,画舫下看书的三个人一怔,他们每晚都出来借光读书,有时还会被人赶出来,这般温和的声音还是第一次听见。 然而他们都是素不相识的人,有此一问也不过是出于客套罢了。 所以,他们三个都没应声,低头继续读书。 未等苏珏再开口,画舫里冲出几个身形强壮拿着棍棒的汉子,然后径直走向那三人。 “就这穷酸样还来我们这蹭光,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什么读书人,我看是来听墙根的,手里没银子进去快活,就不要脸的过来听个耳瘾,真给读书人丢脸啊!” “赶紧滚!要不然有你们好看!快滚!” 手持棍棒的大汉语出尖锐,难听到了极致。 苏珏看不过去,快走几步上前,“几位口中还是积点德为妙,这三位兄台并没有妨碍你们什么,何苦咄咄逼人呢?” 说罢,苏珏直接给那几个大汉丢了一锭银子又继续道,“雪大天冷,几位去喝酒暖暖身子。” 几人得了银子,眼见面前的人衣着不俗,料定是个有身份的,他们便拿着银子回去了,得罪人的事,他们也得掂量掂量。 “行啊,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们这就回去,不过他们仨也得抓紧离开,再有人出来可就没我们这么好心了。” “那是自然。” 这一切都被三人看在眼里,但三人眼里的情绪各异,有不解,有惊诧,也有艳羡。 “兄台,不必如此破费,我们都习惯了。” 有人先出声,一脸的歉意。 “世事如此,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人不是好相与的。” 苏珏看这人面相正直,便又问起了他的名字。 “兄台,不知尊姓大名啊?” “鄙姓常,单名一个枫字。” “常枫,是丹枫万叶碧云边的枫吗?” “正是。” “好名字。” “多谢兄台夸奖,不论如何,先谢过兄台,待来日我们三个有了功名,定将银子还给兄台。” “是啊,兄台仗义相助,我们不能白让兄台破费。” “没错,如今世道不易,像我们三这样的人,兄台是头一个仗义相助的。” 剩下的两人也先后开了口,都是读书人的语气,只是一人颇有朝气,一人过于老成。 苏珏也各自问了名字,宋朝,夏庄。 “三位兄台不必妄自菲薄,英雄不问出处,今夜相逢乃是有缘,三位若是不嫌弃,不如与鄙人。” 面对苏珏的邀请,常枫三人面面相觑。 不过萍水相逢,这人怎么就如此热情,莫不是有什么企图? 可他们身无长物,又有什么可被图谋的呢? 没等他们想明白,苏珏却兀自转了身,“今日是鄙人唐突了,罢了,后会有期。” 知道自己于三人而言不过是萍水相逢,苏珏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踏着皑皑白雪逶迤而行。 不远处的影十八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人,还真是怪。 影十八如是想。 自然,常枫三人也是这般的想法。 怪人,真是个怪人。 …… 雪越发下得大了。 可再大的风雪也不能让宫城里寒冷半分。 楚云轩还未安寝,他看着官员递上来的折子若有所思。 慕容清将沙子掺入粥中,此举看似荒唐,实则大有深意。 他是自己经历过,还是受人指点,这让楚云轩眉头微皱。 这两者的区别可太大了。 正在这时,中贵人灵均携着一股殿外的寒气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什么东西。 “陛下,这是慕容大人送回来的,还有一张小笺。” “是枝红梅。” 楚云轩接过木盒打开,里面躺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 接着,他又打开小笺,上面是慕容清的字迹。 “陛下,臣想您了。” 看着纸上的字,楚云轩已经看到了慕容清在他跟前温言软语的模样。 如此一来,先前的那点不愉快暂时被抛诸脑后。 他提起笔,给了慕容清一个回信——办不好差事不许回来。 看着楚云轩那大气磅礴的几个大字,中贵人灵均忍不住偷笑,楚云轩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 冀州日长,百姓安康。 那日与父亲谈过之后,一连几日,李安甫一直都有些心事重重。 这一点王府上下都看出来了。 可惜,不管怎么问,怎么打听,李安甫都是守口如瓶,半个字也不吐露, 不是他不想跟几位长辈分说清楚,而是因为,当下对于那条路,他还没有头绪。 说白了就是他还没有想到如何去帮长辈们。 其实在李安甫看来,那天下共主之位,开国之君的位置,非父亲和祖父不可。 从前长辈们的筹谋,他一无所知,满心只是如何保护好冀州上下。 如今,他不得不想了。 万一到了那一天,冀州该如何在大军环伺的情况下挣扎求生。 这样想着,李安甫几乎到了夜不能寐的程度, 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他对冀州城的种种希冀,会成为他心头抹不去的噩梦, 每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他们一家被陛下追杀。 马车里坐着的是母亲祖母,那等正在箭矢之中奋力厮杀迎敌的,就是他的祖父,父亲和叔叔。 惊醒过来,一身湿漉漉,通身是汗,心跳如鼓,后背上一片冷飕飕。 这样的滋味,自然不大好受,翻来覆去的,要过上好一阵子,李安甫才能继续睡着。 然而,即使是睡过去了,李安甫也是提心吊胆的。 他总是会担心,在自己稀里糊涂睡着的时候,出了大事,西楚大军已经打进来了。 第一个发现他不对劲的,是他的父亲,而且还是一下子就发现了, 见面说话的时候,李安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后来发现父亲一直在看自己,心虚又愧疚,无奈和又酸楚,勉强忍着,侧开了头,“父亲,为何要这样看着孩儿?” 李书珩当时没言语,王府这几日正忙着筹备明月与长孙姑娘的婚事。 之前陛下派来的暗探也离了冀州,所以王府上下暂得轻松片刻。 这孩子现在心事重重,不如让他出去散散心。 所以李书珩专门过去找陆明说话,让他今天晚上带安甫出去转转。 最好开怀畅饮一番,放开心思大醉一场才好,明天不用赶着时辰回来,睡到几时算几时。 虽然不明所以,不知道世子为何如此安排,陆明还是痛快答应了。 过了午膳,陆明说要带自己出去跑马喝酒,李安甫一开始还有点不想去, 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是该出去散散心。 出发之前,李安甫专门过去李书珩那,说自己要离开一晚上。 李书珩执卷笑道,“知道了安甫,只管放心去,有什么都回来再说。” 李安甫又摸了摸李安甫颈后那处柔软温热之地,“去吧,放开心思,不想那些烦心事,只是去高兴高兴。” 李安甫顺势抱住李书珩,像小时候那样赖着,“若以后的百姓都能过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日子,那该是多好的日子啊!” 李书珩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李安甫的背脊,“好孩子,去吧,别让陆明等你。” 出府之前,李安甫转头看去。 灯火之下,父亲就站在那,一身温文尔雅,带着笑意看来,怎么看都是极好的。 他忍不住笑了笑,这才转过身,推门出去,找陆明一起动身, 二人先到了马场,一路放松缰绳,策马徐行,李安甫和陆明一起,说说笑笑,看来颇为轻松惬意。 出了马场,将马匹留在差不多位置,交给马场里的人帮着照管,两个人并肩而行,朝着城中热热闹闹的地方而去, 走在熙熙攘攘街头,看着那些燃点起来的灯火,李安甫的脸上一直带着笑意, 陆明问他笑什么,他直白言语,“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冀州就是最好的地方。” 陆明笑吟吟的,“公子倒是说说,冀州好在哪里了呢?” 李安甫比划了一下,“冀州城里每个人好像都很高兴,没有那么多的劳役,也没有那么明显的尊卑之分,我看每个人瞧见父亲和祖父都很高兴,不会像别的那里那样,动不动就乌压压跪了一地。” 李安甫看着街头上奔走玩耍的小娃娃,颇为自豪,“打从我记事起,冀州城里就是这样,从早到晚,从夜间到清晨,总是那么让人安心,好像什么不好的事都不会发生,” “没错,冀州就是这样的。”陆明一脸骄傲。 之后两个人在街头买了些吃的,另外买了几坛子好酒,选了一处看起来不错的地方,各自坐在一棵大树的枝桠上,吃吃喝喝,顺便闲聊。 听陆明说,这趟出来散心,是父亲的主张,李安甫有些叹息,“有时候,我真是有点怀疑,我为什么不像父亲那么厉害,和父亲比,我真的差远了。” 陆羽转头看来,嘴里还在吃着肉饼,“公子不用如此,你也很厉害。” 李安甫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每次我有心事,祖父,父亲和叔叔总能及时发现,他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在我身后追问,只是会想法子带我去玩,让我高兴,等着我高兴到把那些个心事都给忘在身后,想不起来。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我就从来没发现过父亲他们有心事。” 李安甫停了停,他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候,叔叔去到长安为质,已然抱了必死之心,我却什么都没看出来,还以为他真的只是出了趟远门,早晚都会回来的。” 这句话让陆明哽住了,那时他还未入王府,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感觉到李安甫转头看来,陆明只得挠了挠头,试着开口安慰道,“可能二公子他们就是不想让公子发现,不想你跟着担心烦忧,我师傅有时候也是这样的。” 李安甫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叹了口气,“陆明哥哥,我还是很想帮父亲多分担一些,这些年,他肩头的担子实在太重了,有些事,我现在都已经明白了。” 陆明侧头看去,瞧见李安甫嘴唇颤抖,眼中已然带了泪光。 陆明最怕别人在他面前哭,他赶紧寻思了一下,慨然言语道,“公子请放心,陆明一定会保护世子殿下的!” 李安甫没说话,只是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然后用这样的姿势,尽力忍着眼中酸楚的热泪。 有时候,他真的觉得父亲真的太好了,好的简直不能更好。 那种好,那种厉害,已然让他有些忍不住的担忧,害怕哪一天一觉醒来时,担心的事已经发生,已然到了没得抗拒的生死关头,自己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几坛子清酒下肚,李安甫与陆明各自都带了几分醉意。 李安甫颠三倒四的,终于把这阵子压在心头的大事说了出来。 陆明听的真真切切,他也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是啊,冀州,到底还能安然无恙多久呢? 第184章 影帝的诞生(三) 临尽年关, 长安城又下了几场大雪。 日子浑浑噩噩,依旧往前不紧不慢地走着。 穷人为温饱发愁,富人却挥霍无度。 苏珏这赈灾的差事也落不着清闲, 还要与楚云轩鸿雁传书,一日一张笺文,偶尔还要回到充满压抑的重华宫。 苏珏:真是烦透了! 就像此时, 深夜之下的重华宫透出幽幽烛光。 这座白日里庄严辉煌的王宫, 此刻更像是在呼啸着要吞人入腹的囚笼。 中贵人灵均从小内侍手中接过托盘, 上边摆着刚刚煮好的一壶清茶。 他眼珠转了一圈, 吩咐道:“你们都先下去吧,这里留我一个人侍候就行。” “是。” 闻言,周遭的一圈宫侍全部退下, 只剩侍卫尽职尽责。 中贵人灵均屈着身子将茶端入殿前的暖阁, 只见一人的背影站在敞开的窗前,素白的手还伸出窗外接住簌簌落下的雪花。 说实话,中贵人灵均从前见过太多人跪在暖阁外,他们或是惊恐或是乞求。 但今日之人, 与过往的人却不同,他可以堂而皇之的站在那, 时不时地与陛下谈笑几句。 而陛下, 仍旧是靠躺在暖阁的龙榻上看折子。 看完一本写下批注就扔到一边再拿下一本, 偶尔分给慕容大人一个“宠溺”的眼神。 中贵人灵均撤掉托盘, 给楚云轩的茶杯中斟到七分满, 再将茶壶轻轻放到一旁。 就是这一瞬间, 陛下看了他一眼。 只需这一眼中贵人灵均就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他看了一眼慕容大人, 心里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整个西楚, 能让陛下放在心里的, 从前有两个人,一个是太子殿下,一个皇后殿下。 但现在,也就只有一个人了,就是慕容大人。 眼见苏珏就站在窗前吹风,中贵人灵均掐着小碎步走到苏珏身边,声音稍低,但能让龙榻之上的陛下听到。 “慕容大人,窗前风冷,您得爱惜自个儿。” 这话,中贵人灵均是按照楚云轩心坎儿里说的。 朝中大臣也都知道,在某些事情上,陛下没有开口,但中贵人灵均开口了,这就意味着他代表了陛下的意思。 谁料苏珏只是向中贵人灵均行个礼,转头对着楚云轩说道:“多谢中贵人劝告,但臣现在想去外面堆雪人,陛下允准吗?” 此刻苏珏歪着头,一脸期待地看着楚云轩。 听到声音的楚云轩抬眼向慕容清看去,窗外雪花纷纷扬扬,这人清清冷冷地站在那,却无端的让人觉得生机无限。 “寡人准了。” 鬼使神差般的,楚云轩应允了,他甚至还放下了折子,吩咐中贵人灵均好生布置一番,再叫上几个小宫侍,也好热闹一些。 不多时,外面银装素裹,好几个炭盆放着,一片静谧而祥和。 雪花纷纷扬扬,轻轻洒落在琉璃瓦上、雕梁画栋间,为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披上了一层洁白无瑕的纱衣。 楚云轩坐在重华宫的廊檐下,手执一杯热腾腾的茗茶,目光穿过纷飞的雪花,落在了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 那里,他的宠臣慕容清正与一群宫人嬉戏,堆雪人。 慕容清披着火红的大氅,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他发丝上挂着点点雪花,却依旧难掩其温润如玉的气质。 只见慕容清手持一把铲子,动作轻盈而熟练,不时地与周围的宫人欢声笑语,仿佛这严寒的冬日也因他的笑容而温暖了几分。 楚云轩不由得微微一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意,他轻轻抿了一口茶,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那片欢乐的场景。 雪人的轮廓渐渐清晰,宫人们或捧雪堆砌,或雕刻五官,忙得不亦乐乎。 慕苏珏则在一旁指导,时而轻拍雪人的肚子,似乎在调整比例;时而拾起一根枯枝,巧妙地插在雪人的脸上,作为鼻子。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和谐,仿佛他与这雪、这宫、这人都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动人的画卷。 “陛下,您看这雪人如何?”苏珏突然抬头,望向廊檐下的楚云轩,眼中闪烁着孩子般的喜悦。 楚云轩放下茶杯,缓步走下廊檐,来到慕容清身旁。 他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雪人,只见它身材圆润,五官虽简单却憨态可掬,尤其是那双用煤块制成的眼睛,更是显得灵动有神。 楚云轩不禁点头称赞:“好!真是栩栩如生,颇有情趣。” 慕容清闻言,脸上绽放出一丝喜色,仿佛得到了世间最大的肯定。 他转身对宫人们说:“谢陛下夸赞,大家也辛苦了,我看也该赏!” “好,那就都赏吧!” 宫人们闻言,纷纷面露喜色,纷纷行礼谢恩。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卷起了地上的雪花,也带来了几分寒意。 苏珏下意识地紧了紧大氅,关切地说道,“陛下,外面天寒地冻,还是回宫歇息吧。” 楚云轩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雪人上:“不妨事,寡人今日心情甚好,想多留一会儿。” 苏珏闻言,也不再劝说,只是默默地陪在楚云轩身边,一起欣赏这雪中的美景。 两人时而低语交谈,时而相视不言。 不知过了多久,月色渐渐清晰,银色的光晖洒满了整个王宫,更为雪人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银纱。 楚云轩终于回过神来来,对慕容清说:“走吧,回殿里。” 苏珏恭敬地应了一声,同楚云轩一起回了重华宫。 他们的背影在月光的映照下拉长,留下了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足迹。 以及那个在雪中静静伫立的雪人,见证着这一夜的一切。 荒诞,又虚妄。 这一夜对于楚云轩来说,是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夜。 他似乎在这片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找回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宁静与快乐,也更加珍惜身边这个能够与他共享这份快乐的人——慕容清。 第二日一大清早,苏珏又带着人守在粥棚前,挑水,生火。 每一步,苏珏都寸步不离,生怕有什么闪失。 这几日来领粥的百姓越来越多,咱们的米倒是还够,就是人手不太够,所以苏珏让人招了不少做短工的百姓,给钱,还管饭。 “慕容大人,小的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剩下的白米都换成了麸糠。” “好,以后就这样熬粥。” 并不是苏珏心狠,而是现实如此,一斤米能救三个人,三斤糠却救九个人。 他这么做既救了更多的人,还筛选了灾民,也是权宜之计。 况且贪官怎么可能杀光?事情总要有人帮着去做。 等到了午饭时,苏珏特意还去查看了为那些短工准备的饭食。 “这饼为何如此干巴?菜里又为何不见油水?还如此蔫巴?” 苏珏盯着筐里的饼和菜,不爽的皱皱眉。 “启禀大人,一向都是如此的。” 苏珏不动声色,要求底下人给自己来一份饭菜,同时心里也对西楚的现状有了大概的了解。 尸位素餐,官员昏聩无能贪赃枉法,社稷已是不稳,这正是他乐意看见的。 不,还不够,他还要再加几把火。 苏珏如此思忖着,底下人已经给他端来了饭菜,饼确实是饼,菜也确实是菜。 但很明显,饼是白面做的,还泛着油光,菜也不是蔫巴的菜根,而是新鲜的菜蔬,还放了肉。 “慕容大人,请用膳。”那人谄媚的笑着,甚至还吩咐人送来了一碗汤。 “你倒是有心。”苏珏喝了一口热汤,当真鲜美。 “慕容大人金尊玉贵,小人还怕怠慢了您呢。” “怎会。”苏珏假意客套着,东西却没吃几口,那人又拿不准他的心思了。 “陪我走一走。” “是,慕容大人。” 然而,就在这步伐起落间,苏珏意外地看见了三位故人。 是常枫,宋朝和夏庄。 他们和其他短工一样坐在墙根处,碗里是没有油水的菜根和干巴的饼子,可他们却吃的津津有味,甚至还抽空拿出书来读。 书被翻过一页又一页,那难以下咽的饼子也快被他们吃完。 待碗里的菜根见了底,他们想去再添一些,可一抬头,眼前是一个熟悉的人影。 及至此刻,常枫三人也是吃惊万分。 是那夜那个出手相助的公子,他们想过他地位不凡,却没想到他就是那个一跃龙门的慕容清。 其实都不用细心去留意其他,看见那双眸子时,常枫便知道他并非寻常人。 他们这些贫苦惯了的,劈柴烧水做饭缝补无一不精,熬起来一盏残灯扣扣搜搜燃到天明,久而久之眼全里是血丝,早没了明眸善睐的亮光。 可人的一双眼睛眨啊眨的,比天上星子还要亮上几分。 不是千精万细养着,是没有这样一双好眼眸的。 其他破绽更是数不胜数,比如那压了漂亮暗纹的好布料,无法掩盖的高贵气质,无一不透露着这人身份的不同寻常。 所以现在短暂的惊讶后,三人又恢复了常态,依旧静静地蹲坐在角落,看着那人衣裾飘然而过。 …… 日暖月寒,整个胡地都笼罩着一层深深的凉意。 楚越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她似乎彻夜与黑暗相拥而眠,那黑暗极深,极冷,让她指尖仿佛都被冻结。 可在那团黑暗的拥裹下,不可思议般,她心中竟隐约生出几分久违的安适。 楚越从未有过这样奇异的感觉。压抑彻骨的冰寒使她想要清醒,而奔涌的冲动又牵引着她慢慢沉沦。 楚越悠悠醒转时,她的额头上正紧紧贴着什么温热的东西,她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仰头看去,入目是一张熟悉的橘色猫脸。 是招财…… 好家伙,这是把她当枕头了,怪不得觉得自己好像被泰山压顶了。 楚越顷刻睡意全无,只觉得这似乎是她有生以来最无语的一个早晨。 “招财,别压着我了,你都快二十五斤了!” “不,我才不胖呢!” 招财据理力争,然后伸了个懒腰。 楚越当即提着它的后脖颈,打算给它一个制裁。 不过招财还算身姿灵活,侥幸躲过了楚越已经伸过来的手。 “你都那么长时间不上朝了,可别让人给你挤下去!” 招财有些恨铁不成钢,不过是纠正了一个错误代码,宿主便如此消极,这并不是宿主从前的性子。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太胖芯片超载吧!” 楚越也不甘示弱,十三回了中原,唯一能和她说话逗趣的就只剩招财了。 冷,真的很冷。 不过在这冷意之中,一辆马车缓缓驶向侍中楚越的府邸,车内坐的是金元鼎。 他此次前来,是为了看望楚越的。 楚越自上次朝议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一直闭门不出,朝廷上下对此议论纷纷。 马车停在楚越府邸前,金元鼎缓缓走下,由侍从通报后便步入府中。 楚越的居所布置得雅致而清幽,但此刻却显得格外冷清,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得了下人的通传,楚越此刻正坐在厅堂中等着客人的到来,也等着一场虚与委蛇。 “楚侍中,久违了。” 金元鼎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中响起。 楚越坐在厅堂的阴影中,面容憔悴,眼中满是疲惫与迷茫。 她抬头望向金元鼎,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金将军真是稀客啊。我这身子不争气,一直未能上朝,还望将军莫要见怪。” 金元鼎摆了摆手,示意侍从退下,自己则坐在了楚越的对面:“楚侍中,你这些日子不上朝,大王与我都十分挂念。你可知这朝中之事,一日不可无你啊。” 楚越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金将军,你我都清楚,这朝中之事并非我一人所能左右。人心难测,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侍中,又能做什么呢?” 金元鼎闻言,眉头微皱,但随即又舒展开来,缓缓说道:“楚侍中,你此言差矣。朝中之事,虽非一人之力所能及,但你我身为臣子,自当尽忠职守,为大王分忧。你昔日之风采,我可是历历在目啊。” 楚越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她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金将军,你可知我心中之苦?昔日我力主改革,却屡遭迫害,险些丢了性命。如今身染疾病,更心死志消,又如何能再为朝廷效力呢?” 金元鼎闻言,长叹一声。 他站起身来,走到楚越的身边,劝道,“楚侍中,过去之事,已然过去。你我都清楚,这世间并无后悔药可吃。但人生之路,何其漫长?你若一直沉浸在过去之中,又如何能前行呢?” 楚越抬头望向金元鼎,眼中满是疑惑与不解:“金将军,你此言何意?” 二人说的一直不在同一个轨道,却意外发生了契合。 金元鼎微微一笑,“楚侍中,你可知这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你昔日之遭遇,固然令人痛心,但那也是你人生中的一部分。你若一直耿耿于怀,那便是在用过去的错误来惩罚现在的自己。这又何必呢?” 楚越闻言,心中一震。 是啊,她为何就没看清呢? 楚越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金将军,你言之有理。但我该如何做呢?” 金元鼎微微一笑,“看自己的心。” 闻言,楚越抬头望向金元鼎,眼中满是感激之情:“金将军,我楚越何以为报?” 金元鼎哈哈一笑,拍了拍楚越的肩膀:“楚侍中,你我现在同为胡地效力,你若能重振旗鼓,那便是最好了。” 寒风依旧冷然,但楚越的心中却是一片温暖。 她望着金元鼎离去的背影,心中突然豁然开朗。 …… 明年春闱辩论前为照拂学子,楚云轩特赦九州各地的学子可以来长安居住。 并且居住的街道不设宵禁,可彻夜燃烛,以供学子夜里温习。 众人皆道陛下圣明,体贴学子,自是不谈。 自学子陆续来到长安后,几人欢喜几人愁。 如今的春闱辩论不似往年,都是由学士名流举荐,之后交了报名资费才有机会去露脸,不少学子连报名的资费都拿不出来。 苏珏这几日除了监督赈灾,便是在画舫里饮酒作乐。 他打听过,春闱现在是林宸一手操办。 却说常枫几人,竟是无一人有通天的门道,只得各自叹惋。 苏珏之前常年陪侍显贵,对这些考试里的腌臜事也是有所耳闻。 他心中自然想起前些时日结识的常枫等人。 只可惜如此一腔热血只为报国的学子,拼尽全力,到头来只能落得个无功而返,心中不忍却也无可奈何。 好在他还是打听到了三人现在的住所,是一间小客栈。 那钱,应当是他们做工攒出来的。 夜已深,寒风料峭。 店小二百无聊赖的坐在柜台后打瞌睡。 前来投宿的学子越发少了,有的直接卷了铺盖回去,客栈的夜晚也不复往日热闹。 小二打了个哈欠,拢了拢衣襟,准备伏案偷摸眯一会儿。 不知何处起风,檐角铜铃作响,将沉闷的夜拉长。 一名俊俏的男子踏过门槛,端的是聪慧机敏,气质出尘。 小二看得呆了,等到人站到了面前才回过神来,磕磕巴巴问道:“客……客官可是要住店?” 那人笑笑,“不是,我来寻人的……” 话音未落,“慕容兄!这儿!” 只见常枫朝这边挥手。 苏珏也报之一笑,跟着常枫进了屋。 第185章 浮生之遇 那人笑笑, “不是,我来寻人的……” 话音未落,“慕容兄!这儿!” 只见常枫朝这边挥手。 苏珏也报之一笑, 跟着常枫进了屋。 房间不大,里面放了五张床,但胜在整洁。 苏珏一进屋, 余下二人皆起身拱手行礼, 苏珏也一一回礼。 察觉到苏珏疑惑的目光, 常枫主动开口解释:“其他二位自听说春闱难进后就始终郁郁, 他们已经随商队返乡了,至于回去做什么,我们也不知道。” 苏珏不知道该做何回答, 说这不是他们的问题, 在他心中那群无耻的酒囊饭袋压根儿比不上他们一点儿? 苏珏只是沉默。 最终还是常枫打破了有些沉重的氛围。 “慕容大人既然愿意来看看我们,那咱们今晚彻夜长谈,下一次相见就不知是何时了。” 说罢,就请苏珏坐下。 苏珏看向自进屋来就迟迟未说话的宋朝与夏庄。 那日偶然在街角遇见后, 他虽然没有主动上前,却也留心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一片吵嚷中, 宋朝与夏庄曾说想通过春闱展露头脚, 然后一步一步登上高位, 这样自己才能替其他人求得公平, 就算头破血流, 那样发出的声响也会大些。 可笑如今, 他们竟然连抛头颅洒热血的机会都不配拥有。 二人素日里成熟坚毅的面庞, 在今晚烛火的映衬下居然也透出些迷茫。 到底还是个未经多少风霜的少年人。 苏珏在心底叹气。 常枫也叹气, “夏兄和宋兄自知道春闱之事后便再未说过话了, 说来也是遗憾,春闱考试本是靠学问的,不知为何……哎,罢了罢了,不说也罢……” 几人围坐在桌前,油豆灯火摇曳,照映着几张神情疲惫却又不甘的面孔。窗外传来风声,更显寂静。 常枫长叹一声,低头喝了口早已冷透的水:“唉,书读了十年,最后竟是因为没有报名的资费无功而返。寒窗苦读,到头来却换不来一次机会,真是徒劳啊。” “家中长辈倾尽家财,供我们读书,就是希望我们能出人头地。” 夏庄也是摇摇头,“可如今我等不过是平凡之人,哪怕再有才学,终究敌不过那些身世显赫的人,再努力也不会有结果。” “其实,我明白你们的心情。十年寒窗,要放下的不仅是笔墨,更是信念。你们希望凭一已之力改变命运,却总是事与愿违。” 常枫苦笑:“是啊。我们一直以为只要努力读书,总能出人头地。可现实却是不管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之前我还困惑慕容大人为何不走仕途,现在看来,慕容大人实在是高瞻远瞩。” 苏珏摆了摆手,“这世道似乎就是这样的。但你们有没有想过,问题或许并不在你们,而在这运转的规则本身?” 沉默许久的宋朝抬起头,看着苏珏:“规则本身……这是何意?” 苏珏直视着他:“你们想想,若人人都寄希望于那些身居高位之人来改变世道,而那些高位者却从不真正了解民间疾苦,对底层百姓漠不关心,这样的世道会有公道可言吗?” 常枫皱眉道:“可是,没有仕途,我们这些普通人又能做什么呢?难道只能忍受不公?” 苏珏轻轻摇头,语气更为真诚:“不,普通人也可以成为改变的力量。你们的知识并非无用的装饰。你们有能力去看清这个世道的不公,也有能力去为那些无声之人发声。你们觉得,这种力量小吗?” 夏庄有些意外,却也带着几分兴奋:“慕容大人,你是说,我们也能为公道而战,不必依赖权贵之力?” “没错。改变世道并不需要等待谁的恩赐。实际上,许多国家和地方的变革,都是平凡人团结起来、发出自己的声音,才推动了变革的到来。” “竟有这等事?” “平凡人并非无力;若我们团结一心,为自己发声,便可以逐渐推动改变。” 宋朝连连点头,眼神中透出几分期待:“听慕容大人这么一说,我也确实觉得,不该只是一味地忍受。若人人都能意识到自已的力量,或许,确实可以撼动一些不公。” 苏珏微笑着点头:“是的。我们所处的世道之所以有这么多不公,正是因为许多人从未意识到,自己可以追求公道。许多人被压迫、被漠视,往往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力量,而是因为他们没有团结、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 常枫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那我们该如何去唤醒更多人呢?如何让他们也意识到自己的力量,而不是永远在权贵面前低头?” “从自己开始,从你们身边的人开始,让他们知道,世道不易并非真理。你们可以去书写去传道授业,去唤醒更多的人,让他们意识到,普通人同样可以团结起来,共同争取属于自己的公道。你们每个人的声音,都会汇聚成力量,让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常枫低声喃喃:“以吾之学识……开民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猛然起身,朝着苏珏深深一拜。 “若此前我们还对慕容大人有所偏见,经过今夜谈话……慕容大人果真大义!” 夏庄也忙不迭起身一拜。 宋朝也缓缓起身。 “诸位,若等恩赐,何来自由;若依自力,自可奋起。慕容在此拜别各位了。” 苏珏亦起身。 四人郑重相拜。 在这一夜之后,从长安起,突然兴起了一种俗言诗,内容言简意赅,通俗易懂,讲的都是公平民生,在民间大受好评。 凛凛寒风吹过,裹挟着一首首俗言诗吹向九州各地。 …… 自然,这九州各地之中,最先听到这些俗言诗的便是冀州。 “官宦庸官,拿权当刀,简单如掰,势如可掀。权攸做大,礼仪倨傲,等闲看人作尘埃。昔日政客,今日从容,空中说法,下土言归!位极势重,得志不易,但孰知实权垄断,不是心宽……” “朝见某贵,实情久矣,万古文言,只负三衰。地位显贵,心头巨大,慑人权势,凌乱了乡野。拿权压人,重仗凌辱,追逐苦难,只是徒劳。风言风语,指挥胆怯,扬言扬语,拥护廉价高尚。一个势尊,狂跋扬压:滥竽充数,不容反驳。任望表社,拿法令指,伪装模样,自以为是。贪生怕死,官衙傲夷,徇私容忍,丝毫不以……” 书房内,李书珩将陆羽搜集来的俗言诗一张张看过。 “针砭时弊,十分犀利。” 读罢,李书珩给出了如此评价。 “对了,二公子呢?” “回世子殿下,二公子带小公子出去跑马了。” “去了哪里,我们去看看。” 按理说,西岐境内,他们这般身份,不会如何,也不该遭逢变故。 不过回想起李明月关于离开冀州后的遭遇和那个预言,李书珩觉得,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于是暗夜之中,一整队人马,风驰电池,很快到了河畔附近,听见了汩汩的水流之声。 李书珩勒住缰绳,垮下骏马稳稳停住,他在马上做了个手势,身后的人手当即各自散开,隐没在了周围的林子里头。 李书珩翻身下马,拍了拍坐骑脖子,马匹便独自走开了, 站在那听了听,判定了大致的方位,李书珩缓步而去,无声无息穿过郁郁苍苍林间,渐渐靠见河边。 月光之下,他刚好看见了水流之中的景象。 冀州虽是冬日,但算不上多冷,有些地方的河水甚至都未结冰。 那边的不远处,粼粼波光之中,皎洁月光之下,他的弟弟正带着安甫在河心玩水。 那心无旁骛,无拘无束的样子,仿若两个没多大年纪的小娃娃,你追我赶,互相撩水,玩的不亦乐乎。 这等场面,本来寻常。 心里正在这样想着,忽然,李书珩看也不看,引弓搭箭,五箭齐发,各有命中。 一阵噼里啪啦声响,纷纷落入水中,惊得那边的叔侄二人全身戒备,之后高声喝问,“什么人?” 眼神扫过,看见了那些被射下来的飞鸟,还有飞鸟身上的箭,李安甫放松了身姿,神采飞扬,“父亲!” 李书珩应声从林间走了出来,“看来确实有鬼祟之辈,心怀不轨,徘徊不去。” 方才和安甫嬉闹起来,衣衫不整,一身湿漉漉,李明月半点也不觉得如何。 此时此刻,看到那边长身玉立,一身端肃齐整,分毫不乱一丝不苟的兄长,再看看自己当下的模样,李明月脸上顿时有些热烫挂不住,赶紧护着安甫朝岸上去。 不过,他和李安甫去到岸上,李书珩不仅没催着回去,还亲手升起火堆,帮他们二人取暖。 “既然出来了,就不急着回去,反正快到年关了,府里也没什么事。” “嗯。” “谢谢父亲!” …… 年关将近,长安城里冰冷的街道被一片喜庆的红灯笼暖醒,点点纯白的冬雪也被人来人往的呼吸融化。 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来回言语间都在讨论新兴的俗言诗。 入了夜,画舫里依旧纸醉金迷。 “听说了吗?最近啊,又出了不少俗言诗呢!” “什么狗屁俗言诗,哪有用俗言写诗的呢?那都是给那些没文化的乡巴佬准备的吧。” “是呀!对呀,我看啊,又指不定是哪个穷酸学子搞的鬼!哗众取宠!” “你们别这样说,要是这样就能出书,本公子都有点心动啦!” “哈哈哈哈哈……” 一阵哄堂大笑之后,一人端起酒杯 道:“那诗本公子看了,那个……那个啥……” 旁边忙有人补充:“不堪入目!“ “啊对……” 那人打了个醉醺醺的酒嗝,熏得一旁伺候的美人直掩鼻嗔怪。 “依本公子之见,写那狗屁诗的不知道是哪个穷乡僻壤钻出来的没文化臭小子,写了几句妇孺皆识的话,受到了些穷鬼的追捧,就觉得自已马上能入朝为官了,你看看前段时间出的那什么劳什子请愿书,居然敢和陛下叫板,说什么代民请愿,取消资费,要求还一个公平的春闱,这不纯纯搞笑吗?” “是啊是啊!” “也不看看自己到底什么身份,不自量力!” “什么?” 有新来的人不明所以,几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喊出。 “窝囊废,乡巴佬——” “哈哈哈哈哈…… 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来来来,今天,咱们可得好好玩玩!” 其余众人纷纷和道:“是啊,今日慕容大人也会赏脸过来,咱们今日可要玩的尽兴!” “对,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哈哈哈……” 苏珏站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他冷笑一声,迈步走了进去。 又是一夜歌舞升平不提。 第二日,天还没亮,赈灾结束的苏珏便被侍卫带回王宫。 今日有事发生,大小官员都要上朝。 就连已经不怎么过问政事的楚宗正今日也在朝堂上。 原来是城外三百里突然发生暴乱,先前以预言为由头作乱的为贼人也聚集在此,人多势众,官府一时束手无策。 折子递到御前,楚云轩的脸色不大好看。 苏珏自告奋勇前去平乱,楚云轩竟也允准。 然而,却有人出来阻拦。 “陛下,臣以为不妥。” 苏珏循着声音看去,是楚宗正。 “陛下,慕容清此人,虽有几分才情,却心术不正,惑乱朝纲。若将平叛重任交予他手,只怕会酿成大祸啊!” 楚宗正言辞恳切,不少人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慕容清是陛下的宠臣,楚宗正此举怕是会触怒陛下。 果然,楚云轩闻言,眉头紧锁。 他深知王叔楚宗正在朝中的地位与威望,也明白其反对慕容清的立场并非无的放矢。 然而,他才是一切的主宰,旁人不应,也不能质疑。 “王叔此言差矣。慕容大人虽年轻,但智勇双全,且对寡人忠心耿耿。此次平叛,他正是最佳人选。” 楚云轩的声音坚定而有力,不容置疑。 楚宗正闻言,脸色骤变,他万万没想到,楚云轩竟会如此坚决地支持慕容清。 他颤抖着手指,指向慕容清,声音因愤怒而变得沙哑:“陛下,您若执意如此,只怕这西楚的江山,早晚要毁在此人之手啊!” 楚云轩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不喜欢被人质疑,尤其是在这关键时刻。 他冷冷地看了楚宗正一眼,语气冰冷:“王叔,请注意你的言辞。寡人心已决,无需多言。” 说完,他拂袖而去,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变得异常尴尬。 而楚宗正,更是被气得浑身发抖,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片忠心,竟会换来如此结果。 当夜,楚宗□□邸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极其压抑的气氛。 楚宗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家人们围在床前,焦急万分,却束手无策。 原来,自朝会上被楚云轩驳回后,楚宗正便一直郁郁寡欢,加之年事已高,身体本就虚弱,这一气之下,竟一病不起。 消息传出后,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人们纷纷猜测,楚宗正的病倒是否与慕容清有关,更有人担心,这会不会成为朝纲进一步动荡的导火索。 然而,在这纷扰之中,慕容清不负楚云轩之期望,只用了三天便解决了暴乱。 不过手段却有些残酷,为了斩草除根,慕容清将一众乱贼逼至山中,然后放火烧山。 大火日夜不惜,整座山头化为灰烬,就连山下的一些百姓也没能幸免。 这些,楚云轩都不计较,只要目的达成,他并不在意使用什么手段。 为了彰显他对慕容清的爱重,楚云轩率文武百官前去城外亲自迎接。 御驾缓缓而至,平稳地停在官道之上,因战乱慌张之故,今日官道未曾铺黄土,洒清水。 但楚云轩的那双脚依然没有任何迟疑,坚定而稳定地从明阶上走下,踩在了长安周边的土地上。 他将手从中贵人灵均的肘部挪开,平静的目光缓缓扫过四野,臣子与将士跪于地面,正在膜拜他,他的表情淡漠,眸子里却没有太多的表情。 楚云轩的目光自远方的长安城廓拉近,落在近处,掠过杨林二位丞相,掠过一身戎装的王将军,掠过紧张而微喜不安的小官员,最后淡淡然落在慕容清那张英秀逼人的面宠上,注意到他脸上带着一抹极浓重的疲惫。 楚云轩的唇角微翘,带着一抹欢喜味道,似是在内心深处越来越喜欢这张漂亮熟悉的脸了。 楚云轩走到两位丞相前,将他们扶了起来,随后又走到王将军面前,拍了拍他的手背,对着他微笑,最后抬起手示意群臣起来,苏珏不知在想什么,竟然还跪在地上。 “起来吧,莫非寡人不扶你,你就站不起来?” 临登御驾时,楚云轩淡淡然往人群里抛了一句话。虽然这句话没有所指,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是对慕容清说的。 苏珏站起身来,低头看着膝上地泥土。 按说楚云轩尚未登车,他这个做臣子的,不能够清理仪容,然而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冲动,让他的右手在膝上掸了一掸,拂去几抹尘土。 “慕容,上车来。” 大臣们瞠目结舌,面面相觑,震惊的看着慕容清。 此等殊荣,就连太子与皇后都没有过。 “陛下,隔墙有耳。”苏珏拉开帘子弯着腰说道。 楚云轩好笑的掀开旁边的窗帘,对着中贵人灵均低语道 不出片刻,御驾旁一个人都没有了。 “陛下,唤臣上来不知所为何事?” “辛苦了,慕容。”楚云轩温柔的说。 苏珏原本低着头,听到这句话,顿时 眼眶泛泪,趴在了楚云轩的大腿上。 楚云轩没有说什么,而是摸了摸他的背,苏珏一直哭,御驾一直在走,一直到了御书房宫门前停了下来,苏珏也带着红通通的眼睛,抬着头看着楚云轩。 “到了。” 楚云轩简短的说。 于是苏珏跪在地上,将平乱的过程一一叙述,他讲的有条有理,非常清楚,而且刻意淡化了某些楚云轩想必不愿意听到的细节。 苏珏禀告之时,楚云轩已经又低下头去,所以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注意着陛下的神情反应。 出乎他的意料,不论是越演越烈的俗言诗讯还是边境不稳的消息,都没有让楚云轩如铁石般的面容有丝毫颤动,只是太医来禀报楚宗正的病情时,楚云轩抬起头来。 “王叔还有多少日子?” “宗正大人体衰气弱只怕……”太医欲言又止。 “只怕什么?”楚?的眉头皱了起来,冷冷的说道“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王叔之病,你们根本没用心!” 太医诚惶诚恐,苏珏却听出了别的意味。 楚云轩怕是根本没想楚宗正痊愈。 三日后,果然不出他所料,楚宗正病重难治,诸位太医束手无策,最终撒手人寰。 已经临近年关,楚云轩虽也给了楚宗正死后尊荣,但也是草草了事,实在令人唏嘘。 …… 时间拖拖拉拉到了除夕日,苏珏早早地便来到北辰殿请安。 “陛下,新春快乐!” “陛下?” 然而,殿内没有回应,一旁侍立的宫侍出声提醒。 陛下去见皇后和太子殿下了。 苏珏了然,便一直等着楚云轩回来。 等到早膳过半,楚云轩才带着一身冷意回到了北辰殿。 然而,楚云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苏珏存在,他自顾自地坐到御座上,之后一言不发,一副沉思的模样。 站在御前的苏珏瞪大了好奇的眼睛,等楚云轩何时能注意到他。 楚云轩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正巧中贵人灵均禀上:“陛下命尚衣局定制的新服送来了,可要让慕容大人试试?” “衣服?是给臣的?” 苏珏好奇望地指向自己。 “呈上来吧。” 楚云轩一挥手,宫人们鱼贯而入给苏珏换上新的外袍。 一袭红衣配上金纹云绣,雪白滚边的绫罗衣袍内露出银线勾勒的海浪纹镶边。 身后一只威风凛凛的麒麟怒号百兽,银蹄白踏烟。腰间搭配一条暗绣祥云宽边锦带,再镶嵌一颗闪耀的月光石在中央,华美精致。 外邦进贡的最上品丝绸,连王室宗亲都没能分得半匹,全上了慕容清的身。 “嗯,不错。尚衣局领赏去吧。”陛下恩赐,宫女们笑逐颜开地退下了。 红色的长袍把苏珏的皮肤映衬得更加雪白红润。 这贡品缎面的垂感极好,修身合体。乌黑的头发被嵌玉的小金冠束在头顶,让人瞧着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少年的意气风发。 “臣谢陛下赏赐!这衣裳着实好看!” “寡人赐给你的什么时候有差的东西?” “那是……那是……陛下给的,自然都是西楚顶尖的好玩意儿。只是……” “只是什么?” 楚云轩不解,等着苏珏的回答。 第186章 烽火戏诸侯 “寡人赐给你的什么时候有差的东西?” “那是……那是……陛下给的, 自然都是西楚顶尖的好玩意儿,只是……” “只是什么?” 楚云轩不解,等着苏珏的回答。 “只是, 陛下,祝您新年快乐!” 苏珏脸上现出调皮的神色,显得明媚万分。 “既然陛下赠臣华服, 那么就让臣回赠陛下一舞吧!” 话毕, 步凌波, 仙衣翦芙容。 长袖舞动间, 那张属于兰台令慕容清的,风华绝代的面容暴露在楚云轩的面前。 而后转瞬就又害羞似的回转身体,后颈的皮肤突兀的闯入视线。 皓腕缓缓抬起, 回首间, 佩环清脆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北辰殿本是议事之所,一切歌舞宴乐从不在此。 但现在,楚云轩并未开口阻止慕容清的举动,反而饶有兴致的看着。 即便没有丝竹相和, 可慕容清的一举一动依旧张扬明媚,让人移不开眼。 那是极致的红, 极致的艳。 与秋祭惊鸿的白衣翩跹不同, 红裳加身的慕容清更像是夺人心魄的艳妖。 这一刻, 楚云轩彻底将他与燕文纯分割开。 慕容清是慕容清, 燕文纯是燕文纯, 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 他与燕文纯之间隔着几代的血海深仇, 若燕文纯还活着, 根本不可能在他面前如此。 他会杀了他, 他亦是如此。 “陛下, 臣跳的好不好?” 舞步腾挪,素手回转间,苏珏故意问道。 “极好。” 楚云轩抚掌夸赞,即是接受了慕容清的这个礼物。 下一刻,殿外响起一阵通报声。 是杨林两位丞相请楚云轩接见群臣,这已经晚了一刻钟了。 苏珏还在舞,与北辰殿的肃穆格格不入。 透过雕花的窗棂,北辰殿里的舞步翩跹依稀可见。 杨兰芝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林宸默不作声,心里开始盘算着一会儿该说些什么。 “慕容,且停下吧,过来寡人身边歇一歇。” 欣赏够了慕容清的“礼物”,楚云轩想起了正事,他立即吩咐中贵人灵均请杨林两位丞相进来。 苏珏则乖巧地站在他的身侧。 “两位爱卿,赐座。” 楚云轩随手将帕子递给苏珏,姿态悠然地与两位丞相说话。 “陛下,百官都在太极殿,已经恭候多时了。” “不急。” “陛下,除夕将至,各诸侯纷纷上表,请求入京朝贺。” 杨兰芝轻声禀报,他的声音柔和,余光却落在了慕容清的身上。 方才他在殿外看得也算清楚,这慕容清堂而皇之地在北辰殿里起舞,陛下竟也没有阻止,他心里暗叹荒唐。 趁着杨兰芝说话的间隙,楚云轩抬起头,目光落在慕容清身上,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他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林丞相,你有何建议?” 被点名的林宸微微一笑,他知道陛下的心思,便大胆提议:“陛下,又是一年除夕,今年陛下何不借此机会与各位诸侯同赏盛世烟花,这可是莫大的殊荣!” 果然,楚云轩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他喜欢林宸的大胆和机智。 这正是他信任他的原因之一。 于是楚云轩点头同意:“好,就依林丞相所言,今夜于万福城楼上共赏烟火,寡人还要慕容祈神一舞!” “陛下圣明!” “臣遵旨!” 杨兰芝心下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他斟酌着开口,问道,“陛下,可要现在就鸿雁传信,若是晚了时辰,今夜子时之前各位诸侯怕是赶不到了。” “不,不用鸿雁传信,用烽火。” 楚云轩说的极其轻巧,却让三人脸色微变。 烽火燃起表示国家出现战事,从边境到国都以及边防线上,每隔一定距离就筑起一座烽火台。 内储柴草,当敌人入侵时,便一个接一个地点燃起烽火报警,各路诸侯见到烽火,马上派兵相助,抵抗敌人。 如今,长安无事,却要点燃烽火,实在是不合时宜的荒唐。 林宸虽有短暂的震惊,却也在他的意料之内,他只是出言附和,并无反对之意。 杨兰芝沉了脸色,他对着楚云轩劝谏了几句,可楚云轩并未采纳。 苏珏则红衣艳艳地站在楚云轩身边,他的目光冷静,心中却在暗自盘算。 昔日,周幽王为搏褒姒一笑,燃烽火戏诸侯而失信于天下,最终导致周朝衰败。 不曾想,一个文明消亡之后,自己竟成了那故事中的主角。 这一切,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苏珏很清楚,今夜注定是一场对各位诸侯的戏弄,这不仅是对各位诸侯的警告,更是对王权至上的一次考验和炫耀。 而他,不过是“烽火戏诸侯”中的一颗棋子,一个用来掩盖荒唐行径的提线木偶。 或许,真的应了楚宗正所言,他就是祸乱西楚的妖孽。 然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北辰殿发生的一切轻轻揭过,时间往前推移着。 宗庙祭祖,接受百官朝拜之后,楚云轩率领百官站在城墙之上,望着远方的烽火台,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一众不解的目光中,楚云轩下令点燃烽火,这是紧急召集诸侯的信号。 随着烽火依次点燃,今夜的除夕注定是无比难忘的了。 …… 又是一年除夕,慌慌张张地,到底是走散了许多人。 前几日沈爷带着苏芷若两位姑娘回来了,人多也热闹了起来。 浮玉山上下又是打糕蒸馍,又是扫陈洗衣,实在是无比辛劳。 好不容易到了除夕这日,却也不算不上多轻松。 除了贴新画新春联,还要准备祭祖的事宜和年夜饭的各种菜色。 桃符早已端端正正的挂好了,小苏元则是抱着一桶糨糊到处爬高走低,将喜气洋洋的红色窗花贴的到处都是。 他喜欢这种感觉。 裴尚轩依旧没个正型,他站在院中对小苏元的活计指手画脚,不是说桃符贴反了就是说窗花贴歪了。 小苏元气不过下来跟他吵架,又被抹了一脸窗花上的红色染料,最后不高兴地冲进屋里。 他想找苏珏哥哥。 然而等小苏元气鼓鼓地顶着一张花脸进来时,他才想起,他的苏珏哥哥不在这里。 顿时,小苏元像霜打的茄子,一下子就泄了气。 “苏珏哥哥……” “苏珏哥哥……” 他好想苏珏哥哥啊…… 好在,浮玉山上还有其他人陪着小苏元。 察觉到小苏元的情绪,许攸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 “小苏元脸上是被裴哥哥弄上的染料吗?” 小苏元用力点头:“嗯!他坏!” 许大夫莞尔:“快过来,让许哥哥给小苏元擦一擦,好不好。” “好。” 给小苏元用手巾擦了脸,又喂了几块平常他爱吃的糕点,许攸便带着小苏元在廊下闲逛。 另一边,裴尚轩被“恭敬”地请进厨房帮忙,累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出来喘口气。 许攸和小苏元两人居然在廊下靠着火盆看猴戏似的看他干活。 “嘿,你们两个没良心的就坐那儿什么也不干?” 裴尚轩又上前几步:“还当着我的面吃烤橘子!” 小苏元避开他抢橘子的手:“哼!就不给你!” “好你个小苏元,这么没良心——” 此时,福婶洪亮的声音在厨房里响起来:“裴少爷,您的炖肘子到底还吃不吃了?” “吃,怎么不吃!福婶您等着,我一定吃的骨头都不留!” 祭完祖后天已黑透,城中也开始陆续有烟火升空。 浮玉山中自是也不例外,虽然不宜招摇,但好歹是过年,也不能太冷清,又因着有个爱玩爱闹的小苏元,前几天就备好了成箱的各色烟火。 算是辞旧迎新,祈求顺遂吧。 第一个也是最大的烟火本来应该由苏珏来放,但他不在,今年就由季大夫来放。 只见季大夫燃着引信后退到门廊下,看烟花筒中喷出耀眼火光,随着一声沉闷的爆裂声响,烟火曳着闪亮的长尾升空,炸成五光十色的火雨,又像瀑布般垂落下来。 众人欢呼雀跃,纷纷挤去院子里放烟火了。 一向爱热闹的裴尚轩却解颐摇头,他倚在廊下,偏偏又想起苏珏来。 他去了长安,做了“祸国殃民”的慕容清。 不知他现在在做些什么,怕是陪在陛下身边虚与委蛇吧。 裴尚轩这样想着,思绪也跟着烟火渐渐飘远。 苏珏,你在长安过得可快活? 无人能回他,他只能看着满天的烟火心思百转。 …… 除夕夜,九州各地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到底是新的一年,都想祈求平安顺遂。 而另一边,烽火连天,火光冲天,照亮了整个夜空。 却说自午时起,烽火渐次传递各地大小诸侯的使者看到烽火,纷纷惊慌失措。 他们急忙启程,连夜赶往长安,前去拱卫王都。 一路风尘仆仆,一刻也不敢耽搁的九州诸侯在子时前纷纷抵达长安。 然而,等待他们的并不是硝烟,也不是刀光剑影,而是城楼上的礼乐声声,和着红衣起舞。 在所有诸侯充满不解与狼狈的注视之下,苏珏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个妖孽。 此刻,城楼上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与他们的狼狈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苏珏身着白色外衬红色里衬的华裳,头戴金冠,脸上是金色的面具。 九州诸侯带着三十万大军聚集在城楼下,却都在原地等待着。 苍茫的夜色下,万籁俱寂。 各诸侯与西楚几十万大军共同见证着苏珏的祈神一舞。 乐声起,庄严肃穆,浑厚典雅。 礼官们开始敲起青铜之鼓,弹起箜篌,轻声哼唱起礼乐。 苏珏素手扬起,摆好起始姿势。 他的身形仿若竹般清贵挺拔,一眼望去视线就停留在他身上移不开了。 只见苏珏挥动广袖,袖下银色的流苏随着动作舞动,犹如繁花绽开、柳絮纷飞。 每一次展袖都犹如仙鹤般轻盈舞动,双手往内一扬,让广袖环绕手臂落下。 屈膝、弯肘、旋身、错步,左手挽花高指天空。 乐音变换,苏珏缓慢地将手从身体两侧开始往头顶伸去,在即将达到最顶点时猛地回旋转身,身体向后仰倒,双壁同时往后一振,犹如展翅一飞冲天的仙鹤,发出荡彻云霄的清鸣啼唳。 这一曲的跌宕部分已过,苏珏开始踏着小碎步,跳着平缓的舞曲部分。 此时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段往事。 ——雁门关决战。 为助李书珩破阵,他也是在城楼上抚琴敲鼓。 他记得,是《兰陵王入阵曲》。 那时旌旗飞舞,他就在城楼上不停擂鼓。 一身素衣风吹欲散,猎猎作响。 风吹兰陵,雪落大荒。 雷雷鼓声盖过琴声,是那么振奋人心。 西楚士兵当机立断斩断披风,还在砍杀。 风止,雨落,火熄。 就像天意都站在李书珩这边一样。 冬日化雨,浇灭了呼延庆的百般谋划。 他们到底是胜了。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烁,可惜物是人非。 他现在是慕容清,那个靠着楚云轩的权力才能活下去的慕容清。 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苏珏的目光不免向城楼下看去。 就在这咫尺天地间,苏珏远远望见了戎装在身的李书珩。 世子服,配书刀,簪白玉。 身姿挺拔如秀竹。 仿若俯瞰九州大地的朗朗皓月,照着所有人,也照着面目全非的他。 曾经垂抚过九州疆域的风,吹过雁门关,如今也环绕在自己身侧。 苏珏目之所见心中所想,皆为李书珩从前在战场上奔驰往来,以后居临天下的模样。 殊不知,李书珩也在看着苏珏。 故人之姿就在眼前,可他又好像不是他。 那年的雁门关决战,苏先生是决绝的,泠然的,义无反顾的。 绝不是城楼上没有灵魂的模样。 二人隔着城楼相对而立,一人一景,远远看去还是一幅山环水绕,佳山秀水。 幸而彼此无恙,若有他日重逢时可相视一笑。 风乍起,卷红梅飞坠。 纷纷扬扬如雪乱,岁末香彻寒天。 不知何时,苍穹落下簌簌白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今年,所有人都不是这么觉得的。 这场雪,是妖异之兆。 城楼上,红衣,白雪,舞蹈,一切诡异又和谐。 雪落戎装,只为目睹陛下的宠臣城楼一舞。 舞蹈再美,各诸侯也无心欣赏,心中只有无法发泄的愤懑。 苏珏也收敛心神,继续着他的舞步。 所谓祈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这世上若真有神明,何以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 所以,苏珏之舞,美则美矣,心意不诚。 自然,除了楚云轩,也无人有心欣赏他的一举一动。 礼官们的乐音变了又变。 舞至最后,苏珏仿佛一只提线木偶随着乐音翩翩起舞,体态似燕、步步生莲。 他随着乐声不断的旋转,越转越快、衣角连成了一朵带血的莲花,水袖甩出、花瓣散成片。 他舞的极美,极悲。 曲声渐渐低沉,随着乐曲的终结,苏珏跪拜在地。 他低着的头,掩盖在黄金面具下的是不可名状的兴奋。 城楼下的诸侯们则是满心疑惑愤怒,却不敢多问,只能等待陛下的召见。 楚云轩站在在城楼之上,看着下方跪拜的诸侯,心中充斥着满足感。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终落在李书珩身上。 看样子,李元胜是想将权柄交给他的大儿子了。 那李明月呢?李元胜又该如何安排? 他们是不是过的太安稳了呢? 楚云轩的心思转了几轮,这才冷眼开口道,“诸位,寡人今日召集大家,并无大事。” 楚云轩的声音在城楼上回荡,冷的不能再冷。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并无大事? 除夕日燃起烽火,让他们千里迢迢前来救驾。 可他们到了长安,却只看见陛下与他的宠臣安然自若,这是把他们当作猴耍吗? “只是寡人想与诸位共度除夕,共赏烟花。” 一片静默中,楚云轩继续说道,他的话让所有人愣了又惊。 就仅仅如此吗? 已经舞毕的苏珏站回到楚云轩身边。 他知道楚云轩的用意,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他楚云轩才是西楚的主宰。 其他人不过是他手中的玩物。 玩物吗?难道他不是吗?自己不也是吗? 可笑,真是可笑。 苏珏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从前的种种不甘与怨恨皆在此刻迸发。 苏珏突然抬起广袖掩面大笑,笑声爽朗凄怆,令人侧目。 震的刻着“万福”的匾额都略微颤动,就像西楚动荡的社稷根基。 “哈哈哈——” 苏珏笑自己命运难违,也笑楚云轩大厦将倾不自知。 烽火戏诸侯吗? 有趣,真是有趣。 楚云轩从未见过慕容清如此开怀的模样,只觉得心神舒畅。 “好,慕容笑了,重重有赏!” 随着楚云轩的话音落下,长安城的空中突然绽放出五彩斑斓的烟花。 烟花绚烂,照亮了整个长安,也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容。 九侯们看着天空中的烟花,听着城楼上刺耳的笑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荒唐,实在是太荒唐! 第187章 热血荐轩辕 烟花绚烂, 照亮了整个长安,也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容。 九侯们看着天空中的烟花,听着城楼上刺耳的笑声,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荒唐,实在是太荒唐! 然而,更荒唐的事还在后面。 烟花燃尽之后, 楚云轩兴致不错, 继续赐酒设宴款待诸侯百官。 被耍了的各位诸侯依旧不敢违抗王命, 只得带着一肚子的气入席。 等待他们的却是冷酒冷宴。 不仅如此, 楚云轩居然还让公侯百官挨个上前与那位兰台令慕容清敬酒。 为了彰显慕容清的特别,陛下还将自己绣着龙纹的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若不是亲眼所见, 谁能想到! 一个区区五品兰台令而已, 他们都是公侯之尊,岂可自降身价? 然而王权压制,王命难违,就像烽火渐次点燃, 他们就要放下一切拱卫王都,到头来却是虚惊一场, 白白受累。 陛下这是存心羞辱他们了。 看着陛下身边那抹红金色的身影, 诸侯们心中的那口气上不来, 下不去, 如鲠在喉。 苏珏倒是接受良好, 继续扮演着祸国殃民的妖孽本色, 对于大小官员的示好来者不拒。 好一个恃宠生娇的深宫兰台。 一时间, 推杯换盏, 也算小有热闹。 楚云轩对此颇为满意, 不过他还是更期待各位诸侯的表现。 “今夜除旧迎新,楚公子,似乎你的心情并不怎么好。” 林宸坐在一方净几之后,面带温和笑容,看着楚宗正的大公子楚惟恩,啜了一口微冷的酒。 “没什么,只是觉得死了很多人。”楚惟恩看着林宸的眼睛说道,停顿了一下,又说,“太不值了,今夜也太荒唐了。” “楚公子慎言。” 楚惟恩没有丝毫退缩,事情到了今日,他不再有任何别的想法,父亲去世后几日的幽禁,足够他想清楚许多问题,尤其是忠臣接连的死亡,让他的心情有如寒潭般清楚清冷。 “每个人都是会死,太子死了,皇后死了,太多的人死了。” 楚惟恩缓缓放下手中地茶杯,望着林宸说道,“我们将来也总是要死的,只是一个先后顺序问题。” 楚惟恩又想了想,轻声说道,“家父也死了,现在想想,倒是干净,若是家父看到今夜种种,怕是又不得安宁了。” 之后楚惟恩低下了头,自嘲地笑了。 “或许是我先死先走呢。”楚惟恩看着林宸说道,“然后等着林丞相。” 这话很是冒犯了,林宸竟也没生气,只是好笑的说道,“那楚公子得替我抢个好位置。” 楚惟恩极潇洒地挥挥手,说道,“人活着时尽可以热闹,死却是件孤独的事情,自己的位置当然要自己去抢。” 说完,二人都笑了笑,然后饮尽杯中冷酒。 就在这时,御前突然响起不同寻常的动静,陛下似乎是动了怒。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向上看去。 果真,是陛下动了怒。 而且是极怒! 原是兖州王魏青冬不愿对慕容清假以辞色,又口出狂言,对慕容清极尽羞辱,陛下这才如此。 “魏青冬,既然你不听王命,那你这个兖州王就不要做了,御前失仪可是大罪,你可知错?” 楚云轩疾言厉色,他不是因为慕容清受辱动怒,而是因为王权受到挑战而动怒。 慕容清,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陛下,有些话臣不吐不快,您今日点燃烽火台,却只是为了让我等来看不知所谓的舞蹈,这已经够荒唐了,现在又让我等与五品兰台令敬酒,陛下这是把我们当猴子耍吗?” 兖州王魏青冬出身行伍,脾气暴躁,说话做事也是心直口快。 虽然做了兖州王之后他也学会了些虚与委蛇,但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几年前楚云轩让他们的儿子入长安为质,他们听命照做了,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送进了宫,最后却等回来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不相信会那么巧合,所有的质子都死了。 后来,太子与皇后相继离世,朝堂上也不复清明,许多事或多或少他也知晓一二,只觉得西楚国祚岌岌可危。 如今又被楚云轩用王权狠狠地戏耍羞辱了一番,魏青冬积压的怨气彻底爆发,趁着上前敬酒的机会,对着苏珏指桑骂槐,语出羞辱。 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魏青冬,你实在放肆!” 楚云轩的脸色阴沉至极,周围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只有魏青冬丝毫不惧,仍旧朗声开口。 “臣今夜就是放肆了!陛下行事越发昏聩,臣不服!” “你不服?你有何不服?” “陛下行事荒唐,臣不服!陛下是非不辨,臣不服!陛下任人不明,臣不服!” “荒谬!” “陛下,容臣斗胆一问,史书上究竟会如何描述陛下今夜这一段?” 魏青冬看着御座上的楚云轩,看着这位强大的君王,没有一丝畏怯。 “臣想要知道,您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暴怒后的楚云轩渐次冷静下来,他静静地看着魏青冬,说道“史书向来是由上位者书写,而且你说了这么多,莫非你认为寡人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魏青冬笑了笑,摇了摇头,“当然没有,臣才疏学浅,可陛下依旧委以重任,让臣在兖州王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陛下之恩,恩重于泰山。” 这不是真话,因为里面浓浓的嘲讽之意,展露无余。 楚云轩冷漠说道,“好歹是王侯之尊,莫要学妇道人家地怯懦酸言酸语,你一向心直口快,何时学会了话里有话?” “世事如此,臣也不得不学会了。” 魏青冬冷笑一声,笑自己的糊里糊涂。 “那你今夜弄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权势?地位?还是名声?” “臣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一个说法,陛下让我们与五品小官敬酒,这是羞辱!” “你大可问问其他人,这是不是羞辱?” 楚云轩用目光冷冷地巡视一回,所有人低下头去不敢言语,只当是默认。 “陛下,臣有话要说。” 眼见已经冷场,苏珏却在此时开了口,他想救一把这位心直口快的兖州王。 “慕容,你说。”楚云轩语气瞬间变换,比方才温柔多了。 “几位王爷身份尊贵,自然不能与我敬酒,这酒应该我来敬,况且各位王爷今夜风尘仆仆,合该有所表示。” “好,就按慕容所说。”楚云轩挑了挑眉,今夜是除夕,他也不想大动肝火,只希望兖州王能识些抬举。 楚云轩的话音一落,苏珏便端着两杯酒走到魏青冬面前,礼数周全道,“王爷,臣敬您,愿您福寿安康。”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台阶已经铺好,只要魏青冬接了这杯酒,方才的事也就揭过了。 可他偏偏不是这样的性子,他是接过了那杯酒,但这杯酒却被他泼到了苏珏的脸上。 众人哗然。 “你不配。” 魏青冬扔了酒杯,酒杯四分五裂,就如同接下来的局势。 “魏青冬,寡人与慕容好心转圜,你却不识抬举,难道你认为寡人不敢治你的罪吗?” 方才压下的怒气再次被勾起,楚云轩的脸色阴沉的可怕。 “所以,陛下不是一位仁君了?” 魏青冬李看了楚云轩一眼,唇角露出一丝嘲讽地笑容。 “寡人是不是仁君还轮不到你来指教。” “臣一向忠直,陛下不是知道吗?” “好好好,寡人就成全了你的忠直! 灵均,你去传旨:革魏青冬王侯之位,贬为庶民,将其拉出去杖毙,株连九族!” 至此,楚云轩认真且凶狠的起了真正的杀意。 …… “裴公子,怎么,想做个雪人?” 裴尚轩思考得入了神,连面前什么时候多了个人也不知道,对方突然出声,倒吓了他一跳。又发现自己心思被对方撞破,一时尴尬,平复了几息才皱眉道: “沈爷,您就别开玩笑了。” 沈爷的眼神里写满了,“有心事?” 然而裴尚轩向来死鸭子嘴硬,他立马转移话题道,“只是沈爷,他们烟花都放完了,您怎么还在这里陪我挨冻?屋里的小家伙们可都等着您发压岁钱呢。” 沈爷这才发现偌大的庭院里除他和裴尚轩外,只剩个无聊地踢着空竹筒的小苏元。 又想起往年与先生在一起的时光,沈爷心里笑自己竟然也发了傻, “回去了,小苏元。” 今年也同往年一样,大家聚在一起吃饭饮酒说说笑笑,热闹得让人看了心里就生出勃勃的喜气。 不过,还少了几个人。 总归是不圆满的。 福婶特意将众人面前的矮桌布置得无比丰盛:“这可都是我的拿手好菜,你们一定要多吃些。” 众人粲然:“好嘞福婶,我们一定多吃。今年您辛苦了。” 福城笑眯了眼:“大家也都辛苦了。” 她接了沈爷双手递来的红包,乐呵呵地入了席。 见福婶入了席,屋里的人迫不及待地开动。 之后沈爷将一个个重重的红包送下去,再加一句“过年好”,挣得人人喜气洋洋,脸上带笑。 小苏元今年格外安静,他吃够了饺子,就去为苏珏哥哥留下的消寒图上的第七朵梅花填上第一瓣红色。 “都说瑞雪兆丰年,想来来年会是个好年。” 季大夫笑道,视线不自觉地落在那幅消寒图上。 这个臭小子,也不知吃没吃上饺子,真是让人不省心。 察觉到众人气氛的转变,裴尚轩清了清嗓子道,“……呦,苏公子回来了。” 闻言,众人下意识抬头:“公子回来了……” 面前分明只有裴尚轩展露出的促狭神情。 “我说的对不对,这样一说你们绝对回神。” 裴尚轩得意地回头看向众人,又转向外面,“行了,都别看了,他会回来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众人:废话! …… 废立赐杀王侯乃是大事,底下人跪了一群,都在劝陛下三思。 但楚云轩心意已决,立马唤人将魏青冬压了下去。 想起父亲临终的遗憾,楚惟恩是第一个出言的。 “陛下,请听臣一言!” 他也有很多话想要对陛下说。 他要吐一吐心中地怨气,若不能尽抒,只怕死后会变成一只怨鬼。 “惟恩,你想说什么?” 楚云轩转头看向楚惟恩,他与王叔长得可真像。 “陛下,臣认为,兖州王,无错。” 楚惟恩缓缓下拜,说出的话却让人胆战心惊。 他说,兖州王无错,那就是陛下错了。 多么大逆不道的话,所有人都恨不得没有听到,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惟恩,你心里有怨,对吗?” 面对楚惟恩的忤逆,楚云轩表现的平静了许多。 他知道王叔的死让楚惟恩有了怨恨,今夜,不过是楚惟恩一个发泄的机会罢了。 “是,臣有怨!” 只此一句,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聚焦在楚惟恩的身上。 只见楚惟恩脱去华丽的外袍身着素衣,面容坚毅 他站起身来,站的笔直。 “陛下!”楚惟恩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带着无法掩饰的悲愤与怨恨,“臣今日斗胆,要向陛下控诉一件惊天冤案!” 楚云轩坐目光冰冷地注视着楚惟恩,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他微微抬起手,示意身旁的侍卫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冷冷地开口:“哦?惟恩有何冤屈,但说无妨。” 楚惟恩深吸一口气,将内心的愤怒与悲痛化作坚定的言辞:“家父一生忠心耿耿,正直无私,只因那次朝会上直言进谏,触怒了陛下,便遭到了陛下的猜忌与冷落。” 说到此处,楚惟恩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他强忍住泪水,继续说道:“家父病重之时,陛下虽派了太医,却放任他们不去医治。最终家父含恨而终,临终前仍对陛下念念不忘,希望陛下能回心转意,重振朝纲。” 话音刚落一片寂静。 所有人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楚惟恩那充满悲愤的目光。 因为他们知道,楚宗正确实是一位忠臣。 他的死确实令人惋惜。然而,在王权面前,他们只能选择沉默。 闻言,楚云轩的脸色变得铁青。 他猛地一拍御座的扶手,怒喝道:“楚惟恩,你竟敢如此放肆!寡人乃天下共主,岂容你如此诋毁?你可知罪?” 楚惟恩毫不畏惧地抬起头,直视着楚云轩的眼睛:“臣知罪,但微臣更知忠孝之道。家父为朝廷鞠躬尽瘁,却因直言进谏而遭此不幸。臣今日所言,并非为了个人恩怨,而是为了替天下忠臣讨回公道!” “你……” 楚云轩被楚惟恩的话气得浑身发抖,他站起身来,指着楚惟恩喝道,“来人,将楚惟恩拿下,与魏青冬一同杖毙!” 对于这个结果,楚惟恩早有预料,他反而觉得释然。 这样的朝堂,这样的世道,或许死了才是一种解脱。 临走之前,他还不忘嘲讽道,“陛下,但您似乎忘了一点,不管史书上如何涂抹,但总要记得,在天顺十六年的除夕夜里。长安都发生了什么。 烽火戏诸侯,一语杀忠臣,真是精彩啊。 他日史书工笔,也不知会怎么写。 而且这几年死了太多的人,宫里死了太子,死了位皇后,死了位夫人。宫外上至官员,下至百姓,又死了多少人。陛下您算过吗? 算了,他们对您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或许您将是史书上地千古一帝,可您的身边如此地干净,干净的几乎一个人都没有,难道不会孤独吗?” 楚云轩冷漠地看着楚惟恩,没有说什么,唇角微带轻笑,似乎是在表示,凌于九天之上地神祇,又怎会在意云顶上地寂寞与人间地热闹。 然后他站起身来,慢慢带着苏珏走下城楼。 在宫门处时,楚云轩心头微微一动,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 这封信是王叔楚宗正的遗书,先前由影十八交给他。 楚云轩取出那张薄薄地信纸,想看看自己的王叔在临死之际,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 然而,信纸上是两行无比潦草地字。笔墨带枯丝,显然是仓促而成。然而转折有力。如刀剑直刺纸背,满是愤怒不甘之意。 用字更是刺骨尖刻,尤其是最后处地那四个字 “鳏!寡!孤!独!” 老而无妻是为鳏。 君临天下无一人亲近是为寡。 丧母独存是为孤。 老而无子……是为独! 楚云轩冷漠地看着这封信,手指微颤。 信纸簌簌然化成一堆白色地粉末,从他地指间滑落。 被冷风一吹。四处卷散,有如一场凄清地雪 …… 万福城楼下,火光冲天。 在楚云轩的旨意下,所有人必须亲眼看着魏青冬与楚惟恩的下场。 那一年,御林军手里的廷仗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一下又一下,为他通报的小禁卫的生命在逐渐消散。 不知打了多少下,御林军才停了手,刑凳上的人出气多进气少。 御林军转身回去复命。 那时,御林军的离去身影渐渐模糊了中贵人灵均的样子。 他只觉得冷,好冷。 雨水冲散了一地的血迹。 他用衣袖撑在小禁卫的头顶,而天上滚落的水珠,接连不断的打在他的身上。 他看着小禁卫鲜血淋漓的后背,哑声开了口,声音很低,“中贵人您说,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中贵人灵均没有说话。 做错了什么? 王权之下,无错亦是错。 长凳之上正伏着那好心通报的小禁卫,身后渗出血迹,晕染在雪白的中衣上,刺眼的一片。 一片,两片,片片血迹交织,让苏珏一时分不清回忆与现实。 思绪迷乱间,楚云轩在他的头上遮过一把油纸伞,为他挡住风雪。 “谢陛下。” 苏珏低低道谢,目光不由落在大雪中那两道孤零零的身影上,抓紧了手中的油纸伞。 一腔憋闷和怒火紧紧缠裹着他,当然更多的,是无力。 无力于此时此刻于雪中受刑的兖州王与楚惟恩。 无力于什么都不能做的自己。 这场杀戮还是他放纵楚云轩对他的控制得来的的,这场荒唐也如他所愿。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心里如此不痛快! 他甚至想高声怒骂这贼老天!为什么这雪下个没完没了!还下得越来越大! 他也想骂兖州王与楚惟恩!为什么他们非要顶撞云轩!为什么非要求死! 他当然还想骂楚云轩!为什么非要故意试探!为什么要不断地玩弄人心! 还有其他人也拱火,不帮腔! 都是恶人!全员恶人。 苏珏愤恨地想,最后骂起自己来。 如果他早知他们两个宁折勿屈的性格,他就不该放任这场荒唐,好端端地为什么要答应楚云轩在城楼上跳舞? 谋算人心者终会被人心所伤,他骂别人是恶徒,难道他就清清白白了? 他也不是个东西!他怎么好意思安然立于高堂? 苏珏越想越难受,刚喝下的那些酒突然泛起苦意,苦得他不自觉松开手中的油伞,茫然若失般盯着大雪出神。 雪与血,终是交织在一起,子时已滚,又是新的一年。 天威,为何还是如此难测…… …… 大雪纷飞,天地一片苍茫,兖州王魏青冬被赐死的消息传遍整个九州,西楚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一代王侯,就因为没有与宠臣便被陛下赐死,委实荒谬。 俗言诗更为盛行,特别是除夕夜发生的几件大事,更是写得绘声绘色。 楚云轩屡禁不止,也找不到传播的源头,着实让他心烦。 时间匆匆而过,春耕夏忙,又到了一年中最为炎热之时。 御书房内,只有楚云轩和苏珏两人,整个宫殿弥漫极清幽的香气。 楚云轩手持奏折,而苏珏则躺在楚云轩的大腿上,沉沉“睡去”。 “陛下。” 中贵人灵均站在御书房外。 “进来。”楚云轩头也不抬的说道。 中贵人灵均看见慕容大人躺在陛下大腿上,蜷缩着睡觉,连忙撇过头深吸一口气,这种事情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距离除夕那夜的惊心动魄已过了六个月,这六个月来陛下对慕容大人的爱重只增不减。 寻常封地赏赐都是小事,甚至连外出巡视也带着慕容大人。 还给了他生杀五品以下官员的权力。 一开始,大臣们还偶有议论。时间久了,大臣们也就不在议论了,似乎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灵均,何事?” 楚云轩拨弄着苏珏的头发问道。 装睡的苏珏:真的好烦! “陛下,兖州传来密报。”中贵人灵均双手抬高呈了上去,随后行礼,安静的倒退出去。 “醒了?醒了就起来。”楚云轩边打开密报边说道。 “陛下,臣给您捶捶腿?”苏珏伸了懒腰,差点打到楚云轩。(故意的) “不必,你来看看。”楚云轩将密报很自然地递给苏珏。 苏珏看了一会儿,又看看楚云轩,不解。 密报上说兖州出了乱子,趁着新任的兖州王还未到,元夏趁虚而入,又因为兖州军对赐死魏青冬之事颇有怨气,打起来便也没尽全力,不过五日的时间,兖州大半城池失守。 就连青州也受到了波及。 不过,楚云轩怎么主动让他看这些了,莫不是有什么试探? 就在苏珏思绪游离之际,有人开了口。 “慕容可愿意前往兖州劳军?”楚云轩斜靠在罗汉床上,闭着眼睛问道。 “臣愿意。”苏珏下了罗汉床,跪下接旨。 “慕容,早点回来。”楚云轩扶起苏珏说道“天色不晚了,慕容今天就待这里吧,明早再回重华宫,启程往兖州。”楚云轩睁开眼说道。 “是,陛下。” 兖州劳军,说是劳军,但在御书房里接地密旨却有些别的内容。 这几年间元夏人不知道是吃了什么兴奋剂,又像是吃了镇静剂,一改之前春去秋回的浪漫主义战法,开始极有组织地向着兖州与青州方面侵袭,而且战法变得极其狡诈。 魏青冬虽然管着兖州军务,但是推恩令一出,他的权力大大减弱,除了兖州三万军马,其他的并不听他的驱使。 因为兵力有效加上元人攻势太猛太阴,去年的时候,兖州方面局势就已经很是危急了,好在魏青冬经验丰富,用兵得力,才算是稳定住了局势。 然而现在魏青冬一死,元夏人再也没了忌惮,青州那边也不太平起来。 数日后,为了便宜行事,苏珏等人以商人的身份先进入青州,如今青州戒备森严,等闲之人是不能进入的。 苏珏等人毫无意外地被当成了元夏派来的奸细,被抓到青州王面前, 知道了苏珏的身份后二人便聊了起来,虽然聊天过程有些不愉快,不过也是正常的,谈话间苏珏还得知了方老也在青州落脚。 这让苏珏心念一动,他已经四年没有见过方老了,也不知他老人家如何了,还有方公子,故人之事一无所知,苏珏有些怅然。 不过,他并没有多问,多问无益,以后总有再见的机会。 之后,苏珏前往兖州的路上一路平安,车队在官道上前行。 只是偶尔能够发现元夏人血腥突袭所流下的痕迹。 每当此时,苏珏便会下车察看片晌,然后由属下的情报官员,仔细地收集各种信息。 这样停停走走,也不过用了六天的时间,便来到了整个西楚最偏远的州城——兖州。 眼前的兖州和苏珏的认知里的兖州很不一样,兖州地处偏远,戒备森严。 但没有料到,他们一行人进入城内,却发现整个兖州城民风淳朴,生活的还算不错,而且兖州城里最多的竟是商人。 若不是有来回巡视的军队,根本看不出战争的痕迹。 这足可见魏青冬治理有方,只可惜,他没有遇到一个英明的君主,再多的抱负与不甘,都化作了一捧黄土。 而他自己便是导火索。 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苏珏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 事已至此,他不能回头。 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黑色的夜空中,繁星美丽的令人心悸,淡银的光芒,洒耀在山下的月亮海中,倒映出无数眨动的眼睛。 湖畔草儿绵绵,风儿轻轻,似与睡梦中的人轻语。 无数的帐蓬从月亮海四周,往着草原深处铺开,隐隐有灯火与天穹上的星辰相映,而更多的牧民帐蓬则是黑静一片,沐浴在星光之中。 这样好的美妙时光并不多得,苏珏觉得自己心神畅快了许多,便自己下了马车,并不让人跟着。 夜色如墨,月光如练,轻轻洒在蜿蜒的河面上,泛起层层银色的涟漪。 苏珏独自漫步在这条静谧的河边小径上,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自由。他的步伐不急不缓,每一步都似乎在与夜色中的微风、轻拂的柳枝共鸣。 自从到了长安,他鲜少有这样闲适的时光。 今晚,他特意放慢了脚步,让心灵在这片宁静中得以片刻的休憩。 河边的景色如同一幅流动的水墨画,每一处都透着诗意与雅致,让人心旷神怡。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苏珏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一道影子在悄然跟随。 起初,他以为只是夜行者或是同样享受夜景的过客,并未太过在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道影子不仅没有远去,反而越发紧逼,步伐也变得愈发刻意起来。 苏珏的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警觉。他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假装欣赏河边的风景,实则用余光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果然,那道影子也随之放缓了步伐,但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似乎在试探着什么。 苏珏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被动等待。他猛地转身,借着月光看清了跟踪者的轮廓——一个身材魁梧、面容模糊的男子,正用一双阴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四目相对间,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 “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苏珏沉声问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有力。 跟踪者并未立即回答,只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在享受着这份猫捉老鼠的乐趣。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什么?” 苏珏不解,往后退了几步。 那人却步步紧逼。 “你要做什么?” 那人不答,直接向苏珏扑了过来。 …… 王宫里太安静了。 楚云轩在深夜批折子批到一半时,抬头看了看外面。 盛夏的夜晚,蝉在不停的鸣叫,伴着其他杂七杂八的小虫,吵的人心烦。 “灵均,你觉得吵么?” 楚云轩看向外面捂着耳朵守夜的小内侍,对着侍立在一边的中贵人灵均说道:“寡人怎么觉得这里太安静,静的让寡人的心不安宁。” 他忽然想起去梁州的那段日子…… 那天夜里,他刚刚见完梁州王,正准备歇下时,却见慕容清身边的内侍求见,说是慕容清叫他去城外竹林里。 他被慕容清的邀约搞得稀里糊涂,连日的舟车劳顿加上最近几日的忙碌,让他在走到竹林的前一刻都带着些怒气。 可等到了竹林,怒气却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如来人所言,慕容清的确一个人在竹林等他。 竹林里是纷飞的萤火虫,慕容清一水蓝色的身影好似月里嫦娥。 那会多好,多热闹。 “陛下所言极是。” 中贵人灵均垂下头,语气十分恭敬。 “灵均,你也觉得?” 楚云轩难得在政事还没有忙完时闲聊起来,不过与中贵人灵均倒也不稀奇。 “奴婢不敢,陛下说安静,那就是安静。” 中贵人灵均依旧垂着头,在他心里陛下就是陛下,即便往事不再,他的陛下也不会有变化。 果不其然,楚云轩又忽然问他:“影十八去荆州南安县多久了?” “回陛下,五天。” “五天……” 楚云轩敲了敲桌子,沉思了片刻,随即又漫不经心的说道:“让他找到人就抓紧回来。” “是。” 中贵人灵均从不多问楚云轩的旨意,然而他要退下,影十八手下的暗卫急匆匆地进了殿。 “陛下,出事了,慕容大人出事了!” 第188章 流莺飞转 “陛下, 出事了,慕容大人出事了!” 影十八手底下的暗卫行色匆匆,带回的是极不好的消息。 慕容大人, 失踪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与寡人说清楚?” 楚云轩眉头紧锁,目光紧盯着桌上那份空白的奏折,那是慕容清平日里惯用的。 然而, 此刻暗卫却告诉他, 慕容清失踪了。 “回陛下, 慕容大人到了兖州后独自一人下了马车, 并不让人跟着,之后便不见了应用。” 闻言,焦急之中, 楚云轩却也不禁升起一丝疑虑。 慕容清为人谨慎, 行事周密,从未有过如此突兀的失踪。 他失踪的背后,是否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思及此处,楚云轩站起身, 来回踱步,心中思绪万千。 却说另一边, 兖州。 夜色如墨, 深沉而压抑, 兖州城外的林间小道上, 一行人匆匆穿行, 为首者身着夜行衣, 脸上覆着黑纱, 只露出一双冷冽的眼睛。 他正是魏青冬手底下的副将, 赵凛。 此番掳走苏珏, 就是为了报仇,报王爷惨死的仇。 而一袭白衣胜雪,跟着他们穿行于夜色之中的正是“失踪的”“慕容清”。 他仿佛遗世独立的仙人,却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将苏珏推向了这个风口浪尖。 “慕容大人,真是得罪了,想见您一面还真不容易。” 赵凛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身后的手下更是将苏珏团团围住。 苏珏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了赵凛身上,他微微一笑,道:“赵将军,这是何必呢?我与兖州王并无深仇大恨,你们又何必为了一个已死之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赵凛冷哼一声,“慕容大人原来认识我。 您贵为陛下宠臣,自然不知我们这些人的苦楚。王爷一心为国,却因直言进谏而惨死,我们怎能不为他报仇?而大人你,也是罪魁祸首。” 闻言,苏珏轻轻摇头,“赵将军,你错了。魏王爷之死,并非因我而起,陛下向来专权独断,我也不过是听命而为,我也想活着,不是吗?” 赵凛闻言,神色微动,但随即又坚定了下来,“慕容大人说得轻巧。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当夜陛下让王爷与你敬酒,王爷不从,这才酿成大祸。 就算你身不由己,可你也不该拿别人的性命讨好陛下! 而且我们这些人,都是跟着王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的仇,我们怎能不报?” 眼见赵凛油盐不进,苏珏叹了口气道:“赵将军,魏王爷的死我也很愧疚。 而你们若真要为魏王爷报仇,就该好好想想,眼下元夏虎视眈眈,如何才能让兖州百姓安居乐业,如何才能让兖州长治久安。而不是在这里做一些无谓的牺牲。” 提到兖州,赵凛有了一丝动摇。 他沉默片刻,“诚然,慕容大人说得有些道理。王爷一向心系兖州?不过此事干系重大,我们也不能轻易相信你。”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便不妨再多说几句,于是苏珏微微一笑,道:“赵将军,我可以理解你们的顾虑。但请相信我,我愿意在魏王爷的坟前谢罪。” 赵凛等人闻言,皆是神色一震。 他们本以为慕容清只是一个靠陛下宠爱上位的宠臣,却没想到他竟有如此魄力。 或许,他们听到的,并不是所有的真相。 “好,你也该去给王爷谢罪。” 于是,苏珏在赵凛等人的“护送”下,来到了魏青冬的陵墓前。 …… 夜色如墨,深沉而寂寥,只有偶尔传来的夜鸟啼声,才打破了这死寂的氛围。 在一片荒凉的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坟墓静静地伫立着,碑文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冷光——“魏青冬之墓”。 苏珏踏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向那座坟墓。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愧疚与哀伤,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夜风拂过,带起他衣袂飘飘,更添了几分凄凉。 “魏王爷,我对不住你。” 苏珏轻声细语,仿佛怕惊扰了坟中人的安宁。 他静静地站在墓前,心中涌动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除夕夜的一切历历在目,苏珏的心中充满着无尽的懊悔。 如果不是他的一时放任,如果不是他的推波助澜,魏青冬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越想越觉得自己,苏珏索性一撩衣袍跪在了坟前,之后郑重三拜。 “魏王爷,你安心吧。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好兖州,保护好这里的百姓。” 苏珏的声音低沉清越。 眼见“慕容清”如此情真意切,赵凛等人什么也没说默默离开。 都是王权下的可怜人,身不由己。 他说的对,他们应该保护好兖州,保护好百姓,这才是对王爷最大的慰藉。 之后,苏珏自己回了营地,赵凛也带领兵士全力与元夏对抗。 元夏退兵的那个夜晚,月朗星稀。 苏珏独自站在兖州的城墙上,眺望着远方。 虽然前路漫漫,但他的心中充满着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 苏珏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但他愿意为了心中的那份坚持,一直走下去。 即便粉身碎骨。 …… 盛夏蝉鸣,万物美好。 李明月的婚事,也终于定下了章程。 一时之间,冀州城内张灯结彩,披红挂绿。 沈爷也提前派人送了贺礼。 三天后,是大婚正日。 天还没亮,王府便已阖府点灯准备迎亲。 王府里的侍从一波波散出来,先是反复洒水清路,而后特意用天然粉沙铺地,直接从王府铺至迎亲处。 街道两侧围起长幅彩绢,百姓可以在绢外沿途观礼,官员们则另有单独辟出的青石路,可以提前去王府入席。 待午时一过,李明月周身新郎官打扮,红衣金彩琉璃冠配绯色飘带,腰缠白玉肇革,脚踏厚底乌金六合靴,银鞍白马,后面跟着无数镶金嵌玉的箱笼,浩浩荡荡一行人从王府出发,缓缓绕过七区八坊二十四街,之后与前来参加喜宴的官员们及身有诰命的女眷们见礼。 之后又接了新娘,又是绕街游行。 日斜西沉,这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如期而至。 吉时已到,新郎新娘拜天地。 王府高堂满座,最上首是父母,父母之为兄长,嫂子与侄子设座,再之下是陆羽等人、再之后两桌相对分别代表新人双方亲眷,而后皆是圆桌。 随着最后一抹霞光隐去,鼓乐声起,最后的仪式正式开始。 喜娘将红绸团花牵布交给李明月,作为新郎官的李明月与新娘子各执一头,缓缓拾级而上。 临近喜堂之前,李家人蓦然有所感应,他们福至心灵状似不经意朝某处瞥了一眼。 果然,两道身影不知立在那里多久,除了他们,似乎无人察觉。 一人玄衣飒爽,一人蓝衣温婉,正是穆羽和张禾瑶。 长姐也带着心上人赶回来了! 李明月脑中划过这样一句感慨,紧接着便听礼官唱名再起,新人共入喜堂。 李明月收回所有旁枝末节的悸动,认认真真牵着长孙姑娘,一步一步走得珍重。 他的目之所及堆金砌玉,官员齐齐恭贺,所有人都含笑注视着这对才貌双全的佳人。 李明月心中忽而又暖又涩,他的视线一一从众人身上掠过。 所有人都在,心思转至远处的长姐…… 他们一家人,此刻也得了圆满。 最后眼眸温柔地落于长孙姑娘的肩膀。 现在,所有他想保护的和爱着他的人都在这里了,巨大柔软的爱意包裹着他。 李明月第一次觉得,他灵魂中那抹莫名的孤寂,似乎在一点点儿淡去。 “一拜天地永庙!此为诸礼之本。拜 ——” 李明月与长孙姑娘双双朝府外宗庙方向下拜。 “二拜父母高堂!以明宗族之礼,合体同亲——” 两人默契转身,深深朝父母所在方向跪拜。 李元胜嘴角压不住地上扬,王妃武思言亦是满脸笑意,李书珩泪眼朦胧,陆羽激动不已。 不远处,穆羽牵着张禾瑶的手露出一丝微笑。 礼官笑盈盈又唱:“夫妻交拜!生死与共,白首不离!拜——” 李明月与长孙姑娘内心皆是一震,身体不由轻颤,虔诚地面对面拜下去。 礼官高高唱和: “礼成——” “礼成————” “礼成——————” “礼成————————” 一声声唱和传下去,冀州的上空,漫天花火。 礼成。 新郎新娘入洞房。 …… 苏珏自从兖州劳军归来,在长安的名声有了一丝改观,权力也是水涨船高。 楚云轩交到他手上的监察处,更让他手中握着一声令下能号动手下百人的实权。 对此,苏珏还算满意。 不过,楚云轩就没那么顺心顺意了。 前朝,文武百官依旧为近日那举动越发频繁的贼人烦忧。 本来在慕容清放火烧山之后,贼人们有所收敛,谁曾想因为俗言诗愈发盛行,那些贼人竟死灰复燃,又开始与朝廷挑衅。 普通百姓尚且议论纷纷,更逃不过关注此事的有心人的眼睛。 为了平息议论,王将军受命前去捉拿贼人,不料却无功而返,节节败退。 而那些贼人经此一战,似乎分毫无损,甚至越发张狂,他们砸了官衙的大门,并放言西楚的满朝文武皆是废物。 即使其主要针对长安城中大小官吏,依旧令得习惯于安逸的百姓人人惶恐不安,长安城里民怨四起。 在这之后,朝堂的风向忽然一变,那些本就是极少数的反对冀州王拥兵自重的大臣们终于弱了声势,显然意识到了事情的棘手,若要解决作乱的贼人,恐怕非要冀州王动手不可。 于是,每日上奏的折子雪花般飞上楚云轩的案头,只等他圣口裁决,让冀州王出兵讨贼。 而无论是臣子的当朝直谏,还是上疏请示,皆是被楚云轩不动声色地按下。 推恩令是他亲自下旨,削减军权也是势在必行,只要他旨意未下,李元胜便不能贸然出兵。 况且,诺大一个西楚,难道还非得他李元胜不可吗? 只是,如今且不说民间流言蜚语不绝,时日渐久,连大臣都有了不满与疑心,此事终究是不可久拖。 高座之上的君主眸光微沉,可神色依旧带着几分从容笃定。 正如老练的渔夫垂钓江边,思考的自然不会是如何应对鱼的反击,而是今夜该如何料理才会滋味鲜美。 处理完今日的纷杂政事,已是月上柳梢头,楚云轩从政务中抬起头来,按了按眉心,脸上微微带了些疲惫之色。 抛开一切不谈,作为君主,他称得上勤勉。 楚云轩转头望向窗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于是站起身,照例整了整衣襟,信步走了出去。 “不必跟随。” 他道,也照例制止了中贵人灵均的侍奉。 于是中贵人灵均便知晓,今夜陛下又要去寻那位慕容大人了。 另一边,苏珏已经用了晚膳,百无聊赖倚在门边,望着天空从晚霞染就的绮丽的金紫色渐渐黯淡、昏沉,直至全黑。 自从劳军回来这近乎已经成了他的日常,在这终日冷寂的深宫里,连时间的流淌都是无声的。 除了天色的改变,再没有什么能提醒他时间的流逝,他又在此地被困了多久。 此刻微风轻拂,珍珠卷帘微微颤动,重华宫内一片寂静。 苏珏回过神来,他整理衣冠,步履缓缓,回到殿内。 之后信手翻阅书架之上的卷轴,神态闲适。 世上恐怕唯有苏珏一人,能在这等龙潜之地如此从容自在 “慕容。” 楚云轩步履轻盈,缓缓入室,面色如常。 “陛下。” 苏珏闻言,连忙上前,恭敬地为他脱下外袍。 君臣二人坐于书案前,一边翻阅书籍,一边闲谈,话题不觉间转到“慕容清”的家人上。 “寡人记得慕容说过,你的家中已无亲人,只剩下府中一些奴仆,也已遣散。” 听得楚云轩突然提起此事,苏珏心中警铃大作。 难道这人竟是还未完全相信他!!? “陛下?” 第189章 观星望月 “陛下?” 苏珏故作不解地歪着头, 实则心里早就对楚云轩骂了千万遍。 “无事,寡人想着慕容背井离乡,也该见见故人。” 说罢, 楚云轩朝着外面扬了扬手,去而复返的中贵人灵均带着一个粗衣布衫的男子低头走了进来。 “草民叩见陛下。” 一进殿,那男子赶紧下跪, 身体更是抖如筛糠, 他不过是平头百姓, 乍一见天颜, 自然惧怕。 “起来吧。” 楚云轩看都未看男人一眼,倒是苏珏一直注意着他们。 察觉到苏珏看过来的目光,那男子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之后露出惊喜的神色。 “是少爷!是少爷啊!” “杜管家!” 二人各自开口, 像是久别重逢的模样。 苏珏:还好,都是熟人。 “杜管家”:是公子,还好都提前演练过。 “少爷现在过得好,老爷夫人也可以安息了, 老奴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少爷……” “杜管家”说着说着便热泪盈眶,可碍于天子威压, 始终没敢往前多走一步, 倒是苏珏主动上前。 “杜管家, 其他人都好吗, 我, 我, 我也想你们。” “都好, 都好, 大家也都惦记着少爷, 我们还想着能再伺候少爷呢。” 这边的苏珏二人久别重逢,不知有多少说不完的话,楚云轩便在那静静地看着。 不言语,也不动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眼眸古井无波,却带着探究的意味。 半刻钟后,楚云轩叫人带杜管家离开,还不忘问询苏珏的感受,“慕容,见了故人可还欢喜?” 然而,预料之外,苏珏方才的喜悦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拿捏的刚刚好的委屈,就连声音都低了几分,“陛下还在怀疑臣?” “慕容这话从何说起,寡人是想与你一个惊喜。” 楚云轩犹自镇定,他的确对慕容清还有所怀疑,他不认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是天子,从来都不会错。 而且今日亲眼所见,他彻彻底底相信了慕容清。 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对慕容清说什么道歉的话。 “陛下请回吧,臣累了。” 苏珏故意耍起了脾气,他知道,在不触及楚云轩底线的前提下,他是很吃这一套的。 果不其然,楚云轩并没有生气,反而嗤笑一声,随后起身。 “罢了,你好好休息,寡人明日再来看你。” 苏珏:呵呵,拿捏。 次日…… 御花园内,各种花朵争奇斗艳,宫女们来来回回,给这凄冷的王宫添了一抹生动的色彩。 湖面上新荷已经亭亭玉立,偶尔有几只水鸟掠过,留下一圈圈涟漪。 楚云轩轻着脚步走进重华宫宫,柔声唤了一句,“慕容”。 无人回应。 宫人快步走到楚云轩身旁,躬身道:“参见陛下。” 楚云轩透过纱帐隐隐瞧见里面空无一人,心里起了疑。 “你们大人呢?” “回陛下,大人方才同奴婢说,宫里甚是憋闷,他出去透透气。” “知道了,下去吧” 宫人微微鞠躬,迅速退了下去。 楚云轩嘴角上扬,小声嘀咕着:“又寡人闹。” 于是,楚云轩背着手,推开了大殿厚重的隔门。 果然,“慕容清”倚在扶手边,静静地看着湖面。 “慕容还在生气?” “陛下,臣不敢。” “依寡人看,你没什么不敢的……”楚云轩说着便去碰桌案上的茶盏,却被苏珏将茶盏拿开。 楚云轩的手悬在半空,颇有些尴尬。 然而,苏珏却从身旁的矮桌上拿起两个酒杯,将其中一个送进了楚云轩手里 “陛下陪臣喝一杯如何?” 楚云轩轻晃杯盅里的清酒,有些好笑,这人还真是别扭。 “慕容,今日怎突然想起来喝酒了?” “没什么,嘴馋了呗” 苏珏手中的玉杯轻轻摇晃,酒液泛起微澜,正待细品,却被楚云轩的一句话打断,杯中波澜骤然静止。 “慕容,你来替寡人尝尝这酒。” 说罢,楚云轩将酒送到苏珏嘴边。 苏珏接过,喝了一半,面颊染上淡淡的红。 见此,楚云轩也一饮而尽。 酒液缓缓滑入喉咙,他闭上眼睛,细细体会那股从喉咙深处涌上的回甘,久久不散,让人回味无穷。 待楚云轩回过神时,竟看见苏珏在笑。 “慕容,你笑什么?” “陛下,您以后都会信任臣吗?” “自然。” 闻言,苏珏又笑了,笑容中带着一种病态的欢愉,仿佛在享受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让人难以捉摸。 “那臣也要陪着陛下千秋万岁。” 苏珏再次为他们二人倒上清酒,眼里流露出的是欣喜的情态。 “那慕容,你喜欢天上的月亮和星子吗?” 楚云轩放下酒杯,盯着苏珏的眼眸发问。 “喜欢,臣喜欢。” 闻言,楚云轩满意的笑了。 他,也喜欢。 …… 胡地,风沙蔓延千里,战事又起。 元夏突袭兖州不成,便调转军队侵袭胡地。 此时,楚越站在苍茫的边关之上,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心中涌动着无尽的思绪。 胡地虽然很好,但终究不是她与十三的栖身之地。 除夕那夜,陶庄木风几人向她问起十三的近况,楚越还愣了一愣。 她已经很久没有十三的音讯了。 偶尔听招财说起,也都是只言片语。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有些事终究还会到来,她也该陪在十三的身边。 所以,为了能回到中原,楚越同金元鼎做了一笔交易。 若她这次能击退元夏的军队便放她回中原。 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楚越全身心投入到备战中。 她熟悉地形,布置防线,训练士兵,每一步都做得一丝不苟。 最终,胡地大获全胜,元夏退兵。 金元鼎也兑现了他的承诺。 “楚越,本将军说话算话,你可以回中原了。” “多谢金将军,楚越感激不尽。” “楚越,说实话,本将军不想放你离开,况且你为胡地立下大功,本将军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 罢了,你既然心向中原,本将军也不强留。只是你回到中原后,务必小心行事。中原的局势远比这里复杂。” 闻言,楚越心中一暖,她知道金元鼎这是出于好意。 “楚越明白,多谢将军提醒。” “说到底,还是你们那个陛下不识人才了。” 金元鼎笑了笑,楚越也笑了笑。 几日后,楚越收拾好行装,带着招财准备离开,几道声音却突然叫住了她。 “大人,别忘了我们。” 是陶庄和木风他们。 楚越不解。 “金将军说,我们应该跟着大人。” “也好。” 于是,楚越带着陶庄几人一同踏上了回中原的路途,她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既有即将回到故土的喜悦,也有对未知未来的担忧。 历史已然不可更改,她能做的无非是让事情不要那么惨烈。 可是,她真的能做到吗? 经过数月的跋涉,楚越终于回到了临江。 望着熟悉的景色,她心中感慨万千。 这里是所有故事开始的地方,也她与十三最美好的地方。 同时,这里也是十三最痛彻心扉的地方。 如今,她回来了。 十三,等着我。 …… 观星台,望月楼。 为了讨“慕容清”的“欢心”,楚云轩再次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不出三个月一座巍峨壮丽的观星台拔地而起,与之遥遥相对的,是一座精美绝伦的望月楼。 观星台高耸入云,而望月楼则更为飘渺华丽。 每当夜幕降临,两楼之间便会有灯火闪烁,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那是楚云轩“与慕容清”在此宴饮作乐,享受着人间至乐。 于是,顺理成章的,之后的每次朝会上,大臣们都忧心忡忡,纷纷上书劝谏,请求楚云轩以国事为重。 然而,这些奏折如同石沉大海,无一得到回应。 在楚云轩有意的放纵下,苏珏开始利用楚云轩对自己的信任,排除异己,巩固自己的地位。 他打压忠臣,亲近奸佞,明目张胆的收受贿赂,凡在楚云轩面前参他的,他都会报复回去,这使得朝堂上人人自危。 而楚云轩却对苏珏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甚至认为这是苏珏在为自己巩固地位,更加宠信于他。 然而就在众人怨声载道之时,慕容清却突然得了重病。 众人暗地里不由得拍手称快。 宫里的太医轮番上阵,却还是查不出病因,束手无策,“慕容清”的身体一天天的衰败下去,病情也始终没有好转的迹象。 此刻,重华宫里,淡淡的药香扑鼻而来。 苏珏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慕容大人今日如何了?” 太医们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同楚云轩汇报着慕容清的病情,但那些话在楚云轩耳中却没什么实际的作用。 他只想听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慕容清能否康复。 对此,太医们表示,慕容大人的病情复杂且严重,能否康复全凭天意。 他们会尽力的。 说实话,他们一直查不出病因,实在不知该如何医治,可他们不敢在陛下面前如此说。 他们也怕死。 “那就拿出你们的本事,否则寡人要你们陪葬!” 每次都是这句话,塌上的苏珏都快听烦了。 陪葬,陪葬!他怎么不自己陪葬? 苏珏在心里冷笑一声,他自己给自己下的药,这药还是季大夫给的,服下后会使人身体虚弱,仿若病弱膏肓,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所以这帮太医怎么可能治的好。 他在这长安当了太久的慕容清,西楚的朝堂已被他搅乱,民间的俗言诗也在常枫等人的努力下越发盛行。 所以,该做的事也做的差不多了。 那么,这场戏也该有个了结。 况且那日他还亲耳听到楚云轩下了旨,让李书珩带兵讨贼。 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他不能在宫里坐以待毙。 “慕容,寡人待会再来看你。” 眼见慕容清昏昏沉沉的没个精神,楚云轩什么也没多说,径自带着中贵人灵均离开。 苏珏:别来了,好烦。 …… 暮冬风紧,楚云轩带着苏珏立在观星台上。 月明星稀,是个极好的夜晚。 苏珏撑起身,苍白着面孔,强挤出几丝笑,站在这一方高台,寒风凛冽,吹起鬓间的青丝。 “陛下,这是您送给我的礼物吗……” 他微微仰头,黑曜石般的眸里像是倒映着点点星芒,长睫掩映,遮住点点碎光,一闪一闪,像极了夜空中的星辰。 如今寒风正紧,狐裘上的雪中红梅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一点点侵蚀着他的身体。 可苏珏像是没有觉察似的,看着天边燃起的花火,他眸中清亮,执起楚云轩的手,白雪纷纷扬扬,落在二人肩上。 苏珏的指尖很凉,像是一块冰,冷着了楚云轩的心。 “陛下,臣很喜欢,只是……” 苏珏蓦地开口,眼里藏了笑意,唇边色苍白,他像是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歪歪斜斜的靠着一旁的栏杆坐下。 楚云轩心里一紧,忙扶着他,“慕容,你还好吗,要不我们回去吧……” 话还没说完,便被苏珏挥着手轻轻打断,“只是,臣还想好好陪着陛下,千秋万岁,” 他轻声道,“可惜,臣怕是没有那个福气了……” 冷风呛得他连连咳嗽,仿佛这一句话,就耗尽了他几乎所有的生命力。泪光低垂,他强撑起身。 “慕容,寡人不会让你离开的,你先别动了。” 楚云轩开口,眼中浮现出一丝惊惶。 难道,他谁也留不住吗? “臣或许是要死了……” 苏珏长长地叹了声,他又开始咳嗽起来,咳嗽的直到他在也说不话来。 “不,慕容不会死,寡人已经派人去寻九州各地的名医,就算到了阎罗殿,寡人也会把慕容抢回来。” “那好,为了陛下,臣一定努力活着……” 说这话时,苏珏的脸上闪着点点泪光,看得让人心碎。 苏珏:哎呀,冻死我了,再忍忍就能功成身退了,芜湖!开心!加油! “好,努力活着……” “陛下,臣也有礼物送给您。” “什么?” 第190章 星陨戏散 “什么?” “陛下, 请闭上眼,稍等片刻。” 苏珏故作神秘,然后悄悄解下了大氅。 突然, 一阵清脆的剑鸣声打破夜的寂静,如同龙吟凤鸣。 楚云轩猛地转身,禁卫军也在瞬间围了过来。 却见苏珏一身素衣, 手持长剑, 如同仙子临凡般立于观星台上。 他的脸色苍白, 风一吹过, 仿若下一刻便问羽化而去。 对着楚云轩,苏珏微微一笑,“陛下, 臣知自己或许已经时日无多, 所以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再为陛下舞一次剑。” 闻言,楚云轩的心猛地一沉,他挥手让禁卫军下去, 却又小声吩咐中贵人灵均去做了什么事。 随后,楚云轩对着苏珏温和道, “慕容, 莫要说这种话。” 苏珏却轻轻摇头, 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与决绝:“陛下, 生死有命, 富贵在天, 能得陛下如此相待, 臣一生无憾。” 随着风声吹过, 苏珏缓缓举起长剑, 开始舞动。 他的剑法如行云流水,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极其优美的弧线,仿佛与星辰相连,与天地共鸣。 楚云轩想了想,还是坐了下来。 观星台外风雪纷纷,仿佛隔绝了此方天地。 苏珏的每一次挥剑,都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剑鸣声,如同天籁。 他舞的越来越快,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密集的剑网,仿佛要将这沉重的夜空撕裂。 而他的身影在剑光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即将飞向那遥不可及的彼岸。 突然,苏珏身形一顿,长剑直指楚云轩而来。 楚云轩不由得一惊,眼眸眯起危险的弧度。 身后的禁卫军也是刀刃微微出鞘。 下一刻,长剑回转,苏珏背过身挽了个剑花。 说实话,方才那一瞬间,他是真的起了杀意。 只要一剑,只要一剑…… 可他不敢拿天下开玩笑,楚云轩一死,九州必定动乱,到时候受苦的还是平民百姓。 所以,他忍住了。 忍到一舞结束,苏珏缓缓收起长剑,伏地而拜。 “陛下,愿臣死后化作星辰,守护陛下一世安宁。” 苏珏:那是不可能的! 抬起头时,苏珏的脸色更加苍白,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楚云轩起身将他扶起,又将他带到观星台的最高层。 “今夜星子难寻,寡人还有礼物要送给慕容。” 苏珏不知楚云轩又要玩什么花样,只是静静地倚靠在栏杆上。 隐隐约约中,苏珏听见纷乱的马蹄声。 不待他回过神来,随着几声勒马的嘶鸣,片刻后,九侯已经来到了观星台前。 风尘仆仆,满脸惊诧。 他们又被耍了。 熟悉的场景重演,苏珏不由得再次笑出声来。 烽火戏诸侯,真是可悲又可叹。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大的几乎压弯了人的脊背,多少花草树木也等不到来年春绿。 …… 然而,何止是花草树木等不到来年春绿,多少百姓的生命也永远定格在这个冬季。 有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多少人食不果腹,颠沛流离,楚云轩却豪掷重金遍寻名医去医治他的宠臣,各种珍稀名贵的药材如流水般送进重华宫,更别提堆积成山的财富珠宝,只为了给那慕容清积福。 更离谱的是,陛下还下令让所有官员每日于登仙楼上祈福,以求慕容大人平安。 惹得百官怨声载道。 或许是楚云轩的诚意感动了上苍,又或许是各位太医名家医术高超,慕容清竟然真的痊愈了。 为此,楚云轩更是大摆宴席,酬神答谢上苍,又是说不清的奢靡。 时间很快便到了除夕,一切都与往年一样。 除了慕容清要去镇国寺祈福外,也没有别的不同。 楚云轩派了不少人随侍保护左右,但,天有不测风云。 “慕容清”还是在回宫的路上遇刺了。 最蹊跷的是,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引来一个人,摆明了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刺杀。 寒光四射,兵刃铮铮。白骨露野,血流成河。 白色仙衣包裹着体力将尽的身躯,无休止的刺杀并不想将他一击而毙,幕后之人决意采用车轮战耗死苏珏。 看着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苏珏还在内心里燃动着某种雀跃。 能让这么多人来刺杀他,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明他做的足够好,好到“慕容清”非死不可。 可随着身旁一颗接着一颗头颅的落下,他那点燃动的雀跃消失殆尽。 这些人是无辜的,他们不该死的。 挥剑成风下是杀红了的眼,苏珏握着自己随身的软剑,开始祈求自已强一点,再强一点。 起初,他还是一剑就能捅死一个,慢慢地,软剑都变得没那么锋利了。 苏珏随手抽出某具尸体上的剑,要五招才能杀死一名刺客。 他早已分不清是第多少批人了,体力早已耗尽,他的精神始终绷在一根随时会断的弦上。 血泊中,根本分不清究竟过了多久,他的大脑已经开始极度亢奋,动作虽逐渐变得迟缓,但不足以让刺客从中抓到致命的破绽。 那些尸体那些头颅仿佛都能叠成一座小山。 杀完最后一个刺客,苏珏扬起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容,笑意中带着极致的悲怆,脏污的血液裹挟着全身,散发着腥臭的气味。 苏珏将利刃插入浸满血色的土地里,半跪在地上,微微低下头颅。 强撑着的身体不敢懈怠一分一毫,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来。 下一刻,苏珏又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声浑厚有力,看来不是等闲之辈。 难道,他的计划真的要在此戛然而止了吗? 刺客越离越近,越离越近。 苏珏努力抬起头,目光虚浮,无法在刺客的身上聚焦,手里的剑却依旧紧握。 他还不想认输。 突然,苏珏听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他开始以为是来射杀他的。 甫一提剑对着刺客,就看到两根羽箭直愣愣地射入刺客的双眼。 刺客嚎叫一声,向后仰倒。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苏珏手起剑落。 精神有些涣散,只把目光锁在一片能一剑杀敌的区域。 刺客的血溅得有三尺高。 苏珏喘了好大一口气,明明只是一剑,他确实已经疲惫不堪了。 马蹄声从远处渐渐近了,苏珏没有力气在去抬眼看清是何人,只是紧紧地攥着他的剑。 “十三——十三——” 他听到有人在唤他,好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可苏珏的眼底尽是杀意,那股杀意席卷了他全部的情感。 他已经不在乎面前是谁,分不清到底是何人。 剑上的血还在一滴一滴地滴落,他已经重新举起了那把剑,朝着声音的源头再次挥剑。 剑只被轻轻击落。 苏珏只感觉自己是真的要死了。 他阖上眼,无力的跪了下去,却并没有落在血意氤氲的地上,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楚越将苏珏拥入怀中,庆幸自己来得还不算太晚。 当她看到那执剑的身影,她就知道,一切都还来得及。 楚越抱着苏珏给他喂下一颗药丸,随后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随后不舍地隐入林中。 她会接他回家的。 楚越走后,不多时,一阵马蹄声响起。 竟是楚云轩。 他在宫中久等慕容清不回,却闻听慕容清遇刺的消息。 等不及禁卫带人回来,楚云轩亲自出宫,却不想看见的却是白衣染血的慕容清。 此时,他身后的禁卫军处理完新一波的刺客,姗姗来迟。 他们看着从来都是冷漠淡薄的帝王以一种极其珍爱的目光对待怀中的血人。 一路急行回宫,楚云轩将所有太医和名医都汇集在重华宫,可慕容清还是伤重难治,命归黄泉。 就在慕容清死后,长安百家遭天子亲兵血洗,其中不乏皇室宗亲。 一时间,长安城人人自危。 …… 就在这人人自危的情势下,长安城的新春冷冷清清的过了。 雷霆手段之下,不知又死了多少人。 这些人都是除夕夜刺杀的参与者,楚云轩觉得自己已经很仁慈了。 停灵七日,慕容清以公侯之礼下葬。 百官无人敢反对。 深夜,楚云轩独自站在观星台上,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这无尽的黑暗,探寻那遥不可及的彼岸。 他的身后是精心摆放的三尊玉人偶。 皇后,太子,慕容清。 明明他已经留住了他们的模样,可他的心中,却是一片迷茫与孤寂,如同这茫茫夜空,找不到归途。 他不是天子吗,为何什么都留不住?为何一个个都要离他而去? 楚云轩越想越觉得苍天不公,更是不佑他分毫,必要将自己所在乎的一一夺去。 “凭什么?寡人向来政由己出,更敬苍天,为何苍天不待寡人!” 楚云轩越想越觉得苍天无名,情绪激动之下,他直接掀了御案。 吓得宫人皆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御案上的水果茶点都是中贵人灵均按照楚云轩喜好上的,此刻却滚了一地。 宫人立即爬过去收拾,中贵人灵均一言不发,默默地跪在地上捡起茶点。 见此,楚云轩有一瞬间的回神,他愣了一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灵均也如此生分了? “灵均,连你也要离开寡人吗?” 楚云轩纡尊降贵地蹲下身来,一把握住中贵人灵均的手,眼底是化不尽的哀伤。 这些茶点都是他还是青州王时的最爱,只有灵均还记得。 “陛下,臣不会。” 闻言,楚云轩眉心微动,他拾起一块干净的茶点递到中贵人灵均的唇边,期待着他能吃下。 中贵人灵均微微怔愣,陛下原来没有忘了他。 于是,他低头轻轻咬了一小口,却还是落下一滴泪来。 “陛下……” “灵均,寡人只有你了……” …… 年初八,浮玉山,明月楼。 从前的热闹更添了几分,让人心情。 却又心照不宣地将时间留给久别重逢的苏珏与楚越。 素银指环在从细瘦的手指上滑落,滚至地板上转了两圈,嗡嗡作响,在烛火下炸出细密微若的碎光。 苏珏紧紧抱着楚越不愿撒手。 为了金蝉脱壳,他是服了假死药的。 所以就在他下葬的当夜,楚越便与沈爷将他从地宫中偷了出来,之后带回了浮玉山。 近乎两年的时光,苏珏枕着长安宫的冷寂和仇恨,整夜整夜地失眠。 “十三,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想你。” 楚越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饰物送到苏珏的手里,在他的耳尖亲了亲:“十三,这是今年的生日礼物。” 苏珏揉了一把朦胧泪眼,仔细看了,是一块雕刻成狼头的铜牌,是楚越的战利品,前主已是楚越的刀下亡魂。 斑驳真挚的贺礼收进怀中,苏珏又从怀里掏出来一只小巧的木盒递给楚越:“阿越,这是你的礼物。” 楚越打开,盒子里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明珠难得,真心亦难求。 新元纪的日子安稳又美好,他们都很怀念,可现在,他们只是此方时空的苏珏和楚越。 “楚云轩算计了你我,我不会让他好过,一颗夜明珠不足以抵消他的恶行,可惜,我不能在长安亲眼看着他众叛亲离。” 苏珏的脸上蓦然现出残忍而又疯狂的神色,与他的温和清冷判若两人。 “十三,十三!” 楚越情绪激烈地唤着苏珏的名字。 这是她命运多舛的半身,她跋涉千年重逢的郎君,她难得一见的恋人。 她不要某次得胜归来时,阴阳相隔,只向青冢哀哭。 “阿越,你放心,我很清醒。” 苏珏不由分说,把珠子塞进楚越的袖筒,“我要我们都活着,好好活着,谁都不会死……” 一时无言。 灯芯噼啪爆出火花。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 楚越搂过苏珏的肩膀讲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在胡地,用热汤冲泡即食的面食叫做烙面,大概是他们爱吃的方便面的前身。 战场上寂冷无声,人和兽的骨殖或掩埋地下,或露于荒野,磷火冷翠,又光无焰。年轻的士兵以为鬼神,纳头便拜。 军令如山,二十八禁律六十四斩。 士兵惶惶终日,惊恐不安,营啸发狂。 更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你知道,阿越,我想听的不止这些。” 苏珏一遍遍摸着楚越手背和脖子上的伤疤。 多少将士,背井离乡,抛家舍业,校场操练,辗转行军,风餐露宿。 冲锋,厮杀,设伏,迂回,被设伏。 最后,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楚越她万事说尽,独不诉血腥与艰难。 “好,好,好,今日不提,我们不提……” 相思相见知何日,征人苦不与离人诉。 两个人,头靠在一起,像两只依偎着取暖的小动物。 香盘内盘香燃尽,徒余灰色的香灰,似断裂卷曲的蛇。 …… 春秋岁月匆匆而过,作乱的贼人越发猖獗,他们招兵买马,已经小有气候。 不止是在长安,甚至还流窜到边境作乱。 朝廷几次弹压不住,不得已,楚云轩启用李书珩出兵讨贼。 虽然他早有此心思,但却迟迟不下旨意,若不是情势危急,他断不会如此。 风沙漫漫,永无止境。 “陆羽,你进来吧。” “殿下,近日状况还算好。” 陆羽向李书珩汇报着最近边境的战事。 其实平日里也差不多是这些,陆羽又向来津津乐道,李书珩听得耳朵都快长茧子了。 “不过,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我们兵营旁边的小镇,来了一位游医,在那小镇开义诊,救了不少人呢。我们的士兵去过几次,医术确实是高明,大家的伤都好的比平日里还快些。” 李书珩总算是听着些新鲜的,却越听越不对劲。 “那游医的名字是?” “殿下,我打听过了,他姓董,单名一个亣字。” “董亣?” 姓董,还叫董亣。 董大?董亣? 李书珩的脑中不由得想起了那人,若他还在,大概也愿意去那黄沙漫天处,拯救那些人。 莫名的心中一悸,他决定带着陆羽去探探那小镇,看看那名为董亣的游医。 反应过来时,李书珩已经远赴边疆,嘴上说着是检阅兵马,人却一直奔着那小镇去。 直到站在医馆门口,瞧着一批又一批的人进去又出来,李书珩却没了进去的勇气。 怕是那人,又怕不是那人。 这样想着,李书珩便放下了敲门的手,结果被人拍了拍肩。 李书珩瞧着那人,看样子是个有功夫的,一旁的陆羽已经抽出刀架在那人脖子上了。 这人实在无礼。 没想到,那人也不是好惹的,三两下竟制服了陆羽。 陆羽自然是要还手的,两人就扭打在一起,一旁的病人急着大叫。 “吱呀——” 门从里面打开了。 苏珏就站在那,一席白色布衣,虽不似在长安时的华丽,却也添了份清冷。 李书珩不由得呼吸一滞,陆羽也看清了。 是他,真的是他! “先生,就是他们插队。”那人从地上爬起朝着苏珏行礼。 苏珏看见李书珩的那一刻,瞳孔放大了一瞬,而后抬了抬手,让那人下去了。 “公子,好久不见。” “先生,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0-200 第六卷 风雪千山 第191章 故人相逢 “公子, 好久不见。” “先生,好久不见。” 故人重逢,没有刻意煽情, 只有近乎平淡的冷静。 隔着千山万水,日月飞逝,有些事, 有些情意仍不改变。 “公子, 进来坐吧。” 苏珏抬手请二人进去, 李书珩与陆羽也没有推辞, 就跟在他身后。 白衣翩跹,纤尘不染,与万福楼上的红色身影慢慢重合。 李书珩不知他到底是不是他, 但是与不是, 他都是那个苏先生。 一进入医馆,里面的人间烟火气让李书珩愣了一愣。 从前的许多故人皆在,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面孔。 季大夫坐镇看诊,还是那般的精神矍铄, 沈爷打理账簿,眉眼间多了几分愁苦, 小苏元嘟着脸看火, 满是天真, 张怀瑾手捧书册看得入迷。 而那些陌的面孔也各司其职, 见到苏先生都点头致意。 恍惚间, 李书珩以为他们还是在临江的那段时光。 “请坐。” 苏珏笑着将人往里堂带, 李书珩与陆羽点头坐定。 “十三, 茶泡好了, 客人来了吗?” 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由远及近地慢慢清晰。 门帘掀开, 端着茶水笑意盈盈的竟是死去多年的嘉成郡主楚越。 这让李书珩与陆羽大受震惊。 人死难道还能复生吗? “阿越,过来坐。”苏珏起身将楚越迎到自己身边,二人举止甜蜜,羡煞旁人。 “李公子,好久不见。” 四人于桌前做好,楚越率先开口与李书珩打招呼。 “夫人好。” 李书珩没有提起关于嘉成郡主的半个字,只是根据二人之间的举动斟酌着说出了“夫人”二字。 “李公子好记性,不过我更喜欢别人叫我楚姑娘。” 楚越笑了笑,虽然她与十三是夫妻,可她也是独立的,她不希望被所谓的世俗规矩框定住自己存在的意义。 她可以是乐观开朗的赵安乐,可以是的楚越,也可以是楚侍中,但她永远都是新元纪的苏玉。 “楚姑娘。” 言罢,几人突然陷入一阵沉默。 “苏先生,经年一别,不知过得可好?” 良久,李书珩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 “好,好极了,只是命数难定,好在大难不死,来到此处有了安身之地,能与公子重逢,实乃幸事。” 苏珏回的半真半假,眼里的情绪杂乱而又沉重。 几月前,楚越与沈爷将苏珏带回浮玉山,他们休息了几日,因为苏珏心里放不下李书珩那件事,于是他们便动身前往边境。 沿途黄沙漫天,萧条无度,往边疆靠近,更是荒无人烟。 摇摇晃晃掀开车窗,苏珏看着外面。 大批大批的人争抢食物,甚至自相残杀,后面抢不到的妇人,就跪在地上乞求别人分一点给怀中的婴儿,被人一脚踹开。 那婴儿哭得人心惊。 许多人拖家带口逃亡,被队伍落在后面的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前面的人也不回头,就直直往前走,不知最后会剩下多少。 再靠近战区,镇上全是尸体,堆在地上,没了一点生息。 墙边靠着些战争里失去了手脚的人,没了行动能力,被遗落在这,孤独地死去。 苏珏心情复杂,关上了窗,像是与世隔绝,生与死已经见过了太多,可他的心脏仍像被人拿手狠狠揪紧。 这一刻,他更坚信了自己所求的大义。 苏珏闭上眼,从心底深处缓缓吐出一口气。 颠簸了将近两个月,苏珏一行人终于到了边境,他们租了间铺面,行医救人。 也为了等待李书珩。 刚开始时,人们不相信这新开的医馆,一个来看病的都没有。 苏珏也乐得清闲,整日躺在床上看书。 直到某日下了大雨,那雨浇得整条街都湿漉漉的,街上的铺面全都紧闭门窗,路上也没了行人。 看着这么大的雨,苏珏便把门阖上,打算和楚越他们吃顿锅子。 苏珏听着雨声,喝着热茶,好不惬意。 突的,一阵猛烈的拍门声响起。 苏珏将门打开,一位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孩,跪在雨中。 却不是跪在他们门前,是在隔壁的医馆门口,老妇人大喊着,也没人为她开门,里面人只说。 “今日医师都去大户家里看诊了,馆内没大夫了。” 老妇人抱着孩子嚎啕大哭,单薄的身子却护 住了怀里的孩子,不让一点雨淋上去。 苏珏看着难受,将人接进了医馆中。 “老人家,先喝杯热茶吧。” 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推到老人家面前,她却连手都没动一下。 苏珏看出了老人家心里着急。 “您家孩子是生了什么病吗?” “您别着急,这里是医馆。” 老妇人这才抬头,眼里带了期冀。 之后季大夫出来替那孩子看了诊,是高热不退。 据老妇人所述,孩子原先只是哭闹,看了大夫吃了药也不见好。 今早去看,脸都白了,不哭也不闹,急得她赶紧带着孩子去医馆,却因着大雨,没了医师,多少医馆都闭门不见客。 说话间,季大夫替那孩子开了药,这孩子患的是风热,但是原先的大夫开的都是治风寒的药,当真是庸医。 老妇人拿了药,抱着孩子,手里拿着苏珏给的油纸伞,离了医馆前,还连连鞠躬道谢。 “老人家,这可受不起。” 苏珏去扶她,才将人送走。 至此之后,康定城内便流传起苏珏开的这家医馆,医者仁心,一时声名鹊起,客流无数。 几人每日忙的不行,这日子也算安定了下来。 如今,想见的人就在眼前,苏珏觉得更是踏实了不少。 “苏先生,你可愿意与我回军营?” 斟酌思考了半天,李书珩才开口问询,他不知苏珏会不会答应。 “公子,有缘自会相会,还望公子小心珍重。” 预料之外的,苏珏一口回绝了李书珩。 就连楚越都倍感吃惊。 “既如此,苏先生也要珍重。”李书珩没再多说什么,片刻后便起身与陆羽一同离开。 站起身来目送着二人远去,苏珏心里格外平静。 有缘自会重逢,他也需要人间烟火将自己拉回红尘。 …… 近来长安城中,空气沉闷,连天都是阴的。 兰台令慕容清因刺杀而亡,楚云轩为此血洗长安。 隔年,陛下又大兴土木,为慕容清重建梓宫,还在王城内与之遥遥相对处盖了一座隔月楼,用以瞻看祭奠。 就在梓宫建成当日,看守的宫人却发现慕容大人的尸身不翼而飞,楚云轩大发雷霆,守墓的宫人一律绞杀,接着派出数队人马,然而皆是无功而返。 也是这一年,鲜卑与元夏各自兴兵十万越境突袭。 兖州、豫州、荆州共十城相继失守,边关告急。 朝中众军侯年老体弱,中青将领后继无人,楚云轩无奈,急调尚在南边境平叛的李书珩赴北境抗敌。 “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 “快呈上来!” 中贵人灵均疾步而出接过邸报转呈楚云轩,楚云轩手伸到一半又改了主意:“灵均,你看看写了什么。” 中贵人灵均打开奏报迅速浏览了一遍,随即笑成一朵花般大声道喜:“恭喜陛下,世子殿下势如破竹连克九城,最后一城也已围困多日,收复全部失地指日可待!” “好好好” 楚云轩一拍御案哈哈大笑,片刻后却又神色如常。 “李书珩一向如此,寡人倒也能放下心了。” 这话明显是没给李书珩留下余地,无论胜败与否,楚云轩总有说辞。 闻言,其他人面面相觑,却都不发一言。 此刻,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 …… 另一边的北境却是外另一番光景。 “殿下!陆将军回来了,那运粮官也一并押到。” “带进来。” “是!”陆明转身走到帐口:“带进来!” 陆羽一马当先,身后一人被两名军士押解着,满脸不忿挣扎不休。 “跪下!”陆羽一脚将其踹翻在地。 “下跪何人?” “豫州五品参知鲁源。” “你可知罪?” “末将无罪!” “无罪?”李书珩冷笑一声,“陆羽!” “是! 豫州参知鲁源奉命押运粮草,无故拖延数日致军中粮草不济,贻误战机动摇军心,按律当斩!” “你血口喷人,凭什么说我无故拖延?我没有!” “本批粮草最迟半月前就当运抵,而你今天才在陆羽将军的督运下姗姗来迟,其中豫州到栾城官道三百里,无风无雨不过五天的行程,你却走了七天。在阳城时还违反军纪聚众饮酒,导致大军原地驻扎一天一夜……” 陆羽亮了亮手中密报,“鲁源,还需要我继续往下念么?” 从前至现在,这样的把戏,他们已经见过了太多次。 他们不怕战死,却怕被自己人算计捅刀。 鲁源的额头上已有冷汗渗出,他突然抬头看向李书珩:“世子殿下,你不能杀我,我是林丞相的人,他不会放过你的!” 李书珩嗤笑一声:“林丞相……拖出去,斩!” “你不能杀我,我是林丞相举荐的,他可是丞相,陛下一向看重林丞相……世子殿下饶命,不关我事啊!我也是奉命……” “斩!” 一屋子人,无人再多看那运粮官鲁源一眼。 将士在前方浴血拼杀保家卫国,最恨的就是这种为一已之私戕害同袍的败类。 何况当前领兵的还是深受将士爱戴的世子殿下。 此番拖延,军中已连续三日需减量分配口粮,好在李书珩一向视将士如手足,同甘共苦一起吃了三天的糙米饭,才未导致军心不稳酿成严重后果。 “殿下,这栾城我们都围了半个多月了,下令攻城吧,陆明请命攻打北门!” 刚刚收拾了运粮官,陆明兴致正高,忍不住主动请缨攻打守卫最强的栾城北门。 “是啊殿下,城里只有五千守军,我们三万人马,怎么都是胜券在握!” 三月来,众将士跟着李书珩所向披靡,一扫之前被敌人压制的郁结之气,士气正是高涨,这一下子休战这么久,早都耐不住性子了。 “殿下围而不攻,是要设伏打缓吧?” 陆羽追随李书珩最久,对李书珩也是了解最多。 “陆羽说的没错,栾城是边境重镇,易守难攻,没有几倍的兵力是打不下来的。他们的剩余兵力与我们相当,现就屯于百里外虎视眈眈,如果我们倾全力攻城,敌军来援内外夹击的话我们就非常被动了。” “可这都半个多月了,我们佯攻了几次也没见敌人主力来援,他们是放弃栾城了吧?”其中一名将领问道。 “不会,他们至少还有半数战力,不会轻易放弃这样一块进可攻退可守的肥肉,我想……” 李书珩眼望帐外沉思了片刻,“陆羽,孟文庄,你们两个带几个人跟我走,其他人好好休息,这几日我们是该动动了。” 李书珩带着十来个人围着栾城转了一圈,城墙上人影全无,却有兵戈之息隐隐浮动。 看来,强攻的话一番血战必不可免,只能靠精心部署来尽量减少伤亡。 看过城防,一行人又策马北上。 豫州主帅数月前阵亡,副将王猛阵前履职,携新败之军与敌军苦苦周旋,死守住栾城坚持到李书珩来援。 李书珩向来用人不疑,将伏击的重任交予了王猛,只是豫州将领伤亡过重,他又拨了数名校尉夫长供其调遣。 虽然设伏了近半月一个敌人也没见,但整个栾城驻地仍然兵不卸甲枕戈待旦,令李书珩对王猛的赞许又增了几分。 当下携众将再次详勘了地势,又细细探讨过战况不同演化的应对之策。 直到第二天天色向晚,李书珩才回到自己营地,诸将正商议攻城细节,见到李书珩齐齐躬身见礼。 李书珩示意免礼,大步走向上首帅位:“陆明,刚刚军士带出去的是何人?” 李书珩进来时见到一人正被押往辕门,看装扮不像普通百姓。 “回殿下,是个奸细。“ “奸细?他都说了什么?“ “呃……倒也没说什么,就只说自己有任务,再问他是做什么的,为何到这阵前来等等他就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了,明显不是普通百姓。兄弟们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见他是条汉子就想给他个痛快。” 李书珩想起那人在自己经过时抬头看了一眼,虽然视线稍触即离,但那神情却久久挥之不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带回来,我问问。” “是!” 陆明答应一声亲自跑出帐外,片刻后带回一个三十多岁五花大绑的劲装汉子。 “你是西楚人?“ “不是。” “你认识我么?” “见过画像,你是冀州的世子殿下。” “你可知这里是前沿战场?” “知道。” “那你是什么人?” “……” “你从过军?”李书珩看着他自始至终挺直的脊背。 “是,但多年前已除役。” “曾在哪部服役?” “……” “你今天到这军营重地来做什么?” “……” 诸将见李书珩如此温言相询,此人仍然不识抬举闭口不言不禁恼怒,正待厉声呵斥却见帐帘一掀,一名军士疾步入内:“启禀殿下,营门外有一公子求见,说有要事。” “公子?” 李书珩眉头一皱,“什么样的公子,可有说何事?” “是个……”军士想了想,“挺好看的公子,说有重要军情要面禀殿下。” 李书珩面色微寒,却又很快眉头舒展,“带他进来!” “是!” 军士退出不过须臾,帐帘就被再度掀开。 一名青衣狐裘的年轻公子几乎是冲入帐中,冷冽的目光扫过,竟有如寒冬的朔风, 但那公子在看到中年汉子后却突然像换了个人,一身的清冷肃杀之气瞬间消弥无踪。 他低头快走了几步来到李书珩的跟前,伏地行了个大礼:“草民董亣,参见世子殿下。” 第192章 并肩栾城 “草民董亣, 参见世子殿下。” 青衣公子端端正正地给李书珩行了个大礼,因为没有听到回应,便一直保持着伏地低头的姿势。 帐内众将领站在那, 他们候了片刻也是心下诧异,纷纷抬头看向李书珩。 有不少曾经见过苏珏的,立马便认出了他。 眼前之人既不是董亣, 也不是董大, 而是“死而复生”苏先生。 还有没见过苏珏的, 他们不由得窃窃私语, 眼底的诧异更甚。 这位董公子虽然刚进帐时显得不太友善,但接下来的言行是相当恭谨有礼,而自家殿下绝非小肚鸡肠之人, 今日怎会如此无理地任人跪地不起? 先前跪在帐中的男子虽然自身处境危殆, 不过一直都很恭顺,并未表现出对世子殿下或众将士有任何敌意,但此时见到“董亣”被世子殿下晾在冰冷的地上心下不禁大怒,愤然瞪向世子殿下。 不过世子殿下李书珩委实有点冤枉, 他并非有意冷落苏珏,只是心有所思一时走神才没及时回应:是苏先生!真的是苏先生! 苏先生向来礼数周全, 更胜那些打小受教于名宿大儒的世家子弟, 只是身量比上次见到时还要单薄, 不知是不是身体不适的缘故。 直到感受到数道异样的目光, 尤其是先前被认作奸细的那男子瞪着他的双眼几乎能喷出火来, 李书珩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连忙抬手说道。 “董……董公子不必多礼, 请起。” “谢殿下。” 不知是身体真有不适, 还是跪得有点儿久, 苏珏起身甚缓,用力撑在地上的右臂微微发抖,急得旁边的男子直要过去扶他,只是身有绑缚行动不便。 不过苏珏身后的小苏元本来随他一起跪在地上,此时身形一晃飘上前来: “苏珏哥哥。” 众人这才注意到跟董亣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半大的孩子。 不过,他怎么叫苏珏?他不是叫董亣吗? 不认识苏珏的军士更加云里雾里,其他人倒是处变不惊。 李书珩见此有些惭愧,连忙吩咐陆羽:“给苏先生看座。” 此话一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世子殿下分明是认识这人。 那他就不是董亣,而是苏珏了。 苏珏?是那个已经死去三年的天人苏珏? 不会是同名同姓吧? 另一拨人越发疑惑不解,就在此间隙,几个绣墩搬到了苏珏面前。 苏珏嘴唇微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强端着低声道了句“有劳”。 李书珩看到他坐下前下意识地缩着肩膀拢了拢狐裘,忙又加了句:“陆明,去生个火盆来。” 于是陆明又欢天喜地地跑出帐去安排生火盆。 其他人:小陆明怎么也这么殷勤?陆羽也满脸喜色?甚至是世子殿下也心情不错? 怎么回事? 眼见场面有些“诡异”,李书珩于是干咳一声转移了话题:“这位义士也请起身吧,松绑。” 男子的怒气早被绣墩和火盆冲散了去,闻言恭敬谢道:“草民木风谢过世子殿下。” 起身后,木风走到苏珏身侧站定,满面愧色地低头请罪:“公子,属下无能……” “是世子殿下治军有方,与你无关,我本就不该让你私下潜入的。”苏珏温言劝慰,声音不高但如珠落玉盘清朗悦耳。 “苏先生刚刚说有重要军情要告知于我,愿闻其详。” 苏珏看了李书珩一眼,欲言又止。 “苏先生无需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苏珏微一颔首:“野利毛寿帐下有一将军庆元,殿下可知?” “庆元?不曾听闻。” “他原名叫吴林。” “吴林?” 李书珩眉头微蹙觉得这名字很是耳熟,沉思片刻眸中蓦然精光一闪,急抬头看向苏珏。 苏珏微微点头:“没错,就是他。” …… 苍茫的西疆之地,是鲜卑族人世代生存的地方。 他们以游牧为生,勇猛善战,崇尚武力。 此时,天空阴沉沉的,可频善奇站在王庭的高台上,目光如炬,穿透层层乌云,直视着远方。 这么多年来,他的心中始终充满着无尽的怒火与悲痛,那是他作为一位父亲、一位首领无法言说的痛楚。 “我要为我的儿子报仇!” 多年前,这句话在空旷的王庭中回荡,如同雷鸣般震撼人心。 他的声音里既有决绝,也有不甘,那是对命运不公的抗争,也是对部落荣誉的捍卫。 之后将近二十几年的时间里,可频善奇一直在整练兵马,他要将这股复仇的火焰,化作摧毁李元胜的熊熊烈焰。 为了报仇,他亲自挑选鲜卑勇士,每一个都是部落中的佼佼者,他们有着过人的武艺,坚韧的意志,以及对自己的绝对忠诚。 然而,可频善奇做的不仅是加强军事训练,他还派遣密探深入冀州后,搜集情报,了解李元胜的动向。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大王,阿尔木有急信送回。” 就在此时,暗探首领急匆匆地跑上庭台,并递给可频善奇一封密信。 可频善奇打开密信,里面的内容令他眼前一亮。 “上天待我不薄,竟有此等机会。” 密信看完,可频善奇不由得面露喜色。 “告诉阿尔木,见机行事。” “是,大王。” “对了,王子近日都在做什么?” 话锋一转,可频善奇又问起了小儿子的近况。 “回大王,王子殿下每日都勤于骑射,处理政务,一刻也不得闲。” 闻言,可频善奇颇为满意。 “嗯,这是好事。” “不过……”暗探首领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不过王子殿下一直叫人准备着什么,微臣留心打听过了,是一份没送出去的贺礼……” 暗探首领的话故意没有说全,但可频善奇已然明白,他脸上显出不虞之色,语气也变得冷硬了几分,“他还惦记着李元胜的二儿子,他想交什么样的朋友没有,却非要与李元胜的儿子有瓜葛,实在令本王失望!” 在可频善奇越发冷硬的话语中,暗探首领根本不敢多说一句话,只得点头劝说附和。 “王子殿下也是受其蛊惑,心里一定还是向着大王您的。” “哼,但愿他能如此!” …… “不可能,当年吴林他们明明……” 李书珩微一沉吟,抬头扫过众人。 “陆羽留下,其他人现在回营,安排伙头军备饭犒赏三军,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准备出战。” 众人一头雾水,这苏珏不过说了个名字,怎么世子殿下就决定要出战了? 难道他们不需要交换见解,达成共识吗? 不过李书珩麾下都是真正令行禁止的铁血军人,军令如山,当下齐声应是,分头下去安排。 待人去帐空,李书珩重新看向苏珏:“苏先生,你可确定?” “那殿下可相信?” 没等苏珏解释他是如何知道,以及这吴林当年又是如何逃得生天的,李书珩只是回顾了下这半月来敌军的动作便点了点头:“我信。” 苏珏挑了挑眉,嘴角微翘:“此事说来话长,殿下是想现在就听苏某说故事吗?” 李书珩又看了苏珏良久,多少回忆涌上心头。 许久,他开口道,“如果是吴林用兵,那这半个月按兵不动就解释得通了。” “没错,他从前做过奸细,知道是殿下领兵,便知殿下决不会全力攻城。” “他本在暗而我在明,现在形势逆转,那我们就全力攻城即可,再把消息透露给他。” “虚而实之,待吴林意识到殿下是真的攻城,也会认为殿下是担心即将到来的暴风雪而不得不为之。” “为抢时间与城内守军内外夹击我军,元夏与鲜卑的主力必会火速来援。” “那我们即可伏兵城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所以,现在就只剩一个问题……” “我们需要比吴林预计的时间提前至少两日攻下栾城,才能从容设伏。” “栾城守卫最薄弱的地方是这里,”李书珩走到地图前手指西北角。 “栾城的护城河是天然的温泉活水,四季不封,此处连着一片天然汤池,一般来说无法搭设云梯。” “但是……”苏珏双眸如星地看着李珩等他提出对策。 “但是我着人探过,汤池不深,一千军士每人携一包沙土即可将沿河部分填平……” 说到这李书珩突觉心头一震,一股莫名的触动如江水决堤般席卷而至。 他有多少年不曾与苏先生如此探讨过军情了? 自从那年苏先生突然离去,便再无人与他有这般默契,认知见解交相辉映浑然天成。 他扭头看向身旁的苏珏,不知是否幻觉,他竟于那清傲自持中看出些飞扬跳脱的模样来。 “苏先生,一别经年,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苏珏微微一笑,二人继续刚才的话题:“虽然汤池可由土石填充,但我们仍需在敌军加强西北角的守备之前尽快撕开这个口子。” “不错。” 李书珩思绪回到战场,神色更加凝重,“但栾城城高逾四丈,这并不容易。” “让小苏元和木风去。”苏珏揉了揉身边小苏元的头,“他们两个轻功很好,只要登上城墙便不是难事。” “好,就依苏先生所言。” …… 李书珩连夜召集诸将派下任务,又着人在帅帐旁为苏珏搭了一顶帐篷,之后便督促众人早些休息,养精蓄锐。 苏珏的到来重又勾起李书珩的不少思绪。 日间尚好,可越到夜深人静越是心绪难宁,辗转反侧了半宿索性披衣而起,信步踱出帐外。 边地苦寒,三更后营地内更是一片死寂,连日间常闻的朔风呼号之声,在这大战前夕的深夜也沉寂下来。 李书珩深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不由自主望向苏珏的帐篷, 出乎意料的,帐内居然仍有烛光,凝神之下,似乎还能听到压抑的咳声。 李书珩踌躇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越到近前咳声越是清晰可闻,气短而促连续不断,似是已咳了很久。 想起苏珏单薄的身体苍白的脸色,李书珩不禁加快了脚步,但行至帐帘处还是停了下来:“苏先生,你还好吗?” 应声而出的是木风,看装束也根本未曾睡下。 木风见是李书珩先施了一礼,回头看看苏珏,见公子咳得根本没有精力他顾,犹豫了一下便将李书珩让进了帐中。 苏珏正裹着厚厚的被子倚在靠枕上,见李书珩进来便挣扎起身,李书珩忙抬手阻止:“苏先生,夜里寒冷,切莫起身了。” 李书珩疾走两步到榻前坐下,细看苏珏的脸色苍白中蕴着潮红,忙转头对木风问道:“苏先生是着凉了吧,我叫军医来看看。” 木风见苏珏微微摇头,也不知他是想说不用叫军医,还是说不要跟李书珩多嘴,但木风擅做主张决定按前者理解:“公子这是那年落下的旧疾了,遇寒就易复发,便是季大夫和许大夫也无法根治。我带了药,公子已经服过了。” 不知是否因为木风的话违背了他的本意,苏珏突然间咳得剧烈起来,李书珩下意识地就要去扶他,却给小苏元抢了先,焦急无措地不停给他抚背。 李书珩看着苏珏,问的却是木风:“苏先生,你们到这边地多久了?” “同殿下差不多时间到的。” 两个月前也已入冬,所以苏珏拖着病体,离开温暖的康定城来到这苦寒之地。 只是因为战局胶着,才出面献策。 而朝堂中那些蝇营狗苟尸位素餐的上位者从来都是心安理得,真是莫大的讽刺。 “苏先生好好休息,莫要担心战事。” 苏珏咳得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因为咳得太厉害,他看着李书珩的眼睛都是雾蒙蒙的。 李书珩心头一软,连忙起身:“那我不耽误苏先生休息了,你们好好照顾苏先生,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 “是,世子殿下。” …… 夜色深沉,月华如练,长安宫城内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十一月初十,正是“慕容清”的生辰。 楚云轩特意为他举行了一场冥诞。 世人都说,慕容清生前深得圣宠,死后亦享尽哀荣。 为此,楚云轩不惜花费重金,大宴文武百官,只为纪念他心里“活着”的慕容清。 宫门巍峨,金碧辉煌,两侧站立着身披铠甲的禁卫军军,手持长枪,神情肃穆。 宫门内,红毯铺地,鲜花簇拥,一派喜庆之景。 然而,这喜庆之下,却隐藏着几分诡异与荒诞。 宴会设在隔月楼中,那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流水潺潺,花香四溢。 然而,在这美景之中,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文武百官身着素服,面带凝重之色,缓缓步入园中。 他们心里明白,陛下对慕容清的已经成了一种执念与疯狂。 这场宴会背后,是陛下对权力的极端掌控和对情感的扭曲执着。 他们更明白,这场盛宴,无疑是对西楚财政的一次巨大消耗,是对百姓生活的一次无情压榨。 可他们又不敢开口,也不在乎。 事不关己,他们默不作声地坐在自己位置上,然后陪着陛下尽情的虚与委蛇。 这一夜,注定是荒诞且奢靡的。 此刻,楚云轩坐在高位上,显得威严而孤傲。 他的眼神深邃而空洞,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已经离他远去的身影。 “诸位爱卿,今日乃慕容清冥诞之日。寡人特此设宴,以表哀思。” 说罢,楚云轩举起手中的酒杯,向天一举,仿佛在向逝去的“慕容清”发出邀请。 百官纷纷举杯,无人敢不饮。 宴会开始,乐声悠扬,舞姬们翩翩起舞,宛如仙子下凡。 可在这华丽的表象之下,却隐藏着无尽的讽刺与悲凉。 楚云轩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某处回忆之中,仿佛在那里,他能看到慕容清的身影再次翩翩起舞。 “慕容,你看到了吗?寡人为你准备的这场盛宴,你可满意?” 恍惚间,他似是看到了“慕容清”的身影。 然而,那终究只是幻觉。 慕容清已经离他远去,永远地消失在了这繁华的尘世之中。 楚云轩深知这一点,但他却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喜欢用自己的方式,来纪念慕容清,这个曾经陪伴他度过无数日夜的人。 这场宴会持续了很久,百官们或坐或立,或低声交谈,或默默沉思。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应对这场荒诞的盛宴。 而楚云轩呢,则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 夜深之时,宴会终于结束。 百官们纷纷离去,只留下一片难以排解的孤独。 “慕容,你真的走了吗?你真的不再回来了吗?” 楚云轩低声喃喃自语,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华丽的龙袍之上。 他仿佛能听到“慕容清”的叹息声,在这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 寅卯之时,阴阳更替天地潜行,正是一日中精神最为倦怠的时刻,城墙上值哨的元夏士兵撑了大半宿,此时早已饥寒侵体困乏交加。 看着城下漆黑一片,再想想主将说过西楚大军都打伏击去了,不会来攻城的,便一个个窝到墙根下想着眯一会儿。 可没过来多久,美梦就被骤然响起的鼓声击碎,懵懵懂懂中还在疑惑这是什么,直到铺天盖地的呐喊声响起才惊跳起来:“西楚攻城,速速迎敌!” 而吴林在榻上被副将摇醒的时候也还在问:“不是又在做样子吧?” “不是的吴将军,漫山遍野的火把,少说也有数万人马,西楚必是倾巢来攻了!” 另一边,苏珏直到快天明才渐渐安稳下来,实在疲惫难捱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近巳时,待问清时辰忍不住埋怨了几句为何不叫醒他,之后忙忙收拾了下便出得帐来,却迎面碰上了李书珩的三名亲兵和一位老先生。 “苏先生醒了?老朽姓柳,是随军的大夫,殿下让老朽好生照顾苏先生。” “多谢柳大夫,苏某这是旧疾,已经没事了。” 苏珏对老大夫施了一礼便转向那三名亲兵,“还请帮苏某找匹马来,我要去城下看看。” 三名亲兵对视了一眼,殿下只说让他们好好照顾这位苏先生,但不知是听苏先生的话算是好好照顾,还是让苏先生留在营地才是好好照顾。 不过无论如何,限制苏珏先生的自由是不行的,万一让苏先生误会了他们可担待不起,于是忙牵了四匹马来,随着苏珏向城下赶去。 阴云蔽城阙,朔风鼓旌幡。 离城郭尚有里许,苏珏便已闻得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器交击声和箭矢破空之声。 苏珏担心李书珩他们的安全,便策马向西北方向急驰。 元夏人生来尚武,身材魁伟性情彪悍,虽被西楚攻了个措手不及,但回过神后便迅速进入了战斗状态,及时堵上了被撕开的几个口子。 兼之栾城物质充沛,虽然西楚军全力攻打了两三个时辰,死伤保守计也已数千,可场面依然胶着,守城的元夏士兵并不见丝毫颓势。 因为无法直接冲击城门,西楚将士只能搭云梯强行登城,矢箭、檑木、滚石,沸水、火油轮番当头砸下,前面的同伴死了伤了掉下云梯,后面的血肉之躯便即刻补上继续战斗…… 都说慈不掌兵,在战场这种地方,面对满目狼烟滚滚、瞬间生死存亡,心中油然而起的往往并非儿女情长,而是身为男儿保家卫国、马革裹尸的激情与豪迈。 苏珏也是如此,每每置身战场都会心潮澎湃,同时也更加慨叹命运的不公。 若非身体不好,相比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更愿意横枪纵马上阵杀敌。 转眼已来至城下,怕他有失,三名亲兵齐齐阻止他继续前行。 所以,苏珏只能勒马在矢箭射程之外远远望去, 这里因着天险,战况果然远不如他处惨烈,小苏元和木风已然登上城墙,对付元夏将士游刃有余,怎奈双拳难敌四手,一时半刻形势也不会有大的改观。 见小苏元与木风无恙,苏珏便掉头向西而去,为了给小苏元他们打掩护,李书珩一定在主攻的西门督战。 果然,西门外,箭如飞蝗杀声震天,李书珩立马之处距城郭不足一箭之遥,身畔数面战鼓齐擂,身后两面军旗猎猎,一书李,一书西楚。 苏珏再不听亲兵的劝阻直奔王旗下的李书珩而去。 三名亲兵没有办法,只好超前一个马身为他挡掉四处乱飞的流箭。 血肉横飞的沙场掠过一抹极不协调的白色身影,如芝兰,似玉树, 却只看得李书珩心惊肉跳,“苏先生,这里危险,快先回去。” “殿下,苏某无事。” 苏珏最不喜别人将他当作碰不得的瓷娃娃,尤其此时他正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苏先生,刀枪无眼,你身体不好,回去等消息也是一样的。” “殿下千金之躯都来得,草民虽不才,却也不是软弱之人,殿下难道忘了,苏某也曾去过雁门关,我们也曾并肩作战?” 闻言,李书珩立马缓和了态度,往事涌上心头,一时无言。 此时,二人竟没注意到,城楼上一个元夏士兵将正紧盯着李书珩,缓缓扬起了手中的弓…… 第193章 旗开得胜 “苏先生, 刀枪无眼,你身体不好,回去等消息也是一样的。” “殿下千金之躯都来得, 草民虽不才,却也不是软弱之人,殿下难道忘了, 苏某也曾去过雁门关, 我们也曾并肩作战?” 闻言, 李书珩立马缓和了态度, 往事涌上心头,一时无言。 此时,二人竟没注意到, 城楼上一个元夏士兵将正紧盯着李书珩, 缓缓扬起了手中的弓…… 二人骑马并肩,然而还没走出十步,苏珏远超常人的敏锐便察觉到一丝森冷的杀意。 他骤然回头向城楼望去,三个随从不明所以, 也随着他转头张望,可只看到银光一闪, 伴着一声于千军万马中亦清晰可闻的破空之音。 其他人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曾经因为劲弩命悬一线的苏珏知道, 只有速度更远胜劲弩的重箭才能发出这种声音。 在场数万人中能射出这样一支箭的, 只有当年的奸细吴林, 而这样一支箭的目标, 除了李书珩还会有谁?! “殿下!” 苏珏惊呼出声, 急扭头看向李书珩。 不知是否速度太快, 苏珏根本没看到什么箭, 见到的只是李书珩左手轻扬的同时右手从马鞍上摘下一把玄色铁弓,然后行云流水般将接到的来箭射了回去,速度甚至比来时更快。 而再看城楼上,吴林双目圆睁,脑门正中一个血窟窿,铁塔般轰然倒下,大概至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殿下!威武殿下威武!殿下威武!” 数万西楚士兵齐声欢呼,守城的元夏士兵肝胆俱裂。 “殿下好身手!” 苏珏嘴角一弯,轻声赞道。 李书珩的亲兵听见苏先生在称赞自家殿下更是喜不自胜,同时也觉得这个苏先生笑起来真是好看。 不过,李书珩此时的脑海中全是当年红河谷苏珏为他挡箭的一幕幕。 那时,还没等他下令回营,忽闻远处传来“咻”的一声破风之响。 直冲他而来。 一旁的苏先生反应极其迅速,他一把推开自己,之后箭矢刺入了苏先生的胸膛。 他没想到苏先生会替他挡住元夏的冷箭,于是在苏先生跌落之前,他将人从腰间横直拦住,拉了起来。 当时,苏先生的箭伤严重,血从他的伤口中汩汩涌出,早已湿透了胸前的衣衫。 先前天蓝色的披风几乎已经看不出之前的模样。 现实与过往重合,这一次,谁都没有受伤。 “苏先生……” “殿下……” 正值此时,一道灰色的身影带着小巧的浅蓝色身影踏着城墙上元夏士兵的头顶由西北方飘了过来,遥遥地朝苏珏挥了挥手又倏地不见了踪影。 “殿下,城墙已破,他们去开城门了。” 不知是因为兵力都部署在了城墙上,还是因为没料到这么快便失守,亦或是吴林的暴毙令元夏军方寸大乱,不过半盏茶工夫吊桥便落了下来,接着城门大开,李书珩一声令下四野皆闻: “进城!” “公子,我们是回营还是一起进城?” “城中少说还有数千元夏的士兵,巷战也得几个时辰,我进去只会添乱,还是回营吧。” 小苏元与木风成功完成苏珏交给他们的任务,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回来。 苏珏特意大大夸奖了小苏元一番,随后带着几人回到了城外营地。 因为战事比预计的还要顺利,苏珏心中一宽便觉疲惫,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睡下了,再醒来已是掌灯时分。 木风见他醒了走进营帐,身后跟着陆明:“公子,你醒了,陆将军来接我们进城,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胡闹,为何不叫醒我?怎能让小陆明这样等着。” 陆明不在意这个,能再见到苏先生,他心下欢喜还来不及呢。 “是我不让木大哥吵先生的,殿下说先生昨晚没有休息好,来时专门叮嘱我,如果先生休息了就晚些再走,反正敌军也还没有完全肃清。” “那城里情况如何了?“ “我出来时大部已投降或被歼,但还有小部分负隅顽抗。不过也只是苟延残喘,先生无需担心。殿下驻进了都尉府,觉得还是比这里安全些,所以让我来接先生。” “果然,小陆明真是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 苏珏满脸的欣慰,一别经年,昔日的孩童真的长成了顶天立地的英雄。 “苏先生,我有好多话想说,等到了城里,我一一说给先生听。” “好。” 之后苏珏没再耽搁,几人便出发了。 一路上,几人气氛融洽,不时交谈着。 “今日殿下用的那把弓真是把好弓!” “是啊,先生果然看出来了!” “那支箭是玄铁重箭,普通的弓是带不动的。” “没错,去年殿下生辰,二公子特意寻来的。” “原来是二公子送的……” …… 见到第一个满身血污的探马时,野利毛寿还是心有疑虑的,栾城城高墙厚,易守难攻。 按理来说,李书珩没有足够的兵力同时攻城和应对他的主力援军。 他原本的如意算盘是再坚守数日,待雪落之后,西楚大军便会知难而退,他至少能保住这一城的胜果,再以此为据点伺机反击。 可一个时辰后,又一名探马的来报却彻底打乱了野利毛寿的计划。 李书珩出动全部兵力已攻打了数个时辰,城内军资储备消耗近半,再不增援可能就真的顶不住了。 野利毛寿看了一眼呼延灼,一直持坚守态度的呼延灼眼神也是闪烁不定:“大王,难道李书珩为求完胜孤注一掷?若果真如此,这还真是难得的机会。” 最终二人决定,由元帅哈拉率二万骑兵先行,呼延灼率三万步兵随后接应。 …… 长明的烛光下,楚云轩看罢手中的字条,神色平静无波,眼底却如同暴雨到来前的天际,无声堆积起厚重的阴云。 他背身对着影十八,将探子连夜加急递来的密报丢进烛台,动作不急不缓,他并未开口,可影十八却分明觉察到了此间气氛已变得不同寻常。 只见字条在火苗的舔舐下轻而易举地蜷曲、萎缩,最后变成轻飘飘的灰烬。 影十八并没有看过密报的内容。 兹事体大,尤其是军机大事,他从不敢逾矩。 “你先下去吧。” 影十八默默退下,却还是听到楚云轩的叹息幽幽响起:“李书珩啊李书珩,寡人到底该赏你还是该罚你呢……” 透过窗棂,影十八看见楚云轩的面容在晃动的阳光中显得诡秘而森然。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赶紧退身离开。 “灵均,去传承文。” “是,陛下。” …… 营地离城不过数里,苏珏到的时候李书珩正在听取简报。 他见到苏珏先起身行了一礼:“今日多亏小苏元与木大哥才能如此顺利破城,多谢苏先生!” “殿下过谦了,若非殿下将吴林一箭毙命,又怎会如此顺利。” 闻言,李书珩神色微赧,低声说了一句:“这是职责所在,但愿战事早停。” 随即又扭头问陆明,“消息放出去了么?” “辰时左右和午时前出城的放出去了,其他的已全部截下。” “如果野利毛寿即刻提兵,今夜就能赶到翁垟山,天明前就可到城下了。” 这句话李书珩是对苏珏说的。 “如果骑兵先行,还会提前一两个时辰。 “嗯,没错……陆羽,你召集众人到前厅议事。” “是!” 一个时辰后,当哈拉畅通无阻地通过翁垟山,连夜急行军至栾城远郊时简直心花怒放。 虽还有数里之遥,可已能听到隐隐的呐喊厮杀之声,足见西楚军攻城正酣。 待打马再行片刻,他甚至看到了耀如白昼的火光中招展的李字王旗,和李书珩猎猎的墨青披风。 “元夏勇士冲啊!活捉李书珩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从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元夏人的战马本就品种优良,在主人的鞭笞下四蹄翻飞,漫山遍野席卷而来。 战马奔驰中西楚大军已渐入箭矢射程,正待下令放箭,原本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却戛然而止,暴露西楚大军所在的火把也瞬间熄灭,代之而起的,是四面八方不知来所不计其数的利箭。 不好!中计了! 哈拉大惊失色,黑暗中根本不知西楚军到有多少,埋伏在何处。 “撤!快撤!!!“ 然而为时已晚,刚刚还是旷野坦途的来路此时也已被如蝗的羽箭封死,外围的西楚军剥笋皮般一圈圈倒下,外加前面的人马向后撤,而退路已断的后军继续向前冲,漆黑中乱作一团,人仰马翻自相践踏又死伤无数。 待到元夏士兵军终于稳住阵脚,两万前队已伤亡过半。 哈拉心知栾城已破,带领残部拼命向来路杀回,寄希望于冲破包围,与呼延灼会合后再做打算。 然而西楚军的火把再次燃起,迎面便被两人拦住去路,正是豫州副将王猛王猛和追随苏珏而来的楚越。 王猛本出身武家,天性好惩恶扬善打抱不平,因年幼时亲眼所见故乡受敌国侵扰,不忿之下便从了军。 又因耿直重义武艺高强履建功绩,不过几年便被豫州主帅提拔为副将。 这次更是临危不乱,力挽狂澜。 而楚越则一直关注着苏珏与李书珩的动向。 今日,她是带着娘子军而来。 这边,王猛带兵堵住元夏回营的去路,掠阵抗敌。 另一边,与哈拉对上的正是楚越了。 哈拉作为元夏的主将并不认得楚越,以为不过无名的女流之辈,就连手下也是女子,根本不足为惧。 于是马不停蹄,挟势直冲过去;而楚越二话不说纵马迎上。 几个回合下来哈拉便忍不住暗暗叫苦,这女子不可小觑! 一番冲杀。元夏士兵只如蚍蜉撼树,西楚军铜墙铁壁般纹丝不动。 哈拉心知大势已去,索性破釜沉舟,死前如能拉上李书珩垫背也不虚此行,想到此处便又拨马杀回。 李书珩麾下几员大将此时正立于李书珩两侧,一字排开为楚越与王猛掠阵。 同时也惊叹于楚越的身手与胆识。 见到哈拉反身杀回,口中还直呼李珩名讳要其受死,都不免义愤填膺跃跃欲试。 “陆羽!“李书珩点将。 “是!” 陆羽长枪一挺,应声出列。 按说哈拉是名将,在元夏也是排得上数的高手,陆羽与其相比,无论体格还是气势都还差着一截。 但此时痛打落水狗,哈拉早已没了气焰。 陆羽越战越勇,二十回合后一枪横扫在其左肋,若非哈拉骑术精湛,几乎落下马来。 不过陆羽并未乘胜追击,任其纵马逃窜而去,当然他也没逃出多远,因为迎面又碰上了王猛。 这一回王猛没给哈拉活命的机会。 手起刀落,将这数月前还不可一世的元夏主帅斩落马下。 元夏所剩不过数千人,见主帅哈拉阵亡再无斗志,纷纷跪地投降。 然而李书珩并未松懈,还有三万元夏大军正兼程赶来,此时正是一举将其歼灭的大好时机。 而呼延灼不比哈拉,他和他哥哥一样心思慎密,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为此李书珩专门与苏珏定下一出疑兵之计。 由陆明带五千人马伏兵翁垟山。 如元夏军分两路来援,便放过前军,再凭地势之利与后军全力周旋,一方面给全歼前部争取时间,同时也给呼延灼以错觉——西楚战力不足,却又不得不分兵打缓。 “陆明那边怎么样了?“ “回殿下。” 孟文庄禀道,”探马回报,这边的消息递过去后,陆明已佯作不敌,将呼延灼放过来了。” 之后的战事无需累述,元夏那边不堪一击。 除去攻城损失了数千人马,西楚还有战力近五万,以逸待劳攻其不备,围歼三万元夏军绰绰有余。 唯一遗憾的是,呼延灼不知是有所觉察临阵脱逃,还是死于了乱军之中,李书珩没有找到他的下落。 此次栾城之战,西楚完胜。 李书珩固然骁勇善战指挥得当,但苏珏与楚越等人也功不可没。 为此,李书珩特意设宴,也为了鼓舞士气。 席间谈论自然以战事为主,众人再次惊诧于苏珏的军事才华,许多见解新颖独到,令人叹服。 而楚越的巾帼不让须眉也让众人津津乐道。 “苏先生应该没有过军旅经历吧?” “苏某不才,有幸见识过一二。” 因为李书珩的安排,苏珏以茶代酒,一一回应着众人的问题。 但是,他还是想喝酒。 苏珏暗中观察,目光锁定在了楚越面前放着的酒瓶上。 然而,他手还没摸到酒瓶,楚越便有所察觉,侧过头瞪了他一眼。 被楚越抓就个正着,苏珏立刻心虚的缩回了手,佯装淡定。 就在这时,有人注意到二人之间的动静,有些好奇的问道。 “请恕在下冒昧一问,不知楚姑娘与苏先生是何关系?” 苏珏微微一笑,悄悄拉过楚越的手。 “她是苏某的妻子。” 第194章 有功无赏 苏珏微微一笑, 悄悄拉过楚越的手。 “她是苏某的妻子。” 此言一出,营地突然陷入了寂静。 经过几日的相处,他们都觉得苏珏是天上来的人物, 永远的云淡风轻,一举一动都不食人间烟火。 而今日突然驰援的这位楚越姑娘却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一红一白,一文一武, 一动一静, 却是天造地设, 佳偶天成。 “也是, 也是,苏先生与楚姑娘如此般配,是我们眼拙了。” “楚姑娘不但身手敏捷, 就连手下的娘子军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着实让人佩服!” “我们都是大老粗,不知道什么弯弯绕绕,只知道以实力说话。” “没错!” “今日打得痛快,那元夏也不过如此!” 一时间, 众人推杯换盏,各自交谈, 好不热闹。 “苏先生真厉害, 料事如神, 打得那哈拉和呼延灼措手不及!” 又一句夸赞响在耳畔, 苏珏礼貌回道, “苏某不过读了几本兵书, 纸上谈兵, 让诸位见笑了。” 闻言, 李书珩挑了挑眉:“苏珏先生许多见解新颖独到, 我征战多年,有些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没想到李书珩也学会了噎人,苏珏哂然一笑:“殿下谦虚了,苏某自愧不如。” “苏先生就别谦虚了,依我看,苏先生比王府的先生还要厉害许多呢!” 陆明快言快语,而他的这句话突然提醒了李书珩,关于苏珏之后的去留他这两天一直想问,只因战况紧急没有机会。 “苏先生如此大才,多年来一直忧心国境安宁,此番又立此大功,何不随我们回冀州……” 苏珏正待开口,却见孟文庄匆匆跑来:“殿下!” 孟文庄早已稳重了许多,如此匆忙必有急事,李书珩只好再次放下刚刚的问题:“出了什么事?” “承文将军来了,离城已不足十里。” 陆明面色一凛:“他来干什么?” “想必是来收买人心的。代天巡狩,犒赏三军,殿下辛苦退敌将士看在眼里,但给他们赏赐的人更会被放在心上。” 答话的虽是苏珏,但看李书珩的脸色便知,这也是他的想法。 李书珩深知陛下多疑的性情,知道苏珏此言不虚,心下不禁愤懑。 而听着苏珏不善的语气,李书珩又眉头微挑:“苏先生还认识承文将军?” “不认识,知道而已。” “看来苏先生对这位承文将军颇不以为然。” 苏雅一笑,起身对李书珩一揖:“殿下还有公务要忙,苏某突感不适,可否先回去?” “苏先生要走?”李书珩和陆明异口同声。 看到两人的反应苏珏又是一笑:“苏某只是回帐篷里休息片刻。” 看着苏珏讳莫如深的笑容,李书珩便知他已做了决定。 至于这个决定到底是不是他所期望的答案,李书珩不敢再问。 “正好,我陪他回去。” 楚越也在此时站了出来,他们不能让那承文将军看到,否则又是一场风波。 “也好,夜深寒重,苏先生身子要紧。” “谢殿下。” 月重霜寒,看着二人离去的背景,李书珩若有所思。 联想到兰台令“慕容清”与承文将军曾经的那些瓜葛,再加上苏珏与楚越方才的表现,李书珩从前心里的那个猜测有了答案。 不过,那又有何关系呢? …… “什么,元夏败了?” 可频善奇不可置信地看着密报,栾城一战,元夏怎么也是必胜之局,可却让西楚翻了盘,自己则一败涂地。 “大王,您看,是否要出兵支援?”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即便咱们出兵支援也是于事无补。” 对于臣下的提议,可频善奇不予采纳,他打的算盘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怎么会轻易出兵支援。 “可我们元夏互为盟友,若是不出兵,怕影响两国邦交……” “这几年他们元夏发展的不错,对咱们也有所轻视,若真的支援也不见得能得他们的另眼相看,反而背上嘲笑的名头,那这笔买卖可不划算了。” “可万一唇亡齿寒,这……” “怕什么,咱们还怕元夏人不成?” “就是,西楚都不足为虑,还怕他们元夏人吗?” 底下的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还是可频善奇开口有了定论。 “没错,野利毛寿自己都不着急,我们又何须去掺和。” “此事不必再议,且由野利毛寿自己去折腾吧。” “是,大王。” …… 另一边,元夏大营。 因着白日里吃了败仗,主帅还惨死西楚人之手,众人的士气有些低迷。 “大王,臣有负大王信任,还请大王责罚。” 半路有所察觉的呼延灼用乍死之计回到了营地。 此时的他狼狈至极,跪在地上不断请罪。 他忘不了自己哥哥是怎么死的,他更怕自己也走上哥哥的老路。 所以这些年他尽心尽力,谨小慎微,不曾想在今日栽了跟头。 看着底下跪着的呼延灼,野利毛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先让他起来。 “起来吧,本王没怪你。” “不,是臣的过错,大王仁慈,臣不敢起身。” 呼延灼将姿态放的很低,看得出来,他很想活命。 “你起来,是那李书珩诡计多端,与你无关,起来。” 野利毛寿再次开口,语调中带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呼延灼不得不起身,却还是不敢抬头。 “战场胜负本就难料,你不用自责,本王自有安排。” 野利毛寿的声音不悲不喜,落在呼延灼耳中却是雷霆万钧。 “大王英明仁慈,臣感激不尽。” 呼延灼庆幸自己算是逃过一劫,心中的石头总算有了着落。 …… 果然如苏珏与李书珩所料,借着犒赏三军的由头,承文将军在军中大肆替楚云轩笼络人心。 虽然战场上厮杀出来的都是铁血汉子,心思也大都磊落正直,但承文将军惯会花言巧语,也着实蒙蔽了一些人。 陆羽最厌恶这些阴诡虚伪,但空口无凭,也无法戳穿承文将军的假仁假义,索性敬而远之,除了必要的礼节每日只忙于军务,跟承文将军连面都不见。 承文将军是个聪明人,见陆羽不给面子也没生气,不过五日便回了长安。 苏珏:可算走了! 而待大军班师回朝时已是半月之后。进城后直接进宫复旨。 因为捷报早已传回,承文将军回来后又大肆庆祝了一番,此时的楚云轩心境已平和了许多。 不过毕竟打了胜仗,楚云轩还是纡尊降贵的扯出一抹笑意。 甚至,他还特意将那三尊玉人偶带到了朝堂上。 甫一看见“慕容清”的玉人偶,李书珩不由得一阵恍惚。 故人还在,却看见这种东西,他心里十分别扭。 不过对于楚云轩来说,此事习以为常。 再加上打了胜仗,楚云轩难得的心气平和。 他想起这些天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正好也问问李书珩的意见:“爱卿,豫州军主帅此役阵亡,帅位至今空缺,你觉得谁接掌比较合适啊?” 闻言,李书珩直接呈上手中名册:“臣整编豫州军完毕,此是军中将领名册,内含详细履历及历年军功,请陛下定夺。” 楚云轩见李书珩没有趁机安插自己的党羽,心中觉得他还算识趣。 接着,楚云轩翻开名册认真看了片刻,自然注意到了王猛,再细看他的履历,之前与李书珩也从未有过交集,心中便有了计较。 “爱卿此次辛苦了,待今晚过了庆功宴再回冀州。”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这算什么赏赐! 有功无赏,闻所未闻! “谢陛下,臣告退!” 李书珩对赏赐并没什么感觉,而这看在楚云轩眼里却是另一番景象: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们李家只能接受。 可看到李书珩处变不惊的样子,楚云轩突然觉得如此碍眼。 待到了夜宴时,李书珩更是心不在焉,他满心都在记挂着苏珏一行人。 另一边城外的客栈里,灯火通明。 相比于李书珩的心事重重,苏珏则没那么多的烦恼,他近来心情不错,此时正带着一大群人烤肉。 “十三,你这调料加多了!” “才没有加多!” “等会,你是不是准备偷喝酒啊?” “没有!是季大夫让我热的!” “嘿,臭小子,就这么拿老夫当挡箭牌!” “阿越,救我!沈爷,救我!许大夫救我!” “许某切肉呢,怕是分身乏术啊。” “公子,我也抽不开身啊。” “苏珏哥哥……” “小苏元乖,不去找哥哥,哥哥在和他们做游戏呢!这是新烤的肉,快吃吧。” “嗯!” “怀瑾,别看书了,过来吃肉!” 一群人鸡飞狗跳,热热闹闹,伴着烤肉的香气,暂时忘记了前路茫茫。 李书珩:你们,是不是忘了我啊…… 然而,时光有限,欢乐有尽。 待明日旭日升起之时,今夜的欢乐便彻底消散。 好不容易停下来喘口气的苏珏不经意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星子,它们闪烁不定,永远陪伴着月亮。 “你们好啊,星星。” 第195章 同回冀州 力挽狂澜, 击退元夏,到头来却有功无赏,朝野上下不免议论纷纷。 有人幸灾乐祸, 有人冷眼旁观,有人心思莫测。 朝堂百态,一人千面。 而在夜宴之后, 李书珩没管这些闲言碎语, 即刻启程。 颇为意外的, 苏先生同意与他回冀州。 客栈门前, 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停在那,沈爷亲自驾车,其他人皆是骑马相待。 于是一行人自长安离开, 一路直奔冀州而去。 这日天黑前, 一行人路过荆州,眼见天色已晚,便在此歇下。 吃饱喝足,各人各自回了房间。 月至中天, 苏珏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他似乎彻夜与黑暗相拥而眠,那黑暗极深, 极冷, 让他指尖仿佛都被冻结。 可在那团黑暗的拥裹下, 不可思议般, 他心中竟隐约生出几分久违的安适。 苏珏从未有过这样奇异的感觉。压抑彻骨的冰寒使他想要清醒, 而血脉中的奔涌的冲动又牵引着他慢慢沉沦。 当他悠悠醒转时, 他的额头正紧紧贴着一人温热柔软的胸膛, 苏珏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仰头看去, 入目是一张熟悉的脸。 怎么是楚云轩…… 如同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苏珏顷刻睡意全无,只觉得这似乎是他有生以来最糟糕的时刻。 他已经脱离了苦海挣扎求生,重新拥抱人间,怎么会又回到地狱了呢? 苏珏身体一僵,几乎立时就要坐起来,可楚云轩似是累得狠了,依旧是酣睡的样子。 他双目微闭,面容祥和,遮住了那双冰冷的眼眸后,倒也有了几分慈悲的模样…… 甚至还与他的阿越有几分相似…… 怎么会呢? 苏珏冷静下来,反倒不敢再动。 因为他发现自己近乎整个人都团成一团,还缩在了楚云轩怀中。 而楚云轩双臂张开,紧紧环住了他,二人身上更是覆着同一张锦被。 哪怕是轻微的动作,都有可能惊醒沉睡中的楚云轩, 苏珏无法想象若是楚云轩醒来,又该是什么样子。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他已经不是慕容清了…… 思绪混乱间,苏珏想起那些死在他眼前的人命,还有楚云轩带给他的那些痛苦。 苏珏,你还犹豫什么,杀了他,杀了他! 脑海中的声音不断在叫嚣,随着目光下移,在苏州面前,是楚云轩毫不设防的脖颈,而自己头上的银簪是最趁手的利器。 若是现在动手,自己就能报仇…… 苏珏呼吸渐紧,外界传来的喧嚣尽数消失,耳边仅有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 苏珏慢慢拿下并握住银簪。 他的手很美,纤细而白皙,旁人看去,只会惊叹这样一双柔荑竟出自一个男子,没有谁能想到这双修长细嫩,似乎只适合弹琴作画的手也曾执过利剑短匕,滚过泥泞污水,溅上过滚烫的鲜血。 而眼下,冰冷的银簪抵在他温热的掌心,苏珏竟渐渐沁出一丝汗水。 锋利的簪子一点一点移近楚云轩的咽喉,他似乎睡得很沉,并不设防。 只要再近一些,再近一些,苏珏心底念着,手上却越来越不稳,颤抖的银簪最终停在楚云轩身前一寸。 苏珏的视线触及楚云轩的脸,曾经痛彻心扉的记忆又清晰浮现…… 面前人毫无情感的语气,冰冷的眼神,随之而来的诛心之计谋,以及孤冷长夜里,幽微烛火下阴暗暴戾如凶兽的神情和令他无地自容的、漫长的羞辱…… 楚云轩早就他心中埋下了种子。 一颗名为仇恨的种子。 苏珏并不怕受伤与死亡,从他来到此方时空后,一次次的亲身经历过刀光剑影、步步杀机,更是时时刻刻游走在生死边缘。 可现在到底不同了…… 他有了很多的牵绊,他不仅失去了死亡的自由,甚至一旦失败,下场只怕对他而言比死亡还痛苦万分…… 屋内一片寂然,仿佛一切都在静止,在等着他做一个抉择。 可是,那些人都是他最亲近的故人,还有那些死去的百姓,他们又何其无辜。 从前是“慕容清”时他就已经懦弱过一次了,这一次,他不要做一个瞻前顾后的懦夫。 思来想去,手中的银簪还是朝着楚云轩刺了下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楚云轩忽然动了动,苏珏抬眸去看,只见他双目睁开,手中已经握住了自己刺过去的银簪。 有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滴落在被褥间。 楚云轩一脸的不可置信。 “十三!” 一声“十三”,苏珏只觉得面庞一热,呼吸间已经皆是幽沉的香气,像与这春日格格不入的,覆着薄雪的青松。 眼前哪还有什么楚云轩,握住那银簪满脸焦急的是他的阿越! 苏珏陡然松了手。 尚带湿热的银簪跌落在二人之间,砸出沉闷的响动。 那双悲悯而含情的眼睛慢慢生出一层水雾,翻涌着悲凉的笑。 苏珏紧绷的身体颓然松懈下来,他轻轻偏头,茫然地望着雕窗,那花纹华丽繁复,层层交结,仿佛连外面灼灼的天光也囚住了。 “我竟然伤了你,我竟然伤了你……” 苏珏似笑非笑,眼中已盈满了泪珠,他不知所措的往后退了退,生怕自己不清醒再伤了楚越。 “十三,是做噩梦了吗?” 即便自己满手鲜血,楚越仍然不肯离开苏珏,他退一步,她便往前一步。 一退,一进。 一步一步,二人就是最亲密的彼此。 “不,不要过来……” 长期的压抑早就让苏珏的内心千疮百孔,之前看似将养的好,可实际上却只是治标不治本。 今夜一场梦魇,竟完全勾起了苏珏一直压制的情绪。 他想复仇,可他又怕自己也成了楚云轩那样的人,也怕自己阻止不了历史悲剧的发生。 特别是自己又伤了楚越,这让苏珏很是崩溃,他拾起银簪,直接就往自己的手上刺。 只一瞬间,便刺出了口子,鲜血淋漓。 “十三,不要这样,我没事,你看,我没事。” 楚越夺过银簪,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苏珏拉入自己的怀中,苏珏已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可看到楚越鲜血淋漓的手,苏珏越发觉得自己是可怕的。 “阿越,我,我不是故意的……” “是,十三不是故意的……” 二人的动静不小,很快,临近的屋子都灯火通明。 他们站在门外,里面的动静让他们揪心。 而李书珩也并未安寝,反而端坐在厅中的书案旁,皎洁的月光随着门开洒在他的身上。 他与其他人一样,只是站在门外。 这样的时候,苏先生应该是不想自己狼狈的模样被人看见的。 所以,这一夜,楚越一直轻声哄着,其他人则是站在屋外,静静陪着他们。 及至天亮。 …… 话说天亮时回去后,李书珩想东想西,回房倒在榻上依旧思绪烦乱,直到天边泛白才勉强合眼。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李书珩翻身而起,披衣便欲去看苏珏,可走到门口又踌躇起来:也许这个时候苏先生并不想见外人。 坐卧不宁地熬到午后,直到有人来收拾杯盘,李书珩才假作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苏先生在做什么?” “回殿下,公子在湖心亭赏鱼。” 赏鱼?在湖心亭那四面透风的地方? 李书珩不由得皱起了眉。 湖是人工开凿,面积不大不小四周回廊环绕,另有廊桥通向湖中一座雅致的小亭。 苏珏正一个人坐在石凳上,低头看水中鱼儿抢食他丢下的饼屑。 直到李书珩走进亭中他才抬头,见是李书珩忙起身见礼:“殿下。” 李书珩一把扶住他手臂:“苏先生怎么坐在这里?还穿得这么少!”边说边扯下自己的披风裹在苏珏身上。 苏珏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李书珩却又伸手给他紧了紧领口,他便垂着眼睑改了口:“多谢殿下,殿下请坐。”复又矮身坐了回去。 李书珩四处看了又看,才坐在他的对面:“苏先生有心事?” “算不上心事。” 苏珏摇了摇头,依旧分着鱼食,可怎么看都是心不在焉。 李书珩的眉头又深了几分。 昨夜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且不说苏先生身体有没完全恢复,便是手上的伤,虽然季大夫包扎过了,但随着苏先生的动作还是渗出血来。 “殿下,冀州是不是很好啊?” 没来由的,苏珏突然问了李书珩这样一句。 “很好,冀州很好。” 提到冀州,李书珩微微一笑,“苏先生去了便知。 无论四季,田间的清风都会温柔地拂过每一个角落。 晨曦初照,一村又一村的老槐树下,会聚满了闲聊的乡亲,他们的笑容温暖而真挚,谈论着今年的收成与邻里的趣事。孩童们在巷尾追逐嬉戏,欢声笑语在空气中回荡,纯真无邪。 夕阳西下,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升起,饭菜的香气交织成一幅温馨的画面,人们围坐一堂,共享天伦之乐。 夜幕降临,灯火阑珊,冀州的夜晚宁静而祥和,人们在这份安宁中安然入梦,心中满是对生活的感激与满足,真正是一派安居乐业、岁月静好的景象……” 随着李书珩一字一句的描述,苏珏的脸上逐渐有了清浅的笑意。 多年前,他也曾去过冀州。 那时他扮作董大,也是感受过李书珩所说的冀州烟火的,当真美好。 “可我这样的人,终究与冀州格格不入。” 苏珏自嘲一笑,他早已不是那个在无名村的少年了。 是非斑驳,他更是面目全非。 “在我看来,苏先生永远都是苏先生。” 面对苏珏如此低落的情绪,李书珩倒是直言不讳。 有些话,不能一直憋着。 “苏先生,过往已成,还需多多往前去看。” 话已至此,苏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书珩知道自己就是“慕容清”。 可他却说“苏先生永远是苏先生”,这让他心头一暖。 “殿下,苏某……”话未说完,苏珏却觉得说什么都是苍白的,他既然信任自己,又何须多言。 “苏先生不必觉得自责,你若觉得慕容清祸乱了朝纲,对不起黎民百姓,那可是大错特错。 帝王之心永远都装不下任何人,陛下的骄奢淫逸,昏庸无道可没人逼着他。是他自己做了那些事,却以慕容清为借口。 先前是承文将军,后来又有了林丞相,所以没有慕容清,还会有慕容黑,慕容白,结果都是一样的。” 李书珩的这一番话可谓是醍醐灌顶。 是啊,他只是楚云轩的一颗棋子,一个为荒唐遮羞的借口。 就像夏之妺喜,商之妲己,唐之杨妃,都是王权倾颓下冠冕堂皇的借口,用以掩盖君主的失败与不堪。 “多谢殿下,苏某明白了。” 想通了的苏珏对着李书珩柔柔一笑,李书珩也是笑了笑。 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 日落日升,在荆州休养了几日,一行人又踏上了归途。 苏珏与楚越一个马车,却还是不敢与楚越靠的太近。 这让楚越很是无奈,“十三,你是嫌弃我吗?” 楚越佯装不快,苏珏赶紧开口去哄,“不,不是,我是……” 一向伶牙俐齿的苏珏此刻在面对楚越时却像个笨拙的孩子般无措。 惹得楚越一阵心疼。 “十三,我相信你永远不会推开我,我也一样。” “阿越……” 苏珏低着头,嘴角不自觉的翘着,声音清清浅浅。 楚越待要再与他说上几句,苏珏却已闭了眼,向后倚靠在轿厢壁上:“我有些乏了,想睡一下。” 楚越便把话咽了回去。 马车此时正行在官道之上,车厢只是微微晃动,苏珏便也随着车厢轻轻摇晃。 十三睡觉的样子真好看,楚越想,安安静静的,像个漂亮的布娃娃。 不知又走了多久,楚越终于静下心来,正准备找本书看看,一阵微风将车帘掀起,带入一丝清新也带入一丝凉意。 楚越左右看看未见有毯巾之物,便除下自己的外衫盖在苏珏身上。 “阿越,我不冷。”苏珏突然开口。 “十三,是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我只是闭闭眼,没有睡。” 苏珏真的是在闭目养神,说着话眼睛也没睁开,“快到冀州了,我突然觉得有些紧张。” “十三,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楚越握住苏珏的手,语气坚定。 手掌不断传来温热的安慰,苏珏只觉得安心,马车摇摇晃晃,他又陷入了梦乡。 这一次,都是温柔的好梦。 …… 长安之外,尽是悲苦。 常枫,宋朝,夏庄早已身在边地。 三人身着布衣,脚踏青石板路,穿梭于市井小巷,以俗言诗为刃,唤醒沉睡的民智。 他们的文字如同春风化雨,滋润着百姓干涸的心田,让智慧在民间悄然生根发芽。 这一日,三人行至一处茶馆,正欲歇脚品茗,忽闻邻座议论纷纷。 他们说陛下的宠臣慕容清不幸离世,陛下悲痛不已。 闻言,三人心中涌起千般思绪,万般感慨。 他们放下茶盏,目光深邃,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与慕容清相识的时光。 那些日子里,他们笑谈风云,共抒壮志,如今却天人永隔,怎能不令他们心生哀痛? “故人已逝,精神长存。” 寒风中,常枫不由轻声叹息,之后一行人继续前行,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但那份唤醒民智的执着与信念,却如同燎原之火,生生不息。 …… 一路走走停停,新年之前,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冀州。 明明离开没有多久,一踏上这片土地却仍觉恍如隔世。 王府前。 李书珩跳下马来,远远就看见父亲他们等在门外,李明月和李安甫正朝他们招手。 不知怎么的,李书珩眼眶微湿。 他看见母亲的发髻,云鬓凤钗,头发仿佛又白了一点,然后又与妻子周莹紧紧相拥。 “珩儿,你这一趟竟是瘦了这么多,瞧着也没以前康健了,这些日子母亲给你好好养养。” “母亲,我没事,打仗哪有不辛苦的。”李书珩安慰道。 说话间李元胜注意到了稍远处的苏珏,脸上有惊讶,有欣喜,也有意料之外的笃定。 他于是开口问道,“苏先生,别来无恙。” 苏珏则说,缘分天定,终有聚时。 世人不喜离别场景,那就多多相聚。 之后的事,顺理成章,苏珏与楚越等人成了王府的座上宾,李安甫也跟着苏珏成了他的学生。 也是这一年,他们在冀州过了最热闹,最难忘的新年。 不论身份,不论来处,载歌载舞,饮酒作乐,直到天明。 …… 兜兜转转,曲曲绕绕,又是一年。 新一年的长安还是不得太平。 那夜,夜深人静,慕容清的陵墓之中却暗流涌动。 一队从南境逃回来的叛贼贼心不死,趁着月黑风高,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处禁地。 他们的目标是慕容清的尸身。 月光下,叛贼们面露狰狞,抬着慕容清的棺椁,大摇大摆地来到宫门前,扬言要楚云轩让出王位, 他们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充满着对王权的蔑视与挑战。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棺椁里哪有什么尸身。 他们的周围早已布满了禁军。 楚云轩就站在宫城的最高处,冷眼看着那群贼人自作聪明的自投罗网。 很快,贼人意识到事情不妙,安静,太安静了。 他们打开棺椁,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之后禁军围了上去,一场厮杀在宫门前上演。 太多的鲜血流出,又一次染红了宫门。 可楚云轩却觉得赏心悦目。 贼人今夜这一出不但让他们自取灭亡,而且慕容清的尸身失踪一事也有了了结。 真是令人愉快的夜晚。 楚云轩的嘴角微微上扬,待到了第二日上朝时,已死的慕容清再次晋升。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公侯王爵,而是男后。 满朝文武尽皆哗然,男子为后,实在有违宗法,闻所未闻。 但他们的极力反对根本于事无补,楚云轩心意已决,吩咐承文将军选定吉日良辰,两位丞相作持,为慕容清再册嘉礼。 凡有议论反对者,一律严惩。 赫赫王权之下,再无人敢辩驳。 …… 日子倏忽而过。 比起长安与其他地方,冀州才是苏珏真正的安处。 因为在冀州,苏珏真的能做一个富贵闲人。 在王府里,他能花几个时辰,随便挑个看的顺眼的屋檐坐下,摆个小茶几,围炉煮茶放点水果,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飞鸟起落,潮水涨退。 每当有那么一会儿闲下来的时候,苏珏就坐在自己院里,同楚越看屋檐上的飞鸟,看天上的悬日明月,看着院里地上的落叶层层叠叠,变深变浅。 这样的日子,是他从前最渴望的,也是最遥不可及的。 有的时候不一定是逃避,是需要我心安处,需要补充能量,需要一个喘息的机会,需要让身体和灵魂重新生长一次。 今日,苏珏和楚越走在冀州街上,纵然低调,却仍难俺风华。 两人走进了一家酒楼。 酒楼位置极佳,三面临水,却其貌不扬,古朴青绿。 冀州百姓隐约有听说王府来了位大人物,但因为是王爷的座上宾,故而一直没有骚动。 楚越看着自己的十三给她点了果酒,给自己点了茶水,她很满意。 不过今日高兴,他们喝些也无妨。 苏珏自然乐意,斟完后就托着腮望窗外发呆。 美人如画,沉静温柔。 楚越突然有一种想把窗关上的冲动。 下面船只上只要有人此刻抬头,便会被窗边飞扬的发丝和姣好的侧脸乱了心弦。 在长安时群狼环伺,总怕喝酒误事。 苏珏闭着眼感受和煦的微风,久违的放松让他忍不住贪杯。 不一会儿脸颊飞上浅红,眸子里水光潋滟。 楚越看着越来越往此集中的视线,少说有十个拿着酒杯想来邀酒的公子小姐,不由分说抢过酒壶。 “十三,少喝点。” 苏珏失笑,拉起楚越说带上酒水点心,然后换个地方。 平静的湖水,一叶小舟。 苏珏对楚越说,现在就安静了,茫茫天地,隐于其中,不被打扰,只有他们二人。 楚越问:“十三,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啊?” “钓鱼。” 苏珏说着就把鱼饵扔下去。 从前在新元纪时,她也算得上是钓鱼好手。 现在,苏珏心境平和,静静等待一个机会和缘分。 自然,楚越也嚷嚷着要试试。 这么好的独处机会,苏珏手把手教学,学生很厉害,一教就会,二人配合默契。 远远看去,果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钓鱼能让他们得到难得的宁静,心绪随风,慢慢抚平。 上钩收线。 无论是鱼还是人,苏珏都很会钓。 不一会儿就收获颇丰。 楚越夸他厉害,苏珏毫不吝啬地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接着是鼻尖和耳垂。 惹得鱼儿都觉得害羞。 日落归去。 摇撸,湖面浮光跃金。 于是,这天晚上王府吃了一顿全鱼宴。 苏珏:深藏功与名。 第196章 采菊悠然 少无适俗韵, 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 守拙归园田。 对于苏珏新添的钓鱼的这个爱好,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招财,每日吃的肚皮滚圆, 身形也越发壮硕。 惹得陆明时不时的笑话它, “招财再这么吃下去, 都可以去军营里当老虎了!” 招财:喵喵喵, 我是一只猫,爱吃鱼有什么不对吗? 觉得无比委屈的招财摇晃着肥硕的身躯去找它的两个铲屎官,不行, 它今晚要吃三条鱼! 苏珏:好, 吃三条! 陶庄摇了摇头,觉得苏珏越发孩子心性了。 这倒也很好。 话说苏珏来到冀州已经有一段时日。 在这段日子里,苏珏过得无比舒心,无事时出去闲逛, 感受冀州的风土人情。 或者是与李家父子下棋,同王府诸人相交, 闲暇时教导李安甫和张怀瑾功课, 冀州的一切都让他心情愉悦。 当然, 王府里也多了个飞来飞去的小苏元。 正是因为如此, 王府里多了从前没有的鲜活气息。 时间一长, 苏珏渐渐地不再每天往外跑, 开始享受静下来的平和生活。 楚越和王府众人求之不得。 毕竟苏珏出去实在是太招眼了, 用楚越的话说, 简直是一款冀州人人都爱的限量版手办。 虽然其他人不懂限量版手办是何意, 但还是深以为然。 楚越当时是这么说的:手办嘛,自然还是收藏在家里的好,在外面炫耀容易被人争抢酿成大祸。 在一众人等的监督下,苏珏过了几日吃了睡,睡完躺,躺了吃的神仙日子,脸上长了些肉,身子也变得爽朗些。 弱柳葬花是美人,容光焕发亦是美人。 人要是过的舒适,身边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气质也会变得温和又包容恬静。 做一些单纯的事,有一些简单的成就,就很让人心生愉悦。 然而闲不下来几天的苏珏,忽然有一天说要去种田。 楚越:你认真的? 苏珏:嗯,认真的。 王府其他人:苏先生,您是认真的? 苏珏微笑脸:嗯,认真的。 要说还得是王侯贵族呢,办事效率就是快,当天苏珏他们就被打包进了王府附近的庄子。 看着占地不小的农庄,苏珏满意的不得了,并信誓旦旦的说以后要做什么农家乐。 于是,季大夫那开朗了一段时间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臭小子就是爱折腾,根本不会好好休养。 但苏珏宽慰季大夫说,他不会让自己累着,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不会疲累。 季大夫:哼,我才不信! 沈爷倒是很开心,因为他从这件事里隐约嗅到了一点金钱的味道。 沈爷:跟了先生这么多年,敏锐的商业嗅觉还是有的。 陶庄也觉得大有作为,二人一拍即合,商量了许多方案。 不过苏珏一开始是真没想过赚钱这回事,只是单纯想过一段平静安乐的田园生活。 他还决定把李安甫也带上,让这位王府公子也体验一下农民生活。 李安甫:这个可以。 王府其他人:很好,也该跟着苏先生锻炼锻炼。 于是,苏珏带着一群人,又带了些应季的种子,之后指挥着众人将种子分别播种到菜园与果园中。 最初,苏珏只是种些家常的蔬菜,像是青菜,白菜,苋菜,豌豆,萝卜这些。 苏珏还种了些生菜,长出来了可以随割随吃,保证新鲜。 用他的话说,摘下来就吃,这生菜还活着呢,充满了鲜活的味道。 不过光吃菜叶子也不行,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苏珏转了转他聪明的脑瓜,汉堡和三明治的制作过程比较繁琐,之后倒是可以尝试。 现在这个时节,还是烤肉这种原始烹饪方法能快速享受美味。 人嘛,在吃和玩上总是行动力特别强。 即便金尊玉贵,李安甫到底还是个孩子,一听说要吃烤肉,立马带着小苏元回王府搬了好多木炭。 顺便邀请王府众人一起来吃烤肉。 顶着一张花猫似的脸,李书珩和周莹差点没认出来自家儿子。 李书珩,周莹:还是女儿好啊…… 李安甫:父亲,母亲,我洗干净了还是可以看的! 另一边的苏珏也没闲着,趁着天色还早,他抓紧时间开垦了另一块地种黄瓜和南瓜之类,还和楚越一起慢慢摸索着搭了丝瓜棚子。 等到了盛夏的时候,可以直接吃新鲜的黄瓜,也可以蘸点自制的酱料,清爽又消暑。 甚至可以切片,给女孩子们做简易的补水贴片面膜。 待李安甫和小苏元从王府回来后,苏珏就带着他们和楚越、季大夫沈爷几人一起削竹签。 他们上手后,苏珏又开始捣鼓烧烤架,拿着小锤头在那敲敲打打,不一会儿脸上就有了一层薄汗。 为了做事方便,苏珏将长发用简单的棉麻白布条随便系了一下,穿上了一个围裙用来防灰尘,在后腰浅浅一系。 天生丽质的美人总是越素越美。 楚越又起了把人藏起来的冲动。 苏珏浑然不知。 半刻钟后,李元胜一家按耐不住好奇,又受了苏珏的邀请,于是想看看苏先生又在摆弄什么新鲜玩意。 看着苏珏忙忙碌碌的模样,李元胜摸了摸胡子,突然生出一股惆怅。 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看苏先生总有一种养女儿的心态。 他想了想,觉得一定是因为苏先生心情愉悦,行事开朗与之前不一样才让他产生了错觉的。 苏珏:王爷,您说,有没有可能,我以前就是女孩…… 不过这话苏珏只在心里想了想,若真的说出来,还不得被人当作脑子有病。 烟火缭乱,一群人忙忙碌碌。 李元胜带着王妃走到跟前,他问苏珏:“苏先生这是?” 苏珏擦擦手给二人搬了藤椅并告诉他们,他是正在生火,而楚越他们在把刚买的新鲜肉和一些块茎蔬菜串成串,准备做烧烤,边烤边吃。 李元胜与王妃对视一眼,烤肉他们自然吃过,但这种吃法还是第一次见。 都觉得新奇有趣。 李明月更是拉着长孙一起加入,看了看,又想了想,李书珩与周莹也挽起衣袖自力更生。 陆羽则带着刚从军营回来的陆明打起下手。 而洗干净了的李安甫一看见自家长辈,赶紧走过来给李元胜捏了捏肩:“祖父,您先在这休息会,烤肉马上就好。” 食材刚烤上的时候,苏珏去地里割了几茬生菜,掰开洗净后盛入盘子里备用。 很快,第一波烤肉出炉。 苏珏按记忆中的样子用生菜卷起烤肉再蘸酱撒粉做成卷,先递给了李元胜,眼睛亮晶晶的问道,“王爷,您尝尝好吃吗?” “好吃。” 李元胜点头,给了不错的评价,之后他学着苏珏的模样给王妃武思言卷了一个,夫妻二人一如既往地恩爱。 惹得招财扒拉在李元胜的脚边,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盘垂涎欲滴的烤肉。 楚越摇头失笑,将特意为招财烤的五花肉和小鱼干放到碗里,这才解救了李元胜的裤腿。 其他人有样学样,实现了自助烤肉自由。 苏珏也给自己卷了一个,口腔里熟悉的美味差点让他热泪盈眶。 是新元纪的味道! 这顿饭所有人都吃的很尽兴,如此平静美好的时光难得再有。 …… 时光难返,君无戏言。 承文将军策算出了吉日良辰,正是五月初五。 为了册后一事,楚云轩还为慕容清新建了一座府邸。 陛下要新立男后,男后还是一个死人的消息传到冀州时,苏珏正在李元胜的家宴上。 乍一听此消息,苏珏刚入口的果酒不得不艰难咽下,免不了一阵呛咳。 “咳咳咳……” 眼见苏珏少有的失态,众人纷纷侧目。 “苏某失礼了。” 擦干衣襟上的酒水,苏珏连忙起身告罪,李元胜却没说什么,只让侍从带他下去换件衣服。 楚越也跟了过去。 看出苏珏的反常,李元胜一家人互相对视一眼,选择看破不说破。 时间很快到了五月初五,诸侯皆去,百官相候。 这日的长安城沉浸在一片喜庆与热闹中。 红绸高挂,灯笼璀璨。 一整个白日,慕容清的玉人偶就这么被放在在喜绸高悬的屋里,日光从东边照进来,又在西窗弭散。 小宫女偶尔会偷眼看看喜堂,玉人偶就那么安静地坐着。 像一幅画,画里满纸张狂的红色像地狱之火,正慢慢吞噬着活人的灵魂。 小宫女不敢再看,生怕自己也收到牵连。 直到宫中驾辇并奉迎使节敲锣打鼓地来到门口,之后将人偶接走。 随着鼓乐齐鸣,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繁华的街道,所到之处,百姓们纷纷驻足观看,议论纷纷。 再然后,两位丞相主持大典,敬告天地,百官朝拜,到了黄昏之时,这场荒唐的闹剧才告一段落。 重华宫里,灯火重重,红影纷纷。 楚云轩喝过特制的长生酒,眼见人偶不言,却觉得可爱,便也坐到榻上仔细端详。 十数盏宫灯扣着喜烛,内殿明晃如白日,“慕容清”脸上甚至闪出了光来,眼睫留下一团浅浅的灰影,光与影之间的风景连楚云轩都稍微失了神。 片刻之后,楚云轩突然对着人偶问道,“慕容,你在怕?”, 恍惚之中,楚云轩好似看见慕容清抬起头,柔柔一笑,“陛下天威深重,臣心渺渺,自然是怕的。” 此一刻,夜色如墨,月隐星藏。 宫城的另一边,长乐宫内灯火阑珊,却掩不住那一抹淡淡的哀愁。 今晚,是陛下迎娶男后的大喜之日。 整个长安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然而在这欢庆的背后却有一处角落,与这繁华格格不入。 曾经侍奉过张皇后的内侍夏邑此刻正悄无声息地站在长乐宫后园的一株老梅树下。 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他的身上,映出一张哀伤脸庞。 他的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玉盘,盘上摆放着几样简单的供品:一束白菊、一碟糕点、一壶清酒,还有那一张为张皇后精心绘制的肖像。 那个温婉贤淑、才情出众的皇后殿下,曾是这长乐宫的主人,也是夏邑心中永远的牵挂。 她的离世,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让这座宫殿失去了往日的温馨与欢笑。 夏邑只想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为皇后殿下送上自己的祭奠。 也许也是最后一次的祭奠。 他轻轻地将供品放在树下,双膝跪地,口中默念着祈福之词,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与皇后殿下朝夕相处的日子。 那些欢声笑语、那些温馨关怀,如今都只能化作心底最深处的回忆。 一片宁静之中,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夏邑猛地抬头,只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缓缓向他走来。 那身影正是楚云轩。 楚云轩的脸上带着几分怒意,但更多的是不解与疑惑。 他没想到在这大喜的日子里,竟然会有人胆敢在长乐宫中祭奠梓潼。 可当他看到夏邑那张忠诚的脸庞时,心中的怒火似乎瞬间熄灭了些许。 “夏邑,你为何在此?”楚云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丝威严。 夏邑闻声,连忙磕头请罪:“奴婢……奴婢只是想为皇后殿下祭奠一程,请陛下恕罪!” 楚云轩沉默片刻,目光扫过那玉盘上的供品,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 他深知梓潼在宫中的威望与影响,也明白夏邑对梓潼的忠诚与怀念。 在这个特殊的夜晚,他并没有选择严惩夏邑,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起来吧,夏邑。” 楚云轩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梓潼在天有灵,定能体会到你的心意。只是,从今往后,你也要学会放下过去,迎接新的生活。” “奴婢遵命。”夏邑低声回应,随即起身收拾好供品,准备离开。 楚云轩目送夏邑远去,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有些事也应该有个了结。 夜色依旧深沉,长乐宫中的灯火依旧明亮。 只是,这片灯火中,再没了夏邑的身影。 …… 又过了一段时间,苏珏农庄里的菜园走上正轨后,他便打算好好料理另一处果园,争取在未来实现水果自由。 至于长安城的纷纷扰扰,他不想听,也懒得听。 楚云轩做的再荒唐都与他无关。 他现在一门心思扑在种田上,果园里的很多水果不光好吃,还有多种用途:比如有的水果适合泡酒,有的适合做果汁,还有的适合酿酒。 自己酿酒自己喝,别是人间一番风味。 苏珏最先想到的是酿葡萄酒。 毕竟在新元纪时,她最爱的就是葡萄酒,每次工作完,她都会小酌几杯。 那风味实在勾人。 有了上次搭丝瓜架子的经验,苏珏和楚越这次搭建葡萄架子顺利不少。 不过这回的葡萄架子和平常的有些不一样——是个漏斗型的架子,苏珏为此查阅了不少资料书籍。 漏斗架,内方外圆,结实稳固,能抵御大风也能涵养水源。 这种形状方便后期的浇水、施肥,也能更大程度地接受日照,使葡萄的品质和产量都有提升。 为了学习和熟悉构造,苏珏好几天都呆在屋子里研究并手作了一个迷你版漏斗葡萄架。 李安甫看到后,直呼苏先生厉害。 后来李明月来找他时看上了这个小模型,苏珏就把它包成礼物送给了李明月。 除了葡萄之外,果园里还结了杨梅、樱桃、桑葚、荔枝和莓果类,大家平日没事都一起帮着打理。 时间慢慢走过,农庄里渐渐瓜果飘香。 酒这种东西,想要达到一定的美味是最需要时间的。 王府众人都知道苏珏要自己酿酒,眼巴巴地等了好几个月,葡萄终于到了成熟之时。 连李元胜都来问什么时候开始酿酒。 采摘前,苏觉先找王府的工匠定制了一个大发酵器,等葡萄采摘完捏裂装入发酵器中,并在发酵过程中加糖搅拌。 七日后,苏珏找来竹管将汁液吸入装瓶,并过滤剩下的葡萄皮等。 又半个月后,苏珏让木风,桂平他们倒出葡萄原酒,然后分给大家品尝。 季大夫与陶庄喝的满面红光,不住点头。 沈爷一杯接着一杯,显然是十分满意。 其他人更是赞不绝口,说不比西域的葡萄酒差。 苏珏对此心满意足。 而楚越一不留神,苏珏自己也喝了不少。 被抢过酒杯时,苏珏嘴里还在嘟囔说就是要图个新鲜,还有下不为例。 连小苏元也喝了好几杯。 张怀瑾平时不怎么喝酒,但这可是先生酿的酒,张怀瑾还多要了一瓶放入房中。 夜里醒了酒,苏珏突然想起果园和农庄的冰库里还有不少适合泡酒的水果,王府的女孩子们可能更喜欢果酒的口味。 于是此后的王府家宴上陆续出现了杨梅酒、荔枝酒、桑葚酒…… 李明月笑称苏先生是种田高手。 苏珏一脸自豪。 …… 转眼,天气炎热,酷暑难耐。 早就回到王府的李安甫在凉亭中早早备好了水果和冰块,四周的纱帐随风而动,李安甫抬头看了一会,觉得不大满意。 “这凉亭里的白色纱帐不好看,换成绿色的吧。” 身边人低声询问,“小公子难道觉得白色与景色不相配吗?” “是苏先生不喜欢,这白色太浅,不是苏先生喜欢的,就换成绿的,动作快些,苏先生一会就到了。” 侍者得了命令,赶忙开始动作起来。 李安甫也不回屋去,他就坐在桌前,对着远处望眼欲穿,纱帐换成绿色还是因为昨日见了苏先生。 苏先生正是绿衣飘飘,长发在腰后荡着,回眸时瞧着他笑了一下。 于是,李安甫这一夜都没睡好,今日只想着把纱帐换了颜色,一定要是和苏先生相配的。 其实,苏先生教他读书的时日不长,在最初,他对苏先生态度还是的很发怵的。 毕竟冷若冰霜的一个人,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 那个名为张怀瑾的小公子,年纪应该和他差不多,他见过张怀瑾被苏先生训斥,眼眶都红了。 所以,那时的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是苏珏真的做了他的师傅,往后的日子得有多难熬。 可父亲一心如此,他自然应允。 到了拜师那日,他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战战兢兢的落了座。 那个时候,苏先生就坐在躺椅上,他一条手臂放松搭在曲起的膝盖,另一只手拿着本书。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亭子,苏先生半边面孔都晕在光里,他眼眸微微眯起来,金色的光似乎在瞳孔中流转,纤长的手指微动,他将书拿起来挡光。 “亭子里怎么不放纱帐?阳光透进来不刺眼吗?” 苏先生斜了他一眼,“小公子,苏某的话,你可听见了?” 只这一句,便有如冰雪消融。 之后一张玉脸在眼前浮现,苏先生实在生的俊俏漂亮。 李安甫满心的恐惧在往后相处的生活中被一点点消磨掉。 无他,苏先生和他心想的冷若冰霜的模样截然相反。 他不像儿时那些个老顽固,只顾着教给他君臣之道,别的一概不许问不许学。 苏先生不同,他时常会嘴角噙着笑意问他,“小公子,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一开始李安甫还不敢,但是后来他越发愿意说说自己的想法,相比于传授者,他更像是一个倾听者。 但说是倾听者也不全是,因为苏先生也会教他读书。 只是还没等读完一半,就见苏先生长手长脚的在长椅上半倚着,脸上盖着书,已经完全熟睡。 于是,李安甫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悄悄起了身来到苏珏面前,他小心翼翼的想将书拿下来。 这是不符合礼数的,可李安甫想让苏先生睡得舒坦。 只是,李安甫的指尖刚刚颤动一下,下一秒便闯入一双清明的琉璃似的眼睛。 “小公子,书读完了吗?” 李安甫回过神来,忙着摇头,“回先生,还没有。” “那就再读一遍。” “是,苏先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先生也不常给他上课,醉心于田园的苏先生实在繁忙,父亲和祖父也告诉他,没有必要就别去打扰苏先生。 所以,他偶尔看见苏先生也只是远远见上一面。 苏先生永远是被众人簇拥着走在最前面的,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 偶尔有人和苏珏说了什么,苏先生稍稍冷下了脸,压迫感瞬间蔓延上来。 浑然天成的矜贵气度让他成了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而且与楚越姐姐十分相配。 李安甫在农庄里等了一会,眼见着苏珏真的要走远,连忙在他身后喊。 “苏先生,您明日有空吗?” 苏先生便在这时回了头,瞧见了他,又慷慨的给了他一点笑,朝着他摆摆手说,“小公子,苏某明日去王府找你考检功课。” 李安甫就这样,满心欢喜的期待着明天。 但是现在,他等了好久,却没等来苏先生熟悉的身影。 或许苏先生被什么事耽搁了。 李安甫这样安慰自己。 又等了半刻钟,却是陆明匆忙忙的跑来禀告他,“小公子,苏先生病了!” “什么?苏先生病了!?” 李安甫‘腾’的站起身来,神色满是惊乱。 第197章 良师益友 “什么?苏先生病了!?” 李安甫‘腾’的站起身来, 神色满是惊乱。 “陆明,你说清楚怎么回事,好好的, 苏先生怎么就病了呢?” 一听说苏珏病了,李安甫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马就去看望苏先生。 见此, 陆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但李安甫并没有察觉, 只一心想着苏先生的病。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公子和我去看看苏先生吧!” 顺着陆明给出的提议,李安甫点了点头,。 “快, 陆明, 备马!”李安甫一边吩咐着,一边快步走向门口,连披风都来不及披上。 马蹄声在冀州的大街小巷中回响,李安甫心急如焚, 恨不得立刻飞到农庄去。 好在农庄离得不远,马车很快就停在了农庄门前。 李安甫匆匆下马, 一路上他什么人都没看见, 农庄里安静的可怕。 他一路奔跑到苏珏的卧室前, 却发现卧室门大开着, 里面空无一人, 只有楚越在整理着床铺。 那只胖猫招财也在, 正慵懒的舔着自己爪子上的毛。 不对劲, 太不对劲。 “楚姑娘, 苏先生呢?苏先生在哪里?他不是病了吗?”李安甫急切地问道。 “他在书房呢。” 眼见楚越并无任何担忧之色, 再加上方才陆明的反常,李安甫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答案。 可他又不确定,万一呢…… “谢谢楚姑娘,我知道了。” 李安甫抬手离开,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招财没忍住笑出声来,“他真的就这么来了?哈哈哈……” “招财,闭嘴!” “哦,好吧……” 话说另一边,李安甫快步朝着书房而去。 因为早上时地上刚浇了水,有些潮湿,李安甫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走到书房前,脚下打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弄得一身狼狈,火急火燎的来到书房门口。 定睛一看,苏珏正没事儿人似的坐在桌前,小苏元还特意给他摘了几支海棠花。 于是李安甫又见到了面带微笑的苏珏。 李安甫挠着脑袋走到了书桌前,一脸的茫然。 “小公子,你这是怎么弄的?” 苏珏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裤腿湿了半截,鞋也全湿了。 “苏先生,您不是病了吗?”李安甫还有些摸不清。 “苏某身体好着呢。” 闻言,李安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要是苏先生真的病了,父亲他们不可能不来!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骗他呢? “苏先生!” 李安甫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责备和委屈,“苏先生为何要骗我?您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苏珏缓缓站起身,走到李安甫面前,十分柔和的说道:“小公子,你将来要承担的责任重大。若是你遇事便冲动行事,又如何能成大事呢?” 李安甫低下头,心中有些愧疚。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确实有些鲁莽,但一想到苏先生生了病,他就无法冷静。 “苏先生,我知道错了。但我真的很担心您。”李安甫低声说道。 苏珏微微一笑,又继续说道:“你的担心我都知道。但你必须学会冷静和理智。只有这样,你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李安甫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苏先生,安甫明白了。” 苏珏满意地点点头,“正好,苏某要开始检查你的课业了。” “是,苏先生。” 接下来,李安甫认真地听着苏珏的讲解,偶尔还会提出一些问题。 而苏珏也耐心地解答着,时不时还会穿插一些自己的见解和经验。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但书房内的气氛却更加温馨和宁静。 “苏珏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玩?” 小苏元画完苏珏给他的画,突然想起早上时听到的话,那个讨厌的裴哥哥写信来,他们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也就是说,他可以跟着苏珏哥哥出去玩了。 苏珏莞尔一笑:“我们明日动身。” 倒是李安甫搞不清状况,“苏先生是要出门吗?” “是啊,有故人相邀,出去看看。” 李安甫闻言有些失落,这意味着他有一段时间见不到苏先生。 “小公子可愿意同苏某一起去?” 看出李安甫瞬间低落的情绪,苏珏适时发出邀请,反正王爷和世子都是同意的,现在就看李安甫他自己的选择如何。 “苏先生肯带我去?”李安甫双眼放光。“小公子金尊玉贵,岂是我一介布衣可以带来带去的,小公子肯赏光同行,苏某不胜荣幸。” 相处了这么久,李安甫已慢慢习惯了苏珏时不时的顽皮,仿佛这才是他的本性,其他不过都是盛名下的面具罢了。“能跟着苏先生游历,安甫求之不得!” “哪怕去的是龙潭虎穴?” “比战场上的矢箭飞石更危险么?” “差不多吧。” “那我也要去!” “好,我们明日动身。” …… 第二日,李安甫一早便来到农庄门口,眼巴巴的等着苏珏出来。 此行有千里之遥,远离冀州的势力范围。 李安甫还是很期待的。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停在门前,沈爷亲自驾车,车后除了小苏元和木风,就只有十名样貌装束都很普通的侍从。 而苏珏上下打量了李安甫一番,虽然穿的只是普通长衫,面料却是不俗,样貌也实在出众,气质更是不凡,王贵之气是藏也藏不住。 这模样一出去,肯定露馅。 “小公子若这般招摇数日,还不知要给那些茶楼书坊编派些什么故事出来。既然不宜暴露身份,还是随苏某坐车吧。” 闻言,李安甫心中不自觉便欢喜,可看了看不大的小马车还是有些犹豫:“苏先生若不介意,我自是……” 李安甫一时恍惚,求之不得四个字差点儿脱口而出,还好关键时刻咬住舌头咽了回去。 苏先生与楚姑娘,他肯定是不想打扰人家夫妻的…… 苏珏瞄了眼神色有异的李安甫:“小公子,别想太多。”然后与楚越率先钻进了马车。 李安甫面色微赧,想想苏先生平日行事磊落,楚姑娘待他也无任何不同,想必也没什么可顾虑的, 倒是自己,明明应该志存高远,未雨绸缪,却整天沉湎于这些琐事,实在是惭愧。 想到这里,李安甫便也跟着钻进马车,可一进去便又愣住了。 不大的轿厢正中一张小几,苏珏与楚姑娘坐在一侧,另一侧靠边摆着满满当当两个箱子,一箱书籍一箱文册。 “这是苏先生给我的功课吗?” “怎么,小公子想偷懒?” “有苏先生在,不敢。” 想想自己三岁启蒙,之后便是名师教导,自然是不惧读书的。 可是,这有点太多了吧…… 李安甫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苏珏,却见苏先生已拿着一本书兀自在翻了,他便也随手拿起一本,是《田亩论》。 看着看着,李安甫沉浸其中,到后来还拿出纸笔算起了冀州的钱粮收入,只是有一处矛盾,推演了几遍仍不得解,便想请教一下苏先生。 可一抬头却是心头巨震,有如擂鼓! 其实倒也没什么,苏先生正蹙眉垂首凝神思考,让李安甫呼吸不畅的是楚姑娘,她正小心翼翼的为苏先生揉着后腰。 李安甫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然后才问道,“苏先生,我有问题不大明白。” “什么?”苏珏想得投入没听清楚,茫然地追问了一句。 楚越:他好可爱! 苏珏毕竟经历太多,又天性善感多思,虽然将养了不少时日,但与端方体贴的楚越耳鬓厮磨得久了,不知不觉便柔软起来。 一时自伤身世,竟给李安甫都瞧出了端倪。 好在他及时醒悟,转眼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惯常模样,见李安甫仍然小心翼翼不敢多言,便笑问道,“小公子,是有什么地方算不明白了吗?” “是,苏先生。” 说着,李安甫将纸张递了过去,苏珏只是扫了几眼,便指出了不少错误。 “这里算的不对,前年的损耗也应该加进来,可这里的折算却是多余的。” “还有这里,你多算了两遍。” 亲眼看着李安甫改正后,苏珏又接着问道:“小公子,你可知一里堤坝需土方多少?” 李安甫一时有些跟不上苏珏跳脱的思路,一头雾水地道:“还请苏先生赐教。” “答案不难,小公子自己就能找到,而且这是常识,小公子必须清楚,否则以后该依何判断工部官员有无贪腐,国库支出是否合理?” 李安甫点头称是,立马翻出一本《河防通义》,但仍时不时偷眼看看苏珏,苏珏也只好假作不知,随他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苏珏阖目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多。 一开始,李安甫以为是自己哪里学的不好,苏先生不想理他。 毕竟二人此时谈论的话题早已不限于时事学问,不过后来李安甫才意识到,是路途遥远,苏先生的身体有些撑不住了。 大概是气候温和又有季大夫和许大夫他们在,在农庄时苏珏的身体一直都不错,以至于苏珏自己都忘了自己体质大不如前。 “时日还长,我们休息两日再走吧。”楚越心疼的为苏珏披上外衫,就连小苏元都安静的陪着苏珏。 “也就几日的宽裕,还是不要无故耽搁的好。” “你身体不适,怎能算是无故!” “是啊,我们休息几日再走吧。”李安甫也点头附和。 苏珏笑笑,正准备宽慰楚越和李安甫两句,马车突然缓了下来,前方还有隐隐的打斗之声。 片刻后木风回禀:“公子,前方不知发生了何事,数十人围攻几人,我们要不要管?” “看来真是出了王府地界,这就开始恃强凌弱了!” “啊!” “别打了!别打了!” “我们真的没有钱!” “我们要你的钱吗?” “给我打!” 苏珏话音未落,几声惊呼相继响起,似乎是有人受伤了。 “木风!”苏珏一声令下。 “是!”应声的同时,木风人已远去。 “住手!” 木风大鹏般从天而降,落在两个衣着破烂的男女身前。 “何方杂碎多管闲事,一并拿下!” 矮坡上,一身高马大的汉子正在督战,仗着人多势众狂妄叫嚣。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旁边并辔而立的,正是这伙人的话事者,一看就是身份不凡。 他见来人虽然样貌普通但气势不凡,言语间便留了余地。 “在下木风。” “木风?木风是个什么东西!在东阳城就得听我们家公子的!” 人高马大的汉子话音刚落,小苏元跳出马车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而沈爷直接将被打的那对男女解救出来,并为他们包扎伤口。 “你们到底是谁?为何要多管闲事。” 眼见着面前的人不好惹,那名话事者抬手示意其他人不要轻举妄动。 “不是什么人,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虽然不是疾言厉色,却让人不由自主的顺从倾听。 紧接着,一双素白的手掀开车帘,众人呼吸一滞。 只见身着薄纱青衣的公子立于马车之上,看向众人的目光无情又悲悯。 “怎么,这事我们管不得吗?” 苏珏出言又问,那话事者立马又换了态度。 他不是被苏珏的容貌所震慑,而是他看见了苏珏腰间挂着的玉佩,上面的纹样是冀州军专属,再加上身边的人个个身手不凡,他料定苏珏的来历没那么简单,不能轻易招惹。 “能管,自然能管。” 那人笑着回了话,随后立马带着人离开,没有半刻的犹豫。 此时,那对男女也包扎好了伤口,赶紧过来相谢。 一番交谈后,苏珏他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他们本是夫妻,因为连年灾祸,家中境况越发不好,他们不得已向东阳城的钱家租种了三亩田地,用以维持生计。 可让他们没想到是,租金越涨越高,甚至钱家还分了他们三分之二的粮食,去年雪灾他们几乎是颗粒无收。 饶是如此,钱家还是向他们索要粮食租金,他们哪有钱和粮食给他们,钱家不依不饶,不但抢走了家里的牛车和石磨,还收走了他们的房子。 即便这样,钱家还不满足,竟然想让男人用妻子抵债。 他们反抗无果,只能东躲西藏。 没办法,钱家不但是东阳城的大户,也是东阳城的城主,他们实在斗不过。 李安甫听到有这种事拍案而起,义愤填膺,直言要让那仗势欺人的人吃着苦头。 苏珏却摇摇头,“钱家的权势在东北城肯定是盘根错节,轻易撼动不了,等咱们离开,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那我们该如何?”李安甫问道。 “先将他们送到冀州,之后,就要辛苦沈爷多留在东阳城几日再与我们汇合。” 苏珏神秘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是,公子。”沈爷痛快应答。 倒是那对夫妻面面相觑,不知苏珏在打什么哑迷,但他们知道,这是在救他们。 于是,二人不住的道谢,看得人越发心酸。 …… 因为苏珏的身体原因,一行人在东阳城休息了几日,之后又继续前行。 沈爷依言留在了东阳城,那对夫妻也被苏珏安排人送回来冀州。 出了城门,苏珏等人一路向着裴尚轩信里交代的扬州行去。 这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地。 一路慢慢悠悠,倒让李安甫见识到了不少风土人情。 李安甫起先惊叹于江南春晚,到处花红柳绿,然而慢慢靠近扬州城,李安甫却收了欣喜之色,一脸的惊讶。 因为花红柳绿的表象之下是满目疮痍。 一路上到处都是逃荒灾民,满地灾民破衣烂衫,有的在刮树皮,有的坡上刨土块,还有的在挖草根,有甚至摘了树叶,直接塞进口里大肆咀嚼。 灾民见了苏珏一行,蚂蚁一般涌上前来,伸出一只只黝黑肮脏的手,似乎要抓住什么虚无缥缈的希望。 苏珏与楚越眉头紧锁,不发一言,默默行走在灾民之中,却并不救济,只是询问他们来自哪里,官府有无发放救济粮,有无施粥赠药等等云云。 不远处有一对年轻的母子奄奄一息,见了李安甫,赶紧伸出手来祈求:“求求好心的公子,给点吃吧,孩子都没哭声了!” 李安甫哪见过这等惨景,心下悲痛,犹如万箭钻心,看着苏珏一声呼唤:“苏先生?” 苏珏却面色如水瞟他一眼道:“小公子,走好你自己的路。” 说完自己抬脚走了,继续去询问远处的灾民,似乎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不以为杵。 李安甫又把目光放到楚越身上,“楚姑娘,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吗?” “跟着我们走就是了。” 李安甫心下不解,他眼见苏先生无动于衷,与那日的仗义出手判若两人,心里顿时不忿。 他自己去取了吃食,苏珏和楚越知道李安甫的想法,也不理他,只是带着小苏元走远了些,一边与饥民交谈,一边放慢脚步。 还让木风盯着李安甫。 却说李安甫这里,他刚拿出食盒来打开,那食物的香气便招惹的灾民们红了眼,场面瞬间混乱。 灾民一哄而上,抢了个精光,其中孩童老人被推搡倒地,幸亏木风手快,才没发生什么祸事。 李安甫本想施舍那对母子,可哪里能遂他的心愿。 眼见李安甫年龄小,长得斯文秀气,看起来又是个有钱的,灾民们便抢红了眼睛。 又是一哄而上,灾民们盯上了李安甫身上的衣饰和行李包裹。 李安甫见势不妙,干脆壮士断腕,把自己行李包裹狠狠丢了老远,灾民们蝗虫一般扑过去。 趁着空挡,木风赶紧拉起李安甫飞奔至苏珏跟前,那些灾民见木风仗剑而立,方不敢再往前一步。 本是一片好心的李安甫此刻受了惊吓,簌簌发抖。 见此,苏珏拉着李安甫冰凉的手回到马车上,并给他到倒了一杯热茶。 “小公子,你是不是觉得苏某有些冷酷无情?” 李安甫摇摇头:“没有,学生不敢。” “小公子,说实话。” 李安甫低头半晌,心下纠结良久方鼓起勇气言道:“学生惭愧,确是这样想过……” “灾民可怜又可怕,你救的了他们一时,救不了一世。” 苏珏也不与李安甫弯弯绕绕,直接将道理摆在他面前。 毕竟事教人一次就会。 “小公子以后说话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你今年十岁,虽然正是天真无邪的年岁,但你比不得寻常人家的孩子,所以日后遇事要头脑清醒,不要只看表面,要深思究竟,入木三分才好。 就好比你今日为灾民施舍食物,动机很好,心思也善。 但你可否想过,你的一盒饮食才能活多少人?像灾民这种濒临绝境之人,已经是人性衰败。而人在绝望之下,势必会绝地反弹,互相争夺生存的机会,由此引起大的骚乱,其后果你已经看到了。 再退一步说,纵有百千万两银子,真正施行下去,又能支撑几日呢?所以要救灾民,必须要从长远计,必须群策群力,匹夫之勇,一时冲动,只会适得其反,小公子要吸取教训才是。” 一到话下来,李安甫愧疚难当:“苏先生金玉良言,安甫一定谨记在心,谢苏先生教诲!” 苏珏见李安甫已经得了教训,想着温室之花不过刚见风雨,不能太过猛烈,遂笑道:“好了,今日就先如此吧。待找到落脚处,小公子好好思索苏某今日所说,然后把今日该读该背该写该解析的文章学熟了,明早苏某可是要检查的。” 从前李安甫接触过的先生,不是哄着自己玩耍,就是疾言厉色,又或是谈论风月,吟吟诗词。 他是第一次接触苏珏这般和风细雨,深入浅出,与自己讲道理,论对错的师傅。 李安甫忽然眼窝一热,差点落泪,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感慨。 他竟然有这样的福气,能遇到这样好的师傅。 “苏先生,我,我有话要说!” “什么?” 第198章 扬州风月 事一件, 话一番,却是醍醐灌顶。 李安甫是第一次接触苏珏这般和风细雨,深入浅出, 与自己讲道理,论对错的师傅。 他忽然眼窝一热,差点落泪, 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感慨。 他竟然有这样的福气, 能遇到这样好的师傅。 “苏先生, 我, 我有话要说!” “什么?” 苏珏一时不解,这孩子难道还没想明白吗? 不应该啊…… “苏先生,我愿意做您一辈子的学生!” 猝不及防的, 苏珏听到了李安甫的肺腑之言, 十几岁的孩子,感情真挚热烈,他一时怔愣。 怎么,这孩子是真认定了自己做师傅? 话说他两辈子加起来的年纪似乎都能做李安甫的祖父了, 这辈分,好像有点乱啊…… “小公子, 一辈子那么长, 苏某不一定有这个福气, 不过, 苏某会试着长命百岁的。” 面对李安甫的热忱言语, 苏珏欣然接受。 “好, 我记下了!” 李安甫笑得灿烂, 仿若初升之朝阳, 让人觉得温暖, 苏珏不禁莞尔。 几人继续行进,又是一番繁华盛景。 与之前的饿殍遍野大相径庭,李安甫看了后,若有所思。 一行人走走停停,根据裴尚轩信中给的地址,木风很快便找到了他所交代的迎宾楼。 “哎哎哎,快看快看!” “有人来了!看起来不一般啊!” 迎宾楼是扬州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往来宾客非富即贵,自然见过不少世面。 可说话这会儿,临街的所有客人却都扭头盯着院子看。 “怎么了,看什么?”有人从善如流地伸长脖子,跟着也是眼前一亮, “你看!” 却是一个面若敷粉的小公子,金镳玉辔,锦衣华冠,明显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却难得地没有一丝骄矜之气,反而明眸善睐,顾盼神飞,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如此玲珑玉质的小公子,我今天真是第一次见!” “谁不是啊,真是赏心悦目啊!” 凝目再瞧上两眼,那人禁不住一声长叹:“唉,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跟在小公子后面的明显是些随从,簇拥着一辆不大的青篷小马车。 马车虽然不起眼,可有如此人物在前开道又有谁敢小觑,都睁大了眼睛等着,看车上会否下来更出彩的人物。 所以当随从们小心翼翼从车上搬出箱子行李时,所有人都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然而众人还来不及诧异,新的焦点再次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因为跟在马车后面正有两骑并辔缓缓转进院中。 马上二人明明衣着朴素,容色清浅,就连笑起来都是淡淡的,却偏偏衬得江天失色,日月无光。 又行数步到得阶前,身着蓝色衣裙的姑娘率先跳下马来,看看仍在马上的青衣公子,施施然向他伸出了手。 青衣公子显然不赞同蓝衫姑娘的举动,秀目含霜,瞪着蓝衫姑娘迟迟不予回应。 蓝衫姑娘却不气馁,嘴角微扬,手臂如松纹丝不动。 青衣公子见蓝衫姑娘不肯让步,转而看向旁边的男子。 那男子大约是他的近侍,本来站在二人身侧随时听候吩咐,此时见自家公子看过来是身随念动,只是并非上前扶公子下马,而是“唰”地一声冲到三丈外,指挥其他人搬行李去了。 青衣公子秀眉倒竖,而蓝衫姑娘笑意更胜,上前小半步,但仍然耐心等着青衣公子主动将手放进自已手中。 可青衣公子看着弱不胜衣,性子却倔强得很,宁可坐在马背上吹冷风也不妥协。 这时不知哪里出来的一个少年,然后突然冒出一句:“楚越姐姐,你为什么不抱苏珏哥哥?” 一时间哄笑声喝彩声四起。 苏珏不由得玉颊生胭。 这样的场面倒是吓不住苏珏,可他也会难为情的。 就在这时,楚越直接稳稳将人接住,然后忍笑道了一句:“是我不对,苏先生莫恼。” 说完,便跟在气鼓鼓的苏珏身后走进了店中。 当晚,木风给所有马刷了一晚上毛,而小苏元则被剥夺了吃桂花糕的权利。 (木风:不是,我这是有眼力见! 小苏元:难道我问的不对吗,为什么不让我吃桂花糕? 李安甫:幸亏没牵连到我…… 苏珏(无差别攻击脸):小公子,课业完成了吗? 李安甫:没,没有呢……) …… 天郎气清,惠风和畅。 苏珏几人坐在迎宾楼单独的小院中烹茶,享受着悠闲的时光。 楚越道:“十三,这是我新做的栗子糕,吃一点吧。” 苏珏还没来得及说出个“好”字,便看见一名陌生男子在木风的带领下朝着他们走来。 “什么人?”李安甫心生警惕。 男子低头一拜,苏珏看去,此人正是裴尚轩身边的人。 苏珏微微一笑,他果然派人来了。 那人道:“见过公子,我家主人听说公子来这里落脚,特意派我来请公子往天音坊一聚。” “你家主人?”苏珏明知故问,“谁是你家主人?” “我家主人姓裴,名唤尚轩。”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跑这一趟,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我今日就去。” 说罢,楚越递给男子一袋银两,男子面无表情的收了,然后利落离开。 之后又过了一个时辰,方才还在院里品茶的苏珏此刻正带着楚越与李安甫站在天音坊的门前。 天音坊虽然开在烟花柳巷之地,却并不俗艳,来这里的也大多是文人清客。 但再怎么清雅,天音坊到底是卖笑的地方,一个孩子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格格不入。 苏珏并不想张扬,只穿了一身单薄的淡红色常服,就连楚越也做了男子装扮, 但由于身边跟着一个孩子,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苏珏叹了一声,对着李安甫道:“小公子,不让你来,你偏不愿意,这里你真的不该来。” “我就要跟着苏先生!” “罢了。”苏珏又叹息一声,道:“咱们进去吧,别堵在这里,影响人家做生意。” 刚一进去,下人们就赶紧带着苏珏等人去了专门为他们准备的雅间。 今儿人不多,台下只稀稀落落地坐着几桌客人,苏珏他们坐在二楼,视野开阔位置极好。 李安甫坐下,好奇地四处张望,他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这里要摸摸,那里要看看。 惹得苏珏与楚越心惊肉跳。 天啊,可别把小孩子带坏了啊! 苏珏落座,楚越则随便点了些点心和茶水。 东西上来了,苏珏却不动筷子,只突然的盯着台子上弹琴的公子发呆。 楚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愣了一瞬。 台上一身淡蓝色衣衫的公子不是裴尚轩吗? 这是演的哪一出? 一曲毕,台上的裴尚轩放下了古琴,退了场。 李安甫正吃的津津有味,听见琴声停了,他抬头望了一眼,道:“琴技上乘,但还是比不过父亲。” 苏珏笑着回他,“世上少有人能及得上你父亲。” “苏先生可以!” 李安甫一脸认真,苏珏与楚越相视一笑,道:“小公子,你可别糊弄苏某!” “没有糊弄苏先生,苏先生就是很好。” 看着李安甫对自己滤镜拉满的样子,苏珏忍俊不禁。 他到底做了什么,能让李安甫如此。 “小公子,回去我就告诉你父亲。” “别……” “哈哈哈……” 几人正在说笑,却看见刚刚还在台上的裴尚轩上了楼,正往他们这里走来。 这下,李安甫又开始警惕地看着裴尚轩,他又看向苏珏,苏珏微微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阻拦。 片刻后,裴尚轩走到李安甫身前,朝他一拜,“见过小公子。” 看着裴尚轩如此正经的模样,苏珏与楚越忍笑忍的辛苦,且看他何时破功。 “你认得我?”李安甫有些惊讶。 “自然认得,就连小公子旁边的两个人,我也认得。” “那就是你邀请苏先生来的了?” 李安甫不愧是王侯之后,小小年纪便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势。 不过看着“少年老成”的李安甫,裴尚轩只觉得好玩,一个孩子,这么严肃做什么。 于是,他起了逗弄的心思。 “是,是我,我今日请小公子的苏先生来,是想让他做我这天音坊的毛男主人的,换句话说,我看上小公子的苏先生。” 端庄了不过半刻钟,裴尚轩又变回了平日里风流不拘的模样,如此反差倒是让李安甫大开眼界。 这人,好不正经! “苏先生你是带不走的,况且你说的也不是实话!” 李安甫不甘示弱,却也不上裴尚轩的当。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苏珏和楚越此刻发了话。 “裴公子,你这可有些失礼啊。” 闻言,裴尚轩再次施礼,“小公子,得罪了。” “无妨。”李安甫收了气势,我又是玲珑玉质的小公子。 “今日是我请了你们来,我作为东道主,定要好好款待你们。” 言罢,自有丫鬟侍从送来各色菜品酒饮,之后一番畅谈自是不用多提。 …… 时间磕磕绊绊,认真相处了几日后,李安甫对裴尚轩逐渐有所改观。 这人虽然看着不正经,但实际上办事妥帖,就是嘴上不肯吃亏。 是个成分复杂的好人,李安甫如此评价着裴尚轩。 裴尚轩不置可否,没有反驳,继续邀请他们去城外游玩一番。 扬州城外,不过数里便有山有水,山中峰峻石异,山脚湖面如镜,水光山色如诗如画,是游玩的绝佳去处。 因为裴尚轩的极力邀约,苏楚二人决定也在此多休息两日。 正好等着沈爷。 不过考虑到苏珏的身体,楚越之前本不欲同意出去游玩,但看苏珏兴致勃勃的样子又不忍拂逆,想着之前许是坐车坐得乏了,出去走走也好。 将马匹寄在山脚,一行人步行上山。 一路上苏珏都走在前面,小苏元和李安甫一左一右簇拥着他,三人欢声笑语,颇有种父亲带娃的模样。 楚越独自负手跟在三人身后,神思不觉就回到了多年前的无名村。 那时的她与十三,互为你我,最是无忧无虑。 即便风雪娃身,仍旧不改本色。 日升日落,无名村里总能看见一个卷毛的漂亮少年身边围着一群孩童一脸认真的听他讲故事。 什么葫芦娃打败了可恶的蛇精救出了爷爷,一只黑猫惩奸除恶,一条小鲤鱼和伙伴们越过龙门保护了它们所爱的人间,一个由小猫小兔小熊猫组成的七人小队行侠仗义拯救世界…… 每一个故事都让孩童们新奇不已,时不时发出阵阵惊呼。 而且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从杂货铺里拿出许多好吃的糖果和小玩具送给他们。 至于招财,总会和孩童抢吃的,要是抢不过还会气鼓鼓的趴在十三的怀里生闷气。 这样一来,又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十三也在笑。 阳光静好,惠风和软。 现在想来,真是有趣。 那些孩童都还是垂髫小儿,明明自己更宽厚温和些,可那些半大小子偏偏就喜欢追着十三跑,而十三又不耐烦哄他们。 楚越扯扯嘴角,可还没笑出来便叹息一声,眼神聚焦到万人迷的十三身上。 怎么还是这么招孩子喜欢呢? 走了小半个时辰,苏珏竟不小心一脚踩到树枝,拉着小苏元的袖子晃了一晃才站稳。 楚越急走两步赶上三人:“既然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裴尚轩也注意到了苏珏的不胜体力,休息后便提议不再走了,改为下山去乘船游湖。 “好啊好啊,还可以钓鱼!”李安甫举双手赞成。 这几日,他越发有了孩子心性。 湖边船家载客为生,有提供酒食的画舫,也有自行摇橹的小舟。 李安甫在岸边跑来跑去,左挑右捡最后选了两只独木船,说他要与苏先生赛舟。 见苏珏不反对,想着有自己在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楚越也就答应了。 几人都是极聪明的,虽然以前没掌过舟,但摸索了几下,便能摇着浆划了开去。 今天的苏珏极是温和,比裴尚轩更能纵着孩子玩闹。 无他,只因多年来再未体会过少年心性,端肃得久了,自然想放纵一次。 楚越亦然。 双方很快便划分成了两队。 苏珏,楚越,小苏元一队。 李安甫,木风,裴尚轩一队, 可苏楚二人毕竟年长许多岁,划出一段距离就放缓下来,任由李安甫欢呼着率先抵达湖心小岛。 可苏珏不知为何突然玩心大起,在李安甫还在雀跃时又提议看谁先回到岸边,而且当即指挥着楚越和小苏元原地住棹,掉头向回划。 李安甫当然不干,一边嚷着苏先生耍赖一边和木风裴尚轩加劲儿来追,小船如离弦之箭般直射而出, 而苏珏和楚越的船斜向驶来,眼见就要撞在一起。 几人大惊,手忙脚乱地试图改向,可毕竟都是新手,越忙越乱,最后撞上时,苏楚的船居然横了过来,被拦腰撞翻。 一番忙乱下,最后的结果就是几人都成了落汤鸡。 岸上的随从虽慌但依然井然有序,几人飞奔去另寻船只来救,另几人则直接跳下水来。 可落水的地方离岸边并非很远,几人又都会游泳,船还没到人已游了回来。 虽然已是盛夏但早晨的湖水还是有些寒凉,眼见苏珏脸色苍白冷战连连,近岸的湖底还泥泞难行,楚越一把将人抱起向岸上走去。 苏珏本能地挣扎,可近来身体本就不豫,登山游水又耗光了体力,再加上浑身湿冷想抗议也力不从心,挣了一下无果便任楚越去了。 楚越:手感真好。 其他人:没眼看,没眼看…… …… 到底受了凉,回去后的当夜苏珏便发了高热。 睡的迷迷糊糊间,苏珏清晰的感受着自己陷入了梦魇。 寒风拂过厚重的积雪带出沙沙的轻响,干冷的雪沫随风旋转,化作短暂的白雾飘起又落下。 高高矗立的城楼上满覆皑皑,空旷的广场上寂静无声,一眼望去,大地洁净宛如白毯,唯有御阶下有寥寥数人手执笤帚,在雪中清扫出一条笔直的道路。 当苏珏来到这个地方,眼前出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如此宁静,甚至可以说寂寥的景象让他有一瞬恍惚。 这里,曾是他在梦里与李明月并肩站过的地方。 然后,一阵冰凉的风掠过他的面颊,风中有新雪和洁净泥土的清香,冲淡了那梦魇般的画面。 他闭了闭眼,向前走去。 脚下是坚硬平整的石板,踏上去会发出残雪被压实的咯吱声,还有些轻微的晃动。 突然,一团碎雪掉落在苏珏的身前,然后不知哪里飘出一道空灵飘渺的声音。 “你是何人,为何来此?” 苏珏哑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这里。 见苏珏不答,那声音提起了警惕,厉声喝问道:“回答!你是如何进入这里的!” 苏珏更加茫然。 “苏先生?” “十三?” 几道疑惑的声音传来,苏珏转头看去。李书珩与李元胜并肩,以及眉目嫣然的楚越,一同站在御阶尽头。 第199章 皎皎如梦 “苏先生?” “十三?” 几道疑惑的声音传来, 苏珏转头看去,李书珩与李元胜并肩,以及眉目嫣然的楚越, 一同站在御阶尽头。 苏珏加快脚步,眼前人却与他越来越远。 他每进一步,眼前人便后退一步, 直到身形逐渐透明。 苏珏想伸手抓住眼前的虚幻, 可只是徒劳。 之前的声音再次包围在他的身边, 如影随形。 “你不该来这里, 回去!” “快回去!” “快回去!” 声音一声比一声高昂立激厉,苏珏却选择无视,继续往前奔走。 直到无路可走, 眼前的场景瞬间变换? 又是那片战场。 尖锐的箭啸, 层叠的尸体,惨叫声喊杀声不绝于耳。 只见李书珩勒紧缰绳,冲进燃烧的豁口,一路踏雪追击着敌人。 苏珏顾不得什么, 一直跟在他的后面。 一路上,血光如渊, 凄惨无比。 而其他人, 是看不见苏珏的。 一身玄衣的武将用长枪将李书珩挑落在地, 摔倒的坐骑重重地压住了他的腿。 李元胜第一时间冲上来, 奋力将他从马下拖出来。 脱困后, 李书珩旋即加入战斗, 敌人虽然陷入绝境, 却悍勇异常。 一次又一次, 刀光剑影, 声嘶力竭。 李书珩的弓箭被削断,眼看敌人的剑光落下,苏珏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想替他挡住攻击。 血剑从苏珏的身体穿过,毫发无伤,却落在了李书珩的右肩。 李书珩吃痛一声,却还是一刀砍上敌人的脖颈,鲜血混着雪水冲在苏珏的脸上。 这一刻,他无比清醒。 “陆明!”李书珩喊了一声,“去破南门!” “是!” 陆羽浑身是血地从人堆里跳出来,带着一队人马冲向南门。 苏珏也紧随其后,他要知道更多的信息。 南门,哪里的南门?敌人又是谁?为何没有援军? 苏珏心里的疑问太多,直到跟着陆羽来到了李书珩口中的南门,仗着所有人看不见,他登上城楼俯瞰全景才知原委。 是西楚,元夏,鲜卑共同划定的分界嘉峪关! 再往前,是西楚的天然屏障——伽蓝城。 此处地势险峻,却也易守难攻,如今看来,是攻守易形了。 眼见敌军越来越多,李书珩他们早晚会撑不下去。 可苏珏也很清楚,他这是在梦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亲眼看着历史结局的上演。 只是这一次,更加清晰残酷。 一波又一波的敌军杀了上来,李家父子带来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此时,人数已经不到三千。 苏珏心急如焚,他一次又一次的想捡起地上带血的武器。 然而每一次都是徒劳。 日落,日升,昼夜更迭,硝烟弥漫。 南门久攻不破,陆羽还是倒了下去,李家父子和一众士兵终是力竭,可敌军还在不断扑上来。 李书珩抹去眼前的血污,抓起身边的断箭,用力扎入身边掐着陆明脖子的那名敌军的后心。 之后,故事来到了熟悉的终点。 李家父子相继倒下,战死沙场。 一时间,天地寂静,万物无声。 苏珏如一缕幽魂游荡在战场上,四周还在厮杀,尸体堆积如山,寒鸦徘徊不去。 “为什么?为什么?” 苏珏一遍又一遍的问着,可惜,没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无奈,烽火连天,杀声震天。 就在此时,楚越不知从何处策马而来,一把抓住苏珏的手。 熟悉的温度融化在掌心,苏珏像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两人共骑一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重围。 身后,箭矢如雨。 但楚越毫不畏惧,她紧握着缰绳,与苏珏背靠背,誓死守护。 …… 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苏珏被楚越带到了一处宗庙。 一路上,楚越不说,苏珏也不问,只是任楚越牵着自己。 跟随着楚越,苏珏走入深深的宗庙殿宇之间。 眼前的这座宗庙建得巍峨雄浑,高大的望柱以铜龟为基,繁复诡秘的饕餮纹围绕柱底雕琢三尺,在幽暗的静谧里栩栩如生,木制的眼睛里仿佛有视线在死盯着生人。 也许是为了彰显敬奉上苍先祖之庄严肃穆,宗庙内部宫室深狭,采光甚暗,目之所及之处悉为暗沉压抑的玄黑之色。 楚越领着苏珏走在幽长的殿宇之中,走过一扇扇洞开的乌木巨门和无数自悬梁垂下的黑幡,靴底敲击在冰冷平滑的砖石上发出清泠的脆响,在幽深的殿宇间悠悠回荡。 终于,走过最后一重五级阶梯,迈过最后一阶门槛后,苏珏眼前豁然开朗。 重门后有一个巨大的天井,炫目的阳光从四方的屋檐中洒下来,从漫长的阴暗中走入那璀璨的光晕中,就仿佛穿过厚重悠长的历史,步入更加辉煌而灿烂的新元纪未来。 天井之后,便是先祖的长眠敬奉之所。 苏珏满脸不解的看向楚越,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又到了这里。 “十三,你看,那是谁?” 顺着楚越的话,苏珏定睛看去,宗庙里赫然站着的竟是二公子李明月! 只见李明月理了理冠发,脱履踏上满雕神兽的石砖,从摆满鱼肉的香案前取出线香,恭敬地跪坐在蒲团上行了庄重的参拜大礼。 之后,他转身面向苏珏,英俊的脸上重新摆上笑意,示意苏珏上前来。 “苏先生,这里是大周的宗庙。” 话音刚落,苏珏长吸一口气,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因为他看得很清楚,案桌上的众牌位里,他的牌位是居中的! 而他的牌位旁边,是楚越的牌位! 这,这,这怎么会?! “居中者是我大周开国帝师苏珏,也是北燕后裔,建安帝之子。 他一生传奇,改天革命,兴兵伐楚,誓师于淮,放归南山;联外邦、合九州,宽以治民,德化天下,是为大周王业之祖也。” “而您的妻子,是我大周的开国将军,一生英勇善战,战功赫赫……” 在慷慨激昂的讲述声中,苏珏静静望着李明月神采飞扬的侧脸。 他的眼中光华璀璨,视线片刻不移地望着这些灵位,炽热的骄傲是那样夺目。 “苏先生,您的教诲,我大周子弟永世不忘,您教导我们王族子弟要贤明谦顺,您时常说:‘天命在周,眷顾贤王,祈民所求无有不应’,天下大同,不偏不倚……” 说着,李明月偏过头来,神采奕奕地看向苏珏。 苏珏的眼睛如一泓清凌的泉水,静静地望着他。 李明月便不再说下去。 恢弘肃穆的宗庙里,苏珏跪在灵位前阖上眼深深叩拜下去,心中想到的却是那片战场上冰冷的土地。 那里沉睡着不知多少灵魂,或许他们也曾对着太阳天真无邪地笑,也曾在尸山血海中彷徨无措。 而如今他们长眠在漆黑的地底里,再也不能见到尚未到来的春光。 他们不曾想到,就连漫长的一生都不过是他们的奢望。 情绪杂乱悲痛,苏珏只觉得有如万箭穿心。 再一抬头,李明月的身影也突然在苏珏的面前消散。 下一刻,苏珏感到楚越在拍打着他轻颤的脊背:“十三,你不要难过。” “我们虽不能改变什么,但我们还可以做点别的。” 苏珏抬起头来,用力眨巴酸涩的眼睛,看见楚越同样悲痛的神情:“我们……可以做什么呢……” “这里是宗庙,我们可以以龟甲为媒去信祈求上苍!让那些灵魂死后不必作血食奴役,在彼世平安顺遂。” 心头燃起小小的希望,苏珏感到自己的咽喉都是喑哑的:“阿越,当真?” “当真?” 于是,楚越与苏珏肩并着肩坐在一起,苏珏低着头小心翼翼拿起那把重逾千斤的刻刀。 很快龟甲便被刻好,楚越将禾黍香草投入兽纹铜炉中点燃,又在灵位前向火中洒下鬯酒。 苏珏将刻好祈愿的龟甲放到楚越的手上,楚越将其举过头顶,恭恭敬敬伏地向宗庙中供奉的牌位行过大礼,并将龟甲投入旺盛的火焰当中。 金石刻骨,镌我肺腑;椒兰为媒,诉我戚悲。 龟甲哔哔驳驳在火中爆裂,香草焚烧升腾起飘渺馥郁的烟雾,丝丝缕缕流散开去,仿佛冥冥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拨动零落错乱的心弦。 苏珏不语,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丛活泼跃动的焰光,那乱舞的火舌肆意盛开,如同妖异诡谲的鬼魅,又似浓郁得化不开的血泪,灼热地舔舐着他的眼睛。 苏珏感到细小的灼痛扎在他瞳仁上,汩汩热流不由自主地涌向眼眶。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抚上了他的双眼。 “别看,十三,别看了。” 楚越的声音轻柔而坚定,一如方才他深陷战场,血泪成河,白骨成堆。 她不染纤尘,匆匆而来,穿过大半个战场,穿过混乱不堪的人群和酷烈惨绝的屠杀,如天坠飞星般奔赴他的身侧。 那时,她也是这样用温热的手掌覆上他的眼睛,说:“别看,十三,不要看。” 黑暗温暖地拥抱星辰,他的泪水簌簌而落。 可是,阿越,你还在看,不是吗? 楚越用她不够宽大的手掌温暖地遮住他的眼睛,想为他筑起梦幻般的高墙,阻隔外界的严酷与风霜,也遮住这个世界森冷无情的真相。 可是,她遮得住那些残肢断臂血流漂杵的惨状,却遮不住那些生灵垂死时凄厉哀绝的悲鸣,遮不住铮铮不屈的冤魂,在西楚王朝的断壁残垣上刻下怨毒的诅咒。 罪恶以正义为名在馥郁甜馨中糜烂蚀骨。丝竹管弦之下回荡着夜夜不息的哀嚎恸哭。 许多年后,苏珏站在王道之师的最前方遥望那座巍峨森然的登仙楼,才忽然意识到,其实命运早已在他未曾注意的时候,自那些峥嵘岁月的一角,悄悄探出了狰狞的侧脸。 可是此刻,尚未察觉到一切的他只是终于放松了紧绷的双肩,借力一般轻轻向后靠在了楚越身上,仿佛能够从与她相触的位置,汲取让自己坚定意志的力量。 苏珏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那衣襟里掩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它所沾上的血迹没人能够看见,却终究在不为人知的缝隙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浅褐痕迹。 芝兰焚香的青烟袅袅而上,寄托着苏珏一心实现的夙愿,在殿宇精致绝伦的雕梁间盘桓游荡,却始终抵达不了白日青霄。 ……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炎炎烈日下的冀州欣欣向荣,有修长雪白的马蹄与黑色长靴踏上城东的道路。 马儿们不安分地低头啃食路边初生的绿芽,又被一只修长莹润的手温柔地拉过缰绳。 身长玉立的李书珩抬起头,迎着云开雾散后的煦光,眺向湛蓝如洗的晴空。 晨时的薄雾悄无声息地融成沾衣欲湿的微雨,新燕扇动着翅膀扑棱棱飞向蓝天。 它用尖挑的燕尾剪开千山万岭的青翠,纤长的桃枝上钻出青涩的桃实。 它揭起田垄上浓重的笼纱,秧苗迎风招展,黝黑的笑容绽放在农人沟壑纵横的面颊上。 它沿着叮铃作响的溪流呢喃啾鸣,直至衔起地上的绿枝,才飞快地穿过波光柳色,从慌忙闪躲的行人头顶掠过。 李书珩抚着自己险些被打乱的发髻直起身来,一脸温柔地回看那远去的鸟影,他身旁的白色骏马也咧开嘴打了个响鼻,圆溜溜的眼睛里透出了生动的嘲笑。 他低头无奈地拍打身上新裁的衣衫,重新抖了抖金线密织的衣领,霎时间又是一位气质高华的世家公子,自云雾飘渺中穿花拂柳而来。 他步履轻快,行色从容,仿佛是想要细细感触这万物可爱的夏日一般。 他亦不曾驾马游荡,而是牵着马穿过绿意盎然的曲径,来到人群熙攘的人间。 盛夏炎热之后,沉默了一段时间的人群仿佛雨后春笋般一堆一堆地冒了出来。 冀州城内外往来的队列川流不息,进粮米肉菜的、运柴薪的、送瓶罐用品的络绎不绝,好一派繁华忙碌的景象。 驮粮运米的民夫队喊着号子,路旁试图兜售的小贩大声吆喝,押运军需的军士和巡营的士卒在他经过时纷纷低头行礼,“世子”的称呼不绝于耳。 他一一点头示意,步伐不停,直向着营地的大门走去。 但今日的军营好像格外热闹,入口处堵上了长长的负重车马,通过得极为缓慢,连李书珩自己都一时不得过去。 他拍了拍门口检查的士卒肩膀,随手止住了其问安,开口询问道:“怎么回事?如何来了这么多车马?” 士卒恭敬答道:“启禀世子,这些都是各郡县而来的信使,有的之前被大雨阻在了路上,如今雨季一过,天气转凉,便撞在一块来了。” “各郡县的都有吗?”李书珩点看着队伍,冀州三十六郡县都在队伍之中 不过,怎么多了一个。 李书珩在等着士卒的回答。 “回世子殿下,都来了,另外兖州也派了信使过来。” “兖州?” 李书珩不解,好端端的,兖州怎么会突然派信使来? “不突然,不突然!” 正在受检查的车队为首的那名车夫满脸堆笑,弓腰应道,“小人一行是兖州来的差役,见过世子殿下。” “兖州王可是有什么吩咐?” “回世子殿下,王爷没什么吩咐。” “既然是兖州王的信使,我冀州不能招待不周,且随我去王府。” 李书珩的语调不容置疑,那人只有点头答应的份。 随后,一行人便往王府而去。 …… “十三,十三,你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距离那日已过去了三日,可苏珏还未清醒。 扬州不知落了一场淋漓的雨,断断续续,淅淅沥沥,无端的惹人厌烦。 这一日,苏珏忽而从噩梦中惊醒。 他不知自己到底是真,还是幻觉 可一转头,正入眼帘的是楚越焦急的眉眼。 梦中的一切还历历在目,苏珏心有余悸,直接紧紧抱住了楚越。 “阿越,你,你不要离开我……” 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楚越仍旧有所回应。 “十三,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可因为在梦中经历了太多,苏珏此刻变得没有安全感,他急需楚越坚定不移的回应。 “阿越,世人常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为我绾发,好不好。” “好,我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话音刚落,苏珏散下来的乌发被身旁人挑起一缕,楚越从怀里摸出一根有些褪色的红绳,像为新嫁娘梳妆一样绾了上去。 罗帐内,二人抵足而眠,就像无名村时某个蝉鸣夏夜一样。 “阿越,我真的好想你,你也不要离开我……” 雨水渐止,一滩明月踱进窗子。 楚越拍了拍环住自己的胳膊,缓和气氛似的说。 “嗯,我们会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然后她听见了苏珏逐渐平缓的呼吸声。 “阿越,我真的不想第二次失去你……” 再然后,苏珏渐渐沉入梦乡。 楚越的怀抱如此温暖,他忽觉得她就是他的药,治得了千般病,也解得了相思苦。 苏珏愿意永远沉溺在这温柔乡中。 第200章 大于风雪 “阿越, 我真的不想第二次失去你……” 再然后,苏珏渐渐沉入梦乡。 楚越的怀抱如此温暖,他忽觉得她就是他的药, 治得了千般病,也解得了相思苦。 苏珏愿意永远沉溺在这温柔乡中。 沧桑岁月中,他们永远属于彼此。 再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 苏珏从床上撑起身时, 屋里已经没有了楚越的身影。 昨晚得以好眠, 苏珏觉得浑身松泛了许多。 成为燕文纯的这些年间, 变的是相貌,变的是新旧,变的是时局的风起云涌, 变的是人心间的波云诡谲。 可唯一不变的, 是他放心不下的那桩心愿。 即便是在梦中。 他怕,怕自己遗忘了一丝梦中的画面,从而导致什么疏漏,怕他们几年间的苦心努力化为乌有, 更怕…… 苏珏更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不可知的变数。 “苏先生公子,该吃药了。” 裴尚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之后走到近前。 苏珏从厚被褥里坐起, 接过青瓷碗, 一口饮尽深褐色的液体。 苦涩在舌尖炸开, 苏珏不自主地干咳, 直到两颊因急于喘息而微红, 才顺着气重新躺下。 裴尚轩看着不听话的病人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叮嘱道:“苏珏公子, 你可不是铁打的, 必须好生休息,不许胡思乱想!” 之后就听见了苏珏平缓的呼吸。 屋内火盆燃得正旺,星星点点的爆裂声,衬得岁月静好。 苏珏:大夏天的,大可不必如此。他真的热啊! 眼见苏珏躺着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裴尚轩叹了口气,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然后与苏珏道,“罢了,你这人心思太重,说了也是不听,索性就告诉了你,省的你胡思乱想。” 苏珏没想到裴尚轩会如此,他是真没想打听什么,但既然人家想开口说,他倒是不妨听一听。 “裴公子,苏某洗耳恭听。” “扬州城的情况你也都看见了,金碧辉煌有,食不果腹更有,这几日我支了粥棚,谁知那冀州的小公子和我呛了几句。” 提起此事,裴尚轩忍俊不禁,他倒不是与孩子置气,只是觉得有意思。 世家大族的孩子,竟是如此吗? 未免被保护的太好了。 “八成是因为你在粥里掺了沙石。” 热的受不了的苏珏起身坐起,他一针见血,眼里带着揶揄。 裴尚轩往后微微一仰,啧啧称奇,“苏珏公子,你还真是了解那小公子,小公子是高门公侯出身,不懂得这些弯弯绕绕,你怎么也不教着点。” “他会想明白的。” “得嘞,还有一桩稀奇事,你听还是不听?” 裴尚轩故意绕起了弯子,苏珏猜测,八成和“慕容清”有关。 “那我要说不听,难道裴公子现在就走吗?” “那肯定不会啊!” “所以,到底是什么稀奇事?” “也不知慕容清到底有何魅力,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还能陛下发疯,你说稀不稀奇?” 裴尚轩故意制造悬念,其实是想逗一逗苏珏,这人还是多笑笑好。 “发疯?” 再听到“慕容清”这个名字,苏珏已是平静万分,他开始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审视那段往事。 思来想去,唯有荒唐二字。 他为楚云轩种下了因,现在楚云轩的所作所为都是结出的果。 至于到底会是什么果,他不想再管,只想看事态的变化, “又是封后,又是大行祭祀,如今更是搜罗了百十个姿容俊俏的少年,全当作替身了。而且每日上朝,陛下都会带着慕容清的人偶,哪个大臣说一个不字,轻则革职,重则丢命啊……” “这还没完,明明慕容清的尸体不见踪迹,陛下却说是慕容清羽化登仙了……” “苏珏公子就是厉害,顶着这样的一张脸,还能让陛下如此,啧啧啧……” 听着裴尚轩绘声绘色的讲述,苏珏居然饶有兴致的笑了笑,“他倒是深情,可惜,都是假的……” “假的也好,真的也罢,真真假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把戏罢了……” “裴某十分好奇,这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苏某也想知道。” 二人正说着,听闻苏珏醒来李安甫急忙前来探望。 从门外进来的那一刻,恍惚间,苏珏似乎看见李书珩长身玉立的模样。 苏珏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 他委屈,他愧疚,他心疼,可他也欣喜,因为他终于在梦中窥探到一丝先机。 或许,他可以逆转乾坤。 “苏先生,你怎么了?”李安甫不知发生了什么,显得手足无措。 “没什么。”苏珏摇摇头。 “苏先生,您好些了吗?”李安甫接着问道。 “好多了。” “裴公子,今日的粥已经施完了。” 注意到裴尚轩也在,李安甫转过头,语气不再急躁。 注意到李安甫的这番表现,苏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裴公子,你看,苏某说的对不对。” “对,苏珏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小公子是通透的人,自然能想明白。” 闻言,李安甫自然明白二人在说什么,他只是不语,默默为苏珏掖了掖被角。 苏先生夸他了! “苏珏哥哥,给你花!” 就在此时,小苏元也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新采的海棠花送到苏珏的面前。 他满脸笑意珍而重之的模样让苏珏暖心不已。 “谢谢小苏元,苏珏哥哥很喜欢。” 接过小苏元手里的花,苏珏用指尖轻轻抹去滑向下颌的泪滴,顺着脸颊一路抚上桃花眼。 这一刻,苏珏突然喜欢上了梦境。 良人扶我青云志,相逢已是上上签。 “等你病好了,也快到七月初七了,正好热闹一番。” “好。” 七月初七日,扬州城内张灯结彩,灯火璀璨,儿女孩童头戴彩绳,手持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河灯,有的是莲花状、有的是玉碗状,更有心灵手巧者,将河灯扎成了飞乌、游鱼、长龙、狮身状,绘上鲜艳的颜色,十分好看。 街头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百姓们纷纷来到河畔,将手中的河灯送入河水中,祈祷各自的愿望。 楚越与苏珏并肩站在河堤上,望着河流上十里长灯,诚心祈愿的百姓们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皎洁的月光与烛火之光交相辉印,洒在二人的脸上。 苏珏伸手握住楚越的手,楚越回握,二人十指紧紧相扣,静静看着人间烟火,星河璀璨。 楚越转过头,眼神温柔却坚定,她凑到苏珏耳畔轻声道:“十三,你我约定,年年七夕赏灯,可好?” 苏珏听见自己的声音,温柔且坚定地答话,“好。” 转眼,夜色已深。 迎宾楼内,灯火早已熄灭,月光静静倾洒于床帏之上。 楚越将苏珏推倒于床榻之上,苏珏眼珠转了转,想要起身,却被双手反绞扣于身后。 只见楚越直接欺身压住了他,滚烫的呼吸喷薄在苏珏耳边。 苏珏听到自己胸腔中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想要逃离这禁锢,却又想被禁锢得更深。 烛火明明灭灭。 苏珏感到自己仿佛身处滔天巨浪之中,浪水将他裹袭、翻涌。 他想张口大声疾呼,想要逃离这片汹涌之海,却只听得见沉重的呼吸和低声的呜咽。 窗外,扬州城上空不时有明灯缓缓飞起,承载着人间的祈愿,漫天星辉轻笼着灯火绚烂之城,长夜漫漫,月光旖旎,掩过了爱人之间的耳鬓厮磨。 …… 与此同时,扬州城上空缓缓飞起的明灯,承载着人间的祈愿,一同燃烧着光辉。 长夜漫漫,鲜卑之地却不那么安然。 宫城内,烛火幽幽,风声不歇。 “想不到楚云轩居然能忍这么久,还搞出那么多荒唐事,所以李元胜一家才会过得如此舒坦。” 可频善奇看着新送回的密报,心中越发不忿。 凭什么?凭什么李元胜一家安然无恙? 一想到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李元胜却儿孙和乐,可频善奇就有如万箭穿心,恨不得现在就杀了李元胜。 可上天总不赐予他时机,明明那年在雁门关他就可以大仇得报,然而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 这么多年来,他没少往冀州和长安安插探子,可收效甚微。 不过,眼下他另有一桩大事。 “如何,那高珙可有动静?” “没什么大动静,倒是前几日派人去了趟冀州。” 可频善奇敏锐的捕捉到“冀州”二字,于是问道,“去冀州?做什么?” “送些粮食军饷,不过冀州礼数周全,却是没要,微臣猜想,那高珙大约是想刺探些虚实。” “楚云轩将他们逼的太狠了,早晚会出大事。” 可频善奇冷冷的笑了笑,除了报仇,隔岸观火,挑拨是非,坐收渔利,他也很是愿意。 毕竟,哪个做大王的不想开疆拓土。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可频善奇十分乐意推波助澜一把。 …… 这一夜,同样不成安眠的还有可频善口中的兖州王高珙。 时至当今,眼见着盛夏将过,百姓的田地里却还是没结出麦穗,兖州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此时,兖州王高珙站在王府的高台上,望着远处那一片片枯黄的田地,心急如焚。 这几年来,朝廷的赋税日益沉重,百姓们早已不堪重负。 而兖州曾经也是鱼米之乡,如今却因连年干旱,田地里的麦穗稀疏而细小,不但如此,兖州还受到了战争的波及,情况不容乐观。 “王爷,您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了,还是回府歇着吧。”一个侍从轻声劝道。 高珙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紧紧盯着那片田地:“百姓们辛苦劳作一年,却连口饱饭都吃不上,本王这心里怎能安宁?” 侍从无言,只能默默退下。 高珙心中明白,作为一州之主,他肩负着保护百姓的重任。 然而,面对朝廷的重压和天灾的肆虐,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这样的日子,他真的快忍不下去了。 夜幕缓缓降临,高珙独自坐在书房中,烛光摇曳,映照着他疲惫而坚定的脸庞。 他拿起笔,开始起草奏折,请求减免兖州的赋税,并请求拨发救灾粮款。 然而经历过几次“烽火戏诸侯”之后,高珙便十分清楚,这份奏折送到长安后,很可能石沉大海,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写了下去。 第二日清晨,高珙亲自将奏折交给侍从,并郑重叮嘱:“此奏折必尽快送达长安,不得有误。” 侍从领命而去,之后正如高珙所料,奏折石沉大海。 …… 星月皎洁,日月飞逝。 在扬州城逗留了一段时间,待苏珏等人回到冀州时,正是农庄里的瓜果蔬菜成熟之时。 一片片翠绿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苏珏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丰收的景象。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金黄的稻田和五彩斑斓的果蔬上,为农庄披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辉。 苏珏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喜悦。 在季大夫的指挥下,苏珏他们拿起篮子、筐子,开始忙碌地采摘起来。 红彤彤的苹果、黄澄澄的梨子、绿油油的蔬菜…… 每一颗果实都承载着他们的汗水和希望。 就连李安甫也加入了采摘的队伍,他不太熟练的摘下一个饱满的西瓜,然后一脸兴奋,“苏先生,你看这西瓜,长得真好!” 苏珏走过去,拍了拍那个圆滚滚的西瓜,笑道:“嗯,确实是个好瓜。等会儿咱们切开尝尝,看看甜不甜。” 太阳逐渐西斜,采摘的工作也接近了尾声。 苏珏等人满载而归,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福婶则开始着手准备过冬的物资。她将采摘下来的瓜果蔬菜分类整理,一部分留作自用,一部分则打算运到集市上出售,换取一些过冬所需的物品。 就在第二日,楚越入了冀州的军营。 军中多崇尚能力,纵使楚越是女子,经过那场战役,也没有人看轻她。 而自从楚越加入军营以来,就以其卓越的领导才能和非凡的武艺赢得了士兵们的信服和尊敬。 一身玄衣的她时常忙的见不到人影。 苏珏:不开心…… 转眼间半月已过,中秋节至。 中秋节前一日晌午,苏珏收到了李安甫亲自送来的几盒月饼,说是王妃亲手所制。 苏珏挑出一个自己喜欢的口味,将其余的分给苏宅众人。 小苏元一个人抢走了三块,幸而王妃知道农庄人多,送来的食盒十分之大。 其实,这月饼不止是送到了苏珏这里,每日上朝的文武百官都有份。 王妃武思言感念冀州官员们的辛苦,又宅心仁厚,半个月前就开始张罗着准备月饼。 她心灵手巧,又是经常喜欢做些点心吃食,半个月的时间还真让她带领王府众人为冀州大小官员每家都备上了一份月饼。 官员们收到月饼时纷纷表示受宠若惊,感叹王妃真是如王爷一般,均是性情中人。 不过是些许月饼而已,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而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李书珩与李元胜还商讨了关于苏珏官职一事, “依我看,中书侍郎就合适。苏先生才识过人,几次助冀州打了胜仗,”他观察着李书珩的表情,又道,“何况中书侍郎是起草诏令之人,也方便随时商议政事。” “父亲,中书侍郎只是五品,会不会太低了些?” “若一开始就将苏先生捧的过高,难免被有心人……” 话未说完,李书珩便已然明白,树大招风。 话说另一边的农庄,苏珏抱着招财坐在檐下享用楚越送回来的桃花酥,吃着吃着却觉得口感不对,吐出来一看,桃花酥里竟然藏着一张布条,上书:今夜戌时,赏月桥见。 苏珏噗嗤一笑,这不同寻常的字迹,除了楚越还能有谁? 每年中秋节,冀州的赏月桥都是一个极为合适的赏月地点,四周空旷,视野极佳。 到了晚上,一轮明月映于水面,波光粼粼,清晰可见。 很快到了傍晚,苏珏裹着披风打马一路往冀州城东的赏月桥去了。 远远的便看到桥边的亭中站着一袭鹅黄色长身玉立的楚越。 她背影挺拔,一手提着两盏灯笼,一手握拳置于身后,端的是风华正茂。 在苏珏的印象中,楚越从来没有穿过鹅黄色的衣衫。 她之前是雍容华贵的郡主,后来是金甲将军,入了冀州军营后更是整日威严的玄衣加身, 但在苏珏的心里,楚越穿什么都是极为好看的。 今日的鹅黄色,更是为楚越平添一分儒雅贵气,少了一分战场上的肃杀, 手里灯笼的烛光更是让她的脸庞柔和许多,整个人仿佛又回到了无名村的天真烂漫。 苏珏笑起来,楚越听到笑声转过身来,二人目光相对。 还是楚越先走过来将手中的一盏灯递给苏珏:“十三,中秋快乐。” 楚越手中提了两盏灯,一盏是凤,一盏是凰,此时递给苏珏的是凤灯。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苏珏一把接过凤灯,头也不回往桥上走,走出几步回头一看,楚越竟然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凰灯发呆,那愣愣的样子看的他笑出声来,喊道:“阿越,过来。” 楚越回过神来,赶紧快步跟上。 中秋街头,两位才子佳人,一位气度清雅,一位君子端方,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那广袖白袍的公子长着一双桃花眼,微微一笑便是万千风流,而那鹅黄衣衫的姑娘明媚张扬,一举一动皆是动人。 特别是看向那男子时,一双鹿眼澄澈清明,一看就是一对神仙眷侣。 二人在街上逛了许久,不知 不觉走到了北街一家卖糖人的小姑娘旁。 那小脸清秀的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一见有客人过来,就赶紧打招呼:“二位想要什么糖人?” 楚越对姑娘笑道:“就照我们两个的样子做。” “好!”那姑娘灿烂一笑,又道:“二位真是恩爱。” 楚越与苏珏相视一笑着点头,然后四处张望了一下问她:“小姑娘,就你一个人吗?” “本来和奶奶相依为命,可奶奶……年初不在了。” 楚越张了张嘴,含着歉意道:“抱歉。” “没事。” 说话间小姑娘熟练地舀出一勺糖,手指翻飞,片刻后栩栩如生的两个糖人悄然出现。 二人付了钱,继续逛着。 过了中秋的第三日,便是冀州的朝会,苏珏也再次穿上了五品文臣的官服。 小苏元眨巴着眼睛,有他觉得这官服真丑,一点都不符合他苏哥哥的形象! 可一想到以后苏珏哥哥去上朝,他都不能跟着苏珏哥哥去! 不开心不开心! 但是这份不开心在苏珏哥哥回来后就烟消云散,因为他苏珏哥哥帮那些大哥哥做事心情好。 苏珏哥哥开心他就开心,最主要的是王府的言姨又做了好多好吃的点心呢! 苏珏第一次以中书侍郎的身份参加冀州的朝会,自然收到了无数惊讶或不屑的眼光——毕竟在有些官员的眼里,他不过是个搅弄风云的谋士,根本不值一提。 在一片质疑的目光中,苏珏身着一袭白衣岿然不动。 他身材修长,面容俊逸,眉宇间透露出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那股从容不迫的气度,也让人无法忽视。 李书珩来的时候自然看到了那些不善的眼光,可他无法直接出言维护。 他故意将步伐踏的重了一些,冀州的大小官员看到世子阴沉的脸色当下不敢再多瞧苏珏。 然而之后的路,还是需要苏珏自己去走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珏在处理冀州的政务时,逐渐展现出自己的才华。 他公正无私,处理政务时从不偏袒任何一方;他聪明睿智,总能想出解决难题的妙计;他体恤民情,时刻将百姓的利益放在首位。 如此,苏珏的这个中书侍郎才算做的安稳。 …… 时光荏苒,春夏秋冬四季转瞬即逝。 这年的年末,西楚与元夏打了一场腹背受敌的战争,虽说最后惨胜,但还是伤了元气。 可眼看到了年关,正是处处用钱的时候,楚云轩下旨增加赋税,又命九州诸侯再加三倍的供奉。 这一来二去,百姓苦不堪言,即便是诸侯也难以承受。 如此形势下,苏珏与楚越二人虽不信鬼神,但还是掏钱买了盏孔明灯,一人一边写了几行字,同时松手,放飞升空。 “十三写了什么?” “阿越写了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愣了一下噗嗤笑出声,又同时道:“你猜!” 其实还能有什么呢? 一愿盛世安康,二愿百姓安居乐业,三愿苏珏和楚越岁岁有今朝。 放完孔明灯,两人也累了,却还是胡闹了一阵。 然而就在他们放飞孔明灯的第三日,西楚再起战乱,兖州王高珙拒不纳贡,更是扬言要推翻西楚。 楚云轩震怒,决定派谴十万大军讨伐兖州,自己也要御驾亲征。 此次出征不同寻常,首先兖州背靠高山,易守难攻。 如今又是冬日,多雪地冻土,在寒冷地区作战,根本不是一件易事。 其次,自上豫州之后,鲜卑的势力继续扩大,逐渐与兖州往来密切,此次兖州被策反,与鲜卑有很大干系。 所以,这一次西楚士兵要面对的是训练有素,且占据地形优势的兖州军队。 对方粮草充足,鲜卑人骑兵勇猛,这注定是一场艰难鏊战。 十一月,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兖州城外大军压境,众士兵身着重甲,严阵以待,似是一片杀机翻涌的黑暗之海。 “兖州高珙,目无国法,拒不纳贡,众将士,随寡人踏平兖州!” 楚云轩一声令下,霎时,万千兵士高声齐呼,战马嘶鸣,一个个矫捷的骑兵率先冲向城门。 紧接着,攻城部队架起战车,点燃弹药引绳,硕大的巨石块便如流星般划过上空,直掷向高耸入云的兖州城门,泥土瓦砾被炸得四处横飞,掀起漫天的烟尘。 “城墙破了!众将士!冲啊!”王将军振臂高呼。 炮声轰鸣,硝烟弥漫,火石弓箭急风骤雨般洒下大地,在冰冷雪地上点燃熊熊大火,尸身烧焦的腥臭味、雪地冰冷泥土的气息、生锈版般的血腥味、刺鼻的火药味混杂在一起,冲的人头昏脑涨、理智尽失。 西楚士兵们如同一匹匹杀红了眼的雄狮,咆哮着挥舞刀剑涌入兖州城内。 等他们攻进兖州王府,兖州王府早已携家眷逃遁,楚云轩带领士兵一路狂奔,奋起直追,终将高珙一家围堵在大于山山脚。 “高珙!你已无路可逃了!还不投降!寡人可以网开一面!” 楚云轩大喝一声,他身前的士兵步步紧逼,高珙已经无路可退。 望着苍茫山岭,前是雪山断崖,后已被西楚士兵团团团包围。 高珙仰天长啸,自知已到穷途末路,他抽出长剑,带着拼死一搏的意愿冲向楚云轩,奋力大喝道:“我高珙虽不是什么贤明圣人,但也知维护百姓,你这个昏君倒行逆施,我不过替天行道!然而天不待我,如今我已穷途末路,横竖都是一死,我高珙绝不投降!” 高珙其余家眷见状,转瞬便拿出视死如归的气势来,呼号着要与众人同归于尽。 双方又是一番缠斗间,然而高珙终究力单势弱,转眼已不足三百兵力。 穷途命短,英雄末路。 “高珙,你还不降吗?”楚云轩立于马上,依稀可窥见当年青州王的风姿。 “不降!死也不降!” 从与可频善奇结盟的那一刻起,高珙就做好了死无全尸的准备。 孩儿死的不明不白,是恨。 百姓过的不人不鬼,是痛。 自己活的不阴不阳,是苦。 恨,痛,苦,三者交织,高珙便下定了决心要与楚云轩斗上一斗。 然而,他失败了。 “我高珙今日虽然身死,但西楚国祚不祥,民心崩塌,必有明主取而代之!” 铿锵有力的说完这句话,高珙便带着亲兵与家眷跳下了大于山。 就算是死,他也绝不再向楚云轩俯首称臣。 …… 兖州大胜,西楚大军班师回朝,高珙九族亲眷、封臣、百姓以及鲜卑俘虏共五千人皆没为奴隶,跟随大军一同被押送回长安。 甚至就连大于山下高珙与其亲眷的尸体也被带回了长安。 五千奴隶被罚没至长安城以北一处荒郊,此地绵延百里土地干裂,寸草不生,河流流经皆干涸。 楚云轩曾命承文将军向天请卦,询问是何缘由,承文将军布坛问天,祈讼经文三日,终卜出“神明震怒,降罪西楚”之卦。 楚云轩于是决定在此处建立一座祭祀台,愿献以人牲无数,以告慰神灵,请求宽恕。 祭祀台底部长二百米,宽一百米,呈长方形,共设有三层,地下两层深约五六十米,渐渐向上堆叠,最后一层垒高成台,整体呈现三角锥之状。 浩浩荡荡的五千奴隶整整修建了七七四十九天,站在长安城内,远远就能望见北边尘土飞扬,黄沙漫天。 禁卫酷吏扬鞭厉声驱赶,稍有怠工者便被抽打至皮开肉绽,意欲逃跑者则被剜去双目,砍去双腿。 一连数日,酷吏都在祭台四周架起火炉,火炉之上固定起圆柱形的青铜刑架,监工们动辄便对奴隶施以炮烙之刑,尤其是其中的兖州奴隶。 李书珩与李明月也曾被指派前来监督。 望着双腿被铁链牢牢锁住的奴隶,或掘土刨坑,或运送土渣,或拌匀木材,无论男女老少,皆衣不蔽体、浑身褴褛,众人面容痛苦,却不敢有哀戚之色,麻木着,佝偻着,似蝼蚁般在黄土之上前进,手臂粗的铁链将他们的双腿尸磨的而肉模糊。 其中不乏年幼的孩童,铁链几乎与他们的双腿一般粗壮,但自小腿至脚腕,已清晰可见森森白骨。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肩负着与成年人一样重量的土筐,几乎跪爬着前行,所过之处,他们的血肉已将黄土染成一条血道,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一条印记。 这样的血痕,祭祀台黄土之上已有千千万万条,层层叠叠,互相交织,被新的黄土覆盖,又被新的血肉踩出,直至祭台将成,黄土已不是黄土,已被染成一片殷红,分不清到底是泥土,还是血肉。 望着脚下殷红的大地,每踏一步,都是触目惊心。 十日之后,祭祀大典如期举行,楚云轩率王室宗亲,诸侯贵族,百官众人登上祭天台。 祭天台下,五千奴隶已被沐浴洁净,穿上人祭专用的礼服,整齐划一跪于祭祀台四周,他们脸上毫无表情,任由巫师绕着他们念诵经文,挂上贝壳珍珠、青铜符文等饰物。 楚云轩身着天子祭服,静默看着这一切,冠冕前长长的帷珠挡住了他的面容,李书珩与李明月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吉时到——祭——天——” 随着承文将军一声长啸,四周涌出百数身着素衣的巫师,手持长羽,头戴牛首,众人手舞足蹈,齐声唱颂起经文。沿着诵经声,数千奴隶训练有素地一个接一个走进祭坑,似是温顺的羔羊一般,竟无一人反抗迟缓。 “行礼——” 承文将军之声再次响起,顷刻之间,数千担黄土齐齐倾倒入深坑,底层两千余奴隶霎时便被掩埋。 随即,四周护卫再次向深坑中投入瓦砾沙石,直到整个土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铜镜,直到再也看不见黄土之下挣扎的一双双手臂。 杀戮还在继续,底层土坑是为“人奠基”,即将祭品活埋于地基之内,用作祭天台的奠基,意为将祭品献给土地之神,以交换土地肥沃,城邦固建。第二层则是将人牲分割,当作食物献给生灵之神,意欲乞求水源充足,生灵繁衍。 第三层则献祭“圣物”,即身份尊贵之者或通灵之人,期盼将他们的灵魂献于神灵,以求风调雨顺,国运昌遂。 高珙与其亲眷的尸体被置于最高层。 诵经声越来越大,如魔音贯耳,响彻在祭台上空。 只见一名少年赤裸着双脚,身着七彩羽衣,缓步迈上祭台最高处,少年张开双臂,随乐而舞,像一只七彩凤凰迎风飞扬。 “天命西楚祈愿上天,国祚绵长!” 少年歌喉似莺,清脆悠长,众巫师跟随其唱念道,一时间,四周山林皆响起鸟兽啼叫声,宛如一首宏大的乐曲。 承文将军走上祭台,手捧一柄金色匕首。 少年缓缓接过匕首,揭开手中的面纱,转身朝祭祀台上的楚云轩微微一拜。 李明月脑中一声惊雷,望向李书珩,李明月满眼震惊,直直望着祭台上的少年。 李书珩随即一个眼神,示意李明月不要轻举妄动。 这人,怎么与苏先生有些相似? 看来传言未必是假。 “祭——” 四周护卫刀剑同时挥向高珙与亲眷的尸体,祭天台上血光四溅。 然后少年高举匕首,划过脖颈,旋转之间衣袂翩翩,宛若神鸟折翼坠落。 “礼毕——” 李明月只觉得空气之中尽是血腥味,与战场上的味道不同,这股味道直冲心门,顶的他胃浪翻涌,想要作呕。 李书珩也是面色惨白,颈间青筋暴起,两手紧紧握住袖口,已握得指节泛白。 二人看向楚云轩的背影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敌意。 这场杀戮与警告,也太残酷了些。 待日后他们也到了高珙那一步,倘若他们不幸兵败,他们固然不怕死,可冀州的百姓呢? 他们何其无辜! 所以,陛下今日的这场祭祀,既是祈求神明,也是对其他诸侯的警告。 再走二心者,格杀勿论,株连整个州域。 …… 停停走走,又是一年春日,长安城百余里土地寸草不生,滴雨不降。 眼看春耕将至,若今年这片土地无法耕种,仅仅依靠各诸侯国上贡,粮食还未运到长安,到了冬日时,城内的半数百姓便会挨饿受冻。 楚云轩不解,自己已按照神明的意思,祭祀五千人牲,为何神明还是如此?神明到底有何不满? 王公贵族对此也是忧心忡忡,各言其说,有的上书请示,定是神明对祭品不满意,需要更多的贡献。 有的则认为是高珙亡魂作乱,阻拦神明赐福。还有的大臣则进言,应开凿水渠,在长安城周围开垦农田,种植粮食。 众人议论纷纷,争论不休。 林宸建议,将大家邀请至西楚宗庙,请承文将军当着众人的面,再次乞卦问天,楚云轩应许。 算好了良辰,吉时仪式开始,面对神明,众人屏息凝神,静观承文将军捧出一枚龟甲,占卜问神。 只见承文将军将龟甲置于火焰之上,以烈焰灼烧,龟甲之上纹路深似西楚疆域,承文将军借此来卜问商朝国运。 只见火焰越烧越烈,龟甲上渐渐浮现出裂纹,裂纹四处蜿蜒蔓延。 承文将军凑近仔细观察,意欲读出裂纹所显示的卦象,只见纹路一只往西,刚刚到达冀州所在之地,忽而“砰!”一声巨响,整块龟甲竟炸裂成碎片! 众人又惊又惧。 然而下一刻,天空乌云密布,漫天狂风席卷,一道惊从天而降,生生将西楚宗庙的屋顶劈开,众人惶恐地抬头望向天空。 “天谴!是天谴啊!”有人厉声哀嚎。 楚云轩震惊,推开众人走向龟甲,他俯身拾起碎片,一把扯过承文将军问道:“何以至此?神明为何震怒如此于我西楚!” 承文将军指着龟甲道:“阴魂不散,血流成河,神明不满!” 楚云轩缓缓重复道:“神明……不满……?” 他不禁抬头望向天,只见惊雷滚滚,电闪重重,但丝毫不见所谓的神明的样子。 他扫视一周,望着那些列祖列宗的牌位,又扫视一圈惊惶失措的王公贵族们,沉呼一口气。 “既然神明不满,那就再献人牲!”【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0-210 第201章 明德正品(一) 楚云轩将再献人牲的消息一经传出, 举国震惊,九侯紧急赶往长安。 不过所谓九侯,现在就剩下八侯而已, 而实际入长安进谏的只有冀州,荆州,扬州, 徐州四位诸侯罢了。 其余者, 隔岸观火, 明哲保身。 行进路上, 四人不约而同,在进长安城前一夜秘密碰头。 “诸位,陛下大行祭祀, 以消天灾, 诸位如何看?” 首先发话的是扬州王,他看了一眼李元胜,希望他能跟着说上几句。 冀州总镇南方,大大小小二百路诸侯郡县皆在李元胜的管辖之内。 加上冀州气候湿润, 水系发达,陛下登基以来, 冀州王不但派兵参与征战, 还供给了绝大部分的粮草, 每年上贡金银珠贝更是在九侯之首。 如今, 冀州之地经济发达, 风调雨顺, 是实力最雄厚的一方。 但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 陛下最为忌惮的就是冀州。 这些年, 冀州大大小小出了多少事, 也是让人心惊。 不过,冀州王有一点倒是让他们羡慕,那就是子女无恙。 谁曾想过,他们在不惑之年痛失亲子,亲子还死的不明不白。 说到底,他们还是最怨恨陛下的。 但能把怨恨直接对准陛下的,目前也只有老伙计高珙。 可惜,这次聚首,老伙计高珙不能参加了,还落得那样的下场,实在让人叹惋。 凭心而论,他们佩服高珙的勇气,却做不到高珙的决绝。 他们牵绊太多,生死,亲族,百姓,无一不在拉扯着他们的理智和底线。 然而自从亲眼目睹了那场祭祀,他们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没准哪一天他们也会步了高珙的后尘。 到那时,他们又该如何呢? 四人思绪良多,竟是沉默了大半晌。 夜深人静,还是荆州王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 “依我看,我们还是上书劝谏陛下好了,既行了劝谏之责,又免了陛下的当廷斥责。” 荆州王向来有什么说什么,而扬州王则讪笑一声,道:“也倒是,自打陛下信奉神明以来,什么兴建各种祭台,恢复人牲祭祀,烽火戏诸侯,推恩令,哪一件不是有害无利,再这样下去咱们怕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说罢,扬州王继而又转向徐州王,问道:“徐州王,你怎么看?” 徐州王沉吟良久,说道:“依我看,陛下兴建鹿台,大办祭祀,征收的税贡几乎翻了一倍,百姓奴隶沦为劳役者更是不计其数。这到底是天将谴之,还是人将反之,谁也不敢多说什么,但事实究竟如何,咱们都心知肚明。” 李元胜点头赞许,接着说:“徐州王所言有理,我们几个毕竟不在长安,有些事也不好下定论,但祭祀人牲之事,却不得不劝。” 荆州王不屑道:“什么阴魂不散,什么天怒人怨,我可不信承文将军那一套,什么天灾不天灾,我看陛下是失去理智了,仅仅凭几块破龟甲就要再献人牲,简直荒唐!” “荆州王,请慎言!”李元胜出言提醒,又起身看了看房外,得见四下无人,这才继续道,“隔墙有耳,即便心里那般想,也不该说出来。” “那冀州王倒是说说,咱们到底该怎么做?” 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个结果,荆州王不耐烦起来。 “劝还是不劝,怎么个劝法,赶紧拿个主意才是。” “就依荆州王所言,上书劝谏。” 想了又想,李元胜如此开口。 扬州王叹了一口气,说道:“各位,别忘了,我们身后还有百姓,轻易不敢妄动。” 四位诸侯面面相觑,各自在心中盘算自己的主意。 今夜过后,四位诸侯便各自回程,静待其变。 五日后,祭祀如期举行,这次被推入祭祀坑中的还是兖州百姓,共有两千人。 祭祀后,果然天朗气清。 楚云轩于登仙楼一连七夜大摆筵席庆贺,尤嫌不足,另辟蹊径,命人将登仙楼底层的汤池内温泉抽空,用美酒灌满,名曰:酒池。 之后又大肆砍伐汤池四周的翠竹、梧桐,将树木砍成秃枝,再命人宰杀数百头牲畜、飞禽,把它们身上最鲜嫩的肉切下来,精心烤炙,挂在树枝之上,名曰:肉林。 楚云轩以长夜为饮,享四海之欢,纵夜狂欢。 每次百官前来觐见之时,只闻酒香四溢,宫娥内侍醉卧一路,而楚云轩不知去向。 所以,这一年的冬天漫长而寒冷,整个冀州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苏珏望着屋外的皑皑白雪,心底一片苍凉,这样的生活,百姓还能维持多久…… …… 雪落无声,天地同寿。 休养生息了几个月,可频善奇的军队逐渐恢复了元气。 楚云轩以他的子民大行祭祀,这笔账,他也会慢慢算。 “怎么样,人找好了吗?” 温暖如春的宫室内,可频善奇擦拭着长刀,漫不经心的问着一旁侍立的暗探。 “回大王,找好了,那人虽然年纪不大,却有几分狠毒。” “找好了就去办事,本王要的是结果。” 可频善奇头也没抬,他挥手示意暗探退下,他现在没空听这些。 …… 时间匆匆而过,待一切战后事宜处理完毕,已是春耕之后。 冀州新一年的人才擢选后,苏珏提出要去明德郡暗访一番。 “世子殿下,你记不记得之前我们发现的一个问题——今年中正定品,为何明德郡被推选的人才无一出自寒门?我想这个问题已经略有眉目。沈爷日前带回来传信道,明德郡郡守方之舟所居之地甚为奢靡,并不像是此人俸禄所能负担得起的。” “我与苏先生想的一样,这事八成与此事有关。” “真相到底到底如何,还需亲自去查探一番。”苏珏露出一抹狡黠眼神。 “好,苏先生需要我怎么配合?” “这些时日臣打算称病告假,还望世子殿下恩准。” 苏珏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让李书珩除了答应只能答应。 又过了两日,一大清早苏珏收拾妥当后便乘着一辆普通至极的马车出了冀州王府。 由于此行时间宽裕,再加之政事繁多,他已经很久没有出门散心了,因此他们走的并不快,小苏元更是似小狗撒欢般到处乱跑,午时过后也才走了八十里。 正在路边一处茶棚休息时,就见一只白鸽在他们马车附近盘旋,苏珏一眼就认出是他们训练的信鸽,从王府的方向飞来。 沈爷拆下鸽子脚上的纸条递给苏珏,只见苏珏粗略浏览过一遍后眉头紧皱。 纸条上说,今日来给李书珩请平安脉的大夫身边带着一位小徒弟,眉清目秀身量矮小,又道门口值守的侍卫有些面生。 其实,这并不是看起来很重要的事情,只是事关王府,苏珏无法做到置之不理。 将纸条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苏珏当即决定先回冀州。 话说另一边,当日朝会苏珏果然“称病”未来。 处理完各种事物,李书珩考检了李安甫的功课,之后吃过午膳独自小憩了一会,下午又开始看奏折,一看便看到了酉时。 陆羽适时禀明,今日请脉的陈大夫在门外等候,李书珩挥挥手让他进来。 却见今日的陈大夫身后跟着一位提着药箱的小童,一直低着头,面见世子行礼也总是慢半拍。 李书珩多瞥了两眼,陈大夫发觉世子的目光,赶紧道,“世子殿下恕罪,这是小人新收的徒弟,年纪小不懂规矩。今日进府带的东西有些沉重,便让他帮忙提了一手。” 李书珩一向宽厚,嗯了一声,伸出手不再多说。 请完脉后,二人离去。 只是陈大夫却不知,他回到家后,他的小徒弟假称出恭,不知偷偷溜去了哪里。 很快,到了晚膳时分,周莹派贴身丫鬟小琪给李书珩送几样汤食。 在来书房的路上,恰好碰见了来禀报事务的陆明,陆明抱怨了几句新兵难训。 小琪捂嘴偷笑,说自己正好要去书房,不如一道去。 待二人走到书房,却被一位侍从告知世子殿下还在看奏折,对方接过了食盒便请她回去复命。 小琪与陆明觉得今日伺候的小侍从公有些面生,但他们并没有多想,世子殿下不喜人贴身伺候,有些侍从自己没注意过也正常。 书房内,李书珩靠在床边闭目养神,他听到外面的动静,猛地睁眼,却看到一名低着头,身形也未曾见过的侍从。 他心下疑惑,府里何时来了新人? 不过听说是夫人送来的鸡汤,李书珩含笑接过。 鸡汤倒是一如往日的味道,只是那侍从虽低着头,却一直偷偷盯着自己,这让李书珩越发觉得不对。 “你为何一直偷看本世子?” 所以,李书珩并未急着去喝那鸡汤,反而开始与那小侍从说话。 “世子殿下人中龙凤,小人觉得好看。” “那你又为何低着头?” “世子殿下威望,小人不敢直视。” “你这话可是前后不一啊。”李书珩笑了笑,就是不喝那鸡汤。 眼见如此,那小侍从又接着道,“世子殿下日理万机,得多多注意身体,鸡汤快凉了。” 听出是个没经验的,李书珩不禁失笑,他作势要喝,小侍从表现的格外兴奋。 然而李书珩却在下一刻将鸡汤倒入了床前的花盆里,眼见花朵落败,李书珩收了笑意,然后将瓷碗摔出去,正好擦着小侍从的耳边落地,厉声道:“你胆子不小啊!” 他哪里是什么侍从,分明是白日跟着陈大夫的小徒弟! 当下被李书珩的威严气势吓得跌坐在地,浑身发抖不敢起身。 “来人!” 听到书房里的声音,陆明赶紧带着侍卫赶紧往里跑。 只见世子殿下安然无恙,不过地上躺着碎瓷片,还有刚才那个的小侍从,此刻正瑟瑟发抖。 见陆明进来,李书珩指着那侍从道:“把他先关起来!” “是!” …… 待苏珏赶回王府时,风波已过,李书珩正气定神闲的煮茶等候。 “苏先生,请坐。” “殿下好兴致。” 现下苏珏既然回来,李书珩便把审问结果一一道来。 “他说他叫刘二,其他的,再问也不肯说了,不过府里的大夫看过那剩余的鸡汤,里面下的药毒性虽强,却不伤人性命,只是让人丧失理智,大约是醉梦散一类的迷药,。” “醉梦散?好像在哪里听过……”苏珏眉头紧皱,手指又开始不自觉地揉搓袖口。 “季大夫曾经提过,鲜卑有一种毒药,无色无味,能让人心智迷乱……”苏珏说着说着有些不确定起来。 “又是鲜卑。”李书珩道。 “殿下早就知道?” “非但如此,府里还有鲜卑的暗探呢,但是鲜卑那边不会直接派人指使她,一定有中间联络人……” 一番话说的气定神闲,苏珏挑了挑眉,“那世子打算怎么处理?” “先不伤他性命,把他贬出冀州永,等他离开冀州,便派人看住他,背后主使一定会去见他。” 李书珩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眸中却泛着冷意。 当晚,苏珏直接留在王府。 灯火葳蕤,已经是巳时,该就寝了。 可李书珩却没有睡觉的意思,他吩咐侍从拿出一壶酒来,苏珏登时眼睛都亮了。 楚越平日里管自己管的死紧,他好久没碰过酒了,苏珏有些蠢蠢欲动。 见此,李书珩笑道:“这是桂花酒,不醉人的,先生尝尝。” “好。” 苏珏心下雀跃,但也没多喝,只尝了两杯便浅尝辄止。 之后,李书珩拉着他去软榻上坐下,软榻中间摆着一盘围棋,白子花纹细腻清晰,黑子通体黝黑富有光泽,苏珏喜道:“这是,暖玉棋?” 暖玉棋相传是北燕的围棋大师特意找著名工匠用暖玉亲手打造,价格不菲,一物难求。 北燕亡国后,这盘围棋被楚云轩收归国库,之后又赏赐给冀州王府,李书珩一直想打算找个机会送给苏珏。 李书珩点头:“苏先生,不如我们手谈几局。” “好。” 不过二人没有想到,今夜却惹出了一段不大不小的风波。 一整晚,两人边饮桂花酒边对弈,毫无困意。 这夜过后,苏珏称病秘密离京前往明德郡。 这日朝会,谈论完冀州各地政事之后,突然有人出列参了苏珏一本,他道苏珏留宿王府,招致流言蜚语,抹黑世子殿下形象。 李书珩当场勃然大怒,把那人斥责一番。 次日朝会,又有人出班参奏苏珏,官员们窃窃私语,李书珩站在殿上来回踱步,半晌才开口道:“诸位的意思本世子明白,请听本世子一言。” 他语气诚恳,官员们一听李书珩用了“请”这个字,当即不敢再出声,做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低头称是。 “当年雁门关之战,苏先生一路跟随,更替本世子挡下元夏的暗箭,性命垂危,之后又不顾病体,为本世子临阵助威,此其功一。 五津山叛乱发生时,本世子下山去调兵救陛下,苏先生力保本世子安稳,此其功二; 豫州失守,又是苏先生抱病前来,对抗敌军,最后内大获全胜,此其功三; 更别提苏先生我为冀州做的种种。有此等贤士倾心辅佐,吾心甚慰。” 李书珩一字一句说完,看向一旁的周将军:“周将军,你现在就写一份诏令,拔擢苏先生为三品按察使。” 说完,李书珩也不等众人反应,自顾自地大步离去。 世子殿下走了,官员们面面相觑,还没有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待他们回过神来,又开始交头接耳。 与此同时,鲜卑之地。 “失败了?”可频善奇虽然诧异,但还是在意料之中。 “刘二受了惊吓被贬出冀州,现在正往回赶……”暗探回道。 “算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书珩定然会想到此事与我们有关,叫那些暗探找时机撤回来,再从长计议。” “大王,外族知道咱们这种迷药的不多,或许……” 话未说完,可频善奇冷脸打断,“你知道什么,听命就是!” 他当初时下令时便知道,事成了当然好,但是如果失败了还让对方知道了,那就不太妙了。 还是得从长计议,打探消息,然后伺机而动。 还有那个中书侍郎,看来他与李书珩的确关系匪浅。 听说之前豫州兵败就与他有关,若那中书侍郎真有这么大的能耐,留在冀州对他们鲜卑绝无好处。 看来得想办法除掉那个中书侍郎…… 可频善奇想。 另一边,身在冀州的李书珩也收到了消息,刘二离开冀州不久,有一蒙面人趁着月黑风高夜潜入刘二家。 蒙面人离去后,李书珩派了十几名军营里的高手一路跟随,果然见他们进了鲜卑边境就再无人影。 至此,李书珩确认此事与鲜卑有关。 之后,可频善奇安插在冀州的暗桩在这几个月被王府的暗桩拔除了十之八九。 再加上冀州王府内部实在密不透风,行动不留痕迹,可频善奇虽然生气,却对此毫无办法。 正在这时,仅剩的几名高级暗桩给他带来了一条消息——冀州中书侍郎在明德郡出现。 可频善奇眼前一亮——早就想除掉这个中书侍郎。 他在冀州时不方便下手,这下去了明德郡,若是他找一些江湖高手趁着夜深人静悄悄下手…… 天高皇帝远,李书珩他们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察觉什么。 …… 另一边。 知道冀州的暗探被清理的七七八八,苏珏不由得心情大好,虽有些迫不及待想回冀州陵去见朝思暮想的楚越,但他毕竟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 于是苏珏一声令下,先是让郑刚带着鸡冠山上的人陆续于冀州汇合,充备军营,而后又让沈爷他们尽快查明明德郡中正定品推选人才的真相。 十日后,各种账本和信件记录作为明州刺史与各官宦人家往来的证据被放在了苏珏的书案上。 苏珏满意地翻了一遍,让人悉数整理好,秘密送回王府。 这日恰逢明德郡庙会,小苏元瞧着外面热闹,闹着要吃点心。 苏珏一想,小苏元和张怀瑾也确实很久没有恣意玩乐了,便同意陪两个孩子出去逛逛。 街上熙来攘往,商品琳琅满目,跟着二人出门的木风和桂平手上不多时便被各种吃食占满,饶是小苏元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捏着糖葫芦,还是见一个买一个,自家公子也不阻止,一个眼神他就得乖乖掏钱。 到了午时,几人逛累了,苏珏便找了一家茶楼坐下。 木风趁机道:“我刚才听说,城东有棵神树,相传是一个山神种下的,树上挂满了许愿符,百姓只要把愿望写在许愿符上挂上去,愿望就能成真。” 其实木风才不信这些,可他的手已经占满了,再继续逛下去他怕不是要挂到脖子上了,想到这样的情景他就一阵恶寒。 苏珏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又慢慢抿了一口茶水才幽幽道:“小苏元,你想去看看吗?” 木风被看的心虚,正想开口解释,就听小苏元脆生生回答:“想去!许愿,苏珏哥哥一辈子都好!” 苏珏不信这些,他本来只是不想让小苏元吃太多东西,可他没料到小苏元竟会如此说。 感动之余,苏珏笑眯眯地摸摸小苏元的头,同意了。 几人找到了城东那棵被称为神树的大槐树。 已有三三两两的姑娘们聚在一起嬉笑着打算写点求如意郎君的愿望,一些穿着普通的年轻男子则想着金榜题名,还有些粗布衣衫的老人许愿来年地里大丰收…… 木风和桂平买来几块绑着红绳的许愿木牌,小苏元和张怀瑾叽里呱啦一阵连比划带书写。 苏珏则一个人站在树下,细细查看挂在树上的许愿符都写了些什么。 突然,一块字迹潦草又不失风骨的木牌吸引了他的目光。 “愿明年中正定品,寒门子弟也能入选。——褚绥安” 褚绥安……褚绥安…… 好眼熟的名字,在哪里见过? 第202章 明德正品(二) “愿明年中正定品, 寒门子弟也能入选。——褚绥安” 褚绥安……褚绥安…… 好眼熟的名字,在哪里见过? 桂平发觉苏珏已经站在树下久久不动,于是凑过去瞥了一眼, 然后道:“公子,这人好像是蒲清县的县令,归方之舟管。” 经他一提醒, 苏珏有了些印象。 他们一行人毕竟来到明德郡也有半个多月的时间, 早已经查清楚方之舟与其他地方官相互勾结挤掉寒门子弟入仕机会的证据。 但是这个褚绥安, 他们不仅没有查到任何他与其他官员私下往来的消息, 而且沿途听不少老百姓夸他处事公正,为官清廉,是个真心为民的好官。 苏珏细细思量一番, 心下有了定夺。 之后, 几人乘着马车赶回客栈。 路上。 “苏珏哥哥,你看,是白胡子!老瘸子!还驼背!” 几人坐在马车上,小苏元意犹未尽地掀着窗帘看向外面, 突然惊讶出声。 “什么白胡子,老瘸子?”木风有些莫名, 下意识回道。 苏却微微皱眉, 语气严肃的问他:“小苏元, 你看见了什么?” 见他仍然重复“白胡子, 老瘸子”, 苏珏放缓了声音道:“是不是他们有什么不对劲?” “嗯!”小苏元重重点头, 然后又摇摇头, “不, 不是他们, 是他不老!” 闻言,苏珏也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只见他们的马车的右后方跟着一个须发皆白,弯腰驼背,走路还有点瘸的老人。 乍一看,这人垂垂老矣,步履蹒跚,可若细细观察,这人走路轻快,绝不是行动迟缓之人,更不是花甲老人。 放下车帘,苏珏沉吟片刻,手指又开始揉搓衣袖:“这人有蹊跷,恐怕……” “我们两个这就去看看!”木风与桂平反应过来,赶紧下车查看。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 苏珏回到客栈不久,木风二人一个闪身从后院窗户翻了进来,抱拳道:“公子,那个老头跟一个黑衣人从侧面进了方之舟府里。我们两个怕打草惊蛇,没敢再跟上。而且,那黑衣人像是那日潜入刘二家的鲜卑人。” “那就对了。”苏珏冷笑道:“怕不是鲜卑坐不住了。” 说完,他对着二人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话说两日前,可频善奇派了不少人查探苏珏来明德郡的目的,可惜苏珏一行人做事过于仔细,那些人想尽办法也只知道他们在秘密查些与当地郡守方之舟有关的事情。 可频善奇于是派人前往威逼利诱方之舟,让他想办法把苏珏所住的客栈附近巡逻的官兵数量减少些,好让他们刺杀行动更加顺利。 方之舟一听要他配合刺杀即将成为按察使的苏珏,当场就想拒绝对方的要求。 可对方却告诉他,如果苏珏不死,回到王府后向冀州王禀明情况,他的处境可比现在还要糟糕。 趁此时机下手,岂不干净, 而且事成之后,他一定会安排他举家迁到安全的地方。 方之舟思前想后,心知肚明自己做的事情已经无法回头,两害相权只好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这日入夜,正当客栈老板有些疑惑今日外面如此寂静时,七八个黑衣人闯进客栈,直冲二楼而去。 木风和桂平率几个王府过来的兄弟听到动静从床上一跃而起,噼里啪啦就与黑衣人战在一处,老板当场吓晕倒在柜台下面。 一道黑影从后院掠进,施展轻功直奔二楼最中间的房间,一脚踢开窗户,举起剑正要往床上刺去,却被一道凌厉掌风拍在后心,当下吐出一口血来,他暗暗心惊。 这人睡觉时候还有武功这么高的侍卫,自己竟然连对方靠近都没能察觉。 他深知今晚已无法成事,反手推了一掌正想离开,可身子一僵便被点住了穴道,竟然动不了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缓缓进入视线的苏珏——温润如玉的白衣公子手指还未收回,但是他立刻明白过来,就是这看似文弱的公子竟然点住了自己。 苏珏看了一眼小苏元,后者一边点头一边从腰间掏出一段绳子将他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苏珏却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着,待对方等的有些焦躁,才不紧不慢开口道:“于承恩,赏金猎人,我是你第三百个猎物。” 感受到对方一瞬间蓦然睁大的眼神,苏珏微微勾起嘴角:“是方之舟托人找你的?” 见对方沉默不语,苏珏又从腰上解下来一块玉佩扔到于承恩怀里,“拿着回去交差吧。” 说完,苏珏示意小苏元松绑。 “你居然不杀我?” 黑衣人还是有些不敢信。 他向来是仗着一身武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知道这次的任务是要刺杀按察使的时候,他也犹豫了很久,可对方给的报酬诱惑力实在太大,于是他想着干完这单就退隐。 今日他被对方反抓,本做好了视死如归的打算,没想到…… 苏珏没有回答,只是起身打开窗户,便回到床上朝里躺下,轻飘飘道:“你走吧,记得把窗户关上。” 黑衣人原地站了一会,捏紧玉佩从窗户跳了出去,轻轻地合上了窗。 他跑出一段距离后,放出信号弹,本来与木风等缠斗的黑衣人即刻停手,施展轻功消失在夜幕中。 次日,桂平有些不解苏珏为何要放走黑衣人,苏珏只是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况且,若是他不“死”,定会打草惊蛇。 另一边,方之舟拿着玉佩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总觉得此事不应该如此顺利。 可听了对方描述的经过,天衣无缝,加上他带回来的玉佩又确实是苏珏的。 方之舟只得点点头让他去领赏金,然后飞鸽传书给鲜卑那边报告了此事。 这边的方之舟欣喜万分,已经做好了离开冀州的打算,而已经“死亡”苏珏还在想昨日看到的褚绥安的许愿符。 一旦那些证据被立案,那方之舟这个郡守肯定要被革职查办,若这个褚绥安确实是个清官,那不如让李书珩下旨给他做这个郡守。 苏珏做事一向谨慎,又吩咐桂平去查查这个张雍和在百姓中的名望如何,平日里做事是否公正。 他因为此事在明德郡又耽搁了几日,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与此同时,可频善奇接到了冀州过来的飞鸽传书,顿时眉开眼笑。 豫州一战他仍是耿耿于怀,如今苏珏已死,他可真是好奇李元胜一家的脸色呢! …… 夜深云重,举头方寸不见星。 长安宫城内不熄的烛火将夜色中的每一砖一瓦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 此时,楚云轩正坐在棋盘前,手指轻轻摩挲着一枚黑子,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这棋盘掌控九州。 而他的对面,是丞相林宸。 他身着素衣,面容清癯,手持白子,神态从容不迫,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岳,稳坐钓鱼台。 棋盘之上,黑白交错,局势胶着,正如这天下局势,暗流涌动,波谲云诡。 楚云轩轻咳一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林相,诸侯之势日盛,其军权之重,已隐隐有尾大不掉之势。卿以为,寡人是否该削其军权,以安社稷?” 林宸微微一笑,手中的白子轻轻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陛下心中已有计较,何必再问微臣?不过微臣愿闻其详。” 楚云轩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手中的黑子也随之落下:“林相果然机智过人。寡人只是心中有些疑虑,想听听卿的高见。” 林宸沉吟片刻,缓缓道:“陛下,诸侯之势确实已不容小觑。然则,削其军权,非同小可,需谨慎行事。各诸侯之所以能够坐大,皆因其实力雄厚。若贸然削权,恐激起诸侯反弹,引发战乱。再者,诸侯之中,亦不乏忠臣良将,若一概而论,恐伤忠良之心。” “林相所言极是。寡人亦知此事棘手,但若不削其军权,又如何能确保王权之稳固?寡人可不想看到,这天下有一天会落入他人之手。” 闻言,林宸微微一笑,“陛下勿忧。削权之事,需徐徐图之。陛下可先派遣心腹之人,前往诸侯之地,暗中监视其动向,以防不测。待时机成熟,再行削权之举,方可事半功倍。” 对于林宸的提议,楚云轩没有表态,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好了,咱们接着好好下棋吧。” “是,陛下。” 说话间,两人手中的棋子继续落下,棋盘上的局势也逐渐明朗。 很自然的,楚云轩和林宸的目光时而交汇,时而错开,仿佛在这方寸之间,已经较量了千百个回合。 二人各怀心思,互相试探,却又带着一丁点的真心。 实在有趣。 所以,这一夜,注定又是无眠的。 …… 与“逍遥在外”的苏珏不同,农庄军营两头跑的楚越,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阴沉,因为她的十三已经走了整整二十五天了! 而且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楚越的心情不太美妙,连带着招财的伙食都差了些。 招财:还有天理吗?我想吃饭,有错吗? 招财:不爽…… 就在这天晚上,楚越做了一个梦。 梦里,似真似幻,飘渺无依。 她梦到了自已做嘉成郡主时,十三站在城墙上目送自己随大军出征的情景。 其实这个场景,她之前在胡地也多次梦到。 在梦里,城墙送别后场景一转,就是自己随大军班师回朝,径直走到十三面前微笑着抱住他,然后说一句,“十三,我回来了。” 可是这一次,她成了一个旁观者。 那些生离死别,情爱卿卿,都是她眼中的虚幻。 又是一次离别。 自己与十三在城墙上腿都站酸了,大军也已经远去,一个人影都没了,场景为何还没有变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楚越不由觉得心尖一阵发寒。 突然,场景一变。 她看到了某位将军带回来的阵亡名单,最后一个赫然是“将军楚越”! 不是的!自己明明还活着!十三也只是去了明德郡! 怎么就生离死别,阴阳两隔了呢? 楚越想大喊,可是她的喉咙像被扼住般发不出声音。 风雪簌簌而落,场景又是一变。 楚越看到身着素衣的十三一步一步走到供奉着一堆牌位的桌前,俯身揭开一块红布,红布缓缓落下时那牌位上写的是“楚氏讳越”。 而牌位前,是他们两人相结的鬓发…… “不——” 楚越一声大叫,终于醒了过来。 “宿主?” 在屋外郁闷赏月的招财听到楚越的声音疾步跑进来,见楚越脸色十分苍白,额头上覆着细密的冷汗,仔细看看身躯还有些微微发抖,连忙问道:“宿主可是做噩梦了?” “招财,十三呢!” 楚越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她现在急需有人告诉她,苏珏的下落和安稳。 “他不是去明德郡了吗?”招财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似乎有些搞不清状况。 “对,对,是我忘了。” 楚越深呼吸,看了看天色将明,吩咐准备起床洗漱,洗完漱又坐在书案前磨墨。 见此,招财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默默的陪着楚越。 有些事,总会发生的。 它改变不了,楚越改变不了,苏珏改变不了,谁也改变不了。 这就是历史的残酷。 日月同行,一夜已尽。 当方之舟被抓捕的消息传到苏珏耳朵里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自己确实忘了什么事。 彼时,苏珏正打算铺开纸写一张蝇头小楷送回农庄,桂平恰好拿着一张来自楚越的信鸽交给了自家公子。 ——十三吾爱,展信安。 一想到楚越一笔一划的写下这么腻人的称呼,苏珏不由得笑出声,心里涌起几分甜蜜。 ——我梦到自己出征后一去不返,阵亡名单上清楚的写着我的名字,我不信,醒来后发现还好是梦。 苏珏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其实他真的想过,如果他与阿越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自己的后半辈子便会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另,何时归?阿越。 “木风,收拾收拾,咱们即刻回去。” 苏珏读完最后一句话,觉得自己一分一秒都不愿意再呆在这里,他恨不得下一刻就能回去,去见自己记挂一辈子的那个人。 苏珏归心似箭,仅用两日便回了冀州城。 进城时,已是傍晚时分,当他的马车缓步走在回农庄的路上时,窗外传来了百姓谈笑的声音: “你们听说了吗?今日鲜卑王子派使者来咱们这,王爷要宴请鲜卑的使者呢!” “不对啊,使者不应该先去长安觐见陛下吗,怎么来了咱们冀州?” “啊对,是先去了长安,然后禀告陛下才来了咱们冀州。” “来咱们冀州做什么?” “谁知道呢?” 听着百姓三三两两的谈论,苏珏眸光一凛。 鲜卑? 他们又要做什么? 第203章 明德正品(三) “来咱们冀州做什么?” “谁知道呢?” 听着百姓三三两两的谈论, 苏珏眸光一凛。 鲜卑? 他们又要做什么? 木风与桂平小心翼翼地瞥了自家公子一眼。 苏珏面色虽无甚波动,可他不断揉搓袖口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苏珏确实是纠结不安的——他的不安是对鲜卑不甚了解的恐慌,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们此次前来定没安什么好心。 这么一想,苏珏当即决定直接去王府。 虽然农庄与王府离的本来就不远。 因为今日李元胜要设宴款待鲜卑使臣,管家一大早便领了礼官布置颐园殿。 此时, 宴会上酒过三巡, 鲜卑使者可频顿珠先表达了他们王子对二公子的挂念之情, 不过, 李明月表现的很是平静,只是微笑着表达了谢意,之后便安安静静的同夫人饮酒谈笑。 见此情形, 可频顿珠顿感无力, 他端起酒杯,喝的有些急躁。 放下酒杯后,他又偷偷瞟了一眼上面的李书珩。 这人还是稳坐高位,面无表情, 心下的不痛快便又深了一层。 可频顿珠转而想到了死去的按察使,当下举杯站起来开口道:“王爷, 小臣早闻冀州之地物埠民丰, 人稠物穰, 这几日在冀州也是没少出门见识, 果真是名不虚传。” 李元胜淡淡瞥了他一眼, 举杯轻抿了一口, 并不答话。 可频顿珠见状更是不悦, 但对方毕竟是王侯, 他作为一个外来使臣, 不好多说什么。 不过,他话还没说完。 “单说豫州一战,世子殿下智计无双,真是令人佩服!” 闻言,李书珩微微笑道:“今日盛会宴席,我们不说这个。” 李家说话做事实在密不透风,可频顿珠又换了话题接着道:“小臣这两日在冀州也听了不少有意思的故事。就比如前两日在茶楼喝茶的时候,听人说明德郡有一姓苏的公子,不知是被人寻仇还是怎样,竟然半夜里被人不知不觉暗害了,其实,小臣也没太听清楚到底怎么样……” 他一边说一边稍稍观察李家父子的表情。 果然,在他说到明德郡时,李家父子的眸光略微有了波澜,本捏着酒杯的手不知何时握成了拳。 如今方之舟已经被押入大牢,他们自是知道苏珏无事,但鲜卑人对冀州的窥探竟到了如此地步。 今夜这场宴会,分明是心怀鬼胎,假意交好,真心试探! 自然,可频顿珠也注意到了另一个人的异常。 是楚越。 在听到可频顿珠说起明德郡那件事时,楚越有一瞬间的后怕。 万一十三真的出了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 “哎呀,如此宴会,说这些做什么。是小臣失言!王爷恕罪!”可频顿珠仿佛犯错了一般拱手行礼。 “难道是苏大人……?” “不对啊,苏大人不是病了吗?” 下面的窃窃私语声不容忽视,李元胜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下面顿时一片死寂。 “谁说苏某被人寻仇了?道听途说可要不得!” 此刻,一道温润清朗的声音如雨后甘霖般直闯进李家父子的耳朵里,更是闯进了楚越的心里。 楚越一脸惊喜地抬头看向殿门,门外站的,不是她的十三又是谁? 苏珏既已知鲜卑心怀鬼胎,横竖自己在其他人眼里是抱病之身,此时不亮明身份给鲜卑使者个措手不及,更待何时? 可频顿珠在看到苏珏那一刻,脸上来不及收起来的惊讶被苏珏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而且,苏珏从他身边经过时还笑了一下,仿佛在嘲讽他的愚蠢和不自量力。 可频顿珠被苏珏笑的后背发凉,更觉无颜,心里将方之舟骂了个狗血淋头。 蠢货,办事不力! “臣苏珏来迟,还请王爷恕罪。”苏珏微微摇头止住了李家父子企图站起来的动作,缓步上前跪地行了个大礼。 “免礼平身。” 李元胜又转头吩咐侍从为苏珏安排好座位,并与楚越的放在一起。 刚一坐下,苏珏便斟了一杯酒,然后对着可频顿珠道,“苏某一直抱病,怎么会在明德郡呢?” “看来使者是把道听途说当真了。日后可千万不要如此,否则贵国都如你一般,可真是……” 苏珏斟完酒,也不看可频顿珠,脸上微微笑着,说出的话却藏着冷意。 “小臣受教。” 经过这么一闹,可频顿珠的酒醒了大半,连忙躬身行礼。 接下来,这场宴会仿佛并没有被这一小插曲打断,后面的按照流程,歌舞表演,一派祥和宁乐,其乐融融。 而全程被楚越紧紧抓着手的苏珏却能感觉到,在这平和的表面下,身边的人是多么的恐惧害怕。 …… 时近端午,天气也逐渐热了起来,九州各地陆续开始休沐。 冀州也不例外,所以,苏珏与楚越难得清闲了几日。 每至夏日,众人心头所爱,除却清甜脆口的甜瓜,便是福婶悉心熬制的各种消暑解热的甜汤。 廊下,陶庄木风桂平几人步伐匆匆,也并非是因为有什么急事要报,而是实在热得难受。 他们穿过长廊奔进屋,一边擦着额头冒出的汗珠还要抱怨两句天气太热,或许正憋着倾盆大雨呢。 这样大的太阳,就算是一贯喜欢在屋顶玩耍的招财也不肯再趴在屋檐上,热夏让他难得乖巧的待在屋里待着。 他没有四处跑着玩,乖乖的坐在苏珏的边上,说什么也不让抱了。 当然,苏珏他们也没想抱它,因为实在是热。 此时,招财一双眼直勾勾的,也不望旁物,偏盯着小几上几盘点心,及一枚碧绿碧绿的甜瓜。 这是福婶不久之前才洗净端上来的,招财热的眼馋上了一枚碧绿的瓜子。 闲坐着的苏珏偷眼瞧了瞧正执笔伏案疾书的楚越,好像是无暇顾及这边的意思,也不多思索便推了那枚喜欢给招财。 “招财,你今日只能吃这一个哦,再多就不行了,吃多了要闹肚子的。 “十三,那我的呢?” 分明刚刚满腔心思还在公文上的楚越此时却抬头看了过来,那直勾勾的眼神比招财更可怜几分。 此刻,正捧着甜瓜一脸喜色的招财察觉到气氛微妙,赶紧吃完瓜溜之大吉。 它是机器猫,不是机器狗,才不要吃狗粮! 所以,屋里只剩下两人对坐,不多时的,远远的听到厨房那边福婶的大嗓门:“招财啊,你可别动,要打翻了! 苏珏与楚越都忍着笑没说话。 果然又听到福婶再度惊呼,“哎呀呀,招财啊,这都是用冰湃过的,你吃多了要闹肚子的! 外头院中枝丫上蝉鸣声声,厨房那边,陶庄前去救急,福婶哄着招财乖些别闹腾。 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小苏元直接端走了一整盘冰果,顺便捞走了招财。 苏珏微微扬眉,往楚越的身上闲散一靠。 他听着这些动静,只觉得岁月静好。 …… 盛夏倏忽间飞逝,转眼已是秋高气爽。 这一年,李元胜上书楚云轩,直言自己年岁已大,是该李书珩接替自己的爵位为西楚效力尽忠。 楚云轩下旨应允,李安甫也顺理成章的成了小世子。 就连二公子李明月,楚云轩都下旨封了平阳侯,并派他前往北境清扫。 眼看着李元胜一家是再得王恩,烈火烹油。 这日下了朝会后,本应休沐的陆羽突然求见。 原来,陆羽今日路过监察司时碰见一女子,自称是方之舟的女儿,名叫方珊珊。 那时,方珊珊正拼力敲响鸣冤鼓,已经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 陆羽一问监察司才知,方珊珊不相信她父亲犯了律法,天天来监察司。 今日已经是第三日,刚好被陆羽撞见。 监察司的主司冯磊好话说尽,赶也赶不走,也不能用蛮力,被方珊珊搞得身心俱疲。 所以,冯磊一见到陆羽就像见到救星般,连忙请他进把此事告知王爷。 陆羽见方珊珊眼神澄澈,五官清秀又知书达礼,心生恻隐便立刻带着方珊珊赶回王府。 碰巧今日值守的是孟文庄,他一听完陆羽的话,立马怒拍桌子道:“方之舟勾结地方官员致无数寒门学子与仕途失之交臂,他女儿还有脸来喊冤?冯磊连个女子都解决不了,我看冯磊这监察司主司趁早换人罢!” 陆羽被他的急脾气弄的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苏珏突然出现解救了他。 苏珏是来考检李安甫的功课的,谁知正好碰见这一幕。 这么多年过去,孟文庄还是那个脾气。 苏珏摇头轻笑,“天这么热,什么事动这么大的火气,小心上火。” 伴随着一句俏皮的玩笑话,孟文庄刚升起的一丝脾气退了大半,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苏先生,没什么,刚才陆羽和我说了件事,我没忍住,让苏先生见笑了。” “是什么事?”苏珏转头看向陆羽。 “苏先生,是这样……” 陆羽将事情从头到尾又说了一遍,苏珏听完,露出了然的神色。 孟文庄是个直爽心肠,方之舟结党营私串通一气,现在看来铁证如山,他气成这样也是意料之中。 但他们还是觉得事有蹊跷,所以方之舟迟迟未判。 如此,倒是给了他女儿鸣冤的机会。 “正好,陆羽,苏某同你一同去见王爷,这事还得王爷拿主意。” “是,苏先生。” 待二人在书房里见到李书珩时,恰好李安甫也在。 陆羽将事情又复述了一遍,李书珩却没立马开口,片刻后反而对着李安甫问道,“安儿,你怎么看?” “父亲,方之舟结党营私已是铁证如山,就算他的女儿心有疑虑,也影响不了最后的判决。” 闻言,李书珩没说对与不对,只是向苏珏使了个眼色。 苏珏立时便明白过来,王爷这是不满意李安甫的表现。 之后,李书珩看了一眼陆羽挥了挥手,苏珏递了个安心的眼神让他退下了。 陆羽走后,苏珏也不开口,端了杯清茶踱步到小世子李安甫的身侧递给他。 既然王爷有心让小世子多接触政事,今日便借方之舟一事好好教教小世子。 李安甫察觉到气氛的微妙,不过在苏珏的安慰下逐渐放松了身体。 于是,苏珏笑道:“小公子,你是否还记得臣之前曾提过的褚绥安?” 见李安甫点头,苏珏又道:“按理来说,明德郡的官员皆有勾结,可为何只有褚绥安没有参与其中?” “那难道不是因为他不愿参与其中?” 苏珏微微摇头道:“倘若不能为方之舟所用者便会一直受到冷遇,可褚绥安又为何仕途平稳?” 李安甫有些明白过来:“苏先生的意思是,方之舟并不像表面上那样?” 苏珏笑眯眯点头:“方之舟是不是自愿结党营私现下还不好说,但臣基本可以肯定,他应该没有刻意打压过褚绥安,否则褚绥安如此格格不入,岂非早就被……” 李安甫彻底明白过来:“苏先生这么一说,这方之舟或许也不全然如我所想。” 闻言,李书珩欣慰的点了点头,然后道:“那就把方珊珊召来问清楚。” …… 方珊珊很快就被带进了王府。 她第一次面见诸侯,心下害怕,跪下行礼时身体微微有些发抖。 李书珩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道:“免礼平身。” 方珊珊战战兢兢起身,见苏珏温文尔雅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心中的害怕淡了几分。 再看看一旁的王爷,虽然不怒自威,可那双眼眸却亮如星子,平添了一分平易近人,一点都不像话本里“诸侯愠怒”的样子,这才略略放下了心。 她强作镇定礼数周全道:“王爷,敢问家父到底犯了何罪?” 苏珏看了一眼李书珩从案上拿起一摞纸递给她:“方小姐可识字?” 方之舟文采斐然,从小也是将唯一的孩子方珊珊当做心肝宝贝地疼爱,自然也曾教她念书识字。 方珊珊接过来一张一张地翻来细看,脸色越来越苍白,看完以后红着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流下来:“王爷,这些事当真都是家父做的吗?” 苏珏轻叹一声没有回答。 方珊珊低着头沉默片刻,忽而对着李书珩一揖到地,诚恳道:“不知王爷可否允臣女前往大牢看望家父?臣女……想问清楚父亲为何要这么做。” 李书珩唤来值守的孟文庄让他带方珊珊去监察司的监牢。 半个时辰后,方珊珊被带回。 她眼眶微红,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咬牙道:“家父所做之事臣女已尽数知晓,可父亲的为人,臣女最为熟悉,他必定是有苦衷的。所以臣女斗胆,求王爷让我替父受过。” 李书珩微怔,没想到这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竟有如此魄力,这让他心生佩服。 于是,李书珩沉吟片刻道:“本王会让苏先生去一趟监牢,若是你父亲确有苦衷,本王会重新审理此案。” “谢王爷。” 方珊珊再次一揖到地。 于是,苏珏去监牢见了方之舟。 他仔细打量这个虽形容落魄,可眼睛却亮的惊人的前郡守,不禁信了几分方珊珊的话。 方之舟一眼猜出眼前之人的身份,行礼道,“罪臣方之舟见过按察使大人。” “你既已知道苏某的身份,便也猜的到苏某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苏珏开门见山。 “罪臣无话可说。” 然而,苏珏却盯着方之舟,把他盯的有些发毛了才不紧不慢道:“令爱孤身一人敲响鸣冤鼓为你求情,这才得到面见王爷的机会。她坚持说你有苦衷,自请替父受过。王爷仁德,苏某是奉命前来,若你确有苦衷,便重新审理你的案子。” 见方之舟还是咬牙不答话,苏珏又道:“你若是被治罪,那就是大罪,重则连累九族,轻则秋后问斩,若是如此,令爱可就无人照顾了。” 方之舟愣怔许久,颓然坐下,叹息道:“我本来也是落魄寒门,二十岁那年,那时还是北燕朝,我有幸被推选到冀州明德郡做了个芝麻小官,一开始也是兢兢业业,想着不能辜负推荐我的百姓。 可第二年,从前的郡守派人找上门来,要我在各县各乡推选人才上做文章,我起先不肯,他便找人暗中给我使绊子,我的妻子也正是在那时突然大病一场,没多久便去世了。” “亡妻去世,可小女年幼,我生怕类似的事情发生在珊珊身上,不得不低头为那郡守做事,以保全我父女二人。 一开始,对于那些蝇营狗苟,我心里还是抗拒的,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脱离这片欲望漩涡,可争权夺利一旦开始,哪里能轻易结束。 就算那些事不是出自我的本心,时间一长,因为尝到了甜头,我的心里也发生了变化,我变得越来越贪恋权位,后来从芝麻小官到后来一步步登上郡守之位,中间做了多少错事,我自知罪孽深重,可我已经无法回头。” 苏珏不由得轻叹:“令爱知书达礼,是非分明,勇气可嘉。苏某十分佩服。” 方之舟闻言微微一笑:“珊珊是我三十八那年才得来的宝贝疙瘩,今年不过十三。她母亲去世的早,我一个人把她拉扯大,教她读书和做人的道理,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她一世平安,将来能嫁个真心爱她的普通人。 说来我也是可笑,明知自己罪孽深重,却希望女儿清清白白,顶天立地。” 苏珏看着方之舟提到自己女儿时慈爱又欣慰的表情,心下一动:“其实这么多年你都没动过褚绥安吧?” “王爷竟然连他也查了?” 方之舟先是瞪大眼睛,旋又笑道:“不错,他是三年前才到明德做县令的,我瞧着他自有风骨,不肯结党营私,做的事情全是为了百姓,便突然想到年轻时的自己。我虽无法回头,可他若是能替我实现抱负,我也就放心了……” 说到最后,方之舟语带遗憾,还有一丝欣慰。 苏珏听完方之舟的话,心中一叹。 世人多求名利场上美名扬,多少芝兰玉树土里藏,三十年狂风浪里闯。到最后,也不过是黄粱梦一场,反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思虑片刻,苏珏还是决定告诉方之舟:“王爷与苏某商议过,准备让褚绥安接替你的位子。” 方之舟闻言松了一口气,笑道:“如此,便多谢王爷与按察使大人了。” 苏珏转身告辞,却听方之舟在身后道:“那日与外族人勾结谋害大人,是我之过。请大人降罪!” 苏珏抛下一句“苏某知道了”便大步回王府去了。 …… 与方蔚之舟相谈片刻,苏珏虽不敢说完全了解他,但至少明白他并不全然是恶人,谋害自己也是迫不得已,所以苏珏并不打算将此事做什么大文章。 而李书珩听了苏珏的回话,看向满眼期待的方珊珊,他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开口道,“方珊珊,你父亲的案子没有理由重审,你也无需替父受过,到罪责如何,自有国法衡量。你先回去吧。” “是,王爷,臣女知道了。” 知道了结果的方珊珊表现的很是平静,她按照礼数行礼退下,静等着未知的结果。 “陆羽,你送方小姐回去。” “是,王爷。” 半个时辰后,被派去送方珊珊回客栈的陆羽回来后有些心事重重。 苏珏看了他好几眼他也没有察觉,李书珩也发现了苏珏的目光,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陆羽。 “陆羽,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没、没有……” 陆羽沉思中突然被点到名字,下意识回答,转而犹豫了一下道:“是,是有件事情,臣觉得那方小姐十分可怜,臣,臣……” 陆羽期期艾艾的说着,额头见汗。 是他少有的慌张模样。 苏珏和李书珩对视一眼,心下已有了七八分猜测。 “陆羽,你把话说完。” 陆羽被李书珩的话弄的愣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他心里又不想让那般知书达礼温婉可人的姑娘被父亲连累,竟然急得抓耳挠腮。 李书珩心思一转,笑道:“陆羽,你莫不是看上人家方小姐了?” “王爷,莫要打趣臣,我,才没有……” 陆羽闻言耳根霎时通红。 “原来陆羽是动了春心了。” 苏珏也出言打趣,这更是让陆羽面容羞红。 “苏先生,我……” 第204章 人间安稳 “原来陆羽是动了春心了。” 苏珏也出言打趣, 这更是让陆羽面容羞红。 “苏先生,我……” 陆羽的脸色越发羞红,苏珏也不再逗他。 倒是李书珩揶揄道, “陆羽,你若是喜欢人家,待方之舟一案结束, 本王替你去提亲, 如何?” 陆羽急忙双手交叠行了个大礼:“王爷不可!臣还不知方姑娘心意, 万不可强迫于她。” 李书珩点头:“难为你替方小姐考虑这么周全。若是方小姐愿意, 这自然是一段佳话。” 闻言,陆羽若有所思,躬身告退, 送走陆羽, 苏珏很自然的在李书珩身旁坐下,然后道:“方珊珊是罪臣之女,王爷不怕其他人误会王爷没把陆羽放在心上?” 陆羽虽然是个孤儿,却是李家最为信任的副将, 又多次立功,已经升为三品大将军, 还掌管着巡防营, 再加上他英姿俊朗, 冀州城里多的是官家小姐想要嫁给他。 如果陆羽同方珊珊当真是郎有情, 妾有意, 李书珩又真的愿意成全他们, 这的确是一段佳话。 然而, 方珊珊是罪臣之女, 难保有人觉得李家不重视陆羽, 所以不愿意给陆羽指一门好亲事。 闻言,李书珩看着苏珏认真道:“外人的眼光有何畏惧?若是不能跟自己心爱之人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罪臣之女又如何?那方珊珊品性端正,温婉大气,是个良配。” 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苏珏笑道:“王爷说的是。” “现在就看人家方小姐是什么心思,咱们在这里想的倒好,别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了。” “苏某倒觉得应该有些眉目。” 看着苏珏温和的笑意,李书珩不由得心神放松。 就在此时,苏珏提起了此番前来的一件大事。 “王爷,苏某觉得,冀州的防御工事是否应该加强?” “苏先生有何见解?”李书珩问道, “王爷,苏某是这样想的。” 二人商讨了许久,冀州的防御工事确实应该加强,苏珏还特意拟订了方案。 又过了半个月的时间,方之舟的案子落下帷幕,所有家宅财产一律充公,流放岭南,只住在那里服苦役,无需为奴。又因方之舟早年之政绩,并没有累及家人。 如此,已然是李书珩仁德了。 而这几日,陆羽总是在方珊珊下榻客栈门口徘徊许久。 方珊珊本在床边坐着,突然仿佛心里有所感应般往窗外看了一眼。 这么一看,就看到了在楼下来回踱步的陆羽,当下心思微动。 其实,对于这位姓陆的将军她心里是怀着一份感激的。 是这位侠义心肠的陆羽将军二话不说替她在王爷面前做了说客。 方珊珊又回忆起那日眉目俊朗的陆羽站在她面前柔声问她遇到了什么难处,脸颊微红,内心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感觉。 可她明日就要陪着自己的父亲流放,陆将军和王爷的这份恩情,怕是没有机会回报了,她不禁又生出一分沮丧和不舍来。 想着想着,方珊珊从窗口探出身子,小声喊道:“陆将军!陆将军!” 陆羽闻言猛然抬头,那窗边探出个小脑袋,定睛一瞧赫然是温婉可人的方姑娘,正抿着嘴唇微微笑着对自己挥手。 陆羽不由得笑着回道:“方姑娘明日就要走了吧,我来送送你。” 说罢抬脚进了客栈,然后直奔二楼。 方珊珊也快步走到房间门口拉开门,猝不及防之下与正打算敲门的陆羽目光交织在一起,顿时脸色通红。 陆羽也颇为尴尬,轻咳一声道:“方、方姑娘,你明日就要走了,我、这个送给你。” 说着,陆羽从怀里摸出一只精致无比的步摇递给她,表明心意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方珊珊微怔,当即就要推辞:“这、将军帮我父女已是仁至义尽,这我如何能收!” 陆羽暗暗给自己打气,心一横开口道:“王爷说了,男子汉做人要坦荡,我……” 然而,他话未说出口便被方珊珊以手势止住:“步摇我收下了,谢谢陆将军。只是我身为罪臣之女,有些话将军还是莫要说出口……” 说罢她从陆羽手上拿过步摇,又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条手巾塞给他:“这是我亲手绣的,将军、将军留作念想罢……” 陆羽呆呆地看着她一系列动作,下意识捏住了手中还留有女子体温的手巾,点了点头。 方珊珊没再开口,陆羽也觉不便,转身告辞。 自然,陆羽没看到方珊珊在他身后有些哀伤的神色。 于是,陆羽自那日后便有些无精打采,有时汇报工事都有些心不在焉。 李书珩有所察觉,某日下朝后叫他来书房,开门见山问他碰上了什么事。 碰巧,苏珏也在。 陆羽本不想开口,可这些天实在憋的难受,犹豫之下将那日的事情一五一十讲出来。 末了,他有些垂头丧气:“王爷,苏先生,方小姐到底什么意思啊?” 李书珩和苏珏二人对视一眼,苏珏心思一转开口道:“想是方姑娘觉得自己一介罪臣之女,配不上你罢了。” “那她为何还,还把自己的所有物送我?” “那便是她的心意,她只是心里跨不过那道砍,盼着往后若是还有机会再与你相见……” 陆羽明白过来,脸上泛出一丝笑意:“谢王爷,谢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她若不愿,我便去岭南找她!” “陆羽不可。你若是突然跑去岭南,定是要吓到方姑娘,反而适得其反。”李书珩连忙道。 这人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可一碰到感情问题便像个愣头青,李书珩心里不由得失笑。 而且,李书珩对方珊珊是越发欣赏。 按照常理,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突然遭遇变故。 她明明可以留下来嫁给陆羽,从此生活在将军府,不用再受生活之苦,可她没有。 她有自己的思想和风骨。 不经意间,苏珏与李书珩对视,皆是微微一笑,同时明白过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方珊珊从一个官家小姐骤然一无所有,还是戴罪之身,家中一切财产都被收缴,以后日子如普通老百姓一般要靠自己的劳动生活。 可正是如此,他二人才更加佩服方姑娘的骨气。 而陆羽一想确实如此,心下失望。不料苏珏又是一句,“若是等个一两年,他父女二人在岭南稳定下来,你再去或许可以。” 果然,这让陆羽燃起了一丝希望。 “我明白了,谢谢王爷,谢谢先生!” 李书珩看自家将军的终身大事即将解决,欣慰之余也觉得时光匆匆。 竟然连陆羽也要成家了。 时间真是过的飞快,也不知弟弟明月和弟妹在北境如何了。 …… 身在冀州的李书珩记挂着李明月,远在北境的李明月也记挂着王府众人。 不知父母身体可安。 不知兄长可否操劳。 不知长嫂安甫可否顺遂……更不知冀州安稳几何。 尽管心中牵挂的事太多,李明月在北境还是尽心尽力的清扫流匪。 边境不稳,百姓不宁。 一路上,流离失所的百姓比比皆是,越靠近边境,越是满目疮痍。 饶是见惯了残酷的李明月也颇觉不忍。 幸而,他的长孙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西风渐起,明月高悬。 二人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灯火,三三两两,不甚热闹。 “从前,我在战场上见过万家灯火,根本不是如此萧条的模样。” 李明月长叹一声,接着将披风拢到长孙的身上。 “是啊,我们沿途一路走来,多少村庄饱经沧桑,空无一人,实在让人叹惋。” “你说,远在长安的陛下,日日夜夜金销玉叠时,可否知晓自己子民的艰难。” 李明月的这一问,长孙沉默不语。 陛下知道吗? 她不敢说,李明月自己也清楚,陛下知道与否,真的无关紧要。 二人沉默良久,直到月明星稀。 …… 夜色如墨,深沉且压抑。 登仙楼上的琉璃瓦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冷光。 不日前,鲜卑使者特意去冀州拜访,这楚云轩猜忌更盛。 作为一个手握重兵、威望卓著的藩王,军权之大,早已让楚云轩难以安枕。 而再想到鲜卑使者,楚云轩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鲜卑一直是西楚的心腹大患,而冀州作为九州之首,其地位更是举足轻重。 若冀州王与鲜卑暗中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莫要忧心。” 一旁的中贵人灵均轻声出言,他的声音柔和而细腻,如同春日的微风,试图拂去楚云轩心头的阴霾。 楚云轩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中贵人灵均不必再劝,然后酒池中舀了一樽清酒。 中贵人灵均毕竟侍奉楚云轩多年,自然是看穿了楚云轩的心思,他缓缓走近,低声说道:“陛下可是在为冀州王之事烦恼?” 楚云轩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冀州王的军权过大,若有一日他心生异念,江山社稷将何以自保?” 中贵人灵均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他轻声安慰道:“冀州王虽手握重兵,但始终是陛下的臣子。只要陛下恩威并施,他自会忠心耿耿。” 楚云轩摇了摇头,“此话说的容易,寡人的心总是不安啊。” 说着,楚云轩将酒樽递到中贵人灵均的唇边。 中贵人灵均低头轻抿了一口,然后温顺道,“陛下福泽深厚,自然国祚万年。” “灵均说的好!” 楚云轩心情愉悦,又是一夜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 太子楚天佑陵墓位于长安城郊外的一座青山上,四周松柏环绕,静谧而庄严。 而穆羽与张禾瑶的到来,为这片孤寂之地增添了几分生气。 就在此地,他们搭起简陋的茅屋,开垦了几亩薄田,开始了自给自足的生活。 穆羽虽已不再是那威风凛凛的将军,但骨子里的坚韧与不屈却从未改变。 她每日清晨便早早起身,手握锄头,汗水洒满田间,而张禾瑶则在家中织布缝衣,将简陋的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起初,二人对这样的生活颇感不适。 毕竟他们曾是显赫人物,享受着荣华富贵。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渐渐发现这种简单而纯粹的生活,反而让她们找回了内心的平静与满足。 日子久了,他们又忙着去救助那些因天灾和饥荒而流离失所的灾民,用自己的双手为他们搭建起遮风挡雨的屋檐。 每当夜幕降临之时,穆羽与张禾瑶便会围坐在篝火旁,听灾民们讲述各自的遭遇,心中充满着同情和怜悯。 然而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却始终牵动着穆羽与张禾瑶的心。 他们虽然远离了朝廷纷争,但每当听到朝廷的腐败与百姓的苦难,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 什么大兴土木,烽火戏诸侯,滥杀人牲,每一件都是倒行逆施,劳民伤财,哪里是明主所为。 从前,穆羽是一位将军,将军最重要的便是忠诚。 不过穆羽现在却认为,真正的忠诚不仅仅是服从君主的命令,更是要守护天下的每一个生命。 而陛下如今的所作所为,却早已背离了这一初衷,王权成为了压榨百姓、满足私欲的工具。 张禾瑶看着穆羽日益沉重的眼神,心中也充满着忧虑。 她很清楚,穆羽的内心始终在忠诚与道义之间挣扎。 于是,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支持穆羽。 恰好,俗言诗突然在民间兴起,她便开始在百姓中游走,教导他们如何自救,如何团结起来,共同抵御不公和压迫。 虽然她的力量渺小,但她绝不会放弃。 一日,穆羽在田间劳作时,无意间救下了一位被官府追捕的义士。 这位义士正是因揭露腐败而被追杀的勇士。 他感激穆羽的救命之恩,更被穆羽与张禾瑶的义举所感动。 于是,他将自己所知的朝廷秘闻,以及各地百姓的反抗情况,都一一告诉了穆羽。 穆羽听后,心中五味杂陈。他既为百姓的苦难而痛心,又为朝廷的腐败而愤怒。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沉默下去。他必须站出来,为百姓发声,为正义而战。 然而她也清楚,一旦自己踏上这条道路,就意味着要与朝廷为敌。 夜幕降临,穆羽将那位义士的话告诉了张禾瑶。 张禾瑶听后,沉默良久。 看着穆羽坚定的眼神,她心中明白,无论前路多么艰难,穆羽都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于是,她紧紧握住穆羽的手,轻声说道:“夫君,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我们一起,什么都不怕。” 闻言,穆羽感动不已,二人相互依偎着,任凭前路坎坷。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寒冷如刀。 夜色已深,农庄的烛火还是亮着的,两道影子映在窗上,随着烛光跳动,窗子下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黑团蜷缩着。 “小苏元?” 陶庄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走近了才看到靠在窗下打瞌睡的小苏元。 “外边这么凉,你怎么不回去睡觉?” “等苏珏哥哥……” 如今天冷了,小苏元每晚都要看着苏珏躺下,才会安心去睡。 今晚李书珩来了,苏珏就一直和他在书房里处理事物。 苏珏本来是让小苏元先去睡的,可小苏元还是想等苏珏睡了再睡,就一直守在外边。 这么冷的天,连招财都窝在张怀瑾的屋里睡了,而小苏元就乖乖地等在外边,看得陶庄疼惜地喊他起来。 “好孩子,快进来。” 屋内烧着炭火,比外边暖和得多,安安静静的,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翻动书页的哗哗声。 苏珏和李书珩两人对坐在一方小桌前,桌上除了那盏烛灯外,其余的地方堆满了各种文书草案。 两个人各自拿着写满了字的草稿,手中的笔在上边勾画着,时不时交流一下,偶尔还会有一些小的争执。 听见门口的动静,两人皆循声看去。 “小苏元,你怎么还没睡?”苏珏看见小苏元一起进来,有些奇怪。 “他一直在门口等着公子呢,我刚过来的时候,他都睡着了。” “这孩子,快过来。” 看见小苏元被风吹得有些红的鼻头,可给苏珏心疼坏了,赶忙把小苏元拉过来,解开披风要给他盖上。 对面一直没说话的李书珩却是先他一步,把自己的解下来递给了苏珏, “夜里凉,还是披我的吧。” 看着李书珩的那件披风,苏珏也没拒绝拒绝,直接接了过来,给小苏元披上了去。 “多谢王爷。” “谢什么,也怪我忘了时辰,叨扰苏先生这么久。” “嗯,很晚了,苏珏哥哥要睡觉”,小苏元抢在苏珏前边,语气有些不悦。 “小苏元!不许无礼!” “小苏元说得没错,确实是我疏忽了。” “王爷客气了。” 另一边,陶庄将书案整理好,便端上来了那两碗圆滚滚的馄饨。 “王爷,公子,吃些夜宵休息一下吧。” 看那馄炖只有两碗,梅长苏便让黎纲再去拿了一个碗,将自己碗中的一大半分给了小苏元,还嘱咐福婶给楚越留一碗。 李书珩见此也要将自己的分出来,被苏珏以小苏元吃不了太多给劝止了。 于是,烛光下的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满桌的朝堂烦忧变成了鲜美的小馄馄饨,平淡却温暖。 “味道不错。” 一勺馄炖下肚,李书珩惊喜地望着苏珏,不禁发出赞许。 福婶的手艺自然是无可挑剔,一颗颗滚圆的馄炖晶莹剔透,鼓着一搓嫩红的肉,躺在洒满紫菜的清汤中,一口咬下去,鲜美的肉汁在口中爆开,那一刻,似乎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 “王爷喜欢的话,日后可以常来。” “好啊。” 李书珩答应得很爽快,“那苏先生可不要嫌我吃得多啊。” 李书珩的笑声像是窗外的风一样爽列,传到苏珏的耳朵里,让他维持不住自己的疏离克制,“噗”地笑出声来 “自然不会。” 苏珏笑意直达心底,想着福婶的馄饨做的真好,吃的人心里暖烘烘的。 那晚过后的一段时间里,窗上那两道跳动的影子几乎就没下去过。 虽说李书珩每次来都是真有事情要处理,也会注意时辰,不会打扰到苏珏正常的休息。 不过他也确确实实吃了苏珏农庄里不少粮食。 有时是飘着葱花的汤面,有时是白粥配上一份微微冒着油光的肉沫蒸蛋,有时是一盘肉饼带着一碗鲜白的青菜豆腐汤。 一个又一个清冷的夜色里,他们把冷风拒之门外,在烛火闪烁的昏黄中,两个人一起安安静静地吃了好多顿饭。 一盘盘清淡的饭食,散出热腾腾的袅袅烟火,不但能将桌案文书中汹涌的波涛化成涓涓细流,使之变得不足为虑,还能化作一缕细线,将桌案旁的两个人拉得越来越近。 在这方桌前,随着摆上来的各种食盘越来越多,“食饭不得语”的礼数也逐渐被打破。 李书珩会和苏珏感慨,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秉烛对坐了,也会说起自己年少时的趣事。 苏珏是一位合格的听客,往往都是浅浅地笑着,温柔地注视着李书珩,有时会附和两声,有时也会和他讲一讲在临江时的一些趣闻。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虽然忙碌辛苦,不过晚间烛火下那份温馨,也让人充满期待。 “明日便是冬至,我们准备包饺子,王爷可来?” “既然苏先生邀请,那我向父亲母亲请安后便过来。” “把小世子也带来吧,小苏元和怀瑾都想他了。” “好。” …… 天公作美,冬至这天,冀州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花漫天飞舞,落在冀州城的大街小巷,洁白细腻,所有的暗流都被这片晶莹冰冻覆盖,留下安静祥和,静谧得仿佛只有踏足在这片雪地上时,才会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 今日的农庄很是热闹,院子中的小苏元,张怀瑾和李安甫在楚越的带领下已经不满足于堆一个漂亮的雪娃娃,而是手中抄着团得紧实的雪球,互相追逐着、笑着、叫着。 苏珏披着厚实的大氅,手中握着暖手的汤婆子,和李书珩站在屋檐下,一起笑着看小苏元的一个大雪球砸在张怀瑾的肩膀上。 小苏元终于打中一下,开心地看向苏珏。 此时,看着他们嬉闹的苏珏也起了坏心思,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看向小苏元时故意睁大眼睛,随后那双精明的眼睛又瞟向旁边的李书珩。 苏珏这是在示意小苏元用雪球偷袭李书珩呢。 小苏元哪有那些弯弯绕的小心思,自然是没看懂苏珏的意思。 惹得楚越低头嗤笑。 苏珏见他没明白,便将下巴微微转向李书珩,小苏元还是没动,苏珏有些着急,索性将整张脸转了过去。 刚转过头就对上了李书珩看破一切的视线,苏珏的脸瞬间泛起红色,狡猾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抿着嘴唇强装镇定,眼神却随着慢慢低下的头而垂下,躲闪着李书珩直视的目光。 而李书珩却不打算放过他,一直紧紧盯着苏珏。 好在小苏元此时终于领会到了苏珏哥哥的意图,一个雪球飞了过来,结结实实打在李书珩身上,同时也打破了两人间颇为尴尬的氛围。 苏珏:恶作剧被人发现,真尴尬啊…… 小苏元看着被打中的李书珩哈哈大笑,见此,张怀瑾和李安甫也不由得跟着一块笑了起来。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 很温馨的,李书珩也和他们一起笑着,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指了指几个孩子,又转而指向一旁已经笑得弓起了身子的苏珏。 “苏先生啊苏先生。” 李书珩歪头调侃着苏珏,语气轻快玩味,他故意将音调拉长,还透着一丝温柔的意味。 见到这么活泼的苏珏,楚越的眼神一直追随着他。 苏珏只是笑,笑得眉眼弯弯,笑得似乎都牵动了眼角的泪痣,笑得快要将这片白雪融化。 “饺子来喽!” “外面冷,大家赶紧进屋吧!” 几人相视而笑,并肩走进了身后那间温暖的屋子。 那是所有恩怨仇恨、纠缠喧嚣中,一个最温暖、最安心的去处。 那是他们翻山越岭、踏遍荆棘,只想重新遇见的、最初的平静安宁。 也是他们后半生最想回味,却又最难以企及的旧梦。 第205章 春寒不渡 西楚的天, 似乎总也晴不起来。 正月初春,西楚又遇上了极严重的倒春寒,接连数日寒风凛冽, 冻得人脊骨发凉,连那刚抽出丝丝新绿的草木都僵在了风里,不见半分生机。 寒风凛冽, 冰雪封路, 庄稼无法播种, 牲畜大量死亡, 百姓的生活雪上加霜。 这几年天灾不断,干旱、洪涝、蝗灾接踵而至,百姓苦不堪言。 他们祈求上天能够怜悯他们, 但楚云轩却认为这是对神明他们的考验, 是对他王权的挑战。 于是,他更加疯狂地压榨百姓,仿佛要将他们的血肉都榨干。 而对于这场倒春寒,楚云轩则认为这是上天对他的不满, 是对他统治的警告。 为了平息灾祸,他决定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 以此来祈求上天的宽恕。 为此, 楚云轩命人建造了巨大的祭坛, 每日里香烟缭绕, 巫师们跳着诡异的舞蹈, 口中念念有词。 然而这些虚无缥缈的仪式并未能带来任何转机, 反而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为了筹备祭祀所需的物品和人力, 楚云轩派出禁军四处寻找“人牲”, 无论是青壮年还是老弱病残, 都难逃被抓的命运。 一时间,西楚大地哀鸿遍野,百姓纷纷逃离家园,以求躲避这无尽的苦难。 然而,禁军却如同恶魔一般,无情地搜捕着每一个角落。 他们,只是王权统治下的傀儡。 无心无情。 而九州之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兖州。 经过一次战乱,两次的祭祀,城中的百姓们已经所剩无几,他们知道,一旦被官兵抓住,等待他们的将是无尽的苦难和死亡。 这座曾经繁华的城池,如今却笼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 百姓们紧闭门户,生怕被禁军发现。 然而,灾难终究还是降临了。 禁军将领赵无极率领大军将兖州城团团围住,下令破城。 城内的百姓们拼死反抗,他们拿起简陋的武器,与禁军展开殊死搏斗。 奈何禁军人数众多,武器精良,兖州城里的百姓很快便落入了下风。 鲜血染红了街道,哀嚎声此起彼伏,兖州城仿佛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领头者赵无极冷酷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下令放火焚烧城池。 一时间,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兖州城在熊熊大火中逐渐化为灰烬。 百姓们在火海中挣扎、呼救,但无济于事。 他们的生命,如同这脆弱的城池一般,被无情地吞噬。 李婉儿是兖州城中的一名普通女子,她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和一颗善良的心。 她曾以为,只要努力劳作,就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可现实却将她击得粉碎。她看着身边熊熊燃烧的大火,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她的家人都在火海中,她想要去救他们,但却被禁军死死地拦住。 她无助地哭喊着,祈求着上天能够救救她的家人。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更加猛烈的火焰和禁军极其残忍的笑。 不断燃烧的烈火中,李婉儿亲眼看着兖州城化为了一片废墟。 百姓们在火海中挣扎、呼救,但他们的声音却被无情的火焰吞噬。 一时间,哭喊声、尖叫声、求饶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悲壮的哀歌。 这首哀歌盘旋在兖州废墟的上空,久久不散,令人闻之哀痛。 也是在这一夜之后,九州各地陆续出现了暴乱,却又很快被镇压。 唇亡齿寒,民不聊生。 当年西楚建立之时,如今这样的局面谁也没有料到。 陛下怎么会变得如此? 为了以防万一,李元胜在暗处早已布局谋划,招兵买马。 其他诸侯王也是各有动作。 一夕之间,西楚朝堂之上暗潮涌动,各诸侯国内部动作不断,种种迹象都表明。 西楚,要变天了。 …… 天顺十五年五月,西楚三年国丧终于结束。 这日尚是拂晓,冀州城门缓缓驶出两辆不起眼的马车,周围跟着几个骑马的汉子,一行人一路向南而去。 不多时,日光渐暖,一玄衣女子叫停了马车,从车里跳下来又回过头朝车上伸出手笑道:“十三,外面阳光正好,我们骑马吧!” 闻言,车中伸出一只修长瘦弱的手握住了她的手,一旁的随从见白衣男子下车,很有眼色地牵过来两匹马,两人一人一匹跨上马继续朝前走。 此二人便是按察使苏珏和将军楚越,再加上小世子李安甫,陶庄,沈爷,他们一行人是微服出来的。 说是微服,不过是远离了王府中心,省得被人认出来。 就在几日前,李书珩朝会时以明德郡前郡守方之舟为例,提出官员应该多去民间看一看,以免有些事情难以上达。 但李书珩身为冀州之主不能轻易离开,他便安排了苏珏代他出巡。 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云中郡,奏报上说,云中郡出了点乱子,苏珏自然要去看看。 他们既是微服出访,便是不想被盯上,越低调越好。 一行人走的不急不缓,三日才出了的北郊郡清池县地界,离云中郡只差一日的路程。 “天色已晚,我们要不在此处休息休息,明日再走?” 沈爷看了看天色,明显不适合继续赶路。 楚越看苏珏也有些疲劳,便点了点头:“沈爷,麻烦你去找一家干净的客栈,要几间上房。” “好。” 沈爷办事迅速,很快便带着苏珏他们找好了客栈。 客栈老板一看他们一行将近十个人,为首的那对男女虽穿着普通,周身气度却不凡,隐隐有些上位者的风范,赶紧笑脸相迎,跑前跑后为他们准备一应事物。 次日清晨,苏珏悠悠转醒,习惯性往旁边一摸却摸了个空,吓得他立刻睁开眼一看,身旁空无一人。 “阿越?” 苏珏边穿衣服边喊了一声。 “十三,你醒了?” 楚越正好从外面走进来,“时候已经不早了,我让沈爷去买了点心,这清池县的点心很是不错,先随便垫些等中午再好好吃。” “这是……” 苏珏洗过漱后,拈起一块糕点送进嘴里,“这味道有些像舅母做的年糕。” 楚越看他吃的一脸满足,笑道:“这就是年糕,十三觉得好吃吗?” 苏珏点了点头:“软糯香甜,别有一番风味,和舅母做的一样。” “我也是试着做的,比不上母亲的手艺。” 说话间,记忆回旋。 那时的他们,还不是现在的模样。 那年的冬日,舅母刘氏端着一盘刚出锅的年糕从厨房出来。 平平淡淡的人间烟火气,是他们最怀念的岁月。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这味道让人怀念,可惜季大夫不让我多食。” 盯着楚越手里的年糕,苏珏十分遗憾。 楚越最受不了他这副表情,连忙道:“没关系的十三,年糕虽然不易消化,但你少吃些无妨。” 苏珏眼前一亮,随即又装作失落的样子,“还是算了吧,被季大夫知道了又要说我。” “真的,你少吃些,我替你瞒着。”楚越压低声音道。 “真的?” 苏珏一脸又惊又喜的表情,楚越突然觉得自己被坑了,正想反悔,就听苏珏说道:“那我想喝酒!” 苏珏看他下意识想拒绝,赶紧道:“你可是将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楚越长叹一声,心道果然又着了道! 无奈话已出口,只好不甘心地点了点头,“那你要喝什么,待会我给你买,免得你自己买太多!” 苏珏笑的像偷腥的猫,倾身上前作势要亲她,楚越也不后退,直接顺势拥住了苏珏。 午时,五湖客栈。 “公子,这……” 陶庄和牙疼似的看着苏珏频频伸向辣椒的筷子,“季大夫说不让公子吃太辣的……” 苏珏横他一眼,陶庄识趣地闭了嘴,心道楚将军买酒怎么还不回来!我要管不住公子了! 沈爷无奈的笑了笑,然后将目光放在了李安甫身上,“小公子,劝劝你的苏先生。” 闻言,李安甫刚想开口,却被苏珏用“食不言寝不语”给堵了回去。 成功吃到辣菜的苏珏心情甚好,笑呵呵的给三个孩子都夹了炒肉,而沈爷和陶庄则是青菜。 陶庄,沈爷:公子这也太孩子气了! 李安甫:先生给我夹了肉!!! 小苏元:肉,好吃! 张怀瑾:先生越发孩子气了,但是肉真好吃! 另一边,楚越拎着一小壶酒刚走到酒客栈门口,便感觉从里面冲出来一个人影,她下意识想往旁边闪,可那人的动作十分之快,扯了一下她的下摆,便直直趴在了她脚边。 “你……” 楚越看他没动静,刚想扶他一把,里面却跑出来一个伙计,嘴里叫着:“吃霸王餐啊!你这老头!要不要脸!” 那伙计定睛一看,楚越不过弱质女流,最是好欺负,她面前正好躺着一个不省人事的老头,顿时就叫了起来:“诶呀呀——撞死人啦——” 这一嗓子吸引了不少目光,楚越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盯着那伙计:“话可不能乱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撞死人了?” “这……” 那伙计年纪不大,也没有掌柜的那般识人的眼力,看楚越穿着普通,又是个女子,就想拿捏住她,于是嚷嚷道:“这老头刚刚在里面还好好的,刚出门就这样了,你刚好过来,一看就是你撞的!” “这老头吃了饭还没付钱呢!正好你得赔偿,你先把账给我们结了吧!” 那伙计被楚越盯得有些发毛,但记着酒钱还没到手,怕被掌柜的责罚,大着胆子道。 反正是个女的,有理说不清,今天必须把钱弄到手。 楚越看那老人还是没反应,而那伙计又是信口雌黄的模样,她不由得被气笑了。 心道自己居然遇上碰瓷的了,她冷着脸想走,却被那伙计拉住。 大街之上,楚越不好动武,这个时代又没有监控,二人一时僵持不下。 而苏珏早在那伙计大嗓门吆喝时便派了陶庄去看看,这会陶庄面露难色:“公子,楚将军似乎遇上了碰瓷的。” 苏珏一听却笑了:“走吧,去看看是谁居然敢碰瓷咱们楚将军。” 李安甫心下奇怪,还是跟着去了。 等苏珏下来时,便看到楚越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于是笑道:“这是怎么了?” 楚越看他一眼,目光柔和了些,心里也早有了对策。 那伙计对他们一行人还有印象,看苏珏像是读书人做派,似乎十分讲理,解释道:“这老头吃饭没给钱,出来被这位姑娘撞晕了,小的想着既然要赔偿老头,不如给我们酒钱也结了吧!” “你刚才说我把老人家撞死,这会又说撞晕了,可是前言不搭后语。” 楚越有些好笑,转头又问那伙计:“你若是被撞了,身体是会向前还是向后倒?” 那伙计看了看老头的样子,张口结舌。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可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你。” “是啊,没人看见啊!” 四周老百姓也开始议论纷纷。 苏珏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眼那老头,楚越则笑道:“既然大家都不能证明,不如去官府理论理论。” 苏珏一听,正好可以看看这清池县的县令是不是真心为民,便点了点头。 于是,苏珏喊了一声“沈爷”,沈爷便问了县衙方向,走过来背起那老头跟在苏珏几人的身后。 那伙计一看其他人都去了县衙,赶紧进去吩咐了几句,也跟着老百姓去了县衙。 …… 风声呼啸而过,雨水骤然变大,马蹄声溅起泥水,尘土稀疏。 北境的气候越来越差。 有人策马奔来。 “侯爷。”士兵行礼。 来人正是平阳侯王李明月,被陛下派到北境。 “军中损失如何?” “启禀侯爷,人员损失不多,但马匹遗失众多,诸将仍在清点。” “好。”李明月点头,随后接着道,“到了夜里注意巡逻,这帮流匪可狡猾的很。” “是,侯爷!” …… “啪——” 清池县县令一拍惊堂木:“来者何人?见到本官为何不跪?” 楚越和苏珏一动不动盯着那县令一言不发。 县令被他们的眼神看得一惊,顿时想起了自己的上司——下面站着的几人,周身气度太像上位者了,怕不是哪里来的人物。 这样想着想着,清池县县令顿时额头冒汗。 楚越微微一笑:“大人,这五湖客栈的伙计非要说是我撞晕了这老人家,要我赔偿不说,还得替老人家把酒钱结了,我们不愿意,您看?” 清池县县令一听楚越语气温和下来,略略放下心,却是不敢再让他们跪下了,只道:“客栈伙计何在?” “小人在此。” 那伙计扑通一声跪下。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且向本官一一道来,不得隐瞒。” 那伙计将刚刚对着众人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清池县县令又问:“可有人看到是这位姑娘撞了老人家?” 无人应答。 清池县县令思考了一会,突然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姑娘,你撞了人,还拒不承认,该当何罪!” 李安甫当场气得瞪大了眼睛,正要开口,被苏珏微微摇头止住了。 楚越道:“不知大人因何判断?” 那清池县县令没想到楚越居然问出这么个问题,顿时有些心虚:“这、自然是店小二说得对,这位姑娘年轻,而且身形高挑,老人却身材矮小……” 楚越毫不客气又问道:“难道大人被人迎面撞来反而会向前跌倒吗?” 那县令急道:“可有人看到这老人是趴在地上的还是坐在地上的?” 依旧无人应答。 县令看向楚越和苏珏:“既然如此,二位可还有何话说?” 楚越突然笑了:“大人,我夫君也懂医术,且医术高明,既然这位老人家不省人事,不如先让我夫君为他诊治一番。” 说罢也不等县令回应,直接将苏珏轻轻拉了过来,苏珏心领神会。 李安甫十分奇怪地看了苏珏一眼,心道,苏先生什么时候精通医术了? 张怀瑾低头咳嗽了一声,其他人也等着看热闹。 楚越刻意提高了声音道:“夫君,你跟季大夫也学了那么久,来看看这老伯到底怎么了。” 苏珏也故意大声道:“是,夫人!”说着不知从哪里掏出几根银针作势要扎那老头。 “咦?我这是在哪?” 谁知苏珏还没动手,那老头突然坐起来眯着眼睛四周看了一圈,“怎么这么多人?” 李安甫突然明白过来,而楚越则是轻轻笑出声,好整以暇看着上首的县令。 客栈伙计和老百姓顿时有些讪讪,窃窃私语起来:“这老头是骗人的?” 那县令一愣,随即又拍惊堂木,瞪着那老头:“大胆刁民,竟敢戏弄本官!” 那老头十分无赖道:“小人无缘无故被带到这里,还没问大人呢,大人怎么反倒先骂人了呢。” “你!” “你,你真是个刁民!” 县令闻言气得咬牙切齿:“来人!把这刁民押入大牢!” “且慢!” 苏珏突然开口,语气带着薄怒,盯着县令一字一顿道:“你身为县令,断案如此随心所欲,对老百姓随便用刑,你有何颜面做这清池县的父母官?”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辱骂本官!本官定要治你们的罪!” 那县令脸都气红了,苏珏却直接冷哼一声,拉着楚越转身就走。 李安甫瞥了几眼苏先生难看的脸色,默默记下了县令的名字和模样。 而那“被撞”的老头起身后盯着几人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老头!” 酒楼伙计不忘要酒钱,从里面追出来喊道:“既然你没事,赶紧给我们结账!” 老头斜了他一眼:“我可没钱,不如你跟我去找他们要。” 说着,那老头指了指苏珏几人离去的背影,也不等伙计说完话,径直走了。 “嘿!你这个老头,怎么这么古怪!你慢点啊!赶紧给钱啊” 那伙计酒钱没到手,只好无可奈何地跟上,可没想到那老头脚程十分之快,他一路跟得气喘吁吁。 这老头,分明什么事都没有! 白白让他进了县衙!真是坑人! 伙计心里抱怨不断,却仍是跟着老头。 …… 长安城的天空,已经连续多年不见晴朗。 多年的干旱、洪涝、蝗灾,仿佛是天神对这片土地无尽的惩罚。 田野荒芜,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整个国家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下。 就在在这水深火热之中,长安宫城却依然金碧辉煌,歌舞升平,仿佛与世隔绝。 楚云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目光空洞而冷漠。 他穿着华贵的衣袍,上面的金线银丝,熠熠生辉。 但在这光鲜亮丽的背后,却隐藏着一颗早已腐朽的心。 身在高位多年,楚云轩早就沉迷于王权之中,以至于对百姓的疾苦视而不见。 楚云轩记得,今日是梓潼的冥诞。 梓潼,这个曾经陪伴他走过风风雨雨的女子,最终却被他亲手逼上了绝路。 她的死,是宫城中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是楚云轩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楚云轩却似乎忘记了这一切。 此时的宫城内外,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各色珍宝、奇花异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堆满了整个王宫。 宫女们穿着鲜艳的衣裳,穿梭在人群中,忙碌着各种琐事。而百官们则穿着朝服,坐在大殿之中,尽力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殊不知,宫城外的百姓流离失所,饥饿交加,而王宫内却是如此奢华浪费。 如此鲜明的对比,让许多人心中充满了愤怒和不满。 但在这强权之下,他们只能默默忍受,不敢有丝毫的反抗。 毕竟,反抗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高珙,兖州,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们都怕死,毕竟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就在宴会进行到高潮时,一个新来的小宫女不慎打翻了酒杯。 那清脆的声响,在这喧闹的宴会中显得格外刺耳。 小宫女吓得脸色苍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楚云轩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阴沉无比。 “来人,把她拖出去斩了!” 楚云轩一声怒喝,声音冰冷而无情,仿佛是从地狱中传来的判决。 百官闻言,都吓得浑身一颤。 这些年来,陛下的脾气越发暴躁而残忍,一旦触怒了陛下,后果将不堪设想。 因此,他们纷纷低下头,不敢多发一言。 只有少数几个心怀正义的大臣,想要开口求情,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于是,那小宫女被两个侍卫架着,拖出了大殿。 她的哭声和求饶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喧闹的宴会之中。 而这场宴会,也因为这个小插曲而暂时停了下来。 楚云轩坐在御座上,目光冷峻地扫视着大殿上的百官。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杀予夺的权力感,享受着众人对他的敬畏和畏惧。 “诸位爱卿,继续举杯!” 似乎没受到什么影响,楚云轩再次端起酒樽,示意百官与他同饮。 林宸与承文将军第一个附和,其他人也纷纷效仿。 场面话,好听话说了一大堆,却都是空洞虚假,仿佛刚才的那条人命不值一提。 只有杨兰芝借口起身告退,心底一片悲凉。 这样下去,西楚真的能国祚万年吗? …… “小公子,你还在生气?” 回到五湖客栈后,楚越与苏珏姿态淡然,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李安甫却仍是怒气难消。 “素闻清池县民风淳朴,我竟不知还有这样的蛀虫!”李安甫恨恨道。 “小公子这是在说苏某这个按察使失职了?” “与先生有何关系!”李安甫急道:“明明是那县令的问题!” “小公子,我知你一心为了百姓,但此事急不得,我们需回去后与你父亲慢慢商量。” 苏珏看他脸色略微和缓,又道:“小公子,至少我们这次不就抓到了一个不是吗?” 李安甫被苏珏这么一提,又想起那个不作为的县令,心里也有了计较。 此时,沈爷推门进来:“公子,外面有人求见。” “可知是谁?” “是刚才那老头。” 众人都觉得有些奇怪,倒是苏珏若有所思,于是答道:“让他进来吧。” “你在这等我。” 老头对跟着自己一路的伙计道,然后跟着沈爷进了屋。 “不知阁下可有何事?” 苏珏倒了一盏茶放在那老头面前。 那老头也不客气,在苏珏对面坐下打量他,然后开口:“多年不见,慕容大人还是这般风华绝代。” 第206章 明月茫茫 “你在这等我。” 老头对跟着自己一路的伙计道, 然后跟着沈爷进了屋。 “不知阁下可有何事?” 苏珏倒了一盏茶放在那老头面前,心里早就对这老头的身份有了定论。 果然,他们这一趟微服出巡, 并不会十分顺利了。 那老头也不客气,在苏珏对面坐下打量他,然后开口:“多年不见, 慕容大人还是这般风华绝代。” 一句“慕容大人”, 除了李安甫惊讶万分之外, 其余人都表现的分外平静, 只是看向那老头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他到底是谁?怎么知道苏珏就是慕容清? 李安甫见众人毫不意外的模样,心里翻江倒海,不过面上仍是平静。 殊不知他的心里已是波涛汹涌。 先生就是那慕容清? 而先生如此坦荡, 他自然没有别的心思, 只是对那老头生出几分警惕。 “阁下谬赞。”苏珏淡淡道。 “我出来喝酒忘了带钱。” 老头接着道,“还好碰上了慕容大人,不知慕容大人可否替我出了这几个铜板?” 苏珏微微一笑:“阁下好大的脸面。你害得我夫人在酒楼被拦住指指点点,现在却来问我要钱, 这是什么道理?” 那老头讪讪笑道:“好吧,确实是我不对。但我实在别无他法, 钱袋被人偷了呀!” “真是没想到楼家的祠奉楼诚也能做出这样的事。” 苏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你说苏某要是跟楼氏的族长天说了这事, 他会如何?” 楼诚嘴角一抽:“慕容大人是如何认出在下的?” 他倒是不怕族长和苏珏会把自己如何, 可他怕自家族长又要找借口给自己安排一堆事情, 一想起这样的后果他就浑身难受, 他还想到处喝酒呢! 苏珏不答, 目光在楼诚的手腕上流连了一瞬, 楼诚立刻明白过来是自己手腕内侧的宗室记号暴露了他的身份。 他跟苏珏不是没见过, 几年前苏珏还不是慕容清时,他们因为生意往来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只是他没想到苏珏记性如此好。 “只要苏珏公子替在下结了帐,便算在下欠苏珏公子一个人情,日后若有需要可随时来在下。”楼诚十分上道,还特意改了称呼。 “好!” 苏珏笑道,说罢扬声唤来陶庄替他付了酒钱,又将他送出门。 楼诚走出客栈时突然觉得自己亏了——苏珏只用几个铜钱就换了他一个人情! 这笔买卖太不划算! …… 苏珏和楚越一行人到达云中郡时,已是次日傍晚。 苏珏有意让李安甫参观廊州城,他便提议进城后下马散步。 一路上沿着人烟稀少的偏僻捷径前行,倒是比预定的还提前了几日到达了云中郡地界。 此时已是傍晚,一行人便在城外休息。 “先生,我有一事不明。” 入夜,李安甫坐在火堆旁边,一边往里面添点枯枝一边问向那边的苏珏。 “如今天灾不断,大家都是生活艰难,但是这云中郡,还未到城界呢,已是让人觉得富庶,这其中是有什么因由吗?” 苏珏望着李安甫轻轻的笑了一下,解释道。 “也难怪小公子觉得奇怪,这云中郡与冀州其他地方,本就不是一脉相承。百余年前,曾有一楼姓氏族,因避祸缘故,整个氏族的族人一举迁往咱们冀州定居。 当然,刚来此地之时,云中郡也是一片不毛之地,人烟稀少。不过楼氏毕竟是大族,又精通农技擅长商道,所以短短百余年间,便将云中郡改头换面,让其迅速崛起,比其他郡县要富庶安康许多。而且,不仅仅是云中郡,在云中君一带方圆百里的各个村寨,也都跟着它一同繁盛起来。不过——” 拖了个略长的腔调,苏珏微微蹙起眉头。“毕竟楼家人在这定州城中,势力太盛。官道生意往来,百姓生活命脉,方方面面,无一不是掌握在他们手里。郡守一职也是一直由楼家自己人当任。所以以云中郡里流传着一句话,叫做‘云中天下,楼氏七分’。” 话说完,李安甫已是一脸几近膜拜的神色望着他,边点着头边连声的赞叹。 “先生果然厉害!就连这不为人知的家族秘辛都能了解的这么一清二楚!” 苏珏有些无奈的勾了勾嘴角。“小公子,世家大族之间总是互有往来,这些事情也都是我的先生告诉我的。” 听到苏珏提起自己的先生,李安甫来了兴趣,两步并到了苏珏身前,扯住他的衣袖。 “您的先生?也很厉害吗?” “当然。” 苏珏淡淡的应了李安甫一句,半垂下眼眸。 “那他现在在哪?” 苏珏倚着树干仰起头来,望着夜空中的繁星点点,叹了一句,“她已经不在了……” “先生……” 李安甫断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不小心碰到了苏先生的伤心事,顿时连他也不知该如何继续。 踟蹰再三,他终是咬了咬牙道。 “先生,您别难过。” 苏珏却是再度望着他,又笑了笑。“她现在应该过得很好。” 第二日,正午时分,头晒得正好,云中郡守城的差役们都有些昏昏欲睡,忽而远远的看到有一队人马直向着城门而来。 负责巡城领头的陈平觉得有些奇怪,自是不敢妄开城门,只得先立于城楼上朝底下远远的喊话,“来者何人,可有文书?” 须臾,那队人马已是到了城楼之下,然后就见从马队中出来个一袭青衫公子。 陈平定睛一看,心下讶然。 真的是按察使大人! “未知是按察使大人远道而来,小人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 打开城门将苏珏一行迎进城内,陈平匆匆从城楼上下来,连声道着“罪过”,然后撩起衣袍就要跪,被苏珏眼疾手快的扶住了。 “不必多礼,苏某此行不宜张扬。” 苏珏话既然这么说了,陈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笑了笑,道,“我们族长知道大人要来,已经为大人安排好了住所,还请大人跟着小人过去。” “那就有劳了。” 既然人家族长如此盛情,苏珏自是不会推脱。 于是陈平带着苏珏等人七弯八拐,最后停在了一座山庄前。 众人抬头一看,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明月山庄。 陈平解释道:“这是族长安排的,希望大人能在此住的舒服。” 苏珏对陈平微笑颔首,“多谢族长盛情。” 接着,陈平向众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众人跟着陈平进了山庄。 …… 用过晚饭后,苏珏与楚越兴致尚好,决定带着几个孩子月下泛舟。 楚越在军营里自律惯了,哪怕身在营外还是坐的端正如松。 不过她的手始终与苏珏的紧握。 而李安甫望着茫茫江水,突然想起一句诗来: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他不禁心中微动,向苏珏问道:“先生,我这么问可能有些冒昧,不知先生以前是什么样子?” 苏珏闻言,温柔的笑了笑,“小公子是否听过王爷提起过十二楼的天人苏珏?” 坦荡如苏珏,对于过往岁月从不避讳。 李安甫自然是听过的,其他人口中的那个苏先生与眼前的苏先生并不完全相同,但在李安甫的眼中,二者都是一样的。 即便是那慕容清,也只是苏先生的一部分罢了。 月色铺洒而下,李安甫有些看呆,眼前的苏先生清冷如月色,此刻身着白衣立于月下船头,只教人觉得飘飘乎如羽化登仙。 苏珏看他心思不属,也不说话,只是从船舱里拿出一架五弦琴,素手翻飞间,悠扬琴声袅袅不绝。 一曲罢,李安甫喃喃道:“先生果然琴技高超。” 小苏元不懂音律,只是与水中的鱼儿玩的高兴,张怀瑾则默默记下律谱。 “对了,先生,那楼氏的族长是怎么知道我们行踪的呢?” 一曲结束,李安甫回过神来,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云中天下,楼氏七分,况且楼氏的族长也是云中郡的郡守,自然是认得苏某的,当然,还有小世子您。” “所以,他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算是吧。” “之前的奏报上说云中郡出了乱子,但我今日所见,城中井然有序,并无不妥,莫不是暗流涌动?” 李安甫心思活络,观察的也细,比之前成熟了几分。 见此,苏珏颇为欣慰。 “这云中郡的状况定是不简单啊……”苏珏叹了口气,转眼又对上李安甫依旧担忧的眼神,于是安慰般的朝他笑了笑。“一时半会也想不通这许多。小公子,且安心留在云中郡几日,一切自有分晓。” 李安甫点点头应过苏珏。 …… 春寒已过,自有一派萧条下的生机勃勃。 绵延起伏的大凉山脚下盘踞着一支军队,营帐简陋,铠甲狰狞,营外竖有两杆大旗,一书“西楚”,一书“冀”。 北境流匪已除,只剩下些扫尾工作。 士兵们抱着武器,各自坐在地上休息,看来刚经历过一场战事,见有陆明将官经过,连忙起身,“!” “都歇着吧。” 陆明摆摆手,面上严肃,语气却甚是柔和,“大家都累了,留有足够的人手巡逻即可。” “是!” 应声冲天,将士们虽然疲惫,心志却仍昂扬,可见主帅统军有方。 陆明点点头,大步来到自己的营帐。 黄石也在帐中,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馒头,见陆明来了,连忙指了指桌上,“小陆明,快吃吧,馒头还热乎着呢——” 他吃得太急,噎得直捶胸口,灌了一碗水才算咽了下去。 “黄大哥,你慢点!” 陆明一屁股坐了下去,“黄大哥,你是没吃过馒头吗?馋成这样。” 黄石只管喝水,把头埋在碗里哼哼,“和流匪这一战打了两个多月,天天都吃硬馍馍,今日总算能吃上软乎的馒头了,能不馋吗?” “有馍馍吃就不错了,也不想想军中的兄弟们都吃的什么。” 陆明用力拍了拍桌沿,“慢点吃,待咱们去了长安,想吃什么都随你。” 黄石却一声长叹,沉着脸放下碗,“小陆明啊,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宁愿留在北境吃硬馍馍,也不想去长安……给我多少山珍海味我都不稀罕。” 陆明亦是心有戚戚,垂头不语。 黄石憋了半刻,终于忍不住怨气,“咱们侯爷虽然平了北境你匪患,但想想也知道,陛下绝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封赏……这么多年,咱们冀州立下无数汗马功劳,陛下哪次放在眼里了,我——” “黄大哥,够了!” 陆明皱眉打断,“这话可别再说了!” 他略压低了声音,朝毗邻的帅帐努了努嘴,“侯爷为了战后安民之事,已三天没合眼了,午后才刚睡下,你咋咋呼呼的,吵醒了他怎么办?” 也不知是否凑巧,陆明话音刚落,帅帐内已传出一声呼喊。 “来人!” 陆明猛打了个激灵,黄石猝不及防呛了风,咳得惊天动地,然而两人的动作却都极快,齐齐冲入帅帐,就见李明月冷汗淋漓地坐在榻上,似是受了莫大的惊吓。 “侯爷!” 两人一时怔住,心想侯爷难道是做噩梦了? 李明月迟疑转身,望见黄石这年轻的脸庞和他身旁活生生的陆明,更是双目瞪大,像是有什么想不明白,又像是不可置信。 “侯爷,您没事吧?” 李明月揉了揉剧痛的后脑,梦呓般地开口,“打盆水来。” “什么?” “打盆水来,立刻!” 李明月少有的声色俱厉,黄石吓了一跳,还是陆明反应快些,迅速打了一盆水回来。 李明月一把夺过,定睛往盆中一瞧,水波清澈,倒映出了清晰的五官。 铜盆脱手落地,咕噜噜转个不停,水花四溅,浇湿了三人的鞋袜,令得陆明和黄石不知所以,“侯爷……不是要洗脸么?” 李明月跌回榻边,怔忪良久,才问,“现下是什么时候?” “刚过了酉时。” 李明月摇摇头,“朕……本侯是想问你们,现下是哪一年?” 陆明大骇,心想侯爷是被什么迷了心智,怎么连哪年都记不得了,只有黄石愣愣答道,“天顺十七年啊。” …… 天顺十七年? “这么说,朕是刚结束了北境的战事?” 李明月生怕自己记错了,又看向二人,“朕问你们,现下是四月吗?” “朕?” 这个自称他们从未听过,但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莫说陆明,连黄石都吓得面无人色。 侯爷这是睡傻了?怎么胡言乱语起来? 李明月见二人傻了,也不追问,光着脚走出营帐,掀帘一瞧,已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太好了。” 他竟笑出了声来,却又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疼得溢出泪来,“太好了!” 李明月一拍膝盖,仰天长笑,“朕回来了!” 侯爷是不是疯了! 陆明和黄石惊恐之极。 李明月只管自己笑个不停,像是积攒了一生的苦郁,要借这一声声狂笑倾泻而出,眼角却偏有泪水潸然落下,一时竟分不出是欢喜还是伤心。 陆明壮着胆子上前,想要劝几句,尚未开口,李明月却猛收了笑,像是如梦初醒,“糟了!这个时候……苏先生他……” …… 春寒料峭,暗红色的晚霞才刚漫过苍穹,便被夜色吞噬得一干二净。 李明月点燃了帅帐内的烛台,指尖微热,他狠狠心,将手探入烛火,灼痛刺骨,他立时抽手,眸色却更亮了几分。 “不是梦。” 醒来后,李明月已用各种方法接连去“试”了多次,十指连心,双手伤痕累累,终于慢慢接受…… 或者说,确定现实。 这时黄石揭帐而入,跪地禀道,“侯爷,您亲点的冀州士兵已聚齐了,一共三百五十人。” “很好。” 李明月淡淡转身,“让他们带好武器、坐骑,还有十天的口粮,立刻随本侯出发。” 言罢看向侍立一旁的陆明,“陆明,你率大军主力赶紧返回长安,本侯办完了事,很快便会追上你们。” 陆明不知李明月要去办什么事,忧心不已,“侯爷,大军返程,您却擅自离开,要是传到了陛下耳中一-” “传便传了!” 朕怕了谁来?! 李明月一语毕,才惊觉这语气不对,便缓和了神色安慰副将,“朕……咳咳……” 这该死的习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侯不惧!” 这话一针见血,陆明恍然,又觉侯爷一觉醒来,似是心性大变。 少了些愤懑不平,多了些沧桑睿智……且霸道了许多…… 这话陆明不敢说出口。 但李明月霸道却是不假,并非心性大变,只是被冰冷的龙椅架在那高处,逐渐浸染出的习惯罢了。 他已习惯了别人的遵从——那唯一能顶撞、敢顶撞他的人姓苏名珏,现下还在云中郡。 “出发!” 李明月执剑扬长而去。 黄石跪地相送,然后才茫然自问,“侯爷,您要去哪啊?” “回冀州,找苏先生。” “啊?” 第207章 云中杀机(一) 云中郡一向太平无事, 半个多月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伙强盗。 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使得百姓人心惶惶, 日夜不宁。 好在官府一向爱护百姓,日夜巡查不说,还派出不少衙役前去搜捕强盗。 然而奇怪的是, 就在官府全力调查时, 那伙强盗突然凭空消失了。 人们很是诧异, 不过云中郡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今日, 是苏珏等人来到云中郡的第三日。 明月山庄虽好,但终究只有四方天地,时间久了, 也无甚趣味, 于是小苏元吵着要出门逛逛。 这日恰逢集市,人声鼎沸。 苏珏与楚越带着三个孩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手挂满了各种小吃的沈爷和陶庄。 “城西宋家小姐今日抛绣球择婿呢!那宋老爷出手阔绰,咱们去看看!”只听身旁三三两两的男子一边嘴里喊着“抢绣球”, 一边成群结队涌往城西。 “苏珏哥哥!” 小苏元拉住苏珏的衣袖,指着男子争相去往的方向表示自己也想去看。 苏珏乐了, 虚点了点小苏元鼻头:“你知道抛绣球择婿是什么意思吗?” 小苏元摇头, 嘴上仍然喊着“苏珏哥哥”。 苏珏无奈笑道:“好吧, 知道咱们小苏元闷得慌, 我们就去凑凑这个热闹。” 楚越道:“你刚刚不是说想吃牛乳糕, 黎纲甄平也拿不下了, 不如我替你去买。” 苏珏点点头:“那我先带着小苏元他们去城西。”转头又吩咐了沈爷与楚越去买牛乳糕。 等苏珏几人来到城西时, 只见二层小楼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红绸, 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洋溢在春光里, 楼下早就乱哄哄挤满了人,都想来吃一份宋家的喜糖。 陶庄找了个角落让苏珏站着,附耳解释道:“这宋老爷是做生意的,家大业大,听说是三年前才来云中的。不过我听说,这宋家小姐已经有心上人,是城东的何家少爷,可宋家老爷看不上何家少爷为妾室所生,几天前突然就宣布要以绣球择婿。” 苏珏淡淡道:“世人有眼无珠,总是以出身论高低。” 不多时,一个身穿青色花纹锦袍,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自二楼走出,。 他身材肥胖,一笑时眼睛挤得只剩一条缝,活脱脱的富态相,便是此次公然为女择婿的宋老爷了。 宋老爷拱了拱手,朗声笑道:“宋某感谢诸位远道而来参与小女择婿!” 他说罢手一挥,身旁的家仆走上前抓着一把东西往下一撒,人们顿时蹲下身子去抢着捡,苏珏眼尖地看到那是一只只小银锭。 “宋小姐来啦!” 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句,苏珏随着众人的目光往楼上看去,只见二楼的门缓缓打开,一身着嫁衣的女子款款走出。 她肤白似雪,眸如朗星,高挺秀气的鼻尖微微泛红,嘴唇微翘带着一丝笑意,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此绣球会由小女向下抛出,若是砸中哪位公子,今日小女便可与公子成亲。” 说着,宋老爷掏出一个五彩斑斓的绣球递给宋小姐。 “砸我砸我!” “我比他俊,砸我!” “一边去!我家有钱!砸我!” 只见那宋小姐拿着绣球,左看右看,眉头紧皱,似乎心中愁绪万千。 突然,她闭上眼眸,像听天由命般将绣球抛向了街头。 人群传来惊呼声,目光不由自主随着绣球飞去,都想看看是哪位公子得到了宋小姐的青睐。 却说楚越买完牛乳糕捂在怀里疾步朝苏珏走去,只见那被抛下的绣球就像长了眼睛一般,直冲着苏珏而去。 楚越反应迅速,赶紧捡起一颗石子将绣球砸偏。 苏珏闻声看去,赶紧来到楚越身边。 而陶庄与沈爷也看出那绣球有些古怪,总会不经意间冲着苏珏而来,于是二人悄悄将绣球弄偏。 一群人又是一阵争抢。 而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苏珏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带着几人赶紧离开。 眼见楼下一片乱哄哄,想等的人还不见踪迹,楼上的宋小姐越发焦急。 他为何还不来? …… 世事无常,不过晚饭时分,苏珏他们竟然听到了宋小姐悬梁自尽的消息,而那位何家少爷也追随而去。 “发生了什么?”李安甫震惊不已,怎么突然就悬梁自尽了? “咱们离开后,何家公子也去了,绣球被他抢了去,宋老爷当场下了脸子,直接说今天的绣球不作数,改日再抛。” “任凭宋小姐与何少爷如何哀求,宋老爷就是不松口,还让家丁把何少爷打了一顿,何家人被下了面子,直接派人砸了那绣楼,两家闹得极不好看。” “眼见结亲无望,宋小姐回去后便自己悬了梁,那何少爷也是痴情,一头撞死了……” 陶庄一边整理着桌案,一边同众人说着自己听来的消息。 明明上一面还是鲜活的生命,如今却魂归黄泉,让人不胜唏嘘。 “痴男怨女……” 苏珏长叹一声,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只是遗憾太多罢了。 就在一片残阳如血之中,某位故人不请自来,“苏珏大人,这酒我可带走了!”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院墙上坐着那日“碰瓷”的老头楼诚,手里还拎着一壶从厨房顺来的酒,一派悠闲。 “堂堂祠奉,难道还没有酒喝吗?” 见来人是楼诚,苏珏便开了句玩笑,然后等着楼诚的回答。 “不是没有,而是拿些报酬。”楼诚说着便灌了一口酒,看着十分痛快。 “我是来给苏珏大人送个信的,晚饭后,郡守大人想在楼氏的祠堂见一见苏珏大人!” 说完,楼诚一个翻身,携酒而去。 入夜,楼氏祠堂。 苏珏受邀而来,眉宇间透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息。 他站在楼氏宗祠的大堂之中,静等着楼氏族长,也是云中郡郡守的到来…… 不多时,楼氏的族长楼明在一众人的簇拥下进了祠堂。 苏珏抬眼看去,来人是一位年逾六旬的老者,身着锦袍,手持拐杖,神色凝重。 “按察使大人,有失远迎,不知在明月山庄住的可还习惯?” “郡守大人心思细腻,苏某很是感激。” “按察使大人住的舒服就好。” “郡守大人有心了。” 二人互相客套了一番,这才各自落座。 “郡守大人,苏某听闻近日云中郡强盗作乱,百姓深受其苦。王爷知晓此事后特派苏某来询问。” 苏珏坐定后开门见山,楼明微微欠身,道:“王爷日理万机还能记挂着我等,我等不胜感激。说来也是奇怪这股强盗势力出现的突然,消失的也突然。老朽愿闻按察使大人高见,看有何法可破此局。” “苏某初来乍到,对云中郡的情况尚不熟悉。但据苏某所知,这股强盗行事诡秘,且战斗力颇强,似非寻常匪类。苏某猜测,其背后或有势力支持。” 楼明闻言,神色更加凝重。他沉吟片刻,道:“按察使大人所言极是。老朽也曾有过此等猜测,只是苦于无确凿证据,更是不见强盗踪迹。” 苏珏点了点头,接着道:“郡守大人所言甚是。但苏某以为,楼氏作为云中望族,必有其独到之处。楼氏可以从其他方面入手,或许便会柳暗花明了呢?” 楼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心中暗自思量:这苏珏看似年轻,却心思缜密,不可小觑。 正当楼明沉思之际,屋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苏珏与楼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觉。 “何人在外?”苏珏沉声问道。 片刻之后,一名侍从快步走进,跪地道:“禀大人、族长,是小的失态,惊扰了二位大人。” 苏珏目光如炬,扫视着这名侍从。只见他神色安然,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你叫什么名字?在楼氏所任何职?”苏珏问道。 “小的名叫楼玚,是楼氏的一名普通侍从。”楼玚声音平静,却始终低着头不敢看苏珏。 苏珏微微一笑,道:“楼玚,你似乎有些怕我” 楼玚闻言,身子一颤,但还是恢复冷静道:“大人身份贵重,小人不敢直视。” 闻言苏珏目光更加锐利,他看得出来,楼玚在说谎。但他没有点破,而是话锋一转,道:“楼玚,你可知道这股强盗的来历?” 楼玚闻言,脸色变了一瞬,但又很快应对自如,“回大人,小人不知道?” 眼见苏珏如此,为了楼氏的名誉,楼明不得不站出来说话。 “按察使大人,楼玚只是楼氏的侍从,也是祠奉楼诚的侄子,他怎么可能知道强盗的来历?想必是大人多虑了。” 楼明说道。 苏珏微微一笑,道:“郡守大人言之有理。但本官身为按察使,职责所在,不得不问。楼玚,你若知道些什么,或是听到些什么,都请告知苏某。” “小人明白,自当如此。”楼玚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楼明便挥手让他回去。 “好了,楼玚,你先退下吧。” “是,郡守大人。” …… 出了楼氏祠堂,楼玚一改方才的沉稳,他步履匆匆,因为有人正在家里等着他。 甫一推开门,屋里已经是灯火通明。 先前做客王府的那位鲜卑使者可频顿珠已经等候楼玚多时。 见楼玚回来,可频顿珠开门见山。 “这么说,楼明和那位按察使已经见过面了?” “正是。” 楼玚点了点头,望着自己对面的可频顿珠,有些不安的吞了口口水。 “那绣球,为何就落不到按察使的身上呢?” “那位大人的身旁有好几个高手,他们有所察觉,在绣球上使了手段。” “也罢,既然人已经死了,也就算有了别的用处,不过,我很好奇你们族长与那位按察使都说了什么?” “我们族长与那位大人一叙,不过也并未呆得太久,那位大人仅有半个时辰就回去了。” “嗯……” 可频顿珠不急不缓的应着,提起面前的酒壶来倾斜,将酒浆倒入一旁的杯中。 “所以,楼明没告诉你,那半个时辰里,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楼玚嗅着空气中淡淡弥漫开来的有些刺鼻的气味,表情越发的紧张。 “也就是一些关于云中郡的事情,不值一提,其他的,小人也没听见。” 小心翼翼的说完这番话,楼玚继续抬眼望着可频顿珠脸上的表情,不敢有一丝大意。 而可频顿珠依旧是一派的气定神闲,只是以眼光示意身旁的随从,见人对他微微的一颔首,这才自嘴角划起一笑。“很好,楼玚,你果然是没有骗我。” “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履行交易了……”“ 随着可频顿珠话音,几个侍从应声从后室中走了出来,而他们的手里还押着楼玚的儿子楼兴。 只是此时的楼兴两眼之中一片空洞,已是无知无觉的模样。 “小兴!” 楼玚见到楼兴后自是悲喜交加,马上就想要冲上前去,不料被可频顿珠身边的侍从一把擒住,顿时动弹不得。 可频顿珠也是饶有兴趣的看着此时楼玚的满面悲怆,伸手摸了摸楼兴的脸颊,又道。“楼玚,你不必如此心急。先前不是就说过么?只要那按察使苏珏此番顺利落入圈套……儿子,我自会还给你。” “不过现在嘛,你儿子得先放在我这。” 楼玚“咣”的一声便将膝盖砸在了地上,竟是硬拖着身后钳制他的人往前跪爬了几步。 “我求您……算我求您!小兴他还小,就算您行行好,大发慈悲,放过他吧,小人做什么都行!” “你?” 可频顿珠全然不屑的瞥了楼玚一眼,语气轻蔑,“你算什么东西,别、不、识、好、歹!” 可频顿珠说着,那些侍从猛的将手指一收,捏紧了楼兴的脖颈。 而楼玚看在眼里更是心如刀绞,当下也不敢再多说,只得颓然起身,无可奈可的望着可频顿珠带着自己的儿子走了出去。 直到他们完全走远,楼玚才恨恨的将拳头砸在木桌上。 “我到底要怎么办?” …… 风月变换,人世沧桑。 回冀州的路上,陆明总觉得侯爷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其实,这并不是陆明的错觉,而是李明月确实“变”了一个人。 李明月还是李明月,只是现在的李明月并不是此时的李明月,而是未来的李明月。 准确来说,是已经死去的周灵王李明月又回到了过去。 一开始李明月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随着时间推移,很多事都与记忆中一样,他才真的相信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 人们常说,当你开始沉迷于回忆时,你便老了。 而周灵王李明月的衰老,大概是从父兄惨死的那一刻起的。 那时已经登上帝位的自己,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富丽堂皇的长安宫,寝殿内挂着故人的画像。 他总会从傍晚,枯坐至天明。 直到近身侍奉的内侍战战兢兢地来到身前,苦劝李明月合一合眼,稍作休息,李明月才微微一笑,“朕要做一件事情。” 他说,“苏先生,朕想他们了……” 这话没头没尾,语无伦次。 从李明月,到周灵王; 从冀州,到长安; 从万人台上的指点江山,到御书房内的宵衣旰食。 周灵王李明月在位二十年。 唯一的嗜好,便是找来苏先生,听他讲讲往事。 重复,再重复,直到滚瓜烂熟才心满意足。 无论政事多么复杂,他只要听一段怀念的往事就好。 虔诚、狂热,甚至走火入魔。 “故人凋零,唯有苏先生还在,朕,真的觉得累了……” 多少次心力交瘁之时,都是苏先生陪在他的身侧,与他度过那漫长的冷夜。 然而,时不待明月。 苏先生仅陪伴了他三年。 周朝新元历三年,帝师苏珏病重,这位历经三朝的传奇人物终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多年来的殚精竭虑,心肝摧折,一点一点蚕食了他的身体,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却华发早生,病骨支离。 对于苏先生这样的结局,李明月早有预料,一点也不意外。 那夜那时,周朝王宫的月华台里,宫里的太医跪了一地,整个月华台充斥着浓烈的药味。 苏先生的病床前围了很多人,他们个个神色悲戚沉重,就连他也守在苏先生的身边。 “苏先生,来生还愿辅佐朕吗?” “陛下,臣没有来生了。”苏先生偏过头去,一滴清泪落下。 “我死后,请不要把我葬入皇陵,我要和阿越一样,此生愿归山海。” “是,朕记得,你说过的,清风明月闲适意,烟波沧海寄余生。” 李明月收敛了一身的锋芒,此刻的他也只是一位面对和故友生离死别的普通人罢了。 “好。” 苏先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知她是否在奈桥的那边等他一起回家,回到他们时代。 “陛下,臣本想看着你成就千秋帝业,但我走不到那时候了,以后每年祭日别忘了告诉臣……” 苏先生说话开始断断续续的,眼神也没有了焦距。 他们都知道,帝师苏珏要去了。 “苏先生,睡吧,累了就好好睡吧……” 李明月不自觉地握紧了苏珏枯瘦的双手。 “那我睡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要叫醒我……” 床上的苏先生渐渐没了气息,苏怀瑾早已泣不成声,他的先生啊! “你们先下去吧。” 李明月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最后的时光里,他想陪着苏先生。 故人陆续凋零,到如今,真的只剩他孤家寡人。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再陪他共看天地浩大…… “是,陛下。” 等其他人走后,李明月才敢将苏先生冰冷的尸体搂入怀中,虔诚的就像拥抱了过往岁月。 有些情意只能在暗处生长。 “苏先生啊……” 千言万语,化作帝王的一声叹息。 在吩咐好苏先生的后事之后李明月便离开了,大周帝师的死后哀荣,是李明月能给苏珏最盛大的怀念。 也是他自己对过往的哀悼。 苏先生说此生愿归山海,那就如他所愿吧。 之后的二十年,李明月的记忆是模糊的。 时光飞逝,他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朕,就要来找你们了……” 他不断念叨着这句话,在月华台上站了整夜,一病不起。 半月后,周灵王李明月驾崩,谥号宣靖。 前世的记忆如影随形,李明月此时归心似箭。 既然他能回到过去,那他就一定能改变那个惨烈的结果。 父亲,兄长,这一次你们绝不会陷入那般绝地。 苏先生,你也不会郁郁而终。 第208章 云中杀机(二) 前世的记忆如影随形, 李明月此时归心似箭。 既然他能回到过去,那他就一定能改变那个惨烈的结果。 父亲,兄长, 这一次你们绝不会陷入那般绝地。 苏先生,你也不会郁郁而终。 抱着这样的念头,李明月一路快马加鞭。 他已经太多年没有见过冀州的模样, 那些旧人旧事, 时时刻刻都在梦中盘旋。 如今有了能改变的机会, 他自然欣喜若狂, 恨不得立马便飞回冀州。 此时,李明月正带着随行的冀州军于一处树林休息。 他闭着眼背靠着古树,在脑海中快速捋清即将发生的“故事”。 天顺十七年春, 苏先生于云中郡中毒, 这其中有鲜卑人的手笔。 想到这里,李明月眼眸睁开,闪过一丝光亮,他问道, “陆明,还有几日能到冀州?” 陆明递过水囊, 回应道, “侯爷, 一路兼程, 少说还有五日。” “五日?来不及, 根本来不及。” 李明月摇了摇头, 接着让陆明准备纸笔, 陆明虽不知其中关窍, 却还是照办。 不多时, 李明月快速在纸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放入信筒。 陆明心领神会将信筒绑在随军的信鸽的爪子上。 “让它把信送到云中郡,苏先生在那里。” “是,侯爷?” 另一边,黄石带着大军也即将到达长安。 踏过敌人的铁蹄踏过西楚的千山万水,士兵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但这份喜悦中却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们一路班师回朝,沿途所见,却非盛世繁华,而是人间百态,悲凉尽显。 初离北境,大军行进在一片辽阔的平原之上。 春日里,本应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但眼前所见却是连绵的饥荒。 田地荒芜,杂草丛生,偶尔有几株瘦弱的麦苗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苦难。 而村民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闪烁着对生存的渴望与绝望。他们站在路边,手中捧着干瘪的粮袋,向军队投来期盼的目光,希望这些英勇的战士能带来一丝转机。 然而,大军虽胜,却无力改变这天灾造成的饥荒。 继续前行,某地又遇到了连绵的暴雨。 洪水肆虐,冲垮房屋,淹没农田。 百姓流离失所,只能站在高地上,望着被洪水吞噬的家园,无助地哭泣。 孩子们光着脚丫,在泥泞中奔跑,寻找着能够果腹的食物。 黄石和士兵望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他们曾誓死保卫西楚,保护百姓,却在此刻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即便不愿,大军还是穿过了灾区,进入繁华的城镇。 不过,所有的繁华却如同虚幻的泡沫,一触即破。 城中的贵族依然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高楼林立,灯火辉煌。 他们身着华服,手持美酒,在宴会上谈笑风生,仿佛外界的苦难与他们毫无瓜葛。而那些生活在底层的百姓,却只能在狭窄的巷弄里苟延残喘,为了生存而挣扎。更有甚者,易子而食,只为在这残酷的世界中多活一日。 黄石望着这繁华与苦难并存的景象,不禁感慨万千。 他曾随老王爷李元胜南征北战,见证了北燕的辉煌与衰落。 如今,这盛世繁华之下,却隐藏着如此深重的苦难。 这一刻黄石更加坚定,这一切的根源在于上位者的无能与挥霍。 从前追随的陛下已经沉迷于权力与财富之中,早已忘记了百姓的疾苦,忘记了作为君主的职责。 当夜幕降临之时,大军在驿站处驻扎。 篝火旁,士兵围坐一圈,一边吃着馍馍,一边诉说着各自的见闻与感受。 他们的声音中充满着愤怒与无奈,对西楚这片土地上的苦难感到痛心疾首。 有人站起身,望着满天的星辰,缓缓说道:“我们曾以为,只要打胜仗,就能为西楚带来和平与繁荣。 可现在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们错了。真正的和平繁荣,不是靠武力征服得来的,而是需要上位者的智慧与仁爱,也需要每一个百姓的共同努力。” “可如今的情势……” 话至此处,谁人都不再言语,只有火堆里的火焰“噼里啪啦”地响着,却更让人觉得此夜寂寥。 之后的日子里,大军继续前行,每到一处都是城门巍峨,气势恢宏。 但士兵们的心中却没有了初时的激动与自豪。 与此同时,大军即将班师回朝的奏报已经送到了楚云轩的桌案上。 他随意看了几眼,随即下了一道旨意:五日之内,长安城城门关闭,任何人不得进出。 …… 明月山庄依山傍水,四季如画。 春日里桃花嫣红,夏日中荷叶田田,秋风送爽时枫叶如火,冬雪皑皑下松枝苍翠。 这里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仿佛是一处世外桃源。 时光悠悠,苏珏在云中郡还算安稳,就算之前出了乱子,也丝毫不影响云中郡的安定。 倒是先前宋小姐与何少爷殉情之事闹得沸沸扬扬。 不过这些沸沸扬扬还闹不到明月山庄这里。 苏珏几人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微服嘛,就得有个微服的样子。 除了每日与郡守楼明见面,祠奉楼诚也总是不请自来,和陶庄沈爷喝上几杯,临走时还得顺走一壶,倒是自在。 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他便成了山庄的常客。 这一日,天光正好。 苏珏昨日向郡守楼明借了云中郡的郡志,此刻正与李安甫细细研读。 “先生,这上面记载的‘龙泉井’是整个云中郡的水源,据说水质清冽甘甜,不知是否就在附近?” 苏珏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县志,望向远处蜿蜒的山路。 “没错,龙泉井确实不远,就在明月山庄的后面的那座山后。但明月山庄里的水却不是出自那里,你若有兴趣,不如我们一同前往探寻。” 李安甫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于是二人便沿着明月山庄后面那蜿蜒的山路,缓缓向山后行去。 一路上,鸟语花香,清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 苏珏边走边为李安甫讲述着沿途的草木名称、山川地理,以及那些流传已久的民间故事,李安甫听得如痴如醉,不时点头称奇。 经过一番跋涉,他们终于来到龙泉井边。 泉水自石缝中潺潺流出,清澈见底,捧一口品尝,果然甘甜无比。 李安甫不禁感叹道:“先生所言非虚,此泉之水,真乃天下一绝!” 苏珏站在泉边,望着眼前的美景,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慨。 “小公子,人生就如眼前的泉水,清澈而短暂。苏某希望你能珍惜时光,勤学不辍,将来也能如这泉水一般,泽被苍生。” 李安甫闻言,神色肃穆,恭敬地行了一礼,“我一定当铭记先生的教诲,不负所望。” 二人在龙井泉边小憩片刻后,便沿着原路返回山庄。 回到庭院中,苏珏重新拿起那卷郡志,李安甫则坐在一旁,手捧笔墨,开始记录今日的所见所闻,以及苏珏的教诲。 此时,阳光温暖,岁月静好。 突然,一只信鸽落到了苏珏的书案前。 认出信筒的来历,苏珏将信筒拿下,取出信纸。 只一眼,他便认出这是李明月的字迹。 不对,二公子此时应该在回朝的途中,怎么会突然给自己传信? 心中突然升起某种不好的预感。 苏珏将信读了三遍,上面不过是一首最简单不过的打油诗,他在自己的手心中将句子重新拆解了一遍。 静水深处隐暗机,面波微动藏玄机。有言难尽其中意,毒蛇暗伏草迷离。小舟轻泛需留意,心明眼亮辨清溪。自护周全莫大意,身临险境当知机。 所以,这首诗的意思是…… 水里,有毒!!! 不妙! 苏珏猛地站起身,未等他来得及出门,却是张怀瑾先行冲了进来,神色焦急。 “先生,大事不好了,楼诚,还有城中的百姓,他们都——” “是中毒了,对吗。”苏珏抬起手示意他不必继续。 “是,好多人都中了毒!” “怀瑾,你现在你去写信,让季大夫和许大夫赶紧过来,然后去告诉沈爷和阿越,就说我想吃王府的糕点,劳烦他们两个带着小苏元回王府一趟。” 察觉到事出蹊跷,苏珏反应迅速,立马做好了安排。 与此同时,外面已经乱作一团。入目皆是一片哀嚎。 “大夫,你们快来看看,这是怎么了?” 各个医馆的门前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大群人,个个面色苍白,捂着肚子,也有的人尚能站立,互相搀扶着。 “你们都是一样的症状吗?” “差不多,今天早上起来就上吐下泻的,浑身无力,你看,我内人都要烧糊涂了。” “我们也是一样的,昨天还什么事也没有,今天早上才这样的,除了像他们一样上吐下泻,我还喘不上来气。” “我浑身发冷,也喘不上来气……” “大夫,救救我们吧!” 眼见病人越来越多,大夫们忙的焦头烂额,可病人还是不断增加。 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一向安稳繁华的云中郡便失去了往日的生机。 …… “哼,根本不费吹灰之力,那个楼玚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可频顿珠斜倚在椅背之上,望着面前的一杯清酒,跟跪在他面前的那名侍从道。 “云中城里的水井都出自同一处水源——龙泉井,只要将这毒药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入这源头之中,想要他们中毒,简直轻而易举。” “况且,他今日也去了那龙泉井,真是天助我也。” 那名侍从顺着他的意思笑了声,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忧的问道。 “不过,大人您也说过,那个按察使他一向聪明,况且明月山庄所用又与平常百姓不同,若他看出端倪来,不中咱们的毒,那又该怎么办?” “我有说过要他也中毒的么?” 可频顿珠一翻眼帘,再次望过去时神色已经完完全全的接近蔑视了。 “他当然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根本不需要,也最好不要中毒。” “因为我给他的圈套,才刚刚开始。” “他不是很聪明吗?也这次我就遂了他的意,让他聪明反被聪明误!” …… 谁也不曾料到,不过最平常的一日,云中郡竟然遭遇了百年以来最大的一场灾难。 因为城中的水井不知何时被人投了药,所以云中郡内有半数以上的人俱是身中奇毒。 虽然照目前情况来看,毒性并不烈,中毒之人也像是暂无性命之虞,但是此毒却是配方奇诡,如果依照平日药方轻易施救,必会遭遇不测。 而云中郡中的所有名医,竟也是对此毒全都束手无策。 如若就此长时间的拖下去…… 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况且,比起毒药来,人心恐慌这种东西,则是会扩散得更快,而又更糟糕的。 …… “楼玚,你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郡守楼明一掌击在桌上,由于用力过猛身形晃动着险些跌倒,不过他还是强撑住稳了下来,再抬头望向楼玚时,眼中的神色已几近悲愤。 若不是他当日起来疑心让人留意楼玚的动向,若不是楼玚见自己的伯父也中了毒,还有一丝良心主动找他坦白,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楼家人会联合外族人残害百姓,甚至还想杀了按察使。 这其中之曲折,令楼明怒火中烧。 “楼玚!发生了这么大事,你居然胆敢瞒着我!要不是这次你伯父中毒,你还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身为楼家人,你倒是还认不认我这个族长,你眼里倒还有没有我这个族长!” “族长……” 楼玚跪在地上朝楼明膝行了几步,面容灰败声音颤抖。 “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儿子在他们手里,要是我不答应他们,可就全完了!我只有小兴一个孩子,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就真的,就真的……” 楼玚哽咽着没有说下去,而楼明此时也是一脸的怆然。 想他楼家,这百多年来已近是极盛之势,可自天灾频繁之后,却是步步衰颓,现如今更是落到了被外族人钳制的地步。 不行,楼家绝对不受外族掣肘…… 楼明闭上眼长长的叹了口气,终于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一旁的高椅之上。 若云中郡的百年繁荣毁在他的手里,那么他这当族长的,必成千古罪人。 “无论如何……” 半晌,楼明终是快要绝望的从喉咙里逸出一句话来,攥了攥手指,又倏地吧眼睛睁开。 “鲜卑人算什么,我这把老骨头死不足惜,但是绝不能让云中郡的百姓出半点差池!” “族长!” 楼玚又往前靠了一些,伸手扯住楼明的衣摆。 “鲜卑人这毒十分罕有,短时间内很难配出解药,可是百姓等不起啊……” 楼玚突然猛地瞪大了眼睛,趔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语声断断续续。 “族长,我是一时糊涂才想着与鲜卑人与虎谋皮去害按察使大人,可如今人命关天……他不可能见死不救!我,我这就去求他!就算是让我死我也甘愿!” “回来! 楼玚拧身就要往外冲,却被楼明厉喝一声唤住。 只见他再次强撑着桌缘再次站了起来,身形几度摇晃,最后还是用拐杖才支住了又将倒下的身形。 “我随你一同去。” …… 而此时,明月山庄之前已是彻底的乱作一团。 差役们在门口拼命阻拦着汹涌的人潮,已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被煽动到失去理智的百姓一个个叫嚣咒骂着,不顾阻拦的想要冲到苏珏的近前。 小苏元和沈爷陶庄此时都不在,就连楚越都被苏珏支开。 李安甫和张怀瑾挡在苏珏身前,却被苏珏往后推了推。 “先生,目前情势……该如何是好?” 李安甫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转眼去看那边的苏珏,依旧是一派的波澜不惊,神色平静得几乎有些不正常的望着眼前愤怒的人群,淡淡道了句。 “不论情势如何,绝不可以对百姓出手,也不能暴露你的身份。” “先生……” 李安甫望着苏珏,咬了咬牙,从他身前让了开来。 而这时,有衙役终是吃力不住,被人硬是冲开了阻拦,上前一把便揪起了苏珏的衣领,疾声怒吼。“你还我妻儿性命来!” “对!你还我亲人性命来!” 身后的人应和着他也是咆哮,一时间振聋发聩。 苏珏却也不做反抗,只是动作平缓的拒开了此人扯着他衣领的手,心平气和的问了一句。 “敢问这位乡亲,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 那人冷笑一声,指着苏珏挟枪带棒的便是一番。 “从你到云中郡以后,云中郡就屡屡遭受祸端。宋家小姐,何家少爷接连死亡,这也就罢了! 现如今,你又在这城中的井水里投毒,你丧尽天良,是要一次将我们全都置于死地啊!” “投毒?” 听闻此言,苏珏竟是笑了一下,望向那名愤怒的汉子是眼神仍是毫不退缩。 “那么再请问,你又是如何断定这毒就一定是我下的?” “那还不简单!明月山庄之中所用之水从来与我们不同,所以你将毒药投进龙泉井中,自己却安然无恙!这事要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 “而且有人亲眼看见你去了龙泉井,之后大家就都中了毒,这难道不是铁证如山?” 苏珏耐心的听他说完这番话,似是略有无奈勾起嘴角摇了摇头。 “所以,这便成了我下毒的缘由?” “不然你还能作何解释?” “既如此,那好。” 苏珏往前了一步,不闪不避直对上愤怒的人群。 “苏某也有几句话想说。” “苏某刚来云中郡未及半月,连城中人事都还未曾辨清,却为何要下毒谋害于你们?动机如何?目的又是什么?” “这……” 那人一时语塞,不由干涩的吞了口口水。 而苏珏也不给他多想的机会,很快又道。 “其次,你说明月山庄所用之水与你们不同,是我在井水中投毒,那么敢问,明月山庄是楼郡守安排苏某住下的,祠奉楼诚也在山庄,所用一切皆同,他为什么也会和你们一样的中了毒?” “我……” 这回那汉子完全是被苏珏逼得无话可说,苏珏却还是不依不饶,又进一步问道。 “再有,你们口口声声的要我还你们妻儿性命,那么苏某还有一问,虽然现在大家皆是身中剧毒,但可曾有任何一人因此而性命不保?” “如若在场各位定要从苏某这里讨个说法,那么烦请大家,能否仔细想过苏某方才所说,再做决断?” 苏珏字字珠玑,每一句话都正好切中要害。 他声音不大,不过话语中却是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很快的,躁动的人群已不似方才来时那般激动,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你,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诓骗于人!” 为首的汉子见此状况已是恼羞成怒,也不再跟苏珏继续争辩,一把拎起苏珏衣领竟是作势要打,不料却被苏珏扭住了胳膊。 那汉子之间见苏珏不过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曾想却还有这等身手,一时吃痛。 “大家快看啊!他这是恼羞成怒了!” 汉子故意大声呼喊起来,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人群又起了躁动。 李安甫心急如焚,生怕苏珏抵挡不来。 就在此时,人群中传来一个苍老威严的声音。 “慢着!” 此言一出,人群的躁动便被他喝止了。 “郡守大人?” “是郡守大人来给咱们主持公道了!” 来者正是楼明。 一见是他,人们纷纷自觉的让出一条路来,让他到了苏珏身前。 “按察使大人。” 楼明抬起头来望着苏珏,神情复杂,眼中也说不清是掺杂着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苏珏与他还过礼,再略微扫了一眼楼明的脸色。 未等他开口,楼明却先开了口,皱了皱眉,他尽量的掩去自己神色中那些焦急的情绪。 “按察使大人,老朽只问您一句,现在半数以上百姓中毒,您能救得了他们么?” 第209章 云中杀机(三) “按察使大人, 老朽只问您一句,现在半数以上百姓中毒,您能救得了他们吗?” 苏珏跟楼明点了点头, 语气肯定的回他。 “能。” “大人,三天,我只能给大人三天的时间。” 楼明这话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可他也实属无奈, 城中百姓性命垂危, 他情愿做一个不通事理的小人, 也要保全郡百姓安宁。 至于楼玚,待此事了结,他一定带着楼玚去按察使大人面前请罪。 “大人, 那好, 我要我的云中郡百姓,一个都不能有事!大人敢跟我保证吗?” 见此,苏珏抬起手跟楼明抱拳,斩钉截铁的应道。 “苏某定当不负重任。” 得到苏珏斩钉截铁的保证, 楼明这才转过身去,厉目扫过山庄之前的人群, 沉声道。 “我楼明虽然年事已高, 但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非按察使大人所为之事, 我也绝不会栽赃嫁祸!如今危难当前, 解毒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 楼明别有深意的拖长了腔调, 然后望过已是寂然的人群一眼, 眼神若有似无的在方才那名汉子的身上多停顿了一下。 “若再有歪曲事实谣言惑众者, 休怪老朽对他不客气!” 说完, 楼明也不再多言,只是回过身,由楼玚搀扶着缓步离开了明月山庄。 临走时,楼玚忍不住回头看了苏珏一眼。 只见他泰然自若,仍旧一身风骨。 楼玚不由得心生悔愧,自己为了一己之私,鬼迷心窍,不但害了郡中百姓,也让按察使大人陷入困境。 他想回头将一切尽数坦白,可族长楼明察觉到他心态的转变,立马回头示意他赶紧跟上。 思索片刻,楼玚终究还是跟着楼明离开。 而苏珏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眸色意味不明。 此时,人群也是渐渐散了开来,只余苏珏还站在山庄门前。 半晌,他声音低缓好似自语般的喃喃道了一句。 “我竟值得他们如此兴师动众……” 话音刚落,山庄门前又多了几人。 正是被苏珏特意支开的楚越沈爷,楚越赶紧握住苏珏的手上下检查,小苏元撅着嘴回到苏珏的身侧,沈爷的目光带着一丝谴责的意味。 还有闻信而来的季大夫和许攸,他们的脸色都不算太好。 而在他们身后还有李书珩派来专门护卫苏珏的冀州军。 “臭小子!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到了哪都有人针对你!” 季大夫声若洪钟,一来就压制住苏珏的“张牙舞爪”。 “季大夫,我没有……” 苏珏一脸无辜,他可是乖的不得了。 “算了,走走走,赶紧带我们去看看那些中毒的人。” 季大夫一声招呼,几人一起往山庄里进。 “王爷听说你这个臭小子遇到了麻烦,立马就把自己身边的亲卫调到你的身边,你可不能让王爷失望。” “十三,你就是故意的。”楚越有些生气。 “下次不会了。” “还有下次?” “没有了,没有了——” …… 一进山庄,季大夫与许攸就赶紧查看楼诚此时的情况。 楼明依旧是昏迷不醒,许攸与他认真切过脉,发现他的脉象混乱不堪。 “季大夫,脉象不对,像是毒入肌理。” “什么?” 季大夫顺着楼诚的几处穴位便施针上去。 楼诚剧烈的抽搐了一下,手臂的皮肤立时现出青紫色的纹理。 季大夫见状皱了皱眉,头也不回的吩咐身后的苏珏,“臭小子,赶紧去拿艾草,苦参,黄柏,连翘,赤芍。” 苏珏依言取来了药材,许攸与季大夫配合默契,他们依照平日里艾灸的法子,将药材燃起了灸在楼诚的周围和身上的施针之处。 然后不多时,就见楼诚身上裸露出的皮肤皆现出青紫色的纹路,看着十分瘆人。 紧接着,一股股黑血顺着他的七窍汩汩流出,有一些刚好落入盛艾灸的容器中,而另一部分则被许攸一点点擦拭干净。 李安甫与张怀瑾在旁边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摩挲了一下自己有点儿发麻的手臂,问道,“季大夫,这是怎么回事?” “鲜卑的一味毒药醉心散罢了,虽然已经失传,但并非不能解毒,只是有点麻烦。” 季大夫盖上了盖子,将容器搁在一旁,拉起楼诚的手腕再度帮他切过脉,顺口解释。 “原本这醉心散是用来止痛的,可后来人在里面加了其他药材,误打误撞成了一味毒药,这醉心散入体之后,先是让人上吐下泻,头晕耳鸣,浑身疼痛。” 松开楼诚脉搏跳动得有些微弱的手,季大夫转而摸了摸他被灸烤的沁出薄汗的额头,又接着道。 “若是不及时解毒,这毒药便会慢慢侵蚀人的五脏六腑,让人痛不欲生。” 听到这里,楚越望着楼诚惨白的面颊皱起眉头。 “没想到鲜卑人居然是如此的丧尽天良!” 苏珏苦笑了一下,听着楼诚渐渐趋于平缓的呼吸声,想了想,又吩咐了张怀瑾一句。 “怀瑾,你去知会郡守大人一声。就告诉他,祠奉在我这里,已经没事了。” 张怀瑾跟他点点头。 “先生稍待片刻,我这就去跟郡守大人说。” 语毕,张怀瑾转过身匆匆的出门去了。 在明晰脉象和毒物来历之后,接下来便是研制解药。 虽然季大夫知晓醉心散的解毒方法,但毕竟失传已久,解药里的有些药材他也不能确定。 为了提高效率,苏珏楚越和沈爷他们也一起帮忙,他们各自在桌前铺开纸张,一同翻看医书,将醉心散中的可能牵扯到的毒物一样一样的列了出来。 而李安甫看着苏珏有些苍白的脸色不免担心。 “先生,今日您已太过劳心费神了,不如就先去休息一下吧。反正还有三天时间,来得及,季大夫他们也在,不用担心。” 苏珏却跟他摇了摇头,笔也不停,只是埋首边写边道,“小公子,解毒之事可不比处理政事,这关乎整个云中郡的百姓安危,一点也拖延不得。” 闻言,李安甫颇为不赞同的跟他撇了撇嘴。 “可是先生,眼下有季大夫和许大夫在此,您还这样不顾惜身体,若是您倒下了,我们该如何与父亲交代?” 苏珏抬头对李安甫一笑,宽慰他。“放心吧,小公子,身体的事,苏某自有分寸。” 语毕,他抬手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额角,闭上眼睛稍稍缓了一下神。 然后他注意到,自方才起,窗外就一直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苏珏再度深深吸过一口气,随即心下明了。 …… 此后,又过了一日的时间,在季大夫和许攸的带领下,几人终于是研制出了醉心散的解药。 但说是解药,也不过是以毒攻毒的法子。 然而未等他们试药,明月山庄外又聚集了一群百姓。 “已经过去了一日,大人是想做缩头乌龟吗?” “不是说来了两位大夫吗,怎么不出来?” “怕不是害怕,早就跑了吧!” 因为有冀州军的护卫,这群百姓虽然不敢上前,但还是围在外面,群情激愤。 这些声音实在不容忽视,为了安抚人心,苏珏等人带着刚熬好的解药出现在山庄门口。 霎时间,门外有了一瞬的寂静。 “这是何物?” 那日那个身形高大的汉子看着张怀瑾端着的一碗浓黑刺鼻的药汁,皱起眉头。 “解药。” 苏珏淡淡的解释道,脸上神情不变,语气平静却也甚是笃定。 “将这药拿去给中毒之人服下,即可解毒。” 张怀瑾应他的话又将药碗往那汉子面前送了送,那汉子却依旧是拧着眉头没有接。 “既然你说这是解药,那么须得你亲自试过才行,否则我们也是信不过的,大家说对不对?” “没错!” “他先试!” 得到众人回应的汉子抬起头来望着苏珏,眼中尽是质疑挑衅之意。 “这么多大夫对于此毒皆是束手无策,郡守大人给你三日时间让你全力救治城中百姓,而你只用了不到一半的时间就完成了解药,莫不是敷衍了事吧。” “胡说八道!” 李安甫听着他的这番言语终于忍耐不住,猛地上前一步厉声道,“苏先生绝不会是此等失责之人!我们的解药他既拿得出手,那我就敢拿性命担保,必能药到病除!” 那汉子只是冷冷的笑了一声。 “性命担保?到时若真的治死了人,要你的命,有用么?” “你——” 李安甫想亮明身份待继续与他争辩,苏珏却抬手制止了他的话。 抬起头望了一眼那名明显是不怀好意的汉子,苏珏从张怀瑾手中接过了药碗。 “既然你坚持如此,也好,苏某便与你试过这解药再说。” “十三!” 楚越赶紧拦住了他,神情焦灼的低声道。“你疯了!这药本身用的就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你又没有中毒,就这么把药喝下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可苏珏却只安慰般的拍了拍楚越的肩膀,微微弯了一下嘴角。 “放心吧阿越,我不会有事的。” 说着,他端起药碗就送到了嘴边,刚要喝,忽闻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 “大人且慢!” 苏珏有些诧异的回过头去,就见楼诚不知何时已站在山庄门口。 虽说因为中毒脸色仍旧惨白,但他依然强撑着屹立,楼诚几乎是一步一顿的来到苏珏面前的。 “季大夫不是要您少走动么,您怎么出来了?” 苏珏回身过去将楼诚扶住,半是担忧的责备了一句。 楼诚却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大人不必担心,老夫无妨。” 语毕,他抬头望着山庄之前的三三两两聚起的人,目光停留在那名汉子脸上,灼灼的闪烁着。 “方才你口口声声怀疑大人所配解药,定要找人来试过才肯善罢甘休。那么你看,老夫也是身中此毒,就由老夫代替大人帮大家试药,大家觉得意下如何?” “老祠奉,您可不能冲动啊!” 围观者听闻此言,连忙过去劝阻,“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就是,您不必为了一个外人以身试药啊!” “不必多说了。” 楼诚打断了他们的话,回过头对着苏珏,“老夫信得过大人,况且老夫喝了大人那么多酒,这人情得还啊。” 说完,他再度望向山庄之前的百姓,一字一句缓声却是坚定的接着道。 “如若老夫喝了这药不幸身亡,那么老夫无话可说。但是如若这解药在老夫身上有用,那么就烦请大家与老夫一样,信过大人。” 说完,他自苏珏手中取过药碗,之后屏住呼吸仰起头,将其中黢黑的药汁一饮而尽。 药的味道显然不好,楼诚被浓烈的苦味呛得一阵猛咳,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泛起了一丝红润。 他用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再度抬起头,“诸位之中有懂医术的,不如现在你们就来帮老夫看看如何了?” 说着,楼诚将手递了出去。 有大夫略显犹疑的伸手搭上楼诚的脉搏,几番查探,随即一脸不可置信的望向苏珏,声音几近震颤。 “这这这,毒竟然解了!” 闻言,人群中发出一阵嘈杂之声,方才还怀疑着苏珏的人此时皆已转变,望向他的眼神尽是敬佩之意。 不过,苏珏还是自始至终的一副淡然态度,也不去理会议论纷纷的百姓,自顾自的沈爷吩咐了一句。 “沈爷,麻烦您去把解药都取来,给大家分发下去吧。” “好,我这就去。” 沈爷应过之后回了山庄,而苏珏等人则是带着楼诚让季大夫又切过一道脉,在确认了他确已无事之后,这才放下心来。 而此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名与苏珏一直叫嚣着的汉子,已是悄无声息的潜入了一座四方小院的阴影之中。 “大人。” 那汉子毕恭毕敬的跪在可频顿珠的面前,头也不敢抬,生怕可频顿珠生气, 不过,可频顿珠此时看起来却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把玩着手中的珠串,淡淡的问了他一句。 “怎么样,事态发展如何了?” 那名汉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沉声道,“回大人,那按察使真是厉害!不出一日的时间他竟找出了解药,现在已给中毒之人分发下去了。” “嗯,预料之中的事。”可频顿珠也不抬眼,又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来冀州之前大王就告诉过他,李家父子身边的那个谋士不容小觑。 所以,他自然不是只准备了一套杀招。 “不过——” 可频顿珠眼中突然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来,“事情还没结束呢,我可是等着看好戏,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他眯了眯眼,挥手又对那名汉子吩咐道。 “你下去吧,继续注意城中的情况,然后随时回来与我禀报。” “是,属下领命!” 那名汉子应过可频顿珠的话,匆匆离开小院。 待走出一段距离之后,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黑影突然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汉子有些疑惑的抬起头,在看到来人后一瞬间便明白过来。 “呵呵,我就知道——” 话没说完,他只觉得颈间一凉,正待继续问下去,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了。 “嗬嗬嗬——” 血从他的脖颈喷涌而出,他最后心有不甘的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人,慢慢地软倒下去。 来人只是静静的,冷冷的注视着他。 待到他的尸身渐渐变冷,这才擦了擦刀锋上的血迹,转身潜入人声鼎沸之中。 第210章 风波连环 狂风裹挟着沙石伴着豆大的雨珠, 像是无数条狠戾的藤鞭,抽打在这片横尸无数的土地上。 这几年来,周边的邻国和藩属国都蠢蠢欲动, 边境之战大大小小几乎就没有停过。 北境刚刚停歇,青州与元夏的战事又起。 由于此战打的时间实在太长,再加上元夏那边故意拖延, 青州军的粮草短缺已不是一日。 就在如此情势之下, 楚云轩病了。 是夜, 长安宫城里, 夜色已深。 白日里的繁华都化作春日里的冷寂。 中贵人灵均转头轻声道:“陛下歇息了,你们下去吧。” 新来的内侍巴不得这一声命令,轻轻放下手中刚燃起安神香的博山炉, 拱着手毕恭毕敬地往后退了几步, 一溜烟窜了出去。 中贵人灵均唇角勾了勾,垂下眼,无声叹息。 如今除了他,怕是谁都不愿在喜怒无常, 哀乐不定的陛下身边多待半刻。 守了一柱香的功夫,中贵人灵均支着头歪在塌旁, 看着香炉浮出的阵阵青烟不受任何桎梏, 结成丝, 揉成团, 消失在半空中, 只留下阵阵香味, 助塌上之人安枕。 他抚了抚露在锦衾外那双修长苍白的手, 无声说道:“长命百岁, 陛下。” 之后, 中贵人灵均将头枕在楚云轩手旁,沉沉睡去。 殿外风紧,木窗被吹得吱呀作响。 楚云轩眼睫微颤,连日缠绵的病让他连抬手的力气都被剥夺。 他睁开眼,黑沉沉的眼珠在殿内转了一圈,落在中贵人灵均的身上。 看着手旁沉睡的人,楚云轩眼神复杂。 一直以来,他收到过不知多少奏报——中贵人灵均倚仗圣恩,收受贿赂,大肆敛财。 每一次,他都是一笑置之,并不理睬。 寡人的灵均小时候苦怕了,不过是爱些金银珠宝,那些人送得,寡人的灵均怎么就收不得? 看灵均高兴,楚云轩也乐得随他去,不过是些金银器皿,若他想,楚云轩什么不能为他寻来。 可灵均从未开口求过寡人什么,即便寡人的宫里有那么多人,梓潼,南仪,慕容,可灵均有时甚至会劝寡人雨露均沾。 楚云轩内心恼他这般态度,总想发了狠的折腾他,每每到了最后,他眼含着泪看寡人,寡人就舍不得了。 这是寡人的灵均呀,眼里只有寡人的灵均…… 那些年,寡人恨极了北燕,恨极了燕氏,是他们让寡人家破人亡。 北燕国破的那天,寡人抱着灵均久久不能入眠,他转过身问寡人,陛下是不是想到从前的事了。 寡人没说话,灵均动了动,寡人不知他想做什么,由着他从寡人怀中挣脱。 夜晚殿中灯光有些昏暗,寡人看着灵均撑着胳膊坐了起来,长发扫过寡人的侧脸。 他低头吻了下了,一点点从眉眼到唇角,最后停在寡人的胸膛上,之后灵均枕在寡人怀里,双臂张开虚虚的搂住寡人。 寡人知道,灵均这是心疼寡人。 说来可笑,寡人贵为天子,居然会有人心疼寡人,可寡人贵为天子也只有寡人的灵均心疼花寡人…… 那次是灵均第一次主动吻寡人,寡人也觉得新奇。 虽然灵均从来没拒绝过寡人,却也没像外人说的那般引诱于寡人。 他在寡人面前总是那么……那么乖顺,可总少了些什么…… 此时,外殿一声巨响,器皿碎裂声惊起了中贵人灵均。 楚云轩迅速阖眼,等中贵人灵均轻手轻脚摸回来时再缓缓睁开。 两人视线交汇,中贵人忙安抚道:“北风吹开了连廊的窗子,砸了外殿桌上的青瓷花樽,陛下莫怕。” 楚云轩缓缓起身,应了一声,随口问:“这么大的风,明儿下雪吗?” 中贵人灵均一边笑说:“陛下,现在是春日了,大约不会下雪了。”一边取了塌边小几上的温水奉给楚云轩。 楚云轩躺了大半日水米未进,口内干渴,他端起茶一饮而尽道:“都说瑞雪兆丰年,寡人倒是盼着现在能多下几场,来年我西楚百姓仓禀殷实,顺便……” 他恨恨咬牙:“顺便最好冻死那些心怀谋逆之人,让他们下去好好服侍寡人的父王母后。” 说完几句话,楚云轩竟气喘不已。 中贵人灵均跪在楚云轩面前,安抚性地摩挲着他的腿,劝慰道:“陛下不急,事缓则圆,平阳侯半月前于北境凯旋,先让他嚣张几日。他们李家是为陛下打天下的,是没资格守天下的,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天下。” “没错,这天下终究是寡人的天下,即便青州边境受元夏侵扰,寡人也不是非李家不可。” “那陛下的意思是?” “还是让平阳侯去,但押送粮草一事,寡人会让林相负责。” “陛下英明。” 闻言,楚云轩眯了眯眼,道:“天还早呢,你上来替寡人暖暖床。” 二人躺下,中贵人白皙的指尖在楚云轩胸口打转,勾着楚云轩的寝衣在指间相捻。 楚云轩突然开口:“寡人梦到慕容清了。” 中贵人灵均心内一沉,犹豫道:“陛下与慕容大人……毕竟君臣一场。” 楚云轩轻笑:“什么君臣,他不过是寡人的一个玩物,与道边野狗并无不同,寡人给了他那么多的殊荣,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兰台令慕容清,忧惧过度,因疾而崩。帝深念,念其君臣之情,先以公侯之礼下葬,后又封以后位,天下皆知。 “陛下圣明。” 楚云轩大笑,埋头咬了一口中贵人灵均的耳垂,吹气道:“待百年以后,母后定会赐你一杯瑶池仙酿。” 一抹绯红掠过中贵人双颊,中贵人灵均用鼻尖蹭了蹭楚云轩,温柔开口:“奴婢不要什么瑶池仙酿,只求陛下朝暮安康。” 床头悬着一柄帝王剑,楚云轩笑着拥住怀内温香软玉,眼神冷冷锁住剑身,语气轻快:“会的。” 灯烛映着剑刃的冷光,冷光里幽幽的一双凤眼,翻滚着阴鸷。 冀州王府里,李书珩不疾不徐地擦着剑。 一路急行的李明月也终于回到了王府。 刚入冀州时,夕阳西下,正是大街上行人最少的时候。 慢慢靠近那座早已沉淀在记忆里的王府。 威严的,温暖的,远远望着,王府不再是那许多年里日日荒凉最后只供凭吊的遗迹,李明月的心上划过热流切,一步一步认真又谨慎的靠近。 夜色朦胧,枝丫轻颤。 王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李明月记忆中的模样。 人也是如此。 近乡情怯,李明月就要不顾一切的冲到李书珩面前去。 恍惚中,那久远而熟悉的笑言一声声传过来。 不用怀疑了,是他的兄长。 真的不用怀疑了,是曾经鲜活的他们。 李明月心底流淌过的泪水和感激,却不敢深想,生怕这只是一个终会破碎的幻梦。 许久,李书珩察觉到李明月的动作,抬头向他看了过来。 “明月,你怎么现在回来了?” 李书珩有一丝的惊诧,却又心怀喜悦。 “我,我……” 李明月一时说不出话来,对上李书珩那双满含的悲悯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默默看着李书珩一步一步走到时光的这一头。 “北境结束,我想着父母和兄长,就提前回来了……” 多少思念的话在唇边滚过几轮,李明月终究还是没说出那一番“惊天动地”的“重生”之语。 “也好,这有一封密信,刚刚林丞相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明月,你来看看。” 李书珩没多说什么,只默默递给李明月一封密信,李明月略带疑惑的接过打开: “冀州王亲启,陛下已有意平阳侯出征青州,林某负责粮草。然青州之地粮草告急,只余半年口粮,望平阳侯速速平复边境,回朝复命。” 李明月狠狠摔下手中密信,对主座上的李书珩说道:“好鬼的林宸,舞文弄字的怎么不去瓦子里说书?只提复命不提与元夏输赢,怎么打?难道让我空耗着粮草?怕是大军一回营开拔,陛下的杀头令就到了!” 李书珩仍是不语,李明月怒火更甚,一字一句道:“兄长,咱们就这么忍着?若是与元夏输了,让陛下寻由头治起罪来,那时可就完全被动了。若是平不了这次战事,不如筹谋后路,火烧粮仓,将林宸一起拉下水,按个监管粮草不力之罪,我冀州军也正好借粮草不足班师回朝。” 李书珩“咣当”一声将剑掷于桌上,面色淡然:“明月,你能想到的,陛下也能想到。” 他瞅了瞅外头天色道:“昨日下雨了吧。” “下雨了。” 闻言,李书珩随即冷笑一声:“春日温暖,又逢阵雨,粮草腐坏在所难免,就是丢他个十石八石想必也能平了官中的账。” 军中上上下下数万张嘴,总会有人想要多吃几口,兼之上下疏通打点,余下的粮草大抵未必能撑到战事结束。 想通其中关窍,李明月沉思良久露出一丝笑意道:“是啊,就算没有人祸还有天灾。而且按理来说,四万对十万,敌众我寡。那元夏将城门一关,高枕无忧地拖着,打定主意要耗尽我军储备。” 他轻敲桌案,双目微阖。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元夏仗着地势险峻人多势众要拖,那咱们便顺着他去!” 听完李明月的分析,李书珩直接拂袖而起,手中提剑,剑锋一转,将剑狠狠贯入桌中,地形图被刺出一个二寸的口子,截断了青州南北,直插青州后方的大小郦水! …… 中贵人灵均慢慢用玉勺搅动着药汤,喂给楚云轩。 “三日后庆祝平阳侯大捷,陛下有何打算?民间盛传,冀州王平阳侯皆为国之柱石,社稷栋梁,大军在手也未曾有一丝不忠。” 楚云轩冷哼一声:“寡人如此信任他,刚平了北境,又有意让他出征青州,已经是全了他的名声,他也该好好谢谢寡人,至于忠君……” 接着他讥笑道,“他们还没那个本事不忠,就算想反,粮草由林相牵制,几万大军填不饱肚子,谁愿意陪他们东奔西走? 林相又是个不愿屈居人下的性子,从前想插手军权而不得。得了管粮草的肥差还不借机补贴上下收买人心,顺道给李家添个堵,寡人只需作壁上观即可。” 中贵人灵均赞叹:“陛下的帝王之术炉火纯青,牵制平衡权臣于股掌之间,可见天佑我西楚。” “还是灵均最得寡人心意。” 楚云轩大笑,之后烛火摇曳,夜色阑珊。 …… 昨日下过雨,今日又是个阴天,到了晚上,一颗星子也不见。 楚越进门之时,苏珏正立于窗前,些微愣神。 许是晚上的烛光太过昏暗,他总觉得今天的先生似乎是格外的单薄苍白,看来连日来这云中郡波云诡谲的局势,终归是将人折磨得不轻。 楚越有些担忧的皱起眉,走到桌前倒了杯茶,给苏珏递了过去。 “十三,喝口水歇会吧,百姓毒都已经差不多解了。” “好。” 苏珏回过神来,跟楚越轻声道了句谢,接过茶杯来抿了一口。 清香馥郁。 似乎是连着窗外梨花的甜香味一起,都侵染进了茶水之中。 苏珏低头又看了手中茶杯一眼,侧过脸跟楚越问了句,“楼玚的儿子……还是找不到吗?” 楚越颇有为难的摇了摇头。 “楼玚家里都翻查遍了,可还是未能寻得蛛丝马迹。” 苏珏又是淡淡一笑,转身对着楚越道。“阿越,不必太过自责,这事情也不怪你。鲜卑人行事本就谨慎诡秘,。况且楼玚之于他,也只是被利用而已。虽然两人因故会时常见面,不过鲜卑人真正的目的意图乃至重要计划,他是断不可能直接告诉楼玚的。” 楚越闻言又是叹了一口气。 一想到白日里郡守楼明带着楼玚请罪的场景,楚越便觉得一阵后怕。 “本想着跟踪那名小厮必能发现点什么的,没想到——哎——” 想到那天追踪那名小厮到了深巷时,那人忽然全身爆裂而死的情状,楚越不免又觉得郁结。 鲜卑人行事实在是太过狡猾,虚虚实实从来叫人捉摸不透。 所以目前他们不但没有找到楼玚的儿子,更捉摸不透他们真正的用意。 苏珏眼见着楚越一筹莫展的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上前先宽慰她道。 “阿越,你先别慌,乱了阵脚可不好。鲜卑人的事情,我们可以再细细的把思路理一遍,到时说不定——” 话没说完,楚越却突然神色一凛,飞快的朝苏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伸手指了指房顶之上比出嘴型来。 “有人!” 苏珏下意识的往后退去半步,未几,忽闻“咻”的一声破风之响,竟是有一道飞镖自窗外擦着他的脸颊而过,钉在墙上。 “十三?你没事吧!” 楚越被吓了一大跳,赶忙上前问过苏珏的情况。 苏珏略略摇头跟她示意自己安好,之后径自走到那飞镖跟前,将墙上飞镖连带镖上的那封书信一同取了下来。 他展开书信飞快的扫过一遍上面的内容,而后引火烧尽了,这才跟楚越举起那枚险些伤到他的飞镖。 镖刃上赫然印着飞鹰,是鲜卑一族的标志。 …… 翌日,依旧是阴雨连绵。 苏珏一身淡蓝,端坐在郡守府的棋盘前,手中白子轻轻摩挲,目光却未曾离开过棋盘半分。 对面,是正郡守楼明,黑子在他的指尖跳跃,神色凝重。 棋盘上黑白交错,看似平和的布局下,实则暗藏锋芒,每一步都暗含杀机。 “郡守大人,你这步棋走得倒是谨慎。”苏珏微微一笑,手中的白子轻轻落下,棋盘发出清脆的响声。 楼明眉头微皱,看着苏珏落下的白子,心中暗自盘算。 经过这些时日的接触,他早已经看出这位按察使大人表面温文尔雅,实则心机深沉,每一步棋都像是他在官场上的手段,看似无害,实则步步紧逼。 “大人过誉了,我不过是求稳罢了。” 楼明嘴上客气,手中黑子却毫不迟疑地落下,直接封死了苏珏的一片白子。 苏珏看着被围困的白子,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郡守大人这一步倒是果断,不过,棋局如人生,过于果断往往会错失良机。” 楼明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棋盘,心中却泛起了波澜。 他知道苏珏这是话里有话,但身为郡守,他自然不能轻易示弱。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匆匆走进打破了棋室内的平静。 “郡守大人,不好了,之前的那伙突然又出现了,已经洗劫了几个村庄,百姓人心惶惶。” 苏珏和楼明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 云中郡多年安稳,从未有过如此大胆的强盗出没,此事必有蹊跷。 “可曾查明这些强盗的来历?”苏珏沉声问道。 侍卫摇摇头,神色紧张。 “回大人,这伙强盗行踪诡秘,且身手不凡,我们的人暂时还没有查清他们的来历。” 楼明眉头紧锁,看向苏珏。“大人,此事你怎么看?” 苏珏轻抚棋盘,眼中闪过一丝深思。“此事绝不简单,本来已经销声匿迹的强盗又突然出现,实在太过巧合。” 楼明闻言,心中一震。 刚才一听侍卫所言,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鲜卑人。 若真是鲜卑人派来的奸细,那事情就棘手了。 “大人的意思是,这些强盗的意图是想搅乱云中郡的局势?” 楼明试探性地问道。 苏珏点点头,神色凝重。“不错,而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就怕事情还不止这一桩……” 话还未说完,又有一侍卫匆匆来报。 “大人,郡内又有百姓中毒,症状奇特,医馆也束手无策。” 楼明闻言,脸色大变,“什么?又是中毒?这……” 苏珏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心中满是忧虑。“百姓中毒,强盗横行,这两件事若是同时发生,云中郡将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 楼明也站起身,走到苏珏身边,目光同样凝重。“苏大人,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苏珏收回目光,看向楼明,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们必须尽快查明真相,揪出背后阴谋,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楼明点点头,神色坚定。“好,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全城搜查强盗的踪迹,同时,也会派人去调查百姓中毒的原因。” 苏珏拍了拍楼明的肩膀,语气坚定。“楼大人,此事关乎云中郡的安危,你我必须同心协力,共度难关。” 楼明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棋室,去安排相关事宜。 苏珏看着楼明离去的背影,心中却泛起了更深的忧虑。 他敢断定,此事背后或许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而云中郡,只是这场风暴的中心罢了。 “都赶到一起,真是让人头疼……” 叹了一口气,苏珏撑伞于郡守府离开。 一路上,他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待回了明月山庄时,楚越早已为他烹好了香茶。 二人于窗前坐定,静听窗外雨声缠绵。 “又出了这些事,看来我们一时是走不了了。” 楚越轻笑一声,感叹他们两个真是天生的劳碌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半刻也不得闲。 “自然是走不了,听郡守大人说,之前言语挑衅的那个汉子也被人杀了。” “是杀人灭口吧。” 对于这个消息,楚越并不惊诧,那人的做派一看就是背后有人指使,如今人死了,不过是过河拆桥,杀人灭口罢了。 “嗯。”苏珏点了点头,然后轻抿了一口香茶。 “又是中毒,又是强盗,云中郡到底还有多少事没有浮出水面,我也没有把握了。” 说到这里,苏珏不由得面色凝重。 见此,楚越开口宽慰道,“十三,别皱着眉头,兴许很快便柳暗花明了呢。” “但愿如此吧。” 苏珏温柔的笑了笑,却在这一刻,门外响起一阵急语。 “先生,不好了,郡守大人中毒了!” “什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10-220 第211章 寒月如霜 “但愿如此吧。” 苏珏温柔的笑了笑, 却在这一刻,门外响起一阵急语。 “先生,不好了, 郡守大人中毒了!” 张怀瑾语带慌乱,山庄门外又是一群讨要说法的百姓,若没有王爷那些护卫, 恐怕早就冲了进来。 “什么?” 苏珏惊讶而起, 衣袖带洒了盏中的茶水。 他离开郡守府不过半个时辰, 楼明便中了毒, 这事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原来,在他离开后,楼明便立即叫来几位亲信官员商量如何驱除强盗并为百姓解毒之事。 然而, 几人刚落座不久, 楼明便突然腹痛难忍,随即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与此同时,郡中不少百姓也相继出现相同的症状。 一时间人心惶惶, 议论纷纷。 消息迅速传开,楼明手下的官员们心急如焚, 纷纷赶往郡守府探视。 只见楼明躺在床上, 面色蜡黄, 气息奄奄。医师们忙前忙后, 却束手无策, 只道是中毒之症, 需寻得解毒之法。 官员们面面相觑, 心中暗自思量。这毒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偏偏在按察使大人离开后发作? 种种疑问交织在一起, 使得原本平静的郡城瞬间笼罩了一层阴霾。 所以, 不过半个时辰,云中郡的一众官员便齐聚郡守府前,商议对策。 有人提议立即奏报王爷,请求派遣太医前来救治;也有人则主张先查明真相,再行定夺。 就在这紧要关头,一位官员忽然站了出来,神色坚定地说道:“诸位大人,此事若不尽快解决,恐怕郡中将大乱。而按察大人乃冀州重臣,对此事必有见解。况且他离开后,郡守大人便中了毒,我等何不前往明月山庄,向他讨个说法?” 此言一出,立即得到众人的响应。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明月山庄,心中各怀心思。 是以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明月山庄现在与郡城的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官员们抵达时,明月山庄外已经聚集了更多的百姓。 他们群情激愤,认为苏珏就是一切祸事的罪魁祸首。 面对躁动的百姓,官员们稍加安抚,这才让他们陆续离开。 即便外面乱做一团,苏珏还是悠闲地在庭院中品茗,丝毫不见方才的慌乱惊诧。 见众人来势汹汹,他微微一愣,随即起身相迎。 “诸位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不知诸位有何贵干?” 苏珏面带微笑,语气平和。 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将楼明中毒之事和盘托出,言辞中不乏指责之意。 唯有刺史齐斌与其他人态度不同,他缓缓说道:“按察使大人,我等此行并非为了问责,而是为了寻求解救之法。郡守大人乃郡中父母官,百姓之安危亦关乎云中郡稳定。还望按察使大人能够伸出援手。” 苏珏闻言,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沉吟片刻,说道:“诸位大人请放心,郡守大人与百姓之难,我苏某绝不会坐视不理。我已派人将此事告知王爷,云中郡接二连三的出事,苏某定会还郡中一片安宁。” 可苏珏的承诺并未能平息众怒。一些官员认为他这是在推卸责任,纷纷出言指责。 更有甚者,直接要求他立即拿出解药,救治楼明和百姓。 面对这样的困境,苏珏却泰然处之。 “诸位大人,苏某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岂会做那暗中下毒之事?而且郡守大人是在苏某走后中毒的,苏某这样做岂不是自投罗网,落人把柄?此事必有蹊跷,还望诸位能够冷静思考,切勿被一时之怒蒙蔽了双眼。” “哼,大人说的轻巧,现在郡守大人不省人事,郡中百姓也再次毒发,若此时那伙强盗卷土重来,岂不是塌天大祸?” “没错,先前大人言之凿凿,也确实为大家解了毒,可不过三五日的时间,百姓又中了毒,到底是歹人再下毒手,还是那解药本就有问题,大人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如今郡守大人不能主事,大人您说怎么办?” “说句不好听的,毒是您走后才发作的,您一时摆脱不了嫌疑,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您最后不要离开这明月山庄。” 正如苏珏先前对李安甫所说,云中郡的官道生意往来,百姓生活命脉,方方面面,无一不是掌握在楼氏的手里。 现下这些人三言两句便越过苏珏做了决定。 对此,苏珏并没有什么表现,他很是平静的接受了那些官员的“提议”。 “诸位说的不无道理,既然苏某身负嫌疑,那苏某便自行于山庄禁足,如何?” 苏珏的声音清清冷冷,让人听不出喜怒。 众人一时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反话试探。 “怎么?不相信?” “好,既然大人这么说了,那我们便放心了,还请大人遵守承诺,不离开山庄半步,当然,其他人也不能离开。并且还请大人查清一众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们一个交代。” 苏珏差点被他们的话逗笑,不让自己出去,还想让自己查清楚,真是“强人所难”啊! 不过就算不让他们出不去,他也有办法出去探查。 “好,沈爷,送客!” 苏珏耐心被他们耗尽,直接让沈爷将人都送出去。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苏珏逐渐目光深沉。 云中郡,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又是一日轮回,李明月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虽然旧人旧事就在眼前,但与记忆中的“故事”有了明显的差别。 前世的这一年,他只去平了北境,连庆功宴都没有便直接回了冀州,可这一次,楚云轩不但下旨于三日后举行庆功宴,还想让他出征青州。 这与前世的记忆偏差太大,一时间,李明月不知该如何行事。 而且按照时间推算,苏先生应该昨日便回来,可不知为何,至今未归。 难不成,苏先生那边也出了什么变故? 虽然他今日便要启程去长安,但在临走之前,他还是想去苏先生住的农庄看一看,并让兄长尽可能去云中郡一趟。 打定主意,李明月便动了身。 现在的这一年,是周灵王薨逝后的第二十个年头。 也是平阳侯李明月第一次回到苏先生从前所住的冀州农庄。 雨打黛瓦,雾绕青山,油纸伞,乌篷船,行人来来往往走在带着些青苔的石板路上,不像长安帝都的喧闹繁华,而是一种宁静古朴,随便一户普通人家,日子都是往细了去过,小富即安,很是幸福。 此番出来,李明月只带了几人随行。 从前他是天子,天子之身属万民,他不能任意妄为。 现在,他又做回了李明月。 所以,出了王府后,他让跟着的那几人退下了,他想自己一个人走走。 决定来廊州是萧景琰深思熟虑后才确定的。 之前未“回来”的那些岁月里,李明月一直在刻意回避着这个地方,他总爱幻想他的亲人们会出乎预料地活下来,在这里生活着,只要他不来,不想,这份幻影就会一直存在着。 他的那些亲友就会一直在王府里,煎茶煮酒,与苏先生听雨抚琴。 可十年帝王,流水潺潺,见了太多的人间冷暖,李明月的心境早已不似当年,最初的那份痛心疾首似乎被冲淡,留下来的是淡然。 此次,李明月暗自告诉自己,寻的不是故人故事,寻的是李明月的新生。 可当他真的踏上了他曾生活过的地方,入目皆是祥和美好的幸福,入耳皆是嬉声欢笑的快乐。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李明月漫无目的地走,脑海中不断浮现着苏珏的身影。 自己脚下的这条路,苏先生当年也是走过的。 路边的茶摊里,曾有一碗是他品过的。 戏楼里咿咿呀呀的唱腔,从来是他喜欢的,他也许会和身边人调笑一番。 那边卖桂花糕的小铺前围满了孩子,孩子们爱吃甜的,总会缠着他要买一份。 如此想着,李明月便去到了那小铺前,在一堆小娃娃里显得格格不入。 “大哥哥,你也来买这个吃吗,这个可好吃了!” 一个不怕生的小女孩甜甜地笑着问李明月。 “真的吗?” “是真的,特别特别甜。” 李明月也眉眼含笑,轻柔地摸摸小女孩的发髻。 之后,李明月提着那份小点心,一路来到了农庄前。 门前的小厮年纪不大,却很有眼力,也是很是有礼,看到李明月来,忙上前询问 “侯爷,苏先生不在,您这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属下为您通传。” “没有什么事,只是过来看看。” 言罢,那小厮便带着李明月进了农庄。 福婶见到李明月先是一惊,便要行礼。 李明月挡了一下,转而躬身行礼,他笑了笑,道,“福婶不用多礼,我只是来看看。” “您请。” “福婶,您没怎么变。” “啊?” “带我转转吧。” “其他人呢?” “公子来信,让他们一起去了云中郡。” 话音刚落,李明月突然被什么扑了个满怀。 “喵——” 第212章 万木逢春 “其他人呢?” “公子来信, 让他们一起去了云中郡。” 话音刚落,李明月突然被什么扑了个满怀。 “喵——” “招财?” 李明月稳稳接住向自己扑来的招财,这猫好像吃的又胖了些。 橘黄色皮毛在风中泛起波纹, 琉璃似的鸳鸯眼半眯着,颈间铜铃却未响动分毫。 招财伸爪按住李明月的衣摆,它嗅到了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李明月的气息。 它盯着李明月看了半晌, 最终确认是发生了时空混乱。 “不对, 我必须立马和凌博士联系!” 这样想着, 招财立马从李明月的怀里跳了出来, 跑远之前它仍旧回头看了李明月一眼。 只这一眼,李明月便觉得不同寻常。 这猫是发现了什么吗? “招财一直都这样吗?” 李明月此时没有一点架子,闲聊一样与福婶搭话。 “一直都只这样。” “福婶, 带我去苏先生的房间看看吧。” “是。” 苏先生的院子中和长安宫一样, 都有一株梅花树。 福婶很自觉地离开,留李明月一人在这间房内。 李明月来来回回地看着房内的一切,反复打量,试图寻找着苏珏的痕迹。 他翻看着书柜里的书, 上一世好几次他去找苏先生,苏先生都在整理那些书, 看着上边他批注的字迹, 便不由想起苏先生写给他的《长安赋》和《治国策》。 李明月捧着书凑近闻了闻, 上边还有一些笔墨的味道, 只是已经很淡很淡了 他长抒一口气。 本以为岁月会将回忆模糊, 将思念冲淡。 可是当一切都在你眼前出现时, 所有的记忆纷至沓来, 就会发现时间并没有在上边留下印记, 甚至翻涌得更加猛烈, 把人拍打得迷失方向,找不到岸堤 放下书。 李明月走至窗前,梅树傲然,亭亭如君…… 自苏先生走后,无人听我诉衷肠,也无人安慰我直到天明。 李明月靠在床榻边,就像前世靠在苏珏的肩膀上一样。 恍惚间,时光倒流。 李明月一个人枯坐着,眼神无处安放,只盯着某一处看,然后视线就会慢慢模糊,瞳孔就会慢慢失焦…… 他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天上从太阳到月亮,点心从微热到凉透,眼眶从湿润到干涸…… 待那股情绪逐渐过去,李明月还是踏上了前往长安赴宴的路。 …… 四月十二,卯时。 中贵人俯身,轻声道,“陛下,楚司马进宫,请求召见。” 楚云轩睡眼朦胧“何事?”中贵人道,“楚司马说事关重大要面见陛下陈述。” 楚云轩睁开眼烦躁地踢开被子,“这个老匹夫,寡人如此抬举他,让他掌权,他却一大早就给寡人找不痛快,觉都不让人睡,生怕寡人驾崩不了。” 中贵人灵均扶楚云轩坐起,“陛下洪福齐天,待政事谈完,奴婢伺候陛下再安寝。” 楚云轩稳了稳心神,“更衣,换冕服。” 内侍们有序地上前,捧着冠冕、外衣、中衣、下裳等,中贵人灵均贴身伺候楚云轩更衣,为他带上冠冕、系上额下帽缨。 “陛下驾到——”宦官高声唱喝。 楚司马躬身跪地,“臣拜见陛下!” 楚云轩大步到御座前坐下,“大清早的如此焦急,所为何事?” 楚司马缓缓道“陛下,微臣昨儿夜梦先王,臣与先王把酒言欢一如往昔。只是几杯下肚,先王对微臣说陛下如今子嗣单薄,他堪忧。微臣斗胆请陛下自宗室中过继一二稚子孩童,以祈陛下瓜瓞绵绵,也全了陛下与先王的人子孝道。” 楚云轩自御座疾行而下,面色阴沉如墨。 楚司马这人不过楚氏旁支,何时与自己的父王如此熟稔,不过是争权夺利的说辞借口罢了。 自己为了平衡朝中势力与他权位荣耀,不是让他来讨价还价的。 未待楚司马反应,已然一脚直踹过去,只听“砰”地一声,楚司马猝不及防,跌翻在地。 楚云轩怒目圆睁,厉声呵斥,“你好大的胆子!如此胆大妄为、不忠不孝、罔顾臣伦!你信不信话说即刻送你下去见先王!” 楚司马伏地喘息,面色青白交错,颤声道,“陛下,微臣对陛下之心,日月可鉴。” “哦,日月可鉴?寡人前些日子令平阳侯统领军出征青州,你不痛快,是吗?”楚云轩俯身,双目紧盯着楚司马。 楚司马伏地不敢抬头,“陛下是天子,微臣不敢妄议。” 楚云轩扶他起身,温声道,“这天下是寡人的天下,你也好,其他人也好,不过外臣而已,寡人用他们如手中剑、脚下靴,你们只需臣服即可。” 楚司马泪眼婆娑,“陛下,微臣……” “你下去吧!” 楚云轩心情不佳,直接挥手让楚司马离开。 楚司马自然是察言观色,灰溜溜地起身告退。 待走远了,楚司马揉揉被踢的心窝不语,然后抬头望了望天。 辰时了。 日已自东破云而出,他心中叹道‘陛下于帝王权谋之术、心机谋划之深,自己确实不自量力了……’ “司马大人,请留步。”中贵人灵均高呼。 楚司马转身,“中贵人有何事?” “司马大人,这是陛下御赐的药,大人且拿着。方才陛下盛怒下伤了大将军,此刻陛下也心忧着大人呢。” 中贵人灵均将药奉给他。 楚司马拱手行礼,“微臣谢陛下体恤,有劳中贵人了。” “大人不必多礼。只是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中贵人灵均面露难色。 “中贵人灵均但说无妨。”楚司马摆手示意。 中贵人灵均上前一步,轻声道,“如今陛下正是器重大人,大人万不可再与陛下起争执。听陛下之意,更是对令公子期以众望,大人勿要辜负了陛下的栽培之心啊。” 楚司马脸色一变,“中贵人——” 复嘘息,取腰间玉饰赠予中贵人灵均以表谢意,后离去。 …… 残阳如血,将明月山庄的飞檐染成暗金色。 已经过了整整三日。 苏珏立在青石台阶上,看着季大夫将最后一枚银针浸入药汤。 那根针渐渐发黑,与案几上其他七根银针排成诡异的阵列。 “鹤顶红、乌头、砒霜……”季大夫用镊子夹起针尖上凝结的黑色颗粒,“还有一味从未见过的毒物。” “果真是有备而来。” 楚越的裙裾沾着药渍,发间玉簪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苏珏的指节叩在紫檀木案上。 案头摆着刑部密档,泛黄的纸页记载着三年前宋氏商行入城时的通关文牒。 墨迹在“宋昭文”三字上洇开,像一团凝固的血。 暮鼓声自城楼传来时,有人突然破窗而入。 黑衣青年单膝跪地,胸前刀伤渗出血迹:“大人,楼氏祠堂有异动。” 苏珏霍然起身,青色衣袍带翻茶盏。 碎瓷声中,他瞥见季大夫将染毒的银针收入鹿皮囊,枯瘦的腕骨上缠着止血的素绢——那是昨夜在城外验尸时被暗箭所伤。 …… 楼氏祠堂的青铜兽首在月光下泛着青光。 苏珏带着人踏过满地残烛,指尖抚过供桌上新刻的刀痕。 他突然蹲下身,裙摆扫开香灰,露出一抹暗红。 “是血。” 见此,季大夫沾了些许在鼻尖轻嗅,“混着曼陀罗花粉。” 话音未落,一阵破空声自梁上袭来。 苏珏拉着季大夫急退三步,三枚柳叶镖钉入他们方才站立的地砖。 沈爷与小苏元长剑出鞘,与突然出现的蒙面人战作一团。 季大夫突然扯住苏珏衣袖:“臭小子,看那牌位!” 最高处的乌木灵牌裂开缝隙,一缕青烟正袅袅升起。 苏珏以袖掩鼻,挥剑劈开牌位,碎木中滚出个鎏金香囊。 季大夫用银针挑开囊口,细碎的紫色粉末簌簌而落。 “是紫荧砂。” 季大夫的声音有些不着察觉发颤,“产自鲜卑雪山,遇水则化毒雾。” …… 五更时分,明月山庄的地牢传来铁链脆响。 已经下葬的“何少爷”被捆在刑架上,额角还沾着祠堂的香灰。 苏珏将鎏金香囊掷在他脚下,金属撞击声在石壁间回荡。 "不知宋小姐在城西别院可还安好?" 苏珏漫不经心地擦拭剑刃,"三日前鲜卑商队经过时,似乎往那别院送了批药材。" “何少爷”猛然抬头,枷锁撞出刺耳声响。 季大夫适时展开药箱,取出一截乌木:"这是从你枕下找到的,浸过百日醉的迷香——与宋昭文书房里的熏香,倒是同出一源。" “你们倒是心思缜密。” 苏珏微微一笑,却让“何少爷”不寒而栗。 …… 晨雾未散时,宋府后院传来瓷器碎裂声。 宋昭文盯着闯入院中的士兵,手中茶盏跌落在地。 他转身欲逃,却被暗卫的剑锋逼回廊柱。 与此同时,季大夫从药箱取出琉璃瓶,瓶中紫色粉末与香囊残渣在晨光中泛起妖异光泽。 他将瓶口倾斜,紫雾触到院中水缸的瞬间,一尾锦鲤翻着肚皮浮上水面。 …… 这日一早,苏珏让楼诚将云中郡几乎大半的人都请到了楼家祠堂处。 说的是楼明贵为一族之长又是郡守,身体自是丝毫马虎不得,更何况他如今身中剧毒,所以他必须亲自带着季大夫与楼明诊脉之后才能开出药方,以保万全。 时间一到,楼氏祠堂挤满了人。 苏珏立在楼氏先祖画像前,指尖拈着染毒的红绸。 “今日之所以请大家到祠堂中来,也是想让大家与我们做个见证。” 苏珏说着,季大夫已经将手指搭在楼明腕间又探了探,之后提笔写下一道药方,交予身旁的张怀瑾手里。 “方子已开好了,怀瑾,你亲自去帮郡守大人煎药。” “怀瑾明白。” 说完,张怀瑾拿着药方匆匆的出了祠堂。 而许攸在一旁又是抽起一张纸来,在上写下另外几味药材。 “郡守大人与诸位所中之毒,皆是以醉心散为引的紫荧砂,而紫荧砂,遇水即溶,正是被人下在了龙泉井中。” 说到这儿,苏珏起身,信步走到一人面前,对着他粲然一笑。“我们说的可对吗?何老爷?” 此话一出,祠堂中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而被苏珏当场指证而出的何老爷更是一脸的惊惧与莫名,连忙开口争辩。 “大人在开什么玩笑?大人,您就算是要栽赃嫁祸也得讲个证据,这这这,这分明是莫须有的罪名嘛!” “是啊按察使大人,我们大家也都是明理懂法之人,您总不好血口喷人吧。” 一旁有人看不过去,也站出来给何老爷帮腔道。 “且不说何老爷平日里宅心仁厚乐善好施,没有下毒动机,就算是这毒真的是他下的!他怎么可能做得到?城中的水井皆同出一源,为保大家平日里用水顺畅,郡守大人早就分派人手日夜在源头前看守,如此的谨慎小心,又有谁能找得到机会下手?” 苏珏听着这番辩解之言也只是笑,话锋一转,忽又提起另一事来。 “我听闻,何老爷您与宋老爷一向不睦。” 这话说得何老爷更是一头雾水,只得先点过头应过了苏珏。 “确实,但这与大人没有关系。” 苏珏扬起嘴角又瞥过眼神,踱步到了祠堂中央,继续道。“既然不睦,那为何何老爷的身上会沾染上宋家书房里的熏香呢?” 闻言,何老爷的面色一变,但又很快恢复镇定。 “大人是无话可说了吗?” “当然不是,苏某只是好奇,何少爷的棺材里为何空无一人呢?而且苏某前夜还遇见令郎了,他的身上也有宋老爷书房里的熏香味。” “大人在说什么?草民听不懂,草民的儿子已经入土为安,大人居然还拿此事开玩笑……” 话说到一半何老爷故意停了下来,声音带了几分悲愤和哽咽。 倒显得苏珏咄咄逼人,胡搅蛮缠。 “不知草民做错了什么,大人怎么就偏偏怀疑到我这里?” “因为证据。” 苏珏不紧不慢的接过忙着澄清的何老爷的话茬,并将之前绣楼招亲用的绣球向众人展示。 “那日绣楼招亲,正是这绸缎在风中散落毒粉,同时龙泉井里被人下了药引醉心散,两者相遇,毒性会扩大百倍。” 季大夫当众演示药粉遇水化雾的过程,百姓们的惊呼声中,暗卫也押着宋昭文出现在祠堂门口。 “宋老爷?” 第213章 春雨断魂(一) “宋老爷?” “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一头雾水, 苏珏却直接冷冷开口。 “他不是宋老爷,当然,何老也不是何老爷!” 此言一出, 更是满堂皆惊。 “三年前你们带着通关文牒入城时,可曾想过今日?” 苏珏展开刑部密档,指着鲜卑文字书写的暗记, “诸位, 真正的宋氏商行, 早在五年前就灭门于幽州!” “至于那日的绣楼招亲真真假假, 两位才子佳人相爱是真,可殉情却是假,而抬出来的棺材里装的是鲜卑暗探, 苏某说的没错吧?” “还有郡守中毒一事也是你们买通了郡守府的一个小厮, 事后又想杀人灭口。” “不过,那人没死成。” 苏珏有条不紊地叙述着,所有的阴谋都在拨云见日。 宋昭文此时被五花大绑,他打定主意不开口, 料想那苏珏也查不出什么。 “宋老爷,你怎么不说话?” “大人巧舌如簧, 草民说不过您。” “是不想说, 还是不知怎么说?” “既然大人认定我们有罪, 我们自然无可辩驳。” “苏某猜想, 那位大人此刻应该正在某处等着你们的死讯, 或是早已弃车保帅。” 宋昭文与何玄烨仍是不言。 苏珏将密令掷在供桌上, “可惜他等不到云中郡的捷报了!” 话音刚落, 祠堂外猛然响起一阵惊雷。 不多时, 雨幕连连。 祠堂檐角的铜铃在雨中摇晃, 苏珏的皂靴踏过青砖上的积水,暗红色的衣衫掠过门廊时带起一阵腥风 苏珏立在香案前,手中三炷线香腾起袅袅青烟,将楼氏列祖列宗的牌位笼在雾中。 “大人在我们楼氏的宗祠如此行事,是要折我楼氏百年福荫?" 说话之人语气不善,檀木珠串在指间咔哒作响。 案上青铜狻猊香炉双目赤红,兽口吞吐的烟霭里混着若有似无的苦杏仁味。 苏珏不为所动,眼中已是泛起寒光:"半月前永川府衙的盐车遭劫,五千斤官盐掺了紫荧砂。" 他缓步逼近香案,腰间玉佩的穗子扫过供桌边缘,"苏某倒是好奇,鲜卑人的秘药怎会混进何氏的盐井?" 雨珠顺着瓦当砸在阶前,何玄烨的袖中银光微闪。 苏珏忽地抬脚踹翻香炉,滚烫的香灰泼在青砖上滋滋作响。暗红灰烬里浮着几点幽蓝碎末,遇水竟腾起靛青烟雾。 "好精巧的机关。" 苏珏靴尖碾碎一片香灰,"狻猊腹中暗藏夹层,檀香混着紫荧砂焚化,待暴雨渗入地砖——" 他猛地拽住何玄烨腕子,银质匕首当啷坠地,"这满祠堂的楼氏子弟和官员百姓,都要化作枯骨了吧?" 惊雷劈开雨幕,祠堂梁柱间忽现十数道黑影。 长剑出鞘的龙吟声里,一直静待时机的沈爷反手将何玄烨掼在柱上,让他挣脱不得。 "当年鲜卑狼骑屠尽凉州七县,唯独陇西何氏秋毫无犯,原来不是祖宗保佑……" 苏珏直接扯开何玄烨衣襟,锁骨处赫然烙着狼头刺青,"是做了二十年的牧羊犬。" 变故一波接着一波,在场众人无不惊讶万分。 突然,一阵暗处劲风袭来,苏珏旋身避开淬毒袖箭。 小苏元身上的鱼鳞甲撞碎窗棂,寒光交错间血溅神龛。 何玄烨咳着血沫狂笑:"大人以为这就完了吗?冀州的十六口盐井早已……” 利刃破空之声戛然而止。 苏珏抹去颊边血渍,望着檐下悬着的七盏长明灯:"盐井埋着雷火弹?” “可惜,今晨已由虎贲营接管。" 苏珏拾起地上匕首,"就像这祠堂地砖下的硝石,两个时辰前就该被水泡透了。" 祠堂外马蹄声震如惊雷,宋昭文与何玄烨面如死灰地盯着破碎的狻猊香炉。 苏珏将长剑归鞘,玄色大氅扫过满地香灰:"你们不妨猜猜,此刻站在这里的苏某,究竟是谁家儿郎?" 暴雨冲刷着祠堂匾额,"忠孝传家"四个金字在电光中斑驳剥落,与宋何两人的做派相比,何其讽刺。 轰隆轰隆的雷声里,一队冀州兵士踏着血水拾级而入,手中铁链在雨幕里叮当作响。 苏珏抬头往祠堂外看去。 云中郡的天,该晴了。 待残阳接连次染红飞檐两次时,季大夫正在给最后一个中毒者施针。 苏珏发间玉簪映着霞光,恍若淬毒银针上凝结的血珠,他望着祠堂外逐渐苏醒的百姓,心里还是不得安宁。 …… 春雨如断弦,檐角铜铃撞碎满城萧瑟。 苏珏勒马回望云中郡城楼,青灰城墙在雨幕里洇成水墨残卷,守城官兵的甲胄泛着冷光,倒像是悬在城门上的一柄未出鞘的刀。 "十三,该启程了。"楚越递来油纸伞,伞骨上凝着细密水珠。 马蹄踏碎青石板上的积水,一行玄衣轻骑转出城门。 苏珏握着缰绳的指节泛白,玉扳指硌在掌心,那是三日前有人放进他房中的"心意"。 此刻那抹碧色在袖中发烫,倒像是烧着团幽火。 "前方三十里是白鹭驿。"沈爷马并行,"按察司的暗桩说,驿丞半月前换了人。" 苏珏眯起眼。 雨丝斜掠过眉骨,远处官道尽头隐约可见驿旗翻卷,却静得诡异。按例此时该有商队歇脚,炊烟该混着马粪味飘来,可此刻连鸟雀都敛了翅。 他忽然想起昨夜驿站送来的酒——琥珀色里浮着碎金,分明是御赐的"金波酿"。 "绕道丽水渡。"他猛地扯动缰绳,□□乌骓长嘶着调转方向。 几乎同时,破空声擦着耳际掠过,箭矢钉入道旁古槐,箭尾白羽簌簌震颤。 十二骑瞬间散作扇形,手中刀已然出鞘。 苏珏却望着那支箭冷笑:"淬了孔雀胆的狼牙箭,倒是舍得下本钱。"玉扳指在指间转了个圈,映着雨光泛出妖异的青。 临江郡的码头笼在暮色里,漕船桅杆如林,却不见挑夫往来。 苏珏立在船头,看江水卷着枯枝撞向船舷。 三日前收到的密报还压在袖中——"三日前漕粮过丽水,沉船三艘,押运官溺亡,尸首无存。" "公子,郡守已在岸上候着了。"沈爷低声道。 苏珏整了整绯色衣袍,金线绣的獬豸在风里张牙舞爪。 跳板刚搭上码头,鼓乐声便喧天而起。 丽水郡守张明远着孔雀补服疾步上前,圆脸上堆着笑,眼尾纹路却似刀刻。 "下官恭迎大人!"他长揖及地,腰间玉带扣碰出清脆声响,"听闻大人在云中郡遇险,真是……" "张大人。" 苏珏虚扶一把,指尖触到对方袖口冰凉的织金缎,"本官途经白鹭驿,倒见着件趣事。" 他分明感觉郡守手臂一僵,"驿马槽里拌着辽东精料,马粪里却掺着江南红米——不知是哪家的驿马,吃得比禁军还金贵?" 张明远额角渗出细汗,正要开口,忽闻江心传来一声闷响。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艘货船正在倾覆,麻袋纷纷坠水,竟在江面泛起诡异蓝光。 "快!快救人!" 郡守慌忙喝令,却被苏珏按住肩头。苏珏使勾起唇角,眼底却凝着霜:"救什么?那麻袋里装的分明是青盐——张大人莫不是要告诉本官,今年漕运单上的十万石官盐,都是这般沉在江底了?" …… 夜色压城时,郡守府书房灯火通明。 苏珏将一册账本掷在案上,惊得烛火乱颤。"四月初七,漕船载青盐五百石自扬州发。四月初三至丽水,沉船三艘。" 他屈指叩着案上密报,"可今日沉船分明载着辽东的岩盐——张大人,你猜本官在云中郡的盐仓里,闻见的是什么味道?" 窗外忽起风声,沈爷的剑比话音更快。 寒光劈开窗纸的刹那,一道黑影滚入房中,袖箭直取苏珏咽喉。 电光火石间,玉扳指撞偏箭镞,苏珏反手抽出案头镇纸——那竟是柄藏在石雕中的短剑。 刺客颈间血线迸现时,郡守已瘫软在地。苏珏拭着剑锋轻笑:"孔雀胆的味道,本官三日前就尝过了。" 他踩住刺客腕间刺青,那朵墨色莲花在血泊中绽开,"只是没想到,连鲜卑人都成了张大人的看门犬。" 沈爷拎起郡守衣领时,忽有衙役慌张来报:"大人!江边……江边浮起好多麻袋,里面……里面都是……" 苏珏望向窗外漆黑如墨的江面,远处依稀飘着几盏河灯。 快到清明了。 他想起来,那些顺流而下的灯火,倒像是给死人引路的魂。 …… 雨打檐角,李书珩将最后一本军粮账册合上时,檐下铜铃忽然急促地响了三声。 他抬手掀开竹帘,只见亲卫统领浑身湿透跪在阶前,掌心托着枚裹满淤泥的蜡丸。 "王爷,丽水郡急报。" 烛火在青玉盏里跳了跳。李书珩捏碎蜡丸,薄如蝉翼的绢帛被血水浸透半边:"三日前酉时三刻,官盐船队行至丽水,船底突现八尺裂痕,十万石官盐全数沉江。" 银剪"咔"地剪断烛芯。 李书珩盯着最后那行朱砂批注——沉船时恰逢漕帮七艘货船经过,竟无一人施救。 "周将军。" 李书珩忽然唤道。 屏风后转出个玄甲将军,腰间错金刀尚在滴血。 这是三日前刚剿匪归来的周将军,左颊新添的刀疤还泛着猩红。 "点二十轻骑,换漕工装扮。" 李书珩将绢帛按在案上,手指划过羊皮地图蜿蜒的丽水,"在丽水渡下游三十里处,找具穿七孔芒鞋的浮尸。" 窗外惊雷炸响,周将军抱拳时铁甲铮鸣:"若遇阻拦?" "杀。" …… 子时的更漏声穿透重重宫闱,楚云轩抬手掀开鎏金香炉的兽首盖,将密折一角凑近袅袅青烟。 羊皮纸在火光里泛起诡异的暗红,像极了那年登基大典上染血的丹墀。 "陛下,鲜卑王的鹰隼在承天门盘旋了三圈才落下。"中贵人灵均躬身捧着铜盆,盆中冰水浮着几块未化的寒玉,"密使说这折子要浸过雪山寒泉才能显字。" 烛芯爆了个灯花。 楚云轩用银簪挑开火漆的动作突然顿住,簪尖在"合作"二字上划出细长的裂痕。 他记得北燕朝时,鲜卑铁骑踏碎北境十二城,却在攻破雁门关后被李元胜击退。 这么多年,他知道鲜卑王在等一个机会,他又何尝不是。 "陛下请看!"中贵人灵均突然低呼。 浸透寒泉的密折浮起暗金纹路,竟在"合作"下方显出弯刀状的图腾。 楚云轩的指尖蓦地收紧,玉扳指磕在龙案上发出清脆声响——那是鲜卑王族独有的狼头徽记。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泼天而下。 楚云轩望着案头将熄的烛火,忽然想起一句话来:草原上的狼饿了十年,扑食时必见血光。 而这血光,从来也都是他乐见其成的。 只是…… 鲜卑人狡诈…… 楚云轩暗自考量,神思不定。 密折边角的金线在雨声中微微颤动,像条蛰伏的毒蛇。 …… 东风卷着柳絮掠过朱雀门时,李明月正好赶到长安与黄石他们汇合。 然而长安城城门紧闭,几万大军只能踟蹰不前。 李明月抬手拂去肩甲上的柳絮。 他身后十万将士的呼吸在春晨怪异的寒风风中凝成淡淡的白雾,铁甲摩擦声如同蛰伏的兽群在雪地中躁动。 "侯爷,辰时三刻了。" 黄石策马上前,铁护腕重重磕在鞍鞯上。他望着紧闭的城门,城头金吾卫的玄色令旗在风雪中纹丝不动,"陛下这是不让咱们进城?那还摆什么庆功宴?" 李明月没有答话,目光掠过城门上九排青铜门钉。 那些饕餮纹的铜钉积着新雪,倒像是给这尊巨兽添了满口獠牙。 前世他率军破关驰援嘉峪关时,城门也是这样紧闭——只不过那一次,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父亲和兄长。 “三里外,安营扎寨。” …… 残阳如血,染红了长安城外的旌旗。 李明月勒马驻足,玄铁甲胄上似是凝着北境的霜雪,腰间悬着的蟠龙玉佩却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他仰头望着城楼上飘扬的明黄龙旗,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这样的场景,在他前世称帝的十年间,曾在梦境里反复上演。 "侯爷,已是第三日了。"副将催马上前,铁甲相撞发出金戈之声。 身后三千玄甲军肃立如林,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扬起细碎的灰尘。 城楼上忽然传来铠甲碰撞的声响,禁军统领陈景行按剑而立:"陛下有旨,请平阳侯卸甲入城。” 话音未落,朱雀门两侧角楼忽地涌出数百持弩禁军,森冷箭镞在夕阳下泛着寒光。 那副将猛地攥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我等浴血三年,如今竟连庆功宴都要解剑卸甲?” 话音未落,李明月抬手止住他的话头。 那截手腕从护腕中露出,竟比冬日城头新雪还要苍白三分。 “陈统领。” 李明月的声音像是浸过冰泉,"烦请转告陛下,就说……” 他忽然轻笑一声,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盘踞的龙纹,“就说臣的甲胄沾了太多外族人的血,怕是会污了太极殿的金砖。” 城头陷入死寂。 暮色中忽然飘来一缕琴音,李明月眸光微动——是《破阵乐》。 前世楚云轩在甘露殿被鸩杀时,殿外奏的正是这首曲子。 …… 司礼监传话,宫宴一切妥当,文武百官及宗亲沐浴焚香已毕,在殿外恭候,只待陛下龙辇一至,便可入座安席。 中贵人灵均服侍楚云轩着冕服、戴旒冕。 帝王冕冠冕服繁杂至极,穿戴需大大小小十二个宫人把中单、上衣、蔽膝、下裳、外袍、革带、佩玉等理好,再由中贵人灵均一一为楚云轩穿戴。 “陛下,诸位大人已在前殿候着了……” 闻言,中贵人灵均只闻上方的天子声音低沉:“为寡人佩玉戴冠吧。” 十二旒冕,珊瑚珠掩去天子面容,只余帝王威仪。 中贵人灵均轻拨冕旒,笑说:“怪道伴君如伴虎,这冕旒当真让人看不清陛下脸上的神色。令百官臣服,敌国忧惧。 于是,“天下心服”的帝王冠下,隐着楚云轩越发阴郁俊秀的一张脸。 楚云轩脸色晦暗不明,慢慢走向前殿,在垂拱殿门立住,廊住旁有一清秀少年等候在此,见了楚云轩跪下道:“微臣张鹤见过陛下。” 楚云轩淡然道:“今夜你便随寡人左右,交待过你的都记住了?” 张鹤谨慎地看了中贵人灵均一眼道:“中贵人托付的都已一一记下,谢陛下赏识之恩。” 不远处已经依稀能听到宫宴嘈杂,人声喧嚣。 楚云轩忽然转头对中贵人灵均灿然一笑,用只能二人听到的声音道:“今夜有些人可是睡不成个好觉了。” …… “宣平阳侯觐见——” 当第三遍通传声穿过九重宫门时,李明月终于踏上龙尾道。 月色如银,照得他玄甲上的金线蟠龙栩栩如生,每一步都带起细碎的金光。 两侧持戟武士的呼吸声忽然变得粗重,他嗅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火油味。 太极殿前九十九级玉阶被月光洗得发亮,礼官捧着金盘跪在阶前:“请侯爷行三跪九叩之礼。” 盘中的素纱单衣在夜风中飘荡,像极了前世裹尸的白绫。 “本侯竟不知我西楚礼制何时改了规矩。” 李明月指尖拂过腰间玉佩,那龙睛处嵌着的血玉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红光,"还是说……" 他忽然抬脚跨上玉阶,"陛下的旨意,比琉璃易碎还不可靠?" 礼官手中金盘砰然落地。 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楚云轩带着怒意的冷笑:"好一个功高震主的平阳侯!" 朱漆殿门轰然洞开,三十六盏仙鹤衔灯将殿内照得恍如白昼。 李明月眯起眼睛,看着御座上那个明黄的身影——楚云轩攥着琉璃酒盏,指节发白,冠冕下的面容与他记忆中分毫不差。 "臣,李明月。"他按剑立于丹墀之下,甲胄上未干的血迹在暖光下泛着暗红,"参见陛下。" 楚云轩猛地站起身,冠冕珠帘哗啦作响:"好个戎装佩剑上殿的平阳侯!这满殿文武,倒像是你的阶下囚!" 话音未落,屏风后突然转出两队持刀禁军,将玄甲军团团围住。 李明月忽然轻笑出声。 这笑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惊得梁上宿鸟扑棱棱飞起,在藻井投下凌乱的暗影。 "陛下可知在北境最后一道防线为何失守?"他缓步上前,战靴踏在金砖上的声响像是催命的更漏,"因为他们的大王……" 李明月指尖轻轻叩在剑柄的睚眦纹上,"在决战前夜,毒杀了自己最骁勇的将军。" 楚云轩的脸色未变,李明月也已走到御案前三步之距,这个距离,在他前世临朝时,足够看清奏折上最细微的笔锋。 “平阳侯,难不成你要造反?" 楚云轩似笑非笑,他倒要看看这李明月在玩什么把戏。 中贵人灵均第一个挡在楚云轩身前踉跄着后退,撞翻了鎏金香炉。 青烟缭绕间,李明月嗅到熟悉的龙涎香——和前世自己每日要用的安神香,分明是同一种配方。 殿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群禁军涌入大殿。 禁军拔剑相对,李明月忽然抬手握住剑刃,鲜血顺着鎏金纹路蜿蜒而下,滴在御案摊开的地图上,正落在标注"长安"的朱砂印上。 "陛下可还记得七年前的上林苑?" 他压低声音,如毒蛇吐信,"那猛虎为何突然发狂,使臣又为何故意刁难……" 指尖的血珠滚落在地,"还有那些死去的质子……" 闻言,楚云轩头上的冠冕珠帘轻微晃动,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此时李明月松开剑刃,任由鲜血浸透袖口,转身面对满朝文武时,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平阳侯:"陛下,臣此番来京,是向陛下恭祝万岁千秋的。” 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宴会还未开始,已然是如此,他们低头不语。 楚云轩端坐在龙座上,看着李明月玄甲上金线绣着的蟠龙在烛火中游走,他忽然想起那场祭祀红衣小儿时说的那些话。 果然如此,李家不能再留。 殿外忽然传来沉闷的钟声。 李明月直起身时,指尖的血迹在金毯上抹出一道刺目的红痕,宛如新帝登基时朱笔勾勒的天命。 第214章 春雨断魂(二) 玉漏更残, 宫灯在风中明明灭灭。 夜宴已开,太极殿之前的一切似乎不曾发生过。 李明月踩着满地碎琼乱玉般的月光,听见腰间玉珏撞在青锋剑鞘上, 发出泠泠清响。 这声音自十五岁随父出征便伴着他,今夜却格外刺耳。 "平阳侯到——" 殿前司礼监的唱名声穿破夜色,朱红宫门缓缓开启。 李明月抬头望见九龙藻井下的鎏金御座, 楚云轩正在把玩一柄错金匕首。刀刃反光掠过帝王眉眼, 将楚云轩的面容照得狰狞。 "臣, 李明月, 叩见陛下。" 青砖沁着寒露,冷意穿透织金蟒袍渗入膝盖。 李明月盯着御案前垂落的玄色龙纹衣摆,想起北境战场上, 也是这般跪着接旨。 那时传旨内侍尖利的嗓音混着血腥气:"平阳侯即刻返京, 不得延误。" "爱卿平身。" 楚云轩的声音带着笑意,匕首归鞘时"咔嗒"一声,"听闻卿在北境以少胜多,三千轻骑便可破敌, 寡人之心甚慰。" 李明月起身时瞥见御座旁新换的紫檀木屏风,之前这里还摆着父亲进献的南海珊瑚。他喉头微动:"仰赖陛下天威, 将士用命。" "好个将士用命。"楚云轩忽然抚掌大笑, 腕间十八子沉香珠串撞出闷响。他起身绕过御案, 玄色龙纹皂靴停在李明月半步之遥, "只是寡人听闻, 北境百姓如今都称爱卿作小李将军?" 殿外忽起春风, 卷着丹桂香扑进殿内。 李明月嗅到龙涎香里混着极淡的血腥气, 这才注意到楚云轩拇指缠着素绢, 渗出点点猩红。 "臣惶恐。" 他再度跪下, 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定是细作散布谣言,意图离间君臣。" 鎏金烛台上爆开灯花,映得楚云轩眸中光影明灭。 他忽然伸手扶起李明月,掌心温度灼人:"爱卿何必惊慌?庆功宴已经备下,九州诸侯都会来为卿贺——"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中贵人灵均踱步进来,手中漆盘呈着十数枚鎏金请柬:"禀陛下,这是方才各州送回的帖子……" 楚云轩随手翻开最上一本,朱砂御笔批的"准"字旁,赫然盖着九州诸侯的私印。 他低笑一声,将请柬掷入炭盆。火舌倏然窜起,吞没了帛书上"偶感风寒"四个字。 "看来这庆功宴,要改作家宴了。" 楚云轩转身时广袖带起火星,点点金红落在李明月袍角,"爱卿可愿陪寡人饮一杯?" …… 九曲回廊的宫灯次第亮起,将太液池照得如同白昼。 李明月跟在楚云轩身后半步,看春雨斜斜掠过水面,惊散几尾正在啄食月影的锦鲤。 去岁的残荷折断的茎秆戳破涟漪,像支支倒插的青铜箭镞。 "这是暹罗进贡的象骨琵琶。" 楚云轩忽然驻足,指尖拂过朱漆栏杆。水榭中乐伎正在调弦,雪白指套刮过琴身时发出裂帛之音,"可惜南诏的象兵的血早已浸透苍梧关,怕是再难寻这般完整的象骨了。" 李明月的掌心在袖中攥紧,多年前那场血战突然涌上喉头。 腐尸气息混合着象群哀鸣,铁甲下的血肉被烈日烤成黏浆。他闭了闭眼:"陛下若嫌此音晦气,臣可令乐府换《鹿鸣》之章。" 楚云轩低笑一声,玄色龙纹广袖扫过石阶上湿漉漉的苔痕:"爱卿可知,寡人曾在此处宴请汝父?" 他突然转身,腰间玉带撞在青石栏上,佩玉叮咚如泉,"那时池中睡莲开得正好,老冀州王醉酒舞剑,斩落十八朵金莲。" 雨丝忽然转密,打湿了李明月鸦青鬓角。 他望着水榭飞檐下垂挂的铜铃,想起自己出征前父亲攥着他的手说"莫要偏听偏信"。 此时,太液池深处传来蛙鸣,暗绿浮萍下倏然掠过一道细长的黑影,似是水蛇在追捕逃窜的蝌蚪。 楚云轩忽然伸手摘去他肩头落英,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锁骨处的旧箭伤:"寡人始终都觉得,李家儿郎的骨头,比象骨更硬些。" 他指尖拈着的木芙蓉花瓣渗出汁液,猩红如凝血,"比如冀州盐课……"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帝王未尽之语。掌管天下盐课的郑怀恩跌跌撞撞闯进水榭,官帽翅脚上还沾着草屑:"陛下!冀州八百里加急!丽水郡官盐沉船,十万石青盐尽数……" "郑卿。" 楚云轩慢条斯理地打断,将残花掷入池中,"没看见朕寡人在与平阳侯赏乐么?"锦鲤争相跃起,水面顿时绽开数朵猩红浪花——那花瓣竟浸过孔雀胆。 李明月浑身血液骤然凝固。 这些事,前世从未发生过…… 他盯着郑怀恩颤抖的双手,忽然明白为何入宫时佩剑会被换成仪刀——真正的青锋剑恐怕很快就会架在李家祠堂的族谱上。 "接着奏。" 楚云轩坐回鎏金榻,示意乐伎继续弹唱。琵琶声里混进雨打芭蕉的碎响,穿红衫的舞姬们旋转起来,裙裾绽开成带血的曼陀罗。 李明月借着斟酒动作稳住手腕。琉璃盏中映出扭曲的面容,他想进宫前暗卫截获的那封密报:漕运总督上月秘密更换洛水纤夫。 所以沉船不是天灾,是十万石青盐化作三千根绞索。 "爱卿脸色不佳?" 楚云轩忽然倾身过来,十八子沉香珠串垂在琉璃盏上方,"可是嫌这酒凉了?" 他腕间疤痕贴着李明月的虎口,那是多年前北燕宫变时被流箭所伤。 彼时李家军死守玄武门三天三夜,楚云轩却在此后开始往军中安插监军。 雨幕中忽然炸响惊雷。 李明月看见乐伎的象牙拨片崩断一根琴弦,鲜血从她指尖涌出,在琵琶上淌成诡异的符咒。 郑怀恩还跪在青石板上,官袍下摆晕开深色水渍,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 "微臣请陛下准臣前往冀州……" "急什么。" 楚云轩用银箸夹起块冰镇鲥鱼,鱼鳃还在微微翕动,"寡人听闻张明远为造盐船,连祖宅的楠木梁都拆了?" 他将鱼肉浸入猩红辣酱,"这般忠心,寡人该赏他个全尸。" 水榭外的禁军突然举起火把,火光中可见数十黑影正在池中打捞什么。铁链哗啦作响,一具缠满水草的尸体被拖上岸边。李明月认出那人腰间残缺的玉带钩——正是三日前快马加鞭往冀州送信的亲兵。 琵琶声戛然而止。 楚云轩擦净嘴角酱汁,笑着将染血的银箸掷入李明月怀中:"子时该放河灯了,爱卿陪寡人去放一盏?" 池面飘起百盏莲花灯,每盏都写着阵亡将士的名字。 李明月看着楚云轩亲手点燃最大的那盏,灯壁上赫然是他父兄的生辰八字。 火舌舔舐宣纸的瞬间,对岸忽然传来整齐划一的甲胄撞击声——那是羽林卫在调动。 雨越下越大,血色河灯在漩涡中沉浮。 李明月按住空荡荡的剑鞘,终于看清池底黑影竟是成捆的制式弓弩。原来这场夜宴不是庆功席,而是楚云轩提前为李家军备下的鸿门宴。 …… 琉璃盏中的琥珀光倏然晃动,李明月借着举杯仰饮的姿势,任由冰凉的酒液滑过灼痛的喉管。 楚云轩那句"全尸"在耳畔炸响时,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去年深秋的洛水码头。 那是霜降前夜,河风裹着盐粒刮人脸疼。 他与苏先生举着火把跨上新造的龙骨船,玄色大氅被吹得猎猎作响。 "苏先生,你且看这榫卯结构," 他屈指敲击船板,声如金石,"用的是太行山百年铁桦木,水泡不腐,刀劈不开。" 记忆中的火光突然扭曲成冲天巨浪。 李明月攥紧案几边缘,仿佛又看见前日暗卫密报上的朱砂批注:四月十七,丑时三刻,丽水驿。 暴雨如注。 三十艘盐船正在经过丽水渡,新换的纤夫们突然集体脱去蓑衣——他们脊背上根本没有常年拉纤形成的深紫勒痕。 领头的汉子抽出分水刺,寒光没入第一艘船的龙骨接缝处。 "大人!底舱进水了!" 船工凄厉的呼喊穿透雨幕。 张明远提着灯笼走下船舱时,浑浊的河水已漫过脚踝。 他走向渗水的裂缝,却摸到榫卯处滑腻的鱼胶——本该用铁钉加固的接口,竟被人换作遇水即溶的鲛人胶。 见此,张明远不动声色,惊雷劈开夜幕。 船体在漩涡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张明远带着人冷眼看着,直到青盐尽数没入江水。 船体断裂的轰鸣声中,他怀里的鎏金簪子坠入漆黑江底,像一颗稍纵即逝的流星。 此刻,宴席上的冰镇葡萄突然在李明月舌尖泛起腥甜。 他看见楚云轩把玩着枚熟悉的鎏金簪头,那并蒂莲的花蕊里还嵌着颗东海明珠——本该随李昀沉入洛水的东西,此刻正在帝王指间绽放冷光。 "爱卿可知这簪子的妙处?" 楚云轩忽然将簪尖刺向琉璃盏,龟裂纹路瞬间爬满杯身,"双生莲花同气连枝,若折断一支……"他指尖稍动,并蒂莲竟从中裂开,露出空心簪杆里暗藏的羊皮纸。 乐伎突然改弹《广陵散》,杀伐之音惊起夜栖的寒鸦。 李明月在变徵声里听见龙骨船断裂的脆响,十万石青盐溶在水中竟泛起诡异的荧蓝——那是长安宫城里特制的磷粉,遇水则燃,专为焚毁罪证。 楚云轩的笑声混着琵琶裂帛之音:"好一曲《止息》,当真应景。" 他忽然将残破的琉璃盏掷向池中,盏底金漆御印在火光中一闪,"就像这盐,化了也好,免得……腌出反骨。" …… 五更梆子敲过三巡时,驿站檐角积了几日的雨水簌簌坠落。 可频顿珠盯着雨水在灯笼下化成晨雾,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弯刀吞口处的三道刻痕——那是三日前在云中郡留下的。 "大人,咱们在云中郡的眼线断了,那小子也被那按察使给找到,送回来楼玚家里……" 属下跪在地上,嘴里里呵出白雾,甲胄上的雨水随颤抖簌簌剥落,"那位按察使亲自带人抄了暗桩,十七个弟兄……" 可频顿珠抬手截住话头。朔风卷着雨珠扑进回廊,檐下青铜铃铛突然发疯似的乱晃。 他嗅到风里混着铁锈味的焦苦,那是云中郡特有的烽燧灰烬。 三年来他在这座边城织就的蛛网,此刻正如掌中漏沙般飞速溃散。 "备马。"刀鞘撞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惊起檐上栖着的寒鸦。十步外马厩传来不安的嘶鸣,二十余匹塞外良驹正焦躁地刨着冻土。 可频顿珠解下颈间狼牙坠子扔进炭盆,看着青烟裹挟着大王赐予的荣耀腾空而起。 城楼方向突然腾起三支鸣镝,尖啸声撕裂雪幕。 年轻属下猛地抓住他大氅的下摆:"大人!咱们现在出去就是活靶子!" 可频顿珠反手甩开这截断雁般的胳膊,靴底碾过对方坠地的兜鍪。 青铜护额在雨地上划出狰狞的弧,恰似苏珏那日撕开楼氏祠堂里牌位的轨迹。 当雨水穿过云层时,这支残骑已踏过冰封的桑干河。 可频顿珠勒马回望,云中城堞在晨曦中泛着青黑的血色。 他忽然想起半月前混在商队里见过的苏珏——那个披着玄色大氅的文弱书生,正俯身替路边冻毙的流民阖上双眼。 彼时柳絮落满他的肩头,恍若神佛垂悯人间。 "大人,接下来……" 亲随的声音被北风吹得七零八落。可频顿珠抖开缰绳,马鬃上凝结的灰尘簌簌跌落。 雪原尽头,鲜卑王庭的狼头纛正在地平线上若隐若现,像团将熄未熄的野火。 …… 江风卷着河灯残骸扑向石阶,苏珏踏碎水面倒映的星火。 楚越几人各自用刀尖挑开麻袋,雪色结晶混着暗红血块簌簌而落,在火把映照下泛出妖异的紫。 "是冰盐。" 苏珏蹲身拈起些许,指尖搓磨间竟有金石之音。 "去年冬至宴上,陛下赐给九侯的暖玉酒壶,需用此盐化雪烹茶。"他忽然想起楼玚醉酒时说的浑话——"长安城的雪都是咸的"。 衙役们拖着麻袋的手开始发抖。 这些专供皇室的贡品此刻像肮脏的米粒铺满江滩,其间还裹着几截泡胀的指骨。 楚越突然用刀鞘击飞某个衙役腰间令牌,铁牌坠地时裂成两半,露出内侧暗刻的莲花图纹。 "私盐贩子渗透官衙已非朝夕。" 苏珏用帕子裹住一块冰盐,"张大人不妨解释下,为何你府中幕僚的牙牌里藏着私盐贩子的暗记?" “大人,微臣也不知啊!” 张明远一脸的诚惶诚恐,可言语间却不见慌乱。 “既然张大人不知,苏某不介意与您好好回忆一下。” 说完,苏珏竟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温柔笑意。 张明远不由得不寒而栗。 …… 郡守府地牢渗着阴湿寒气,苏珏却命人将刑具悉数撤去。 他拎着鎏金鹤嘴壶给张明远斟茶,茶汤在青瓷盏中旋出涟漪:"去年冀州官员考核,张大人以《盐铁论》策问得中二甲第七,而批阅考卷的座师……" 他故意顿了顿,"不巧正是本官。" 瓷盏坠地迸裂的脆响中,楚越拎进个浑身湿透的漕工。 那人见到郡守便哀嚎起来:"大人!他们扣了俺家幺妹!说要是再不肯在运单上画押,就把人卖到高丽窑子……" "三日前沉船的押运官,尸体其实漂到了云中郡。"苏珏突然将玉扳指按在案上,翡翠内部竟显出血丝状纹路,"他右手小指戴着同样的青玉戒,内刻景和二字——若我没记错,这是东宫六率卫的暗号。" 地牢烛火猛地爆了个灯花。 张明远面如死灰地盯着玉戒,忽然发疯似的扯开衣襟,胸口赫然烙着墨色莲花:"下官妻儿都在他们手里!那几艘运冰盐的船根本不在漕运簿记,是我私下伪造的……"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弩机绞弦之声。 沈爷旋身挥刀劈落三支连珠箭,却见那漕工的喉头突现红点。 季大夫疾步上前扣住那漕工的命脉,触手却是一片冰冷——尸身瞳孔已开始扩散,耳后显出细若蚊足的银针尾端。 "鲜卑的影刺。" 季大夫用磁石吸出毒针,"只有鲜卑王室会豢养这种死士。" 暴雨骤降时,苏珏独自立在漕运衙门的阁楼。 面前摊着从郡守书房暗格搜出的密函,火漆印竟盖着林宸的小篆私章。 他突然用冰盐在信纸上勾画,原本空白的夹层渐渐显出字迹: "四月漕船过闸时,沉七留三。" 江涛声里混入梆子响,沈爷叩门送来云中郡加急文书。 苏珏展开瞥见"盐仓失火"四字,反而低笑出声。 他推开雕窗任风雨入室,远处江心忽有明黄灯火闪烁——那是水师楼船的信号,领航的桅灯却比规制多挂了两盏。 "通知按察司暗桩。"苏珏将密函凑近烛火,"彻查去年至今所有经手冰盐的官员,特别是……" 他望向长安方向,"楚云轩派来的人。" 火舌舔上信纸的刹那,墨香里浮起龙脑香气息。 苏珏瞳孔骤缩,这味道与白鹭驿的"金波酿"残渣如出一辙。 玉扳指突然在掌心发烫,内壁显出的篆文竟与长安城的令牌暗合。 …… 梆子声敲过三更时,码头传来货船起锚的长鸣。 苏珏吹熄蜡烛,在黑暗里摩挲着玉戒纹路。 今夜注定有人要沉在江底,但绝不会是他这把自己亲手淬炼的刀。 很快,夜色已尽。 一切又进入了新的轮回。 “大人,郡守他,他死了!” 有人匆匆来报,竟是张明远的死讯。 第215章 春雨断魂(三) 张明远的尸体被发现在丽水郡衙门的书房里, 七窍流血,死状可怖。 苏珏站在尸体旁,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封未写完的信上。 信纸上的字迹潦草, 显然是在极度慌乱中写就: "臣罪该万死,但求陛下明鉴,臣实为……" 信到此戛然而止, 最后一个字的墨迹拖得很长, 仿佛执笔之人突然失去了力气。 苏珏俯身细看, 发现信纸边缘有细微的折痕, 像是被人匆忙折叠过。 "公子,张明远的家眷已经全部失踪。"沈爷低声禀报,"据门房说, 昨夜有一队商旅模样的人来过, 说是送年货的。" 苏珏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 庭院里的桂花树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他忽然注意到树下的泥土有翻动的痕迹,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土, 发现土里混着细碎的盐粒。 "挖开。"他简短地下令。 侍卫们很快挖出一个檀木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账册和密信。 苏珏随手翻开一本账册, 瞳孔猛地收缩——账册上赫然盖着鲜卑王庭的狼头印。 "先生, 这些是……"李安甫也看到了那个印记, 声音里带着震惊。 苏珏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箱底的一枚玉佩上。 那是一枚雕工精美的羊脂白玉, 正面刻着"明远"二字, 背面却刻着"御赐"。 "去查张明远的出身。"苏珏突然说道, "我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入仕的。" 三日后, 沈爷带来了调查结果。 "张明远, 原名拓跋明远,是鲜卑贵族之后。二十年前来到青州,被当时青州王,也就是陛下的父亲看中,收为门生。" 苏珏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玉佩。 二十年前,正是他父亲病重,诸王夺权最激烈的时候。 楚云轩那时还只是个不起眼的青州王子,却能在暗中布下这样一枚棋子。 "大人,还有一事。"沈爷压低声音,"我查到那些私盐贩子背后,确实有鲜卑势力的影子。他们通过漕运,将大量私盐运往边境,换取战马和兵器。" 苏珏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 他突然想起几年前御书房面圣时,楚云轩那看向底下文武百官意味深长的眼神。 当时他以为那是帝王对臣子的审视,现在想来,那分明是棋手看着棋子的眼神。 "传令下去,就说张明远案已经告破,是私盐贩子勾结鲜卑势力所为。" 苏珏转身吩咐道,"把那些账册和密信都封存起来,我要亲自呈给王爷。" 当夜,苏珏独自在书房翻阅那些密信。 烛火摇曳间,他突然发现信纸在火光下会显现出淡淡的水印。 那是王室御用纸张特有的标记,每一张纸都有编号,可以追溯到具体的年份和用途。 苏珏的手微微发抖。这些密信所用的纸张,分明是去年才新制的御用纸。而去年,正是楚云轩下旨整顿漕运的时候。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苏珏低声自语。 他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楚云轩的局。 张明远是皇帝安插在鲜卑势力中的暗桩,整个漕运贪腐案都是皇帝用来钓出鲜卑势力的诱饵。 而其他人不过是这盘大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 雨打轩窗,李书珩就着烛火将信笺又看了一遍。 铜炉里沉香屑明明灭灭,在他黑色的王袍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 "啪嗒",檐角积雨坠在青石板上。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节处还沾着今晨在江岸码头沾染的泥渍。 案头堆着半人高的盐引账簿,最上面那本被雨水洇湿的页角微微卷起,露出"丽水"二字。 "王爷。"门外传来叩击声,陆羽抱着一摞文牍进来,"按察司的飞鸽比往日快了半日,可是丽水那边……" 话音戛然而止。 陆羽看着李书珩手边那封被揉皱的信,素来沉稳的面色陡然发白。 油灯忽地爆了个灯花,将"张明远暴毙"五个字映得忽明忽暗。 李书珩将信纸在烛台上点燃。 火舌舔舐宣纸的瞬间,他恍惚又看见去年的那个雪夜,苏珏裹着狐裘立在盐仓前,指尖捻着青盐笑说:"这般上品,合该进献天听。" 那时他们尚不能预料,这方寸盐粒里能藏下多少血雨腥风。 "今晨捞上来的盐船残骸,可验过了?"他忽然开口。 陆羽将文牍轻轻搁在案上:"龙骨确是被火油烧断的。但怪就怪在……"他压低声音,"龙骨粘合不牢,而且船舱里二十个盐工,尸首脖颈处都有勒痕。" 雨声渐密。 李书珩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想起苏珏信上那句"陛下对冀州已是如鲠在喉"。 十多年前,父亲决定跟随陛下时,陛下还是青州王。 那时谁能料到,曾经在猎场同饮烈酒,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要将冀州世族连根拔起? "王爷!" 亲卫浑身湿透冲进书房,"长安来的密使已过十里亭,说是要查验今年的盐税。" 李书珩手中的狼毫"咔嚓"折断。朱砂顺着裂开的笔杆淌下来,在宣纸上蜿蜒如血。 他想起苏先生第一次来王府时,曾指着书房院中那株百年老槐说:"树大固然根深,可要是遮了日月……" 话未说完,他便大笑而去。 "更衣。" 李书珩起身掸了掸王袍,"开中门,迎天使。" 雨幕中忽然传来马蹄声。 李书珩站在廊下整冠时,看见苏珏豢养的灰隼穿过雨帘,稳稳落在他肩头。 隼爪上绑着的竹筒刻着三道血痕——这是他们私下约定的通讯手段。 密使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车辕上悬着的鎏金铃在风雨中叮当作响。 李书珩垂眸看着积水里破碎的倒影,忽然想起楚云轩登基那日,也是这样骤雨初歇的黄昏。 新帝的龙袍掠过丹墀时,他分明听见玉坠相击的脆响,像极了铡刀落下前的颤音。 "冀州王接旨——"尖利的嗓音刺破雨幕。 李书珩缓缓跪在潮湿的青砖上。密使展开黄绫的刹那,他嗅到了熟悉的龙涎香,混着丽水江畔特有的咸腥气。 圣旨上说要彻查盐政,可他分明看见"便宜行事"四个字里藏着淬毒的寒光。 "王爷。" 密使皮笑肉不笑地凑近,"听说张郡守前几日还向王爷您进献了新茶?" 染着丹蔻的指尖轻轻划过圣旨边缘,"陛下让奴婢给王爷带句话:茶凉了,就该换盏。" 雨势渐狂。 李书珩望着消失在街角的马车,掌心还残留着灰隼羽毛的触感。 周莹捧着热茶过来时,看见自家夫君人站在廊下,正将苏先生的新信就着火烛烧掉。 "备船。"李书珩突然说,"明日启程去丽水。" 暗夜里传来更鼓声。 王府书房灯火通明,直到东方既白。 没人知道那一夜李书珩到底写了多少信笺。 只晓得次日江岸边多了几艘满载青盐的商船,船头悬着的灯笼上,墨迹淋漓写着"苏"字。 …… 四月二十三,子时三刻。 丽水郡驿站青瓦上腾起浓烟。 因为郡守张明远暴毙,苏珏便临时提拔了郡丞严正德暂代郡守之职。 严正德做事倒尽心尽力,手下人办事也算有章法。 苏珏特意将一个叫王默的侍卫放在身边。 此人心思细腻,身手敏捷,更为难得的是他虽然职位不高,做起事来却分外热情卖力,比那些尸位素餐者要好上太多。 但,他的动机呢? 不过两日,苏珏心中便起了疑,他是不是表现的太过积极了? 张明远虽死,但其背后的牵扯还未断,丽水郡仍旧是龙潭虎穴。 “王默,那些盐工的尸体都检查好了?” “回大人,已经检查完毕,那些盐工的脖颈上都有极深的勒痕。” “是有人故意为之了。” 苏珏淡然地笑了笑,然后话锋一转,“王默,你是丽水人?” “小的算半个丽水人。”王默拱了拱手,据实相告。 “哦。”苏珏轻和一声,又继续道,“白亭渡在丽水渡的上游,你们可派人查了?” “回大人,还不曾。”王默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神色。 “好,我知道了。” 是以,今晨当楚越推开厢房雕花木门时,只见半截割断的麻绳在窗棂摇晃,案头镇纸压着张染血素笺: "漕运改道,速查白亭渡。" 火把光影里,郡丞严正德的络腮胡微微发颤:"下官这就封锁全城……" 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重物落水声。 众人奔至后院,但见荷花池涟漪未散,池底隐约沉着绯色官袍一角。 "是大人的麒麟补服!" 小吏尖叫划破雨幕。 …… 三百里外,白亭渡。 漕工正往艨艟舰搬运桐油,船头戴斗笠的疤脸汉子突然按住腰间水刺——货箱缝隙间,有双眼睛映着月光。 此时,苏珏蜷在樟木箱夹层,鼻腔充斥着冰盐的辛辣。 三天前他在郡守书房暗格里翻到张漕运图,白亭渡标注的朱砂印竟是御批"准"字。 此刻货箱随船身摇晃,他听见甲板上传来鲜卑语的争吵: "……拓跋部的战马月底就到……" "……让楚家皇帝和姓李的都尝到盐里掺血的滋味……" 船底突然传来凿击声,整艘船剧烈倾斜。 苏珏趁乱滚入暗舱,却见七个贴着黄符的陶瓮正在渗水,瓮身"天顺二年御制"的铭文在月光下泛青。 "大人别来无恙?" 苏珏猛然转身,王默的绣春刀正好挑开他脸上人皮面具。 暗舱烛火忽明忽灭,映着侍卫长腕间金丝螭龙链——那是长安的御前侍卫才有的装束。 "大人,您不意外?"王默刀尖轻点陶瓮,"您真的很聪明,整个丽水郡,都没那么简单。" 说着,王默突然拿出半块鎏金虎符。 “您既然来到了这,就先乖乖的待着。” 苏珏瞳孔骤缩,这分明是楚云轩调动兵马之物。 江风灌入船舱,带着龙脑香味的密旨从王默袖中滑落: "查盐务为表,围冀州为实。诸卿见旨,如寡人亲临。" …… 白亭渡突然杀声震天。 鲜卑武士撞开舱门时,苏珏正与王默争抢着那半块虎符。 若真的让王默带着虎符调兵成功,冀州定会陷入危机。 二人互相争抢,不经意间触动了某处机关。 机关转动声里,暗舱地板裂开,露出塞满火雷的夹层——那些"冰盐"箱竟是火药伪饰。 "王爷早知道你们要炸毁漕运命脉。"苏珏扯断腕间的珠链,南海鲛珠滚落火药堆,"你们可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自然也可以。" 火光冲天而起时,王默抛出玄铁链钩住桅杆。 他可不能折在这里,至于这位按察使,先带走再说。 这般想着,王默眼疾手快地用绳索捆住苏珏,并扛着他出了暗舱。 苏珏在颠簸和烈焰中回头,望见对岸山崖上几匹白马一闪而过。 马上之人腰间玉佩,与他怀中那枚玉玦恰好合成完整的一对。 …… 暴雨如注,檐角铜铃在狂风中叮当乱响。 李书珩将密报凑近烛火,羊皮纸上的墨迹被雨水洇开,“苏珏”二字晕染成模糊的墨团。 "何时的事?" 他指尖擦过腰间错金螭纹剑柄,玄色蟒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案前跪着的暗卫甲胄上犹带血渍,"寅时三刻,按察使大人独自出城查勘漕运,至今未归。" “世子与楚将军派人找了许久,仍不见踪迹,与按察使大人一同失踪的还有一个叫王默的侍卫。” “严正德的手下。” “他们好大的胆子!” 烛火哔剥爆开火星,李书珩忽然抓起案上玉镇纸砸向铜漏。 碎玉迸溅间更漏倾覆,子时的铜珠骨碌碌滚落满地。"调虎山营围了丽水驿站,凡五品以上官员即刻收押。" 他抓起佩剑大步跨出殿门,暴雨兜头浇下,"备马!" …… 丽水郡丞严正德正在暖阁品茶,忽闻马蹄声如惊雷碾碎雨幕。 青瓷盏脱手坠地时,王府亲卫的玄铁陌刀已破门而入。"王爷有令,丽水郡属官即刻赴行辕问话。" 寒刃映着烛火,在严正德肥白面皮上投下森然冷光。 与此同时,城郊乱葬岗。 陆羽勒紧缰绳,雨水顺着眉骨滑进衣领。 暗卫举着火把俯身拨开腐草,半截染血的苍青衣衫赫然入目。"是苏先生的……" 话音未落,陆羽已翻身下马,指尖抚过衣襟上金线绣的獬豸纹。 "找。" 他扯下腰间玉佩掷给副将,"传令虎山营,封锁所有官道。"玉佩落入泥泞的刹那,远处山坳忽有惊鸟腾空。 陆羽瞳孔骤缩,反手拔剑斩断迎面射来的弩箭,"东南方三里,追!" 行辕内灯火通明。 李书珩将染血的账册摔在案上,纸页间赫然夹着半枚青铜虎符。"十五年秋,丽水输往草原的军械,够武装三个万人队。" 他剑尖挑起严正德的下颌,"严大人好手段。" 鲜血顺着剑锋蜿蜒,严正德忽然诡笑:"王爷不妨翻到最后一页。" 李书珩剑眉微蹙,账册末页朱砂勾勒的鹰隼标记刺入眼帘——那是鲜卑侍王室的印记。 骤雨拍打窗棂,陆羽浑身湿透闯入殿中。 "王爷,苏大人的玉佩……" 他掌心躺着半块羊脂玉,裂纹处还沾着新鲜血渍。 李书珩霍然起身,剑锋在严正德颈间划出血线:"人在哪?" 惊雷炸响的瞬间,后堂传来瓷器碎裂之声。 李书珩踹开屏风,只见小吏七窍流血倒毙在地,手中攥着的信笺正被血水浸透。"……戌时三刻……西郊马场……" 字迹在雨中迅速模糊。 "备弩!" 李书珩扯过陆羽手中的玉佩,玉玦内侧暗刻的"珏"字在火光中一闪而过。 当年苏珏赴任时赠玉的场景浮现眼前,那人在城楼上拱手作别,官袍被朔风吹得烈烈如旗。 此刻西郊马场,苏珏被铁链锁在地牢石柱上。 冷水顺着砖缝滴落,他勉力睁开肿胀的眼皮,看着王默将烙铁浸入炭火。"严大人吩咐了,只要苏大人肯在这结状上画押……" “你们以为我会怕吗?” 苏珏冷笑一声,随即转过头去,不出一言。 “大人真是勇气可嘉,王某佩服。”王默挑了挑眉,觉得苏珏不过是嘴硬罢了。 当铁门轰然洞开时,苏珏恍惚听见熟悉的金戈铮鸣。 箭雨破空声中,李书珩玄甲浴血的身影逆光而立,剑锋滴落的血珠在地面绽开红梅。 "冀州境内," 他斩断铁链将苏珏揽入怀中,声音裹着雷霆滚过地牢,"轮不到旁人动本王的按察使!" 第216章 秋水易生 雨丝裹着春日的凉意, 在白亭渡码头的青石板上织出细密水网。 昨夜李书珩带着亲卫找到了被“绑架”的苏珏。 除了身形狼狈,苏珏没受一点伤。 只一眼,李书珩便看出苏珏是故意为之。 于是, 李书珩不动声色,继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设定。 当夜,借着按察使失踪一事, 严正德等人便被秘密收押。 对外, 李书珩则放出消息, 丽水郡中的暗探已经吐出了实情。 如此一来, 定会有人等不及来上钩。 此刻,苏珏站在驿站的阴影里,指尖摩挲着衣袖, 冷眼看着下方漕船桅杆如林。 三十丈外的盐仓屋檐下, 李书珩玄色蟒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陌刀斜倚肩头,刀鞘上鎏金鹤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大人,青羽来报。"沈爷压低的声音混在雨声里。 苏珏展开密信, 松烟墨写着"酉时三刻,七艘漕船", 末尾朱砂勾出半枚莲花暗记。 他抬眼望去, 李书珩正用刀鞘轻叩盐仓铁锁, 三长两短。 这是他们昨夜便约定好的暗号。 昨夜郡守府的书房, 烛火将李书珩眉骨投下深深阴影:"云中郡投毒和丽水郡沉船的鲜卑爪牙, 总要有个了断。" 苏珏记得自己的声音波澜不惊, 月光透过窗棂在丝线上碎成冰凌:"王爷要借东风?" “自然, 要借东风将他们烧个干干净净。” 此刻, 东风已至。 苏珏不动声色的看向楚越, 楚越指尖银丝突然绷直——七艘乌篷船正破开雨幕驶入码头,船头悬挂的玄色莲旗被雨水浸透,垂在桅杆上宛如泣血。 他数着船头吃水线,第三艘明显比其余船只低半尺,舱底定是藏着鲜卑弯刀卫。 盐仓方向传来铁锁坠地的脆响。 李书珩的陌刀划开雨帘,刀光如鹤唳清越。 陆羽带着二十名王府亲卫从暗巷涌出,铁甲撞击声惊起岸边白鹭。 楚越振袖甩出银丝网,蛛丝般的银线在空中绽开,精准缠住第三艘船的桅杆。 "留活口!" 听到李书珩的声音,楚越纵身跃下望楼,官靴踏碎船舷积水。 舱底果然滚出十数名褐衣武士,弯刀上淬着幽蓝的光。 另一边的苏珏旋身避开刀锋,腰间软剑缠住最近那人的手腕,毒刃当啷落地时,他听见身后陌刀破空的嗡鸣。 李书珩的刀锋停在最后一名武士喉间三寸:"玄鹰卫的腰牌,鲜卑的蛇毒,你们主子倒是会省银子。" 那武士忽然咧嘴一笑,嘴角渗出黑血。 沈爷疾步上前捏住他下颌,银针刺入舌底要穴:"想死?问过我们的药杵没有?" 雨势渐急,混着血腥味在码头淤积成暗红色的溪流。 之后,王府亲卫将一众活口押入地牢。 在李书珩的雷霆手段之下,各方势力逐渐浮出水面。 结案时,苏珏转头见李书珩正用帕子擦拭陌刀,刀身映出他眼底寒星:"苏先生,明日送往长安的奏折,该让陛下看看这些新鲜证物了。" …… 四月廿七的雪夜,密折送入紫宸殿时,鎏金蟠龙烛台的蜡泪正凝成血珠。 楚云轩的手指在奏报上慢慢收紧,指节泛起的青白与玄色龙纹奏匣相映,像是要把那几行朱砂小楷揉进骨血里。 "冀州三处暗桩,连根拔起。" 铜漏滴答声里,他忽然笑出声来。笑声在十二扇冰裂纹琉璃屏风间游荡,撞碎了金丝楠木架上的汝窑天青釉瓶。碎瓷溅在跪伏的暗卫肩头,那人却连呼吸都屏住了。 "好个冀州王。"楚云轩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时龙袍下摆扫过案几,带翻的茶盏在波斯绒毯上洇开墨色水痕。 他停在御案前,指尖抚过暗卫呈上的骨灰匣,檀木匣面还带着雪夜的寒气,"连具全尸都不肯给寡人留?" 殿外北风呼啸着卷起,檐角铜铃叮当乱响。 楚云轩望着铜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想起十七年前那个春夜。 尚只有七岁的李书珩被宫侍冲撞,宴饮时失手打翻酒樽,琥珀色的琼浆泼在他新制的月白蟒袍上。 记忆中的那个少年缓缓下跪,脖颈弯成柔顺的弧度,发间玉冠却映着烛火,在青砖地上投出狰狞的暗影。 "传旨。"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着冀州布政使进京述职。" 暗卫叩首领命,起身时瞥见皇帝袖中露出半截密信。 信笺边角染着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楚云轩察觉到他的目光,广袖一拂将信笺收入怀中,金线绣的龙爪恰好掠过暗卫的眉骨。 殿门开合带进的风雪中,楚云轩缓步走向西暖阁。 十二幅《九州舆图》悬在壁上,冀州那幅的边角微微卷起,墨迹比别处都深——那是他登基那年,用朱砂笔沿着冀水重重勾画过的。 "陛下,三更天了。" 中贵人灵均捧着参汤进来,见楚云轩正用银刀削着什么东西。 定睛看去,竟是那枚随身戴了十年的翡翠扳指,此刻已碎成齑粉,混着血珠从指缝间簌簌而落。 楚云轩恍若未觉,忽然抓起案上镇纸砸向舆图。 和田玉雕的貔貅撞在冀州地界,裂痕蛛网般蔓延开来。 他盯着那道横贯襄平城的裂痕,眼前浮现出三日前暗桩传来的最后一封密信。信上说襄平城南新开了家当铺,掌柜的养了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 那是他安插在冀州王府的死士约定的暗号。 "备辇。" 楚云轩突然转身,玄色大氅在身后翻卷如云,"寡人要去看看承文。” 夜色中的宫道覆着幽深不已,龙辇经过时碾碎满地月光。 楚云轩闭目听着更鼓,指腹摩挲袖中暗藏的短刃。刀刃是陨铁锻造,吞口处嵌着枚鸽血石——与冀州王冠冕上那颗如出一辙。 天子驾临,承文将军倒显得格外淡定。 此刻,将军府的观星台上,承文将军正捧着星盘演算。 紫微垣东南有赤芒犯斗,正是应在冀州分野。 楚云轩仰头望着那颗妖异的红星,指甲竟然掐进皮肉里。 果然如他所料:西楚的软肋从来不在北境,而在冀州…… "传影卫。" 回到紫宸殿时天边已泛青白,楚云轩命人将窗棂全部推开。 北风裹着寒意灌进来,吹得案头奏折哗啦作响。 他站在风口,看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成狰狞的鬼面。 暗卫首领跪在阶下时,殿角铜雀灯突然爆了个灯花。 楚云轩正用银签拨弄香炉里的灰烬,迦南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中,他状似无意地问:"听说冀州今年新贡的雪貂,毛色格外光亮?" "回陛下,是取了去岁立冬后第一场雪时猎的。" "可惜了。" 楚云轩轻笑,将银签猛地插进香灰,"皮毛再好,终究是畜生。" 他转身时玉佩撞在御案角,镂空的龙纹里掉出些褐色粉末——那是今晨从骨灰匣中取出的,混着半截没烧尽的密符。 暗卫首领的瞳孔骤然收缩。 "让潜龙卫去冀水边逛逛。" 楚云轩蘸着茶汤在案上画了道曲折的水纹,"听说那边的芦苇长得太高,该割一割了。" 他顿了顿,指尖突然发力,在黄花梨木案面上生生抠出五道指痕,"尤其是襄平城南,听说有户人家养了不得了的鸟儿。" 更衣时,中贵人灵均发现楚云轩的中衣后背全被冷汗浸透。 楚云轩却恍若未觉,任由宫人替他换上绣金寝衣。 当鎏金帐钩放下时,他突然说:"明日宣翰林院拟旨,寡人要重修王陵。" 拂晓时分,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 楚云轩站在露台上,看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宫阙。 他手中握着半块残玉,断裂处还沾着经年的血渍——这是十七年前父亲死去的那夜,他就在灵前捧着的玉佩。 "陛下,御史台张大人求见。" "让他去暖阁候着。" 楚云轩将残玉收入贴身的荷包,转身时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记得把新贡的君山银针沏上,张卿最爱这个。" 穿过游廊时,楚云轩忽然驻足。 廊下挂着个鎏金鸟笼,里头的画眉正在啄食。 他伸手逗了逗鸟儿,突然捏碎了那粒玉粟。鸟喙划过他虎口,血珠滴在笼底的雪貂皮垫子上,很快洇成暗色的花。 …… 拔除了隐藏的各方势力,冀州上下一片清明。 李明月也在出征之前赶回了冀州。 当李明月踏入农庄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洒在他那身玄色锦袍上,映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步履从容,眉目间却隐隐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苏珏站在廊下,远远望着他,心中微微一震。 李明月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仿佛与这世间格格不入。 苏珏一眼便看出李明月的步伐虽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仿佛每一步都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衡。更令苏珏在意的是,李明月的目光——那双眼睛深邃如潭,却隐隐透着一股历经沧桑的疲惫与冷寂。 苏珏不动声色地迎上前,拱手行礼:“苏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李明月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温和:“苏先生客气了,本侯冒昧来访,倒是叨扰了。” 两人寒暄几句,苏珏引李明月入厅落座。 茶香袅袅,李明月端起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却落在厅外那株老梅树上,神情恍惚,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苏珏见状,心中疑惑更甚。 二公子一向性情洒脱,怎的今日一见,却似换了个人般? “侯爷似乎对这梅树颇有感触?”苏珏试探着问道。 李明月收回目光,淡淡一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让苏先生见笑了。” 苏珏点头,不再多言,心中却已笃定——二公子,绝非此世界之人。 因为他的言行举止间,总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疏离,仿佛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 苏珏虽不知其中具体缘由,却隐隐感到,“李明月”的到来,或许会掀起一场不小的波澜。 夜色渐深,李明月告辞离去。 苏珏站在府门前,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思绪万千。 他抬头望向天际,一轮明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洒满大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隐秘的真相。 “侯爷,你究竟……?” 苏珏低声喃喃,眉宇间闪过一丝凝重。 “十三,他不是他了。” 楚越出现在苏珏的身侧,招财已将实情告诉了她。 此刻,她竟也不知这段历史究竟会怎么发展下去。 难道真的的推翻重来吗? …… 柳絮借着东风扑在城砖上,李明月伸手接住一片。 远处望楼传来戌时的梆子声,却像敲在他心口——再过七个月,鲜卑的铁骑便回踏破嘉峪关。 "侯爷在看什么?" 清冷嗓音自城墙阴影处传来。 苏珏的绯色衣袍在夜里红得刺目,他握着青瓷手炉从垛口转出。 李明月按在剑柄上的指节泛白。 前世的苏先生在他登基三年后病入膏肓,手里还攥着那卷《治国策》。 令他久久不能忘怀。 此刻,那双凤目却似能洞穿人心:"侯爷方才经过城隍庙,特意绕开东市胡饼铺子,可是怕见着卖杏酪的刘阿婆?" "苏先生对本侯行踪倒是清楚。" 李明月喉头发紧,刘阿婆的独子正是前世为他挡箭的亲卫,此刻那少年应当还在城郊大营操练。 "苏某不仅知道侯爷绕道,还知您三日前在帅帐独坐整夜。"苏珏忽然逼近半步,袖中滑出块刻着古怪符文的玉佩,"更奇怪的是,侯爷的为人行事与之前不一样了。" 柳絮突然密集如矢,李明月瞳孔骤缩。 他知道了?! 他自然会知道,因为苏先生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城头火把在风里明明灭灭,映得苏珏衣上鹭鸶补子宛如振翅欲飞。 突然,暗处传来弩机轻响,李明月闪电般拔剑横挡。 三支淬毒短箭钉入垛砖,箭尾雕着鲜卑的狼头图腾。 苏珏却像早有预料,从大氅里抽出的竟是把燧发短铳,硝烟混着硫磺味在雪中弥散。 "看来历史轨迹已经开始偏移。" 他吹散枪口青烟,从箭杆剥下片金箔,"混入冀州城的死士真的太多了。" 更鼓声突然乱了一拍。 李明月望着城下渐起的薄雾,恍惚看见前世的自己从雾中走来。 那个李明月眼角带着泪,身后是冲天火光里崩塌的城门,而此刻掌心传来的刺痛如此真实——苏珏将玉佩按进他手中,"在新元纪时代,量子纠缠可以跨越时空。" 苏珏的眼里似乎跳动着火焰,"当两个观测者同时介入,历史就有了新的分支。侯爷,敢不敢与苏某赌一把?" 雾中忽然传来鹤唳。 李明月猛地转头,见十三只白鹤正掠过残月,羽翼拍碎漫天飞絮。 这是冀州城中从未有过的异象。 "我们或许是在痴人说梦,但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通呢。" 苏珏望向鹤群消失的方向,语气飘忽却又笃定,“苏某从来都相信人定胜天……” 闻言,李明月回以笑意,“好巧,本侯也是如此。” …… 出征青州的前一日,李明月又折返回长安。 他站在紫宸殿前的白玉阶下,望着漫天飞絮落在朱红宫墙上,像给这吃人的深宫覆了层薄纱。 宫灯在暮色中次第亮起,将琉璃瓦映成血色。 "平阳侯请随奴婢来。" 中贵人灵均的皂靴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李明月的大氅下摆扫过九重宫阙的雕龙纹,在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殿内龙涎香浓得呛人。 鎏金蟠龙烛台上燃着三十六支红烛,照得御案后的天子面容明灭不定。 楚云轩正在把玩一柄玉如意,指尖掠过如意柄端镶嵌的东珠,忽地轻笑:"寡人记得承弈最爱雪天围炉赏梅,今日倒叫你等的久了些。"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李明月撩袍跪倒,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 前世嘉峪关的血顺着记忆涌来——那时他率三千轻骑驰援被困的父兄,却仍旧 "起来罢。" 楚云轩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今日唤你来,是为青州之事。" 李明月抬眼时正撞见楚云轩摩挲着案上密报,羊皮卷边缘渗出暗褐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宫娥鱼贯而入,捧着鎏金酒壶的手却在发抖。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青玉盏,李明月盯着杯中涟漪,忽听楚云轩道:"听闻冀州新上任了一位按察使?" “是。” “据说有些本事。” “都是为陛下效力。” “那平阳侯呢?” "臣定不辱命。" 李明月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大殿里回响。 此时,楚云轩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掩住嘴角时,李明月看见一抹猩红。 楚云轩扶着龙椅起身,明黄常服下摆扫过剑匣,声音轻得像叹息:"这一仗……" 李明月瞳孔骤缩,殿外寒光映着满地碎玉。 他再次俯首而拜。 “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 时间匆匆而过,西楚九州暗流涌动。 大小诸侯各怀心思,已经逐渐脱离楚云轩的掌控。 如此情势之下,百姓的处境越发水深火热。 转眼又是一年秋日,一切如旧。 秋日的阳光穿过窗棂,在青石砖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明月带军去了青州征战,冀州境内的各股势力也被拔除的差不多了。 现在这小半年的时间,李书珩与苏先生最重视的便是冀州的民生与军备。 当然,还有九州各地的形式。 这日清晨,李书珩将手中密报凑近烛火,火舌舔舐着纸角,映得他眉间那道悬针纹愈发深重。 "王爷。" 苏珏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带着三分晨露的凉意。 李书珩抬眼望去,只见那人素衣广袖,腰间玉带却勒得紧实,倒像是把随时能出鞘的剑。 "雍州那边又截了我们三车铁器。"李书珩将残纸掷入铜盆,火星子跳起来,在他玄色蟒纹袍上烙下几点暗红,"说是山匪作乱,倒把官道上的车辙抹得干干净净。" 苏珏绕到案前,指尖划过舆图上蜿蜒的朱砂标记:"盐铁专营之权握在朝廷手里,我们往幽州贩的私盐,不也被扣在潼关?"他忽然轻笑一声,"陛下这是要断我们命脉。" 窗外掠过一阵疾风,卷着沙砾拍在窗纸上。 李书珩起身推开雕花木窗,远处盐场上白茫茫的雾气正被朝阳驱散。 他记得农人捧着结霜的黍米跪在官道旁哭嚎的场景。 "去盐场看看。" 他抓起挂在屏风上的狐裘,"让陆明备马。" 晨雾未散,马蹄踏过结霜的官道。 苏珏策马与李书珩并辔而行,忽见前方田埂上跪着个白发老农,怀中紧抱陶瓮,瓮口渗出的盐水在粗布衣襟上凝成白霜。 "老丈这是?"李书珩勒住缰绳。 老者颤巍巍抬头,浑浊的眼里迸出精光:"王爷容禀,小老儿照着苏先生教的法子煮盐,这瓮……” 他掀开瓮盖,晶莹的盐粒在晨光中闪着碎玉般的光,"比官盐还细三分!" 苏珏下马捻起一撮细盐,盐末从指缝簌簌而落:"王爷请看,用芦苇灰滤卤水,铁锅熬煮的法子果然奏效。" 他转头对老者道:"明日去府库领十石黍米,就说是给孙儿抓药用的。" 马蹄声再起时,李书珩望着远处星罗棋布的盐灶,白烟在灰蓝的天幕上织成蛛网。 他突然想起继任之后去长安朝见那日,陛下在宣政殿前拍着他肩膀说,"李爱卿,往后怕是任重而道远了"。 金线绣的龙爪陷进他琵琶骨,早已是暗流涌动。 "报——"一骑绝尘而来,马上斥候滚鞍落地,"盐场遭袭!二十七个盐工被掳,三处盐灶被毁!" 苏珏白玉似的面庞陡然阴沉:"何时的事?" "寅时三刻,蒙面人持雍州军制式横刀。"斥候从怀中摸出半截断刃,刃口处赫然烙着雍州卫的虎头纹。 李书珩攥紧马鞭,鞭梢银坠在风里叮当乱响。 他想起半月前雍州节度使送来的密信,信笺上熏着龙涎香,字句却淬着毒:"听闻冀州新开盐井,愚兄愿以战马百匹易之。" "回府。" 他猛地调转马头,"传令各营,今日申时校场点兵。" 马蹄声如急雨掠过盐田,惊起芦苇荡里栖息的寒鸦。 苏珏忽然轻咳一声:"王爷可还记得,去岁冬月我们埋在小沧州渡口的二十艘粮船?" 李书珩心头一跳。 彼时他们假借漕运之名,在船底暗藏精铁三千斤。如今想来,苏珏怕是早料到会有今日。 "小沧州与雍州接壤。"苏珏慢条斯理地理着缰绳,"若今夜子时粮船起火,不知雍州大营的瞭望塔,能不能瞧见那冲天的火光?" …… 残阳如血时,王府地牢的石阶传来脚步声。 苏珏提着羊角灯立在铁栅前,昏黄的光晕里,白日那老农正蜷在稻草堆中,腕上铁链叮咚作响。 "委屈先生了。"苏珏将食盒推入牢门,"那瓮盐里掺的砒霜,足够毒死半个冀州的百姓。" 老者低笑出声,乱发间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苏大人好毒的眼力。" "雍州死士的易容术固然精妙,却忘了一件事。"苏珏拾起地上散落的盐粒,"真正的老盐工,指缝里该有洗不净的盐渍。" 话音未落,寒光乍起。 老者暴起发难,铁链如毒蛇袭向苏珏咽喉。 却见素衣翻飞,苏珏袖中短刃已没入对方心口,血溅在斑驳石墙上,像极了宣纸上晕开的朱砂。 地牢重归寂静时,亲卫匆匆来报:"小沧州粮船起火,雍州大营派了两千轻骑往渡口去了。" 苏珏拭净指尖血迹,不过十年的时间,他倒成了搅动风云的利刃。 "是时候让周将军去潼关转转了。" 苏珏转身拾级而上,"那批被扣的私盐,该换个主子了。" 戌时的梆子声飘过王府高墙。 李书珩站在角楼上,望着校场列阵的玄甲军,忽然想起去年在官员考检前的那夜, 苏珏指着《盐铁论》说道,"民瘼在野,而利刃藏于袖"。 那时窗外海棠正艳,如今想来,竟是难得的安稳光景。 第217章 狼烟青州 秋阳斜照在冀州王府的朱漆门槛上, 李书珩握着竹简的手指微微发白。 案头堆着三州送来的密报,墨字里浸着铁锈气。 他望着庭院里那株老槐树,黄叶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恍惚间竟像是铁甲相击时溅落的火星。 "王爷。" 苏珏的声音像玉磬轻叩,"徐州在屯铁,雍州在铸甲, 我们当真只修沟渠?" 李书珩将竹简投入铜炉, 火舌卷过"私兵""粮仓"等字眼。 "去年冀南蝗灾, 是改种了楚将军从南境带来的旱稻……" 他话音未落, 门外传来环佩叮当。楚越着一袭窄袖胡服,腰间悬着青铜错金剑,裙裾上还沾着稻穗的金屑。 "老王爷带着王妃往东郊去了。"她将剑穗绕在指尖, "说要教百姓用新制的银镰。" 苏珏轻咳一声:"老王爷那把银镰, 还是陛下登基时赐的。" 三人在暮色中策马出城时,李书珩望着官道两侧新修的引水渠。 粼粼波光里浮着晚霞,像是将西天的烽火都化作了润泽万物的清泉。 远处稻田翻涌如金涛,老王爷雪白的须发在秋风里飘拂, 手中银镰划出一道月弧,割下的稻束整整齐齐码在田垄上。 "父亲年轻时征南诏, 这银镰原是战利品。" 李书珩下马时踩到松软的田泥, 靴面顿时洇出深色水痕, "他说刀刃再利, 不如懂得何时收鞘。" 楚越已经挽起袖子接过农妇递来的粗麻绳, 小麦色的手臂在夕阳下泛着蜜光。 她将稻穗捆扎成束的动作干净利落, 仿佛当年在校场为伤兵包扎箭伤。苏珏蹲在田埂边与老农说话, 指尖沾着泥在龟甲上勾画来年的轮作次序。 暮色四合时, 三百亩官田已收割泰半。 李书珩直起酸痛的腰背, 见楚越正用剑鞘挑起水囊痛饮,喉间滚动的汗水沿着锁骨没入衣襟。 母亲则坐在稻草堆上缝补破旧的麻袋,银针穿梭如燕尾裁开暮云。 "往年秋收要闹饥荒的流民,如今倒成了帮忙的短工。"李元胜将银镰递给李安甫,刃口映出天际初升的星子,"你父亲……" 话音被突然沸腾的人声打断。 田埂尽头亮起蜿蜒火把,十几个孩童举着芦苇扎的火龙跑来,后面跟着抱酒坛的乡民。 不知谁先敲响了铜盆,叮叮当当混着俚语小调,震落了草叶上的夜露。 篝火燃起来时,楚越解下佩剑掷给苏珏。 二人赤脚踏着微微干枯的草地起舞,剑锋挑起的酒浆在火光中凝成琥珀色的弧。 武思言击节而歌,柔和的调子唱着"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苏珏的玉冠不知何时歪了,酒盏里的月亮碎成点点银鳞。 小苏元被人拉着去跳舞,他虽然不怎么笑,可架不住长得少年可爱,让人格外喜爱。 苏珏的余光落到这边,小苏元同手同脚地学着其他人的动作,沈爷,木风,桂平几人乐得与人同游,季大夫也拿出自己珍藏的好酒,举杯痛饮。 很快,月至中天。 李书珩抱着酒坛靠在草垛上,忽然瞥见火光边缘有个缩手缩脚的影子。 那人裹着灰扑扑的斗篷,腰间却露出半截错银的刀柄。他不动声色地抓起把稻草,借着添火的姿势靠近。 "这位兄弟面生得很。"酒气喷在对方后颈时,李书珩感觉到掌心下的肌肉骤然紧绷,"可是来讨新酿的黍酒?" 灰衣人转身的瞬间,楚越的剑鞘已经抵住他腰眼。斗篷掀开,露出张稚气未脱的脸。"雍……雍州来的?" 少年颤抖着掏出块刻着虎纹的木牌,"我们王爷说,说冀州在囤粮……" 哄笑声突然炸开。 李元胜晃着酒碗过来,银镰在少年眼前晃了晃:"看看这刃口,割了三天稻子都没磨。" 他浑浊的眼里跳动着火苗,"回去告诉宇文家的小子,冀州的粮仓不上锁,但谁要纵马来踏青苗……"银镰劈开夜风,斩落少年一缕鬓发。 楚越收剑入鞘时,苏珏正往少年怀里塞了包新麦。"雍州多山少田,这个带回去试种。"他指尖还沾着田泥,在少年袖口留下道淡褐的痕,"就说冀南的引水渠图,下月差人送去。" 篝火渐熄时,李书珩发现父亲独坐在磨盘上。 银镰横在膝头,刃口映着缺月,像道未愈的旧伤。"十年前陛下赐镰时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布衣之怒不过以头抢地。" 李元胜有些粗糙的指腹抚过镰刀上的云雷纹,"今日方知,百姓之怒当如野火焚原——烧不尽,吹又生。" 东方既白,李书珩站在城楼上望见官道烟尘。 二十匹快马驮着粮种往西去,最后一骑上的灰衣少年频频回首。晨雾漫过新割的稻茬,露水在断茎上凝成血珠似的红。 …… 无论九州动荡如何,楚云轩仍旧稳如泰山。 太一殿内沉香如雾,楚云轩赤足踩过金丝织就的鹤纹锦毯,十二重玄色冕旒在眼前晃荡。 青铜鼎中燃着南海龙涎,混着太医院调制的曼陀罗汁,熏得人目眩神迷。 "陛下,这是岭南新贡的朱砂。" 司礼的内侍捧着玉盘趋近,盘中红砂艳如凝血。 楚云轩以指尖蘸取,在跪伏的童男童女额上画符。 孩子们瑟瑟发抖,腕间金铃发出细碎清响。 阶下忽有骚动。 新上任的御史大夫沈砚挣开侍卫,官袍下摆沾满雪泥:"北地已现人相食!陛下还要用活人炼丹?" 他自怀中掏出半块黑麸饼掷于丹墀,那粗粝吃食滚到鎏金鹤首香炉旁,碎成渣滓。 楚云轩颈侧青筋暴起。 三日前承文上表,说紫微星暗,需取朝中三品以上文臣之舌镇邪。 此刻他看着沈砚翕动的嘴唇,突然笑出声来:"爱卿来得正好。" 黑甲卫的弯刀出鞘时,琉璃窗外正掠过一群寒鸦。 沈砚的血溅在鹤纹帷帐上,像绽开一串珊瑚珠子。 礼官们即刻将那热血混入丹炉,殿内顿时腥甜扑鼻。 子夜骤起狂风。 长安宫城里九丈高的通天幡柱轰然倾倒,砸碎了汉白玉祭坛。 楚云轩在纷扬的符纸中看见一只黑鹤,它单足立于残幡,长喙竟叼着半截明黄绶带。 宫墙外,流民正在分食暴毙的马匹。 有人指着南方渐红的天空低语,说平阳侯侯的兵马已过苍梧关。 朱雀大街的青石下,隐约露出红衣小儿的谶语——"西楚亡,明月升……" …… 秋雨像永远扯不断的丝线,把青州军营浸泡成一片浑浊的沼泽。 青州这一仗,已经打了大半年。 元夏军有备而来,己方粮草又供应不足,所以这一仗打得异常艰难。 李明月站在帐前,望着辕门外歪斜的"李"字旗在雨中打卷,旗角滴落的雨水仿佛永远淌不尽的眼泪。 "侯爷,东大营的粮仓……” 副将陈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砂纸摩擦般的沙哑。 李明月没回头,手指抚过腰间玉带钩,青铜兽首的棱角刺得掌心发疼。 他闻到了霉味,不是来自雨幕后的山林,而是从身后帐篷深处渗出来的——那些本该雪白的米袋正在长出灰绿色的绒毛。 三日前快马送来最后通牒时,太极殿的熏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楚云轩斜倚在龙纹凭几上,指尖绕着奏折的金线穗子:"灵均可知,林相昨日在集贤殿说,青州军费堪比黄河决堤?" 鎏金狻猊香炉吐出的青烟里,喜怒无常的帝王的笑像浸在冰水里的琉璃。 此时,帐外突然传来骚动。 李明月按剑转身,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砖地面洇开墨迹。 林宸就站在雨里,绯色官服被淋成深褐,玉带却依然端正地束着象征他丞相品阶的双螭纹。 他身后跟着的户部郎官正指挥力夫卸车,麻袋摔在泥浆里发出沉闷的响。 "十万石。" 林宸从袖中抽出绢帕擦拭眉间雨水,"按规制本该是三十万。" 他忽然笑起来,眼角细纹里藏着锋刃,"可惜连月阴雨,驿道上的粮车……侯爷知道的。" 李明月的剑鞘撞在装粮的麻袋上,霉变的谷粒从破口涌出,在泥水里滚成灰黄的蛆虫。 陈平猛地拔刀,寒光割裂雨幕的瞬间,李明月看见林宸身后闪过弩箭的冷芒。 "够了。" 青铜剑重重拄地,李明月望着粮车上的水渍。 这些麻袋分明是从河里捞出来的,捆绳还沾着新鲜的青苔。 他想起来时路上经过的驿站,那些紧闭的仓廪里飘出的酸腐气息,原来早在那时,这十万石霉粮就已经为他备好。 夜半雨势更急。 李明月掀开中军帐的毛毡,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医官正在给伤兵换药,绷带下的皮肉泛着死白。 角落里有小卒在刮铠甲上的绿锈,铜盆里的水已经成了浑浊的茶汤。 "报——" 探子裹着湿透的夜行衣跌进来,"北面五十里发现元夏军主力,西、南两侧也有骑兵集结!" 油灯被灌进来的风吹得明灭不定,李明月看见案上的地形图正在被雨水浸透,青州十二郡的轮廓在宣纸上晕成团团墨迹。 陈平突然抓起发霉的米粒塞进嘴里咀嚼,喉结滚动时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侯爷,退吧。趁着还能……” 他的声音被帐外的惊雷劈碎。 李明月望向漆黑的天幕,雨线银针般刺入眼底。 退?往哪里退? 林宸的粮车堵死了官道,楚云轩的圣旨悬在头顶,这青州城外三百里,早就是插翅难逃的死局。 寅时三刻,雨声中混入了马蹄的闷响。 李明月解下沾满雨水的玄铁甲,忽然想起离京那日楚云轩赐的践行酒。 白玉杯沿沾着口脂般的艳红,年轻帝王的手指擦过他掌心的茧:"爱卿此去,当知寡人在等一场秋风。" 他抓起火把走进雨幕,跳动的火焰在雨中嘶嘶作响。 "烧了!" 剑尖指向粮车,"所有发霉的,受潮的,全部烧掉。" 陈平踉跄着扑过来抓住他的手腕:"侯爷!这是哗变!" "他们等的就是本侯哗变。" 李明月甩开副将,火把掠过粮车。浸透的霉粮起初只是冒烟,忽然轰地腾起青蓝色火焰,像无数冤魂在雨中起舞。 他望着冲天火光大笑起来,惊雷炸响时,仿佛听见太极殿檐角的铁马在风中叮咚。 "击鼓!" 甲胄上的雨水随着转身飞溅,"让儿郎们饱餐一顿——用林相的十万石粮草取暖!" 李明月的剑锋割开雨幕,远处地平线上,燕军的火把正连成猩红的潮水。 …… 雨幕在焚烧粮草的青烟里扭曲成灰白色帘帐。 李明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尖残留着霉粮燃烧后的硫磺味。 伤兵营此起彼伏的呻吟穿透雨声,像钝刀在耳膜上拖曳。 "按住他!" 医官陆九龄的声音从帐篷深处传来。 这位随行的军医,是楚云轩特意指派过来的,说同是姓陆,一家人。 李明月心里嗤之以鼻,什么一家人,不过是过来监视罢了。 此时,陈平正死死压着一个癫狂的士兵,那人眼白泛着不正常的青灰,牙齿深深咬进自己手腕。 陆九龄的麻布衣袖在挣扎中滑落半截,暗青色印记在烛火下一闪而过。 李明月瞳孔微缩。那不是普通墨刑——五道竖痕排列成箭矢状,正是天牢死囚特有的"五矢贯日"纹。 当年楚云轩登基后清洗刑部时,这种刑罚就该绝迹了。 "侯爷也懂医理?" 陆九龄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珠映着跳动的烛火。 他手中银针精准刺入士兵百会穴,癫狂者立刻瘫软如泥。 包扎用的麻布在药汤里浸过,腾起的热气带着诡异的甜香。 陈平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踉跄着扶住药柜。 李明月按住腰间剑柄,看着药罐里翻滚的褐色液体:"陆先生这方子,倒是比太医院的还烈三分。" "腐肉当用猛药。" 陆九龄挽袖子的动作刻意放缓,墨刑印记完全暴露在火光下。 这次李明月看清了,箭矢纹下还压着个篆体的"赦"字。 记忆突然被撕裂——那年登仙楼冬猎,王公贵族那些的箭矢洞穿逃奴咽喉时,箭杆上就有这样的朱砂赦印。 帐外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李明月挑帘的手顿了顿,雨地里躺着三个口吐白沫的哨兵,指甲缝里全是自己抓挠的血痕。 陆九龄的药箱在身后发出轻响,数十个青瓷瓶在格档里微微震颤,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 子时换防的梆子声在雨中飘忽不定。 李明月独坐在舆图前,指尖悬在青州与京畿的交界处。 陆九龄白日用的药渣就摊在案上,曼陀罗籽藏在柴胡根里,混着孔雀胆的碎末。 这种阴私手段,倒像是从司礼监流出来的路数。 "查清了。" 陈平带着寒气闪入帐中,甲胄缝隙里渗着血水,"那批突发癔症的,都领过陆九龄特制的金疮药。" 他摊开掌心,半枚竹简残片沾着药汁,"埋在伤兵营灶灰里的。" 李明月就着烛火转动竹简,阴刻的"丙戌廿七"字样旁附着蝌蚪状符号。 他忽然想起林宸上月递来的户部公文,那些批注在边角的朱砂记号,与眼前暗码如出一辙。 雨点击打帐顶的声响骤然密集,仿佛千万只信鸽同时振翅。 五更天,李明月故意在伤兵营前高声喝令:"传令西营,明日寅时移防落鹰涧!" 暗处传来药罐碰撞的轻响。 他望着陆九龄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剑穗上缀着的玉环突然崩裂,碎玉溅在积水中泛起血色涟漪。 翌日拂晓,元夏军的铁蹄果然踏破落鹰涧。 但迎接他们的是浇透火油的滚木,烈焰在雨水中奇迹般燃烧——李明月真正的精锐早已暗渡陈仓,此刻正撕开元夏军左翼的缺口。 "侯爷怎么猜到是落鹰涧?" 陈平割下元夏军先锋的首级时,忍不住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发问。 李明月挥剑挑飞射来的狼牙箭,箭镞上的血槽闪过幽蓝光泽:"因为本侯昨夜给陆先生看的舆图," 他反手劈开敌将的护心镜,"特意把落鹰涧标错了三里。" 收兵时他们在焦土中发现了陆九龄的药箱。 最底层的暗格里,染血的绷带裹着半块象牙腰牌,背面蟠龙纹的龙睛处缺了金粉——正是王室近卫独有的标记。 李明月摩挲着腰牌裂痕,忽然笑出声来。那夜楚云轩赐的践行酒,杯底似乎也沉淀着同样的金粉。 雨还在下,但李明月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当陆九龄再次端着药碗出现在帐前时,他当着医官的面将汤药浇在剑刃上。青烟腾起的刹那,帐外闪过弓弦绷紧的颤音。 "告诉陛下," 李明月突然逼近陆九龄,剑尖挑起对方的下巴,"臣闻到秋风的铁锈味了。" 医官袖中滑落的银针扎进案几,针尾缀着的金铃铛滚到血泊里,发出清越的哀鸣。 …… 元夏此战来势汹汹,再加上昨日没讨到什么便宜,今日便发兵三面围堵。 寅时的雨幕泛着铁青色,李明月摘下兜鍪的刹那,发间积蓄的雨水顺着甲胄纹路淌成溪流。 他望着三面山脊上连片的元夏军旌旗,忽然想起离开长安的前夜在司天台看到的星象——荧惑入舆鬼,主大将殒身。 "取我的纛旗来。" 他的手指划过剑鞘上的夔龙纹,冰凉的触感让人清醒。 陈平抱着丈二旗杆踉跄跪倒,玄色缎面绣金的"李"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像团将死的水母。"侯爷,这是陛下亲赐……” 剑光劈开雨帘的瞬间,旗面撕裂的声响惊飞了林间夜枭。 李明月将残旗掷入火盆,浸透雨水的丝绸起初只是冒烟,突然爆出青紫色火焰。 扭曲的"李"字在火中蜷缩成焦黑的鬼脸,远处元夏军阵中传来骚动的号角。 "击鼓。" 李明月抓起长枪,枪缨早已被血浆黏结成硬块,"让儿郎们看看,没有纛旗的玄甲军,还记不记得怎么握刀!" 他刻意提高声调,余光瞥见陆九龄的药箱在帐角微微颤动。 第一波箭雨袭来时,天地间仿佛垂下万条银丝。 李明月伏在马背上,听见背后不断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有个年轻亲卫替他挡下三支狼牙箭,尸体滑落时,他看清对方内衫领口绣着朵木槿——那是寒门子弟参加武举时,母亲们都会绣的祈福纹样。 "散阵!" 李明月突然勒马长嘶。玄甲军瞬间化整为零,像黑水银渗入岩缝般消失在泥泞中。 元夏军铁骑冲下山坡时,马蹄陷入早被雨水泡松的陷马坑,披着泥浆伪装的士兵突然暴起,镰刀专斩马腿。 陆九龄就是在此时出现在高坡上的。 他的医官袍服下露出锁子甲寒光,手中令旗挥动的轨迹,竟与之前太极殿飞檐下的占风铎摆动频率重合。 李明月突然明白了那些曼陀罗花粉的深意——楚云轩要的从来不是简单的军情,而是整个玄甲军在疯狂中自相残杀的画面。 "陈平!" 李明月甩出腰间玉符,"你现在就带轻骑绕后,把那片柏树林烧了!" 他指的正是陆九龄立足之处。 当青烟混入雨雾腾起时,元夏军的军阵型突然大乱——他们埋伏在柏树林的重弩手,此刻正带着满身磷火哀嚎奔逃。 残存的玄甲军开始自发集结。 李明月看见那些没有护心镜的寒门士兵,用草绳将刀柄绑在血肉模糊的掌心。 他们砸碎朝廷制式盾牌,露出底层压着的族徽——生铁铸造的木槿花,在雨中泛起冷冽的光。 "今日我们脚下。" 李明月突然策马冲上尸堆,长枪挑飞燕军统帅的金盔,"便是新的长城!" 他的吼声惊破天际,积雨云裂开缝隙,晨光如金箭刺穿战场。 寒门士兵的咆哮声里,竟隐隐有《伐檀》的古调在血脉中苏醒。 陆九龄的弩箭就是在这时穿透李明月的肩胛的。 精钢箭镞上的倒钩带着血肉飞溅,李明月却借着冲力突入元夏军的核心。他看见那个总是佝偻着背的医官,此刻,正在焚烧的柏树下展开明黄绢帛,尚未念完的圣旨被火星舔舐成灰蝶。 最惨烈的厮杀发生在巳时三刻。 李明月折断插在肋间的长矛,用矛尖蘸血在元夏军战鼓上画下木槿图腾。 当幸存的三十七名寒门子弟将他围在中央时,他们破碎的铠甲上全都烙着相同的图案——有人用烧红的箭矢,在铁衣内侧刻下了族徽。 雨停时分,李明月在堆积如山的尸骸间找到了陆九龄。 医官的心口插着半截竹简,正是那夜埋进灶灰的密信。 "陛下……终究算错了……"垂死者攥住他的腕甲,"秋风……从来不止……扫落叶……" 李明月掰开陆九龄僵硬的手指,掌心里赫然是枚木槿花铁徽。 他忽然想起那个替自己挡箭的亲卫,想起所有寒门士兵内衫上母亲绣的花——原来在楚云轩派来的密探最贴近心口的位置,也藏着同样的图腾。 残阳如血时,陈平带来了陆九龄头颈的头颅。 军医的衣冠里藏着与元夏军往来的密函,火漆印竟是长安宫中的并蒂莲纹样。 "不是我们赢了。"李明月将染血的族徽抛向空中,"是这座吃人的朝堂,终于裂开了道口子。" 当夜,青州城外三百寒门子弟歃血为盟。 他们熔了朝廷的制式铠甲,将铁水浇铸成九百枚木槿徽记。 李明月在祭天燔火中投进半幅焦黑的"李"字纛旗,火焰里噼啪作响的,不知是丝绸还是白骨。 远在太极殿的楚云轩突然捏碎了手中的木兰残枝。 他望着西方天际的血色晚霞,仿佛看见无数铁铸的木槿花在尸山血海中绽放。 更漏声里,楚云轩对着远空举杯:"敬秋风。" 第218章 梦求长生 长安城阙在秋日的烟雨中泛着青黄色, 朱雀门前的凯旋台空空荡荡。 李明月驻马高坡,玄甲军旗被细雨浸透,沉甸甸垂在旗杆上。 青州得胜, 他亦收拢了不少寒门将士。 木槿花图腾,缠绕于战旗之上,格外瞩目。 如今他们凯旋而归, 长安城却是更加冷清。 听闻三日前, 魏老将军率三百轻骑清扫南境王帐归来, 楚云轩却亲手将庆功酒泼洒在朱雀门前, 鎏金酒樽掷地时发出的清响似乎犹在耳畔。 "侯爷,礼部的人……" 副将陈平递上舆图,牛皮卷轴上沾着未干的血迹——这是三日前收到的冀州密报, 此刻倒成了最体面的台阶。 李明月抬手止住话头。 远处城楼上忽起一阵骚动, 朱漆大门缓缓推开半扇,两个小黄门抬着漆盘碎步而出。 盘上既无犒军诏书,也无封赏金帛,只摆着个青瓷酒壶, 壶嘴缺了半块,应是那一年的旧物。 "平阳侯接旨——" 中贵人灵均的唱喏声像刀剑刮过青砖, "陛下口谕:青州路远, 赐酒暖身。" 玄甲军阵中响起铁器摩擦声, 百战精锐的杀气惊飞城头宿鸟。 李明月却低笑出声, 腕甲与剑鞘相击如鸣佩环。 他记得天顺九年的上元夜, 还是质子的他与文山醉卧梅林, 执此壶斟了半盏残雪与他盟誓:"明月昭昭, 山高水长。" 可惜, 过往岁月历历在目, 昔日故人却阴阳两隔。 始作俑者,此刻正端坐高堂,冷漠无情。 陈平忽然闷哼一声,李明月余光瞥见他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 三十里外青州城头的血还没冷透,活下来的将士此刻正望着主将的背影,他们盔甲缝隙里还卡着青州的砂砾。 "臣,谢陛下隆恩。" 李明月翻身下马,玄色披风扫过道旁枯萎的野艾。 他单手接过酒壶的姿势仍端正妥帖礼,只是掌心旧伤被冰裂纹刺得生疼。 仰头饮尽时,几滴酒液顺着喉结滚进锁子甲,洇湿了内衬的素绢——那绢上还绣着半阙《破阵子》,针脚是长孙特有的错金绣法。 残酒入喉,竟品出几分青梅涩味。 李明月瞳孔微缩,这是苏先生平日最爱的酿法,要在惊蛰当日采未熟青果,用昆山玉髓镇在冰窖整冬。 不曾想,陛下竟然“长情”至此。 他忽然想起那日,苏珏立在灞桥柳下说的那句:"二公子可知青梅最宜佐酒,却不宜入药?" 城头响起暮鼓,惊散李明月袖中暗藏的灰羽信鸽。 他转身的刹那,朱雀门轰然闭合,门环上饕餮纹咬着的铜环竟崩落一角,骨碌碌滚到军阵前。 陈平抬脚要踢,却被李明月用剑鞘拦住。 "取红绸来。" 亲兵们面面相觑,只见主帅解下护腕,露出腕间深可见骨的箭伤——这是青州突围中的一箭。 素白中衣撕作长练,李明月就着伤口渗出的血,一笔一画写得极慢。 血书悬上旗杆时,残阳恰好穿透云层,将"圣躬安"三字映得宛如火烧。 玄甲军拔营时,李明月最后望了一眼长安城。 暮色中隐约有玄鹤掠过飞檐,那是钦天监驯养的瑞禽,羽翼却比半年前在宫宴上见到的那只要小上许多。 他忽然想起昨夜军帐中展开的密报,青州大捷的折子递进通政司时,楚云轩正在鹤鸣台宴请新科进士,席间有人献上《北疆赋》,其中两句此刻嚼来字字腥甜: "将军骨作擎天柱,帝王心是绕指柔。" 细雨忽转急,血书在风里猎猎作响。 李明月策马跃过护城河时,城头突然飘落几片青瓦,碎在河面溅起的水花中,竟浮出点点猩红。 陈平猛扯缰绳,却见主帅扬鞭指向北邙山方向,那里隐约可见冀州城的轮廓,宛如一柄斜插在大地上的断剑。 "侯爷你看!" 亲卫突然惊呼。众人回首望去,长安城头不知何时悬起素白灯笼,在暮色中幽幽如鬼目。 李明月勒马静立片刻,忽从箭囊抽出一支鸣镝箭,箭头蘸了旗杆残血,挽弓如满月射向宫阙。 箭鸣声撕裂雨幕的刹那,白灯笼齐齐炸开,漫天纸钱混着鹤羽纷纷而落。 有眼尖的士兵发现,每片鹤羽根部都沾着朱砂,落地时正拼成半幅山河图——恰是青州至冀州的关隘要道。 有些事,真的越发扑朔迷离了。 …… 暮色四合时分,冀州城的城墙在残阳里投下刀削般的影子。 李明月勒住缰绳,玄色披风上沾满北地风沙。 城门外新立的京观还未散尽血腥气,几具裹着草席的尸骸歪斜在官道旁,枯瘦的手掌伸向天际,像要抓住什么。 "侯爷,苏先生正在东大街安置流民。"亲卫递上汗巾时压低声音,"听说今晨又有三百饥民涌进南门。" 李明月接过汗巾的手顿了顿。 汗巾边角绣着青竹暗纹,针脚细密如心事。 这是临行前苏珏送来的,说是北地风沙粗粝。 他望着城门内升起的袅袅炊烟,忽然想起三日前在长安城外,楚云轩派来的黄门太监捧着空荡荡的漆盘,说陛下口谕:青州苦寒,赐平阳侯自取酒食。 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音惊起一群寒鸦。 转过朱雀牌坊时,他看见苏珏立在粥棚前,月白官袍溅满泥点,玉带悬着的青鱼符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流民们捧着粗陶碗蜷缩在草席上,几个孩童围着熄灭的灶火堆翻找未燃尽的炭块。 "苏先生。" 李明月翻身下马,玄铁护腕磕在剑鞘上发出清响,"这粥里掺的麸皮,怕是要比户部拨的赈灾粮多三成。" 苏珏转过身来,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霜雪。 他手中木勺稳稳舀起半勺薄粥,米粒像聚集的星子:"侯爷回来了。" “回来了,苏先生辛苦。” 李明月笑了笑,这人一直都是如此,做事亲力亲为,公私分明。 自然,性子也越发沉稳,甚至不怒自威。 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远处突然传来瓦罐碎裂的脆响。 李明月瞳孔骤缩,多年沙场淬炼出的直觉让他瞬间按住剑柄。 流民堆里站起个满脸炭灰的汉子,手中半块青砖"咚"地砸在粥棚木柱上。 "狗官!" 那汉子眼眶赤红如染血,"我亲眼看见粮车往西郊农庄去了!三百石白米!三百石啊!" 他的嘶吼像投入油锅的水滴,蜷缩的人群突然沸腾起来。十几个身影从草席下抽出削尖的木棍,寒风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呜咽。 苏珏向前半步,官袍下摆扫过满地狼藉:"诸位且听——" 破空声打断了他的话。 李明月闪电般拔剑,寒光闪过时,一支羽箭擦着苏珏鬓发钉入木柱。箭尾白翎犹在震颤,城楼上已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流民们突然化作暴怒的潮水,举着木棍农具冲向粥棚。 "带苏先生走!"李明月反手劈开飞来的石块,剑锋划出半弧银光。 混乱中有人高喊:"杀了这些喝人血的官老爷!" 李明月格开劈来的柴刀,靴底碾过满地黍米时忽然察觉异样——这些暴民挥棍的姿势,分明是军中突刺的路数。 "留活口!" 他的厉喝被淹没在喧嚣里。斜刺里突然冲出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怀中襁褓却是空的。 李明月侧身闪避的刹那,妇人袖中寒光乍现。剑锋刺入对方肩胛时,他闻到熟悉的沉水香——这是只有京都五品以上官员才用得起的熏香。 暴民忽然潮水般退去,就像来时般突兀。 李明月抹去脸上血污,剑尖挑起地上半截断箭。箭杆内侧赫然刻着鹤首纹,与三日前射入他军帐的密信火漆印记如出一辙。 "侯爷!" 亲卫捧着染血的密函奔来,"在暴民头目身上搜到的。" 李明月展开信笺,瞳孔微微收缩。月光透过云隙落在纸上,照见末尾朱砂画的鹤,双翼展开处墨迹未干,正是楚云轩批阅公文时惯用的松烟墨。 原来,还是一场有预谋的暴乱。 冀州在陛下眼中,怕是已经不存在了。 …… 寒露成霜时节,廊下的铁马在风中叮咚作响。 前几日的流民暴乱没有再次发生,冀州这段时间还算平静。 但冀州之外,早已动荡不安。 九侯蠢蠢欲动,互相试探,各怀鬼胎。 这日,李明月推开西窗。 他见庭中银杏早已褪尽金黄,只剩嶙峋枝桠刺破青灰色的天。 前日才吩咐撤去的熏笼,此刻倒觉得指尖发凉。 "侯爷,苏先生回信到了。" 侍从捧着漆盒立在垂花门外,金丝楠木盒盖上凝着薄薄水雾。 李明月指尖划过盒面,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前世最后那场雪——血色浸透的银甲,折断的雁翎箭,还有兄长至死不肯闭上的眼睛。 信笺展开时飘落几片松针,墨迹未干的字句裹挟着山间清气:"明日辰时三刻,松山别院。" 铜漏滴到寅时末,李明月已策马穿过京郊枫林。 晨雾里残存的几片红叶扑簌簌落在玄色大氅上,像凝固的血珠。 别院石阶前积雪未扫,却见两道新鲜车辙蜿蜒至侧门,深逾半寸的痕迹里掺着暗红砂砾——是西境特有的进贡长安的赤铁矿粉。 "侯爷好眼力。" 苏珏执棋的手悬在沙盘上方,白玉棋子映得他腕骨愈发清瘦。 兵棋推演的沙丘堆成祁连山脉走势,代表鲜卑的黑旗插在玉门关外三十里处,与前世分毫不差。"但侯爷可曾注意,本该出现在敦煌郡的商队,今岁全数绕道龟兹?" 李明月瞳孔微缩。 沙盘东南角的丝绸之路上,代表商旅的象牙小旗果然空悬。 前世此时,正是乔装商队的鲜卑斥候混入嘉峪关,才酿成冬月惨祸。 "先生的意思是……" "蝉在扑火前会突然静默。" 苏珏落下一枚白子,棋枰发出清脆裂响。窗外松涛骤起,惊散栖在檐角的寒鸦。 "鲜卑王当年登基三月便斩杀十二部首领,这般人物,怎会循旧例行事?" 沙盘上的黑旗突然被山风吹动,李明月按住翻飞的大氅下摆,却见苏珏广袖拂过之处,原本规整的兵阵已换了格局。黑旗分作三股钳形,直指酒泉、张掖、武威三郡,而玉门关竟成虚设。 "他们要的不是破关。" 李明月喉间泛起铁锈味,前世父兄浴血守城的画面与眼前沙盘重叠,"而是截断河西走廊,让中原变成孤岛。" "二十日。" 苏珏忽然往火盆里添了块松香,青烟扭曲成诡异的图腾,"自寒露至今,已有二十日未听有西境塘报传回西楚。" 他指尖划过沙盘上标注着"凉州"的陶土城池,"徐州王上月奏请增调的三千陌刀手,陛下以粮草不继为由驳回了罢?" 李明月攥紧袖中虎符。 这枚能调动陇右道驻军的符节,是前世父兄战死,他登基后特制的补偿。 此刻这枚符节握在手中,黄铜纹路烙进掌心,他突然读懂楚云轩当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原来圣心早知边关危局。 "先生既知鲜卑变阵,可有解法?" 苏珏却不答话,执黑棋连破白子七处气眼。 待李明月惊觉时,自己布局的西北防线已在棋盘上土崩瓦解。 "侯爷请看,"他忽然将整盒黑子倾倒在沙盘西侧,墨玉棋子滚过沙丘,如同滔天巨浪,"若敌军根本不在你算中的位置……” 话音被马蹄声斩断。 亲卫陆羽撞开院门时带进一阵雪沫,李明月这才发现天色已暗,细密的雪粒子不知何时飘满了庭院。 "八百里加急!鲜卑主力出现在居延海,骠骑将军……骠骑将军中伏!" …… 松香在错金博山炉里烧出蛇形的烟,李明月盯着案头堆积的塘报副本。 这些本该直送御前的军情文书,封口处的火漆全带着兵部特有的五瓣梅纹——前世直到父兄战死,他才知道所有边关急报都要先在御前的兵部黄门停留三日。 "侯爷可认得这个?" 苏珏忽然将半枚玉璋掷在沙盘上。青玉雕成的獬豸残缺不全,但尾部那点朱砂浸染的沁色,分明是兵部黄门勘合印鉴独有的标记。 李明月呼吸一滞。 前世清理兄长遗物时,他在染血的护心镜夹层里发现过同样的残玉。 当时的沈爷捧着碎玉的手抖得厉害:"此物……此物……下官需带回冀州细查。" "上月十七,敦煌郡守请调冬衣的奏折也被陛下驳回。" 苏珏指尖抚过沙盘上的河西走廊,陶土城池在他袖底投下细长的阴影,"理由是户部拨不出棉麻,可同一天……" 他忽然翻开手边漆盒,三十匹潞绸整整齐齐码在孔雀蓝锦缎上,"中贵人灵均的寿礼车队,用的全是敦煌今年特供的冰蚕丝。" 铜漏的水滴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李明月想起昨日在朱雀大街撞见的运粮车,遮雨的油布下漏出几粒黍米——本该送往凉州的军粮袋上,赫然印着中贵人灵均的徽记。 窗外忽有寒鸦惊起,苏珏的银狐氅衣擦过沙盘边缘,原本代表鲜卑主力的黑棋竟向东南偏移三寸。 李明月瞳孔骤缩,那个位置正对着李氏的祖坟所在地。 "侯爷可知惊蛰计划?" 苏珏忽然往炭盆里撒了把香粉,腾起的烟雾里浮现出模糊的舆图轮廓,"永昌三年春,北燕建安帝为震慑鲜卑,命李家军假扮商队深入漠北。"烟雾中的舆图突然裂成两半,"那支精锐部队最后出现在居延海,而当年建安帝派去的监军……” "是可频顿珠的父亲。" 李明月握紧的拳头关节发白,这个可频顿珠他自然记得,前世他搅弄了多少风云,以至于他登基后用了十年的时间才将鲜卑收服。 却也付出了不少代价。 沙盘上的黑旗无风自动,苏珏用银刀挑开最新塘报的封泥。泛黄的宣纸上,居延海战报的墨迹洇染成诡异的青黑色——这是用鲜卑特产的鬼面草汁液书写才会出现的异象。 "骠骑将军中的是回鹘箭。"他忽然将塘报凑近烛火,焦糊味里浮起一串暗红符文,"但箭簇上的龙头纹,属于西楚王庭直属的金帐卫队。" 李明月猛地站起身,腰间玉佩撞在青铜剑鞘上铮然作响。 前世鲜卑破关用的正是回鹘制的鸣镝,可那些箭矢明明该在三个月后才出现在黑市交易记录里。 更漏声里,苏珏慢条斯理地展开一卷兵部存档的粮草调度簿。 泛黄的纸页间,代表凉州驻军的朱砂印记正在逐年变淡,而在不起眼的边缘处,用靛青颜料写着细如蚊足的小字:惊蛰已醒,待春雷。 "这是……” 李明月指尖拂过那些靛青字迹,突然想起前世今春太庙祭祀时,国师占卜用的龟甲上也有同样的裂纹。 松枝在火盆里爆出几点火星,恍惚间又回到前世天顺十九年的夜晚。 那时他跪在御书房冰冷的金砖地上,听着楚云轩对他说道:"你们李家这柄刀,总要沾够血才不容易生锈。" 此刻月光爬上苏珏的侧脸,将他垂落的发丝镀成银线。 远处传来第三遍打更声,惊飞满树栖鸦。 苏珏将密信收入袖中,李明月瞥见他腕间又伶仃了许多。 …… 三更时分,长安城的体元殿的蟠龙金柱在烛火中投下扭曲的暗影。 楚云轩倚在九龙榻上,指尖摩挲着羊脂玉瓶,瓶中朱红丹药泛着妖异的磷光。 殿外忽有铁甲铿锵声传来,惊得鎏金仙鹤香炉吐出最后一缕青烟。 "陛下,谢太傅在丹凤门跪了两个时辰了。"中贵人灵均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飘来。 楚云轩的眼皮未抬,耳畔却响起三日前紫宸殿上碎裂的玉笏声。 彼时谢延将笏板摔在蟠龙御道上,雪白的须发随怒吼颤动:"陛下圣明,西楚的基业不是让陛下拿来炼这些劳什子的!"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笑着命人呈上丹炉的。 玄铁炉身刻满上古云纹,炉中烈焰不似凡火,倒像是从幽冥地府扯来的鬼火,将十二名方士的影子投在藻井之上,恍若群魔乱舞。 "陛下!" 中贵人灵均的轻唤将他扯回当下,"鲜卑使节送来的雪貂裘……" 楚云轩突然起身,玄色龙纹广袖扫落案上奏折。纸页纷飞间露出各地官员的血书:"七州大旱,易子而食……" 他抬脚碾过那抹刺目的红,白玉扳指在掌心转得发烫:"传谢延。" 当谢延拖着镣铐挪进殿门时,楚云轩正用银刀剖开雪貂裘的夹层。 暗格里掉出张羊皮地图,鲜卑文字蜿蜒如蛇。 他低笑出声,靴底重重碾过那张密函:"太傅常说寡人刚愎,却不知这天下有多少人等着分食西楚血肉。" 老臣浑浊的眼珠突然迸出精光:"所以陛下就要用百姓的命换长生?上月试丹死了三十七位官员,昨日朱雀大街的馄饨摊……摊主把自己五岁的女儿……" "够了!" 楚云轩猛地掀翻鎏金案几。丹瓶滚落,朱砂般的粉末在地衣上拖出血痕。 他揪住谢延衣襟,嗅到老人身上陈年的墨香混着牢狱的霉味:"你们这些老骨头懂什么?寡人要活千年万年,才能镇住这些虎狼!" 殿外忽起狂风,将十二扇雕花木窗齐齐吹开。 北风裹着焦糊味卷入殿中——是丹房的方向。 楚云轩松开手,看谢延像片枯叶般跌坐在地。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铜铃声,那是各宫在传递试丹的旨意。 中贵人灵均捧来新制的金丹时,檐角铜铃正响到第三遍。 丹丸表面浮着层诡异的虹彩,像极了那年北伐途中见过的极光。 楚云轩捏着丹药走向谢延,瞥见老人官袍下摆露出的破旧棉絮——三品大员的冬衣里,填的竟是芦花。 "太傅总劝寡人仁德。" 他将金丹抵在谢延干裂的唇间,指尖沾到老人咳出的血沫,"可知鲜卑十万铁骑陈兵阴山?可知南疆土司私铸铜钱?寡人若死了,这江山顷刻间……" 话音戛然而止,谢延竟生生咬碎了金丹! 紫黑色的汁液顺着花白胡须淌下,老臣谢延嘶声大笑:"那陛下可要长命百岁……" 突然喉头发出咯咯异响,七窍同时涌出黑血。 楚云轩踉跄后退,看着谢延蜷缩成虾米的躯体,丹毒发作的惨叫在殿梁间久久回荡。 子夜时分,玄真子捧着新炼的"九转还魂丹"求见。 那方士披着鹤氅,腰间悬的却不是玉佩,而是婴孩的乳牙。 楚云轩抚摸着温热的丹丸,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春猎,父亲手把手教他拉弓时,掌心粗粝的茧子磨得他生疼。 "给陇西李氏送去。"他将丹药掷入银盘,"告诉他们,这是能通阴阳的仙丹。" 转身时瞥见铜镜,楚云轩恍惚见镜中人眉间已有细纹,惊得摔碎了案上药杵。 玄真子却说这是脱胎换骨的征兆,殿外适时响起惊雷,秋雨裹着冰雹砸在琉璃瓦上。 五更鼓响时,楚云轩站在丹房外的游廊下。 三十六口丹炉吞吐烈焰,将落雪映成血色。 他突然想念起谢延书房里的松烟墨香,那味道比这硫磺烟气干净得多。 中贵人灵均来报,说陇西李府接了丹药,他望着天际泛起的鱼肚白,喉头忽然涌上一股腥甜。 第219章 与虎谋皮 自从入了秋, 晨起时的凉意悄无声息地钻进衣角。 马蹄声在冀州的麦田上回响,夕阳第一抹光辉拂过,正劳作的百姓一抬头便捕捉到了楚越的身影, 心想楚将军这一大早的是要去接什么人。 青峰剑的锋芒成为了最为耀眼之物,似是也在风中低鸣。 楚越身跨白马,将另一匹白马一同牵引出来, 还带着福婶装的食盒。 许是去的这一路太过急切, 落定下马时她似乎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十三那一抹熟悉的声音立于天地之间, 举手投足依旧是高傲与尊贵的气息。 此时, 他正站在麦田中,抬头四处张望。 楚越手握着青峰剑,直直地朝他奔过去, 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苏珏自然也注意到了楚越, 他奉王爷之命在城郊监看百姓秋收。 今日,已经是第五日。 楚越的性格虽然强势,却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柔和。 她在战场上勇猛坚毅,可在平日里, 尤其是低头抚琴时,有一股安静的温柔。 此刻, 二人在与对方目光交汇地一瞬间, 他看到的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 十三, 与赵安乐。 也是两个苏玉的命运纠缠。 苏珏握着镰刀停住了动作, 目光温和又带着些许怜爱, 歪着头笑望着“怎么想到来了这里?” 楚越静静地望了他片刻, 轻声道, “想你了, 就来找你。” 苏珏弯起了嘴角, 灵动的眼睛流露出些许光泽,好似小鹿一般,清澈灵动。 想他了啊…… 之后,二人发默不作声地站在天地之中。 隔着秋风,彼此都从风息中探寻到了属于那人身上的气息。 天地寂静无声,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定感爬上了心头 冀州民风淳朴,少有战乱,这里果然是他们的安乐之所。 只是,这样的安乐还能维持多久,谁都无法预料。 二公子“重生而来”,招财说此方时空已然发生了混乱,之后的历史会发生什么偏差,就连凌博士也无法预测。 有时,她看着王府和农庄里的这些亲友,总觉得一阵恍惚。 小苏元已然长成一个少年,只不过还是很黏着十三。 季大夫年事已高,总是念叨着要让许大夫继承他的衣钵。 许大夫也如同走火入魔般钻研医术。 沈爷越发嗜酒,每次喝醉,口中反复呢喃的都是青莲先生。 陶庄则是接了沈爷大部分的工作,木风与桂平也训练出几百个新人侍卫与合格的探子,吴江和福婶更是每日在厨房里钻研。 至于那位裴公子,神出鬼没,只要一来,保准去逗弄小苏元和招财。 惹得小苏元抱着招财躲到十三的身后。 事后,他们总是默契的给招财投喂小鱼干。 偶尔午夜梦回,她总会觉得这一切是不真实的。 她怕这一切都是虚幻泡影。 既然天命难料,那就好好把握当下。 于是,楚越拎着食盒,慢慢上扬起嘴角,使得自己展现出一副轻松的神态,转身朝苏珏喊了一声:“十三,吃饭了!” 与此同时,王府里依旧是井然有序。 “陛下在民间搜罗了不少方士,越发痴迷炼丹,鲜卑竟然送了十二车昆仑玉。” 檐廊之下,李明月与李书珩悠然对弈。 纵使冀州外如何的动荡,他们岿然不动。 “用昆仑玉炼丹,陛下还真是与众不同。” 李书珩落下一子,面上波澜不惊。 “陛下当然与众不同,不但痴迷长生,而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九州各地皆是陛下的爪牙,之前那伙流民暴乱就是如此。” 李明月长叹一声,心里不断琢磨着楚云轩的心思。 “其他人也是动作不断,前有雍州,后有徐州,防不胜防。” “他们想知道什么,就让他们知道什么。” 闻言,李书珩微微一笑,顷刻间,棋盘上黑子已然困死了白子。 “兄长,还没到绝路。” 见此李明月一个挑眉,白子孤身入局,搏一个天翻地覆。 “明月的棋艺又精进了,这盘棋就先到这吧。” 二人本就是切磋,点到为止。 “好,兄长说了算。” 李明月一脸乖顺,哪里还有平阳侯的威严。 “走,去找苏先生,想必农庄里已做好了饭。” “好。” …… 北风卷着碎雪掠过乌兰湖时,可频顿珠正用弯刀剖开冻僵的银狐。 刀刃触到狐狸胃囊里的硬物,竟是枚鎏金铜符——正面刻着西楚礼部的蟠龙纹,背面却有道新刮的剑痕。 "西楚皇帝同意了?他还真是有胆量。" 说着,他抹去铜符上的血污,远处传来驼铃声响。 十二匹白骆驼踏破雪原,驼峰间悬着的包袱里是楚云轩给的金片。 冰湖东侧的岩洞里,炭火将羊皮地图上的朱砂标记烤得发亮。 可频顿珠将铜符掷在石案上,惊起几只寒鸦:"楚人比我们想的更贪婪,更算计。他们收下二十车昆仑玉,转却给了咱们如此简薄的金片,哼,说是金片,不过是损耗下来的金子末罢了。" "大王要的可不是这些,可频大人,您这样可交不了差啊。" 裹着熊皮的老巫师用骨杖戳了戳地图,杖头悬挂的鹰爪铃叮当作响,"看到阴山这个弯月标记了吗?三百车硫磺从这里入关,走的是西楚皇帝特批的丹药材通路。" “西楚皇帝追求长生,已经快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可即便如此,西楚皇帝仍对咱们不放心,果然狡猾。” “这是自然,所以可频大人,您可得再接再厉,大王那边,等的是蚕食西楚的好消息。” “多谢巫师提醒,我一定做好。” 洞外忽有马蹄声逼近,可频顿珠闪电般甩出弯刀。 皮帘掀处,滚进来个雪人,怀里紧抱的陶罐裂开缝隙,露出里面青紫色的矿石。 少年侍卫阿鲁汗满脸是血:"他们在狼头坡发现了……矿坑……" 可频顿珠拾起块碎石,对着火光转动。 矿石内部的晶簇闪着虹彩,与楚云轩炼制的金丹如出一辙。"西楚皇帝的仙丹里掺了多少这种雪山玉髓?" 他冷笑着碾碎石块,紫黑色粉末簌簌落进火堆,腾起带着甜腥味的青烟。 三日后,西楚皇城。 楚云轩盯着案上七份请安折子,朱批的笔尖突然顿住——陇西李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 这些试丹的世家大族,此时竟出奇的异口同声。 "传玄真子。" 他抬手揉着太阳穴,那股不知缘由的耳鸣又如潮水般涌来。 铜镜里映出的面容年轻得可怕,但今晨梳头时,竟抓下一把灰白的发丝。 这个玄真子,是从民间搜罗来的方士,来历不明,却异常听话乖顺。 他总是信不过。 方士进殿时带着股奇异的檀香,楚云轩却嗅到掩在香气下的腐味。 玄真子的鹤氅下摆沾着泥渍,看纹理是阴山特有的红黏土。 "陛下气色澄明,正是脱胎换骨之兆。" 他的声音像蛇信舔过耳膜。 楚云轩突然拿起丹瓶,声音冷硬:"玄真子,寡人问你,你这丹药里掺的什么?" 说罢,楚云轩故意将丹瓶掉至地上。 琉璃玉瓶子应声而碎,虹彩粉末在青玉砖上铺成诡异的星图。 玄真子俯身拾起碎片,指尖被割出血也不觉:"陛下曾说过,当年北伐在乌兰湖遇见了七彩极光。" 鎏金漏刻的影子微微一颤。 楚云轩当然记得,那夜亲卫统领喝了湖水,第二天却暴毙而亡。 此刻玄真子的瞳孔里仿佛跳动着当年的彩色虹光:"乌兰湖底的灵石,正是助陛下突破生死关的仙引啊。" 更鼓声穿过重重宫墙传来时,楚云轩已经站在丹房最深处的暗室。 墙壁上嵌满昆仑玉雕的星宿图,中央玄铁丹炉刻的却是塞外牧马图。 当玄真子倒入第九筐虹彩矿石时,他突然按住方士的手:"这些灵石,鲜卑人从何处得来?" 炉火噼啪爆响,将两人影子投在《八骏图》屏风上。 玄真子道袍的广袖里滑出块双面绣帕,是可频顿珠最爱的雨过天青色:"神明有眼,阴山矿脉是苍天赐予陛下的……" 楚云轩瞳孔骤缩。 帕角莲花的绣法,与上月鲜卑使节进贡的狼头旗纹样惊人相似。 他想起玄真子最近头上戴的都是一枚冰玉簪,簪头云纹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而这冰玉簪,他从未赏赐给玄真子。 …… 子时三刻,当值的羽林卫看见道长玄真子拿着陛下的敕令出了宫门。 之后,承文将军紧随其后,他的墨狐大氅在雪夜里翻飞,怀中揣着那罐未炼化的矿石。 方才陛下于体元殿紧急召见他,并吩咐他盯紧玄真子。 马蹄哒哒而过,官道两侧的流民蜷缩在熄火的灶台边,有个女童正舔舐着丹砂染红的雪水。 多年宦海沉浮,伴君左右,承文将军知晓陛下一直对这位方士有所怀疑。 是以今夜玄真子无论去了什么地方,陛下那里,他都是个半死之人了。 至于他自己,不过是个能传递信息的听话棋子。 这样想着,承文将军一路跟随玄真子。 不曾想,这人越走越远,几乎快出了长安。 当快马驰过靠近城郊的阴山驿站时,承文将军听见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响。 戍守的将士说是炼丹引发的山震,但承文将军分明嗅到硫磺味里混着火药气息——就像鲜卑人惯用的震天雷。 而且,阴山驿站距玄真子的炼丹处有二十里之远,即便有所牵连,也不会如此激烈。 电光火石间,承文将军想到这里有一处矿坑。 方才那阵震动,似乎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与此同时,承文将军看见玄真子鬼鬼祟祟的进了那矿坑。 “我与玄真子道长今夜为炼丹而来。” 说完,承文将军也跟着进了那矿坑。 矿坑入口藏在废弃的玉皇庙后,石碑上还留着北燕朝的诗人题写的"海晏河清"。 承文将军轻推开半掩的朱漆门,神像后赫然是向下的石阶。 墙壁的松明火把照见车辙印,看宽度是军用的辎重车。 深入百步后,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地下空洞里,数百具尸骨堆成小山,骨殖表面覆满虹彩晶簇。 承文将军的鹿皮靴踩到块铁牌,捡起竟是羽林卫的腰牌,编号属于三年前某位失踪的右营统领。 突然有脚步声自头顶传来,他闪身躲进尸堆。 玄真子的声音在洞壁间回响:"大人放心,再送三百车灵石,西楚皇帝的身体就彻底废了……" 接着是鲜卑语的应答,承文将军虽听不懂,却认出那沙哑的声线——正是月前来献雪貂裘的使节。 尸堆后的暗河泛着磷光,承文将军摸到河岸栓着的木筏。 顺流而下时,头顶不断坠落碎石,混着模糊的人声:"……郡主……和亲……" 他死死攥住筏上的绳索,腕间玄真子所赠的佛珠突然崩裂,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滚进暗河,泛起血色的涟漪。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楚云轩出现在诏狱大牢。 影卫统领韩彰跪在地上,捧着的密报墨迹未干:"查实阴山矿脉近三年运出硫磺两千车,走的是……是当年白雪郡主和亲所批的宫禁条陈。" 楚云轩的指甲陷进掌心。 鲜卑人果然心思不纯,早有预谋。 "陛下!丹房急报!" 中贵人灵均跌跌撞撞冲进来。 "玄真道长他……他带着《八骏图》屏风不见了!" “承文将军求见,说有要事禀报陛下!” “想必承文带回来的消息也很让人惊讶。” 当听完承文将军的奏报,楚云轩表现的很是平静,此事他早有预料。 楚云轩转身望向窗外,第一缕晨光正刺破云层,却照不亮他心中隐藏的阴霾——那阴霾,早已根深蒂固。 …… 距离玄真子出逃已经过去了三日。 楚云轩却并不急着派兵寻找,而是直接让人烧了他的府邸和特建的丹房。 这样一来,西楚他已无容身之处,至于鲜卑愿不愿意接受他,楚云轩才不在意。 长安洛水河面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漂浮,艄公老赵头弯腰掬水时,瞥见指缝间漏出几粒血珠似的红籽。 他当是眼花了,却听得船尾传来孙儿阿宝的惊叫——竹篙上缠着的水草间,两颗暗红珠子正随波起伏。 三更梆子响过第七遍,回春堂后院的药碾突然爆出火星。 张九针掀开染血的麻布,昨日收治的咳血妇人已然浑身长溃烂,床头油灯照得那些血肉狰狞可怖。 她临死前塞给医师的粗布荷包里,滚出三颗沾着河泥的菩提子。 "这是第八个了。" 张九针用银针挑起珠子,针尖瞬间蒙上青灰。 药柜最底层的《神农异草经》哗哗自动翻页,停在"西域血菩提"那章:其毒遇水则生瘴,中者血脉腐烂…… 天顺十九年十月初九,洛水河面漂起第一具尸体时。 张九针正在解剖城南鼠巷病死的流民。刀刃划过青紫色的皮肤,脏器间滚出细小的佛珠颗粒,在烛光下泛着水银光泽。 "这不是瘟疫。" 他蘸取死者胃液点在试纸上,棉帛瞬间晕开孔雀蓝,"是汞毒。" 更漏声里,回春堂的门板突然被撞开。药童满手是血地举着块矿石:"上游漕船翻覆,漂下来好多这种石头!" 张九针认出这是官矿的标记,但断面诡异的银纹却与三日前验尸所得完全一致。 此刻的含元殿内,楚云轩正用银匙搅动参汤。 匙柄映出他眼下的乌青——自从服食了玄真子的丹药,他便添了一个咳血的症状。 当韩彰呈上瘟疫急报时,他正闭目养神。 "传旨。" 楚云轩突然将参汤泼在龙纹毯上,"即日起所有染疫者迁往西郊皇庄,由太医院主理。" 之后暴雨不停击打着漕运码头的青石板。 带着旨意而来的林宸在运粮船的夹层里发现了真相。 本该装江南稻米的麻袋,实为阴山运来的汞矿石。 更惊人的是押运文牒——盖着早已经取缔那年白雪郡主和亲时临时造出的官印。 "阴山矿脉根本采不出炼丹的朱砂,这些是提纯过的汞矿,鲜卑人在用漕运毒杀大楚!" 暴雨之中,林宸格外冷静。 既然找到了疫病的源头,剩下的,就看太医院的本事了。 暴雨持续了七日,西郊皇庄的隔离营里,太医们用绿豆汤缓解中毒症状时,发现了更骇人的事。 病患中混着大量伪装流民的边军,他们虎口的茧子分明是常年握刀所致。 天顺十九年十月十七,楚云轩在早朝时突然咯血。 群臣惊惧间,他甩出八份边军调令:"元夏的三万铁骑昨夜破了居庸关,诸卿觉得,该派哪位将军勤王啊?" 死寂中,崔衍的笏板坠地碎裂。 屏风后转出玄甲卫,押着浑身是血的漕帮把头——那人右手缺了无名指,正是当年护送白雪郡主和亲的车夫。 "报!" 传令兵撞开殿门,"北郊大营突发暴乱,那些叛军打着……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楚云轩擦去嘴角血渍,竟低笑出声。 清君侧,那些人要清的是谁? 第220章 风雪前奏 "报!" 传令兵撞开殿门, "北郊大营突发暴乱,那些叛军打着……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楚云轩擦去嘴角血渍,竟低笑出声。 清君侧, 那些人要清的是谁? “都是废物,竟然平不了一场暴乱。” 楚云轩脸色阴沉,这样的小事还需要上报天听, 西楚养的兵士真是太过闲散。 “叛军说清君侧, 那他们想清的是谁?” 略微思索片刻, 楚云轩收回情绪, 冷眼看着底下众人。 “陛下,北郊叛军要陛下交出妖道玄真子……” 传令兵的声音不算大,却在大殿上惊起惊涛骇浪。 众人皆知陛下如今最为信重方士玄真子, 但却鲜有人知晓玄真子已不在宫中。 “玄真子……” 楚云轩又低笑了一声, 心道这些叛军的心思太过浅薄。 就在此时,另一传令兵又进入殿中。 “报!” “叛军已经出了北郊大营,直奔宫城而来!” “什么?!” 时间倒回到一个时辰之前,也就是天顺十九年十月十七, 长安城外的河水泛着铁锈色。 北郊大营的炊烟比平日早了半个时辰升起,当值的羽林卫都尉赵谦数着辕门换岗次数——本该三班轮替的哨位, 已连续四个时辰未动分毫。 这些军士来自九州, 基本都是各诸侯举荐而来, 其中不乏心腹。 寅时三刻, 第一支火把从马厩方向掷向粮仓。 正在巡查的兵部侍郎崔晏听见骚动, 反手按住腰间鱼符, 却见中军帐飘出靛青色狼烟——这是勤王的信号。 之后, 北郊大营哗变。 再加上之前疫病肆虐, 他们势如破竹, 一路向宫城而来。 此刻,含元殿的蟠龙柱上还凝着晨露,楚云轩用绢帕捂住咳血的嘴,目光扫过那加急的军报, 叛军檄文里"清君侧"三个朱砂字刺得他眼眶发疼,折痕处还沾着幽州特产的松烟墨。 "可找到玄真子了?" 楚云轩突然发问,惊得中贵人灵均手中药盏险些倾覆。 "按陛下旨意,今晨已经派兵秘密去寻了……" “但还没有找到……” 中贵人灵均话音未落,殿外传来金吾卫急报:北郊叛军的三千轻骑已抵灞桥。 楚云轩将染血的帕子丢进鎏金痰盂,起身时玄色龙纹袍掠过丹墀。 “他们来的倒是快……” …… 北郊大营帅帐内,七镇节度使的令旗插在沙盘四周。 徐州都督卢承庆摩挲着刀柄上的狼头纹,忽听得帐外马蹄声急。 亲兵掀帘放入个披着斗篷的身影,竟是李书珩身边的副将陆羽。 此时,他乔装改扮,乍一看,不过是一如同传令士兵。 "王爷问诸位将军,"陆羽解下腰间锦囊倒出七枚铜符,"可还记得天顺七年的盐铁案?" 铜符落地脆响,卢承庆瞳孔骤缩——这是当年他们私分盐税的凭证。 帐内死寂中,陆羽又捧出卷泛黄账册:"这些罪证,陛下哪里也有。" 陆羽的声音极冷,就在北郊哗变发生以后,陛下的特使也快马加鞭到了冀州。 当时,王爷正摩挲着案上的虎符图模型。 徐州符刻着狼头,并州符镶了玛瑙,青州符还沾着海盐——这些本该镇守四方的信物,此刻像赌筹般堆在沙盘边缘。 "王爷,陛下派来的特使到了。"陆羽撩开帐帘,带进股寒气。 李书珩用绢帕捂住口鼻咳嗽,帕角绣着的草药纹样在火光中颤动:"告诉来使,本王寒症未愈,待日出再议。" 言罢,陆羽便已经明了,之后直奔长安北郊而来。 营地飘着"除奸佞"大旗,运粮车队却从不同方向汇聚——徐州车辙深陷三寸,分明载着铠甲;并州骡马喷响鼻的频率,暴露驮着箭簇。 既然各州都漏出了野心,冀州当然不能格格不入,但这份“格格不入”是需要分寸的。 这些人的想法太过天真,得给他们提个醒。 而且若局势不发生变化,冀州必须按兵不动。 话分两头,现下各方都在拉扯,此次哗变的由头——玄真子如今却是走投无路。 西楚皇帝容不下他,鲜卑那边也没有信守承诺,他只能躲躲藏藏。 眼见自己成了一枚弃子,玄真子悔不当初,自己只是贪图荣华富贵,却为何鬼迷心窍,答应替鲜卑人做事,现如今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为了不被发现,他只能乔装改扮,更不敢招摇过市,只在城郊周围徘徊。 现在北郊发生了哗变,长安城草木皆兵,他也不敢多出来,今日实在饿的难受,这才来到的城郊一处小商铺买些吃食。 付了银钱,玄真子正要离开,商铺外突然围了一伙士兵。 领头的女将军他从未见过。 心里莫名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玄真子低头加快脚步。 “这位道长,请留步。” 刚走到门口,马上到女将军开了口,玄真子的脸色霎时惨白。 …… 辰时正,楚云轩在延英殿召见穆羽。 如今哗变未解,穆羽便被楚云轩紧急召回。 也是凑巧,穆羽赶回长时,正碰见王将军带人搜寻玄真子,二人互相通了气,也是玄真子时运不济,正被穆羽抓了个正着。 穆羽甲胄未卸,单膝跪地时护心镜撞出清响:"臣等不负陛下所托,已经捉拿妖道玄真子,臣请陛下以安天下将士之心。" "爱卿辛苦,寡人正有此意。" 楚云轩抬手虚扶,却见穆羽的袖中滑落半幅丝绢。 他瞥见绢上并蒂莲纹,定是张禾瑶绣给她的。 想到这里,楚云轩的神色晦暗不明。 “寡人已经想好,减免三年赋税,玄真子押解受审,这次,是寡人错了。” 说这话时,楚云轩望着殿外,眼里没有一丝悔意。 …… 与此同时,北郊的骁骑尉赵承嗣用刀尖挑起营帐布帘时,望见中军帐前聚集的八州校尉们正在传阅檄文。 青州参将王贲的牛皮护腕下露出一截黄绢——那是三日前写好的《请诛国贼疏》抄本。 "诸位当真信那套说辞?" 赵承嗣将马鞭掷在沙盘上,惊起几只嗜血的蚊蝇,"清君侧是假,探虚实是真。你们各家节度使连军饷都凑不齐,倒有闲心管玄真子的死活?" 帐外忽有马蹄声如闷雷滚过,幽州司马崔琰掀帘而入,甲胄上还带着露水:"刚截获陛下发往冀州的加急文书,今年漕粮改道走汴河。" 他摊开舆图,指尖点在汴梁段的标记上,"这河道去年被刘节度使亲手炸毁过。" 五更鼓响,长安王城的朱雀门缓缓开启。 楚云轩的龙辇经过门洞时,他伸手抚摸砖缝里暗褐色的血迹——两个时辰之前前,王将军在这里杖杀了十九名请愿的太学学生。 "都安排妥了?" 楚云轩闭目养神,指尖敲打着鎏金扶手。 韩彰在辇侧压低声音:"玄真子已在诏狱大牢,林丞相也拟写了减赋诏书,至于冀州王,并不曾与北郊有何往来。” “他倒是忠心,只是不知他忠的是谁的心。” 闻言,楚云轩冷笑一声,只吩咐韩璋去替他办事。 待到了第二日早朝,宣政殿比往日沉默了许多。 楚云轩的指尖划过《山河赋税考》的绢页,朱砂批注在条目上晕开血渍。 丹阶下跪着北郊叛军派来的请愿军,只听得他声如洪钟:"玄真子妖道祸国,请陛下即刻下诏罪己!" "准奏。" 楚云轩突然开口,惊得檐下燕雀乱飞。 他示意中贵人灵均展开三尺素绢,"即日起九州夏税三成,撤各道监军使,改由藩镇自募府兵,寡人会在七月十五夜在凤凰台亲下罪己诏,以安诸位忠君之心。" 林宸握紧了手中的笏板,他身后官员们的窃语声霎时凝固。 这让步远超清君侧檄文所求,倒像把快刀递到各诸侯手中。 “陛下,这是供状!” 请愿军将供状呈给中贵人灵均,之后便送到了楚云轩的手中。 看过后,楚云轩将供状摔在丹墀下,“玄真子欺君罔上,私吞丹砂三万斤!寡人真是错看了他!” 满朝文武的笏板发出细碎碰撞声,谁人也不敢多言。 退朝时,某位新晋的官员凑近同僚耳语:"减赋诏盖的是作废的传国玉玺,印泥掺了朱砂……" 话未说完就被玄甲卫拖走,青砖上留下十道带血的抓痕。 …… 时间来到了七月十五中元夜,玄真子的囚车在万众瞩目中驶入明德门。 长安百姓挤在御道两侧,看着曾经风光无限的方士披发戴枷,只觉得人心不足。 心中也甚为惶恐,叛军就围在外面,性命可以说是岌岌可危。 却没人注意到押送队伍里混着一个哑巴脚夫,更没发现朱雀门守将换成了韩璋的心腹校尉。 因为这一日,北郊的八千叛军已经围在了宫城外。 玄真子的囚车正是给叛军看的一场好戏。 此刻的北郊大营正杀猪宰羊,将士围着篝火传阅减税诏书。 他们知道今日楚云轩会在凤凰台上亲下罪己诏,所以他们心安理得的摆起了庆功宴。 某位将领醉醺醺地拍打粮车:"有此诏令,我等也算功德圆满,” 配合着楚云轩登上凤凰台的脚步,北郊大营的庆功宴也到了高朝。 酒足饭饱后,志得意满的八千叛军慢慢悠悠顺着烛火来到凤凰台前。 夜色阑珊,星月皎洁。 代表着天下至高无上无上权力的陛下此时一身玄衣,底下是闻讯而来的百姓和在囚车里毫无生气的玄真子。 还有招摇而来的八千叛军。 眼见人员已经到位,楚云轩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的笑意。 这场戏,一定精彩万分。 他解下披风递给中贵人灵均时,正好瞥见这位将领的护心镜边缘有道裂痕——与上月鲜卑游骑用的破甲箭完全吻合。 台下八千"叛军"整齐列阵,旌旗却遮不住生锈的矛头。 "是寡人错信奸佞,愧对将士。" “玄真子妖言惑众,寡人深受蒙蔽,现在想来,寡人心痛万分。” 楚云轩抬手饮尽清酒,白玉杯底残留的粉末被月光照得发亮,"故今日当众并销毁丹炉,以慰天下!" 十二尊青铜丹炉被推入火坑的刹那,穆羽突然按住腰间刀柄。 她闻到熟悉的硫磺味——这不是炼丹的炉子,分明是军械监铸造箭镞的熔炉! 韩彰的玄甲卫伏在暗渠中,弩机卡槽里填着浸过火油的箭簇。 城头飘起赤底金纹的"楚"字旗,这是收网的信号。 "将军,叛军动了!" 斥候话音未落,远处突然腾起三盏孔明灯。 这正是楚云轩给他的信号。 "放!" 随着韩彰一声令下,朱雀门的方向腾起红色狼烟。 埋伏在龙首渠的玄甲卫倾巢而出,将叛军逼向事先泼满火油的兴庆宫广场。 当最后一名兵卒通过朱雀门时,守将转动绞盘的手微微发颤。 千斤闸落下的轰鸣声中,城头突然竖起玄甲卫的黑旗。 王贲回头望见城垛间寒光点点,那是臂弩特有的三棱箭镞。 "咱们中计了!" 某位副将的怒吼被箭雨淹没。 赵承嗣策马冲向偏门,却见护城河上漂满火油桶——这些本该运往边境的军资,此刻正将八千叛军困成瓮中之鳖。 子时更鼓响过三遍,韩璋的亲兵点燃了西市绸缎庄。 火光照亮夜空时,八千叛军已经悔之晚矣。 王贲勒马立在中央时,皎洁的月光恰好穿过箭楼孔洞,在青砖地上烙下一串菱形光斑。 他仰头望着城头飘动的玄色龙旗,只觉得他们低估了陛下的残忍。 “开闸!" 守城都尉的吆喝带着谄媚的颤音。千斤闸的绞盘发出生涩的吱呀声,吊桥缓缓放平在护城河上。 河水泛着诡异的油光,王贲靴尖踢到块未燃尽的硫磺,这是军械监配制火油的原料。 八千叛军如黑潮涌入城门洞,铁甲摩擦声惊起檐角栖鸽。 赵承嗣忽然抽动鼻翼,他在边关磨炼出的嗅觉捕捉到一丝甜腥——不是城中惯用的檀香,而是火油混着狼粪燃烧的焦臭。 "且慢!" 他猛拽缰绳,战马前蹄刚踏上吊桥木板,便听得头顶传来机括转动的嗡鸣。 城垛间寒光乍现,三百架神臂弩同时探出射击孔,三棱箭镞在阳光下泛起青黑毒光。 "中计!后队变前……" 王贲的吼声被千斤闸坠落的轰鸣截断。 两万斤生铁闸门砸碎吊桥,将后军三百骑连人带马拍进护城河。 油花四溅的河面遇火星即燃,火龙顺着水流窜入城门洞,吞噬了尚未入城的半数叛军。 "举盾!" 赵承嗣挥刀劈落两支流矢,却见箭雨并非来自城头。 两侧马道暗门突开,玄甲卫推着塞门刀车碾来,车头六尺长的□□绞碎前排骑兵的马腿。 受惊的战马带着火苗冲撞本阵,将严整的军阵撕开血口。 王贲策马冲向偏门,马蹄却踩中暗藏的铁蒺藜。战马哀鸣着跪倒时,他看见偏门闸机齿轮间卡着半截黄绢——正是他前日贿赂城门郎的五千两银票。 城楼上忽起鼓声,每声鼓点都伴着一段城墙暗门开启,露出其后整装的重弩手。 "卑鄙!"王贲的怒骂被破空而来的鸣镝打断。 瓮城四周女墙突然翻倒,露出其后三十架猛火油柜。 玄甲卫手持火把立在城门两侧,油管对准了挤作一团的叛军。 赵承籍挥刀砍向油柜支架,刀刃却被铸铁护甲崩出缺口——这些器械分明是军械监为北伐特制的攻城器。 "放!" 韩彰令旗挥下,粘稠的火油如瀑倾泻。沾染火苗的叛军在砖地上翻滚,却抹不灭掺了硫磺的烈焰。 王贲撕开甲胄,露出贴身藏着的减赋诏书,丝帛在热浪中卷曲发黄,露出背面蝇头小楷写的"诛"字。 东侧箭楼突然传来机括脆响,二十架床弩齐射的凿城箭穿透人体后余势未消,将叛军钉在包铁城门上。 血顺着门钉往下淌,在门缝处汇成溪流,漫过那些写着"清君侧"的檄文残片。 此时,楚云轩手中把玩着王贲的护心镜。镜面映出下方炼狱景象:北郊突骑营的精锐在火海中相互践踏,重甲兵的铁靴陷进融化的地砖。 他随手将铜镜抛给韩彰:"熔了铸成箭镞,送去虎牢关。" 当最后一支抵抗的百人队被压到城墙死角时,玄甲卫推出了改良的狼筅。三丈长的铁枝扫倒马匹,倒刺上挂着零碎的血肉。 赵承嗣背靠城墙喘息。 这一战,他们输的彻彻底底。 晨色降临时,明德门的血腥气引来了成群的黑鸦。 楚云轩踩着尚未凝固的血浆巡视战场,在焦尸堆中踢出个完好的水囊。囊中不是清水,而是并特产的马奶酒——这些"叛军"连行军饮食都懒得更换。 "把首级腌了送回各州。"楚云轩轻掸袍角沾到的骨灰,"记得用青州产的粗盐。" 他转身时,靴底粘着的檄文碎片随风飘起,隐约可见"玄真子祸国"的字样,而那个名字的主人,此刻正在诏狱地窖里等待着死亡。 一夜之间,八千叛军在明德门外殆尽,而那些无辜的百姓也命丧黄泉。 …… 八月十六,大理寺呈上的叛将名录铺满整张紫宸殿金砖。 楚云轩朱笔划过卢承庆的名字,突然在"并州司马王邺"处停顿——此人供状里提到天顺七年盐税案,牵扯出十二位刺史。 "陛下,影十八的密奏。" 中贵人灵均呈上漆盒时手在发抖。楚云轩挑开火漆,掉出的不是奏章而是半块虎符,内侧刻着某种不知名的凤鸟纹。 是鲜卑王室的东西。 秋雨拍打窗棂时,楚云轩独坐空殿抚摸那半块虎符。 他想起自己与鲜卑已经达成了一道约定,只是现在看来,鲜卑似乎不受他的掌控了。 “不,不会的……” …… 李书珩捏碎鸽信时,茶盏里的君山银针泛起血丝。 塘报写着"北郊演武走水,八千将士殉国"。 "好一招借刀杀人。" 李书珩放下手中的边境布防图,标注着各州兵力虚实。 苏珏低声提醒:"其余八州诸侯的信使已到辕门,说是要与王爷共商国是……" "告诉他们,本王突发恶疾。" 李书珩将塘报扔进火盆,青烟扭曲成虎牢关的地形,"派人去汴河打捞沉船,本王要知道陛下所说的那三万斤丹砂究竟去了哪里。" “是,王爷。” …… 楚云轩用染血的绷带缠紧右手,新添的伤口泛着青紫。 韩彰呈上密报时,他正用左手批阅河北道的屯田奏折。 "冀州王闭门谢客,但冀州军昨夜秘密进驻虎牢关。" 韩彰顿了顿,"青州王氏在漕船夹层里发现大量硫磺,足够装备五万弩手……" 楚云轩突然轻笑出声,震得案头药碗泛起涟漪:"寡人那三万斤丹砂,够他们炼多少箭镞?" 他推开雕花窗,望见北斗七星正指向青州方向,那是他二十来前最不愿回忆之地。 更漏声里,八匹快马冲出长安城门。 鞍袋中的减赋诏盖着真正的玉玺,印泥里混着慢性毒药。 当各州节度使打开诏书时,会闻到熟悉的丹砂香气——就像玄真子临死前饮下的那杯鸩酒。 一个死人,足以平息九侯的怒火。 【作者有话要说】【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20-230 第七卷 青史还真 第221章 秋蝉惊变 ——天顺二十年秋, 万物凋零。 去岁北郊大营的哗变以西楚王庭全胜为结束,叛军在明德门处全军覆没,却也连累了无辜百姓。 大火燃尽一切, 无论善恶对错皆成一捧黄土。 借此机会,俗言诗在民间传播甚广,百姓人心惶惶, 九侯蠢蠢欲动, 逐渐不听王城调令, 隐隐有分崩之势, 西楚社稷岌岌可危。 …… 秋蝉在梧桐树上发出最后一声嘶鸣时,李明月正握着银剪修剪枯死的梅枝。 碎雪般的木屑簌簌落在青石棋枰上,惊动了茶盏里半轮冷月。 苏珏的玄色广袖拂过石案, 露出袖口暗绣的银鳞纹:"侯爷这株垂枝梅, 倒比去年多留了三寸残枝。" 李明月指尖微顿,寒铁剪刃映出他眉间一点烦愁。 那是嘉峪关的雪落进血脉凝成的印记。 两年前他自前世的梦魇里睁开眼,便见这枚红痕在铜镜里灼灼如新。 "梅枝多留一寸,春信便早来一旬。" 他剪断最后一截枯枝, 断口处渗出琥珀色的树胶,"就像苏先生那年在云中郡多留的三日——" 石亭里忽然响起金铁相击的脆响。 苏珏正在擦拭剑穗上的青玉蝉, 闻言手腕轻抖, 缠着银丝的穗子扫过剑鞘, 惊起一串泠泠清音。 这把剑是楚越送他的礼物, 而这上面的玉蝉则是李安甫所赠。 犹记得除夕夜后的初一早晨, 世子李安甫便恭恭敬敬地来到农庄拜年, 身后还跟着李书珩一家。 也是这一日, 李安甫正式拜苏珏为师。 那一日, 雪粒子簌簌落着, 檐角冰棱在晨光里折出冷芒。 苏珏端坐案前,看少年世子伏地行稽首礼,玄色锦袍扫过青砖,金丝暗纹在浮尘里忽明忽暗。 "先生,这玉蝉是学生前岁与父亲南巡时所得。" 李安甫直起身,锦匣中卧着枚羊脂玉蝉,翅脉纤毫毕现,却在腹节处有道细若发丝的裂璺。 苏珏呼吸微滞,茶盏在掌心转了三转才搁下。 七年前,梁州王赐死金殿宫属官的鸩酒,也是装在这样雕着玉蝉纹的琉璃樽里。 炭盆爆出火星,惊破满室岑寂。 李安甫指腹抚过玉蝉血沁:"学生知道先生昔年作过一篇《鸣冤疏》,曾以寒蝉抱雪自喻。" 苏珏忽觉喉间发涩,那血沁原是朱砂点染,此刻却似从指缝渗出的陈年旧伤。 待第二到第二日,暮色漫进窗棂时,苏珏已讲罢《盐铁论》末章。 李安甫临窗摹字,狼毫在宣纸上拖出铁画银钩,忽道:"先生可知这玉蝉来历?" 不待苏珏回答,李安甫便恭敬地继续说道,"是北燕的建安帝薨逝那日,从含在口中的玉玲琮上凿下来的。" 苏珏握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坠在《周官新义》的批注间,晕开团团乌云。 他终于看清玉蝉眼部的刻痕——正是北燕王室时独有的暗记。 暖阁外北风呼啸,卷着残雪扑打窗纸,却盖不过少年世子研磨时磕碰的轻响。 "世子要学什么?" 烛火哔剥间,苏珏忽问。 李安甫将镇纸压在策论上,眼底映着跳动的焰心:"学先生的刀。"他取下梁冠,乌发如瀑泻在绯红的世子服上,"却不知先生可愿为安甫铸鞘?" 更漏声里,苏珏望着案头玉蝉。裂璺处渗进朱砂,仿佛冰层下蜿蜒的血脉。 他想起那日临江大牢铁窗割碎的月光,想起被张鹏焚毁的谏草,最后竟低笑出声:"臣的刀,早断了。" 李安甫却已执起《洗冤录》,就着烛火细读。 雪光映得他侧脸半明半暗,恍若十年前跪在临江县衙心死如灰的那个青衫少年。 苏珏闭目嗅着茶香,忽觉掌心刺痛,原是玉蝉雕痕深深嵌入皮肉。 思绪回旋,苏珏垂眸望着玉蝉翅翼上永不干涸的血痕,忽觉北风里掺了嘉峪关的雪粒。 虽然梦里的一切没有发生,但梦魇仍在。 夜夜梦里,嘉峪关的一幕幕都在折磨着他。 梦里是天顺十九年冬,十万鲜卑铁骑踏破伽蓝城的前夜。 城头烽火把夜空烧成赤红色,陆明的白袍浸透血污,却仍死死攥着半截断剑。 箭雨穿透他左肩时,怀中玉蝉被热血浇透,从此再擦不净那道裂痕。 总是那片让人绝望的战场。 尖锐的箭啸,层叠的尸体,惨叫声喊杀声不绝于耳。 只见李书珩勒紧缰绳,冲进燃烧的豁口,一路踏雪追击着敌人。 与之前的梦境一样,苏珏顾不得什么,一直跟在他的后面。 一路上,血光如渊,凄惨无比。 而其他人,照样是看不见苏珏的。 一身玄衣的武将用长枪将李书珩挑落在地,摔倒的坐骑重重地压住了他的腿。 李元胜第一时间冲上来,奋力将他从马下拖出来。 脱困后,李书珩旋即加入战斗,敌人虽然陷入绝境,却悍勇异常。 一次又一次,刀光剑影,声嘶力竭。 李书珩的弓箭被削断,眼看敌人的剑光落下,苏珏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想替他挡住攻击。 血剑从苏珏的身体穿过,毫发无伤,却落在了李书珩的右肩。 李书珩吃痛一声,却还是一刀砍上敌人的脖颈,鲜血混着雪水冲在苏珏的脸上。 这一刻,他无比清醒。 “陆明!”李书珩喊了一声,“去破南门!” “是!” 陆羽浑身是血地从人堆里跳出来,带着一队人马冲向南门。 苏珏也紧随其后,他还是想阻止这场折磨他的噩梦。 可,哪里有这样的机会? 敌人众多,又没有援军,一次又一次,梦里都是一败涂地。 又一次跟着陆羽来到了李书珩口中的南门,仗着所有人看不见,他登上城楼俯瞰全景,其中原委越发清晰。 是西楚,元夏,鲜卑共同划定的分界嘉峪关! 再往前,是西楚的天然屏障——伽蓝城。 此处地势险峻,却也易守难攻,如今看来,是攻守易形了。 眼见敌军越来越多,李书珩他们早晚会撑不下去。 可苏珏也很清楚,他这是在梦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亲眼看着历史结局的上演。 只是这一次,更加清晰残酷。 一波又一波的敌军杀了上来,李家父子带来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 此时,人数已经不到三千。 苏珏心急如焚,他一次又一次的想捡起地上带血的武器。 然而每一次都是徒劳。 日落,日升,昼夜更迭,硝烟弥漫。 南门久攻不破,陆羽还是倒了下去,李家父子和一众士兵终是力竭,可敌军还在不断扑上来。 李书珩抹去眼前的血污,抓起身边的断箭,用力扎入身边掐着陆明脖子的那名敌军的后心。 之后,故事再次来到了熟悉的终点。 李家父子相继倒下,战死沙场。 一时间,天地寂静,万物无声。 苏珏如一缕幽魂游荡在战场上,四周还在厮杀,尸体堆积如山,寒鸦徘徊不去。 “为什么?为什么?” 苏珏一遍又一遍的问着,可惜,没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无奈,烽火连天,杀声震天。 "嗒"的一声,黑子叩在星位。 李明月执起茶筅击拂茶汤,看着雪沫浮起又沉下:"苏先生,该你了。"白瓷盏推至棋盘边沿,恰停在"天元"之位。 苏珏将佩剑横置膝头,两指夹起黑玉棋子。 他落子时总爱用拇指摩挲棋面,像是抚摸剑柄的缠绳。 三枚黑子连破边角,在纵横十九道上撕开裂口,恰如当年那支直插栾城腹地的奇兵。 "兖州王上月纳了第三房妾室。"李明月忽然开口,白子轻巧截断黑棋去路,"听说那女子是扬州盐商的庶女。" 茶烟袅袅升起,在他们之间织成朦胧的纱帐。 苏珏望着棋盘上渐成合围之势的白子,忽然想起去岁在渭水畔见过的渔网——细密银丝缀着青蚌壳,看似脆弱却能兜住百斤重的鲟鱼。 "青州盐铁使昨日递了辞呈。"黑子重重敲在"三四"路,震得茶汤泛起涟漪,"说是旧疾复发,要回老家养病。" 棋子落枰声惊飞了檐下栖鸟。 李明月注视着惊惶逃窜的雀影,想起前世楚云轩赐给府兄那杯临行酒。 琉璃盏边缘凝着霜花似的毒沫,恰如此刻茶盏边缘的雪沫。 他突然捏碎掌中白子。 碎玉刺破指尖,血珠滚落在青石纹路里,蜿蜒成赤红的河。苏珏瞳孔微缩,剑穗上的玉蝉在风里轻轻摇晃,将血腥气送往更深的记忆。 那是个飘着鹅毛雪的冬日。 他一路奔袭至嘉峪关,却还是没有阻止悲剧的发生。 那一战的结果太过惨烈。 他跪在嘉峪关城头,看父兄的残破战旗被鲜卑人挂在矛尖戏耍。 血水顺着城墙砖缝流淌,在关外冻土上开出猩红的冰花。 后来他在尸堆里扒出陆羽时,那人后背插着七支狼牙箭,掌心还攥着半枚带血的玉佩。 他记得,那是方小姐送给他的。 二人彼此约定,待陆羽凯旋,便结成连理。 可陆羽的尸身永远留在了嘉峪关,方小姐也守着自己的商铺,用一辈子回忆与陆羽的点点滴滴…… "侯爷?" 李明月猛然惊醒。 苏珏的剑穗仍在摇晃,玉蝉翅尖正指向北方的天空。 他低头看着棋盘,发现自己无意识间竟用血指画出了嘉峪关的地形。 "报——!" 急促的马蹄声撞碎暮色。 青衣信使滚落马鞍,怀中密信染着刺目的朱砂印。 李明月瞥见信封角落的雁翎标记,那是他们埋在榷场的暗桩。 秋风突然变得暴烈,卷起满地梅枝残屑。 苏珏的剑已出鞘三寸,寒光映出来人颈间青紫的勒痕——那是被牛皮缰绳反复摩擦留下的印记,唯有日夜兼程八百里才会如此。 "北境十七榷场……" 信使嗓音嘶哑如锈刀刮骨,"三日间马匹交易骤增五倍,其中七成是未烙官印的突厥战马。" 李明月指尖的血滴在"嘉峪关"三个字上,渐渐晕染成鲜卑王旗的颜色。 他忽然想起楚云轩登基那日,曾将一柄镶满珊瑚的匕首刺进白虎皮——那畜生的眼睛也是这般血红。 …… 李明月将染血的密信按在棋枰上,苏珏的剑锋已抵住信使咽喉。"榷场往北三十里就是鲜卑敕勒川的牧场。" 他指尖划过血染的地形图,"上月互市刚过,哪来这么多战马?" 茶盏突然迸裂,冷茶渗进青石缝隙。 信使哆嗦着掏出半枚青铜虎符:"马贩左耳都戴着狼牙环……他们在河滩埋了这个。" 符节上"云中督造"四字让苏珏瞳孔骤缩——这正是两年前叛军围攻北郊大营时丢失的军符。 "看秋收账册的时辰到了。" 李明月忽然拂袖起身,碎瓷片在暮色里闪着幽光。 当他跨过月洞门时,秋蝉尸体正巧跌落肩头,蝉翼折断的声响让他想起前世城破时百姓摔碎的陶瓮。 …… 紫宸殿的青铜丹炉吐出青紫色烟雾,楚云轩用金钳拨弄炉中灰烬,忽然轻笑出声。 跪着的钦天监正使后背渗出汗渍——陛下袖口露出的根本不是丹药,而是烧成焦炭的绢布残片,隐约可见"冀州""粮仓"字样。 "荧惑守心之象,该当如何?" 楚云轩忽然发问。监正盯着炉中闪烁的火星,想起三日前被扔进兽苑的户部侍郎:"天象主兵戈,宜……宜遣重臣镇抚四方。" 楚云轩将灰烬撒向冀州方向的沙盘,看着黑雾笼罩黄河九曲:"传旨,命太仆寺调拨陇西马场三千驹,犒赏冀州边军。" 当值的内侍没看见陛下碾碎袖中玉蝉的动作,那正是已故太子剑穗上的。 …… 李明月穿过垂花门时,听见父亲压抑的咳声。 老王爷李元胜正在烛火下批阅河工文书,手边药碗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墙上的《冀北防务图》。"幽州送来的治疟药方,明日发给各县。" 李元胜朱笔圈注着潦草字迹,"告诉书珩,新修的谷仓顶棚再加三层茅草。" 记忆突然闪回天顺十五年暴雨夜。重生回到此方时空的李明月亲眼见兄长李书珩赤足站在溃堤口,腰间缠着麻绳与士卒共扛沙袋。 天亮时百姓送来姜汤,而以骁勇闻名的父亲却躲在帐后拧干渗血的裹伤布——他前夜刚带人端了鲜卑探子的窝点,左腿还插着半截断箭。 "明月来得正好。" 李元胜忽然抬头,指着文书上一行小字:"你看这治蝗策……"话未说完又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暗红梅花。 李明月盯着父亲霜白的鬓角,想起前世城破时父亲单骑出阵的背影——那日他盔甲内衬还缝着给流民孩童买的饴糖。 …… "这是第七批了。"苏珏将虎符残片嵌入沙盘,榷场位置顿时升起狼烟标记。 他忽然抓住李明月手腕,剑茧摩挲着对方掌心的旧伤——那是前世为抢回兄长尸体留下的箭创。 "侯爷两年前让苏某在云中郡多留心,是不是早就……" 一声惊雷打断追问。 雨幕中传来马蹄踏碎水洼的声响,二十名玄甲骑士如幽灵般现身廊下。为首者举起鎏金令牌,雨水顺着"如寡人亲临"五个字淌成金色溪流:"陛下有旨,赏冀州王上等战马三千匹,三日后抵达雁门关!" 李明月接过圣旨时,嗅到帛书上沾染的龙涎香里混着五石散的苦味。 他望着雨中渐熄的狼烟标记,忽然明白楚云轩的赏赐不是恩典,而是要在冀州粮道上扎进三千根毒刺——就像前世那批掺了腐草的官粮,让守城将士腹绞痛如刀绞仍要死战。 …… 楚云轩抚摸着沙盘上鲜卑王庭的玉雕,指尖掠过冀州境内的陶土粮仓。 丹炉爆出火星的刹那,他捏碎了三座谷仓模型。 李元胜在暴雨中登上冀州城楼,亲手为值夜士卒系紧蓑衣。 当他抚摸女墙上的裂痕时,没人发现他袖中藏着咳血的帕子。 苏珏的剑穗玉蝉在雨中发出悲鸣,像极了嘉峪关那些冻僵的号角。 他忽然将黑子拍在"天元"位,棋盘上赫然是鲜卑骑兵的冲锋阵型。 李明月折断染血的梅枝,将断茬狠狠刺进沙盘上的嘉峪关。 前世父兄就是在此处被切断援军,而今生三千匹御赐战马正踏着相同路线奔来。雨越下越急,冲刷着青石板上朱砂绘制的防线图,仿佛天地都在洗去血色痕迹。 第222章 血色迷雾 子时的更漏声里, 楚云轩赤足踏过北斗七星纹样的金砖。 承文将军捧着鎏金星盘趋步跟随,丹炉青烟在他道袍上织出诡异的蛇形纹路。 "陛下请看,紫微垣东南有彗星袭月。" 他指尖划过星盘缺口, "此乃荧惑入翼轸之兆,当以白虎血祭……” 话音未落,青铜丹炉突然爆出三颗火星, 青烟竟在半空凝成冀州地形图。 楚云轩瞳孔里映出黄河九曲的轮廓, 突然抓起案上玉镇纸砸向沙盘中的云中郡。 承文将军嘴角掠过一丝冷笑——那镇纸早被他涂了磷粉, 遇热即会引燃暗藏的硝石。 "报!鲜卑使节献白虎于玄武门!" 内侍尖利的通报撕破夜幕。 楚云轩抚摸着星盘上镶嵌的夜明珠, 看着承文将军用朱砂在冀州粮仓位置画出血红色的咒文。 檐角铜铃无风自动,惊起寒鸦掠过月轮上的黑斑。 …… 与此同时,鲜卑王可频善奇的狼髯上还沾着嘉峪关的冰碴。 他摩挲腰间镶着人齿的弯刀, 盯着密室墙壁上的《九州堪舆图》。 当目光扫到嘉峪关时, 双眼里迸出毒火——二十年前,李元胜就是在此处用长刀斩下他长子的头颅。 "大王请看这道裂谷。" 可频顿珠的手指拂过沙盘某处,伽蓝城的陶土城墙应声崩塌,"秋分那日寅时三刻, 此处地脉最弱。" 他从袖中取出半枚青铜虎符,与可频善奇手中的残片严丝合缝。 密室突然灌进穿堂风, 可频善奇的骨笛发出凄厉呜咽。 他想起长子临死前攥着的半片银锁——那孩子母亲是汉人歌姬, 锁上刻着"长乐未央"。 如今这四字正高悬在未央宫匾额之上, 被夜明珠照得惨白。 …… 五更鼓刚响, 丞相林宸就瞥见太常寺卿在袖中藏了什么东西 当那卷祥云纹绢帛展开时, 他闻到了熟悉的苏合香——这是苏先生从前最爱的熏香。 那年十二楼遭祸, 青莲先生与公子惨死, 十二楼这片人间乐土一夜之间消失。 而他, 却因为陛下那纸召令, 不得不于朝堂上虚与委蛇。 到头来,他已经逐渐失去了自己的本心。 "青州现神龟,背甲刻永寿二字,此乃陛下仁德感天……" 太常寺卿的颂词被王将军打断:"臣请陛下秋狩骊山,扬我西楚军威!" 林宸注意到兵部侍郎在听到"骊山"时,手指神经质地抽搐——苏先生曾与他说过,那里藏着北燕废弃的运兵密道。 楚云轩把玩着承文将军进献的"长生丹",忽然将药丸碾碎在冀州方位的沙盘上。 朱砂混着金粉渗进黄河支流,恰似一道新鲜伤口。 "准奏。" 他含笑的眸子扫过林宸,"就由丞相筹备祭天事宜。" 林宸俯首称是时,后槽牙几乎咬碎。 袖中苏先生的玉佩碎片硌得腕骨生疼。 那是他三年前从宫人离开后火场废墟里扒出来的。 他认得,那就是苏先生那夜赴宴时身上所佩戴的饰品。 思绪回转,当林宸抬头看见陛下正在调整沙盘中的伽蓝城模型,林宸突然明白这场秋狩是要用整个冀州作为祭坛。 …… 又是一夜风声摇晃,苏珏处理了一天的事务,现下喝了季大夫配的安神汤,而且由楚越陪着睡下了。 迷迷糊糊,恍恍惚惚。 似乎是天快亮了。 苏珏披衣而起,他推开房门,却发现自己不在农庄,反而在王府。 “怎么回事?” 心下疑惑不解,苏珏一步一步走着,“难不成是我记忆出了什么问题?” 王府里井然有序,苏珏在其中走着,却并无一人发现他。 脚步加快,苏珏来到了王府的书房前。 只见老王爷李元胜咳出的血在《治蝗策》上晕开,像极了苏珏梦里嘉峪关的落日。 他颤抖着在文书末尾添注:"掘卵者每日补粳米三升",突然听见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此时,苏珏也闻声看去。 竟然是李书珩拖着伤腿在巡视粮仓。 不,不是这样! 李书珩的腿不是这样的! 苏珏意识到,这里可能不是他所熟悉的冀州王府。 一路跟随,苏珏从旁人口中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从两年前中过鲜卑人的毒箭,这位冀州王每到阴雨天就要忍着蚀骨之痛爬上瞭望台。 不,不对。 苏珏加快脚步走入书房,正在此时,李明月也端着药进来。 就在李明月进来的那一瞬间,他突然看向苏珏站着的方向。 苏珏也看向他,二人的目光有一刹那的交汇。 之后,又归于平常。 …… "父亲该用药了。" 时间的另一边,李明月端着药碗的手稳如握剑,却遮不住眼底血丝。 昨夜他在沙盘前推演到天明,发现楚云轩赏赐的三千战马恰好需要消耗冀州半数的秋粮储备。 药气氤氲中,他仿佛看见前世饥民啃食树皮时,兄长将最后半块麸饼塞给垂髫孩童的画面。 …… 从书房里出来,苏珏抬头看向天空。 夜色,没有变化。 也是此时,可频善奇在密室用弯刀割开白虎咽喉时,李书珩正在为受伤的屯田兵换药。 可频顿珠将白虎血混入丹砂时,李元胜咳出的血珠正落在嘉峪关防务图上。 林宸抚摸奏折上"骊山"二字时,李书珩的剑锋在雨中划过三千匹御赐战马的烙印。 楚云轩吞下第七颗"长生丹"时,李明月折断的梅枝正刺入伽蓝城地脉所在。 苏珏瞳孔微缩,自己到底是旁观者,还是参与者? "大王,别忘了让咱们的人在马蹄铁刻上这个纹样。" 一道声音拉扯着苏珏的思绪,刚一转头,他便看见可频顿珠蘸着白虎血在羊皮地图描画,可频善奇眼眸骤缩——那正是老王爷陌刀上的徽纹。 "秋狩当日,我要看到伽蓝城升起狼烟。" 他将密信塞进白虎空腔,"就像二十年前,李老贼看着我儿的战旗倒下。" 可频善奇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刀疤。 "我要亲手把他的心挖出来祭酒。" 他獠牙咬破酒囊,马奶酒混着血水流进沙盘上的黄河,"还有他那个瘸腿儿子——听说李书珩现在连马背都爬不上去了?" 可频顿珠笑着点燃密室四角的犀角灯,青烟中浮现出冀州城楼的模样。 当可频善奇的弯刀劈碎陶土城墙时,远在百里外的李元胜突然捂住心口,药碗在地上摔成八瓣。 苏珏也心如刀绞,感同身受。 再一抬头,他又看见了另一位故人——林宸。 …… 夜色中,林宸屏退随从,假山石后转出个戴斗笠的粮商。 "骊山猎场新增三十处鹿苑。"那人摊开掌心,露出剑茧痕迹,"但喂养的却不是麋鹿。" 林宸瞳孔震动——承文将军半月前曾以炼丹为名,索要过三百斤硝石。 怀中的断剑碎片突然发烫,他想起玄真子临终前的呓语:"九宫……星位……" 当时只当是谵语,如今对照骊山地形,惊觉那正是前朝烽燧的分布图。 海棠花簌簌落在肩头,他忽然捏碎手中玉佩——就像当年听闻苏先生死讯,他也捏碎了传递信息的蜡丸。 到了此刻,苏珏已经明白,他所看见的一切环环相扣。 却又与现实不同。 …… 画面一转,长安城的将军府内,承文将军调整星盘角度,让北斗勺柄指向伽蓝城方位。 深夜驾临的楚云轩的冕旒在夜风中叮当作响,他正用金匕割开白虎前爪,将血涂在丹炉蟠螭纹上。 "李元胜此刻该心绞痛了。"承文将军看着星盘中摇曳的烛火,"等到秋分那天,整个冀州都会……" 话音戛然而止。 东北角突然有流星坠向嘉峪关的方向。 苏珏看得清楚,那是李明月的佩剑正劈开暴雨。 承文将军急忙转动星盘遮掩异象,却没发现楚云轩袖中藏着的玉珠突然裂开细纹——王府里,李明月刚用梅枝划破沙盘上的嘉峪关。 这一切,苏珏都尽收眼底。 接着,画面又是一变。 …… 画面再次来到时间的另一头,似乎两相呼应着。 李书珩的瘸腿在青砖上拖出蜿蜒水痕,他忽然抓住粮仓门环。 三十步外的谷垛堆里,新收的粟米正渗出诡异的暗绿色汁液。 "封仓!" 他劈手夺过亲卫的火把掷向雨幕,火星在潮湿空气中嘶叫着熄灭,"去请苏先生调弩车来——这是鲜卑的鬼头蛾卵!" 雷鸣炸响的瞬间,李元胜也从病榻惊起。 他赤脚扑向墙角的青铜冰鉴,扯出底层暗格里的羊皮卷。 当指尖触到"伽蓝地脉图"五个字时,心口刀疤骤然抽痛——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可频善奇的长子正是用这张图换了全尸。 "父亲!" 李明月撞开房门,手中密信滴着朱砂,"骊山猎场出现白虎踪迹,楚云轩要诸侯三日后……" 话音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李元胜佝偻着背,却将地脉图塞进儿子怀中:"你带苏先生去伽蓝城,找当年那个采硝石的哑巴匠人。" 什么? 李明月其实不解,自己到底为何会这样,但他身不由己,还是带着苏先生去了伽蓝城。 只是,苏先生是从哪里来的呢? …… 时间渐次离开,林宸捧着祭文的手指微微发颤。 承文将军特制的龙涎香里掺了曼陀罗花粉,让太庙檐角的鸱吻都扭曲成可频善奇的独眼。 当读到"荧惑退散"时,他突然瞥见楚云轩冕服下摆沾着白虎绒毛——那畜生被剥皮时他就在密室暗格里。 "丞相大人,该献玉璧了。" 承文将军的麈尾扫过他后颈,冰凉如毒蛇信子。 林宸捧着祭玉踏上石阶,发现整块青玉竟被雕成冀州地形。 更可怕的是玉璧中央的嘉峪关的位置,赫然嵌着半枚带血的狼牙——与穆羽将军五年前斩落的鲜卑斥候佩饰一模一样。 祭玉放入鼎炉的刹那,狂风骤起。林宸看见承文将军用麈尾在香灰上画出九宫格,而楚云轩的指尖正按在"死门"方位。 他突然明白这场祭天实为诅咒,青铜鼎内翻涌的黑烟正在蚕食冀州的气运。 …… 某种东西似乎在加快着进度,当苏珏的剑尖挑开废墟上的藤蔓时,李明月正用梅枝丈量岩壁裂痕。 "七尺三寸,与地脉图记载吻合。" 他抹去脸上硝石粉末,"当年父亲在此重创可频善奇,就是炸断了地脉……" 碎石突然簌簌坠落。 哑巴匠人疯狂比划着手势,将火折子扔进裂缝。 幽蓝火光顺着岩缝窜出三丈,照亮壁上密密麻麻的鲜卑文——那是可频善奇长子临终前用弯刀刻下的诅咒。 李明月瞳孔骤缩:所有文字都指向秋分当日的寅时三刻。 "回冀州!" 苏珏机械般斩断垂落的毒藤,"这不是地脉,是鲜卑人埋了二十年的火药道!" 暴雨浇灭火焰的瞬间,他们听见地底传来闷响,像极了嘉峪关陷落时的塌城声。 …… 可频善奇用弯刀削着生羊肉,血水滴在伽蓝城模型上。"李元胜现在该发现儿子送的寿礼了。" 他的眼眸映着烛火,掏出一只青铜匣——里面装着李书珩瘸腿伤口的腐肉,这是潜伏在冀州医馆的细作耗时三年收集的。 可频顿珠笑着往匣中撒入猩红药粉:"等秋狩那日,三千匹战马闻到这气味……” 他突然扼住正在斟酒的宫女咽喉,"就像这样发狂。" 宫女挣扎时踢翻烛台,火苗舔舐着羊皮地图上的冀州粮仓。 似乎与他们有了某种呼应,楚云轩在此时推开殿门,冕旒上的玉珠撞出杀伐之音。"寡人要的可不止冀州。 "他剑尖挑起燃烧的地图,"黄河以北,皆归鲜卑。" 承文将军獰笑着割开掌心,将血掌印按在楚云轩心口。 之后低头整理星盘,藏起袖中刻着"兖州牧印"的铜钱。 …… 当李书珩的佩刀劈开第三个谷垛时,鬼头蛾的磷粉在雨中爆出绿焰。 "用石灰浆浇!" 他扯下披风裹住中毒抽搐的士卒,"去禀告父亲,今年税粮全数分给百姓!" 亲卫愣怔时,王爷已翻身上马:"就说……就说冀州军要改食蕨根了。" 暴雨冲刷着李元胜案头的《河工纪要》,老王爷正用朱笔划去"加征三成"的字样。 当听到儿子分粮的消息,他竟笑着咳出黑血:"把我书房那套《孙子兵法》拿出来,并拿钱买石灰。" 侍从翻开兵书时,发现每页都夹着为阵亡将士家属代写的家书。 画面又一次加速变换。 承文将军在密室调整星盘角度时,苏珏的剑锋正劈开伽蓝城地缝。 可频顿珠往战马鼻孔涂抹药粉时,李书珩在雨中焚烧带毒的谷垛。 楚云轩用朱砂笔圈住冀州城防图时,李元胜正典当最后一方砚台换石灰。 林宸将祭玉碎片藏入袖中时,李明月在岩壁上拓下鲜卑诅咒文。 时间匆匆往前。 林宸夜探鹿苑时,靴底沾到了黏腻的黑粉。 他捻起些许就着月光细看,冷汗瞬间浸透中衣——这根本不是饲料,而是混着硫磺的硝石粉。 当他用剑撬开地窖暗门时,二十口包铁木箱在火把下泛着幽光,箱面鲜卑狼图腾正咧嘴大笑。 "秋狩……好个秋狩……" 他跌坐在地,终于看懂陛下的杀局。 这些火药箱的位置,正对应九宫星位图中"天英""天柱"二星。 当年苏先生用身体护住他时,也曾说过"九宫移位,当破天英"——原来那竟是破解火药阵的诀窍! 看着以上画面的苏珏心下越发不解? 林宸方才说的那件事并没有发生过,定是假的。 所以,他们现在并不是他们…… 突然,背后传来机括响动。 林宸反手掷出断剑,却只斩落承文将军一缕发丝。 "丞相果然与逆贼苏珏有旧。" 承文将军踩着星位缓步逼近,手中麈尾露出淬毒钢针,"可惜你的九宫图,少算了一样东西……” …… 哑巴匠人突然抢过火折子,在岩壁鲜卑文上烧出焦痕。 李明月惊觉那些文字在高温下重新排列,竟组成完整的西楚北境布防图。"这是……父亲当年的笔迹!" 他抚摸着焦痕边缘的勾画痕迹,突然想起李元胜总爱在文书上画火焰纹。 苏珏剑柄重重磕在岩壁上:"老王爷二十年前故意留的破绽?" 碎石剥落处露出硝石层,其中竟混着李元胜独门标记——用朱砂画的鹤唳纹。 雷鸣电闪间,两人同时醒悟:这座看似危殆的"火药库",实则是李元胜为鲜卑准备的葬身地。 "速回冀州!" 李明月撕下染血的袖袍拓印地图,"楚云轩要的根本不是秋狩,他要引爆整个北境!" 暴雨中的伽蓝城突然开始震颤,地缝中涌出的却不是岩浆,而是二十年前李元胜埋下的铁蒺藜——每枚尖刺都淬着嘉峪关的雪水。 …… 楚云轩抚摸着星盘中碎裂的玉蝉,突然将丹炉踹翻在地。 承文将军故作惊慌地扑灭火星,袖中铜钱却叮当散落。 "陛下,天象有变……" 他话音未落,咽喉已被剑尖抵住。楚云轩挑开他的道袍,三十六枚诸侯铜钱在火光下无所遁形。 "好个承天效文的国师。" 剑锋掠过铜钱上的冀州徽记,"连李元胜的钱都敢收。"承文将军突然暴起洒出毒粉,却见林宸破窗而入,苏珏的断剑正插在九宫星位"死门"之上。 整个密室开始崩塌,星盘炸裂的瞬间,远在伽蓝城的地脉轰然闭合。 …… 李元胜站在冀州城头,将最后一把石灰撒向夜空。 "书珩,去点燃烽火台。" 他解下腰间陌刀扔给儿子,"记得用为父教你的逆七星点火法。" 当李书珩一瘸一拐冲进雨幕时,老王爷对着皇宫方向整了整衣冠——那里面缝着三百七十六封阵亡将士的遗书。 蒙蒙夜色中。李明月与苏珏在官道纵马狂奔,怀中地脉图被雨水浸透。 其实,他们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此。 可他们之前的每一步,都身不由己。 甚至,他们还看见了楚云轩等人的一言一行。 画面不断在变换,他们像是被控制着一般,按照设定一步一步走着。 这里的一切,是真似幻,既有与现实重合的地方,也有许多的不同。 此时,他们身后,伽蓝城的地缝正吐出二十年前埋藏的毒烟,却在触及鹤唳纹时化作白鹤状的水汽。 当第一缕烽火照亮雨夜时,楚云轩刚咽下第八颗"长生丹",丹炉里浮出的却是李元胜陌刀的幻影。 幻影中,有人在眼前对苏珏伸出手来,并焦急的唤着他。 “十三,醒醒……” “十三,醒醒……” “十三!醒醒!” “十三!醒醒!!” 第223章 是梦非梦 当第一缕烽火照亮雨夜时, 楚云轩刚咽下第八颗"长生丹",丹炉里浮出的却是李元胜陌刀的幻影。 幻影中,有人在眼前对苏珏伸出手来, 并焦急的唤着他。 “十三,醒醒……” “十三,醒醒……” “十三!醒醒!” “十三!醒醒!!” 一片血色迷雾中, 苏珏似在云海沉浮, 他想离开, 却又有什么拉着他沉沦。 苏珏摸索着向前走, 双手在身前胡乱的摸着,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寂静无声的环境里,苏珏不知道这样漫无目的的走了多久,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习惯性的走了一段时间, 便停下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等待什么将他唤醒。 “他就是太子殿下吗?” “是啊,朕也是第一次见到阿兄长大的模样。” “陛下,您怎么哭了?” “没什么,朕没想到能再见到阿兄……” “臣也许多年没见过太子殿下……” 一片迷雾中, 苏珏听到了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他加快脚步,想要看得分明。 而且, 像是有什么牵绊一般, 苏珏心甘情愿的往前走去。 越往前走, 眼前的事物愈发清晰。 腊月深冬, 北燕王城的雪下得格外急。 这一刻, 苏珏再次成了镐京王城里的燕文纯, 他躺在龙床上, 冷汗浸透明黄中衣。 某位太医令跪在屏风外回禀:"陛下这是离魂之症, 需得寻回游荡的三魂……" "出去。" 沙哑的嗓音惊得满室宫人屏息。 苏珏恍惚间望见铜镜, 镜中人苍白如纸的,眼角那颗朱砂痣正是燕文纯留给他的。 龙涎香在青铜鹤纹香炉中袅袅升腾时,他似乎又坠入了某种梦境。 "阿兄,你怎忍心……" 素衣女子执剑立在城楼,漫天烽火映得她鬓间白梅簪泛着血色。 苏珏想开口,喉间却涌上腥甜。 他看到自己穿着染血的铠甲,已经是死去多时了。 "太子殿下,您终于来了。" 月白色锦袍的青年自雾中走来,腰间悬着的玄铁虎符与史书记载的北燕兵符形制分毫不差。 苏珏突然头痛欲裂,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如潮水漫卷:建元二十三年冬,青州王联合外族,北燕王城陷落。 "王清毅?"他脱口而出。 青年笑得悲凉:"太子殿下想起来了?"他指向远处旌旗猎猎的城池,"仪初公主以女子之身称帝,如今北燕铁骑已踏平西楚七州。" 雪粒子穿透苏珏的身体,他这才惊觉自己竟是半透明的虚影。 燕仪初转身的刹那,他看见她左腕缠绕的素纱——那是北燕皇室为至亲戴孝的规制。 "阿兄的魂魄徘徊千年,可是要亲眼见证北燕复国?" 女子剑尖轻点,苏珏腕间也突然浮现缠绕的素纱。 剧痛中无数画面涌入脑海:少女提着宫灯溜进东宫,将新制的梅子糖塞进兄长掌心;少年王清毅跪在阶前立誓,说愿为太子殿下肝脑涂地。 "苏珏踉跄后退,背脊撞上冰凉的青铜器。 定睛看去,竟是现实中卧房里的鹤纹香炉,炉身镌刻的铭文正在梦境里泛着幽光。"此物……能通阴阳?" "是太子殿下您亲手所铸。" 王清毅抚过炉身错金纹路,"你说要造一件能超越时空的器物,让后世知我北燕文明传承千年。"他忽然握住苏珏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既然上天让您归来,为何不早些?为何偏偏……" “我,我……” 梦境残片仍在灼烧神经:燕仪初登基大典上的九旒冕,王清毅鬓角早生的华发,还有他们最后异口同声的那句——"此香炉既成,望君珍重。" 殿外朔风卷着碎雪扑灭烛火,苏珏在黑暗中摸索到香炉余温。 龙涎香混着铁锈味萦绕鼻尖,他忽然记起曾经也在梦里见过王清毅。 苏珏想问个究竟,眼前的一切却开始扭曲。 迷迷蒙蒙中,一道橘黄色的身影在眼前闪过。 “招财!” 与此同时,王府里的李明月猛然睁开了双眼。 梦里的胖猫分明就是苏先生所养的那只招财。 苏先生说过,他来自未来,是新元纪的人类,那么,胖猫招财也一定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梦里发生的事情半真半假,莫不是有何启示?” 靠着床榻,李明月心思不属,若有所思。 …… 这一年的秋天,比往些年要冷的多。 未到冬月,雨水连绵。 密密匝匝的雨幕飘飘洒洒,将一方天地连成难以分辨的纯白,一眼瞧去,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苏珏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形销骨立,面色青白。 季大夫和许大夫两位济世神医分坐卧榻两端,神色灰败。 他已经连着睡了四天,或许还要更长久地睡下去。 自从—— 自从那晚睡下之后,苏珏便开始昏迷,他的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刚开始他只是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手巾拿下去,每每都是一片令人心惊的猩红。 后来他的咳嗽就再也止不住,连带着咳出来的血也同样止不住,好像有人割开了他的颈项,任寒风在他残破的喉管中肆虐。 一碗碗苦药灌下去,换来的不过是更激烈的呕血。 季大夫看着他即使咳嗽呕吐也泛不起一丝血色的面容,头一回迟疑地摇了头。 药石无医针砭无用,即使再有精绝医术,竟也没办法向天意求回苏珏这条堪比纸薄的性命。 找不出病症,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痛苦万状,逐渐走到油尽灯枯的境地去。 李书珩从不信命,他广召名医,来来回回,得到的答案都是与季大夫说的一样。 最后楚越道:“……你睡吧,十三睡着了……也能好好歇息……” 这些人里,只有楚越心里最清楚,苏珏这并不是什么病症,而是时空混乱造成的。 招财同她说过,现在凌博士也无法控制程序代码的走向。 雨一场场下过,能证明苏珏依旧留存于这个世界的,最后竟只剩被衾下微弱起伏。 …… 暮秋的雨丝斜斜掠过青瓦,在檐角凝成断续的银线。 楚越握着苏珏的手,指尖触到的温度比阶前新苔还要凉。青铜熏炉里飘出的安神香雾被穿堂风吹散,在她玄色战袍上洇开淡淡水痕。 "将军。" 侍女捧着药盏轻声唤她,"该喂大人参汤了。" 楚越没有回头。 金错刀横在膝头,刀鞘上嵌着的红珊瑚在烛火中泛着血色。 三日前她率军剿灭山匪归来,便见苏珏伏在案上,狼毫笔尖的朱砂在公文折页上洇成殷红一点,仿佛被利箭贯穿的心口。 门外传来环佩叮咚。 平阳侯李明月披着月白鹤氅踏进内室,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晃,镂空的蟠螭纹在光影中游走如活物。 他望着床榻上面色青白的苏珏,忽然扶住紫檀屏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侯爷?"楚越察觉到异样。 李明月闭了闭眼。前世记忆如潮水翻涌:周王宫阙九重,同样的眉眼在鲛绡帐中咳出血来。那时他是周灵王,而榻上奄奄一息的,是助他稳定朝纲整顿吏治的帝师苏珏。 "无妨。" 他强压下心头悸动,"前日送来的天山雪莲可曾入药?" 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李书珩与李安甫疾步而入,蟒纹锦袍的下摆沾着泥水。 目光扫过昏迷的苏珏,李书珩瞳孔骤然紧缩:"季大夫怎么说?" 楚越起身行礼,铠甲鳞片相撞的声响惊醒了沉睡的烛火。 她想起去岁黄河决堤时,苏珏在齐腰深的洪水中背出七旬老妪;想起他彻夜批阅卷宗,将冤案平反后百姓送来的万民伞收在书房最深处;想起巡视春耕时,他亲手为老农扶正歪斜的犁头,袖口沾满新翻的泥土。 "王爷请看。" 她掀开苏珏的衣袖,腕间越发纤瘦,"季大夫没说什么,王爷请来的名医也是如此,。" 李书珩猛地攥紧手中玉扳指。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昏迷不醒? 雨声渐密,他忽然想起昨日在王府后园,看到明月侯站在梨树下,指尖抚过的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的是几句铭文。 李安甫摸摸跪在床榻边,心里十分难受。 此刻朱雀长街上,卖炊饼的张老汉正在收摊。 他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是苏大人去年寒冬送他的狐皮护膝。 "给大人供盏长明灯吧。"隔壁绸缎庄的老板娘红着眼眶递来铜钱,"那年我儿被恶霸欺凌,是苏大人当街杖毙了那畜生。" 更鼓初响时,冀州城的夜空忽然飘起千百盏河灯。 卖花女将最后几支白梅系上红绸,老秀才在灯面题写"青天"二字,稚童们捧着莲花灯跌跌撞撞跑向护城河。 另一边,更夫老周敲着梆子走过朱雀桥。 往常的这个时辰,沿街商铺早该挂起灯笼,此刻却只见三三两两的百姓抱着竹篾与素绢匆匆而行。 他正觉奇怪,忽见城东医馆的学徒背着药箱疾奔,青布鞋底在青石板上踏出急促的响。 "张大夫!" 老周一把拽住那气喘吁吁的年轻人,"你们这是往何处去?" 学徒的袖口还沾着苍术的药香:"按察使大人呕血不止,王爷把全城大夫都召去了。" 话音未落,老周手里的铜锣"咣当"坠地,惊起桥头几只白鹭。 消息像早春的柳絮,转眼飘遍七十二条街巷。 酉时三刻,护城河两岸已聚满人影。卖豆腐的吴阿婆将浸透桐油的竹篾折成莲花,颤巍巍的手在暮色里像两片枯叶。 她记得去年水车塌了,是苏大人带着衙役连夜修好,官靴上沾满田埂的泥。 "阿嬷,这个怎么扎啊?" 穿红袄的小丫头举着半成品凑过来,发髻上还沾着米浆。 吴阿婆刚要指点,忽见河对岸亮起星星点点的光——原是城南书院的学子们抬来了三丈长的素绢,墨迹未干的"福寿安康"四字在晚风中轻轻摇晃。 戌时初,月光漫过城楼飞檐。不知是谁起的头,第一盏河灯顺着水流漂向东南,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 转眼间,整条护城河成了流动的星汉。 扎着总角的小童们捧着冬瓜雕的灯船,烛火透过青皮映出脉络,恍若苏大人案头那方寿山石冻的纹路。 "让让!劳驾让让!" 绸缎庄的伙计们挤过人群,怀里抱着个半人高的灯笼。 细看竟是用百块碎布拼成的鹤形,每片布料都绣着姓氏——东街卖炊饼的赵三,西市打铁的李大锤,连城隍庙前算命的瞎子王都在鹤翼处缝了块褪色的八卦巾。 忽然,人群如潮水分开。 八个赤膊汉子抬着木架缓缓行来,架上供着尊三尺高的檀木像。 那眉眼分明是苏珏审案时的模样,左手执卷,右手指天。 木像前供着三牲五果,最显眼处却摆着个粗瓷碗,里头盛着新收的麦粒,还混着几根金黄的麦秸。 "这是……"绸缎庄掌柜瞪大了双眼。 "南郊三十六个村子凑的。"抬架的汉子抹了把汗,"苏大人去年免了咱们的春税,大伙儿说要用头茬新麦供神。" 子时的梆子声响起时,整座冀州城亮如白昼。 十万盏河灯在护城河汇成璀璨银河,最前头那盏鹤形灯已漂出三里外。灯阵经过官驿时,守门的老兵忽然揉着眼睛惊呼——那檀木像前的麦粒竟在月光下泛起淡淡金辉,而东南天际,分明有颗星辰骤然明亮。 此刻的农庄,昏迷多日的苏珏在药香中动了动手指。 窗棂外飘进几点流萤,混着远处百姓的祝祷声,在他枕边聚作一团暖黄的光晕。 粼粼波光中,一盏描着鹤纹的明灯顺流而下,灯芯里藏着一枚新刻的玉佩——正是李明月亲手刻的祈福礼物。 …… 苏珏猛然惊醒时,棋枰上的茶汤正泛起第三圈涟漪。 李明月执白子的手悬在半空,青瓷盏里映出他苍白的脸——那上面还残留着梦魇中的冷汗。 “苏先生醒了。” 李明月起身扶起苏珏,眼神交汇的刹那,似乎道尽了千言万语。 "陛下已下旨于秋分日举行秋狩,不过,并未下旨让九侯同去。" 李明月落子的声响惊飞了檐下麻雀。 苏珏攥紧剑穗,青玉蝉的棱角刺进掌心。 连续七夜,他都在重复那个场景:军械库的箭镞刻着叛军标记,粮商账簿渗出鲜卑密文,老王爷咳出的血在《河工纪要》上写满"巽"字。 以及,那两位“故人”“故事”。 李明月推开窗棂,秋阳将他的影子钉在青石板上:"自那三千匹御赐战马入关,我也开始噩梦连连。" 他修剪梅枝的银剪突然顿住,"直到昨日,我在军械库当真发现了这个——" 一块箭镞残片被按在棋枰上,菱形的血槽深处,"楚"字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 秋狩当日的皇家猎场,血色残阳将云絮染成破碎的绸缎。 楚云轩策马立于高坡,玄铁甲胄泛着冷光,他摘下金丝手套,露出指节处层层叠叠的丹砂纹路——那是试药的痕迹,像毒蛇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 "陛下,祭品已入林。" 侍卫统领陈平的声音在颤抖。 下方密林中,数百名布衣百姓被驱赶着跌进荆棘丛,孩童的哭喊撕开暮色。 楚云轩勾起嘴角,这个笑容让他的面容像被扯裂的帛画,眼角细纹里凝着经年的阴鸷。 铁弓弦发出厉啸,第一支箭穿透老妇的后心时,林间惊起漫天寒鸦。 楚云轩策马冲下山坡,玄色披风在风中翻卷如垂死之翼。 他看到有个跛脚汉子抱着婴孩奔逃,箭尖故意偏移半寸,先射穿那人的脚踝。惨叫声中,楚云轩俯身掠过,绣金马靴碾过断指,将啼哭的婴孩拎起。 "陛下!这,这是活祭……” 第224章 兵反渭水 楚云轩策马冲下山坡, 玄色披风在风中翻卷如垂死之翼。 他看到有个跛脚汉子抱着婴孩奔逃,箭尖故意偏移半寸,先射穿那人的脚踝。 惨叫声中, 楚云轩俯身掠过,绣金马靴碾过断指,将啼哭的婴孩拎起。 "陛下!这, 这是活祭……” 陈平话音未落, 只见楚云轩将襁褓抛向半空, 三支连珠箭瞬间将襁褓钉在枯树上。 血色顺着树皮沟壑蜿蜒而下, 染红了树洞里瑟瑟发抖的松鼠。 …… 丹房设在登仙楼地下,三千盏青铜人形灯将墙壁映出青灰肤色。 楚云轩褪去染血的软甲,赤脚踏上以童男头骨镶嵌的地砖。 丹炉腾起的紫烟中, 八十一名药童正在铁笼里蜷缩, 他们脚踝都拴着刻满符咒的金铃——这是承文所说的"锁魂铃"。 "午时三刻,取心尖血三滴。" 丹炉前的承文将军拂尘一甩,药童们的啼哭突然哽在喉间。 楚云轩接过镶着孔雀石的银刀,刀锋贴上第一个女童胸口时, 他闻到了熟悉的腥甜。 就像三年前在鹿鸣台,他用这把刀剜出谏官心脏时, 血溅在白玉阶上的味道。 女童的眼珠突然暴突, 楚云轩手腕微抖, 刀尖偏了半寸。 承文将军疾步上前按住女童头颅, 枯瘦的手指掐进太阳穴:"陛下, 子时将至, 误了火候这炉九转金丹可就……" 话音未落, 楚云轩已狠狠刺入, 温热血液顺着银槽流入琉璃盏, 在炉火映照下泛着诡异的光。 子夜时分,楚云轩浸泡在药池中。百种毒虫在琥珀色的药汤里浮沉,咬噬着他的皮肤。 这是承文将军说的"蜕凡胎",每夜子时要受万蛊噬心之苦。 他盯着池边铜镜,忽然发现鬓角白丝又多了几根,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竟将铜镜砸向跪在幔帐外的宫女。 镜面碎裂声里,他看见十四岁的自己。 那时他还是无忧无虑的青州王世子,看着母亲追随父亲而时,他也是这样将瓷枕砸向朱漆廊柱。 碎瓷划破掌心,血滴在母妃未闭的眼睑上,像给她画了最后一笔胭脂。 "陛下!杨丞相求见!北境急报!" 中贵人灵均的声音穿透重重幔帐。楚云轩猛然惊醒,药汤不知何时变成了血红色。 他伸手去抓池边的丹药瓶,却发现指尖开始脱落,露出森森白骨。 这定是幻觉,就像上月批阅奏折时,突然看见墨迹化作血水漫过龙案。 中贵人灵均跪在猩红地毯上,看着楚云轩赤足踏过的地方留下血脚印。 那些脚印渐渐扭曲成符咒的形状,和丹房地砖上的镇魂咒惊人地相似。 他想起清晨在猎场,陛下射杀那个抱着木偶的小女孩时,木偶的琉璃眼珠滚到他靴边,折射出千万个扭曲的帝王身影。 “何事?” 楚云轩扶起中贵人灵均,语气平静。 “是关于北境……” …… 冀州城飘起今冬第一场雪时,苏珏正倚着青缎引枕批阅文牍。 药碗在炭盆上咕嘟作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棂间的冰花。 "先生,您看这篇可使得?" 世子李安甫将宣纸铺在榻边小几上,指尖还沾着墨渍。 少年世子写的是《论漕运疏》,字迹却透着金戈之气,最后一笔竟将纸面戳出裂痕。 苏珏还未开口,忽听得珠帘脆响。 李明月挟着风雪踏入暖阁,玄狐大氅上落满细雪,怀中却护着个朱漆食盒滴水未沾。"安甫又缠着苏先生讲经?" 他解下大氅露出内里黛蓝常服,腰间玉带扣竟镶着半块虎符。 食盒揭开是桂花定胜糕,李明月笑着拈起块糕点:"苏先生,尝尝?"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暗探浑身是血跌进庭院,怀里紧攥的密报已被污血浸透。 李安甫展开信笺时,一块黏着碎骨的丹砂滚落榻边,那是从炼丹炉残渣里扒出来的童齿。 "陛下,他……当真用活人炼丹?" 少年世子猛地站起,撞翻了药罐。褐色药汁在青砖地上蜿蜒如毒蛇, 李明月按住颤抖的李安甫:"上月运往长安城的十二车药材,实是八百童男。" 暖阁陷入死寂,炭火爆裂声惊醒了檐下铜铃。 苏珏忽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点点红梅。 他望着惊慌的李安甫轻笑:"世子可知,长安城的那些官员是如何死的?" 染血的指尖划过《论漕运疏》:"他们在朝堂上血谏楚云轩,被做成了人烛。" 李安甫踉跄着扶住屏风,看见苏珏从枕下抽出卷泛黄的奏折。展开是密密麻麻的血字谏言, "他们的血浸透九十九级玉阶时,"李明月突然开口,目光如刀,"楚云轩正于登仙楼上饮酒作乐。" 雪粒子砸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苏珏忽然将一封密信交给李安甫—— 北境三州流民易子而食,南疆六部歃血为盟。 "世子可还觉得,这《论漕运疏》能救天下?" 少年世子突然拔出墙上挂着的青冥剑。寒光闪过,屏风上《江山万里图》应声撕裂。 "还请先生教我。" 李安甫眼中燃烧着幽蓝的火焰,像极了永不熄灭的磷灯。 "好剑。"李明月弹指震开剑锋,从袖中抖落一卷羊皮地图。 烛火摇曳间,可见各州驻军标记旁都画着血色弯月——那是冀州王府二十年埋下的暗桩。 更漏声催得烛火摇晃,苏珏忽然抓起案上《论语》掷入火盆。 火光窜起的瞬间,书页间飘落无数密信——皆是各州学子联名的讨贼檄文。 李安甫此时恍然大悟,"所以先生让我抄录典籍,实为联络天下士子?" “没错。”苏珏轻笑。 “先生,安甫明白了。” 次日,当最后一片海棠花被北风卷向长安城的方向,他们知道真正的博弈才刚开始。 …… 西楚天顺十九年冬,长安城登仙楼九重檐角挑着八十一盏琉璃灯,将飞檐上鎏金铜铸的仙人像照得如同鬼魅。 楚云轩赤足踏在猩红毡毯上,腰间玉带松垮地坠着,露出胸口暗红的刺青——那是用八十一名童男童女心头血绘就的"长生符"。 "陛下,青州进献的丹砂到了。"司礼监掌印跪在阶下,漆盘里盛着殷红如血的矿石。 楚云轩突然抬脚踹翻漆盘,丹砂泼洒在汉白玉阶上,像极了三年前被他剜心取血的冀州献俘。 殿外传来乌鸦嘶哑的啼叫,有人战战兢兢出列:"九州诸侯……都称病不出……" 青铜兽首香炉突然炸裂,沉香灰烬扑簌簌落在楚云轩肩头。 他抓起案上鎏金酒壶砸向殿柱,酒液顺着蟠龙纹蜿蜒而下:"传寡人旨意!各州赋税再加三成,凡有违抗者——" 话音未落,紫电撕裂天幕,惊雷正劈在太极殿金顶。 琉璃瓦轰然炸裂,楚云轩踉跄后退时,看见檐角仙人像的眼眶里渗出黑血。 整座长安城开始战栗,地砖缝隙间渗出腥甜的血水。 …… 冀州王府的书房里,平阳侯李明月将火折子凑近铜灯。 摇曳的火光里,苏珏正在沙盘上推演玉门关地形,羊皮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粮道与水源。 "子时三刻。"李明月突然按住苏珏执旗的手,"该来了。" 话音方落,头顶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 李明月掀开暗格,雪白的信鸽扑棱棱落下,爪上竹管泛着青黑光泽。 苏珏取过竹管浸入药汤,羊皮纸上逐渐显出血字:惊雷破太极,北境三族联军已过玉门关。 "三年布局,终见天时。" 李明月指尖划过沙盘上插着黑旗的嘉峪关,"当年父兄被困时,突厥人用的就是这种毒箭。" 他忽然攥紧袖中玉珏,前世苏珏油尽灯枯时,手中握着的正是这枚染血的玉珏。 地窖暗门忽开,楚越铠甲未卸,眉间沾着夜露:"王爷已在点兵,老王爷说……" 她望向苏珏时凌厉眸光倏然柔软,"说按察使大人要的《水经注》孤本,从琅琊王氏讨来了。" 王府前院忽然传来钟鸣,苏珏拂去袖上沙粒:"该去见世子了。" 转过回廊时,他驻足望向东厢房——十五岁的李安甫正在灯下临摹《六军阵图》,笔锋已有峥嵘之气。 …… 老冀州王李元胜站在观星台上,手中摩挲着妻子给他求的佛珠。 北风卷起他霜白的鬓发,身后亲卫捧着连夜赶制的"冀"字大纛。 城楼下,三千玄甲军正在往马鞍旁悬挂装有望远镜的皮囊——这是苏珏按"新元纪"图纸改良的军械。 "报——!" 八百里加急的驿使滚落马鞍,"玉门关守将叛投突厥,元夏轻骑已破张掖!" 李元胜望向东南方长安的方向,想起十年前楚云轩刚登基不久时,在猎场亲手射杀谏言老臣的模样。 他解下腰间虎符递给亲卫:"按破晓计划,兵分三路。" 此时苏珏正在书房教导李安甫舆图测绘,少年突然指着西北某处山谷:"先生,此处明明有暗河,为何图上标注无水?"烛火爆了个灯花,苏珏眼底泛起涟漪——梦里小陆明就是在此处山谷遭遇伏击,被毒箭射穿右肺。 "因为……"他执朱笔在山谷画了朵白莲,"真正的活水,要等惊雷劈开山石才会显现。" 前院突然传来嘈杂声,楚越佩剑闯入:"青州密使到了!" 她发间落着细雪,铠甲上冰凌折射着寒光。 苏珏接过密函时触到她冻僵的手指,想起无名村时,楚越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越过寒冬 …… 太极殿的琉璃残片在雪地里泛着冷光,楚云轩赤脚踩过丹陛裂痕。 掌印太监捧着西域进贡的紫貂大氅追来,被他反手抽出金吾卫佩刀削去半边耳朵。 "传羽林卫指挥使!"血珠顺着刀锋滴在《九州堪舆图》上,楚云轩盯着玉门关外蜿蜒的狼头标记,"让幽州节度使带兵截断突厥后路,告诉那些蛮子……" 话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想起半月前突厥可汗送来的密信——羊皮卷上用朱砂画着三道血痕,正是当年约定共诛冀州的暗号。喉间泛起腥甜,楚云轩猛地将佩刀掷向殿柱,刀柄镶嵌的夜明珠应声而碎。 "陛下!嘉峪关八百里加急!"兵部尚书撞开殿门,怀中塘报沾着冰碴,"元夏重甲骑兵已破凉州,沿途州县……望风而降!" 楚云轩忽然低笑起来。 他解开腰间蹀躞带,取出装着长生丹的鎏金匣。 匣中丹药泛着诡异的青紫,这是用冀州战俘炼制的第九炉人丹。 当啷一声,丹丸滚落在地,被匆匆赶来的羽林卫指挥使踩成齑粉。 …… 冀州军帐内,李书珩正在擦拭青铜剑。 剑格处镶嵌的蓝宝石突然映出火光,帐外传来楚越清亮的声音:"禀王爷,青州飞骑已至三十里外。" "来得正好。" 李书珩将剑穗上缠着的白玉取下,那是周莹三年前从寒山寺求来的开光之物。 掀开帐帘时,他望见苏珏正在校场调试床弩——精铁打造的箭槽里装着改良后的霹雳炮,射程可达三百步。 李明月策马奔来,马鞍旁挂着突厥样式的箭囊:"刚截获的密令,楚云轩要抽调江州水师北上。" 他甩出卷轴,羊皮上盖着鲜卑王庭的狼头印,"三国联军在张掖分兵,元夏铁骑走祁连山南麓,明日午时便能抵达……" "落鹰峡。" 苏珏突然开口。 他指尖点在沙盘某处,那里插着面褪色的小旗——正是前世李元胜中伏之地。楚越解下腰间酒囊递给他,青铜壶身刻着新元纪的经纬度标记。 寒风卷着雪粒扑进大帐,李安甫抱着舆图闯入:"先生!您要的山川走势图……" 李安甫突然噤声,看见四位长辈同时望向沙盘上那面残破的冀州军旗。 …… 子夜时分,嘉峪关烽火台上的守军看见北方天际泛起红光。 那不是朝霞,而是元夏骑兵焚烧村庄的烈火。关隘下的流民哭喊声被狂风撕碎,城头"楚"字大旗在血雾中猎猎作响。 "开城门!" 守将崔衍夺过亲兵的火把,照亮腰间虎符,"奉旨接纳流民!" 暗处突然射来冷箭,崔衍侧身闪避时,火把照亮箭羽上的金线——这是西楚禁军专用的穿云箭。他猛地扯开甲胄,露出胸口狰狞的狼头刺青:"儿郎们!迎大单于入关!" 城门绞盘转动声惊起飞鸟,关外雪地里忽然立起无数元夏旌旗。重甲骑兵如黑潮涌来,为首者马鞍旁挂着个滴血的布袋,滚出来的竟是幽州节度使的人头。 …… 冀州军主力趁夜疾驰,马蹄裹着棉布踏过冰河。苏珏与李明月并辔而行,忽见前方斥候打出三簇火光。 "落鹰峡到了。" 李明月勒住战马。月光照在两侧峭壁的冰棱上,宛如万千刀戟。 苏珏摸出怀中的计时器,鎏金表盘显示丑时三刻。 山巅忽然传来鹰唳,楚越张弓搭箭的手势顿住——那鹰爪上绑着青州特制的竹哨。 随着刺耳鸣响,峡谷深处亮起数十盏气死风灯,照亮岩壁上新凿的栈道。 "苏先生妙算。" 青州密使自暗处现身,腰间玉牌刻着琅琊王氏的族徽,"兖州八万石粮草已存入鹰嘴岩秘库,按您给的图纸,我们在栈道下埋了三百桶火油。" 李安甫突然指着东方:"快看!" 启明星升起的方向,三支红色响箭撕裂夜空——这是他祖父发出的总攻信号。 …… 残雪在重檐上积了半指厚,铜鹤香炉里腾起的青烟像条小蛇,顺着朱漆廊柱蜿蜒而上。 楚云轩拨弄着案上的虎符,青铜冷光映得他眼底一片幽深。 "陛下,鲜卑使者的密信到了。"中贵人灵均捧着锦匣趋步而入,紫貂大氅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他目光扫过楚云轩手中的兵符,喉结轻轻滚动。 楚云轩用银刀挑开火漆,羊皮纸上拓着狼头纹章:"三日后,伽蓝城。" 他忽然低笑出声,震得香灰簌簌而落,"好得很,那些蛮子倒比寡人想的还要心急。" "突厥的大军已到嘉峪关边界。"中贵人灵均垂首添茶,茶汤在青瓷盏中泛起涟漪,"今早林丞相奏报,说是要借道并州直取嘉峪关。" "借道?"楚云轩将虎符重重按在舆图上,朱笔勾画的关隘处洇开墨痕,"并州王染疫不能视事,让他们绕行阴山古道。" 他指尖划过舆图,在嶙峋山道上留下暗红指印,"寡人要他们在立春前见到伽蓝城的狼烟。" 中贵人灵均执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奏折上晕开黑斑:"阴山积雪未消,若遇伏击……" 楚云轩忽然倾身,龙涎香的气息扑在按察使苍白的脸上,"灵均可知为何满朝文武,寡人为何独独信任你?" 他捻起一片飘落的鹤羽,轻轻扫过苏珏颤抖的睫毛,"因为灵均是聪明人,聪明人最该明白,什么时候该闭眼。"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内侍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八百里加急!冀州王反了!其他诸侯也反了!" 楚云轩猛地起身,撞翻了案头的青玉镇纸。 裂纹在龙纹地砖上蛇行,映着他骤然明亮的瞳孔。 “什么?” …… 渭水北岸,李元胜白须上结满冰晶。 他身后三千死士皆白衣白甲,手中陌刀映着雪光。 对岸忽然亮起火光,楚云轩最宠信的监军正在嘶吼:"冀州逆贼!陛下已调……" 弓弦震动声淹没叫骂,楚越一箭射断对方帅旗。 苏珏策马出阵,手中高举的却不是剑,而是半卷《水经注》。 当他念到"渭水汤汤,载舟覆舟"时,冰面下突然浮起无数竹筏——每艘筏子都满载浸透火油的稻草。 "楚帝无道!" 李书珩剑指苍穹,寒光掠过他温润眉眼,"三年前沧州大旱,朝廷强征救命粮充作丹砂运费!五日前玉门关破,楚云轩竟斩杀报信驿使!" 对岸突然射来火箭,却被早有准备的冀州军用湿毡扑灭。 苏珏点燃手中书卷掷入渭水,火舌顺着特制的引线窜向竹筏。 冲天火光里,他看见楚越铠甲上凝结的血冰——那是黎明前突袭西楚粮仓时留下的。 "诸位可见这火?" 苏珏声音压过北风呼啸,"楚云轩在登仙楼炼一颗长生丹,就要烧干三县百姓的过冬炭!而我们这把火——" 他猛然挥动令旗,对岸密林间突然竖起数百面冀字旌旗,"烧的是暴君丹炉,暖的是九州山河!" 第225章 九州烽烟 “诸位可见这火?" 苏珏声音压过北风呼啸, "楚云轩在登仙楼炼一颗长生丹,就要烧干三县百姓的过冬炭!而我们这把火——" 他猛然挥动令旗,对岸密林间突然竖起数百面冀字旌旗, "烧的是暴君丹炉,暖的是九州山河!" 寒风卷过渭水河面,冰层在黎明前发出细密的开裂声。 苏珏踩着结霜的鹿皮靴踏上点将台, 腰间缀着的七枚玉环在玄色大氅下纹丝不动——这是李书珩戴的"七星珏"。 台下三千玄甲军突然向两侧分开, 十八名力士抬着青铜巨鼎缓步而来。 鼎中燃烧的并非寻常柴火, 而是从西楚各州秘密收集的刑具:浸血的枷锁、折断的拶指、生了绿锈的烙铁。浓烟里飘散着皮肉焦糊的气味, 引得战马不安地刨动铁蹄。 "三年前,青州大旱。"苏珏解下大氅抛入鼎中,火焰骤然蹿高三尺, "楚云轩赐下掺着观音土的赈灾粮。"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灰白硬块, 在鼎沿磕出脆响,"这样的东西,要百姓用等重的银钱来换。" 鼎中突然传出凄厉啸鸣,原是火舌舔舐到铁器夹层中的骨灰。 十五岁的李安甫捧着《冀州田亩册》登上高台, 少年清越的声音穿透寒雾:"冀北七郡,饿殍换得楚宫仙丹十二斛!" 台下响起整齐划一的铠甲碰撞声, 士兵们用枪柄重击地面。 苏珏抬手止住轰鸣, 从楚越腰间缓缓拔出那柄刻着新元纪编码的破晓剑。剑锋掠过冰面时, 渭水突然裂开百丈缝隙, 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 "前几日太极殿惊雷, 诸君可知天意示警什么?" 苏珏突然将剑尖指向东南, "是楚云轩用八百学子心头血炼制的人丹, 正在丹炉里发出冤魂的哭嚎!" 雪粒开始砸在军旗上, 楚越解下猩红披风扬手展开。 披风内衬绣着九州舆图, 其中三十六处朱砂标记正在渗血——那是各州义军约定的起兵信号。李明月适时举起鎏金铜匣,匣中盛着从玉门关快马送来的突厥狼旗,旗面还沾着守将叛国的血书。 "今日我等不是谋逆。"苏珏突然斩断一缕白发抛入火鼎,"三年前楚云轩射杀赈灾御史时,大楚的气数就尽了。" 他接过亲卫递来的陶碗,碗中清水映出天际初现的晨光,"此水取自被楚军投毒的云梦泽,诸君可敢饮?" 三千将士同时割破手掌,血珠坠入冰河,红白相应,摄人心魄。 李元胜在此时登上高台,他手中的不是兵符,而是一把沾着麦穗的沃土:"冀州军出征不祭天地,只拜死在楚云轩苛政下的亡魂!" 东方忽然传来清越鹰唳,十二只海东青抓着西楚各州官仓的钥匙掠过军阵。 苏珏最后举起李书珩亲手所书的《讨楚檄文》,檄文右下角盖着的不是王印,而是十万冀州百姓的指印。 "诸君请看!" 楚越突然劈开冰面,水中浮起用油布包裹的陌刀,"这些本该在三年前就送往嘉峪关的军械,为何沉在渭水河底?" 暴雪在此时骤停,朝阳刺破云层照在点将台后的白莲旗上。 苏珏接过李安甫递来的弓箭,箭头裹着记载楚宫秘辛的绢帛:"今日这一箭,请诸君随我射穿这昏聩世道!" 弓弦震响时,十八面夔牛皮战鼓同时轰鸣。 箭矢并未射向长安,而是钉进渭水对岸的界碑——十五年前划分九州疆界的青龙碑。 裂纹顺着"西楚永昌"四字蔓延,最终在朝阳下碎成齑粉。 …… 眼见冀州率先于渭水起事,其他各州也纷纷效仿。 楚云轩出兵平叛,奈何九州分崩离析,一时间鞭长莫及,内忧外患。 与此同时,突厥,元夏,鲜卑兵分五路,各自攻破兖州,徐州,扬州,荆州,以及豫州。 五州诸侯虽早有准备,但由于连年天灾,又与敌军实力悬殊,恐有战败之险,不得已派使臣向冀州求助。 闻此消息时,苏珏正与李书珩,李明月兄弟二人推演战事。 陆羽拂去一身风雪而进,“王爷,侯爷,五州使臣已到冀州城外。” “看来是来求支援的。”苏珏的目光从沙盘上移开,语气笃定。 “这么快就到了。”李书珩一脸淡然,已是早有预料。 “王爷,侯爷,让苏某去会会他们。” “好。” 不过几句话,三人便有了决断。 不过,五州使臣一等就是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后,苏珏姗姗来迟。 冀州军机堂的青铜地龙烧得通红,五州使臣的貂绒大氅却止不住发抖。 苏珏披着半旧灰鼠裘靠在黄杨木交椅上,手中把玩着枚青州特产的孔雀石镇纸。 烛火将沙盘上山河影子投在墙壁,恰似张牙舞爪的困兽。 "兖州要三万石粮草?" 苏珏忽然轻笑,镇纸叩在标注徐州的漆盒上,"可本官听闻,贵府三公子上月用二十船军粮换了波斯舞姬。" 兖州使臣脸色骤变。 他身后侍从欲摸向腰间,却见一位女将军玄甲红缨立在屏风后,手中陌刀正映出他们袖中暗藏的匕首寒光。 此人正是楚越。 扬州使臣急忙打圆场:"冀州若能解围,扬州愿献盐铁专卖之权……" "盐铁?" 苏珏展开卷轴,露出扬州水师布防图,"三日前鲜卑战船在瓜洲渡登陆时,贵军三十艘蒙冲舰正在秦淮河画舫护卫花魁巡游。" 他突然咳嗽起来,楚越适时递上药盏,氤氲热气里飘着幽州特供的雪参香。 徐州使臣趁机发难:"苏先生可知唇亡齿寒?若五州尽失……" "五州尽失?" 苏珏掷出五枚铜钱,精准落在沙盘五处关隘,"豫州白陉口存粮仅够七日,徐州云龙山的暗道出口已被元夏轻骑堵死。" 他指尖停在荆州标记,"至于贵州的瘟疫——" 苏珏突然掀开漆盒,腐烂的黍米倾泻而出,蛆虫正沿着桌案爬向使臣锦袍。 荆州使臣仓皇后退撞翻烛台,火苗舔舐帷幔的刹那,楚越陌刀出鞘斩断燃烧的布帛。刀风扫过使臣冠缨,玉珠噼里啪啦滚进地龙缝隙。 "三天。" 苏珏用火钳拨弄炭块,"荆州城外乱葬岗今日添了七百具尸体,明日就会破千。" 他突然看向豫州使臣,"听说令千金刚及笄?元夏大单于最喜中原贵女,前日幽州刺史之女被俘后,可是在辕门挂了三天。" 屏风后传来铁甲铿锵声,沈爷拎着突厥贵族的金项圈进来,血滴在青砖上绽成梅花:"刚截了批好货。" 他故意将染血的密信抛在案头,鲜卑文字旁赫然盖着徐州刺史私印。 徐州使臣扑向密信,却被楚越刀背压住脖颈。 苏珏慢条斯理展开信笺:"用五万流民换鲜卑退兵三十里?好买卖。"他突然将信纸凑近炭火,"但若本官把这封信抄送各州流民营……" "冀州想要什么?"豫州使臣终于崩溃嘶吼。 苏珏拾起炭笔在舆图上画圈:"我要五州兵符今夜子时前送至潼关,各州诸侯明日辰时送子入冀州为质。"他蘸着茶汤在案上写出"臣"字,"至于这个字——" 笔锋猛然穿透宣纸,"得用你们祖宗祠堂里的香灰来写。" 苏珏话音刚落,楚越突然击掌,亲卫抬进十口包铁木箱。 箱盖开启时,五州使臣瞳孔骤缩——竟是自己辖境内失踪的赋税册! "去年徐州水灾,朝廷拨的三十万两白银。"苏珏抽出本洒金账册,"七成进了鲜卑王庭,两成孝敬楚云轩的炼丹方士。" 他忽然将账册投入火盆,烈焰中飞出鎏金灰烬,"本官可以当这些从未存在过。" 扬州使臣扑通跪下:"扬州愿臣……" "且慢。" 苏珏用火钳夹起块烙铁,"我要五州城门戌时三刻同时悬挂冀字灯笼,各府库今晚必须清点造册。"烙铁嗤地按在舆图豫州位置,"尤其是豫州官仓底下埋的八千副甲胄——李刺史是想留给元夏,还是冀州?" …… 子时梆子响起时,楚越正在为苏珏手腕敷药。 白日里他握了太久的烙铁,掌心烫出狰狞水泡。 "徐州使臣袖中藏了匕首。"楚越将药膏抹在伤口,"你故意让他近身?" 苏珏望着窗外飘雪:"他若真敢动手,屏风后的小苏元就会用神臂弩射穿他的心脏。" 他突然握住楚越的手,"事已至此……" "绝境中的赌局要留三条后路。" 楚越将密信递给他,"青州飞骑来报,五州质子车队已过汜水关。" 她突然轻笑,"你给豫州刺史的信中,特意提到其女擅弹《广陵散》——元夏大单于此刻应该收到密报了。" 雪夜传来急促马蹄声,陆明在院中高喊:"五州城头已挂灯笼!" 他扬起的信笺上,五个"臣"字墨迹未干,纸角皆染着祠堂香灰。 苏珏将药盏剩余雪参汤泼入雪地:"该让世子见见血了。" 他望向沙盘上向徐州移动的冀州旗,"告诉王爷,七日后我要在云龙山看日出。" …… 紫宸殿的蟠龙金柱映着残烛,楚云轩赤脚踩在五州归附的奏章上。 青州进贡的冰蚕丝帛浸透了朱批,被他用匕首钉在《九州堪舆图》的冀州方位。刀尖刺破"邺城"二字时,檐角铁马突然齐声作响,惊得中贵人灵均不小心打翻了盛着人丹的琉璃盏。 "陛下……” 户部尚书捧着梁州密奏的手在抖,"平阳侯李明月昨夜去了琅琊王氏祖宅。" 楚云轩忽然低笑,腕间缠着的五色续命绳扫过案头镇纸。 那是用三年前战死的冀州斥候头发编织的,此刻正勒进他溃烂的腕脉:"传旨,擢升梁州王为镇北大将军,赐丹书铁券。" 冰裂纹梅瓶突然炸开,飞溅的瓷片划破户部尚书面颊。 楚云轩嗅着血腥味,将丹书铁券的样册扔进炭盆。鎏金封皮遇火卷曲,露出内页夹层的羊皮纸——上面赫然是梁州通敌的密函抄本。 …… 嘉峪关外二十里的元夏大帐中,野利毛寿正用弯刀削着羊骨。 刀刃刮过突厥送来的金樽,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可频善奇的马队走到哪了?" "在饮马河抢了三百车粮草。" 副将递上沾着奶渣的舆图,"鲜卑人说要在望北坡分兵。" 野利毛寿突然将羊骨掷向帐外,惊起满地啄食的渡鸦。 他抓起突厥送来的镶宝石匕首,猛地刺入舆图上的冀州位置:"告诉楚人的信使,就说我们要五百车精铁换退兵百里。" 刀尖穿透羊皮扎进案几,震倒了盛着马奶酒的银壶。 亲卫掀帘进来时,正看见自家大王在擦拭染血的突厥弯刀。 帐外飘来烤肉的焦糊味,混着鲜卑人特有的狼骨笛声,像极了二十年前北燕屠灭的燕州边镇。 …… 冀州军大营的瞭望台上,苏珏正在调试新制的千里镜。 铜管里忽然映出渭水对岸的炊烟,他手指在刻度盘上轻移三格:"楚云轩把神武军调往梁州了。" "梁州王上月刚纳了第八房妾室。"李明月将暖手炉塞给苏珏,炉身刻着琅琊王氏的族徽,"那女子是青州乐坊出身,最擅弹《折柳曲》。" 楚越卸甲进来时,带进一股雪松气息。 她将截获的元夏密信拍在沙盘上,信纸边沿还沾着狼毛:"野利毛寿要五百车精铁,说是退兵的诚意。" 李书珩突然轻笑,指尖掠过沙盘上的望北坡。 那里插着面褪色小旗,是三年前他随父王巡边时留下的:"那就送他们一千车。" 他解下腰间玉佩扔给亲卫,"去请青州那位铁判官开仓。" …… 楚云轩在子时收到三国联军的密函。 他正浸泡在药浴中,猩红的药汁里浮着八十一种药材。 密函火漆印上的狼头纹在蒸汽中扭曲,他拆信时撕破了浸泡得发皱的指尖。 "好个驱虎吞狼。" 他将信纸按在铜鹤灯罩上,看着"共诛逆冀"四字在火焰中蜷曲。 突然挥掌击碎药浴桶,惊得暗卫撞开殿门。 "传寡人口谕。"楚云轩赤身踏出满地狼藉,胸口的长生符刺青泛着诡异的青紫,"雍州粮草改道运往嘉峪关,让梁州的先锋营换上冀州军旗。" 屏风后的《九州堪舆图》突然坠落,图钉扎破梁州方位,露出夹层里先帝批注的"梁州王豢养私兵三千于云梦泽"。 楚云轩踩过奏章堆,将前几日的朱批拓本扔进炭盆。 …… 元夏大营飘雪那夜,野利毛寿见到了长安来的粮队。 押运的老卒满手冻疮,却捧着账册念得字正腔圆:"玄铁三百车,精钢七百车,俱按大王要求淬过火。" 可频善奇抽刀劈开车上苫布,寒光映亮他眉骨处的刀疤。 野利毛寿却盯着粮车辙印——深得反常的沟痕里,隐约可见青州特产的赭石粉。 "报——!" 探马撞翻酒瓮冲进来,"冀州轻骑突袭望北坡!" 野利毛寿暴起时踢翻了炭盆,火星引燃帐中狼皮褥子。 他抓起弯刀冲出营帐,却见东南方夜空被火光映成赤红色。 那个方位,正是他藏着三百车辽东人参的秘库。 …… 楚云轩在黎明时分接到战报。 他正在用梁州进贡的陨铁匕首削梨,刀刃突然崩在玉玺缺角处。 中贵人灵均念到"元夏粮仓被焚"时,他竟将梨肉塞进镇纸下的鼠洞。 "好……好得很……" 楚云轩抚摸着梁州刚送来的美人觚,觚身鎏金纹路突然刺痛指尖——那纹样与李明月玉佩上的琅琊图腾如出一辙。 他猛地将金樽砸向《九州堪舆图》,琼浆顺着梁州地界淌到冀州,像条蜿蜒的血河。 宫外忽然传来钟鸣,九响之后,余韵里混进了隐约的喊杀声。 楚云轩解开缠腕的五色绳,绳结上坠着的冀州军牌早被摩挲得发亮。 这是三年前登仙夜宴后,他亲自从阵亡将士尸身上扯下的。 …… 渭水北岸的冀州军大营,李安甫正在擦拭新得的袖箭。 箭匣卡榫处刻着青州匠人的标记,他记得那夜随先生拜访王氏祖宅时,祠堂供着的《河渠图》也有同样纹饰。 "看清了?" 苏珏突然出现在帐外,大氅上落满雪粒,"楚云轩的策反计,向来是七分真三分毒。" 李安甫慌忙起身,袖箭不慎滑落。箭尖扎进沙盘上的梁州方位,正好刺穿梁州王私兵藏匿的云梦泽。 帐外传来楚越训兵的喝令声,混着新铸陌刀出鞘的清鸣。 百里外的嘉峪关城头,最后一杆楚字旗在火光中坠落。 野利毛寿的弯刀插在城门匾额上,刀柄红绸与白缨枪穗在朔风中绞缠,宛如滴血的白梅绽放在黑铁间。 第226章 宗庙焚天 青州使臣进邺城那日, 正逢大雪压断老槐枝。 苏珏立在滴水檐下看小厮扫雪,忽听得驿馆方向传来羯鼓声——那是梁州王最爱的《破阵乐》。 "好个下马威。" 李明月裹着玄狐大氅从回廊转出,指尖捏着片碎瓷, "青州送来的缠枝莲纹瓶,内胆藏着半张血书。" 话未说完,楚越已押着个雪人似的信使闯进庭院。 那人怀中掉出枚双鲤玉佩, 鲤眼处嵌着雍州特产的岫岩玉。苏珏用靴尖挑起玉佩, 对着雪光细看, 忽地轻笑:"鱼腹藏书的把戏, 楚云轩教了十年也没长进。" …… 紫宸殿地龙烧得太旺,楚云轩正用匕首剖开青州贡橘。 汁水溅到《九州堪舆图》上的梁州地界,他忽然将橘肉按在冀州方位:"传旨, 加封青州王为镇海公, 赐九旒冕。" 掌印内侍捧着诏书退下时,被门槛处凝结的血冰滑了个趔趄。 那是昨夜户部尚书撞柱留下的,因楚云轩嫌清扫血迹的宫人呼吸太吵,尸体至今横在偏殿。 "陛下, 冀州送来八百里加急。"羽林卫呈上漆盒时,腕间露出道新疤——正是三日前截杀青州信使时中的袖箭伤。 楚云轩启盒的手突然顿住。 盒中并无战书, 只有把孩童玩的木刀, 刀柄刻着"云轩"二字。 这是他七岁生辰时, 还是太子的兄长所赠。 喉间腥甜翻涌, 他竟将木刀折成两段, 断口处飘出张泛黄的纸笺, 正是当年他父亲献给北燕建安帝的《平国策》残页。 …… 冀州王府的夜宴设在梅园暖阁, 三州使臣的席位恰成鼎足之势。 青州副使第三次举杯时, 袖中滑落颗东珠, 骨碌碌滚到苏珏案前。 "好珠。" 苏珏用银箸夹起东珠对着烛火端详,"可惜浸过黄柏汁,遇热则现字。"说罢掷入沸汤,珠面果然浮出"腊月初七"四字。 梁州使臣突然打翻酒盏,琥珀光泼在雍州进献的《江山雪霁图》上。 浸湿的绢帛渐显墨痕,竟是嘉峪关布防图。李书珩抚掌而笑:"好画!当赏三州使臣各十车邺城新炭。" 楚越佩剑入席时,带进股凛冽杀气:"刚到的辽东快马,说元夏大营闹起马瘟。"她将染血的密信拍在案上,信纸边沿赫然印着青州节度使的私章。 …… 子时三刻,苏珏独坐水榭煮茶。忽见对岸柳丛惊起寒鸦,李明月拎着酒壶踏冰而来,腰间新换了突厥样式的蹀躞带。 "梁州王的第八房妾有了身孕。"他抛来枚双鱼铜符,"接生的稳婆是琅琊王氏的家生婢。" 铜符在炭火中渐显红纹,竟与日间青州东珠上的暗记如出一辙。 苏珏用铁钳夹出铜符,淬入雪水嗤响:"腊月初七,倒是好日子。" 话音未落,墙外传来打更声。 更夫敲完三下忽地变调,梆子声里夹着段《折柳曲》。李明月霍然起身:"楚云轩的暗桩到了。" …… 楚云轩在寅时收到冀州密报。 他正在丹房看承文将军研磨人骨,突然将金药杵掷向《九州堪舆图》。 药杵穿透雍州地界,露出夹层里先帝批注的"青州盐税有异"。 "拟旨。" 他蘸着人骨粉在黄绢上写诏,"加封冀州世子李安甫为安乐侯,赐婚梁州郡主。" 写至"赐婚"二字时突然狂笑,笔锋划破绢帛,墨迹蜿蜒如蜈蚣。 屏风后传来瓷器碎裂声,中贵人灵均拖出个瑟瑟发抖的小内侍,怀中掉出块带血的冀州军牌。 楚云轩竟亲手为其戴上九旒冕:"去,把这冕送到邺城,就说是寡人给冀州世子的及冠礼。" …… 腊月初七晨,三州使臣齐聚邺城驿馆。青州副使掀开贺礼锦盒时,突然惨叫——盒中九旒冕的玉串上,赫然缠着他上月献给楚云轩的嫡子胎发。 "冀州好手段!" 梁州使臣拔剑劈开酒坛,酒液泼在青州进献的珊瑚树上,竟蚀出"弑君"二字。 雍州使臣刚要夺门,却被门槛处凝结的血冰滑倒,怀中滚出盖着楚云轩私印的调兵符。 苏珏踏雪而来,大氅上落着梅瓣:"诸君可知,青州送往长安的东珠,浸的是雍州特产的苦艾汁?" 他挥手掷出三封密信,火漆印分别是三州节度使的私章,"楚云轩许诺事成后,梁州得青州盐场,雍州得梁州马苑,青州……得诸位项上人头。" 驿馆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楚越一骑当先,马后拖着三辆囚车。 车内蜷缩的,正是这三州节度使最宠爱的庶子。 …… 酉时末,冀州王府升起九盏天灯。苏珏在灯下细看三州降表,忽指雍州印鉴:"王爷,这印泥用了辽东朱砂,上月元夏使团刚进贡过。" 李书珩含笑添茶:"所以楚云轩今日往太庙添了三百斤硝石。" 千里外的嘉峪关城头,野利毛寿正用弯刀削着冻硬的黍饼。 他望着南天闪烁的灯火,忽然想起老萨满的预言:"当汉人的星星连成弯刀时,草原的雄鹰就该回巢了。" 关内驿道忽起马蹄声,押粮的老卒哼着冀州小调,车辙印里混着青州赭石粉,在月光下蜿蜒如血蛇,直指楚云轩藏着最后三万神策军的云梦泽。 …… 九州分崩离析,社稷动荡。 楚云轩将第十八道鎏金诏令摔进火盆,看着紫檀木匣在青鸾衔珠纹的炭火中扭曲变形。 明黄绢帛上盖着李元胜的麒麟印,朱砂批注力透纸背:此旨,臣不接。 如此情势之下,楚云轩要再行祭天之礼。 是夜,登仙楼十二扇雕花窗棂渗着霜色,楚云轩赤足踩在青砖地上。 五年前浇筑的鎏金地龙早已冷却,寒意顺着脚底攀上脊梁,像极了他初入北燕王宫那夜踩过的血冰。 案头青铜鹤炉倒着半炉香灰,那是用燕文纯的藏书焚化的。 登基那年,他命人将燕室藏书阁三万卷典籍付之一炬时,灵均就跪在这方青砖上,用玉碗接住飘落的纸灰。 夜色如霜,楚云轩屏退宫人,自己一人待在登仙楼里。 这里静的可怕,从前痴迷神明长生的楚云轩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他推翻了北燕,折磨了燕文纯,文武百官也在他的股掌之中。 可为什么还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所信奉的神明似乎一次也没有保佑过他,他的皇后,太子皆离他而去,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中贵人灵均。 那这些神明,他还有信奉的必要吗? "陛下。" 中贵人灵均提灯立在帷幔外,灯影将他鬓角的白霜染成青灰。 十几年过去,他仍保持着熟悉距离,如同当年在青州当差时。 楚云轩突然掀翻案上经卷,鎏金封皮的《洞玄经》散落一地。 他抓起那柄斩过燕帝的七星剑,剑锋劈开垂落的帷幔:"这些经书!这些丹砂!" 剑尖划过中贵人灵均的皂靴,"灵均,连你也在骗寡人?" 灯影晃了晃。 中贵人灵均弯腰拾起半截断剑,那是楚云轩还是青州王时赠他的防身短刃。 断口处积着经年血垢,混着十几年前的尘沙。 "奴婢记得,陛下初登大宝那日,在此处观鹤。" 中贵人灵均声音像浸过雪水的绸缎,"鹤羽沾了丹砂,倒像是浴血而飞。" 楚云轩踉跄跌坐蒲团。 他忽然想起中贵人灵均背上那道疤——是替他挡下北燕余孽的箭矢留下的。 当时中贵人灵均攥着断剑跪在血泊里,说的却是:"陛下,鹤要归巢了。" 子时的更漏声惊起寒鸦。 中贵人灵均跪坐案前研墨,腕间缠着褪色的五色绳。 楚云轩盯着他腕上被墨汁浸染的绳结,忽然想起这是那位青莲先生被囚时编的。 那个被他算计的北燕公主,在诏狱用衣带编了整整八十一道平安结。 "青州进贡的雪毫笔……" 中贵人灵均将笔锋浸入药汤,"用辽东白狼尾毛所制。" 他手腕微倾,药汤在宣纸上洇出个残缺的"囚"字——正是燕文纯独创的飞白体。 楚云轩暴起扼住灵均咽喉,却在触及他颈间旧疤时颓然松手。那里留着毒箭的铁锈,与案上断剑的裂痕如出一辙。 "你早就知道。" 楚云轩抓起药碗砸向鹤炉,汤药泼在青铜鹤眼上,竟像血泪般缓缓滑落,"所谓长生,所谓天道……" 中贵人灵均从容拭去衣襟药渍,从袖中取出泛黄的起居注。 那是楚云轩初登基时亲手焚烧的副本,纸页间还留着被火舌舔舐的焦痕。 "天顺元年三月初七,陛下在此楼观鹤。" 他指尖点着某处墨迹,"鹤唳九声,司天监说是祥瑞。"烛火爆了个灯花,将"祥瑞"二字烧成灰洞。 寅时的雪粒敲打窗棂。 楚云轩倚着丹墀数算更漏,忽见中贵人灵均捧着个檀木盒进来。 盒中盛着半块玉圭,断口处沾着暗褐色的污渍。 "这是北燕太庙的祭器。"中贵人灵均将玉圭浸入清水,污渍化开成血丝,"三年前礼部呈报说失窃了。" 楚云轩抚摸着玉圭上的蟠龙纹,突然记起这是他攻破北燕王城时,宗政初策藏在发冠里带进诏狱的。 当时灵均奉命搜查,却将玉圭浸在药汤里递给他:"陛下,鹤该剪羽了。" 殿外忽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中贵人灵均推开雕窗,一只白鹤正扑棱着受伤的翅膀,在雪地上拖出血痕。 楚云轩抓起断剑欲掷,却被中贵人灵均握住手腕。 "陛下,是当年漏网的雏鸟。" 中贵人灵均指腹按在他腕间跳动的血脉上,"养在太液池的,都已被陛下制成鹤氅。" 楚云轩望着白鹤在雪中挣扎,忽然想起登基那日,中贵人灵均为他系上十二章纹衮服时说的:"陛下,鹤唳虽清,终不及战鼓壮阔。" 五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时,中贵人灵均正在整理散落的经卷。 楚云轩突然扯下十二章纹帘幔,金线崩断的声音像极了宗政初策被废去筋骨时的哀鸣。 "灵均,把这些都烧了。" 楚云轩将《洞玄经》撕成碎片,"用望月楼的木梁当柴引。" 中贵人灵均却取出一卷斑驳的竹简:"陛下,简上刻着北燕二十八代帝王的名讳……” 而在"燕文纯"三字处,留着被指甲反复摩挲的凹痕。 楚云轩在渐亮的天光中看清,竹简背面竟用朱砂写着段祷文——是他当年为求子嗣,在西楚宗庙里亲手刻下的。 字迹被血渍浸染,倒像是从燕文纯的眼眶里流出来的。 中贵人灵均忽然吹熄烛台,任晨光漫过满地狼藉:"陛下,该早朝了,您今日还要在宗庙祭天。" 他拾起白鹤遗落的羽毛,轻轻搁在残破的玉圭上。 登仙楼外,雪地上最后一抹鹤血已被新雪覆盖。 楚云轩踏着灵均扫出的青砖路走向太极殿,忽然听见云中传来一声鹤唳,清越如二十年前在青初见灵均时,他怀中玉佩的叮咚。 …… 卯时三刻的太庙笼罩在铅灰色天幕下,七十二级汉白玉阶上结着血冰——那是三日前被杖毙的钦天监官员留下的。 楚云轩踩着玄色蟠龙靴踏上祭坛,十二旒冕冠的玉珠撞得叮当作响,礼官捧着青铜爵的手在抖,酒液顺着爵身蟠螭纹滴在《告天策》竹简上。 "寡人承天命一十六载。" 楚云轩抓起浸透酒液的竹简掷向九鼎,鼎中供奉的牛牲首级滚落阶前,"而今蛮夷犯境,尔等享尽人间香火……" 他突然掐住礼官的脖颈,将人按在刻着列祖谥号的碑林前,"说话!昨夜神明可曾入梦?!" 寒风卷着纸钱灰扑进殿内,承文将军连夜赶制的"长生烛"突然齐刷刷熄灭。 这些用鲛人油膏混着紫金屑特制的蜡烛,本该燃烧七日不灭。 楚云轩盯着太祖画像上那道被他指甲划破的裂痕,忽然抽出金吾卫的佩刀。 刀刃刮过青铜簋器的声响令人牙酸,他竟用镇国礼器磨起刀来。 宗正寺卿刚要劝阻,就被飞来的青铜觥砸中额角。 鲜血溅在记录楚室二十八代帝王功过的玉册上,像极了丹砂写就的朱批。 "取火把来。" 楚云轩的声音轻得吓人,当火把凑神明之灵牌,檀木发出噼啪爆响。 "陛下!太庙梁柱用的是南海沉香木,若遇明火……" 跪满殿外的文武百官突然骚动起来——只见承天门方向升起浓烟,那是供奉着西楚社稷的宗庙。 "陛下!宗庙……" 老祭酒的白须被火星燎焦,怀中的龟甲簌簌掉落,"不可啊!" 楚云轩赤脚踩过滚烫的龟甲裂纹,手中火把映得瞳孔猩红:"既然列祖列宗不愿庇佑……" 他猛地掀翻青铜鼎,历代帝王灵位哗啦啦倾入火海,"那便随这腐朽王朝……同堕无间!" 工部侍郎的惨叫被刀光截断。 楚云轩踩着尸体踏上供案,将燃烧的灵牌抛向垂着日月星辰帐的藻井。 火舌舔舐到历代楚帝的画像时,他突然神经质地大笑。 什么神明庇佑,神明在哪? 浓烟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这些世代受楚室供奉的神鸟,此刻却衔着燃烧的布帛投向宫城外。 楚云轩在烈火中散开自己的发冠,灰白长发披散如鬼:"既然神明不佑,寡人便做开天辟地第一人!" 百官伏地颤抖着,看着这个疯子将九鼎中的祭品泼向火场。 牛脂遇火轰然爆燃,太祖亲征匈奴时缴获的金狼头盔开始融化。 当第一根顶梁柱倒塌时,楚云轩正把传国玉玺往火里扔,却被中贵人灵均拼死抱住。 玉玺砸在青铜编钟上,刻着"受命于天"的印面裂开蛛网纹。 火光染红长安城的黎明,冀州军的战鼓正从渭水传来。 宗庙焚毁产生的浓烟飘向嘉峪关方向,与关外三国联军焚烧村庄的黑烟在天际交融,宛如巨龙撕咬着残阳。 第227章 雪落无声 宗庙焚毁产生的浓烟飘向嘉峪关方向, 与关外三国联军焚烧村庄的黑烟在天际交融,宛如巨龙撕咬着残阳。 楚云轩宗庙焚天的消息很快传遍九州。 无论军民百姓,尽皆哗然。 然而, 楚云轩民心早失,即便如今“亡羊补牢”,众人也心知肚明, 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 是夜, 冀州军械库的铜铃铛在子夜响了七声。 忙了一日, 苏珏搁下狼毫, 砚台里未干的朱砂倒映着窗外的残月。 案头《玉门关布防图》上趴着招财,尾巴正扫过嘉峪关外的饮马河。 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很忙, 招财倒是乐得自在。 只不过, 它还是入了苏珏的梦境。 梦里,它给了它能给的所有提示,只盼着苏珏能放下改变历史的心思,否则, 后果不是他所能承担的。 可是一想到王爷他们都会死去,招财莫名的觉得难过。 他们,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它也很喜欢冀州…… 小鱼干吃着都没有以往好吃了呢…… 正这样想着, 一道声音打破了招财的心思。 "招财。" 想了又想, 苏珏用笔杆轻敲瓷枕, "上月廿三, 你为何要抓破二公子的《九州堪舆注》?" 招财翻身露出肚皮, 前爪还沾着季大夫药炉里的紫草汁。 檐角铁马被北风惊动, 叮当声里混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苏珏忽然抓起猫儿的后颈, 招财“喵”两声表示抗议。 啧,这猫又胖了。 铜壶滴漏突然停滞,招财碧绿的瞳孔映出苏珏如玉的面庞。 "招财,你早就知道,是不是,那个梦里,也是你,对不对?" 苏珏将猫儿按在案上,朱砂染红了雪浪纸,"二公子的重生,楚云轩的疯狂,甚至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在你们观测之中是不是?" 招财挣扎着踢翻青瓷笔洗,水渍在《六军阵图》上洇出个残缺的"囚"字。正是三日前李安甫问策时,苏珏在沙盘上画过的图形。 如此,这便算招财默认了。 …… 寅时的梆子声惊起寒鸦。 苏珏抱着招财站在窗前,满地月光被棂窗分割成棋盘格。 月光融融,显得屋里格外安静。 "招财,你也回来了,是吧……"苏珏摸了摸猫儿的头,"所以,什么事你都是可以预警的,是吧?" 闻言,招财突然弓背炸毛,爪子勾破他袖中的密信。 信纸飘落展开,正是李明月昨夜送来的急报,楚云轩焚毁宗庙的段落被猫爪划得支离破碎。 苏珏盯着碎纸,过往岁月恍惚而过。 他突然觉得前路似乎更加渺茫。 屋外传来脚步声,招财赶紧跃上房梁。 季大夫端着药,提着风灯进来时,正看见苏珏对着满地碎纸出神。 灯影扫过梁柱,招财的尾巴在《水经注》书匣后露出一截。 "臭小子,过来吃药。" 季大夫将药碗搁在桌上,余光自是注意到了房梁上的招财。 “这招财,越来越无法无天,总是去老夫的药庐捣乱,还去福婶那偷吃。” 苏珏喝完药,忽然问:"季大夫,招财近来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季大夫收起药碗的手顿了顿:"招财,似乎,心情不好……" 招财:嗯?季大夫怎么看出来的? 苏珏:它心情不好??? …… 五更天的雪粒子砸在瓦当上。 苏珏蜷在军械库角落,看招财撕咬一捆缴获的突厥箭矢。 箭头在月光下泛青,招财却玩得津津有味。 "历史当真改不得么?" 苏珏突然开口,招财浑身一僵,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铜炉里爆了个炭花,招财的瞳孔缩成细线。 它忽然跃上苏珏肩头,肉垫按着他的颈后。 实验室里自己数据重组的灼痛突然复苏,混着嘉峪关风雪灌进骨髓。 "如果不可改,又为何让我梦到那些?" 苏珏攥住招财的尾巴,"既知天命不可违……" 尾音被破空而来的鸣镝截断,招财趁机挣脱,撞翻了装着改良火铳的檀木箱。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宿主楚越,是她为你开了梦境系统。 也正是因为这个梦境系统,才会让历史时空发生混乱。 不过这些话,招财并不打算现在说出来。 看出招财的犹豫,苏珏也并不强求,只是目送着招财跳跃着离开。 其实,不用招财回答,苏珏也猜到了几分。 他不信命运不可改。 …… 晨光染白窗纸,苏珏在沙盘前捡到根招财的猫毛。 金棕色毛发间缠着半截丝线,正是李明月玉珏上的琅琊纹样。 此时,招财蹲在房梁打哈欠,爪尖还沾着沙盘上的朱砂。 军帐忽被掀开,李安甫捧着热粥进来:"先生,招财又抓破了两卷突厥文书。" 李安甫指着猫儿鼓胀的肚皮,"它是不是又胖了?" “大约是的。”苏珏笑着回答。 突然帐外传来战马嘶鸣,招财蹿出军帐的身影与当年在无名村抓鱼的身影一模一样。 待到暮色四合,苏珏在饮马河畔堵住了招财。 猫儿正对着冰面下的游鱼摆尾,见他来了也不躲,反而推了块鹅卵石到他靴边。 石头上刻着燕文纯独创的飞白体,分明是个"归"字。 "招财,你果然回来了。" 苏珏将石头砸向冰面,"李明月的重生,楚云轩的疯癫,都是你们所谓的观测?" “那你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 招财碧瞳里泛起涟漪,那些记忆并没有完全消除,它也是有感情的。 但这细微的感情,它似乎没有学会如何消化。 是以,它也给不出苏珏什么回答。 苏珏还要追问,对岸突然升起三色狼烟。 招财趁机叼走苏珏怀中的小鱼干,跃上枯柳时回头望了他一眼。 那眼神竟与楚越决定启动时光机那日一般无二。 不过,苏珏是没有见过的 …… 长安,平静的诡异。 寅时的太极殿飘着药香,鎏金鹤炉里燃着新配的安神散。 楚云轩摩挲着袖中半块玉圭,听杨兰芝与林宸两位丞相禀报宗庙重修事宜。 当说到"需采燕山青石三百车"时,楚云轩突然抓起砚台砸向丹墀。 "用诏狱的砖。" 楚云轩盯着杨兰芝官袍下摆的墨渍,"那些砖浸过燕室文臣的血,最配西楚宗庙的香火。" 中贵人灵均捧来新沏的雪顶含翠,茶雾氤氲间,瞥见林宸的袖口上绣着一支海棠花——与那燕文纯那年赴宴时衣衫上所绣的花纹如出一辙。 他斟茶的手稳如二十年前为楚云轩挡箭时握着的弓弦,滚水精准地注入茶盏,将空气中诡异的冷寂蒸腾成白雾。 …… 退朝后,楚云轩在暖阁召见青州节度使。 那人呈上的《万民表》用金线装裱,翻开却是冀州军制的密报。 中贵人灵均接过表册时,指腹在"屯田制"三字上多停留了一瞬。 "好个忠君体国。" 楚云轩将表册掷入炭盆,金线遇火蜷曲成燕文纯最擅长的草书"恨"字。 青州节度使膝行欲退,被楚云轩用玉圭挑起下巴:"听说你上月得了幅《雪鹤图》?" 中贵人灵均适时呈上画轴,展开正是北燕宫廷画师的手笔。 画中白鹤足踝系着银铃,与楚云轩当年射落的那只一般无二。 节度使瘫软在地时,中贵人灵均已捧着鸩酒立在屏风后,酒盏边缘沾着燕山青石的碎屑。 不消片刻,这位节度使已经命归黄泉。 从始至终,楚云轩都是冷漠的看着。 暮色染红太液池,楚云轩在残雪中发现半枚玉佩。 灵均执灯照见玉佩上"文纯"二字,忽然跪地请罪:"是奴婢三年前私藏的。" 楚云轩却将玉佩系在灵均腰间,手指擦过他后颈箭疤:"你可知燕文纯被剜目那夜,也握着半枚这样的玉佩?" 池面薄冰乍裂,惊起只独脚白鹤,翅尖扫落中贵人灵均鬓角的霜色。 当夜楚云轩高热不退,恍惚间见燕文纯握着竹简立在榻前。 “楚云轩,西楚的气数将近,你我又是半生纠缠。” 说罢,燕文纯凄然大笑。 楚云轩于梦中惊醒,他正要唤金吾卫,却被中贵人灵均按住手臂:"陛下,无事,您该服药了。" 药碗底沉着新找的灵药,混着宗庙的香灰,苦得楚云轩想起与灵均在青州的时日。 五更天的梆子声格外凄清。 中贵人灵均立在登仙楼顶层的观星台,看楚云轩将燕室玉圭砸向铜鹤。 玉圭碎片溅入北斗星盘,惊动檐角栖息的寒鸦。 "灵均,你说,真的是寡人错了吗?" 楚云轩扯断中贵人灵均腰间的玉佩穗子,"灵均,告诉寡人。" “陛下,无错。”中贵人灵均如是回答。 楚云轩忽然大笑,将穗子里的五色绳缠在腕间,"是啊,灵均说的对,寡人没错,是他们错了。" 闻言,中贵人灵均俯身拾起星盘碎片,掌心被割出血痕:"陛下会千秋万岁,奴婢会一直陪着陛下。" 话未说完,太极殿方向突然传来钟鸣,二十七声,正震落琉璃瓦上的积雪。 楚云轩望着中贵人灵均染血的掌心,突然想起北燕宗室被赐鸩时,也是这样用血手抓着诏狱的砖。 他踉跄着去够中贵人灵均的衣袖,却只抓到把带着鹤羽清香的雪沫。 “灵均,莫要离开寡人……” “陛下放心,奴婢誓死不会离开陛下……” “那就好,那就好……” 辰时阳光刺破云层,中贵人灵均正在整理楚云轩撕碎的《洞玄经》。 一阵风起,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沾着青州进贡的朱砂末。 楚云轩幽灵般出现在珠帘后:"灵均,你的咳疾是从替寡人试丹开始的。" 他手中握着灵均的脉案,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已经被毒物侵蚀。 中贵人灵均却将药方投入炭盆,火舌不断舔舐,火光映出他面容上的淡然。 "陛下,奴婢甘之如饴……" 中贵人灵均话音未落,羽林卫急报入内。 冀州军已连破三城,先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旗上白鹤与楚云轩射落的那只一模一样。 楚云轩攥碎脉案,看纸屑从指缝漏下,像极了中贵人灵均这些年为他试药时洒落的药渣。 殿外忽起鹤唳,他夺过中贵人灵均手中的经卷掷向虚空,泛黄的纸页在朔风中纷飞如二十年前青州那场大雪。 第228章 历史回旋(一) 边境的血腥味随风飘到鲜卑王帐, 此时,可频善奇正用弯刀削着羊骨。 刀刃刮过楚云轩御笔亲书的"割"字,他将朱砂混进血酒, 仰头饮下时喉结滚动如饿狼啮骨。 "顿珠,去拿舆图来。" 可频善奇将羊骨掷向帐外惊起的寒鸦,骨尖正钉在"嘉峪关"三字上。 帐外风声呜咽, 他又想起战死的长子, 于是抓起血酒泼向舆图, 伽蓝九郡的标记在羊皮上洇成狰狞的狼首。 “一个月过去, 楚云轩那边还没什么动作,本王的耐心要耗尽了。” 可频善奇脸色阴郁,一旁的可频顿珠则是耐心劝着, “大王不必着急, 如今西楚大乱,大王的心愿定能实现。” 被可频顿珠这么一说,可频善奇突然有了兴致,他挑眉问道, “顿珠,你有何想法?” “大王想请君入瓮, 可现在时机未到, 我们得冲他们最在意的地方下手。” 一边说着, 可频顿珠一边将旁边的棋子尽数投入火盆中, 可频善奇心领神会, “顿珠好谋算, 取笔墨来。” “是, 大王。” …… 冀州, 农庄。 已是夜半时分, 苏珏的书房里仍旧灯火通明,他反复查阅连日来的战报和密信,脸色也是越发沉重。 “信不过,一个都信不过。” 苏珏猛然扯碎舆图,碎屑纷飞中仿佛看见楚云轩在登仙楼抚掌大笑。 “就算质子入冀州,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能送到冀州的,根本牵制不了他们,至于梁州,青州,雍州的三位王爷,更是不能信。” 梦境反复,大战在即,苏珏愈发心慌,他想改变历史,却又怕因为他产生不可知的蝴蝶效应。 可他又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李书珩父子奔向必死的结局。 如此拉扯纠结之下,苏珏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观天象,改良工器,整个人都状态好似一缕幽魂。 “十三,你想做什么?” 要说对苏珏的了解,楚越当属第一,只一眼,她便看出苏珏将有所动作。 作为历史重启计划的策划者之一,楚越早就从一开始的旁观者变成了历史的参与者。 从前眼前的一串串代码也变成了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而这些人,都是她与十三在乎的人。 凭心而论,她也无法冷眼旁观,看着李家父子走向历史既定的,必死的结局。 所以,她无视招财的多次警告,也要插手历史的既定走向。 昨夜,又一次出言警告的招财突然指着她的袖口,脸上是少见的惊恐之色:"宿主的手……在发光……" 楚越低头望去,只见她的手腕正在泛着金色——那是新元纪穿越者濒临历史修正时的警报。 见此,她猛然扯开衣袖,皮肤下浮现出电子纹路般的蓝光。 而这异样,除了楚越和招财,谁也看不见。 "宿主,若强改历史,你这具身体就会……" “就会彻底数字化。” 面对招财的警告,楚越淡定异常,“我不是冰冷的机器,我有情感,看不得身边人惨烈离去,招财,从前你是懂的,现在……” 话未说完,楚越苦笑一声,从前……是懂的…… 现在,它应该是不懂了…… “我不管现在还是过去,你,你都不能重蹈覆辙!” 楚越未说完的话招财清楚的很,它不是不懂,而是被程序压制。 眼见两个倔驴都劝不动,招财气急败坏。 “喵!” 算了,不管了! 劝不动的招财一步三回头的去厨房找福婶,他们愿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阿越,你也知道如今西楚分裂,要是其他诸侯王联合起来反扑冀州,后果不堪设想。有道是各为其主,我必须要为冀州谋划,你现在让沈爷带着小苏元他们三日之内暗中炸毁他们的出城官道和各处防御工器,并将他们粮草烧尽。” 苏珏清冷的声音将楚越拉回现实,一字一句,都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十三,你是杜绝后患?” “嗯。” “好,我这就去。” 二人话音刚落,招财跃出窗台的身影没入雪幕,项圈铜铃在朔风中响如丧钟。 疯子,都是疯子! …… 长安城的雪混着香灰落在登仙楼檐角。 楚云轩挑开火漆,可频善奇的信笺上沾着奶渣与血渍。 他忽然低笑,将信纸按在青铜鹤炉上,看"兵发长安"四字在烟气中扭曲成燕文纯的笔迹。 "灵均,寡人要传旨。" 楚云轩割破指尖在舆图上画出血线,"从明日开始,伽蓝九郡的盐税,改送鲜卑王庭。" “陛下?” 中贵人灵均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 “去传林丞相过来。” “是,陛下。” 不多时,林宸应旨而来, 子时的北风裹着残雪砸在登仙楼琉璃瓦上,楚云轩攥着半块玉圭倚在丹墀前。 中贵人灵均跪坐三尺外研墨,腕间的金镯在烛光下泛着晕人的光。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千秋。” 楚云轩没有开口,林宸就一直跪着。 "天顺十二年冬月十七。" 过了半刻,楚云轩突然开口,声音像被雨水泡胀的弓弦,"正是从这日开始,长安城里就死了好多人……" 中贵人灵均研墨的手未停,墨锭与砚台摩擦声却轻了三分。 “陛下好记性。”林宸微微一笑,面上尽是淡然。 “也是那一年,闻名九州的天人苏珏陨落,爱卿也开始平步青云。” 闻言,一向不动声色的林宸的面色有了一丝波澜。 果然,陛下已经知道了。 “陛下的知遇之恩,臣没齿难忘。” “没齿难忘?寡人倒是想知道,爱卿没齿难忘的是寡人的知遇之恩,还是燕文纯的知遇之恩?” “自然是陛下的。” 林宸俯首一拜,郑重而又莫名的凄凉。 檐角铁马忽地齐鸣,林宸的袖中突然滑落一枚玉佩——正是那年桃林相遇后,苏珏为他准备的礼物。 这么多年,林宸一直随身佩戴? 楚云轩拾起那玉佩,指尖触到内壁刻着的"苏"字。 "寡人听闻,那天人陨落之后,爱卿每日晨昏摇铃诵经,是吗?" “陛下耳聪目明,臣无话可说。” 楚云轩突然暴起掐住林宸的咽喉,却在触及他颈间时颓然松手。 事已至此,就算杀了林宸,西楚江山也是分崩离析。 “罢了……” 楚云轩一声叹息,林宸从容整理衣襟,继续道,"公子殒身那夜,臣也成了一缕幽魂。" “所以,你要倾覆寡人的江山。” “不,是陛下自己倾覆了西楚的江山……” 林宸的声音混在雨声里,"臣知道,西楚气数未尽,要留个明白人看结局。" "你赢了。" 楚云轩大笑,衮服上的十二章纹在雨中褪色,"用十年年光阴,等寡人自掘坟墓。" “陛下要杀了臣吗?” 林宸抬起头,毫无畏惧之色。 “不,寡人不杀你,你还是西楚的丞相,就算是死,你也是西楚的孤魂野鬼。” 说完,楚云轩的脸上闪过一丝寒霜,“你想死后追随他而去,寡人偏不如你的愿。” “那臣就谢陛下隆恩!” 林宸俯身再拜,姿态越发决然。 既然前路已定,他心中再无桎梏,公子的仇已报,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是生是死于他而言更是没什么不同。 “下去吧。” “是,陛下。” 迎着风雪,林宸走入天光之中,雪越发大了起来,模糊了他的身影,,也模糊了楚云轩的视线。 自然,整个长安城也白茫茫一片,空寂的可怕。 …… 又过了三日,五更天的鲜卑大营飘着马粪味。 割让书已到手中,伽蓝九郡成了可频善奇的囊中之物,接下来便要推行下一步计划了。 这样想着,可频善奇用楚云轩送的镶宝石匕首切开烤羊,刀刃忽然卡在羊骨间——与伽蓝郡守的头骨一样难啃。 昨日他率兵于伽蓝城外,哪知道伽蓝城的城主是个烈性的,即便有楚云轩的旨意,那城主也不肯接纳他们鲜卑人入驻伽蓝。 “我等皆是中原血脉,尔等乃是异族之人,伽蓝不欢迎你们!” 风雪混着那刺耳的话回荡在伽蓝城外,可频善奇目光一扫,伽蓝城已是整军已待。 看着这些自以为是的西楚人,可频善奇完全不屑一顾。 什么风骨,什么宁死不屈,到头来都是一捧黄土。 “既然如此硬气,那就试试鲜卑的铁骑!” 面对伽蓝城主的不配合,可频善奇一声令下,鲜卑铁骑便直破城门。 如此不堪一击的城门,轻而易举。 “我们就算是死!也绝不将盐井交于你们鲜卑!更不会向鲜卑俯首称臣!” 伽蓝城主临死前的话犹在耳畔,可频善奇暴怒掷刀,匕首扎穿《九州堪舆图》,正钉在冀州方位的"邺"字上。 时间还是太长,他真的一刻都不想等!他要自己逼李元胜出来! "报——!" 探马滚进帐来,"伽蓝城增兵三万!" “不自量力!” “屠城,片甲不留!” 冰冷而又残忍的命令顷刻间砸向伽蓝城中的百姓,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极尽残忍的屠杀。 第229章 历史回旋(二) “不自量力!” “屠城, 片甲不留!” 冰冷而又残忍的命令顷刻间砸向伽蓝城中的百姓,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极尽残忍的屠杀。 随着可频善奇的一声令下, 伽蓝城东翼城墙的裂痕在寅时崩开,戍守十年的盐砖遇火泛起诡谲的幽蓝。 鲜卑重骑踏着云梯碎木冲入伽蓝城中时,守将崔衍正攥着半块发霉的胡麻饼——那是三日前百姓塞进他甲胄的饯别礼。 "放闸!" 崔衍砍断绞盘麻绳, 护城河铁闸坠落的轰鸣中, 他看见可频善奇的狼头旗被铁刺扎穿。 河水裹着鲜卑特制的火油漫过马尸, 遇着城墙盐砖的刹那腾起青焰, 将攀城的鲜卑死士烧成焦骨。 关内粮仓方向传来爆响,李元胜曾经改良的霹雳炮在巷战中炸开。 而楚云轩割让的盐道地图被气浪掀上半空,飘落在刺史府烧塌的梁柱间。 幼童攥着断戟缩在盐垛后, 看羊皮舆图被血水浸透"伽蓝"二字。 "西门破了!" 传令兵嘶吼着撞进钟楼, 断臂处绑着的止血带浸满盐粒。 可频善奇的亲卫队正用铁锤砸击青铜钟,每声钟鸣都伴着垛口守军的坠亡。 当第八声钟响震落檐兽时,刺史夫人将最后一罐火油泼向登楼阶梯。 她虽然是女流之辈,却也有血性, 生死存亡之际,她亦是巾帼不让须眉。 然而, 孤城无援, 一腔热血与忠勇, 都被铁骑践踏。 高座于明堂的那位陛下, 早已将伽蓝拱手相让。 午时的日头被硝烟遮蔽, 鲜卑轻骑在盐田驰骋。 马蹄踏碎结晶池的冰层, 咸水混着血水渗入地脉。 鲜卑工兵撬开官仓地砖, 发现楚云轩承诺的十万石军粮, 实为浸透火油的草料。 "楚狗!!" 可频善奇劈断刺史官印, 碎玉崩进《伽蓝盐井考》的舆图夹层,露出楚云轩朱批的"焚"字。 他暴怒挥鞭抽打战俘,盐工们的血溅在晒盐架上,凝成赤红的霜花。 待到了酉时末,残阳染红盐山,守城的将士的白缨枪卡在鲜卑重甲缝隙,他们力气已尽,却还是不肯与敌军放弃。 这里是他们的故土,就算是死,他们也不能让鲜卑人践踏他们世世代代生存的地方。 然而,寡不敌众,伽蓝城的守军节节败退。 不过半日的时间,伽蓝城已成人间炼狱。 而那些幸存的百姓用则铁镐掘着逃生道,老者颤抖着摸向"生门"刻痕,指尖触到渗出的咸水——元夏工兵炸毁了地下暗河。 当第一具浮尸顺着湍流漂来之时,一位少女用发簪在岩壁刻下最后一行《伽蓝盐谣》。 她害怕死亡,却更怕自己的故土被遗忘。 …… 五更天的关楼上,已经精疲力尽的崔衍将虎符塞进烽燧裂缝。 他望着冀州方向的狼烟,忽然想起陛下割让伽蓝的诏书中,那句"盐铁之利,不足惜也"。 “哈哈哈——好一个昏聩的君王!” 穷途末路,崔衍心中除了家园不保的痛惜便是对楚云轩的恨意。 时不待我,终究让鲜卑掠夺了家园。 可频善奇的弯刀劈下,崔衍。 之后,伽蓝九郡的盐火燃烧了七日,咸涩的雪落在新坟的残碑上。 幸存的盐工在废墟中翻找,掘出块熔化的青铜钟残片,其上"永镇边陲"的铭文,早与楚云轩的玉玺印痕熔作一团。 …… 与此同时,长安城的登仙楼上的沉香混着龙涎香,将伽蓝城的血腥气隔在九重帘外。 楚云轩斜倚螺钿榻,指尖把玩着新制的盐砖杯——这是用伽蓝第一仓的贡盐浇筑而成,杯壁阴刻着流民挣扎的纹样。 "陛下尝尝这蓝盐酒。" 中贵人灵均斟酒的姿势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只是银壶换成鲜卑进贡的头骨盏,"可频善奇遣人送来三百桶血酿,说是用伽蓝盐工骨血蒸的。" 弦音忽地变调,林宸的指甲在第七根冰弦上崩裂。 这张"九霄环佩"琴是伽蓝城陷那日送进宫的,琴腹里还藏着刺史的绝命血书。 "林相这曲《广陵散》,倒比上月弹的多了些杀伐气。" 话音刚落,楚云轩将盐杯掷向琴台,中贵人灵均上前拾起碎盐砖,粉末从指缝漏进炭盆,爆出幽蓝火苗:"伽蓝之盐遇热则现神火,果真是祥瑞。" 子时的更漏滴在青铜鹤喙上。 楚云轩用匕首剖开伽蓝急报,蘸着血墨在割让诏书补了句"再加三郡"。 诏书绢帛浸过盐工泪,字迹遇热显出密麻的指印。 "林相可知这琴材的来历?"楚云轩突然将染血的奏折扔进火盆,"伽蓝城那株千年血柏,倒是比活人中用。" 林宸第十一根琴弦应声而断,中贵人灵均适时递上新弦,弦丝用盐工筋腱拧成,在火光里泛着血光。 寅时的雪粒子敲打琉璃窗。 楚云轩赤足踏过满地奏折,忽然拎起林宸的玉带钩:“寡人听闻爱卿的琴技是他教的?” 林宸不言。 中贵人灵均燃起新调的安神香,香料混着晒盐场的腥气。 楚云轩深吸一口,突然割破林宸的掌心,并将血抹在琴身:"如此好琴,当以忠臣血养之。" 林宸的《胡笳十八拍》弹到第十三拍时,羽林卫呈上伽蓝童谣集。 楚云轩撕下"宁为太平犬"那页裹了炙肉,油脂渗透纸背的舆图,显出冀州军暗藏的粮道。 终于,五更鼓响,中贵人灵均剪去烛花。 楚云轩枕着伽蓝盐税册入眠,册页间夹着的,正是他当年许诺给伽蓝刺史"伽蓝刺史"的空印诏书。 如此一来,刺史便不算以身殉国了。 林宸抱着断弦琴退出殿外时,忽见天外红光乍现,像极了伽蓝城未曾干涸的鲜血。 …… 冀州王府的冰裂纹梅瓶突然迸裂,李书珩指尖悬在回执文书上方,一滴墨汁在"伽蓝城"三字上晕开。 楚云轩昏聩无道,但百姓无辜,伽蓝九郡的十万军民命丧鲜卑人之手。 消息传到冀州时正是这夜的子时,探子八百里加急冲进冀州城门。 驿使咽气前攥着的塘报上画着三只狼头,正是可频善奇与突厥、元夏的盟约标记。 李元胜看完密报,突然将佩剑劈向院中老梅:"书珩,那伽蓝城的大火烧了七天七夜,百姓易子而食!楚云轩竟不管不顾,仍旧宴饮!” 梅枝应声而断,宣泄的正是李元胜的怒火。 一旁的李书珩挑开火漆,掉出的是伽蓝郡守的绝笔:"楚帝密令,弃城前焚尽盐仓。" “父亲……” 饶是见惯了生死的李书珩也被那绝笔所震撼。 楚云轩竟已昏聩至此吗? 冀州城楼飘着油烟气,心绪不宁的李元胜带着李书珩极目远眺,他将虎符按在女墙箭痕处。 那道痕是二十年前楚云轩还是青州王时,率军平叛留下的流矢所伤。 "父亲,冬夜风凉,还请保重身体。" 李书珩解下大氅披在老父肩头。 玄甲上的白虎纹映着雪光,恍如当年母亲绣在战袍上的护身符。 李元胜忽然指向东南:"伽蓝九郡的盐井,养活了幽州十三县,楚云轩这是在喂狼,而且这狼贪心不足,将我西楚百姓肆意践踏。" “所以,父亲当真要去?” “即便是龙潭虎穴,为父也要去,无论是北燕还是西楚,百姓最是无辜,我也容不得外族如此践踏。” 李元胜的声音在风中慢慢飘散,他心意已决,就算嘉峪关早已设好了陷阱,为了百姓,他也要将那鲜卑,突厥,元夏三国赶出西楚。 …… 城楼的风声终究还是吹到了农庄。 苏珏手中的茶盏突然坠地,青瓷在青砖上碎成十七八片。 就在方才,沈爷带着小苏元风尘仆仆的回来,任务已经完成。 而一听到这个消息,苏珏刚刚放好的心又起波澜。 季大夫昨日新配的枇杷膏还凝在喉咙里,此刻却泛起铁锈腥气。 他看见楚越的嘴在动,听见"嘉峪关""五万玄甲军"几个字在耳边炸开,五脏六腑突然被看不见的手攥住绞拧。 "噗——" 猩红溅上窗边垂挂的竹帘,斑斑点点像开败的石榴花。 意识消散前最后的画面,是楚越煞白的脸和众人焦急的神色,以及打翻的药罐,褐色药汁顺着砖缝蜿蜒成一条浑浊的河。 当苏珏醒来时夜色已浸透纱帐,季大夫的银针还在檀中穴微微发颤。 苏珏推开搀扶的手,赤足踩过满地碎瓷。 月光从云翳间漏下一线,照见书房门环上凝结的夜露,冷得像梦里嘉峪关城头的寒霜。 "阿越,历史还是那般走了……" 门内烛火猛地一跳。 楚越的背影僵在沙盘前,地形图上插着三支朱砂小旗,恰是突厥,元夏与鲜卑的合围之势。 苏珏扶着门框喘息,中衣领口还沾着暗红血渍,目光却死死盯住那沙盘。 "是啊,我们难道真的无法改变吗?" 楚越转过身,护腕铁片相撞发出金戈之音,她赶紧上前扶住苏珏,"十三,别这样……" 铜漏滴答声里,梦里的一幕幕突然劈开夜色。 这一次,苏珏看见十六岁的李安甫跪在灵堂,怀中抱着染血的银鳞甲。 棺椁前的少年攥碎手中白幡,指缝渗出的血染红孝衣,出言时声音颤抖:"苏先生,为何会这样?" 此刻烛光在楚越眉骨投下阴影,与梦中灵前的身影重叠。 苏珏踉跄着按住沙盘边缘,黄沙从指缝簌簌而落:"阿越,我不要重蹈覆辙!" “可是,王爷心意已决……” 苏珏瞳孔骤缩。 梦里伽蓝城城破时,垂死的小陆明将染血的虎符塞进他手心的触感突然清晰,碎骨扎破掌心的剧痛顺着脊梁爬上来。 他猛地呛出一口血沫,却低笑出声:"还没到最后关头,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 言语间,苏珏咽下喉间腥甜,同时手背暴起青筋。 窗外惊起寒鸦,扑棱棱撞碎一地月光。 当苏珏攥着前线军报推开王府的书房门时,正看见李元胜将虎符按进印泥。 "王爷可知此去结局?" 苏珏挥退侍从,袖中抖落染血的布防图。 羊皮上赫然是梦里嘉峪关围城路线,突厥弯刀与元夏铁骑合围的标记还带着焦痕。 李元胜摩挲着妻子给他求的佛珠,目光掠过窗外操练的玄甲军:"三日前,嘉峪关传来急报……" 他展开沾着雪水的密函,露出里面半块烧焦的襁褓布料,"鲜卑屠城时,妇人们将婴孩藏进灶膛……" 佛珠突然崩断,沉香木珠子滚落满地。 李书珩弯腰去捡,他拾起颗佛珠放入苏珏掌心:"苏先生教我儿安甫《孟子》,那句虽千万人吾往矣,本王也记在心中。" 楚越的铠甲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她手中提着突厥斥候的头颅:"王爷!最新战报,元夏分兵五万绕道阴山,三日后将截断嘉峪关水源……" 鲜血顺着铁护腕滴在青砖地,洇成个诡异的卦象。 "王爷!这是陷阱。" 苏珏将布防图拍在沙盘,梦里的景象如毒蛇啃噬心脏,"楚云轩与三国早有密约,只等王爷入瓮!" "七日后大雪封山,嘉峪关会变成一具活棺材!" 苏珏一改往日的谪仙清冷,那偏执焦急的模样,像极了竖起毛发的狐狸。 “王爷,不能去!真的不能去!” 这时,李明月突然掀帘而入,发间沾着坠落的白雪。 他将染血的狼头令箭放于案上:"父亲,陆羽刚劫了西楚送往突厥的密函,楚云轩又许诺割让燕云六州……" 话音刚落,苏珏最先开口,“楚云轩他真是疯了!” 西楚是楚云轩一手创建,为了除掉王爷,他竟然能将国土拱手相让,他也的确是疯了! “嘉峪关的百姓正处于水深火热,我不能坐视不理。” 言罢,李元胜颤抖着捧起玄甲军名册,密密麻麻的红圈标记着阵亡者——都是当年随他平定南疆的老兵。 此一去,凶多吉少,他们却仍是无怨无悔。 “王爷,苏某自知做不了圣人,只想让冀州安定,这嘉峪关,真的不能去!” 苏珏惨白的脸上也满是决然,李书珩看着他那过分苍白的面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就这样,三人陷入一阵僵持。 同时,更漏声里。 李安甫抱着《六军阵图》站在屏风后。 如今九州动荡,他怜惜百姓,却也认同苏先生所说。 李安甫正要开口,就在此时,李元胜突然将虎符塞进苏珏手中,掌心的老茧摩挲着他素白的手:"苏先生,请与明月守好冀州。" 他解下佩剑横于案前,剑鞘上"止戈"二字已模糊不清,"等我们带回嘉峪关十万冤魂。" 第230章 历史回旋(三) 子时三刻, 玄甲军开拔。 而子时之前的观星台上结满霜花,苏珏攥着裂开的龟甲跪在铜铸浑天仪前。 半个时辰之前,他用朱砂在玄甲上画下的二十八宿, 此刻正映着荧惑守心的凶兆。 招财老老实实蹲在仪轨间隙,碧瞳里映着城楼下绵延的火把长龙。 “招财,为什么我阻止不了……” 苏珏跪在观星台上, 雪花簌簌而落, 尽乎湮没了他的身形。 “历史不是可以轻易更改的, 我们能做到的只有接受。” 陪着苏珏吹了很久的冷风, 招财却不觉得冷,它此刻也成了历史的局中人,也是冷漠的旁观者。 “不, 我不接受。” 梦里的结局近在眼前, 苏珏表现的越发执拗,甚至可以说是偏执到疯魔。 面对苏珏的偏执,招财也无可奈何,它只是叹了一口气。 真是和宿主一样, 都不肯与历史妥协。 虽然招财心里嘀嘀咕咕,还是选择默默陪着苏珏。 天地静默, 雪落无声。 "苏先生何苦, 父亲与兄长心意已决, 不会改变的。" 不知何时李明月也来到观星台上, 他一眼就看到被风雪浸染的苏珏, 之后解下大氅披在苏珏的肩头, 玄色貂绒上还沾着白梅香。 闻言, 苏珏突然转身抓住李明月的手腕, "二公子, 你既是重生,当知王爷他们此去嘉峪关是有去无回!" “星象已成!为什么!为什么你不阻止!” 苏珏的声音在观星台上飘飘荡荡,让人听了不由得心生哀痛。 出征在即,他是真的没有法子了…… 寒风卷起《甘石星经》残页,李明月俯身拾起写着"太白犯昴"的纸片:"父亲教过我们观星,说昴宿主边兵。" 他指尖抚过玄甲军旗上的白虎纹,"我不阻止,是因为我不会让白虎七宿坠在嘉峪关的大雪里。" “二公子,你此话何意?” “苏先生,你现在越来越不像你口中的新元纪人类了。” 李明月站在苏珏的对面,月光将他的一半身子照亮,另一半却还是陷在阴影中,"没什么意思,苏先生,我也想坐上那高位!" 苏珏突然抽出腰间的软剑对准李明月的心口:"二公子,不,苏某该称您为周灵王!" 他握剑的指节发白,眼中尽是痛惜之色。 苏珏不相信李明月方才所说,他想听实话。 "苏先生可知,前世的周灵王为保王位,不惜让三十万将士陪葬," 李明月抬手抓住剑身,瞬间便有鲜血滴落:“苏先生不相信?” “不信。” 苏珏言简意赅,他盯着李明月的眼眸,里面没有对权利的渴望,更多的是痛楚和决绝。 见此,苏珏顺着力道放下佩剑,可李明月手心的伤口仍在滴血,他却恍若不觉。 "什么都瞒不过苏先生,我提前半年就在嘉峪关前三百里处埋下硝石和火油。" 李明月直视着苏珏的眼眸,"只要父兄无法抵达嘉峪关……" 说到此处,李明月突然停顿,眼底蔓延出的是一种决然到极致的痛苦。 如此变化,蓦然让苏珏心头一紧,他反问道,“那你呢?” “我?” 李明月摇头苦笑,“不知道,我没想过给自己留什么路,前世太苦,我不想重蹈覆辙……” 一提到前世,李明月肉眼可见的神色迷茫。 回想前世种种,父兄惨死,诺大的九州,唯有他只身一人。 那时已经登上帝位的自己,经常独自一人坐在富丽堂皇的长安宫,寝殿内挂着故人的画像。 他总会从傍晚,枯坐至天明。 直到近身侍奉的内侍战战兢兢地来到身前,苦劝自己合一合眼,稍作休息,自己才微微一笑,“朕要做一件事情。” 他记得,那时的自己是如此说的,“苏先生,朕想他们了……” 这话没头没尾,语无伦次。 从李明月,到周灵王; 从冀州,到长安; 从万人台上的指点江山,到御书房内的宵衣旰食。 周灵王李明月在位二十年。 唯一的嗜好,便是找来苏先生,听他讲讲往事。 重复,再重复,直到滚瓜烂熟才心满意足。 无论政事多么复杂,他只要听一段怀念的往事就好。 虔诚、狂热,甚至走火入魔。 “故人凋零,唯有苏先生还在,朕,真的觉得累了……” 多少次心力交瘁之时,都是苏先生陪在他的身侧,与他度过那漫长的冷夜。 然而,时不待明月。 苏先生仅陪伴了他三年。 周朝新元历三年,帝师苏珏病重,这位历经三朝的传奇人物终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自此,他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位故人。 之后的二十年,李明月的记忆是模糊的。 时光飞逝,他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朕,就要来找你们了……” 他不断念叨着这句话,在月华台上站了整夜,一病不起。 半月后,周灵王李明月驾崩,谥号宣靖。 李明月沉浸在前世的痛苦之中,电光火石间,苏珏察觉到李明月是想用自己的命去换父兄的一线生机。 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苏珏心神动荡,之前笼罩于心头的迷雾豁然开朗。 所谓的峰回路转,不过是逆天改命。 “侯爷,苏某劝你不要动那个念头。” “总要试一试。”李明月回答的平静。 “是拿性命做赌注吗?”苏珏再次反问,这一次李明月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苏某明白了。” 见此,苏珏也不再多问,他扯下衣裳下摆为李明月包扎伤口,然后将大氅还给李明月,之后抱着招财离开观星台。 而李明月却未曾离开,观星台是最好的回忆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城楼下传来玄甲军整装的铁器碰撞声,李明月终于回过神来。 他将星经残页小心翼翼按在胸口。 "父亲,当年您教我观星,说白虎抬头必见血光。" 他对着嘉峪关方向喃喃自语,指尖拂过玄甲上的白虎纹,"却没说白虎垂首时,该用多少亡魂填星轨。" 雪忽然大了,纷纷扬扬像是要掩埋所有星象谶语。 李明月最后望了一眼浑天仪,青龙角上的穗子已结满冰凌,在月光下泛着血色。 他转身时带起的气流惊动仪轨间栖息的寒鸦,黑羽掠过《尉缭子》中夹着的信笺。那纸上只有八个字,墨迹晕染如泪痕: "此去无归,勿候星陨。" …… 卯时三刻的冀州辕门擂起战鼓,苏珏撞开持戟卫兵冲进中军帐。 中军帐内,李元胜正在擦拭自己的青铜剑。 显然是已经做好了开拔的准备。 一见到苏珏急匆匆的进来,李元胜便知道他还是来劝他们不要去嘉峪关的。 “苏先生,夜深霜寒,还下着雪,你身体不好,先回去休息吧,待天亮时再与我们送行。” 李元胜很清楚,苏珏如此执拗的阻止他们,并不是人心凉薄,而是真的担心他们的安危。 "苏某不才,方才夜观天象,不想得此卦象,此卦象若应验……” 苏珏将龟甲碎片放在舆图上,裂纹正贯穿嘉峪关外的饮马河,"五万玄甲埋骨处,当在此处。" 话音刚落,李元胜将目光放到那龟甲碎片上,却不出一言。 他又何尝不知此去凶多吉少,但百姓无辜,他们绝对不能坐视不理。 二人就是这样沉默着。 此时李书珩挑起帐帘进来,肩甲上凝着霜花:"苏先生可听过幽州童谣?白虎衔尸,青龙断角,宁作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他解下佩剑压在龟甲上,"可李某偏要做那断角青龙。" 帐外忽起马嘶,陆明拿着一枚染血的令箭走了进来。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子。 苏珏认出这是三日前派往青州的斥候所有,箭羽上的焦痕与梦中景象重叠——正是嘉峪关粮仓起火的信号。 而那名女子,正是陆羽的心上人——方小姐。 “王爷,这位方小姐说要找师傅。” 陆明将令箭交给李书珩,并说明了方小姐的来意。 “好,本王知道了,陆明,带苏先生下去休息,然后带方小姐去见你师傅。” 李书珩对苏珏与李元胜方才所说之事一字不提,苏珏还想再劝,却也知道此时不合时宜,便行礼告退。 出了中军帐,陆羽竟早已等在外面。 有道是心有灵犀,方才陆羽正擦拭银甲上的血渍。 忽闻辕外传来銮铃碎响,他握剑的手腕一抖,铜盆里的水纹便层层荡开。 一见到方小姐,他连日奔波疲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你怎么来了……” 陆羽一开口,言语间皆是情窦初开的欣喜和紧张。 “西楚战火纷飞,我,我……” 说着说着,方小姐低下头去,与陆羽方才的表现一模一样。 鬼使神差般,苏珏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方小姐扶着斑驳木柱喘息,鬓边垂落的碎发凝着北地风霜。 三年未见,她仍能隔着重重旌旗辨出那抹青灰色身影。 陆羽转身时,天边最后一线金晖正落在他眉弓的旧疤上,倒像新添的朱砂痕。 这样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确实是陆羽的良配。 苏珏这样想着,然后跟着陆明离开。 "冀州军即将开拔。" 陆羽的声音落到方小姐的耳中,比记忆中更沙哑,指腹轻轻蹭过她冻裂的唇纹。 营火在皮帐上投出摇晃的影子,远处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 方小姐解下颈间褪色的五色缕,红线早已沁入肌理。 陆羽忽然握住她颤抖的手腕,铠甲边缘在掌心压出深痕:"若陆羽能活着回来,来年端阳……” 话未竟,号角声裂空而起。 帐外铁蹄声如雷,陆羽系甲绦时,方小姐看见他后颈有道新痂,像落在雪地上的红梅。 "我会在冀州城等你回来。" 方锦瑟将五色缕缠上剑柄,帐帘翻卷间,北风裹着细雪扑进来。 陆羽最后望她一眼,眸中映着千里烽烟,却比三年前上元夜的河灯更亮。 …… 辰时的日晷影斜得诡谲。 苏珏不发一言立在五万玄甲军前,看着自己改良的望远镜被装进辎重车。 一幕幕往事在眼前划过,真实而又虚幻,从前种种定格成嘉峪关的一片血色。 往事与梦境重叠之间,苏珏转头看向身旁的李安甫,已经十六岁的少年此刻身形微颤,眼底盈着几滴泪水。 “父亲……” 李安甫想开口劝父亲不要去那嘉峪关,却不知如何开口,所以话到嘴边,也只是叫了一声“父亲”。 之后,他将希冀的目光投向苏珏,一句“苏先生”传来,苏珏的眼神才有了焦距。 梦里那个悲痛到绝望的少年一点点与李安甫重合,刹那间,他心头微痛,呼吸一滞。 不,不会是这样的…… 所以,当李元胜的白虎盔掠过眼前时,苏珏突然俯身跪地高呼:"王爷,苏某昨夜夜观天象,天象不祥,是为荧惑南倾,天柱将折!" 铁甲洪流为之一滞。 前排士卒的陌刀映出苏珏额苍白的脸色。 楚越下意识上前一步,李书珩却比她更快。 他策马回旋,叫来陆明,让他将苏珏扶起来,然后接过苏珏手中的谶纬图,郑重道:"苏先生的心意本王清楚,但潼关道上的流民等不得天道轮回!" “王爷……” 苏珏还想说些什么,招财却突然跃上鼓车,利爪撕扯着"李"字帅旗。 北风卷着帅旗掠过苏珏眼前,露出背面的斑驳血字——正是燕文纯绝笔诗中的"宁覆金瓯碎,不教胡马归"。 这一刻,苏珏彻底清醒,他改变不了李家父子的心意,他也改变不了历史。 这样的铮铮铁骨,注定走向悲壮。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苏珏都是浑浑噩噩,直到未时的饯行酒泼湿了《六军阵图》,他才有所清醒。 苏珏跟着众将士摔碎青玉盏,却俯身拾起瓷片,锋利的瓷片扎进掌心,元音的疼痛让苏珏恍然如隔世再生。 李明月按住他渗血的手:"苏先生,不要这样……" “为什么……” 苏珏一脸的茫然苍白,整个人犹如一尊易碎的瓷白的上品瓷器。 李明月一时回答不了他,只能沉默。 饯行酒喝过,玄甲军开拔的号角震落檐角冰凌。 “苏先生,冀州就交给你与明月了!” 言罢,李元胜最后望了眼冀州城楼,那里有他亲手栽的白梅林。 而当五万铁骑踏碎护城河的薄冰时,苏珏看见招财的金瞳里映着天穹裂开般的白虹贯日。 五更天的雪终是掩埋了玄甲军的蹄印。 苏珏急切的奔上城楼,看玄甲军的火把长龙渐渐没入潼关道迷雾。 李明月解下玉佩系在他腕间:"苏先生,我们回去吧。" “好……” 苏珏的声音好似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低沉沙哑,就连转身的脚步也有些踉跄。 见此,李明月伸手扶住了他。 然而,不知哪里传来凄厉的嚎叫,城下流民队伍里有个孩童在唱:"青龙折角兮白虎哀,玄甲覆雪兮无人归。" 闻此童谣,苏珏蓦然攥紧了玉佩,琅琊纹的棱角刺破掌心,血滴在雪地上竟是如此的刺眼 雪粒扑在苏珏睫毛上,他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玄甲军,突然想起招财对他他说的话:"历史修正力会吞噬所有悖逆者,除非……” 除非,除非有人愿成为悖逆本身。【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30-240 第231章 历史回旋(四) 三日后, 第一缕晨光照亮白梅林,八百里加急的蹄声惊起寒鸦一片。 自从那日玄甲军开拔,苏珏便一直在白梅林中苦等, 此时他接过战报,上面的文字触目惊心。 ——鲜卑连破边境十五城,鲜卑骑兵用抓来的流民去填护城河。 放下战报, 苏珏深吸一口气, 眼前浮现出百姓流离失所的景象。 “看来, 计划要提前了。” 言罢, 苏珏又拿起另一封战报。 残雪压枝,白梅林里飘着细碎的雪霰。 苏珏握着火漆封口的战报,指尖被北风刮得发青。 信纸在案头铺开时, 几片梅瓣落在"鲜卑新封的左贤王可频顿珠绕道阴山"的字迹上, 红印未干的墨迹洇出暗色。 "十三!" 楚越的靴声踏碎了梅枝积雪。玄色大氅挟着冷风卷进亭中,露出身后裹着狐裘的少年。 李安甫发间沾着雪粒子,鼻尖通红,偏要梗着脖子作出一副凛然模样。他腰间佩剑镶着青玉螭纹, 是去年生辰时李书珩亲手系上的。 "世子说要往嘉峪关送冬衣。"楚越解下佩刀搁在石案,刀鞘磕在砚台边沿, 溅起几点墨星, "我在西城门截住马车时, 箱笼里还藏着半匣火药。" 苏珏垂眸将战报折成方胜。 纸角擦过案上白梅, 花瓣簌簌落在世子绣着银线的靴尖。"王爷临行前说过, 世子若能将《武经总要》倒背如流, 便可入军中历练。" "先生, 父亲此去惊险万分!" 少年突然拔高的嗓音惊起寒鸦, 扑棱棱撞落枝头积雪。 他攥着狐裘领口的指尖发白, "你们都说鲜卑人是秋后蚂蚱,可方才那战报……先生看信时眉头皱了三回!" 梅香陡然一滞。 楚越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却被苏珏一个眼神止住。亭外雪光映着青衫文士的侧脸,他起身时广袖拂过石案,带起一阵裹着墨香的冷风。 "铮——" 剑鸣惊破雪夜。李安甫仓皇后退半步,却见苏珏抽出了他腰间佩剑。寒光劈开簌簌落梅,剑锋堪堪停在世子鬓边,挑断一缕被霜雪黏住的发丝。 "王爷教过世子用剑吗?" 少年喉结滚动,盯着横在眼前的剑刃:"父亲说……剑不出鞘时最利。" "所以王爷将佩剑留在王府。" 苏珏手腕微转,剑光如游龙掠过梅枝。 碗口粗的老梅应声而断,积雪混着花瓣泼了李安甫满身。"世子可知这一剑若在阵前劈出,要折多少冀州儿郎性命?" 李安甫僵立雪中。 断枝上的白梅落进他颈间,被体温融成冰凉的水痕。 他忽然想起父亲出征那日,玄甲映着朝阳,却在城门阴影里回头望了他一眼。那时满城柳絮如雪,此刻却是真雪落眉睫。 "鲜卑左贤王绕道阴山,今晨突袭玉门。" 苏珏归剑入鞘,金属相击的脆响惊得少年一颤,"世子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跟随楚越而来的副将何焱突然单膝跪地:"末将愿率轻骑驰援!" "此刻玉门关外飞雪连天,你带着火药能跑过漠北的寒风?" 苏珏将战报掷入炭盆,火舌倏地卷上"断粮"二字,"王爷要我们守住的从来不是城墙。" 李安甫看着青烟袅袅升起。 他突然意识到父亲留给他的不是冀州,而是眼前这个会在雪夜穿单衣看战报的人。 苏先生广袖下的手腕比梅枝还清瘦,方才握剑时却稳得像父亲架在城头的弩机。 "世子,你可曾闻过将开的梅花?"苏珏忽然指向亭外老梅,"寒香浸骨时最烈,待真正绽开反倒淡了。" 他指尖沾了炭灰,在石案上画出蜿蜒曲线,"鲜卑人想截断粮道,我们就送他们一场塞上风雪。" 副将何焱猛地抬头:"大人是说……" "幽州粮仓的陈米该派用场了。" 苏珏咳嗽着拢紧青衫,袖口露出的腕骨像梅枝上未化的雪,"让斥候带着粮车往阴山北麓走,车辙印要深,落雪后须得像真压了万石粮草。" 李安甫忽然蹲下身。他取下腰间螭纹玉佩按在舆图上,玉色映着未干的墨迹:"用我的车驾。去年鲜卑使臣见过这辆马车,他们认得冀王府徽记。" 副将何焱的佩刀再次出鞘,这次是割断自己的一截衣袍:"末将用性命担保……” "你的命要留着收陇右十六州。" 苏珏用剑尖挑起那缕断发,轻轻放在炭盆里,"传令各郡打开义仓,就说世子亲赴边境犒军。记住,流言要比马蹄快。" 梅香忽然浓烈起来。 李安甫转头望去,发现被剑气劈断的老梅伤口处绽开了新蕊。 苏珏将佩剑系回他腰间时,指尖拂过剑柄螭纹:"王爷当年在此处刻了八个字,世子可还记得?" 李安甫按住剑鞘的手微微发抖。 他当然记得,那日父亲握着他的手抚摸凹凸的刻痕,甲胄上的血腥气混着梅香——持重若轻,守心如玉。 雪夜渐深时,苏珏带着李安甫登上角楼。 远处官道火龙蜿蜒,那是副将何焱带着伪装的粮队正趁夜色出发。 李安甫看着火光没入雪幕,忽然轻声问:"先生为何不拦我?" "拦得住少年心气,拦不住北境长风。" 苏珏将暖炉塞进他手中,炉壁雕着同样的螭纹,"王爷十四岁那年,也曾单骑追敌三百里。" 五更鼓响时,梅林深处传来马蹄声。 亲兵送来新的战报,火漆上印着陇右节度使的虎头纹。 苏珏就着风灯拆信,忽然低笑出声:"左贤王果然分兵去劫粮车了。" 李安甫凑近去看,信纸却被塞进他手中。少年就着晨曦辨认字迹,看到"风雪困敌三万"时,一滴墨突然在纸上晕开——原是檐角化雪落在眉心。 "学会了吗?" 苏珏指着远处渐亮的天光,"真正的战场不在黄沙里。"他广袖迎风展开,露出腕间缠绕的旧伤疤,"在人心起伏处。" …… 另一边,李书珩与李元胜已带兵行进了八百里。 一路上,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这日傍晚时分,玄甲军于菩提城原地行军休整。 暮色压过枯树梢,李书珩在辕门外拾到半截断箭。 箭簇沾着干涸的褐血,倒映出远处流民蜷缩的轮廓,像干涸河床上零星的砾石。 "春汛未至,人潮先涌。" 李元胜的玄铁甲掠过他肩头,惊起三两只寒鸦。 他解下佩剑掷在沙盘上,铜制关隘图震颤着裂开细纹,"嘉峪关外三百里,流的是人血,不是黄沙。" 子夜火起。 流民裹着破絮冲击粮车,李书珩的银枪在月光下划出半弧寒光,却挑断数根捆柴的草绳。 麦粒簌簌滚落,暴民们忽然僵在原地,颤抖着扒开泥土。"给稚子留些活路。" 他将枪尖没入黄土,解下绣蟒披风盖住蜷缩的幼童。 晨雾未散时,李元胜立在焦土堆前,掌心躺着半块硬如石块的麸饼。 "治乱如治水," 他碾碎饼渣撒向龟裂的田地,"堵十处溃堤,不如疏一道活渠。" 辕门缓缓洞开,蒸饼的炊烟混着药香漫过荒野,垂死的流民睁开眼,望见旌旗上褪色的"李"字正浸在破晓的微光里。 待到了第二日的傍晚时分,他们又往前行进了三十里。 残阳将冀州军的玄色旌旗染成暗红。 李书珩勒马立于山岗,铁甲上结着薄霜。北风卷着沙砾掠过他的面庞,在颧骨处划出细密的红痕。 "报——" 陆明踏着枯草奔来,"前方三十里,流民劫了咱们运往嘉峪关的粮队!" 李元胜的赤骝马喷着白气,老王爷的护心镜上映着最后一缕暮光:"竖旗。" 他声音低沉似古钟,身后掌旗官立即擎起蟠龙纹的冀州王旗,旗面破损处还沾着三日前平叛时的血迹。 马蹄声如闷雷滚过荒原。 李书珩瞥见父亲鬓角新添的白霜,想起出征时母亲将平安符塞进他护腕的颤抖指尖。 忽有火光冲天而起,将他的思绪烧成灰烬。 流民举着火把围住粮车,枯瘦如柴的手抓着生霉的粟米往嘴里塞。 有人被推搡倒地,立刻被无数草鞋踏进泥里。 李书珩长剑出鞘的刹那,听见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 "住手!" 他纵马跃入人群,剑锋贴着流民头巾划过。 有个跛脚老汉抱着半袋米不肯松手,浑浊的眼球映着寒光:"军爷行行好吧,村里的娃儿三天没见米星了……" 李元胜的令旗已高高举起。 李书珩忽然看清粮车缝隙里蜷缩的幼童,那孩子正将发霉的米粒往襁褓里塞。 他收剑入鞘,解下腰间水囊掷给老汉:"冀州军在此,今日起十里内设粥棚。" "胡闹!"李元胜的怒喝惊起飞鸟,"军粮岂可私动?" "父亲且看。"李书珩用剑尖挑起粮袋,霉变的米粒簌簌而落,"这分明是贪官以陈粮充新粮。我们若杀这些饥民,明日史笔如刀,刻的就是冀州李氏屠戮百姓的罪名。" 暮色中忽然响起破空之声。 李书珩挥剑格开暗箭,铁器相撞的火星照亮他眉间。 流民中竟混着靛蓝纹面的叛军,方才还哀求的老汉袖中寒光乍现。 "小心!" 李元胜长枪横扫,将刺客挑飞三丈。 血珠溅在李书珩的银甲上,烫出一串红梅。 流民尖叫逃散,却见李书珩翻身下马,徒手扶起跌倒的老妪。 "擂鼓。" 李书珩扯断披风系带,玄色锦缎覆在冻僵的婴孩身上,"传令三军,就地扎营。凡老弱妇孺,每人领三升米;青壮愿从军者,许其戴罪立功。" 篝火次第亮起,李元胜望着儿子在粥棚前舀粥的背影。 米香混着血腥味在寒夜里飘散,李元胜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稳婆将襁褓中的书珩交到他手中时,他是有多么欣喜。 "王爷," 陆羽捧着染血的密报疾步而来,"嘉峪关急讯,鲜卑大军已至百里外。" 此时,李书珩正俯身给孩童包扎伤口,闻言指尖微颤。 他望向嘉峪关的方向,见北斗七星正悬在嘉峪关箭楼之上,星光冷冽如父亲枪尖的寒芒。 …… 又是一日残阳如血,将冀州城头的旌旗染成暗红。 李明月站在城楼上,指节深深扣进青砖缝隙,西北风裹着沙砾抽在脸上,竟比前世战场上的刀锋还要刺骨。 帐中烛火摇曳,案几上摊开的战报字字渗血。 父兄被困嘉峪关的噩耗与前世记忆重叠,他仿佛又看见城墙上挂着的两具焦黑尸首,看见自己握着断剑跪在尸山血海里嘶吼。 指尖划过羊皮地图上蜿蜒的关隘,在三百里处的黑风口重重一点——那里本该是父兄的埋骨地。 "侯爷,苏先生求见。"亲卫的通报声惊破满室血腥幻象。 李明月反手扣住案上青铜剑,剑穗上褪色的流苏扫过沙盘,扬起细尘。 他望着沙盘中用朱砂标注的黑风口,忽然想起前世苏珏捧着断剑踉跄回城的模样。 那日霜雪压塌了冀州城的青竹,苏珏在灵前跪了三天三夜,最终换来的是一身支离病骨。 帐帘掀起时带进一缕松香,苏珏披着月白大氅立在灯影里,怀中暖炉蒸腾起袅袅雾气。 "明月夜访沙场,原是这般景致。" 他指尖拂过沙盘边缘,玉扳指与木架相击发出脆响,"黑风口地势险要,若在此处埋设火药……" "苏先生怎知我要用火药?" 李明月猛地转身,剑鞘撞翻案上铜灯。 烛泪泼在沙盘里,将标注黑风口的朱砂融成血泊。 "三日前侯爷向工部讨要的硝石数目,足够炸平半座祁连山。" 苏珏指尖摩挲着桌面的裂纹,"侯爷,你执黑子时最爱用天地同寿的杀招。" 帐外忽起狂风,将地图卷得哗啦作响。 李明月按住翻飞的纸页,看见苏珏袖口露出的纤细手腕——这人又瘦了许多。 他闭了闭眼,前世战场上鲜卑步兵的鬼头刀映着苏珏猩红的外袍,那一句"臣愿以命作保"的嘶喊声至今仍在耳畔。 "苏先生。" 李明月忽然郑重了起来,指尖按在地图某处,"你看这黑风口像不像盘龙阙?去年我们在书房拆解《尉缭子》,你说天险不足恃,人心不可量……" 话音未落,苏珏突然挥袖扫乱沙盘。 碎石滚落间,他用竹枝在沙上勾出蜿蜒曲线:"这才是真正的盘龙阵!侯爷以为炸毁天堑就能改命?王爷的中军大帐的位置……" 竹枝猛地戳进沙堆,"根本不在嘉峪关!" 李明月瞳孔骤缩。 前世父帅确实是在转移途中遭伏,可这消息本该七日后才传至冀州。 他盯着沙盘上那道陌生曲线,忽然明白苏珏早已看透全局——就像前世在朝堂上,那人总能从他故意写错的策论里,拼凑出真正的平戎策。 一句“苏先生好谋算。”,李明月再不多言。 而苏珏也被沈爷叫走,说有要事处理。 他现在总理冀州大小事务,每日忙的不可开交。 临走之前,苏珏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李明月,若有所思。 及至子夜十分,梆声穿透帐幔,李明月正在擦拭佩剑。 剑身映出帐外晃动的黑影,他知道苏珏已在风雪中站了两个时辰。 当琴弦崩断的刹那,他故意让指尖渗出血珠,果然听见帐帘被猛然掀开。 "《广陵散》奏到聂政刺韩便该收势,侯爷何苦非要弹破琴弦?" 苏珏夺过瑶琴,发现十三徽处有道新裂的细纹,"你故意引我来……" 迷香在暖炉中腾起青烟,无端叫人迷乱。 “侯爷,你……” 苏珏察觉到熏香有异常,却为时已晚,他的手脚开始发软。 李明月接住了软倒的苏珏。 可苏珏抓住他袖摆的力道大得惊人,就像前世在嘉峪关,他也是这般攥住他染血的衣角。"别……别学聂政……” 破碎的呓语散在松香里,"活人……才能改变结局……" 大雪压折枯枝的脆响中,李明月将苏珏交给了帐外等候的楚越。 “楚将军,您与苏先生保重。” “侯爷,您也要保重。” 楚越搂着意识涣散的苏珏,眼底尽是无限悲悯。 她知道李明月此去可能会有危险,但或许这是当下唯一的法子。 若能在王爷他们到达嘉峪关之前拦住他们,大军再顺势折返至长安,历史或许能发生一丝偏移。 所以,楚越选择了沉默。 望着李明月决然的背影,楚越一时无言。 她捧着虎符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又见李明月解下颈间玉佩——那是苏珏去年生辰所赠,此刻沾着新鲜血渍被塞进昏迷者掌心。 "告诉苏先生,我留了信在《尉缭子》夹页。" 李明月扯断玉佩穗子系在腕间,翻身上马时铁甲碰撞声惊起寒鸦,"三百里烽燧已燃,待黑风口巨石坠落,会有人带轻骑从白狼道……" 朔风卷着雪粒抽打旌旗,三千玄甲在月色下泛着幽光。 李明月握紧缰绳,忽然想起前世最后一战,苏珏就是举着这面"李"字旗带兵杀入重围。 那时他说:"二公子,只有活着才能看见棋局终章。" 马鞭破空声撕开雪幕,大军如黑潮涌向西北。 李明月在颠簸中展开染血的地图,三百里外等待他的不只是天堑,更是与命运对弈的最后一子。 …… 待苏珏清醒过来,李明月的白马已经踏碎护城河薄冰,马鞍旁挂着他自己连夜绘制的《西北水文图》。 李明月立于马上,看着队伍最后那辆青篷马车——里面装着能炸平山崖的霹雳炮。 五日后,嘉峪关外三百里处, 残阳如血,将嘉峪关外的砾石滩染成赤金。 李明月攥着马缰的指节泛白,玄铁护腕下的脉搏突突跳动。 远处山脊腾起的烟尘像条垂死的龙,在暮色里翻卷着最后一口气。 "禀侯爷,三处隘口都已埋好雷火。" 亲卫韩昭甲胄上还沾着硝石粉,眉骨处一道新添的刀疤泛着暗红,"只是.……真要炸了这百年天堑?" 李明月望着碎石嶙峋的谷地,恍惚又见前世血雾。 父王银甲残破地插在关城箭垛上,兄长被乱马踏碎的头颅滚落在他靴边。喉头忽然泛起铁锈味,他猛扯缰绳调转马头:"炸。" 地动山摇的刹那,三千玄甲铁骑同时勒马。 碎石如暴雨倾泻,李明月却在轰鸣中听见遥远的驼铃——那是冀州军前锋的斥候队,比前世早到了两日。 此时,三百里外的鹰嘴岩下,李书珩手中黄铜千里镜突然发烫。 烟尘散处,本该畅通的官道已成乱石坟场。 更骇人的是那些嵌在岩缝间的铁蒺藜,分明是冀州特制的破甲锥。 "王爷!西侧山体有新鲜凿痕!" 陆羽捧来块棱角分明的青石,断面还渗着松脂气味,"像是……像是有人故意……" 李书珩突然按住心口。 千里镜扫过东南断崖时,一抹熟悉的玄色大氅掠过视野。 那人转身的刹那,玉冠下垂着的珊瑚珠串在风里荡开涟漪——正是那年他亲手为明月戴上的及冠礼。 "侯爷,该撤了。"韩昭望着开始倾斜的日晷阴影,玄铁面甲下的声音发闷,"咱们冀州军的探马最迟一炷香……" 李明月却突然策马冲向废墟。织金靴底碾过锋利的碎石,在满地狼藉中精准地停在一处凹陷。 就是这里,前世的陆明为给他断后,被十二支狼牙箭钉死在此处岩壁。 他抖着手去摸火折子,却发现大氅内袋里还塞着半块桂花糖——是那日大军开拔,自己悄悄塞给陆明的。 轰隆! 第二波爆破来得猝不及防。 李明月在气浪中踉跄后退,忽然被铁甲手臂拦腰抱住。 韩昭的护心镜撞得他肋骨生疼,却听见这寡言的统领第一次失态怒吼:"侯爷,您不要命了?!" 烟尘散尽时,李明月瞳孔骤缩。三百步外的断崖上,冀州军玄底金纹的旌旗猎猎作响。 李书珩的箭尖在暮色中颤动。他看清了那个正在系紧雷火引线的少年——明月左腕还缠着去岁围猎时被黑熊抓伤的绷带,可眉宇间竟凝着父王饮血沙场时才有的狠厉。 "明月,你不该来。"李书珩面色泛着霜寒。 李明月突然轻笑出声。 他展开双臂,大氅被山风吹得鼓胀如帆。 前世兄长也是这样隔着血海看着他,话音未落便被流矢穿透咽喉。 "兄长。" 李明月指尖拂过袖中暗藏的羊皮卷——那是他昨夜绘制的阴山小道图,"带着父亲改走黑水河,那里的浮桥……" 破空声打断未尽之言。 韩昭突然吹响鹰骨哨。东南方尘烟大作,鲜卑主力军队的轮廓隐约可见。 来得竟这样快,李明月猛得将羊皮卷抛给李书珩,然后策马带兵而去。 抓住养皮卷的瞬间,李书珩看见李明月唇边解脱般的微笑,还有随风飘来的一句耳语: "兄长,这次换我守护你们。"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冀州白梅林中,苏珏突然呕吐出一口鲜血。 他抬手拭去唇边的鲜血,然后望着嘉峪关的方向,眼前尽是梦中惨烈的光景。 李明月不告而别,他必须守好冀州。 "这次……" 苏珏抬头望向天际,"换我来做历史的悖逆者……" 第232章 血战嘉峪 朔风卷着狼粪燃烧的焦臭掠过城头, 李明月扶着垛口数鲜卑军阵前的云梯。 七十九架杉木梯用生牛皮裹了横梁,铁钩在暮色里泛着蓝光——是淬过蛇毒的标记。 他伸手抓了把积雪搓脸,指缝间黏着的血渣簌簌掉落, 在砖石上砸出细小的红梅。 "禀侯爷,金汁已熬了三锅。"守备将军递来的水囊结着冰碴,"只是这雪天火油难着……" 话音未落, 东南角楼突然腾起黑烟。李明月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个时辰, 这个方位, 正是前世父王中伏的缺口! 他夺过鼓槌连击三声,城头七十二张蹶张弩同时调转方向。弓弦绞动的吱嘎声里,士兵们踩着冰碴将弩机卡入凹槽, 铁矢末端的雁翎在风里抖成一片黑云。 "放!" 淬毒的铁矢撕开风雪, 却见鲜卑前锋阵中竖起丈余高的生牛皮盾。 箭雨钉在浸湿的兽皮上,像片片凋零的黑羽。李明月喉头腥甜,终于看清阵前那面苍狼旗——旗杆顶端挑着串风干的人耳,慕容灼的白毛氅在旗下翻卷如鬼魅。 而此时, 三百里外的鹰嘴岩。 李元胜的剑鞘重重砸在青石上:"两个时辰了!连条马道都清不出!" 碎石堆中埋头苦干的玄甲军浑身一震,铁镐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有个年轻士兵的虎口早已震裂, 鲜血顺着镐柄流到冻土上, 立刻凝成暗红的冰棱。 李书珩却盯着岩缝间半截焦黑的引线。 这是冀州新研制的雷火索, 本该存放在陇右大营的秘库。 当他用刀尖挑起那缕靛青丝线——分明是明月冠缨的流苏颜色。断裂处参差的丝缕间, 还粘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金箔, 正是亲王腰牌上剥落的龙鳞纹。 "父亲。" 李书珩摊开掌心染血的羊皮卷, 冰晶在陈旧的血迹上折射出诡异的光, "阴山小道的水纹标记, 用的是明月独创的暗码。" 李元胜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咳出的血沫在银甲护心镜上结成薄冰。 去岁生辰,明月献上的北境舆图在烛火中显出暗纹,那得意的笑声犹在耳畔:"这是儿臣用蔷薇露调的墨,遇热方显……" 西北风卷着冰碴子抽在脸上,李元胜突然抽出佩剑砍向冻土。 剑锋在青石上擦出连串火星,竟劈开道三寸深的裂缝:"传令!分五百轻骑绕行黑水河,其余人继续清障!" …… 嘉峪关外忽然响起胡笳。 可频善奇的白毛氅在阵前展开,数十架包铁云梯被奴隶们扛着冲向城墙。 那些奴隶脚腕拴着铁链,溃烂的皮肉冻在镣铐上,每跑一步就撕下血淋淋的皮。 李明月看见冲在最前的少年奴隶不过十三四岁,突然想起关内地牢里还锁着三百死囚。 "开闸!" 他斩断垛口悬着的铁链,青铜锁头砸在女墙上迸出火星,"让囚犯披甲上城,杀敌十人者赦!" 牢门轰然洞开的刹那,韩昭提着血淋淋的人头摔在箭楼下。 那人头的发辫散开,露出额间靛青狼纹——是鲜卑死士的标记。 玄甲统领的陌刀还在滴血,刀柄缠着的布条被血浸透,隐约可见歪斜的"明月平安"四字,是出征前他的妻子”偷偷绣的。 "侯爷所料不差,果真有内应想烧粮仓。" 韩昭一脚踢开仍在抽搐的无头尸,尸身腰间的火折子滚到李明月的织金靴边,"东侧瓮城的草料……" 李明月却望着瓮城方向轻笑。 前世此刻,韩昭已经被毒箭射穿右眼,而今生那处箭垛早被他换成裹了生铁的硬木。 寒风卷着雪花灌进领口,他忽然很想念兄长怀里的温度——六岁那年冬猎遇狼时,兄长就是这样把他裹在氅衣里,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冻僵的耳垂。 …… 碎石崩落的声响突然变得密集。 李书珩抹了把糊住眼睫的血,发现岩层深处泛着诡异的幽蓝。 这是北境特有的冻土,遇热即化——他猛地扯过火把照向岩壁,水痕正顺着雷火灼烧的沟槽蜿蜒,冰层裂开的脆响如同恶鬼嚼骨。 "退!全体后退!" 玄甲军潮水般向两侧散开时,李元胜却逆着人流向裂缝处狂奔。 鱼鳞甲刮擦着岩壁,在冰面上擦出连串火星。 李元胜终于看清卡在岩缝里的物件:明月总挂在腰间的错金螭纹匕首,刃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是他亲手教七岁稚子刻的,那天小明月被刀锋划破手指,血珠滴在"安"字最后一捺。 地动山摇的刹那,李书珩扑倒父亲滚进避风凹槽。 亿万碎石如天河倾泻,却在烟尘中露出一线天光。 通往嘉峪关的官道,通了。 …… 残雪在重檐上积了半指厚,铜鹤香炉里腾起的青烟像条小蛇,顺着朱漆廊柱蜿蜒而上。 楚云轩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案上的虎符,青铜冷光映得他眼底一片幽深。 如今长安城中人心惶惶,楚云轩却视若无睹,仍旧每日与诸位公子饮酒作乐,甚至连早朝也不上了。 偶有什么大事,皆由杨兰芝代为处理。 至于丞相林宸,不知为何,总是留宿宫中,抚琴伴驾。 "陛下,鲜卑使者的密信到了。" 林宸捧着锦匣趋步而入,紫貂大氅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他目光扫过楚云轩手中的兵符,喉结轻轻滚动。 楚云轩没看他一眼,只是用银刀挑开火漆,羊皮纸上拓着狼头纹章:"三日后,嘉峪关。" 他忽然低笑出声,震得香灰簌簌而落,"好得很,那些蛮子倒比寡人想的还要心急。" 闻言,林宸目光一凛,看来那三国要有动作了。 …… 嘉峪关的风呼呼作响。 鲜卑的冷刀砍在垛口时,李明月正往掌心缠浸血的布条。 三日血战,关内守军已折损过半。 第一日: 寅时三刻,鲜卑人的牛角号撕开雪幕。 李明月立在瓮城箭楼上,看着黑压压的敌阵如蚁群漫过冻土。他伸手接住片雪花,在掌心掐出冰水——这是鲜卑人最爱的战法,借着风雪掩盖马蹄声。 "上狼牙拍!"李明月的声音清越如剑鸣。 三十架包铁拍杆从垛口探出,倒刺上还挂着前日被射杀的探子碎肉。 当第一架云梯搭上城墙时,李明月猛地挥下玄色令旗。裹着火油的拍杆重重砸落,燃烧的碎木与人体残肢炸成赤红的烟花。 有个鲜卑百夫长被拍杆拦腰截断,上半身还死死抠着城墙砖缝往上爬,肠子拖出三尺长的血痕。 韩昭的陌刀队就藏在箭楼夹层。 当第五波敌兵攀上垛口,玄甲武士破壁而出,刀光织成银网。 李明月记得这些死士的招式——前世他们本该全数折在阴山小道,如今却为他在城头劈开血路。 有个年轻武士被长矛贯胸,死前竟用牙咬断敌将喉管,血柱喷上"嘉峪关"匾额。 第二日: 子夜时分,冻雨裹着冰碴子砸向城楼。李明月蜷在箭垛后啃冷硬的胡饼,齿间突然咬到异物——半截断指,不知是哪个守军的。 他面不改色地吐在雪堆里,却摸到腰间玉佩裂了道纹。这是母亲所赠的护身符,前世城破时被可频善奇碾成齑粉。 "禀侯爷,火油用尽了。" 副将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右眼插着半支箭,箭头在眶内泛着幽蓝——是鲜卑人的毒。 李明月忽然起身解开大氅。玄色锦缎内衬缝满暗袋,倒出十二个琉璃瓶。 这是离开冀州前,季大夫特意给他的猛火油,此刻被他亲手浇在最后三架床弩上。 "射鲜卑大营的中军帐。" 他扯断发带缠住弩机扳手,"对准苍狼旗东南三寸,那里是牛皮帐的接缝处。" 火龙破空,冻雨在火焰中蒸腾成白雾。 李明月看着那顶燃烧的金帐大笑,这一次,算是痛快! 第三日: 酉时,最后一道铁闸被冲车撞弯。李明月提着缺口的剑站在尸堆上,脚下黏着不知是谁的脏器。 三天来他学会在厮杀中辨认时辰:晨光是灰紫色时,鲜卑人会驱使奴隶送死;正午日头最毒那刻,可频善奇的亲兵会发动强攻。 此刻夕阳如凝血,正是敌军最疯魔的时辰。 "侯爷,用这个。"韩昭扔来半截铁矛,他的陌刀早在两个时辰前就卷了刃。 玄甲统领的左腿只剩森森白骨,却仍用□□支架撑着身子。 李明月突然看见敌阵后方扬起尘烟——是玄甲军的蟠龙旗!可父王不该此时出现,按他算计至少要…… 电光石火间,他明白兄长定是走了黑水河的冰面。那个被他故意标错冰层厚度的渡口,那个本该让西北军绕行三日的险隘。 "开城门!" 李明月哑着嗓子下令,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扯下王侯冠冕,"三百死士随我出城,其余人等死守箭楼。" 可频善奇的金甲在残阳下宛如神魔。 当李明月率着残军冲出时,鲜卑枭雄竟有一瞬怔忡——这满脸血污的模样,多像二十年前将自己儿子斩于马下的李元胜。 他就是李元胜的儿子。 是该死的。 而李明月眯眼望着北边腾起的狼烟,那是韩昭带着死囚烧了敌军的粮道。 火光照亮云层,李明月看见盘旋的秃鹫突然惊散——西北方地平线上,玄甲军的旌旗刺破暮色。 "报——!" 传令兵几乎是滚上城阶,肩甲上还插着半支断箭,"西北方出现我冀州玄甲旌旗!" 李明月身形一晃。 不该这么快,按他的计算,父兄至少要明日破晓才能…… 忽然瞥见那杆将旗上的金线纹样,不是父亲的蟠龙戟,竟是兄长的青雀弓! 旗面被硝烟熏黑的角落,依稀可见他当年顽皮绘上的雀儿眼——两点朱砂红得刺目。 可频善奇也看见了援军。 他认得,化作灰也认得,是冀州的军旗! 这位鲜卑枭雄突然吹响骨哨,云梯阵中推出十架裹着湿泥的冲车——正是李明月记忆中前世撞破城门的凶器。 包铁的车头刻着狰狞狼首,二十名赤膊壮汉喊着号子推动横木,车轴碾过冻土的声音像恶龙磨牙。 "雷火弹!" 李明月嘶声大吼,却发现火器营早已死伤殆尽。 最后两枚震天雷静静躺在墙角,引线在雪水中泡得绵软。 他扯断腰间玉带勾住雷身,却听见城墙在冲车撞击下发出哀鸣,砖石灰扑簌簌落进他后颈。 当李书珩的马蹄踏过护城河之时,正看见李明月像只折翼的鹤坠下城头。 他手中还攥着半截断旗,玄色大氅在风中鼓成残破的帆。 青雀弓弦鸣如泣,三支铁箭贯穿云梯横木的瞬间,他想起明月及冠那日也是这样决绝地跳下摘星阁——为抓住被风吹跑的冠缨,却摔断了左腿。 "陆羽,接住二公子!" 这一声破了音。 陆羽闻言从尸堆里暴起,铁甲撞碎冰层。 玄甲统领韩昭的陌刀插进冻土借力,腾空时左肩胛骨传来清晰的断裂声。 两人砸进护城河的瞬间,李书珩看见了弟弟袖中滑落的绢帕——素绢被血浸透,上面用金粉画着密密麻麻的甬道,出口正是父亲此刻驻马的位置。 …… “呲喇——呲喇——” 冰层碎裂的脆响混着韩昭喉间的闷哼。 李明月在刺骨河水中睁眼,看见玄甲统领的左臂以诡异角度折在身后,却仍用牙咬着陌刀革带,将他死死捆在背上。 血雾在冰水里晕成珊瑚枝,恍惚是兄长当年为他簪冠时,指尖拂过的红玛瑙流苏。 "松口!"李明月去掰韩昭下颌,摸到满手碎牙。 这寡言的武士竟在笑,染血的唇形分明在说"侯爷赌赢了"——那夜他们彻查关内奸细时,正是李明月执意要留两个活口放回鲜卑大营。 河面突然传来战马嘶鸣。 李书珩的青雀弓射穿冰面,箭尾系着的牛皮索堪堪缠住李明月的腕骨。 兄弟俩四目相对的刹那,关外突然响起三声号炮——赤、白、黑三色狼烟冲天而起,竟是元夏的青铜重弩与突厥铁鹞子同时现身峡谷。 第233章 围魏救赵 河面突然传来战马嘶鸣。 李书珩的青雀弓射穿冰面, 箭尾系着的牛皮索堪堪缠住李明月的腕骨。 兄弟俩四目相对的刹那,关外突然响起三声号炮——赤、白、黑三色狼烟冲天而起,竟是元夏的青铜重弩与突厥铁鹞子同时现身峡谷。 见此, 李明月瞳孔骤缩! 怎么会!怎么会! 无论他与苏先生怎么做,一切还是按照原来的轨迹行进,甚至还在提前! 关外风雪呼啸而来, 将三色狼烟吹散成命运的灰烬。 成包围之势。 朔风卷着碎雪扑在城垛上, 李明月数着箭囊里最后三支透甲箭。 关外三十万联军的火把连成赤色长河, 元夏重甲骑兵的青铜面具在火光中泛着青芒, 突厥铁鹞子的弯刀刮擦着盾牌,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鸣。 "西侧瓮城的火油还剩多少?"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尝到铁锈味——方才流矢擦过颧骨的血。 亲卫韩昭用断臂夹着水囊猛灌,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昨夜烧了七缸, 今晨又融了雪水掺沙……" 话没说完,东南角突然传来云梯钩住城砖的刮擦声,像恶鬼在挠棺材板。 李书珩的青雀弓弦应声而断。 这位素来温润的王爷竟抄起烧红的铁钎,将攀上城头的元夏兵捅了个对穿。滚烫的脑浆溅在李明月的锁子甲上, 瞬间凝成白霜。 "他们的攻城锤在换槌头!" 李明月突然揪住兄长染血的护腕,"你听——" 风雪中隐约传来铁器相击的脆响。三十丈外的联军阵中, 二十名赤膊力士正给包铁冲车更换狼牙槌头。那槌面布满三棱铁刺, 正是专破城门的"破军杵"。 另一边, 三百里外的黑水河谷。 李元胜的白须结满冰碴, 他的蟠龙戟插在冻土里, 五万玄甲军被鲜卑轻骑截成三段。 敌军阵前那杆苍狼旗上, 赫然绑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是七年前替楚越和亲突厥的白雪, 被楚云轩封为永乐郡主。 "父帅不可!" 副将死死拽住李元胜的马缰, "那是慕容灼的诱敌之计!" 老将军的银甲突然迸出火星。 鲜卑神射手的鸣镝擦过护心镜, 在冰面上炸出靛蓝烟雾。 河谷两侧悬崖上的积雪开始簌簌滚落,埋伏的敌军显然等着雪崩吞没玄甲军。 "取本帅的龙舌弓来。" 李元胜突然割断一缕白发系在箭尾,"当年书珩与明月学射时,本帅教他认过雪崩前的鸟雀惊飞——" 弓弦震响的刹那,崖顶传来轰隆巨响。 不是雪崩,而是玄甲军提前埋好的雷火弹。 碎石如雨砸向鲜卑轻骑时,李元胜突然望见东南方腾起的狼烟——冀州告急。 …… 嘉峪关城头的积雪被血染成褐红。 李明月踩着一具突厥百夫长的尸体,将最后半罐火油泼向云梯。 火舌腾起的瞬间,他看见关外飘起三色孔明灯——赤、白、黑,正是元夏军破城的信号。 "拿震天雷来!" 李书珩的吼声混在风里。 陆羽捧来的木箱却只余五枚铁丸,引线被雪水泡得发软。 李明月突然扯断腰间玉带。 羊脂白玉坠子摔在箭垛上,碎成锋利薄片。 "用这个。" 李明月将玉片卡进震天雷的引火槽,"陆明,带人去拆东门石闸!" “是!侯爷!” 东门石闸重逾千斤,拆下的花岗岩正好能堵住瓮城缺口——这是要拿城门当盾牌! …… 登仙楼的飞檐上坠着九十九盏琉璃灯,将冬夜照得恍如白昼。 楚云轩斜倚在蟠龙金丝榻上,指尖摩挲着鲜卑使臣献上的苍狼玉符。 符身上有道寸长的裂痕,恰似他案头那柄斩过那些心怀不轨的异心人的佩剑。 "陛下请看,这是北境新贡的雪貂裘。" 中贵人灵均捧着银盘膝行而进,貂裘领口缀着三十六颗东珠,在烛火中流转着妖异的蓝光。 楚云轩却盯着盘底未擦净的血渍——三日前处决御史中丞时,那老东西的脑浆也曾这般溅在汉白玉阶上。 丝竹声里,舞姬的银铃脚镯响成催命的更漏。 领舞的绿腰娘子旋身时,裙裾扫翻了西域葡萄酒,猩红的酒液在青砖上漫成蜿蜒的溪流。 "报——!" 传令官踉跄着扑倒在波斯绒毯上,"嘉峪关八百里加急!" 满殿歌舞骤歇,心中隐隐不安。 楚云轩却抚掌大笑,鎏金护甲刮得玉扳指吱嘎作响:"可是李元胜的讣告?" 他踢翻酒盏,任由琼浆浸透貂裘,"取寡人的湛卢剑来!待狼烟平息,寡人要亲手将李家父子的人头悬于朱雀门!" 闻听陛下此言,登仙楼内鸦雀无声。 所谓的夜宴,不过是西楚最后灿烂的余晖,更是毁灭之前的疯狂。 …… 又是三日血战,。 嘉峪关内突然响起裂帛之音。 李书珩的青雀弓射穿最后三盏孔明灯,却在换弦时被流矢射中右肩。 李明月立马扑了过去,正看见兄长战袍里滑落的平安符——素缎上绣着歪扭的明月,是他十岁那年病中胡乱绣的。 "兄长,你还带着这个……" 李书珩突然咳出血沫,指尖却死死扣住弟弟腕骨,"当年父亲教过我们,为将者必留后路……" 话音未落,西侧城墙在攻城锤撞击下轰然崩塌。 元夏重骑的青铜面具已清晰可见。李明月反手拔出兄长佩剑,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围猎时,李书珩手把手教他剑招的黄昏。 而当剑锋刺穿第一个敌兵咽喉时,他听见关外传来熟悉的号角——竟是玄甲军独有的三长两短哨! 此时,李元胜的蟠龙戟挑着鲜卑的苍狼旗,五万玄甲军奇迹般穿透鲜卑防线。 李元胜的战袍被血染成紫黑,却仍在嘶吼:"冀州有变!鲜卑人的粮草……咳咳……在阴山北麓……" 关内兄弟同时一震。 "陆羽!" 李明月踹翻一个突厥兵,"带轻骑去烧粮仓,走小道!" 李书珩的青雀弓再次拉满。 这次箭尖裹着霹雳雷火弹,直射元夏军的青铜帅旗。 爆炸的火光中,兄弟俩看见父亲的白发在硝烟里飞舞,像一面不倒的旌旗。 待残阳如血,关外突然飘起鹅毛大雪。 元夏军的重甲在严寒中冻成铁棺材,突厥铁鹞子的战马开始成片倒毙。 李明月趴在尸堆上,用半截断箭在雪地画着冀州布防图。 "看……” 李书珩突然指向天际。 风雪中隐约有玄色旌旗翻卷,竟是三个月前派往江南剿匪的玄甲精锐! 鲜卑大营突然腾起冲天火光。 陆羽的陌刀挑着粮仓将旗,身形在火光照耀下如修罗再世。 嘉峪关内适时响起李书珩的《破阵乐》,为了震慑敌军,也为了鼓舞士气,孟文庄率玄甲军架起百面战鼓,震得鲜卑战马纷纷惊蹶。 几乎是同一时刻,雪夜中三支穿云箭射向不同方位。 潜伏已久的玄甲暗桩同时动手,元夏太子的金帐、突厥可汗的豹皮大氅、鲜卑大军的粮草督运官,在半个时辰内接连遇刺。 联军阵脚大乱之际,围困嘉峪关的军队突然被撕开一条口子,竟是穆羽素衣白马,领着三千府兵杀进城来。 父亲与弟弟有难,她身为李家儿女,怎能坐视不理! 纵然她还是楚云轩的臣子,但帝王无道,她也不该恪守陈规。 即便是飞蛾扑火,她也绝不后悔! 穆羽一路厮杀而来,浑身是血,三千府兵也是如此。 就在同一时间,李元胜的蟠龙戟终于劈开最后一道绊马索。 他望着关内腾起的玄鸟烽烟,突然大笑出声——那是他女儿独创的捷报信号,用硝石与硫磺配出青紫焰色,在夜空里绽开一朵带血的莲。 …… 残烛在青铜雁鱼灯里爆了个灯花,苏珏指尖的狼毫忽地顿住。 他望着案上摊开的《九州堪舆图》,目光沿着朱砂勾勒的漕运线路游走,最后停在标注"嘉峪关"的墨渍上。 窗外惊雷炸响,映得他眉间泛着青白。 "公子,您派出的鹰回来了。"木风跪呈竹筒,筒口火漆印着虎头纹。 苏珏用银簪挑开密信时,嗅到淡淡的马革腥气——是穿越戈壁特有的味道。 信笺展开,露出半阙《折杨柳》,他唇角勾起冷笑,将宣纸浸入温好的黄酒。 墨字褪去,浮出嘉峪关的战报。 “木风,这几日注意巡防。” “是,公子。” 待三更鼓响,苏珏忽然掷笔,他心头转过思量。 有些事,该有新的变化了。 当夜,十二匹快马自金光门疾驰而出。 又过了一个时辰,冀州城外苏珏勒马于守军前。 山风卷起他素白箭袖,越发苍白瘦弱。 就在一个半时辰之前,苏珏以冀州军令召集各路诸侯。 此时,诸侯联军的火把在暮色中连成赤链。 "诸位可知这是什么?" 苏珏扬手举起黄绫卷轴,月色恰好掠过"罪己"二字。 各诸侯的呼吸陡然粗重,他们看见玉玺朱印旁,竟有北境六镇节度使的联名血指印。 夜枭啼叫声里,苏珏腕骨一翻,圣旨落入篝火。 火焰窜起三尺高,潼关方向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鼓声。 青州王最先变色——那是他王府亲卫独有的夔牛战鼓节奏。 "还请诸位一起清君侧,正朝纲!" 苏珏长剑出鞘,剑光映亮眼底猩红。 然而,无人应答。 早料到会如此,苏珏毫不惊讶,他收起佩剑,眼神扫过各诸侯,他们神态各异,也是各怀鬼胎。 “诸位既然远道而来,不如与苏某进城喝杯热茶,省得天下人说我们冀州招待不周。” 话音落下,还是鸦雀无声,无人动作。 苏珏轻笑一声,“怎么,怕是鸿门宴?还是说诸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我冀州开诚布公,你们也别推三阻四,如今形势严峻,唯有合作。” 许是苏珏的话敲开了各诸侯隐秘的心思,他们的脸上一时闪过不自然的神态,但这一次却有了动作。 …… 铜灯将各路诸侯的影子钉在青砖地上,苏珏斜倚在虎皮榻,指尖摩挲着案几上堆叠的玉佩金锁。 窗外朔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窗棂,正巧撞碎了一枚冰裂纹瓷瓶。 "诸位,可认得这些玩意儿?" 他忽然抄起半块雕着蟠螭纹的玉珏,惊得下首的梁州王王猛然起身——那是他幼子百日时戴的长命锁。 剑光乍起。 血珠溅上十二扇紫檀屏风时,方才出言反对的河间王谋士还未及闭眼。 苏珏抖落剑尖血滴,任由那具尸体栽进汝南王怀里,染红了雪貂大氅。"我最烦聒噪。" 他笑着用剑尖挑起汝南王世子的小衣,"就像这蜀锦襁褓,撕起来格外脆响。" 烛火在青铜朱雀灯里爆了个灯花。 "鲜卑狼骑已过胭脂山。"苏珏突然掷剑入鞘,惊得梁王碰翻了酒樽。他展开羊皮舆图,指尖划过蜿蜒山脉:"元夏重甲截断河西走廊,突厥轻骑三日前焚了朔方粮仓。"染血的玉珏重重砸在长安位置,"而我们的好陛下,正等着看诸位变成嘉峪关外的白骨!" 胶东王的手按上剑柄,却见苏珏从冰裂纹瓷瓶中抽出一卷帛书。 当看清那上面朱砂勾勒的三国盟约时,满座诸侯的呼吸都凝在霜白的寒气里。 "二十万联军距嘉峪关不过三百里。" 苏珏突然攥碎茶盏,瓷片扎进掌心也浑不在意,"诸位不妨算算,是你们回封地的马快,还是突厥弯刀砍向自家祖坟的快?" 五更鼓恰在此时敲响,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而落。 一直沉默的楚越突然击掌,八名玄甲卫抬进沙盘。烛火映着她鬓边白玉簪,在沙盘上投出细长的影——那白玉簪还是苏珏亲手所做。 “冀州七万石粮草已装车。" 她指尖轻点沙盘边缘,十二道赤旗应声竖起,"与其各自为战,不如……" 绯色广袖扫过长安城的模型,"先请天子移驾。" 胶东王突然大笑:"好个请字!只怕楚将军说的请,是要用我三十万联军围出来的体面!" 他话音未落,忽见传令兵满身是血撞进门来。 "报——元夏先锋已破黑水关!" 苏珏霍然起身,掌心血迹在舆图上洇出暗红。 他抓起案上金错刀劈向沙盘,刀刃卡在突厥狼旗正中:"明夜子时,愿勤王者留印为证。" 刀光一闪,他竟削下半幅衣袖扔进火盆,"不认命的,且看这乱世天火焚尽哪个孬种!" 诸侯们望着在火焰中蜷曲的锦缎,没来由地想起十五年前的北燕旧事。 那时北燕王城已破,燕文纯的那场大火烧红了半阙镐京。 徐州王第一个解下佩印按在血书盟约上。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效仿。 当最后一方金印落下时,苏珏正倚着窗棂擦拭剑身。 "传令三军。" 他笑道,"就说陛下夜梦白虎堕于南山,请诸侯们带着祥瑞去贺一贺。" 窗外忽有金柝疾响,惊起寒鸦掠过血色黎明。 …… 冀州城头,楚越望着络绎不绝的粮车碾过结冰的护城河。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却在掌心摸到黏腻——不知何时沾上了苏珏掌心血痕。 忽有鹰唳破空,她解下鹰爪密信,见上面潦草画着嘉峪关地形图,朱砂标注处正是李明月埋下火油罐的位置。 "我们都是一样的,既知结局,却死不悔改。" 她轻笑着将密信凑近火把,忽然蹙眉嗅到焦糊味中混着当归气息——十三定是又瞒着她咳血了。 这样想着,楚越正想回去,却见桂平急匆匆而来。 “楚将军!方才斥候来报,鲜卑军往冀州方向来了!” 第234章 枭起冀州 “楚将军!方才斥候来报, 鲜卑军往冀州方向来了!” “知道了。” 闻此密报,楚越表现的很是平静。 该来的终究会来,他们能做的只有面对。 当戌时的梆子声漏过城楼箭孔, 楚越正用银镊子挑灯芯。 铜雀灯台映得她指尖泛青,那层皮下隐约游走着金丝般的脉络——昨日梳头时木齿断在发间,她才惊觉连青丝都开始透出琉璃似的冷光。 "你左手的月牙痕淡了。" 招财蹲在垛口阴影里, 铁爪拨弄着半截断箭。 "新元纪的量子锚点在降解, 等掌纹完全消失, 你就真的成了这镜花水月里的孤魂。" 楚越的护甲擦过城墙砖, 发出金玉相击的脆响。 三日前她还能嗅到苏珏递来的安神香,此刻连城楼下尸骸的腐臭都淡如薄雾。 唯有掌心那枚虎符的纹路仍清晰可辨,这是她昨夜用金线重新描过的。 "招财, 你看这《山河社稷图》。" 她展开案头泛黄的舆图, 建初七年的墨迹正在绢帛上缓缓晕染,"昨夜亥时,嘉峪关的标记往西挪了半寸。" 招财的尾巴轻点图中某处,"史载今日丑时三刻, 冀州粮仓该起大火。" 招财仰起头颅,下颌齿轮转出讥诮的弧度, “新元纪的观测者守则第一条……" "不干涉原生文明进程。"楚越截住话头, 招财跃上横梁, 脊背弓成绝望的弧度。 "招财, 知道我最怀念什么吗?"楚越突然轻笑, 琉璃化的指尖抚过舆图上的阴山标记, "是能尝出十三煮的茶汤太涩, 能闻见他甲胄上的铁锈味。" 五更天的风卷着雪粒子扑灭灯烛。在最后的光晕里, 招财看见她拆开发髻, 三千青丝已如冰绡般透亮,发梢垂落的金线正缓慢地吞噬着属于人类的轮廓。 …… “十三,鲜卑军已往冀州行进,后日就会陈兵冀州城下。” 霜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惊破五更梆子。 楚越的消息与斥候一同送进了苏珏的书房。 他攥着半块虎符抵住眉心,指节泛出青白。 铜雀灯台将苏珏的影子投在《九州堪舆图》上,冀州方位插着三支断箭——鲜卑狼骑、突厥铁鹞、元夏重弩,箭簇寒芒刺破窗纸漏进的月光。 “太快了,实在太快了。” 苏珏揉了揉眉心,一脸疲惫。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冀州城现在危机四伏,前有鲜卑突厥元夏三国联军威胁,后有各路诸侯虎视眈眈。再加上王爷他们在嘉峪关生死难料,按照既定的历史,悲剧可能还会重演,此刻冀州城只有小世子李安甫,一旦王爷他们战死,那其他诸侯就会立即瓜分冀州,后果不堪设想。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闻言,楚越立马明白了苏珏的心思。 “十三,你是想现在就自立新朝?” “是,先下手为强,既然已经反了,就反到底,来人!” “大人。”门外一直等候的侍从行礼而入。 “方才我的话你应当也都听见了,现在你就去通知世子,话该怎么说,你应该清楚。” “是,大人。” 那侍从领命而去,不多时又折返回来。 后面还跟着个云游已久的裴尚轩。 这一次,他不是来凑热闹,苏珏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裴尚轩便自己闲逛了出去。 "先生,世子殿下他……" 侍从捧着碎瓷退到屏风后,青釉残片上沾着褐黄药渍,"说宁可随父战死,也不当……当那戏台上的傀儡。" 苏珏忽地轻笑,玉冠垂下的流苏扫过舆图上的长安城。 他推开雕花木窗,寒风裹着城外联军的篝火味扑面而来:"告诉世子殿下,卯时三刻若不着衮服,便将他七岁猎得的那头白狼皮,送去那可频善奇帐中当拜帖。" 苏珏的声音太过冰冷,吓得那侍从微微颤抖,之后赶紧又去禀告世子。 此时,农庄地窖里,裴尚轩正带着十二名老匠往玉玺上刻最后一道纹。 领头的老翁独眼蒙着黑绸,刻刀在"受命于天"的"天"字第三横处顿了顿——那里有道天然裂痕,恰似八年前李书珩为救弟弟李明月,在阴山峡谷留下的箭疤。 "苏大人,礼器齐备了。" 陶庄捧来玄色衮服,袖口金线绣的夔龙缺了只角,"只是……真要用前朝太庙的旧烛?" 苏珏抚过烛台浮雕的蟠螭纹,指尖沾了层薄灰:"当年楚云轩立朝时,用的也是前北燕太庙的残烛。" 他突然捏碎半截蜡烛,蜡油里赫然裹着枚带血的狼牙,"去查查今夜值守宗庙的,三代内可有人与鲜卑通婚。" 卯时初刻,李安甫盯着铜镜里的玄衣少年。 衮服上的日月星辰纹压得他肩骨生疼。 直叫人喘不上气。 镜中忽现苏珏的身影,那人手中捧着的鎏金冠冕上,十二旒白玉珠竟用银丝缠着发缕——分明是父亲出征前,母亲剪下的青丝。 "世子殿下,此冠重九斤九两,合九州归一之数。" 苏珏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刀刃,"世子可知其中一缕银发,是明月公子去年深秋所赠?" 殿外突然传来战马嘶鸣。 是大军开拔的前奏。 辰时正,冀州宗庙的残雪被九十九级玉阶上的血迹染成褐红。 李安甫踩着诸侯进献的虎皮踏上祭坛,瞥见荆襄刺史袖中滑落的淬毒匕首。 苏珏的玉笏板突然脱手,正砸在那匕首上,金铁交击声惊飞檐上寒鸦。 “诸位,不该起的心思千万别起,否则苏某可就要刀剑无眼了。” 明明只是三品按察使,可周身的气场却无端让人觉得压抑。 "诸位……" 李安甫清亮的嗓音被北风撕碎。 他望见坛下黑压压的诸侯冠冕,忽然想起去岁围猎时见过的狼群。 冀州军阵中韩七的陌刀稍稍出鞘,刀柄缠着的布条露出半截"安"字,是母亲用他周岁时的襁褓所缝。 祭文念至"奉天承运",辽东王的铁胎弓突然坠地。 苏珏轻叩玉磬,暗处伏兵甲胄相撞的声响,竟与三日前截获的鲜卑密令中"辰时三刻攻城"的暗号一般无二。 未时飨宴,九鼎中的牺牲血尚未凝涸。 李安甫摩挲着玉樽上的裂璺,忽觉舌尖发苦——这分明是父王书房那尊摔缺了口的旧器。 席间雍州王起身贺酒,腰间佩的鱼肠剑竟与去岁刺杀李明月的凶器形制相同。 "世子殿下可知?" 苏珏突然击掌,十二名玄甲卫抬进个铁笼,"昨夜有宵小欲焚粮仓,臣特备了份贺礼。" 笼中灰鸽扑棱翅膀,爪上铜管滚落出半张羊皮。 梁州王的象牙箸"当啷"落地——那正是他今晨飞往长安城的密信,信尾朱砂印被血污了半角。 见此,苏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诸位,大周新朝已立,你们便都是新朝的臣子,莫要与旧朝有所牵连,否则……” 话未说完,各诸侯竟打了个冷颤。 申时阅兵,西风卷着残旗掠过点将台。 李安甫的冕旒被吹得纷乱,恍惚望见台下某个老将的护心镜——镜面倒影里,苏珏正用唇语对韩七说"戌时焚册"。 那是他们幼时在边关玩的暗语,原句该是"戌时焚敌粮册"。 "报——!" 八百里加急的令旗刺破暮色,"嘉峪关大捷!玄甲军火烧联军营三十七座!" 诸侯山呼万岁的声浪里,李安甫的衮服后襟已被冷汗浸透。 他分明看见那传令兵靴底沾着阴山特有的红黏土,而父亲他们此刻应该被困在嘉峪关外的冰原。 天地间又飘起一场雪,将诸侯车马的辙痕尽数掩埋。 而千里外的嘉峪关残墙上,半面玄鸟旗正裹着冰碴猎猎作响,旗角焦痕恰似新绘的龙纹。 …… 新升的朝阳将嘉峪关的断壁染成赭色。 李元胜的白须凝着冰碴,蟠龙戟扫过之处,血珠在朔风里绽成红梅。 关墙箭垛上的玄鸟旗早被狼牙箭撕成碎布,此刻猎猎作响的,是绑着十二颗鲜卑头骨的战马缰绳。 "父帅!西翼弩机卡死了!" 李书珩的青雀弓弦崩断三根,铁箭贯透两名元夏重骑后,堪堪钉在敌将护心镜上。 他反手抽出陌刀,刀刃豁口处嵌着的碎骨,正是三日前突厥铁鹞子的腕甲。 李明月在尸堆上翻滚,玄色大氅被血浸得沉如铁甲。 而穆羽那边,她咬开火折子,将最后半罐火油泼向云梯。 时隔多年,这是他们父子四人再次并肩作战,依然那般默契, 关外三十里,鲜卑大营的狼头鼓震落檐上积雪。 可频善奇的金帐里摆着沙盘,冀州方位插着支断箭——箭尾缠着楚越的银铃残片。 "李元胜这老匹夫," 他割开奴隶咽喉取血研墨,"竟拿战俘的尸首填护城河。" 探马忽报东南异动。 可频善奇的弯刀劈开帐幔,望见夜空里三道赤色烽烟——正是元夏军独有的攻城信号。 “野利毛寿倒是尽心尽力,难得,难得啊……” 丑时三刻,嘉峪关瓮城传来裂帛之音。 李元胜的蟠龙戟卡在城门机关,老将军暴喝一声,竟以肩为轴生生别断三寸厚的门闩。 突厥重骑的弯刀劈向他后颈时,穆羽从马腹下滑过,断刃捅进敌骑战马的眼窝。 "接住!" 李书珩掷来半截铁链,末端拴着韩昭的玄铁面甲。 李明月凌空抓住,反手抽碎鲜卑盾兵的鼻梁。 寅时初,风雪骤急。 李元胜的白甲已成赤铠,每踏一步都溅起血冰渣。 他忽然望见敌阵中那杆苍狼旗——旗杆顶端悬着的,正是那年和亲突厥的永乐郡主发簪。 李元胜喉间爆出兽吼,蟠龙戟横扫之处,七名鲜卑狼卫拦腰而断。 辰时破晓,元夏军的青铜重弩撞开关门。 李书珩的青雀弓弦尽断,他竟以弓身为棍,将攀上城头的敌兵捅下云梯。 腰间的平安符突然崩线,素缎上歪扭的"平安"二字飘向血池——是周莹绣给他的。 "长姐接箭!" 李明月从尸堆里抽出半支鸣镝。 箭尾缠着的布条浸透火油,点燃时映出苏珏的字迹:巳时三刻,东风起。 穆羽搭箭拉弓,断裂的弓弦割破虎口。 鸣镝尖啸着穿透风雪,正中西翼敌楼的承重柱。 积雪压垮横梁的刹那,东风卷着火龙掠过鲜卑粮草大营。 午时三刻,元夏的金帐在火海中坍塌。 野利毛寿攥着半枚虎符嘶吼,接着又是一道调兵的军令。 仅一柱香的时间,十六万元夏步骑陈兵关下。 …… 密报无误,鲜卑十五万大军已陈兵城下。 领兵之人,名唤慕容灼。 冀州城头的守军望见了最恐怖的景象。 鲜卑十五万大军阵前,三百头疯牛被铁索连成冲阵,牛角绑着淬毒利刃,牛尾燃着幽蓝火焰。 更骇人的是牛背上捆着炸药,分明是要效仿北燕的火牛阵。 “列阵,迎敌!” 冀州军一向训练有素,不多时便拉开阵势抵挡。 此时,王府内,武思言却端坐在铜镜前,正将孔雀金步摇缓缓插入发髻。 "去军营取苏先生所制的龙骨水车。" 她对颤抖的侍女轻笑,"鲜卑人既用火攻,我们便送场暴雨。" 即使养尊处优多年,又作为世家贵女培养,武思言骨子里还是有将门之女风范。 如今大敌当前,她临危不乱,镇定指挥。 随着武思言的旨意传到军营,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城外护城河畔突然传来机括转动的闷响。 准备已久排水机关轰然启动,混着火油的河水喷涌而出,在寒风中化作漫天冰雨。 疯牛阵的火焰触水即爆,反倒烧穿了鲜卑前锋的皮甲。 …… 残阳如血,将冀州郊外的城墙染成赤金。 苏珏勒马立在山岗,玄色大氅被朔风掀起,露出内里银甲上暗红的血渍。 他望着远处的鲜卑大营,喉间又泛起三日前饮下的那碗饯行酒的热辣。 "公子,暗桩来报。"桂平递上浸着雪水的密函。 苏珏展开素笺,指尖掠过熟悉的暗纹——那是楚越亲手绘的竹纹。 他忽然想起临行前夜,楚越在烛光下为他系紧护心镜的模样。 铜镜映着她低垂的眉眼,金步摇在鬓边轻颤,却在抬眼时化作寒星:"放心,冀州有我。" 此刻信笺上朱砂淋漓,分明是楚越的字迹:"八路诸侯已至函谷。" 苏珏将密函凑近火折,火舌舔舐处现出第二层密文。 那是用牛胆汁写的行军图,蜿蜒红线自雁门关直指嘉峪关西侧的鹰嘴涧。 他忽然轻笑,笑声散在呼啸的北风里,惊起寒鸦数点。 "取舆图来。"亲卫应声抖开羊皮地图,苏珏以剑尖点着山涧:"鲜卑人若要截断粮道,必走此处。" 剑锋陡然转向西南三十里处的荒村:"但今夜有暴雪。" 话音未落,天际已压来铅云。 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地平线上黑潮涌动。苏珏翻身上马,玄铁令牌在掌心硌出深痕:"传令各营,依计行事。待烽火起时——" 他顿了顿,望向冀州方向。风雪渐浓,却遮不住眼底灼灼火光:"告诉楚将军,子时三刻,看北天星落。" 冀州城头,楚越白裘胜雪。 她垂眸望着城外连绵的鲜卑大营,腕间玉镯与剑鞘相击,发出清越鸣响。 城下忽然传来轰鸣,数十架云梯架上了城墙。 "泼金汁!" 楚越声音清冷如碎玉。滚烫的粪水倾泻而下,惨叫声中夹杂着皮肉焦糊的声响。她忽然嗅到风中异样的腥甜,瞳孔微缩:"弩机准备!西南角楼,放——" 三支鸣镝破空,藏在云梯后的投石车应声而碎。副将匆匆来报:"将军!东门告急!" 楚越解下白裘掷于箭垛,露出绯红战袍:"取我的弓来。" 她搭箭挽弓时,想起苏珏临别时的话。那时他指尖抚过她掌心血泡,说阿越你看,乱世如棋,我们偏要做掀翻棋局的手。 弓弦震颤,利箭穿透鲜卑旗手的咽喉,大纛轰然倒塌。 "擂鼓。" 楚越甩开淌血的袖摆,金丝软甲在火光中流转寒芒。 鼓声如惊雷炸响,城头骤然竖起无数火把,照得夜空恍如白昼。 鲜卑骑兵阵型大乱,他们看见绯衣女子立于城楼,长剑所指处箭雨倾盆。 …… 霜雪压断枯枝的脆响混着马蹄声迫近城郭。 苏珏拢了拢鹤氅,指尖抚过焦尾琴第七根弦——那是用玄甲军旧弓弦改的,绷紧时能闻见淡淡的血腥气。 城垛上插着的玄鸟旗突然猎猎作响,旗面新染的朱砂未干,在暮色里淌下血泪般的痕迹。 "报——!楚将军不敌鲜卑!" 斥候滚下马时,肩头还插着半截狼牙箭。 苏珏斟茶的手稳如磐石,雨前龙井在越窑青瓷里旋出翠涡:"不敌?" 他吹开浮沫,瞥见茶汤倒影中掠过的寒鸦——三日前放出的信鸽,该到潼关了。 "大人!" 斥候的冷汗融化了箭簇上的冰碴。 城楼下忽起喧哗。 楚越的白马踏着吊桥铁索跃入城门,马鞍上绑着个血葫芦似的鲜卑千夫长。 女将军的鱼鳞甲缝隙里卡着碎骨,却仍用枪尖挑起敌将首级:"大人,这厮的狼头刀可配得上你书房那盆罗汉松?" “当然配得上。” 子夜,鲜卑大营的狼粪烟搅碎了月光。 苏珏站在城楼暗处,看楚越将五百轻骑的铠甲反穿。 素白衬里映着雪光,远望竟似送葬的缟素。 "寅时三刻,擂鼓。" 他将虎符劈作两半,"若见赤鳞甲坠地,便烧了西市酒肆。" 楚越咬断束发丝绦,青丝扫过苏珏案头的《阴山兵防图》:“这局赌得太大。" 她忽然轻笑,腕间银铃缠上枪杆,"若那慕容小儿看出城头旗帜是新染的粗麻布……" 话音未落,东南烽燧腾起三道青烟。 苏珏推开雕花窗,任寒风卷走案上宣纸:"阿越可闻见肉香?" 他指间转着枚黑棋,"三百头病牛此刻该在鲜卑后营流脓了。" 寅时初刻,鲜卑先锋的铁蹄震落檐上冰凌。 苏珏端坐城楼,焦尾琴旁煨着红泥小炉。 茶汤沸腾声里,他信手拨了个《广陵散》的起调。 琴弦割破指尖,血珠溅在琴身螭纹上,恰似去岁楚越枪挑十二连营时,溅在他奏折上的那点朱砂。 "该死!" 慕容灼的马鞭指处,狼牙箭雨蝗虫般扑向城头,"你的玄甲军呢?" 琴声陡然转急。 苏珏广袖翻飞间,扫落了箭囊旁那盏琉璃灯。 火油顺着城墙凹槽淌下,竟在雪地上燃出个狰狞的狼头图腾。鲜卑阵中忽起骚动——这分明是鲜卑王族的葬火仪式! "将军不妨猜猜,"苏珏屈指勾断第五弦,"此刻你大营粮草可还安好?" 楚越的白马从乱葬岗冲杀出来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五百轻骑的缟素战袍浸透血污,远望如送葬归来的鬼魅。 她扯下裂成碎布的赤鳞甲,露出内衬的玄色劲装——那原是苏珏的朝服,左襟还沾着去岁殿试时溅上的墨痕。 "放火鹞!" 长枪挑飞营门鹿砦的刹那,三百只裹着火油的草扎鹞子腾空而起。 鲜卑后营的病牛闻到同类血气,突然发狂挣断绳索。 楚越的银铃在爆炸声中碎成齑粉,有一片正嵌进鲜卑士兵的咽喉。 辰时三刻,苏珏推开城门。 青石板上的血渍被大雪掩盖,只露出零星几块碎甲。 楚越的枪尖插在敌楼匾额上,枪穗缠着的布条写着"楚"字,却用苏珏批阅公文的朱笔描了金边。 "这出空城计," 楚越解下残破的护腕,"倒是比说书人口中的诸葛孔明更毒三分。" 苏珏俯身拾起半截琴弦,弦上沾着的狼血已凝成冰珠:"阿越,那三百病牛里,混着李明月公子上月猎得的白狐。" 他忽然轻笑,"可频善奇最宠的阏氏,今冬怕是缺条围脖了。" 护城河底突然传来闷响。 凿冰取水的民夫捞上个铁匣,内里军报的蜡封上,赫然盖着嘉峪关守将的私印——正是三日前苏珏用茶汤蒸汽熏开又重封的那封。 苏珏脸色微变,“阿越,我要去嘉峪关,冀州就交给你了。” 第235章 雪月残旌 “月将升, 日将落,燕公归来,几亡西楚。 西楚灭, 明月升。 明月升,升太平……” 那年秋祭时,红衣小儿的童谣再次于长安城唱起。 城外战乱不断, 百姓人心惶惶。 而长安九门外的黄土官道上, 八路诸侯旌旗在冬日的燥风里绞作一团。 沈爷的玄铁蟠龙戟插在灞桥柳桩旁, 戟尖挑着的鎏金战报, 正是三日前张禾瑶用胭脂写在罗帕上的归顺书。 对岸城头的守军能瞧见那抹刺目的嫣红,像极了去岁楚云轩在登仙楼斩首言官时,溅在九龙壁上的血痕。 "禀沈公, 永宁门的吊桥铁索锈死了。" 斥候跪报时, 甲缝里簌簌落下长安特产的朱砂粉——这是今晨乔装货郎混进城探得的消息。 沈爷摩挲着腰间玉带钩,钩身阴刻的螭纹缺了只角:"告诉穆家娘子,她的心意沈某已经知晓。" …… 永宁门的吊桥铁索锈蚀如枯骨,张禾瑶的鎏金步摇却簇新得刺眼。 这支九鸾衔珠簪是姐姐张禾婉封后那日所赠, 如今珠串间缠着根褪色的白绫丝——正是三年前楚云轩赐死中宫时,插进姐姐胸口的凶器。 "夫人, 西偏院的石榴树枯了。" 老仆捧来漆盒, 枯叶堆里埋着半块调兵符。 张禾瑶的指甲刮过盒底暗格, 勾出张泛黄的《璇玑图》, 回文诗里藏着她与穆羽大婚时, 姐姐亲手绣的"百年同心"。 戌时三刻, 广运潭的歌声忽歇。 张禾瑶解开缠臂金, 露出腕间青紫勒痕——那年楚云轩以"通敌"罪名锁拿她父母时, 刑部铁链留下的印记。 金丝帛铺就的密信上, 她用螺子黛描出冀州军暗号,黛粉混着泪痕洇成灰雾。 兴庆宫的梨园戏台上,楚云轩正观新排的《霓裳羽衣曲》。 舞姬水袖翻飞间,他恍惚望见梓潼最后那支舞。 那夜中宫殿前的石榴树开得极艳,他的梓潼却用金簪划破《璇玑图》,血珠溅在"世"字上,成了"廿年血仇"的起笔。 “梓潼,他们都在逼寡人……” 楚云轩喃喃自语,仍觉得西楚尚有一线生机。 …… 子夜的梆子声漏过穆府高墙。张禾瑶跪在佛堂暗室,面前供着父亲临刑前的绝笔。 松烟墨写着"宁为玉碎",最后一竖拖出血痕——那年大雪,刑场上的血渗进青砖缝,至今洗刷不尽。 "瑶儿可知?" 姐姐的声音忽在耳畔响起,是出嫁前夜为她梳头时的温言,"楚家儿郎的真心,比不过他们腰间的玉玺重。" 铜镜突然裂开细纹。 张禾瑶攥紧九鸾簪,珠串崩落满地。 最末那颗东珠里藏着砒霜,是姐姐咽气前托心腹宫女送来的"贺礼"。 寅时暴雪,张禾瑶的白马踏碎朱雀街的积水。 府兵软剑裹在贡缎里,缎面绣着楚云轩钦赐的凤穿牡丹。 守将验货时,牡丹花心突然迸出毒针——正是姐姐棺椁中陪葬的机关匣样式。 "开城门!" 她扬起穆羽的虎头兵符,符身裂痕处渗出幽蓝磷光。 守将迟疑的刹那,广运潭方向突然爆出火光,三百桶火油将夜空烧成白昼。 与此同时,楚云轩的冕旒坠在龙案下,十二旒白玉珠滚进血泊。 暴雪覆盖着永宁门前的血渍,张禾瑶的白马立在吊桥上。 她摘下九鸾簪掷向护城河,簪尖穿透楚云轩的《罪己诏》,将那些"寡人受命于天"的鬼话钉死在淤泥深处。 对岸冀州军的战鼓声里,她仿佛听见姐姐在唱及笄礼那日的《桃夭》,而父亲正在教幼弟辨认《武经总要》里的火器图。 兴庆宫的沉香木梁上悬着九十九盏走马灯,楚云轩的赤舄碾过满地奏折,金线绣的龙爪沾了墨汁,在《嘉峪关战报》上拓出鬼爪似的印子。 "李元胜的头颅呢?" 他掐住内侍的喉咙,"不是说鲜卑人快到成功了吗?" 阶下舞姬的水袖缠住了御史大夫的玉笏。 新科状元战战兢兢捧上冀州来的密匣,匣中《讨楚檄文》的落款处,李安甫咬破指尖按的血印还泛着潮气。 楚云轩突然癫笑,将密匣掷向鎏金蟠龙柱,飞溅的木刺扎穿了进贡的波斯绒毯。 "陛下!永宁门……" 羽林卫统领的告急声被编钟震碎。楚云轩眯眼望着漏进殿内的夕阳,恍惚是那年秋猎时,他一箭射穿质子玉冠的残阳。 更漏滴到戌时,永宁门城楼突然火光冲天。 守将惊慌中发现,烧着的不是敌营而是藏兵洞——那里面堆着今春刚征的十万石军粮,此刻在烈焰中爆出粟米的焦香。 当楚云轩奔上朱雀门时,望见八路诸侯阵中飘起纸鸢。 那鸢尾系着的银铃,正是他赐给穆羽的新婚贺礼。更刺目的是鸢身上墨迹未干的《冀州赋》,字字句句都在赞颂李安甫的新朝气象。 "给寡人射下来!" 天子剑劈断垛口箭旗,却见漫天纸鸢突然自燃,灰烬拼出个巨大的"囚"字。 沈爷的连环马阵在此时变作八卦阵型,每面旌旗都绣着楚云轩残害忠良的罪状。 张禾瑶的白马恰在此刻踏破西市坊门,府兵软剑削铁如泥。 她挑飞羽林卫的头盔,瞥见那人内衬绣着穆家军的虎纹——原是三年前被楚云轩收编的旧部。 坊间突然响起儿歌,正是李明当年在长安为质时教乞儿唱的《玄鸟归》。 子夜,楚云轩倚靠在龙床下,抱着他父亲当年的王印。 印纽处的虎头缺了耳,是那年他顽皮印不小心摔的。 窗外飘来焦糊味,混着《破阵乐》的残音——竟是从前李书珩亲谱的捷报曲。 时移世易,唯有中贵人灵均还陪着他。 “陛下……” …… 嘉峪关的断垣浸透了冬日的霜,李元胜的蟠龙戟插在尸堆上,戟尖挂着的突厥狼旗被朔风撕成缕,每飘动一次就洒落几粒带血的铜铃。 关墙箭孔里渗出的血水凝成冰柱,倒映着元夏重骑的青铜面具——那些鬼面额间都嵌着颗红玛瑙,正是三年前李明月生辰时摔碎的贡品。 "陆明!东南角楼!" 穆羽的银枪挑飞鲜卑盾牌,枪缨缠着的素帛浸透血污,隐约可见"穆"字残痕。 她战靴踩过冻硬的肠肚,靴底铁刺勾出段焦黑引线——是陆羽昨夜埋的雷火索。 陆明背靠背守在瓮城缺口处。陆羽的连弩卡死时,突厥弯刀已劈至眉睫,陆明竟以肩为盾撞向刀锋。 铁鹞子的腕甲碎片扎进他锁骨,混着师傅陆羽怒吼声喷出的血雾,在夕阳里绽成赤鸢。 子时雪霰突至,元夏军的龟甲阵碾过护城河冰面。 李书珩的青雀弓弦尽断,他撕下中衣布条缠住渗血的虎口,布条上歪扭的"安"字已是血迹斑斑。 城垛处忽然传来裂响,穆羽的白马人立而起,前蹄踏碎攀城敌兵的颅骨,马鞍下却漏出半截断指——是陆明晨间被流矢削去的尾指。 "换鱼鳞阵!" 李元胜暴喝如雷,银须结满冰晶。他的蟠龙戟横扫之处,七面青铜盾应声而裂,盾后敌兵咽喉的血洞竟呈梅花状——正是李明月的独门箭技。 李明月此刻却趴在尸堆上,用断箭蘸血绘制敌阵变换图,羊皮卷边角处还别着穆羽少时赠的银护心镜。 寅时三刻,突厥的烈火鹞突袭西翼。 陆羽点燃最后三枚震天雷,引线竟是陆明束发的靛青丝绦。"小陆明,要是我战死这里,你记得给我的坟头种棵石榴,并告诉方小姐不要等我了。" 他笑着将震天雷扔了下去并跃下城墙试图攻破城门,铁鹞子阵列在爆炸声中化作血雨。 穆羽的银□□穿敌将咽喉时,挑落个鎏金鼻烟壶——壶底刻着楚云轩的私印。 李明月在浓烟中摸索,指尖触到陆明冰冷的铁护腕。护腕内侧用匕首刻着"陆羽"二字,刻痕里填着幽州特有的朱砂。 他突然想起五年前的除夕,这对师徒在营帐分食一块冻硬的胡饼,陆明将带枣泥的半边悄悄推给师傅陆羽。 辰时雾起,元夏军的鹤翼阵封死关隘。 李书珩的陌刀劈裂第七面战鼓时,虎口旧伤崩裂,血水顺着刀柄夔纹滴成串珠。 穆羽的白马突然哀鸣跪地,马腹插着支鸣镝箭——箭羽染成妃色,正是她当年及笄礼上用的胭脂色。 "接阵!" 李元胜的吼声混着咳血。玄甲残军以尸为盾,将最后半罐火油倾入冰面。 李明月点燃火折子的刹那,望见敌阵中那杆苍狼旗——旗面补丁用的是他幼时走丢的衮服碎片。 烈焰腾空时,关外突然传来熟悉的鹰哨。 韩昭的玄甲铁骑踏破浓雾,每匹战马都拖着截鲜卑粮车。 车辕上绑着的俘虏口中,赫然塞着冀州特产的黍米饼——正是李安甫新政推广的军粮制法。 残阳如血,嘉峪关的玄鸟旗终是未倒。李元胜倚着戟杆阖目时,掌心还攥着半块虎符——符身裂痕处嵌着陆明的断指甲。 穆羽的银枪插在关楼匾额上,枪穗缠着的素帛浸透冰血,在暮色里凝成"不破"二字。 而李明月跪在兄长破碎的青雀弓旁,用陆羽的连弩零件拼出只铁雀,雀喙正指阴山小道——那是前世前他猎杀野狐的密径。 风雪掩埋了尸骸,关外却飘来《玄鸟归》的残调。 守军跟着哼唱时,发现每个音调都暗合冀州新军的旗语。 而千里外的长安城外,沈爷正用陆明遗落的靛青丝绦,系紧八路诸侯的盟书。 …… 北风卷着砂砾刮过伽蓝城的残破城垣。 日夜兼程,苏珏终于带兵赶到了伽蓝城前。 他勒马立在烽火台下,玄色大氅在暮色中猎猎作响。 他摘下蒙面黑巾,露出被风沙割裂的唇纹,指尖摩挲着袖中暗藏的密信——那是三日前从鲜卑王庭传来的羊皮卷,此刻已被血污浸透大半。 "报!鲜卑左贤王部已过黑水河!" 斥候滚鞍下马,铠甲上插着三支狼牙箭。 苏珏将密信凑近火把,火舌舔过羊皮卷上暗红的血渍,显出密密麻麻的鲜卑文字。 "传令桂平,寅时三刻放火烧了鲜卑人的粮仓。" 他忽然轻笑,眼角细纹里藏着刀刃般的冷光,"再让诸位侯爷把长安城的烟花放得热闹些。" 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地平线上腾起遮天蔽日的黄沙。 副将攥紧长枪的手背暴起青筋:"将军,城头烽火……" "不急。" 苏珏解下腰间玉带钩,那是临行前楚越亲手系上的。银丝缠枝纹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像极了冀州城头的更漏。 "你且看这沙暴,"他忽然抬手指向西北,"鲜卑人借天时掩杀,却不知大风亦可燎原。" 话音未落,数十支火箭突然从戈壁深处腾空而起,在狂风中织成赤色罗网。 原本沉寂的沙丘后涌出数百轻骑,马蹄裹着棉布,如幽灵般截断鲜卑前锋。 沈爷的玄铁弯刀在沙暴中划出寒芒,刀光过处,鲜卑狼旗应声而断。 "将军神算!"副将话音发颤,"可冀州城……" "冀州有楚将军在,胜过十万雄兵。" 苏珏翻身上马,墨色披风在身后展开如鹰隼之翼。 他望着东南方向渐起的星光,仿佛看见楚越立在冀州城头的身影——那女子总爱在战甲外罩一袭月白披风,此刻定是执着他的青铜剑,将城门十二道铁闸依次落下。 夜色最深时,鲜卑中军终于撞上嘉峪关残破的城门。 苏珏立在箭垛后,看着城下如潮水般的敌军,忽然想起临别那夜楚越说的话。她将虎符按在他掌心,指尖沾着研磨火药的硝石粉:"你既要逆天改命,我便让这冀州城墙,成为你棋盘上最硬的棋子。" "放滚木!" 苏珏厉喝。城墙暗格里突然弹出数百根裹着火油的圆木,顺着云梯轰然滚落。 惨叫声中,他瞥见东南天际炸开一朵赤色烟花——那是诸侯陈兵长安的信号。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鲜卑王庭的火光映红半边天际。 苏珏拄剑立在尸山血海间,听着远方渐渐稀疏的喊杀声。 木风捧来染血的战报,他却在展开的瞬间怔住——是陆明的字迹,血迹力透纸背,说李书珩父子已被围困多时,说鲜卑突厥元夏联军新增一百处暗弩,最后写道:"我昨夜梦见苏先生策马踏碎星河,想来定是吉兆。" 第236章 冀州之魂 "我昨夜梦见苏先生策马踏碎星河, 想来定是吉兆。" 陆明决然又充满希冀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苏珏心头一颤。 这些时日,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梦里的场景。 鲜血与死亡是永恒不变的主题。 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苏珏无奈苦笑, 眼中尽是苍凉。 如今看了陆明送出的血书,苏珏更加坚定此时嘉峪关内定是水深火热,他必须尽快带兵驰援。 就算历史既定, 他也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乾坤倒转。 用他一人之命换万世太平, 这笔买卖, 怎么都是值的。 “小苏元, 你立刻去前方看看,到底有多少鲜卑军,哪条路能最快抵达关口?” 苏珏收起战报, 脸上尽量带着笑意去面对小苏元。 “好, 苏珏哥哥,小苏元明白。” 多年磨砺,小苏元也不再懵懂,他明白了许多事, 此刻他郑重点头,随后迅速离开。 望着小苏元的背影, 苏珏心中更加五味杂陈。 一路行进, 他已经看见李明月炸毁的官道, 还有流离失所的百姓。 战争不是解决问题的必然, 却是百姓一生的伤痛。 心怀悲悯是他, 无能为力是他, 初心不再也是他。 或许, 他早已失去了新元纪的底色, 彻彻底底被同化。 “呵呵……” 吐出一口浊气, 苏珏尽量压下心中的翻涌,静静等待着小苏元的归来。 …… 风卷残云,白雪纷飞。 冀州城的箭楼檐角坠着冰凌,楚越的玄铁护腕磕在城墙上,震落几粒雪砂。 城下鲜卑军的狼头旗在暮色里连成黑潮,旗面金线绣的苍狼眼泛着幽光,恰似五年前她在胡地猎杀的那几头饿狼。 鲜卑已经围困七日,楚越与周将军便带兵守了七日。 寅时,冀州城头的玄鸟旗冻成了铁铸的碑。 冀州城的百姓是有一股血性的,大敌当前,城中没有一人退缩。 此时,他们正拆着门板,木屑混着铁蒺藜填入城墙缺口。 每块门板背面都留着深浅不一的掌印——东市张铁匠的茧子、西巷王寡妇的蔻丹、书院稚童沾着墨汁的小手印。 楚越扶了扶结满冰棱的兜鍪,甲片相撞声惊醒了蜷在箭垛下的守军。 那士兵怀里还抱着半块黍饼,冰碴子混着口水黏在胡须上,活像戏班子里的老丑角。 "禀将军,西市井绳烧光了。" 亲卫捧来半截焦黑的麻绳,绳头沾着发黑的血痂,"百姓拆了醉仙楼的幌子,但杏黄绸浸了雪水……" 楚越的眼眸在晨曦里眯成缝,刀柄敲了敲女墙缺口。 三指宽的裂缝里卡着枚青铜箭簇,纹路竟是御林军专用的蟠龙纹。 "用军营库房里的檀木。"周将军的嗓音像砂纸磨过铁器,"那些檀木,浸油烧起来比绸子耐燃。" 此时,王府的暖阁里,武思言的鎏金手炉煨着半卷《武经总要》。 听着的,她沉言道:"去取我房中的犀角屏风,那东西挡得住漠北风沙,就挡得住鲜卑箭雨。" 当李安甫冲进暖阁,狐裘上沾满硝石粉。少年世子的玉冠歪斜,袖口还别着半支断箭。 "祖母,南门箭楼缺人!" 他的嗓音带着一丝嘶哑,握弓的右手虎口裂着血口——那些箭支此刻正插在鲜卑斥候的咽喉上,箭尾系着母亲亲手抄写的《保甲令》,朱砂小楷被血浸成了褐色。 房中的夜明珠映出李安甫眼底的血丝,武思言开口道,"去城隍庙,把三百个空酒坛搬到南门——要坛口带着红封的状元红。" 子时雪霰突至,鲜卑军的火龙阵照亮半边天穹。 楚越的白马踏着冰面突袭敌营,马鞍下倒悬着三百草人。 这些用王妃周莹旧衣缝制的假人腹中塞满硝石,遇风即散出刺鼻白烟。 厮杀中,周将军的双眼突然暴睁:"放闸!" 绞盘转动的闷响撕破夜空。 护城河暗门泄出黑稠液体,混着酒肆陈年烧刀子的辛辣冲入敌阵。 楚越的银枪挑飞敌将铁胄,她瞥见草人腰间系着的香囊——正是王妃连夜赶制的驱毒包,艾草混着雄黄,在火海中炸出点点金星。 "起盾!" 城头坠下百张藤牌。 这些浸过护城河淤泥的圆盾遇火不燃,反倒将火龙阵困作赤色牢笼。 鲜卑重骑的青铜面具在火舌舔舐下扭曲变形,像极了楚云轩赏给长安官员的鬼面傩具。 王妃周莹立在箭楼最高处,嫁衣外罩着玄铁软甲。 她怀中三岁幼女攥着鎏金拨浪鼓,鼓面绘着的玄鸟竟与城旗纹样别无二致。 "看,爹爹在北斗星下面守着呢。" 周莹指着紫微垣,袖中滑落的《百家姓》被朔风卷向敌营,书页间夹着的砒霜粉簌簌飘落,恰似寒食节撒的纸钱。 鲜卑军炊烟突现青紫异色。 周将军的刀鞘猛击垛口青砖:"成了!" 那些掺了毒粉的粮车,正是楚越从西域胡商手里换的"治病良药"。 眼中倒映着火海,周将军恍惚看见二十年前阴山之战,李元胜也是这般烧了突厥粮草。 第五日破晓,李安甫的箭射穿了第七面狼头旗。 少年世子拉弓时想起父亲教的手法——三指扣弦如拈花,正是祖父李元胜猎雕的绝技。 箭羽掠过之处,百姓们正用门板抬着伤兵疾走,樟木门板上的"福"字浸透了血,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金红。 "报!鲜卑军在挖地道!" 斥候的羊皮靴沾着黄黏土,靴底纹路与敌营辕门外的车辙严丝合扣。 楚越突然轻笑,银枪指向城隍庙飞檐:"请世子点兵。" 闻言,李安甫起身走向高处,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的佩剑粘着鲜血,铮铮风骨,与冀州的烈性一脉相承。 “众将听令!死守冀州,斩尽鲜卑宵小!” 言罢,李安甫的剑锋过处,敌酋头颅滚入尚未冻结的血泊。 “死守冀州,斩尽鲜卑宵小!” “死守冀州,斩尽鲜卑宵小!” “死守冀州,斩尽鲜卑宵小!” 伴随着诸位士兵震耳欲聋的呼和声,寅时三刻的梆子声撞在城砖上,碎成冰渣。 楚越的银枪挑开最后一块冻硬的尸骸,枪尖忽地一沉——雪层下竟埋着三架包铁云梯,梯身缠着浸透火油的麻绳,正是长安军械司特制的攻城器。 "好个楚云轩!" 周将军的刀鞘碾碎冰棱,眼中倒映着云梯上蟠龙纹,"连军械图纸都卖给了鲜卑。" 王府地窖的铜壶滴漏突然停滞。 武思言的手中的长剑划过《山河社稷图》,在阴山古道处戳出个窟窿。 "世子呢?" 她苍老的手指抚过琉璃镯子,碧色纹路里凝着三粒血珠——正是年少时她与李元胜狩猎时射穿虎狼时溅上的。 "禀太妃,世子殿下在试新弩。" 暗卫的影子被烛火拉得老长,"用的是拆下来的门板铁箍。" 话音未落,东南角楼传来机括震响,百支裹着火油的弩箭撕裂夜空,将鲜卑军的牛皮大帐烧成赤色莲花。 王妃周莹再次立在箭楼飞檐下,嫁衣被朔风鼓成战旗。 她怀中幼女突然指向敌营:"娘,鬼灯笼!" 只见三百盏苍狼灯升空,灯下悬着的铁笼里蜷着战俘的头颅——都是前日失踪的斥候。 周将军的双眼暴睁:"取我的铁胎弓来!" 弓弦震响的刹那,楚越的白马已踏破敌阵。 银枪挑飞的灯笼撞在云梯上,火舌顺着麻绳窜向地底。地动山摇的闷响中,三条新挖的地道轰然塌陷,混着百姓投下的腌菜石与瓦罐碎片。 "好一个瓮中捉鳖!" 李安甫的箭射穿最后一盏狼灯,箭尾系着的《论语》残页在火中舒展,露出楚云轩批红的"准奏"二字。 少年世子的玉冠早已不知去向,发间缠着母亲为他做的的鎏金抹额,在火光里犹如战神额带。 子夜雪暴再临,鲜卑军的犀角号裹着冰碴刺入城墙。 楚越的银甲结满血冰,每踏一步都似负着千斤玄铁。 她忽然瞥见敌阵中闪过明黄伞盖——竟是御赐的九旒华盖,当年老王爷李元胜拒而不受的封赏。 "楚越在此!" 女将军的白马人立而起,前蹄踏碎华盖伞骨。 银枪贯透三重铁盾,将执伞敌将钉在冻土之上。 那人的青铜面具应声而裂,露出张熟悉的脸——正是三年前出使过冀州的官员。 周将军的狂笑震落檐上积雪:"好个西楚天子!竟连自己的官员都成了鲜卑走狗!" 他的铁胎弓弦突然崩断,弓身横扫之处,七颗头颅滚入护城河,将冰面砸出北斗七星状的裂痕。 五更天光未现,王府暖阁的铜镜忽生裂纹。 武思言抚着镜中破碎的容颜,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备马!" 武思言眼神坚定,周身散发着凌厉气场,"大敌当前,我要会会这些魑魅魍魉!" 城门洞开的刹那,鲜卑军阵中爆出惊呼。 五旬老妇玄衣白马,手中的长剑挑着李元胜的蟠龙旧旗。 在她身后,三百老弱妇孺推着酒肆的烧锅铁釜,釜中金汁沸腾如熔岩。 "冀州的玉,从来都是烈火炼出来的!" 武思言的嗓音穿透风雪,长剑指向敌酋,"二十年前我夫猎得苍狼,今日老身便教你们认认何为真正的苍狼!" 李安甫的连弩在此时发出清啸。少年世子立在城楼最高处,身后是拆了十二架马车拼成的巨弩。 弩箭以门板为杆,裹着王妃嫁衣的红绸,箭头发簪淬毒,箭尾系着《百家姓》残页。 当第一支箭洞穿九旒华盖时,全城百姓的梆子声应和着机括震响,竟成《破阵乐》变调。 "放!" 三百支巨弩齐发,将鲜卑军的牛皮战鼓钉成筛子。 鼓面浸透的毒血遇热蒸腾,在敌阵上空结成青雾。 楚越的白马踏雾而来,银枪挑着敌将首级,发辫间缠着王妃的鎏金步摇,在晨光中晃成索命幡。 残阳再临冀州时,染尽血色的玄鸟旗已换了新绸。 周将军的双眼扫过遍地狼藉,忽然用刀尖挑起半卷《礼记》。 烧焦的竹简间露出洒金官文,朱批"忠烈"二字刺得人眼疼。 他狂笑着将竹简掷入金汁釜,青烟腾起处,二十年前与李元胜并肩作战的场景历历在目。 王府地窖重开时,三百坛真正的状元红重见天日。 武思言扶着箭垛斟酒,翡翠琉璃盏映着血色残阳:"这杯,敬冀州之魂!" 酒液入喉刹那,城头幸存的寒鸦突然齐飞,羽翼掠过之处,冰雪消融处竟绽出点点绿芽。 楚越的白马踏着新泥巡视城墙,银枪尖上挑着的敌酋铁胄忽然坠地——那青铜面具内壁,赫然刻着楚云轩的私章小篆。 女将军的冷笑惊飞栖鸟:"好个雕虫篆,且看这印能盖住几寸江山!" 当冀州城的炊烟再次升起,李安甫在城隍庙发现了暗格。 褪色的《武经总要》里夹着张泛黄舆图,祖父李元胜的朱批力透纸背:"冀州非城,乃民心。" 少年世子的泪砸在"民心"二字上,这一刻,他的头脑无比清晰。 更夫敲响平安梆时,一骑绝尘冲破晨雾。 苏珏的玄氅掠过血色战场,玉骨扇展开处,阴山古道新增的伏兵标记与世子舆图上的朱批严丝合扣。 在他身后,三千玄甲轻骑的马蹄铁都包着棉布——正是用冀州百姓献上的百家布缝制。 …… 残阳如血,裹着浓重的铁锈味的狂风掠过嘉峪关的城垛。 李元胜按住被风掀动的铁甲,掌心触到刀柄上凝固的血痂。 城楼下传来胡笳凄厉的长啸,突厥重骑踏起的尘烟遮蔽了整片戈壁。 "西角楼弩机还剩十发。" 穆羽反手将长弓扣在脊背,箭囊里的白翎箭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她说话时没有回头,目光钉死在远处蠕动的黑潮上——那是元夏三万狼师正在推着云车迫近。 李书珩用牙齿撕开布条,将渗血的虎口与陌刀死死缠在一处。 他仰头饮尽皮囊里的一口浊酒,喉结滚动时牵动颈侧狰狞的箭创:"巳时一刻,鲜卑人会在东墙点火。" 李元胜的指节在雉堞上叩出闷响。三面狼旗在黄沙中翻卷,像三条绞索勒住咽喉。 他望向蜷在箭楼阴影里的幼子,李明月正用匕首削着木楔。 "换防。" 李元胜忽然开口,铁靴碾碎满地箭镞,"书珩带明月去补西墙缺口,羽儿随我去烧云梯。" 四个影子在烽烟中交错。 穆羽解下猩红披风抛给弟弟,露出贴身的玄色软甲。 她经过父亲身侧时,腕间银铃在风中碎成一声呜咽。 这是十二年前母亲系在她脚踝上的,此刻却被缠在染血的手腕。 当第一块擂石砸上城墙时,李元胜正将火油泼向攀城的钩索。 滚烫的狼烟灼得人睁不开眼,他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破空声——三支白翎箭呈品字形钉进云梯接榫处,箭尾银铃在火光中乱颤。 "退!" 李元胜暴喝声未落,穆羽已经拽着他滚向女墙。 整架云梯在爆燃声中轰然垮塌,裹着烈焰的胡兵坠入护城河,蒸腾的水雾里飘着焦糊的肉香。 东墙突然传来号角声。 李书珩的陌刀正在血瀑中劈开一道缺口,李明月却嘶喊着扑向摇摇欲坠的闸机。 鲜卑死士用铁锤砸穿了绞盘,李明月单薄的后背抵住千斤闸,靴底在青砖上犁出两道血沟。 "兄长!" 李明月从齿缝里迸出哭腔。 他看见兄长被三个鲜卑人逼到垛口,陌刀卷刃的寒光映出突厥弯刀上的狼图腾。 就在那弯刀即将斩向书珩脖颈时,李明月突然松开闸机,怀中的机簧木楔化作流光没入敌喉。 千斤闸轰然坠落的刹那,李元胜的铁枪贯穿了两个鲜卑百夫长。 李元胜撞开垛口的尸堆,看见某个新入伍的孩子正用血肉之躯卡住闸门缝隙。 那孩子满口溢血却仍在笑,手中匕首正将最后两枚木楔钉进绞盘裂缝。 "撑住!" 穆羽的箭囊已空,反手抽出父亲佩剑掷向敌群。 剑锋穿透皮盾的瞬间,她突然旋身抽出束发银簪,尖锐的簪尾精准刺进鲜卑人的眼窝。 西墙传来床弩的咆哮。 李明月在剧痛中模糊看见,兄长陌刀挑起的火把正引燃一架弩机。 裹着硫磺的巨箭撕开夜幕,将元夏狼旗连同掌旗官钉在三百步外的沙丘上。 但这辉煌的反击像最后的烛火。 突厥人踩着尸体堆成的人梯漫上城头,弯刀组成的浪潮里,李书珩的陌刀快要断成两截。 他抓起半截枪杆捅穿敌腹,却差点被另一柄弯刀削去半边耳朵。 "列阵!" 李元胜的吼声震落墙头碎雪。四人背靠着背缩成最后的孤岛,脚下青砖已被血浆浸得粘稠。 穆羽的银簪插在突厥士兵的眉心,自己左肩却插着半截断箭;李明月用衣摆将受伤的部位包扎起来,仍在不间断地给兄长递着武器。 元夏人开始齐声吼叫,那是总攻的讯号。 黑压压的箭雨掠过城垛,李元胜突然张开铁甲将子女护在身下。 箭矢凿进铠甲的闷响像冰雹砸在铜锣上,李元胜咳着血沫大笑:"当年……你们母亲……也是这般……" 他的话被东南角轰鸣打断。 整段城墙在投石机的持续轰击下开始倾斜,裂缝中渗出混着骨渣的血水——那是三天来战死者被夯进墙体的痕迹。 李明月突然挣扎着爬向裂缝,将父亲的金印塞进墙隙:"父亲!带兄长走!我……" 李明月的话被漫天流矢斩断。 李书珩突然暴起,用断刀劈开箭雨,伤口滴着血,却精准地抓住李明月的手腕:"长姐,带明月下城!" 穆羽反手扣住两位弟弟的命门,这是她第一次对家人用擒拿手。 女子染血的青丝扫过书珩狰狞的伤口,声音却温柔得像儿时哄他们喝药:"李氏儿郎,可听过逃字怎么写?" 床弩在此时迸裂。 元夏重骑的铁蹄声震得瓮城甬道簌簌落灰。 李元胜折断插在肩头的箭杆,忽然哼起冀州小调。 那是他们的故乡,调子起时,四个血人竟同时露出笑意。 李元胜铁枪点地,枪穗上的红缨早被血染成紫黑。 他望着如蝗的敌骑轻笑:"你们可愿随为父……" "杀!" 三个声音撕裂暮色。 穆羽束发的银带飘落在血泊中,青丝如瀑;李书珩将断刀咬在口中,十指深深抠进墙砖;李明月拖着伤口,将火折子按进硫磺袋。 当第一匹战马冲进火海时,嘉峪关的狼烟不认命的腾起。 那烟柱在朔风中扭动着升空,像极了大战得胜的凯旋之兆。 第237章 乾坤倒转 嘉峪关的星月浸在血雾里, 李元胜的蟠龙戟扫过之处,血珠在朔风中绽成红梅。 关外三十里铺满元夏重骑的青铜面具,每张鬼面额间的红玛瑙都在暮色里淌着光。 战至此时, 冀州军已是人困马乏,敌军却只增不减。 四象阵起,只为博出生天。 "乾位变阵!" 李元胜的吼声震落箭楼积雪。 李书珩的青雀弓应声而断, 他反手抽出陌刀劈开云梯, 刀刃豁口处嵌着的碎骨, 正是突厥铁鹞子的腕甲残片。 穆羽的白马踏过冰面, 银枪挑起的狼头旗裹着火油,在西南巽位燃成冲天火柱。 "离位缺人!" 李明月的嘶喊混着咳血。 他的玄铁盾裂成蛛网,却仍死死抵住鲜卑冲车。 陆羽与陆明各自守着后方。 子夜雪暴突至, 李元胜的四象阵在狂风中绞成太极状。 孟文庄率一队死士突入震位, 双刃斧劈开元夏龟甲阵的刹那,他望见敌将腰间的玉佩——正是去岁楚云轩赏赐给幽州刺史的御制之物。 "坎位起火!" 穆羽的银□□穿传令兵咽喉,枪缨缠着的素帛飘向粮草大营。 那帛上朱砂绘制的阵图,此刻正在敌营上空燃成朱雀展翅的模样。 待到第二日破晓, 突厥狼骑的磷火箭染红半边天幕。 李书珩的白虹剑卡在第七具重甲缝隙间,他竟以肩为锤撞向敌酋战马。 马匹惊蹶的刹那, 穆羽的银枪贴着其耳畔掠过, 将那名敌将钉死在"嘉峪关"的匾额上。 "兑位!" 穆羽的吼声带着哭腔, 眼神追逐着显然是筋疲力尽的孟文庄。 听此声音, 李元胜回身望去, 只见孟文庄的双刃斧正被元夏重戟压得寸寸下沉。 李元胜的蟠龙戟脱手飞出, 贯穿敌将胸膛的瞬间, 他自己险些被弯刀劈中后腰。 此时, 李明月的白马突然人立而起, 前蹄踏碎鲜卑盾阵。 他解下束甲丝绦抛向空中,三百轻骑立即变阵为鹤翼——这是苏珏临行前密授的锦囊计,丝绦上金线绣的正是《太乙遁甲》残篇。 "坤位生门!" 随着李明月的一声呼喊,孟文庄的玄铁盾轰然炸裂,露出内藏的霹雳雷。 火光吞没敌阵时,他竟扑向燃烧的冲车,用身躯为李书珩他们撞开血路。 烈焰舔舐战袍的刹那,孟文庄忽然想起自己入营那日,老王爷教他辨识阵图时说的话:"盾为守,亦为刃。" 盾为守,亦为刃。 火光乍起,孟文庄仍不退后半步,直至火焰吞没自身。 这一刻,只剩天地无声。 …… 林宸漏夜入宫,正撞见承文将军捧着星盘退下。 紫宸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楚云轩披着单衣站在星图前,手中银刀正抵着冀州分野的星宿。 "他们撑了多久了?" 楚云轩的声音沙哑得像生了锈。 "已经三日夜。" 林宸跪在冰凉的玉砖上,"据说鲜卑军用投石机砸开城墙时,冀州的两位将军带着冀州军冲阵……" 他顿了顿,"陛下……" 楚云轩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点点红梅:"说下去!" "方才嘉峪关传来急报,元夏,鲜卑,突厥的联军如今已显出颓势……" “废物。” 楚云轩突然暴起掀翻龙案,茶汤泼溅在冀州舆图上,将"嘉峪关"三字晕染成狰狞的血口。 "传旨!加派五万禁军驻守菩提城!" 楚云轩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回响,惊飞檐上寒鸦。 承文将军跪在玉阶下,望见星盘中的破军星正被阴云吞噬。 …… 残月沉入戈壁时,四象阵终化归元。 嘉峪关东墙的冰棱泛着血色。穆羽伏在箭楼第三层暗格里,细听脚下木梯传来的震动频率——三轻一重,是鲜卑重甲兵攀城的信号。 她咬住鹿皮手套褪下半边,呵气暖了暖冻僵的指尖,从箭囊抽出三支赤翎箭。 "三百步!" 瞭望哨的嘶喊撕开寒风。 弓弦颤响的刹那,三支雕翎箭呈品字形破空而去。 箭簇穿透牛皮盾的闷响混着惨嚎声炸开,当先登城的鲜卑什长仰面栽下云梯,咽喉处赫然插着两寸长的倒钩箭簇——这是李家独有的破甲箭,箭杆用祁连山阴面的老竹九蒸九晒,箭头淬着敦煌玉门矿的寒铁。 "好个三箭定风波!" 城下传来李书珩清朗的笑声。 他一身银甲白袍,玄铁枪横挑三具突厥骑兵尸首,竟在万军阵前勒马回望:"阿姊这手连珠箭,可抵三千铁浮屠!" 穆羽反手甩出箭囊里最后一支鸣镝,尖啸声里,瓮城千斤闸轰然落下。她望着弟弟甲缝里渗出的血线,厉声喝道:"逞什么英雄!速去北门……" 话音未落,东墙突然传来木梁断裂的巨响。 三架元夏冲车顶着浸湿的犀牛皮,正轮番撞击东门。 青铜包铁的冲角已把城门撞出半尺裂口,飞溅的木刺扎进守军眼眶,血水在青砖上凝成冰晶。 李元胜的玄色大氅掠过垛口,老将军佩剑往下一指:"倒金汁!" 滚烫的粪水混着毒烟倾泻而下,攀附在冲车顶部的敢死队顿时皮开肉绽。 但这惨烈景象反而激起元夏人的凶性,后方战阵突然推出十架改良过的巢车——这些可拆卸的攻城塔竟用冻土夯实底座,在冰面上如履平地。 "陆羽!取火油来!" 李元胜剑锋微颤,甲胄下的绷带又渗出新血。 他望着逐渐逼近的巢车,忽然想起三日前斥候拼死送回的情报:元夏此番用上了西域黑火油,遇水不灭,见风则燃。 城头突然响起急促的羯鼓声。 穆羽瞳孔骤缩——这是从前父亲与她约定的死战信号。 她翻身跃下箭楼,靴尖在冰墙上划出两道白痕,落地时正见李书珩带着轻骑往东门冲杀。 一身银甲已染成暗红,玄铁枪尖挑着半截断旗,旗面依稀可见突厥狼纹。 "阿弟不可!" 她劈手夺过亲卫的马缰,却见东门裂缝中突然刺入丈八铁矛。 伴着令人牙酸的木裂声,整扇包铁城门竟被生生撬开半尺! "鲜卑儿郎们!" 炸雷般的吼声自城外传来,"先登者赏千金,活捉李元胜者封……呃……" 穆羽的箭比怒喝更快。 赤翎箭穿透铁盔缝隙,将鲜卑万夫长钉死在巢车立柱上。 她趁机跃上城墙,反手抽出背后铁胎弓,十二支鸣镝箭带着凄厉尖啸射向不同方位——这是给各阵守将的调兵信号。 李书珩的玄铁枪终于撞上城门裂缝。 他的虎口崩裂,却硬生生将丈八铁矛别断在城门内。 后方轻骑趁机推来三道包铁鹿角,暂时卡住摇摇欲坠的城门。 "阿姊看天!" 李明月的呼喊自西墙传来。穆羽抬头望去,暮色中忽有流火划破苍穹——是父亲特制的孔明灯!这些用鱼胶密封的火油灯正顺着北风飘向联军大营,灯芯燃尽时,漫天火雨将笼罩敌阵。 李元胜的佩剑终于落下。 三百张神臂弩同时仰射,特制的火箭在空中织成火网。 当第一盏孔明灯在元夏中军帐顶炸开时,整个联军前锋阵脚大乱。 穆羽趁机点燃箭楼烽燧,望着冲天而起的狼烟,突然明白父亲为何要死守到日落——他在等一场北风。 子夜时分,穆羽在武库里裹伤时嗅到了雪气。 她将浸透血水的绷带扔进火盆,望着跳动的火苗出神。白日里那支擦着颈侧飞过的狼牙箭,在皮甲上留下三寸长的裂口。 "阿姊。" 李明月提着灯笼进来,他的脸上还沾着烟灰,"父亲要见你。" 穿过瓮城时,穆羽注意到地上积雪泛着诡异的青黑色。 她蹲身捻起一撮雪粉,在指尖搓了搓,突然变了脸色:"火油?" "寅时三刻会有大雪。" 李元胜的声音自阴影中传来,他卸了甲,单衣外罩着件旧貂裘,正用剑尖在沙盘上划出弧线:"鲜卑人以为我们箭尽粮绝,明日必用铁鹞子冲阵。" 穆羽凝视沙盘上标注的硫磺符号,忽然倒吸冷气:"父亲要用火攻?可这风向……" "所以需要诱饵。" 李元胜剑锋突然点在瓮城位置,"元夏人今日吃了火雨的亏,明日必先强攻东门。你带三百弩手埋伏在悬壁长城,待铁鹞子过半……" "父亲!" 穆羽猛地抬头,"您要亲自守瓮城?" 李元胜用剑鞘挑起件残破战袍,月光照亮内衬处暗褐色的血渍:"老夫这副残躯,总该换些有价值的物件。" 穆羽还要说什么,关外忽然传来低沉的号角声。 那是用牦牛角制成的鲜卑战号,声波震得城墙积雪簌簌而落。 李元胜握剑的手背暴起青筋,他望着东南方隐约的火光,冷笑道:"看来有人等不到天明了。" 果然,突厥狼骑比预计早来了两个时辰。 李书珩带着死士冲进东门甬道时,铁鹞子的重甲已经撞上第二道千斤闸。这些全身覆甲的具装骑兵,连马匹都披着链甲,寻常箭矢根本难以穿透。 "放闸!" 李书珩的玄铁枪重重顿地。 三道包铁闸门轰然坠落,将先头百骑困在瓮城。 但后续铁鹞子竟不顾同袍性命,用铁索连马强行拖拽闸门。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李书珩突然嗅到熟悉的硫磺味——是父亲布置的火油阵! "举盾!" 他话音未落,悬壁长城上已亮起数百火把。 陆羽的弓箭拉满如月,火箭精准射入瓮城四角的陶瓮。 埋在地下的火油管瞬间爆燃,烈焰顺着铁鹞子的链甲缝隙窜上马背。 李明月在西北角楼看得真切。 当第七波铁鹞子冲进火海之时,他果断砍断绞盘铁索。 事先悬在瓮城上方的铁网兜着千斤火油倾泻而下,沸腾的油脂泼在精铁铠甲上,将人马熔作团团火球。 "成了……" 李明月还未及欢呼,东墙突然传来巨响,二十架突厥攻城锤同时发难,包铁城门终于四分五裂。 李元胜的白发在火海中格外刺目。他横剑立于甬道正中,身后是最后三百陌刀手。 当突厥狼骑的先锋冲进城门洞,李元胜突然掀开大氅——腰间赫然绑着十枚震天雷! "李元胜在此!" 怒吼盖过喊杀声,"谁敢与我共赴黄泉!" 震天雷引线燃烧的嗤响混着突厥语的惊叫,在城门洞中炸开团团青烟。李元胜逆光而立的身影忽然晃了晃。 他借着硝烟遮掩,将火折子悄悄压在震天雷的铜管缝隙里——这十枚火器外壳早已锈蚀,根本经不起马匹冲撞。 "父亲!" 悬壁长城上的穆羽目眦欲裂。她抛下弓箭纵身跃下垛口,鹿皮靴在冰墙上擦出火星,落地时正见李书珩的玄铁枪破开烟幕。 此时,他竟用枪杆横架住三柄□□,靴底在青砖上犁出两道血痕。 "带父亲走!" 李书珩喉间迸出嘶吼,玄铁枪突然旋出半轮冷月。 这招"挑灯看剑"是李家枪法的搏命杀招,枪尖划过突厥狼骑的锁子甲,竟在雪地上勾出七尺血虹。 李元胜却突然大笑,剑锋扫过腰间火器:"回去守你的北门!" 话音未落,第一枚震天雷轰然炸响。铸铁外壳崩裂的碎片穿透三重皮甲,将五步内的狼骑尽数掀翻。 穆羽的赤翎箭贯穿两名百夫长咽喉,趁机拽住父亲战袍:"沙暴将至!" 她摸到李元胜后腰渗血的绷带,突然明白昨日父亲为何要解甲巡视——那件旧貂裘下缠裹的,分明是浸透脓血的纱布。 "还不够……" 李元胜咳着血沫推开女儿,剑尖挑起第二枚震天雷。硝烟中忽有寒光乍现,突厥可汗的金顶大纛竟已突进瓮城! …… 与此同时,将祁连山北麓的戈壁染成赤金。 苏珏勒住缰绳,玄色大氅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三千轻骑卷起的烟尘尚在三十里外翻涌,斥候的骨笛却已刺破长空。 "北崖有伏!" 副将陈襄猛扯马头,铁甲与佩剑相撞铮然作响。 话音未落,漫天流火已如赤蛇蹿下苍穹。 火箭裹着硫磺刺入枯草,火舌转瞬舔上马腹。 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兵甩入火海。 苏珏反手扯下大氅盖住坐骑双目,青铜令旗在浓烟中划出半弧:"举盾!向北崖突围!" 铁盾相击的轰鸣震落山石。 鲜卑人的牛角号穿透烈焰,北侧山崖突然竖起黑压压的旌旗。滚木礌石裹着火星倾泻而下,将先锋营的阵型砸得七零八落。 苏珏抹去额角血痕,忽见乱军中一杆金狼大纛逆风而来。 "按察使大人何急?" 马背上的可频顿珠横槊大笑,鎏金面具在火光中明灭,"嘉峪关的瓮,正待阁下这只白鹤。" 陈襄的剑锋已抵住苏珏后背:"是鲜卑左贤王!末将断后,大人速退!" 苏珏却将令旗握在手中,他扯过小苏元手中的牛皮舆图。 火星落在羊皮上灼出焦痕,他忽然轻笑出声:"好个左贤王,三处疑兵唯独北崖守军不足三百——" 令旗尖端点向舆图某处,"陈襄,带陌刀营佯攻南口。一炷香后,我要看到北崖的烽火台。" 闻言,可频顿珠抬头望去,北崖烽火台竟升起青龙旗。三百死士如壁虎攀援绝壁,此刻正将火油倾入敌营。 冲天火光里,苏珏的白衣掠过残旗,小苏元的袖中弩箭连发,将鲜卑旗手钉死在望楼上。 "好一招金蝉脱壳。" 可频顿珠反手劈开流矢,却见中原军的玄色大纛已插上北崖。 残存的陌刀营突然变阵为锋矢,硬生生在鲜卑骑阵中撕开血口。 他猛地攥紧缰绳,金槊指天:"吹角!让埋伏在南麓的具装骑……" 号角声戛然而止。 一柄陌刀穿透传令兵的咽喉,陈襄浴血的身影从尸堆中暴起:"大人有令——借贵军火油一用!" 话音未落,点燃的辎重车已顺着斜坡轰然撞向鲜卑中军。 苏珏立在烽火台上,看着火龙在敌阵中蜿蜒。 他取下青铜令旗,旗面早被鲜血浸透,却在火光中显出暗金色的纹路——那是昨夜在帅帐用朱砂混着金粉绘制的行军图,每一道褶皱都暗合星斗方位。 "报——!" 亲卫踉跄跪地,"南麓出现鲜卑具装骑,陈将军他……" 话音未落,东南方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蹄声。 三千重甲骑兵如黑云压城,马槊上挑着的,赫然是陌刀营将士的残肢。 苏珏瞳孔骤缩,他看到陈襄的断剑插在为首的鲜卑百夫长胸口,也看到那柄跟随自己主人十年的配剑正被铁蹄踏进血泥。 可频顿珠的笑声混在风里传来:"按察使大人可知,你这颗人头在草原值多少头牛羊?" 金槊遥指烽火台,"够我儿郎痛饮三天三夜的马奶酒!" 苏珏忽然解开发带。 鸦青长发散入硝烟,他反手将令旗掷入烽火。 冲天烈焰中,最后一支鸣镝箭尖啸着划破夜空。 三十里外的戈壁突然腾起烟尘——那是他出发前密令绕道西麓的三千轻骑,此刻正如钢刀般刺向鲜卑军后背。 "左贤王可曾读过《孙子·九变》?" 苏珏握紧亲卫递上的长枪,枪尖垂地时溅起一串血花,"其疾如风——"枪出如龙,将攀上烽火台的鲜卑武士挑落悬崖,"其徐如林。"残余的中原将士突然列阵如墙,染血的铁盾次第扣合。 可频顿珠的金槊在火光中发出嗡鸣,他望着南北两路渐渐合围的烟尘,终于明白这场伏击早被反算。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鲜卑军阵中突然响起退兵的号角。 苏珏却按住想要追击的副将,望着东南方渐渐消散的狼烟——那里本该是嘉峪关的方向。 "整军。" 他扯下焦黑的披风,露出内衬的白麻丧服,"真正的恶战,现在才开始。" …… 李明月的狼烟在东南角楼缓缓升起。 碰巧,第一粒砂砾打在了李书珩的护心镜上。 他反手抹去睫毛上的血痂,突然发现元夏战车的青铜轮毂正在沙地上打滑——不知何时,朔风已转为诡异的回旋气流。 "天象变了!" 穆羽的箭尖在风沙中微颤。 她望着父亲佝偻却挺拔的背影,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父亲教她观星时说的话:"边境的风云,比胡马更快。" 说时迟那时快,突厥可汗的金刀劈开了烟尘,李元胜正将最后一枚震天雷系在腰间。 他的白发散在狂风中,剑锋忽然指向三叠雪谷:"鲜卑小儿!可敢与老夫再战三百合?" 这声挑衅带着内劲传遍战场,联军阵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号角。 穆羽趁机射出鸣镝箭,尖锐的啸音刺破风吼——这是全军后撤的信号。 沙暴墙推至五里外,李明月砍断了三叠雪谷的绞盘锁链。浸泡火油的铁索在崖壁上擦出火星,引燃了埋藏三日的硫磺线。 当突厥狼骑追着李元胜残破的披风冲进谷口,李书珩嘶声怒吼:"放闸!" 断龙石坠落的轰鸣与沙暴的咆哮同时炸响。 重达万斤的花岗岩碾碎六架战车,飞溅的碎石混着黄沙形成致命漩涡。 李书珩的玄铁枪插在谷口,枪缨在狂风中猎猎如旗。 "合阵!" 李元胜的吼声自谷内传来,剑锋所指处,四道狼烟冲天而起——这是他们父子四人约定的绝杀令。 穆羽在沙暴中睁不开眼,却能凭箭矢破空声辨位。 她解下束甲绦缠住弓臂,十二支赤翎箭贴着地面螺旋疾射。 这种"地龙箭"专攻马腿,中箭的鲜卑战马顿时将背上骑手掀入沙坑。 李书珩的玄铁枪成了风暴中的路标。 他背靠断龙石残骸,枪尖每抖必见血光。 当第七个突厥勇士的弯刀劈在枪杆时,他突然旋身使出一招"回马望月",枪尾铜锤重重砸在敌人太阳穴上。 "西北!" 李明月的喊声混着沙粒灌入口鼻,他抱着火油罐滚进壕沟,指尖火折子划出三寸蓝焰。 当沙暴墙掠过壕沟的刹那,他猛地掷出火罐——预先埋设的硫磺线顿时化作火龙,顺着风势直扑联军后阵。 李元胜在风眼里咳出血块,手中佩剑却稳如泰山。 望着在沙暴中迷失方向的联军旌旗,李元胜突然用剑脊拍打盾牌,奏响二十年前与武思言定情的《破阵曲》。 金铁交鸣声穿透风吼,幸存的陌刀手们忽然发出狼嚎般的战吼。 "是时候了……" 李元胜解下染血的护腕,露出内里绣着并蒂莲的旧巾。 当沙暴最猛烈的气旋掠过三叠雪谷时,他将最后三支穿云箭射向不同方位——那是给三个孩子最后的军令。 沙暴止息,嘉峪关的箭楼上结满血霜。 穆羽的箭囊空空如也,弓弦已断成三截。 她站在瓮城废墟里,颤抖的指尖拂过父亲破碎的护心镜,镜面倒映出沙丘间零落的金甲残片。 李书珩的玄铁枪插在突厥可汗的金盔上,枪杆没入冻土三尺。 他倚着断枪小憩,睫毛上凝着血珠,掌心还攥着半截染血的束甲绦——那是昨夜阿姊为他裹伤时撕下的衣角。 李明月找到李元胜时,李元胜正坐在断龙石上拭剑。 沙暴卷走了所有旌旗鼓角,唯有那柄跟随他三十年的青锋剑,仍在晨曦中泛着冷光。 李明月注意到父亲左脚靴底已然磨穿,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 "过来。" 李元胜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他剑尖挑起个牛皮水囊,内里晃动的却是火油:"沙暴过后,联军残部必走黑水河……" "父亲不可!" 三兄妹的惊呼同时响起。穆羽的断弓、李书珩的残枪、李明月的火折子,齐齐指向李元胜脚下——那里埋着足以炸平半座山崖的震天雷。 李元胜却大笑起来,笑声震落鬓角霜雪:"老夫是要你们烧桥!" 剑锋忽转,指向东南方若隐若现的浮桥:"沙暴埋了归路,这是他们最后的生门。" 是以,穆羽的火矢点燃了浮桥时,最后一支联军正在渡河。 赤翎箭穿透三面皮盾,将火油罐钉在桥桩上。 李书珩的玄铁枪掷出雷霆之势,枪尖撞碎冰面的脆响里,整座浮桥轰然塌入急流。 李明月蹲在崖边记录战损,狼毫笔突然顿住——父亲拄剑而立的影子在朝阳下拉得很长。 李元胜甲胄缝隙间垂落的绷带,正随着朔风轻轻摆动。 那绷带末尾,分明绣着四个歪扭的小字:长命百岁。 那是他们儿时的手笔。 嘉峪关的残雪开始消融。 李元胜站在重新浇筑的东门前,等着最后的战报。 "报——!" 传令兵的呼喊惊起寒鸦,"三十里外发现联军残部!" 拔剑的动作牵动旧伤,剑锋却在出鞘时稳如磐石。 李元胜望着三个瞬间绷直的身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镇守玉门关的清晨。 边境的风依旧凛冽,却再也吹不散这满关的李字旗。 …… 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顾。 苦战三日,冀州军险胜,三国联军节节败退,最终撤离嘉峪关。 可冀州军也死伤过半。 李元胜倚着断戟喘息,独目望向遍地尸骸——元夏的青铜鬼面与突厥狼牙旗纠缠如修罗。 穆羽的银枪插在关楼最高处,枪穗缠着的素帛在风里舒展,傲然挺立。 "打扫战场吧。" 李元胜嗓音沙哑如砾石相磨,"把文庄尸体葬在这里吧,……" 陆明跪在孟文庄焦黑的尸身旁,用断剑掘开冻土。 这场战争死了太多的同袍,他们再也看不到盛世浩大。 陆明握着断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处沾着洗不净的血痂。 一具具尸体在暮色中沉默着,活下来的同袍踩着遍地断枪残甲,每一步都踏出铁器相撞的冷响。 "西北望,射天狼——" 嘶哑的号子突然撕破鸦青穹顶。 陆明猛地抬头,看见最前面那具松木棺椁上落着半片残旗,墨色"孟"字被箭矢洞穿三处,边角焦黑如枯蝶残翅。 呼啸的山风卷着沙砾扑在脸上,陆明用缠着麻布的手背抹过眼睛。 恍惚间,陆明仿佛看见当年孟文庄与他同看星斗的烽火台。 那时营火映着孟大叔的银甲,烤羊腿的油星子溅在舆图上,混着老卒们掷骰子的吆喝,在雪夜里蒸腾成白雾。 "小陆明,你记着,当北斗柄指寅位时,就该往马槽添第三遍草料。" 孟文庄的声音混着酒气,粗粝的掌心包住他冻僵的手指,"记着,战马比人金贵。" 一阵闷响惊起寒鸦略过。 陆明心中突然清明,他解开腰间酒囊,琥珀色的液体在暮色中划出弧光。 他忽然想起去岁生辰,孟文庄偷藏了半只烧鸡塞进他的怀中,油纸包上歪歪扭扭写着"给明小子生辰加餐"。 暮色渐浓,山道上飘起招魂的纸灰。 陆明将那断刀贴着心口收进衣襟,起身时望见孤鹰掠过残破的城堞。 北风卷着雪粒扑打战旗,墨色"冀"字在暮色中猎猎翻飞,像极了那年除夕孟文庄教他写的第一副春联。 十七岁的少年握紧旗杆,掌心旧茧与新伤叠成沟壑,却再无人会往他手里塞温好的黄酒。 当夕阳坠入瓮城时,苏珏的白驹终于踏碎了最后一道鹿砦。 城头"李"字帅旗只剩半幅残帛,在硝烟中飘摇如招魂幡。 他仰头望去,垛口处新砌的墙砖泛着暗红——那是阵亡将士的血浆。 "开闸!"城楼上传来金铁相击般的嘶吼。 千斤闸轰然升起的刹那,苏珏看见李书珩扶着断枪立在血泊中。 李家父子的银甲早已看不出本色。 可他们还活着,三国联军也被击退。 眼见历史没有下笔残忍,李家父子摆脱了死亡的命运。 苏珏只觉得之前一直吊着的一口气陡然松懈。 命运,终于眷顾了他一回。 万千思绪,千万言语,一开口,只化作一句颤抖的文字,“王爷,苏某来迟……” 第238章 溯洄从之 “王爷, 苏某来迟……” 苏珏如释重负。 他滚鞍下马,衣袍下摆扫过青石缝里半截断枪,银甲碰撞声惊起城楼檐角栖着的寒鸦。 "臣擅作主张, 罪该万死。" 苏珏单膝跪地,掌心贴着染血的青砖。 他闻见铁锈味里混着金疮药的苦涩,听见自己声音在瓮城的回响里层层剥落, "王爷, 冀州自立之事是臣先斩后奏, 当时情势危急, 臣自作主张于冀州自立朝廷,又擅自带兵驰援,还请王爷降罪……" "苏先生, 快起来。" 李书珩的手按在苏珏肩甲上, 轻轻将他扶起,"苏先生不用在乎那些虚礼。" 他的鬓角还沾着砂砾,笑纹却已从眼底漾开,"早晚都会有这一天, 苏先生不必觉得僭越。" “王爷……” 心神一时动荡,苏珏险些没了力气, 他眼神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恍如隔世。 浩浩荡荡的几万兵马, 如今只剩三千。 可见战况之残酷, 所幸历史的残忍终于眷顾他们一次。 “苏先生, 今夜一起为兄弟们送行吧。” 李明月哑声开口, 语气里也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是。” 夜色逐渐漫上城堞, 夜风卷着火把的噼啪声掠过校场, 李书珩将酒坛重重砸在祭台上。 "敬英魂!" 李元胜的吼声震得火把都在摇晃, 浑浊的酒液渗入青石板,蜿蜒成无数道泪痕。 之后,嘉峪关内响起李书珩安魂的琴音。 待这一切结束,苏珏在瓮城角落碰到了陆明。 他抱着断成两截的银枪坐在马料堆旁,听到脚步声慌忙抹了把脸,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苏先生……" "尝尝这个。" 苏珏从袖中掏出油纸包,海棠酥的甜香混着桂花蜜溢出来。 他顺势坐在陆明的身侧,语气温柔舒缓, “小苏元特意留给你的,吃些甜食,心情会好一些。” “苏先生,我不怕死,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死这么多人……” 陆明接过还热乎的海棠酥,面对苏珏,他不自觉的说出了心里话。 “因为人心不足,天下不定。” 苏珏的声音很轻,却让陆明醍醐灌顶。 “苏先生,我,我是不是……” “小陆明是英雄,待回了冀州,我们一起给你师傅新婚祝贺,好不好?” 苏珏的眼里满是憧憬,陆明被他带动,顿觉心情开阔。 是啊,他还要喝师傅的喜酒呢。 子时三刻,苏珏被请到了李书珩的营帐里。 他刚一进去,李书珩便起身热茶。 二人有许多话想说,却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报——!" 斥候的马蹄声撕破黎明,惊飞了檐下避寒的麻雀。 李书珩展开军报时,苏珏看见他拇指在蜡封上顿了顿——那是冀州特制的青麟纹,纹路间还凝着北疆的寒霜。 "本王与父亲先行返回冀州。" 李书珩将密信凑近火把,跳跃的火光在他眉骨投下深深阴影,"苏先生,还请你与明月一起清点粮草,伤兵就地安置。" 他突然笑起来,"待回了冀州,本王与苏先生再彻夜长谈。" “好,一言为定。” 残月西沉,苏珏站在城垛前望见李家父子的马队化作天边黑点。 小苏元沉默着往陆明的手里塞了个温热的油纸包,转身时甲胄擦过墙砖,发出生铁相撞的铮鸣。 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关外沙丘上零星立着几杆断旗,在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阵亡者未及收回的手。 …… 三千玄甲军一路开拔,一路畅通无阻。 他们出了嘉峪关,继续往冀州行进,路过菩提城之时,菩提城却城门紧闭。 刺骨的寒风风裹着碎雪扑在玄甲上,李元胜的白须凝着冰碴,每说一个字都似在嚼碎琉璃。 菩提城箭楼檐角的铜铃早被摘去,空留十二道铁钩在风里摇晃,像极了楚云轩悬在登仙楼的十二盏人皮灯笼。 "开城门!" 李书珩高举虎符,青铜螭纹映着残阳,折出森冷寒芒。 城头守将忽举铜镜,蟠龙纹镜框将夕照聚成利刃,直刺人眼。 李书珩以臂遮目,却还是从指缝间窥见铜镜边缘刻着的蟠龙纹——那是御用之物。 "圣谕!" 守将的嗓音被朔风撕成碎片,"冀州玄甲军擅离驻地,自立朝廷,反心昭彰,就地正法……" 伴随着守将的喊声,鲜卑人的战鼓已震得地动山摇。 原来那日嘉峪关上的节节败退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们竟还有后手。 如今他们兵力不足,之前又经历苦战,此时围剿,事半功倍。 想通了其中关窍,李元胜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铁锈味:"好个回马枪!" 李元胜话音刚落,陆羽的连弩破空而至,箭簇撞在铜镜上迸出蓝火。 少年参将的吼声混着马蹄声冲阵而来:"王爷!末将愿为先锋!" "允!传令!后军变前……" 李元胜话音未落,山巅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积雪裹挟着巨石倾泻而下,将玄甲军截成三段。 鲜卑人的狼头旗从雪雾中显现,箭雨裹着硫磺火球扑面而来。 "结龟甲阵!" 李元胜横槊立马,溅起的血花在雪地上绽开红梅。 李书珩则挥剑劈开流矢,突然瞥见敌阵中闪过元夏金帐卫的弯刀寒光。 他心头剧震,终于明白这场伏击远比想象中凶险。 之前他们在嘉峪关外三十里处遇见突厥游骑,那些蛮子竟列阵相迎,仿佛早知他们的行军路线。 …… 与此同时,苏珏踩着半融的积雪走过瓮城,甲胄上凝结的血珠随着步伐簌簌坠落。 他弯腰拾起一面残破的玄色军旗,指尖抚过"李"字绣纹时,远处传来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 "还剩三处粮仓。" 李明月翻身下马,暗红披风扫过遍地箭簇。 他摘下护臂时露出腕间青紫勒痕,那是白日里拽住惊马缰绳时留下的。 两人在城头对视一眼,暮色里同时伸手去接军士递来的名册,指尖相触时又各自错开半寸。 三更梆子响过第五声,苏珏猛然从行军榻上坐起。 冷汗浸透的中衣紧贴脊背,掌心还残留着梦中的触感——李书珩的银甲碎成满地星子,菩提城护城河的水漫过李元胜战靴上的云纹。 他踉跄着扑到铜盆前,喉间翻涌的血腥气随着月光泼洒在地,暗红斑痕竟与之前观星时见到的荧惑犯心宿之象如出一辙。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值夜亲卫举着火把追出来,苏珏已经策马穿过中军营帐。 雪粒扑打在脸上化作细密银针,他攥着缰绳的手指骨节发白,眼前不断闪过梦中的情景。 又是一场悲剧,他知道,这是上天给他的启示。 军帐帘幕突然自内掀开,李明月提着雁翎刀疾步而出。 他发间有些散乱,显然是仓促起身,肩头还沾着半片未化的雪花。 梦,又是梦,他也梦到了菩提城。 两人在十步之遥同时勒住脚步,月光将他们的影子钉在雪地上,李明月率先开口,“待一切结束,立刻拔营。" 李明月的刀鞘叩在冻土上,惊起栖在辕门旗杆的寒鸦。 只此一句,苏珏便什么都明白了。 历史好似一场轮回,他们不过是其中的微茫罢了。 “是,侯爷。” “苏先生,早些休息。” 李明月转身时披风扫过苏珏染血的袖口,低声补了句:"苏先生,我让军医备了参片。" …… 嘉峪关的城墙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李书珩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发现指缝间黏着的不知是脑浆还是碎肉。 三日,整整三日,他们像困兽般被锁在这座菩提孤城。 苦战三日,李书珩的左臂已缠满浸血的麻布。 箭垛浸透了残阳,李元胜的白虹枪在城砖上拖出火星,枪尖挂着的狼头旗残片在朔风里猎猎作响。 李书珩的玄铁护腕也裂了三道纹,渗出的血水凝成冰棱,随挥枪动作簌簌坠地,砸在鲜卑百夫长爆裂的眼眶里。 "黄石!换锥形阵!" 李书珩的吼声混着金铁相击的锐响。 他反手劈开鲜卑重骑的青铜面甲,剑锋卡在颧骨处时,瞥见东南角楼腾起的黑烟,陆明正用牙咬着引火绳,十指血肉模糊地攀在云梯上。 三日前他舍不得吃的海棠酥还在甲缝里发硬,此刻却被硫磺火球烤得焦糊。 如此情势下,陆明却突然想起自己及冠那日,师傅用剑柄轻敲他护心镜说的话:"守城如烹小鲜,急不得。" 陆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继续往云梯上攀。 只要破了这城门,他们便不再是困兽。 子夜雪霰突至,鲜卑人的龟甲阵碾过护城河冰面。 李元胜立在望楼残骸间,银须结满霜花,手中令旗已撕成布条。 他望着城下如蚁群般涌来的敌军,忽然朗笑:"珩儿,还记得王府里的那只鹤吗?" 李书珩挥剑斩落攀城敌兵,血珠溅在李元胜战袍的蟠龙纹上:"记得,父亲说过,鹤颈虽曲,志在青云。" 话音未落,西北角传来裂帛之音——黄石的锥形阵终于撕开道缺口。 "玄甲军!随我——" 黄石的嘶吼被十二支鸣镍箭截断,白缨枪贯入第五具重甲,他的膝甲突然迸裂,箭雨如蝗虫般钉穿他后背。 最后的火折子脱手坠入壕沟。 轰隆一声,脚下的壕沟迅速坍塌,暂时截断了鲜卑人的进攻。 意识归于混沌之前,黄石突然郎声大笑。 能与王爷并肩作战,共创太平,这辈子,值了! …… 紫宸殿的青铜鹤炉吐出袅袅青烟。 即便长安城外各路兵马虎视眈眈,却莫名保持着和谐。 是以,宫城内依旧歌舞升平。 三更酒醒,楚云轩指尖划过密报上的"菩提困兽"四字,朱砂折痕渗进掌纹,恍惚是二十年前父亲的血渍。 “妙,真是妙极了!” 伴随着林宸的琴音,菩提城下第七次冲锋的号角撕裂黎明。 陆明攥着断弓缩在箭楼死角,耳边尽是王爷粗重的喘息。 李书珩的玄铁甲裂如龟纹,左肩箭伤处翻卷的皮肉已凝成紫黑色。 鲜卑重骑的青铜鬼面在晨光中连成森冷铁壁,为首的将领高举鎏金狼头旗。 正是蛰伏已久的可频善奇,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言语中皆是即将大仇得报的兴奋。 "今日就是你们李家的死期!" “那就试试看!二十年前你就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也胜不过我!” 闻言,李元胜纵身跃下城墙迎战,白虹枪贯透三面重盾。 晨光于菩提城外泼洒,玄甲军的铁鳞甲还映着残月寒芒。 陆明咬断半截引火绳,铁锈混着血腥在齿间爆开。 城墙上滚油泼下来,他侧脸贴在云梯横木上,右耳垂燎起一串血泡。 "第七架了……" 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呓语,血水顺着云梯凹槽往下淌。十指早露出森森白骨,却仍死死抠着结冰的梯阶。 城头羯鼓骤响,他仰头望见敌将举起了黑檀弩。 右肩被狼牙箭穿透,陆明竟笑出声。 箭杆带着倒刺撕开皮肉,他借着剧痛狠拽引火绳。城墙上燃起幽蓝火线,像条毒蛇蜿蜒着噬向铁闸绞盘。 "啊——" 嘶吼撞碎在第二支箭镞上。 五尺铁翎贯穿琵琶骨,将他钉在夯土城墙。 血顺着箭杆上的狼首纹滴落,在青砖上绽开朵朵红梅。 陆明下颌抵着箭尾,看自己悬在离地三丈的虚空,像面残破的战旗。 李元胜在城楼下勒马,望见那具躯体突然剧烈震颤。 第三支箭自后心贯入,陆明竟借着冲力向前扑出半尺,生生将箭杆折在墙缝里。 火星此时已爬上绞盘铁链,烧得铁闸发出垂死的呻吟。 "破门!" 李书珩的吼声混着铁蹄轰鸣。 陆明被钉穿的肩骨发出脆响,他最后望了眼烧红的夜空,用尽气力将引火绳缠上箭杆。 火舌舔上他的脊背,陆明想起自己出征前在菩提寺求的签——下下签,如今血已经浸透了签文。 陆明的尸身被挂在城墙上,手中仍攥着那半块海棠酥。 鲜卑人的狼牙箭穿透他琵琶骨,将少年钉成一只展翼的鹤。 陆羽目眦欲裂,剑锋劈开风雪,在敌阵中撕出条血路。 辗转腾挪间,李书珩看见父亲的白虹枪卡在投石机齿轮间,银甲被火油烧得赤红。 "低头!" 李元胜暴喝如雷,旋身将儿子护在怀中。 就在七尺陌刀即将贯穿胸甲的刹那,十二支鸣镝破空而至,将偷袭的弩手钉死在朱漆梁柱上。 原来是五百亲卫结成鹤翼阵,将李家父子护在其中。 借此,李书珩的剑锋劈开第三十四具重甲,忽然听见父亲倚着断碑哼起《破阵子》。 那是母亲常抚的琴曲,此刻混着金铁相击声,竟成了最悲怆的安魂曲。 "往生石前不必等。" 李元胜割断战袍缚住李书珩的右腕,“珩儿,还记得你及冠时,为父带你去宗祠立誓么?" "凡我李氏子孙,当以血肉筑长城。" 李书珩突然笑起来,笑得苍凉。 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就算是死,他们也要死得有风骨, 嘉峪关最后一盏烽燧熄灭时,万千白鹤掠过尸山血海。 尸山血海中,众人的残甲在月光下泛着冷辉。 "王爷!西城箭楼塌了!" 亲卫拖着断腿爬过来,腰间还别着半截鲜卑人的手臂,"城门再不开,我们怕是支持不住了!" 话音未落,鲜卑的重骑成片而来,铁甲在残阳下连成血海,为首的将领举着鎏金狼头旗,用生硬的官话喊道:"大王有令,取李元胜首级者封万户侯!" 李元胜忽然挺直背脊,龙渊剑出鞘时清吟震落墙头积雪:"竖子!安敢辱我!" 李元胜纵身跃下城墙的瞬间,李书珩看见父亲后颈那道旧伤疤——那是十五年前为保楚云轩登基留下的。 …… 就在李元胜纵身跃下城墙的瞬间,楚云轩正好放下第三盏冷茶,承文将军捧着星盘跪在在龙纹砖上。 殿外忽有鸦群惊起,扑棱棱的振翅声撕碎了子夜的寂静。 "太白经天,主……主大将陨落。"承文将军额头紧贴地面,"今夜星孛入紫微,恐……” "恐什么?" 楚云轩突然轻笑,指尖摩挲着案头那尊黄金仙鹤,"李元胜父子此刻应当快到鬼门关了……” …… 朔风裹挟着铁锈味的雪粒,将残破的战旗撕扯成血红的布条。 李书珩单膝跪在冰原上,三棱箭簇刺透护心镜的裂痕,在玄甲上洇开暗红的冰花。 他仰头望着铅云低垂的天穹,耳畔回荡着十二个时辰前嘉峪关关隘的号角声。 那时晨雾尚未散尽,鲜卑狼旗已如黑潮漫过雪线。 他记得父亲李元胜的白龙驹踏碎冰河时,马蹄溅起的血珠在空中凝成绯色冰晶;记得陆羽腰间的铜铃在厮杀中碎成齑粉,却仍用断刀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南门;更记得自己亲手斩断的十二根云梯,每一刀都震得虎口崩裂,可那些攀上城头的鲜卑人眼里跳动着鬼火般的癫狂。 "王爷当心!" 陆羽的嘶吼被金铁交鸣绞碎。 李书珩猛然侧身,鲜卑的弯刀擦着颧骨劈进雪地,他顺势将断弓捅进敌人咽喉。 温热血浆喷溅在睫毛上,透过猩红视野,他看见玄色重甲的鲜卑主将正用长枪挑起守城士兵的尸体。 "可频善奇!" 李书珩咬碎齿间血冰,反手抽出腰后雁翎刀。 刀身映出他眉骨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却遮不住眼中灼灼星火。 战马嘶鸣着冲过燃烧的云梯残骸,马蹄踏碎满地冰棱,在雪原上犁出蜿蜒血河。 可频善奇的玄铁枪尖突然调转,寒芒如毒蛇吐信直取咽喉。 李书珩俯身避让的刹那,枪杆横扫千军之势砸中马颈。 战马哀鸣着侧翻,将他右腿死死压在冰层之下。 碎骨之痛如烈火焚身,他却死死盯着可频善奇面甲下那双琥珀色眼睛——那里映着南门摇摇欲坠的烽火台。 "珩儿!" 李元胜的银枪破空而来,枪缨染成暗红。 他的白发散乱如雪中狂狮,铁甲缝隙凝着层层血冰。 可频善奇冷笑挥枪格挡,两柄精钢兵器相撞迸出蓝紫色火星,在暮色中划出转瞬即逝的银河。 "带王爷走!" 李元胜暴喝震落城楼积雪,手中银枪化作游龙,每一击都在可频善奇玄甲上留下深凹。 李书珩被亲卫拖行时仍在回望,看着父亲的白龙驹被十数柄弯刀刺穿肚腹,看着父亲踉跄着以枪拄地,看着可频善奇的长枪穿透父亲胸膛时,喷溅的鲜血在夕阳下凝成赤色冰瀑。 "南门!破南门!" 李书珩嘶声裂帛,抓起断箭狠狠扎进大腿止血。 陆羽带着最后的八百轻骑从尸山血海中杀出,少年副将的左耳早不知去向,却仍吹响染血的青铜号角。 那本该清越的声音此刻沙哑如泣,惊起寒鸦掠过血色残阳。 子夜时分,雪停了。 李书珩背靠焦黑的城门残骸,手中雁翎刀已卷刃如锯齿。 鲜卑人的火把在百步外连成血色长龙,他能看见可频善奇正在阵前擦拭染血的长枪。 城头幸存的士兵正在用冻僵的手指往弩机上涂抹最后的热油,有个满脸稚气的小兵颤抖着将家书塞进箭囊。 "王爷,陆羽将军,他……" 亲卫的声音突然凝滞。 李书珩转头望去,只见陆羽的银甲挂在残破的城垛上,他的半边身子悬在虚空,手中却紧握着断裂的冀州军旗。 朔风卷起染血的"李"字旗面,轻轻覆在他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上。 对不起,方小姐,陆羽要食言了…… 半个时辰前,断刃劈开雪幕,陆羽听见自己肩骨碎裂的声响。 他踉跄撞在断墙上,血沫呛进喉管,城头玄甲旗裹着冰碴砸落,正插在他脚边。 "来啊!" 他嘶声大笑,刀刃卷口处倒映出数十杆长枪寒芒。 残甲下的香囊早被血浸透,方家小姐绣的那枝红梅正被北风撕扯着瓣。 老王爷的军令言犹在耳:"陆羽,你带五十骑冲南门。" 他记得自己抱拳时香囊坠在护腕上,红绳缠着方小姐临别时系的三枚铜钱,此刻尽数断在尸堆里。 第八个骑兵咽喉喷血倒下,陆羽反手将断刀捅进敌将马腹,腥热浇了满脸。 马蹄踏碎肋骨那瞬,他竟想起立春那日方家后园,方小姐踮脚折梅时簪上垂的银铃铛。 "待冀州的雪化了……" 他应她的话还噎在喉头,此刻却混着血块往外涌。 铁靴踏雪的轰鸣近了,他攥紧半截红绳,忽然想起该在香囊里藏封信的。 断枪穿透了胸甲,陆羽仰面栽进雪窝。天穹低垂如裹尸布,他望着纷纷扬扬的雪片,恍惚见着方小姐掀开轿帘的模样。 那日她将香囊塞进他的掌心,指尖比檐下冰棱还凉。 “我等你回来,我们要白头偕老……” "七十八……" 陆羽数着倒下的第九个敌骑,血珠撞碎在雪地里。 残存的左手摸索到半截箭矢,狠狠扎进扑来的战马眼眶。 畜生嘶鸣着将陆羽甩向城门,青铜门钉磕碎膝骨时,他听见自己笑得比城头号角更凄厉。 最后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陆羽没有力气再躲。 箭镞没入胸膛,他竟然觉得痛快——这样重的伤,方小姐总该信他是战死而并非负约。 血沫涌出嘴角,陆羽摸索着去捂心口香囊,却抓了满手的猩红。 雪落得更急了,盖住死去的玄甲军的骸骨,也盖住陆羽渐渐涣散的瞳孔。 城楼轰然倒塌的烟尘里,那抹褪色的红梅终于被雪掩尽,像极了方小姐去年除夕剪坏的那盏窗花。 第239章 魂断菩提 五更天的雪原上, 双骑并辔疾驰。 苏珏看着前方李明月的背影,他束发的红绸在朔风中猎猎如旗,或许在李明月口中的那个时空里, 他也是意气风发。 借此,苏珏似乎窥见了李明月成为周灵王后的饶饶风骨。 但荣光背后深藏的是残忍,所谓的九五至尊, 不过是孤独至极。 长安宫中流淌的, 是李明月无人诉说的孤寂。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朔风卷着细雪掠过嘉峪关残破的箭楼, 苏珏勒马回望, 城垣下未烧尽的战旗在暮色里忽明忽暗。 昨日鲜卑右部五千狼骑撞碎在此处,尸骸与断戟在护城河淤成猩红的泥淖。 "埋锅造饭的时辰又误了。" 李明月并辔而来,玄甲上结着薄霜。 他解下腰间酒囊抛给苏珏, 琥珀色液体在寒风中腾起白雾, "斥候来报,长安城外的八路诸侯蠢蠢欲动。" 苏珏仰颈饮尽残酒,喉间滚过刀割似的灼痛。 三十里外菩提城的烽烟在铅云下时隐时现,像悬在丝线上的匕首。 "让那群豺狗自相残杀不难。"他摩挲着剑柄错金纹路, "只需放出他们最在意的消息。" 马蹄声惊起寒鸦,亲兵呈上舆图。李明月以刀鞘作笔, 在沙地上划出蜿蜒曲线:"兖州王与徐州王素有旧怨, 若让他们知晓对方得了朝廷密旨……" 话音未落, 北面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鼓声。 原来, 已经到了整军开拔的时辰。 军队一路行进, 待到了第二日天光破晓时分, 菩提城的轮廓浮现于晨雾中。 苏珏忽然收紧缰绳, 战马人立而起的长嘶惊散雾气——城门前横着五千鲜卑铁骑, 可频顿珠的弯刀映着初阳, 在雪地上划出新月般的寒光。 "两位,别来无恙。" 可频顿珠马鞍上悬挂的铜制沙漏正在缓缓流逝,"从嘉峪关到菩提城,你们比预计早了半个时辰。" 他的目光扫过李明月,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不过你们要进这道城门,还需等沙漏流尽。" "是吗?" 苏珏扣上面甲,精铁鳞片在暮色中泛着青光。 他望着天际翻涌的彤云,想起七日前在嘉峪关瓮城下见过的那个老妪——她跪在儿子残缺的尸身旁,用豁口的陶碗舀血水喝。 而战火纷飞中,又会有多少母亲跪在尸堆里寻找儿女的尸身…… 就在苏珏思绪纷飞之时,李明月已经纵马跃上高坡。 远处地平线上,鲜卑狼旗如黑潮漫卷而来,重甲骑兵的锁子甲映着残阳,恍若流动的血河。 他反手抽出鞍侧陌刀,寒光劈开朔风:"弩手上弦!重骑列锥形阵!" 第一支鸣镝撕裂长空,苏珏看见了可频顿珠披着白狼大氅,青铜面具下双眼如饿狼般幽绿。 "报!左翼轻骑已与敌先锋接战!" 风雪中骤然炸开金铁交鸣之声。 玄甲重骑如铁犁般楔入敌阵,马槊折断的脆响混着濒死惨叫。苏珏挥剑荡开流矢,忽见鲜卑阵中闪过银色反光——那是具装骑兵特有的镜甲。 "侯爷!" 他勒马回旋,剑锋指向前方烟尘,"可频顿珠在等我们重骑力竭!让陌刀队……" 话音未落,东南角突然腾起冲天火光。 李明月大笑挥刀,陌刀寒芒过处,鲜卑轻骑连人带马裂成两段:"去他的连环马!苏先生,你带轻兵去烧他们粮草,这里交给我!" 苏珏劈手夺过亲兵的火把,两百轻骑如离弦利箭撕开战场。 他听见背后传来陌刀破空的闷响,那是李明月最擅长的绞杀阵——三丈长的精钢陌刀轮转如满月,所过之处人马俱碎。 可频顿珠的狼头大纛已然在望。苏珏猛夹马腹。 "放箭!" 火箭如流星坠入粮草堆,黑烟腾起的刹那,苏珏看见了可频顿珠扭曲的面容。 一直随扈的小苏元挥剑劈开浓烟,红宝石刀柄在火光中泣血般妖异。 两匹战马轰然相撞的瞬间,小苏元的剑锋擦着青铜面具划过,迸出一串火星。 "汉狗!"可频顿珠的汉话带着腥气,"你们冀州……" 弯刀劈至面门时,小苏元突然松镫后仰。 刀锋贴着他鼻尖掠过,斩断一缕飞扬的鬓发。 小苏元反手掷出腰间短刃,听见利刃入肉的闷响与战马的哀鸣。 “哼!不许欺负苏珏哥哥!” 坠地的可频顿珠尚未起身,陌刀寒光已至颈侧。 李明月踏着血泊走来,刀尖挑飞那顶狼首兜鍪:"如何?我们能不能入城?" “还是说不准。” 即便刀架颈侧,可频顿珠仍然一派淡然。 “如何说不准。” “因为……” 话音未落,可频顿珠一个旋身,灵巧的躲过了李明月的刀锋。 之后,又一路敌军操戈而来。 双方再次展开激战。 这些西楚士兵作壁上观,而那些鲜卑士兵则一心拖住他们继续行进的脚步。 这必是早就设好的圈套无疑。 西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李明月的铁甲上,远处菩提城的轮廓渐渐清晰。 父兄,你们一定要等着我…… …… 然而,事与愿违,李明月心中的祈祷没有被神明听到。 可频善奇的总攻在辰时来临。 若是之前,玄甲军尚有生机。 然而,玄甲军前几日刚经历几场恶战,如今西楚鲜卑里应外合,他们已经是疲于应付。 三千对上六万,毫无胜算可言。 寅时三刻,菩提城头旌旗尽折。 李书珩抹了把脸上血污,铁甲鳞片刮得掌心发疼。 城下西楚禁军的火把绵延如星河,映得护城河水泛起粼粼血光。 他们一直按兵不动,作壁上观,为的就是看他们力尽而死。 厮杀中,李书珩望着父亲卸甲时颤抖的肩胛,喉头忽然发哽——那身玄铁重甲裂了三处,最深那道豁口在左肋,露出内衬的素白中衣。 "换马。" 李元胜将佩刀拍在垛口,青砖震落簌簌尘灰。 亲卫牵来两匹战马,枣红马颈间系着玄色丝绦,墨骊马鞍鞯缀银星。 李书珩瞳孔骤缩,那墨骊分明是父亲坐骑惊雷,此刻却配着普通军马的皮鞍。 "父亲!"他攥住马缰,掌心铁锈味混着冷汗,"惊雷日行八百,您……" "聒噪。" 李元胜翻身上马,束甲丝绦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摘下护心镜抛给儿子,铜镜背面錾着李家枪法七式,"辰时总攻,你守南门。" 话音未落,东北角楼突然金鼓大作。 晨雾漫过城墙,可频善奇的狼头纛已逼近百步。 李元胜横枪立马,望着鲜卑铁骑踏起的黄尘。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祁连山围猎,也是这样遮天蔽日的尘烟里,他与可频善奇。 "李元胜!" 可频善奇金刀映日,狼裘缀着三百颗东珠,"拿你头颅换我王帐美酒!祭我儿英灵!" 长枪破空之声撕开雾气,两匹战马错身刹那溅起火星。 李元胜虎口发麻,惊雷却已调转马头冲入敌阵。 他忽然大笑,枪尖挑飞三个鲜卑骑兵,血珠在半空连成赤链。 "竖子安知酒中意!" 枪杆横扫千军,砸得金刀嗡鸣不止,"此酒当祭我冀州英魂!" 巳时三刻,南门箭楼轰然倒塌。 李书珩挥刀斩断云梯钩索,忽听城下传来异样呼喝。 他扑到垛口,正见父亲银枪折断,半截枪头深深扎进可频善奇左肩。惊雷前蹄扬起,鬃毛间凝着血痂。 "书珩……" 李元胜松开缰绳,掌心血肉模糊。 他望着城头那抹银甲反光,恍惚看见某夜的烛火。 惊雷突然人立而起,带着他撞向金刀寒芒。 "接枪——" 断枪裹着染血的护腕飞上城头,李书珩伸手去抓,却只接到半截枪杆。 城下传来战马哀鸣,他看见父亲重重跌进雪地,惊雷前胸插着三支狼牙箭。 可频善奇的金刀还在滴血,禁军突然潮水般退去。 李书珩怔怔望着土丘上的玄铁残甲,直到副将拽着他避过流矢。 他这才发现掌心嵌着块护心镜碎片,棱角刺破血肉,疼得钻心。 未时末,西边天际腾起狼烟。 残存的玄甲军正在巷战,忽听城外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 李书珩砍翻最后一个鲜卑武士,抬头恍惚望见"李"字大旗刺破烟尘。 血雨中,他抱着父亲半副残甲跪坐在地。 断枪插在身前三尺,枪缨浸透暗红。 之后,眼前的一切都被血色浸染。 他们终究是败了,败的一败涂地。 李书珩记得第一支火箭点燃了城楼囤积的火药,爆裂的气浪掀飞了整段城墙;记得自己挥刀斩断套马索时,突厥人的血喷在脸上瞬间凝成冰壳;更记得最后三十亲卫组成人墙时,他们后背相靠传递的体温,像寒夜里最后的烛火。 是以,当可频善奇的长□□穿他右肩之时,李书珩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那是一种混合着铁锈与苦杏仁的味道,顺着血脉流进心脏。 他放任身躯前倾,用肋骨卡住枪杆,在可频善奇惊愕的瞬间,将卷刃的雁翎刀送至对方咽喉。 然而,可频善奇也不是等闲之辈,轻松躲了过去,并迅速抽身。 又一波迅猛的进攻冲着玄甲军而来,穷途末路的玄甲军拼命死守。 "父亲,孩儿来迟了。" 李书珩跪倒在李元胜的尸身旁,用染血的手指阖上李元胜不肯瞑目的双眼。 城下忽然传来震天欢呼,他看见另一路李字大旗刺破晨雾,看见银甲白袍的李明月一骑当先。 可鲜卑人的鸣镝比他转身的速度更快,三支穿甲箭破空而至。 第一箭穿透左膝,他单臂撑地;第二箭洞穿右胸,他咬碎半截牙齿;第三箭直取咽喉的刹那,他竟想起去岁上元夜,妻子在琉璃灯下为他系上的平安结。 箭簇入喉的瞬间并不痛,只是冷,冷得像妻子指尖融化的雪水。 …… “铮——” 一声弦断,林宸不由得心惊。 半个时辰前,中贵人灵均的声音甜如蜜里淬毒,如今言犹在耳。 "陛下许丞相大人江南三州良田美宅,可不是让你追悔前尘的。" 他指尖抚过林宸剧烈起伏的胸口,"那李元胜自寻死路,您可是识时务的……" 残荷在太液池里打着旋儿,被大雪压得支离破碎。 杨兰芝提着官袍下摆跨过积雪时,听见麟德殿传来的琵琶声穿破雨幕,像把淬毒的银钩子,将整个王城勾成了醉生梦死的窟。 "左相大人留步。" 禁军统领横戟拦住去路,甲胄上的铜钉泛着冷光,"陛下有旨,今夜宫宴,闲杂人等不得惊扰。" 杨兰芝望着朱漆门缝里漏出的金粉,忽而笑出声来。 笑声惊飞檐下的乌鸦,黑羽掠过他花白的鬓角。 "闲杂人等?"他解下腰间金鱼袋掷在地上,"本相与陛下有要事相商。" 白玉阶上还留着未擦净的血迹,昨日谏官撞柱而亡时溅出的朱红,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釉色。 楚云轩斜倚龙椅,赤金衮服半敞着,露出锁骨处新刺的仙鹤纹。 那鹤眼用朱砂点了,在晃动的明珠光里似要泣出血来。 "杨爱卿。" 楚云轩捏着夜光杯,琥珀酒液顺着杯沿往下淌,"再过三日,李元胜的头颅就要送到长安,你猜是装金匣还是玉椟?" 话音未落,中贵人灵均已笑倒在御案旁,孔雀翎织就的披帛扫翻了鎏金香炉,沉香灰扑簌簌落在林宸的紫袍上。 林宸的手指在袖中蜷了蜷。 他想起方才飞马入城的信使,那少年喉头插着羽箭,怀里战报被血浸得字迹模糊。 彼时御花园正演着新排的霓裳羽衣曲,楚云轩撕碎那封战报,随手抛进荷花池喂了锦鲤。 "陛下。" 杨兰芝的声音像生锈的刀,割开满殿暖香,"菩提城破,北境十二州岌岌可危。此刻九路叛军距王都不过百里,您当真要……" 玉杯掷地的脆响惊得舞姬们慌忙伏地。楚云轩撑着御案起身,缠金丝的蹀躞带撞得玉珏叮当乱响。 "杨兰芝!" 他踩着满地琼浆逼近,"事到如今,你还要做诤臣?" 风声忽然大了起来。 林宸望着漏窗外黑沉沉的夜,想起自己入仕那日也是这般天气。 中贵人灵均的轻笑恰在此时响起:"说起来,李元胜的亲兵倒是忠心。明知菩提城粮草断绝,还在那破砖烂瓦里坚守。" 他拈起颗冰镇葡萄,汁水染得指尖嫣红,"可惜啊,还是命丧黄泉,实在是天佑陛下……" 中贵人灵均的声音实在刺耳,杨兰芝抖开官袍,露出内衬密密麻麻的血书——皆是这半月来撞柱死谏的官员绝笔。 "陛下……" 杨兰芝起身的瞬间,突然乍起的惊雷照亮他坚韧的面容,"五万英魂在奈何桥头……候着圣驾呢!" “杨兰芝,你放肆!” 未等楚云轩暴怒,杨兰芝抢先一步道,“不用陛下生气,臣自己会处置自己……” 言罢,杨兰芝转身走出大殿,一步一步走到宗庙,然后正跪在宗庙前。 大雪逐渐湮没了列祖牌位,曾经楚云轩御笔"忠孝节义"的金漆斑驳剥落。 他忽然忆起楚云轩登基一年后,他陪着楚云轩于兰亭临帖,狼毫在宣纸上画出大气磅礴的"山河永固"。 如今那双手染尽忠良血,却要捧着降表去迎叛军。 "杨大人。" 瘦削身影猛地僵住。 杨兰芝不用回头也知道,林宸的紫袍定然浸透了冷意。 当年琼林宴上簪花的少年,如今眼里只剩将熄的灰。 "西楚社稷已然如此,您回去吧……" “林大人,你后悔吗?” 杨兰芝没有起身,只是反问一句,风雪越发疯狂,却出奇的寂静。 良久,林宸苦笑一声,“后悔?我已经没有了后悔的资格,只盼望着公子能原谅我的身不由己……” “那你呢,你能原谅你自己吗?”杨兰芝继续追问,语调里没有咄咄逼人,平常的好似多年的老友。 “我不知道,走的太久,初心不再,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了。” “林大人,你也不必劝我了,我守的是自己的心,与他人无关。” 二人说了这么久,杨兰芝始终没有起身,留给林宸的只有一个决然的背影。 “杨大人,您保重。” 知道自己无论再说什么也是无法撼动杨兰芝的心意,林宸选择转身离开。 二人背对着渐行渐远,天地之间,又是一片寂静。 …… "王爷——!" “父亲——兄长——” 苏珏与李明月的嘶吼震落檐角冰凌。 二人策马冲过满地残肢,李明月的银枪挑飞三个拦路的敌兵。 马蹄踏碎青砖。 李明月翻下马背的姿势像折翼的雁,白袍下摆浸着褐红的血,在朔风里凝成冰棱。 李明月是踏着血水奔来的。 他发间的簪子早在混战中跌落,青丝散乱如风中残旗。 菩提城阙门早已坍作废墟,断戟斜插在焦土中。 苏珏嗅到铁锈味里混着松脂燃烧的气息,那是李元胜惯用的箭囊熏香。他按住腰侧渗血的绷带,踩着满地碎瓦往城楼方向疾行。 "苏先生,我们失败了……" 李明月突然拽住他的袖口,所有的情绪都在此时爆发。 只见三丈外的旗杆下,李元胜的银甲碎成齑粉。 这位纵横疆场三十多年的将军,此刻半跪在血泊里,左手紧攥着半截断剑,剑尖深深没入鲜卑千夫长的咽喉。 李书珩伏在他膝前,青衫后背插着十七支雕翎箭,身下蜿蜒的血迹竟拼出个歪斜的"慎"字。 暮色漫过城垣,李明月踉跄着跪倒在地。 他颤抖着去触李元胜染霜的鬓角,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皮肤。 而李书珩的玄甲已被血染成赭色,脖颈处的箭羽在朔风中轻颤,身下蜿蜒的血河漫过焦土,浸透了周莹战前塞给他的丝帕。 当看见父兄交叠的尸身时,李明月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兄教他骑射的草场。 那时父亲的白龙驹踏碎满地野花,兄长将她的手按在弓弦上说:"明月你看,拉满的弓像不像天边新月?" 此刻,李明月跪在血泊中,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凝固的血冰。 兄长的佩刀深深插进焦土,刀柄上缠绕的平安结红得刺目。 李明月忽然发疯似的扒开积雪,直到指甲翻卷血肉模糊,直到在兄长紧握的掌心里找到半块虎符——那是父亲临终前塞进来的,边缘还带着碎裂的齿痕。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历史重演,父兄又一次死在自己面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为什么要赋予他回到过去的能力,到头来却还是无能为力? 明明他们做了能做的一切,历史为何还是不肯眷顾。 李明月的心口生疼,泪水无声划过。 无尽的痛楚湮没过他的胸膛,天地之间,只剩下难以言说的悲凉。 苏珏的银甲映着血色朝阳,他单膝跪地想要扶起李明月,却发现自己的手掌比李明月颤抖得更厉害。 昨夜突围时划破的伤口再度崩裂,血珠顺着护腕滴落,在雪地上开出细小的红梅。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李书珩在沙盘前的笑谈:"等退了敌军,定要喝光苏先生府窖里藏的三十年女儿红。" 李书珩的话语言犹在耳,往事一幕幕重叠。 眼前悲剧,与多年前的梦魇如出一辙。 "苏先生?" 记忆里的李书珩又一次带进一襟寒梅香,"这冰天雪地的,苏先生不如陪本王饮两盅烧刀子。" "堂堂冀州王学什么梁上君子?" 他那时正整理卷宗,被窗棂的响动惊得险些泼了茶。 "我若走正门,那群酸儒又要参本王耽于私情。" 李书珩跃下时带落几片碎雪,掌心托着的红梅犹带霜色,"喏,西郊的老梅开了,想着苏先生的案头该添些颜色。" 思绪迷乱,苏珏喉间涌起腥甜,指尖死死扣进掌心。 疼痛让他异常清醒。 苏珏又想起去岁三月春猎,李书珩策马掠过他身侧,墨色大氅猎猎如鹰。"苏先生身体不好,,倒不如坐本王的马!" 话音未落便俯身将他拽上马背,惊得林间雀鸟扑棱棱飞散。那人胸膛震动的笑声混着青草香:"抓紧了,本王带苏先生去饮山涧最清冽的泉水。" 那泉水还在细细长流,说带他山涧最清冽的泉水的人却不在。 十年大梦,爱恨纠缠,徒劳一场,历史终究没有眷顾他们。 所有人不过是历史长河里的沧海一粟,他的天真也在此埋葬。 事已至此,他们只能向前走,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朔风卷着燃烧的旌旗残片掠过城头,将最后一丝硝烟吹散。 幸存的士兵开始收敛遗体,有个小兵哭着把陆羽的银甲残片埋进雪堆。 李明月突然挣脱苏珏的怀抱,抓起兄长遗留的断弓,对着鲜卑人的尸身连射七箭。 弓弦割破掌心也浑然不觉,直到苏珏从背后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身躯。 "侯爷你看。" 苏珏指向东方。朝阳正从尸山血海中升起,将万里雪原染成赤金。 残破的"李"字旗在城头猎猎作响,与"苏"字大旗交叠成血色图腾。 李明月望着父兄安详的面容,忽然明白兄长为何至死都紧握那半块虎符——那不仅是调兵信物,更是撑起山河的脊梁。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幸存的将士们自发列阵。 铁甲相击声如编钟奏响,染血的枪戟指向苍穹。 李明月将虎符按在胸口,听见苏珏轻声道:"侯爷,你听,这是新生的啼哭。" 李明月凝神细听,在呼啸的北风中,竟真有婴孩的哭声自残破的瓮城传来——那是战火中诞生的新生命,正用稚嫩的哭声接续着未尽的战鼓。 第240章 大风起兮 断枪如林, 残旗似幡。 西垂残阳将满地箭簇镀成血色蒺藜,风卷过时竟分不清是白雪呜咽还是断刃低鸣。 菩提城内暂时有了片刻的宁静。 李明月盯着父亲铠甲裂缝里凝结的血块。 那处刀伤从右肩斜劈至左肋,与三年前他在校场被父亲击落兵刃时的伤口轨迹一模一样。 原来您也会老啊…… 李明月忽然想起最后一次家宴上, 兄长李书珩将烤鹿腿最嫩的部位夹到他碗里,"明月多吃些。" 铠甲缝隙里漏进的风沙迷了眼,李明月俯身把额头贴在兄长冰凉的护心镜上, “这次换我带你们回家……” 下一刻, 李明月闻到风里飘来菩提树焦糊的香气。 这座城头原本栽着三十六棵百年菩提, 父亲总说树影能荫庇守城将士。 然而那些被鲜卑火箭焚毁的古树从来无法庇护任何人。 他不能, 谁都不能。 本以为前世的悲剧不会重演,然而造化弄人,他还是同前世一样, 亲眼看着父兄惨死。 “侯爷。" 思绪万千间, 军帐被掀开,苏珏将一顶染血的玉冠捧到李明月面前,他的白衣早已看不出颜色,“我们真的失败了……” 他说这话时喉结滚动, 像是咽下了什么更残酷的真相。 距离苏珏五步处安放着李书珩与李元胜的尸体,半截断剑仍死死抵在李书珩的咽喉处, 未合上的眼帘里凝着最后一线天光。 "这不该是你们的命数。" 苏珏的喉咙滚了滚, 喉结撞上铁锈味的空气。 他记得去年春分, 李书珩在书院后山折梅煮酒, 青竹纹的袖口沾了雪, 笑着将烫好的酒推到他面前:"苏先生总爱皱眉, 倒像比我们多活过一辈子似的。" 苏珏踉跄着走到两具尸体前, "王爷……"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苏珏忽然低笑出声。 原来史册上那行"天顺十八年冬, 李氏父子殒命"不是墨迹,是浸透纸背的血痂。 他以为能改天命,却不过是棋盘上妄动的一粒黑子。 帐外的寒鸦掠过烧焦的旌旗,冷雪倏然而至。 苏珏跪坐在两具尸身之间,希望那白雪能冲刷掉李书珩眉间的血污。 他又忽然想起穿越前读过的史料,泛黄纸页间"魂断伽蓝"四字轻描淡写,却不知要碾碎多少人的肝肠。 "王爷,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 苏珏颤抖着去合李书珩的眼睑,指尖触到冰凉的皮肤,突然呕出一口腥甜。 原来所谓轮回,不过是把剜心之痛再尝一遍。 帐外传来战马嘶鸣,苏珏望着掌心蜿蜒的血痕,恍惚看见史官朱笔悬在云巅,墨汁淋漓如泪。 "侯爷,现在十万大军只剩八千骑,西楚禁军在三十里外按兵不动。" 闻言,李明月攥起父兄交叠的冰冷手掌,他忽然笑起来。 笑声震落铠甲上的血痂,露出底下暗银色的蛟纹。 "楚云轩要的不就是这个?" 他猛地抽出腰间长剑,寒光劈开浓重暮色,"用我李氏满门性命换他龙椅安稳!" 城头忽有马蹄声疾。 红衣银甲的女子翻身下马,面甲掀开时露出与李明月七分相似的眉眼。 是善后赶来穆羽。 苏珏瞳孔骤缩。 十年前冀州王府的往事他有所耳闻,为郡主易容换脸的正是季大夫。 此刻李家长女活生生站在面前。 风卷起穆羽猩红披风,露出腰间九节钢鞭——正是老王爷当年驰骋沙场的兵器。 "阿姊……"李明月声音发颤。 “父亲和兄长死了……” 此时的李明月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穆羽走过去将他抱在怀中。 “阿姊,我们永远失去他们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李明月喉间溢出幼兽般的悲鸣,穆羽将他的脸按向自己心口。 隔着重甲,她胸腔里心脏正突突跳动。 犹记得十二岁那年,父亲抱着她,指着冀州舆图,声音洪朗,"妤落,记住,李家儿郎的命要攥在自己手里。" “明月,这不是你的错,我们要带他们回家,然后报仇。” “阿姊……” “明月……” …… 残月攀上城堞,八千残兵手中的火把已连成蜿蜒赤蛇。 苏珏踩着满地断戟登上烽火台,青铜灯树倾倒在他脚边,凝固的灯油裹着碎甲片,在月光下泛出青黑幽光。 他解下腰间玉带钩——那本是李书珩束发之物——将染血的素帛系在断矛上,旗面展开时,斑驳的"周"字正盖住城墙原先的"楚"字刻痕。 "取侯爷的蟠龙槊来!" 苏珏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铁甲。 两个亲兵抬着丈八长槊踉跄上前,槊锋还卡着半截鲜卑狼卫的指骨。 苏珏忽然转身朝着城下尸堆长揖及地,起身时抓起把带血的雪粒扬向夜空。 之后,苏珏撩袍跪地,玉冠高举过头:"请侯爷自立大周,于此承继江山!" 他额角青筋暴起,"楚云轩既说冀州拥兵自重,我们便坐实了这个罪名!" 李明月被众人簇拥着登上高台时,玄铁重甲仍在往下滴着黑血。 他望着苏珏手中那顶嵌着东海明珠的玉冠——分明是兄长弱冠礼时父亲亲自戴上的——喉头猛地涌上腥甜。 城下忽然传来马匹嘶鸣,穆羽策马拖来鲜卑大纛,金线织就的狼图腾在青石板上擦出星星火花。 "跪!" 苏珏突然暴喝。 八千残兵齐刷刷单膝砸地,铁甲碰撞声惊起城头寒鸦。 他捧冠的手背爆出青筋,玉冠边缘渗出的血珠正沿着蟠螭纹路爬行:"请侯爷承天命,继大统!" 话音未落,穆羽的钢鞭已劈开夜风,"李家儿郎的命,轮不到楚云轩来收!" 李明月踉跄后退半步,背后抵住冰凉的烽火台石壁。 他看见苏珏白衣上的血渍正缓缓晕开成红莲,城下士兵举起的刀枪映着火光,宛如一片燃烧的星海。 穆羽割破掌心,将血抹在狼头大纛上:"十年前楚云轩逼我假死脱籍,今日我便用这鲜卑狼旗给新朝祭旗!" 她染血的手指划过李明月的护心镜,在蛟纹上拖出刺目血痕:"蛟龙困在冀州太久了!" 于此同时,苏珏抬臂击响烽火鼓。鼓面破洞处漏出的声波混着血腥气,竟震得城头悬铃齐鸣。 八百千的嘶吼在荒原上炸开:"请侯爷继位!" 声浪惊得三十里外西楚大营战马长嘶,值夜士卒望着北方夜空隐约泛起的血光,慌忙敲响警钟。 "击鼓!" 新王的嘶吼穿透云霄。 八千铁骑在火雨中举起长刀,刀刃相击迸发的火星坠落在满地箭簇上,竟将整座菩提城点燃成血色火炬。 …… 夜半时分,菩提城内突然火光冲天。 趁着夜黑风高,鲜卑军再次发起进攻。 李家父子双双殒命,但还不够,可频善奇要的是李家尽数为他的儿子陪葬。 所以这一次,可频善奇选择于城墙上冷眼等待。 八千残军,根本不足为虑。 李明月一马当先冲入敌阵,重剑劈开鹿角栅栏时,他望见苏珏站在城头挥动令旗,白衣猎猎如招魂幡。 八千轻骑化作尖刀直插敌营心脏,穆羽的钢鞭卷着火星,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今日我要带父兄回家,阻我者死!" 暴喝声响彻战场,李明月剑锋所指,正是冀州方向连绵群山。 鲜卑主将的狼头槌迎面砸来,他竟不躲不避,任由槌头擦着耳畔掠过,反手削断对方咽喉。 "侯爷往西!楚云轩在饮马河埋伏了弓弩手,我们走鸣沙谷!" 忽然箭雨破空而至,穆羽抬手挥鞭打落流矢,流矢擦过苏珏颈侧留下一线血痕。 "杀出重围!" 李明月暴喝一声,挥剑斩断飞来箭矢。 八千残兵化作洪流涌入峡谷,两侧绝壁间回荡着此起彼伏的惨叫。 此时苏珏的白衣彻底染成绛色,他策马与李明月并辔,突然轻声道:"侯爷,请往前看。" 前方豁然开朗处,竟有数万铁骑严阵以待。 穆羽猛地勒马,看清帅旗上绣着的金字徽记时,手中的钢鞭当啷落地。 …… 残烛在青铜蟠螭灯座上爆开第三朵灯花,镇北将军的加急密报送抵紫宸殿。 楚云轩握着鎏金狼毫的指节微微发白,朱砂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奏折上,洇开暗红血痕。 "金元鼎已过潼水关。" 他盯着舆图上蜿蜒如蛇的墨线,五日前才用银朱圈出的菩提城此刻被烛火映得赤红。 殿外檐角铁马在朔风中铮然作响,仿佛北境狼骑踏碎霜雪的蹄声已迫近宫墙。 "陛下,冀州六百里加急。"内侍跪呈的铜匣上沾着冰碴。 楚云轩用匕首挑开火漆的动作比平日慢了两分。羊皮卷上的字迹刺目:李明月与金元鼎合兵七万,破白马津。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麟德殿初见金元鼎时,那个披着狐裘的胡人将军曾跪在丹墀下,用生硬官话说要"归顺天朝",琥珀色瞳孔里却烧着草原野火。 "召王将军。" 话音未落,楚云轩忽然顿住。铜镜里映出帝王玄色常服上银线绣的十二章纹,恍惚间与记忆里李明月那袭沾血的素纱襕衫重叠。 七年前那个总爱与江文山倚着紫藤架谈笑的少年,如今竟能教胡人铁骑甘心俯首。 当王将军捧着沙盘进殿时,正看见楚云轩立在《山河九边图》前。烛光将玄纁十二章的影子投在斑驳舆图上,恰笼住冀州三郡。 楚云轩指尖划过标注"菩提"的墨点:"传令给镇北军,不要阻截金元鼎。" "陛下?" 崔琰手中铜匙将插在幽州的赤旗碰倒在地。 "放他们过潼水。" 楚云轩转身时,腰间玉组佩撞出清越声响,"让金元鼎的狼骑替寡人试试李明月的城府。" “是,陛下。” 五更鼓响,楚云轩屏退众人。 窗外渐起鹅毛雪,楚云轩望着宫檐下结冰的铜铃。 "果然,明月不可照沟渠……" 当年的一句戏言此刻想来竟成谶语。 楚云轩忽然起身取下壁上承影剑,剑锋掠过烛火时,在舆图上投下寒芒,正将冀州劈作两半。 "李明月要用胡人的刀,来破寡人的局么?" "拟旨。" 他对着中贵人灵均开口,声音比剑刃更冷,"着安西节度使调陌刀队赴菩提城。" 停顿片刻,又补上一句:"格杀勿论" 拂晓时分,当第一缕天光穿透云层,紫宸殿的窗纸上仍晃动着帝王孤影。 楚云轩握着朱笔在冀州地界重重画圈,忽听得檐上积雪坠落之声,恍惚间竟似那年建章里,太子翻书时的温馨从容。 …… 北风撕开云层,将碎雪拍在窗纸上。 李安甫笔尖悬在冀州布防图上方,灯芯突然爆裂的脆响惊得他指尖一颤,朱砂顺着狼毫滴落,在宣纸上洇出狰狞的蛛网。 城头戍鼓恰在此刻漏了一拍,他望着烛泪在青铜灯盏里堆成赤色珊瑚,忽然想起母亲总说这是凶兆。 "报——!" 传令兵几乎是滚进书房,铁甲上凝着暗红的冰碴。 那卷被血浸透的战报在案头展开时,檀木镇纸"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裂成两截。 "父亲……" 李安甫喉间涌上腥甜,五指死死抠住舆图边沿。 菩提城的地形在眼前扭曲成血色沟壑,他仿佛看见银甲白袍的父亲勒马回望,箭雨如蝗虫般遮蔽了最后一缕天光。 城头忽然传来骚动。 李安甫踉跄着扑到窗前,只见漫天纸钱混着雪片飘洒,鲜卑人的战鼓声里夹着尖锐唿哨:"李氏双雄的银甲都叫野狗啃烂了!" 与此同时,借着月色,李安甫看见母亲亲手绣的蟠龙旗被流箭射穿,绢帛裂口处金线垂落,在风里晃成吊丧的幡。 而那些裹着金粉的传单雪片般的飘进了城内。 蹲在檐下刮榆树皮的老汉伸手接住一张,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得滚圆。 粗粝的指腹摩挲过"李元胜"三个描金小楷,两滴老泪砸在鲜卑狼纹上——二十年前黄河决堤,是老王爷带亲兵用门板把他从洪水里捞出来的。 又过了半刻,西市绸缎庄传出裂帛声。守寡的老板娘扯下所有素绢,抖开的月白缎子上还留着给亡夫裁衣画的粉线。 她咬破指尖在每匹绢头写"奠"字,血珠顺着丝纹晕成红梅:"抬去城头!给将士们裹伤挡箭也好过便宜鲜卑狗!" 声音穿过云层,落到城郊的学堂里,这里的蒙童们正捧着《武经七书》,忽见先生将戒尺重重拍在"风骨"二字上。 白发老儒颤巍巍取下孔圣像,露出后面供奉的玄甲——那是老王爷当年收复幽州时穿的战甲,甲叶间隙还卡着枚突厥箭头。"今日起,习弓马。" 老人摘下腰间酒葫芦砸碎在青砖地,浓烈的烧刀子味漫过《论语》。 城南土地庙前,瞎眼婆婆摸索着将柏枝投入火盆。她怀里抱着褪色的婴孩襁褓,那是二十年前王妃在乱军中替她接生的孙儿。 "李家菩萨不该折在雪天呐……" 灰烬腾起时,庙祝突然发现供桌上的泥塑判官竟在淌泪——原是雪水渗进了彩漆裂缝。 最骇人的是戍卫所前的粥棚。正在分糠粥的瘸腿伙夫突然掀翻铁锅,滚烫的粥水浇在冻土上腾起白烟。 他解下腰间油津津的屠刀往案板一剁:"老子这条腿是跟着老王爷打突厥没的!婆娘们把腌菜缸腾出来,老子带你们熬金汁!" 巡城马队经过时,见沿街窗棂都系上了白麻。不是寻常丧事的直条,而是拧成北地特有的结绳——当年北燕皇帝薨逝,冀州州百姓便这般将麻绳打成锁扣,意为"锁住英魂不堕黄泉"。 七八个总角小儿蹲在巷口,用木炭把传单上的"李书珩"拓印到布条上,系着石块往城外掷。 忽听得一声裂帛般的唢呐响,城隍庙戏班子全员缟素登上鼓楼。花脸武生倒提银枪唱起苏珏所教的《破阵子》,旦角的水袖甩出十丈白练。 当唱到"马革裹尸终不悔"时,卖炊饼的刘二突然推来三车麦麸:"给老子撒下去!迷不死鲜卑狗也得脏了他们的招子!" 正午时分,满城响起捣衣声。 妇人们将亡夫的旧衣拆开,棉絮填入陶罐就成了万人敌。 东门卖虎头鞋的赵寡妇咬断最后一根线头,把三岁小儿绑在井轱辘上,转头抱起裹着铁钉的襁褓:"儿啊,娘要是回不来,你就数着打更声等世子开城门。" 后来,不知谁家先唱起了《冀州谣》。 沙哑的调子从茅草屋檐爬到青砖马头墙,烧炭翁的夯歌掺着铁匠铺的叮当声,最后汇成震天的怒吼。 楚越在城头望去,见万千百姓举着菜刀柴斧涌向武库,残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极了老王爷书房里那幅《百鬼夜行图》。 "世子!将军!胡人……胡人杀过来了!" 副将突然嘶吼着指向北方。 地平线上腾起滚滚烟尘,数万马蹄踏得冻土震颤,弯刀映着落日泛起血色。 李安甫解下腰间蟠龙玉玦,红线在掌心勒出深深血痕。 这是及冠时父亲系在他腰间的,说此玉能挡三次死劫。 此刻他将玉玦贴近心口,忽然想起去年重阳家宴,父亲指着沙盘说:"冀州城是块硬骨头,但若四面楚歌……" "报!木将军中箭!" "报!南门粮仓起火!" "报!胡骑距城不足三十里!" 急报声里,李安甫缓缓拔出佩剑。 剑身映出他猩红的眼角,也映出城楼下堆积如山的尸骸。 有鲜卑人的,更多是冀州儿郎的,冻硬的衣甲下露出半截红穗——那是出征前家家户户系在子弟兵腕上的平安结。 "击鼓。" 李安甫听见自己说。喉间翻涌的血气混着话音砸在青砖上:"开武库,发雷火弹。" 他望着东南方向席卷而来的玄色洪流,忽然大笑:"父亲,您看见了吗?咱们李家的骨头,终究比鲜卑人的刀硬。" 接下来,又是几个时辰的激战。 苍茫风雪中,楚越将半块麸饼塞进嘴里,粗粝的碎屑划过喉头,不由得激得她咳嗽了几声。 城墙垛口结着三指厚的冰壳,楚越伸手掰下一块含在嘴里,任由寒气刺痛牙床——这是老王爷李元胜教她的醒神法子,当年在北邙山围剿马匪时,他们曾靠嚼冰碴子熬过七天七夜。 "将军!西段城墙塌了!" 亲卫话音未落,楚越已经抓起铁骨朵冲下马道。 三天前鲜卑人用投石机砸塌的缺口处,数十架云梯正钩住残垣。 她看见有个娃娃兵抱着火油罐要跳,一把揪住对方后领甩到身后:"去把瓮城里的冻尸垒上来!浇上水便是现成的冰墙!" 朔风卷着狼粪燃烧的焦臭扑来,楚越眯眼望着敌阵新竖起的巢车。 那车顶飘着青底金狼旗,正是鲜卑左贤王的嫡系。 她舔了舔开裂的嘴唇,突然拽过弩手的长弓,三支缠着油布的箭矢同时搭上弓弦。 "射车辕。" 楚越哑着嗓子下令,箭尖却微微偏左。 当火箭没入包铁车轱辘时,燃烧的松脂顺着倾斜的巢车淌向后方粮草垛。冲天火光里,楚越把长弓扔还给目瞪口呆的弩手:"记住,杀人不如诛心。" 城墙下忽然传来金铁交鸣声。 楚越探身下望,见是王妃周莹和长孙夫人领着娘子军正在清理护城河。 那些簪缨世家的贵女们砍断吊桥铁索,将尖木桩钉进冰面。 王妃周莹的银甲缺了左护臂,露出缠着染血麻布的小臂。 "报——!菩提城战报……" 传令兵的声音被风雪割得支离破碎。楚越接过染血的信笺时,瞥见角落盖着李明月的私印。 大周初立,天机渐显。 然而,这是用李家父子的姓名换来的悲壮决绝。 城墙猛然剧烈震颤,鲜卑人的攻城槌开始撞击南门。 楚越将信笺按在胸口铁甲内,那里还缝着苏珏亲手为她做的护身符。 下一刻,楚越大声喝道,"把地窖里那些酒坛都搬上来,再告诉弟兄们,喝完这口断头酒,黄泉路上咱们还要找王爷讨军饷!" "擂鼓!" 言罢,楚越将长刀在冰砖上磨出火星,"鲜卑的小崽子们听着!二十年前老王爷能在雁门关砍下你们大王子的脑袋,今日就能把你们将军的肠子扯出来晾城旗!" 伴随着楚越的怒吼,瓮城闸门发出垂死的呻吟。 而东南方尘烟里陡然竖起玄色纛旗,旗面金线绣着的不是狼头,而是熟悉的李字大旗。 “楚将军!别来无恙!” “阿越,我们回来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如同乍破天光时的耀眼夺目。 楚越一时怔愣,是他们回来了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40-250 第241章 魂归故里 烽火台上的青烟尚未散尽。 东南方尘烟里陡然竖起玄色纛旗, 旗面金线绣着的不是狼头,而是熟悉的李字旗。 “楚将军!别来无恙!” “阿越,我们回来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如同乍破天光时的耀眼夺目。 楚越一时怔愣,是他们回来了吗? 她扶着冰凉的城垛,铁甲下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三回。 看着远处地平线上翻涌的烟尘, 忽然握紧了手中豁口的横刀。 "楚将军!我们的王爷回来了!" 瞭望塔上的士卒嘶声大喊, 破音的尾调里带着哭腔。 城墙上疲惫的守军骚动起来, 楚越看见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重新燃起火光。 "是冀州军旗!" 浑身是血的传令兵从尸堆里爬起来, 嗓音劈裂在风里:"是咱们冀州的军旗!" 闻声而动,李安甫踉跄着扑到垛口,望见烟尘中跃出一匹照夜白。 是父亲的坐骑! 可坐骑上并不是他的父亲, 而是一名熟悉, 而又陌生的女子。 只见马背上的红衣女子挽弓如满月,三支鸣镝撕开风雪,身后胡人轻骑的弯刀尽数归鞘。 在她的左侧,李明月银甲浴血, 而在他的身后,赫然是两具棺材。 若说之前, 李安甫等人还有一丝希望, 那些漫天纷飞的不过是鲜卑瓦解军心的诡计。 可如今两具棺材就在眼前, 他们心中最后一点希冀彻底破灭。 终究是, 菩提城, 断人魂。 李安甫深吸一口气, 努力不让眼泪落下。 他是李家儿郎, 不能轻易软弱, 更何况如今情势危急, 他必须与叔叔支撑起冀州,乃至整个天下。 只是…… 母亲定然也看见了…… 李安甫的目光向城下扫去,却见母亲和祖母神色与往日并无多少不同。 他知道,都是自欺欺人的伪装罢了。 视线变换,李安甫又看见苏珏的朱红斗篷掠过尸山血海,胡人骑兵紧随其后,却在距城墙百步处齐齐勒马。 正如之前楚云轩接到的密报一样,胡人归顺冀州。 当日,苏珏曾问过金元鼎缘由,金元鼎笑了笑,只说是答谢他与楚越对胡地的种种恩遇,顺便得一条安身立命的机会。 “良禽择木而栖,胡地向来偏安一隅,总要仰仗上国恩赐,如今西楚岌岌可危,本将军此番不过是顺势而为。” “自然,也是看在楚将军的面子上。” “你们对胡地有恩,金元鼎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只要你们侯爷登基后能善待我胡地,我们甘愿俯首称臣。” 金元鼎的话言犹在耳,今日也确实与他们一起。 双方达成契约。 于是,李明月抬手,气势逼人,"胡地达奚部五万铁骑已直捣你们的鲜卑王庭!尔等若此刻退兵,还能赶回去给妻儿收尸!" 果然,鲜卑军的狼头大旗剧烈摇晃起来。 不消多说,楚越趁机挥剑斩断绞索,千斤闸轰然坠落,将半数敌骑砸成肉泥。 方才李明月等人进入冀州的时候,冀州大军已退回城内。 原本该热闹等待播种的时节,冀州城里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李明月带领苏珏以及一众副将站在高处,远远望着被被鲜卑大军重重包围的冀州城。 “冀州围困已久,眼下如何是好?”副将问。 “杀进去。” 李明月毫不犹豫,“片甲不留。” 苏珏张了张口,对上李明月坚毅的目光时,忽然住了口。 他想到之前回来路上,李明月快马加鞭往回赶时,对他说的话。 “父兄等不了了,天下百姓也等不了了。” 苏珏偏过头,看向云后的太阳,如今的冀州,乃至天下,这沉重的担子尽数压在一人身上,却不肯给他一丝温暖。 这天下共主,究竟是天眷他,还是天厌他? 明媚的阳光落到照夜白的身上,马蹄惊起满地尘沙。 “扑通——扑通——” 烟尘渐近,时光渐显。 金元鼎带领的五万胡骑如黑云压城。 当先一匹乌骓马扬蹄长嘶,马上的金元鼎挽弓如月,三支鸣镝带着清越啸音划破朝阳。 "开城门。" 李安甫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备火油,弩手上弦。" 鲜卑大营的牛角号陡然转急,黑压压的骑兵开始向两翼展开。 楚越却只盯着那道红色身影,看他勒马横剑,披风在阳光下泛起血色。 隔着大片的城墙,楚越似乎能看清苏珏望向城头时骤然柔软的眼神。 然而大敌当前,他们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在眸光中缱绻。 眼波流转间,冀州城头万箭齐发,浸透火油的箭矢将日色烧成火红。 胡人骑兵以雁翎阵切开鲜卑侧翼,鲜卑人裹着烈焰在铁蒺藜阵中翻滚,胡骑却如游鱼般顺着火墙缺口涌入。 这是金元鼎的长处。 见势不对,鲜卑军急速撤离。 浩浩荡荡,不消片刻,连日来战火纷飞的冀州城外竟有了短暂的宁静。 残阳如血,冀州城头青雀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李明月勒马于护城河畔,玄甲军铁蹄踏碎薄冰的声响惊起寒鸦数点。 他仰头望着城堞上斑驳的"冀"字,忽觉喉间涌起铁锈味——两具黑檀棺椁在素绸缠绕下泛着冷光,细看能辨出棺盖上经年累月的箭痕。 城门洞开的刹那,整座城池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沿街的胡饼铺子掀开蒸笼,白雾却凝滞在半空;酒肆檐下的风铎忘了摇晃;连城楼上戍卒的矛缨都垂成僵直的线。 直到第一声呜咽撕裂死寂,那哭嚎便似燎原野火,从西市烧到东坊,自朱雀街漫向玄武门。 "王爷……" 倚在药铺门框的老妪颤巍巍举起半匹素绢,那是三年前李书珩开仓放粮时赏的。 她枯槁的手指抚过棺椁上暗红的血渍,忽地跪倒在青石板上,额头触地三声闷响。 街角铁匠铺的独眼匠人解下玄铁围裙,赤着上身横卧道中,任凭玄甲军马蹄踏碎他珍藏的西域葡萄酒坛。 最年幼的士卒在队列里红了眼眶。他记得去岁春分,王爷巡视军营时曾弯腰替他系紧松脱的胫甲。 此刻风中飘来胡杨木的焦香,原是城郊烧陶的窑工们将素胚尽数砸碎,将陶片铺作十里霜雪。 有白发老卒解下腰间铜铃系于棺角,然后响作招魂的铜铎。 李明月握缰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分明看见朱雀桥头的老更夫将梆子换成丧鼓,看见绸缎庄的掌柜将蜀锦裁作引魂幡,看见酒垆前的胡姬褪去石榴裙,素纱裹身跳起龟兹葬舞。 忽有一垂髫小儿挤出人群,捧着尚带余温的艾草饼要往棺椁里塞,却被母亲死死拽住。 那妇人泪落如珠:"小郎君莫扰,让王爷……让王爷睡个安稳觉。" 待到暮色四合时,送葬队伍行至王府。 朱漆大门上悬着的鎏金匾额已覆素帛,阶前石狮颈缠白绫。 李明月忽闻身后马蹄声碎,回首见一跛脚老卒怀抱褪色战袍踉跄追来。 那是父亲还是北燕旧臣时带兵分发给士兵们的锁子甲。 看来,此人曾是军中士兵。 "侯爷且慢!" 老卒扑跪在阶前,将战甲高举过顶:"老王爷戎马半生,于小人有天大的恩情,如今老王爷战死沙场,小人特来送行……” 话音未落,北风骤起,卷起满城纸钱如雪乱。 李明月的佩剑"锵"地坠地。 长街尽处忽有羌笛呜咽,吹的是李书珩所作的《折柳》旧曲。 李明月抬眸望去,见残破的城垣上立着个布衣少年,正是三年前父亲从人市赎回的牧羊儿。 少年十指渗血犹自吹奏,笛声裹着塞外风沙,将整座冀州城哭成巨大的灵堂。 方小姐一直隐于人群中,神色悲戚。 她一路跟随,宛如一缕游魂。 待到了王府时,是苏珏发现了她。 苏珏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陆羽和陆明的骨灰,还有两副盔甲交到她的手中。 是夜,方小姐守着那骨灰和盔甲,生生枯坐了一夜。 思绪朦胧间,她仿佛看到陆羽的银甲映着斜晖,甲片间夹着几瓣零落的桃花。 陆羽的手覆在她手背上,铁甲冰凉,掌心却沁着汗。 "对不起,我终究还是食言了……" 话未说完,某处的城墙下传来战马嘶鸣。 只见陆明正牵着两匹枣红马候在吊桥前,少年人的眉目在铁盔下格外清亮,像极了七年前陆羽在乱葬岗捡回的那个垂髫孩童。 再一眨眼,战场上飘着腐败的气息,方小姐素衣胜雪,在断枪残旗间寻了整日。 陆羽的银甲碎成十七片,最深的那道裂痕从右肩直贯腰际,像是要把半边身子生生劈开。 陆明的铁盔凹陷处凝着紫黑血块,她想起少年临行前夜,蹲在廊下笨拙地往箭囊绣平安符,银针扎得满手血珠。 "师父常说,英雄当如山间松。" 方小姐分明看见陆明咽气前还攥着半块海棠酥。 之后,她跪在焦土上,用绢帕裹着他们师徒交叠的手。 陆羽的指节仍保持着握剑的姿势,虎口旧茧抵着陆明掌心未愈的箭伤,恍若当年教他挽弓时交叠的手势。 又过了一日,方小姐如梦初醒,她将两具薄棺并排埋在城南处。 纸钱纷飞如雪。 新立的石碑上未刻名讳,只摹了那枚残缺的护心镜纹样。 寒风风掠过碑前白幡,她忽然想起陆明出征前的那日,少年醉眼朦胧地举着酒盏:"待我成了大将军,定要给师娘挣个凤冠霞帔……" …… 此夜难眠,漏断人初定。 与李明月和金元鼎商讨完接下来的谋划,苏珏踩着疏枝碎影转过门扉,檐角铜铃忽地轻响。 他驻足仰头,望见临水小楼上悬着盏茜纱宫灯,细碎银箔在灯罩内流转, 恍若当年二人定情时,楚越执笔誊写婚书时腕间跳动的银钏。 竹梯年久,每阶都溢出绵长的叹息。 他推开半掩的轩窗,见楚越正俯身拨弄案头白瓷瓶里新折的棠棣。 月华自她松挽的云鬓间流淌而下,将素色襦裙浸成霜色。 "十三。"楚越未抬头,指尖摩挲着花瓣上凝结的夜露,"我们做的一切真的都是徒劳。" 苏珏解下沾着边关风雪的氅衣,铜炉里沉水香忽地爆出个火星。 他伸手去接她鬓边摇摇欲坠的玉簪,却触到她骤然回身时滚落的泪。 苏珏将人拢进氅衣残留的体温里,下颌抵着她发间淡淡香味。 "今日过朱雀街,我看见稚童在瓦砾堆里翻花绳。" 苏珏指尖梳过楚越垂落的发丝,"战火烧塌的酒楼,或许明年就能生出半人高的荠菜来。" 楚越忽然轻笑出声,泪痕未干的面颊蹭过他襟前银线绣的云纹:"十三,你还记不记得永和九年的上元夜?我们在摘星楼顶偷饮梨花白,眼见着万家灯火次第熄灭,只剩巡夜金吾的灯笼飘在坊市间,真的像极了幽冥河上的引魂幡。" 铜壶滴漏声里,楚越冰凉的手指划过他掌心纵横的纹路:"那时你说,若有一日天下无饥馑战乱,定要带我去岭南看四季常开的花。" 子夜风起,吹散案头堆积的邸报。 苏珏瞥见最上面那页朱批"准奏",正是楚越以血为墨写就的《陈边关十二疏》。 窗棂外忽有飞雪掠过,在楚越的眸中映出星子般的光:"十三,我们真能看到那一天么?" 他俯身拾起飘落的素笺,见背面蝇头小楷写着新填的半阙词。 残月移过中天,将两人影子叠在"太平"二字上。 更鼓遥遥传来时,楚越已枕着他臂弯睡去。 就在半个时辰以前,楚越握着半盏冷茶,看青瓷碎片在石阶上溅出星芒,恍如八年前再遇苏珏那夜,她手中提的绢纱灯笼也这般碎在朱雀桥头。 "因果已现。"招财伏在窗棂暗影里,金瞳流转似淬火铜汁,"史册字迹正自行洇墨重书,宿主当知天意如铜漏——" "铜漏倾沙,终有尽时?" 楚越轻笑,指尖摩挲着苏珏赠的鱼肠剑穗。 白日里她披甲立于城楼,身后十万旌旗猎猎如血。 二人并肩而立,一切都归于平淡。 纵使天地颠倒,他们也愿意放开彼此。 风雪漫过雕花槅扇,招财的尾尖扫过案上《山河堪舆图》,墨迹竟如活物般扭曲退散。 "修正之力始于微末。" 招财跃上青铜浑仪,二十八宿倏忽错位,"而第一个消失的会是亲手改动命轨之人。" 浑仪转动时溅起火星,映出楚越掌纹间新添的裂痕。 更漏声咽,忽听得环佩叮咚。 回首见苏珏倚着月洞门,白色的裙裾沾着夜露,怀中抱着昨夜共谱的《清平调》残谱。 "阿越你看," 她拈起泛黄纸页,"这万家灯火四字,墨色怎地淡了?" 楚越喉间发涩。 它也记得分明,那夜苏珏以朱砂混着金粉题写此句时,窗外正飘着今冬第一场雪。 而今残谱上只剩"火"字猩红如血,其余皆化作苍苔色,仿佛百年前的古卷。 铜壶滴漏忽地炸响,招财厉声长啸穿透夜幕。 仿佛在奏一曲悲歌。 …… 北风卷着雪粒子拍打窗棂,楚云轩握着冀州密报的手指微微发颤。 案头冷梅在烛火中投下碎金般的影子,那香气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镐京春夜,建安帝折梅为剑,在朱雀门前挑落他冠上玉珠。 "陛下,该添炭了。"中贵人灵均捧着鎏金暖炉跪在阶下。 楚云轩忽然将密报掷入火盆,羊皮卷在猩红炭火中蜷曲成灰。 火光照亮他眼角细纹,那些纹路里藏二十个春秋的血雨腥风。 记得攻破北燕那日,他抱着父亲的断剑坐在金水河边,河水把他的衣袍染成赭红。 "传令。" 楚云轩扯断腰间垂着的长生玉珏,碎玉砸在青砖上迸出清响,"让玄甲军烧了占星台。" 三更鼓响时,八万禁军铁骑踏碎宫门积雪。 楚云轩立在长安城得最高处,看着漆黑甲胄如潮水漫过九重宫阙。 当年他就是这般踏着北燕王族的血走进太极殿,如今却要亲手斩断自己种下的因果。 城外叛军营帐绵延三十里,火光在雪夜里织成猩红蛛网。 徐州的朔方军都尉啐了口唾沫:"那沈老狐狸撤得倒快,留咱们在这儿当挡箭牌。" 梁州军参将转动着拇指上的狼头扳指,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 "报——玄甲军破了西营鹿砦!" 话音未落,帐外亮起冲天火光。 禁军铁骑的长槊挑翻辕门,雪地上绽开朵朵红梅。朔方军辎重营燃起的浓烟中,有人看见绣着"沈"字的战旗在灞桥方向悄然隐去。 三百里外的冀州农庄里,苏珏正在青玉棋盘上与金元鼎落子。 炭盆里煨着的青梅酒泛起细沫,他突然轻笑:"楚云轩总算醒了。" 侍立的张怀瑾望着长安方向渐白的天际,檐角铜铃在晨风中叮咚作响。 棋盘西北角,三枚黑子正被白龙吞没。 …… 淡泊的月色透过雕花木格在青砖地上织出菱纹,李安甫盯着那团游动的光斑,恍惚看见父亲临行前甲胄上的浮光。 白幡忽而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楠木棺椁边缘凝结的暗褐色血斑,像是有人蘸着朱砂在素绢上点了两笔未完的寒梅。 "世子当心门槛。" 老仆颤巍巍的提醒惊破满室檀香。 李安甫这才惊觉自己左手正死死掐着漆柱,指甲缝里嵌着朱漆碎屑,与虎口那道新愈的箭伤融成暗红。 他望着母亲素白罗裙下踉跄的绣履,想起七岁那年随父亲巡视边关,城头箭雨里那双始终护在他眼前的温暖手掌。 棺盖开启的吱呀声撕开裂帛。 周莹的指甲划过棺沿,在乌木上划出细长白痕。 她俯身时鬓边素银步摇勾住李书珩胸前半块残甲,碎玉坠子与铁片相击,铮然如当年洞房花烛夜合卺酒盏相碰的清音。 "书珩……” 周莹的呼唤裹着血沫,像春蚕啃噬桑叶般细细碎碎地漫出来。 她忽然攥住李书珩腰间的玉带钩,青铜饕餮纹路硌得掌心泛青。 李安甫记得这个动作,之前父亲每次出征或是出门,母亲也是这样攥着玉带钩,将平安符塞进他护心镜后的夹层。 另一边,武思言立在次棺前,满头银丝映着烛火竟似落了层薄雪。 二十几载的风霜此刻全化作眼角细纹,随目光在断剑上游走。 那柄御赐青釭剑自剑锷处断裂,缺口处还粘着几缕鲜卑人的红褐鬈发。 武思言忽然伸手去摘李元胜颌下长须系着的五色丝绦——端午时她亲手为夫君编的百索,如今浸透血污,硬结成暗紫色的痂。 "祖母!" 李安甫箭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触手却是冰凉的泪珠。 武思言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紧孙儿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他的腕骨:"安甫,让我好好陪陪他们吧……" “祖母……” 灵堂忽而灌进穿堂风,白烛晃动的光影里,李安甫仿佛又看见从前王府里言笑晏晏的场景。 西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周莹晕倒在供桌前,打翻的祭酒顺着青砖缝蜿蜒成溪,浸湿了她亲手缝制的千层底云头履。 李安甫冲过去时嗅到母亲发间淡淡的沉水香,这味道昨夜还萦绕在他替父撰写的请战书卷轴上。 此刻却混着血腥气,凝成喉间铁锈味的哽咽。 武思言突然发狠扯断颈间玛瑙璎珞,浑圆珠子噼啪砸在棺盖上。 "李元胜!" 她哑着嗓子捶打棺木,龟甲似的指甲劈裂也浑然不觉,"说好要带我回陇西看杏花的……" 说着,武思言抓起供盘里的面人——是她按照李元胜容貌捏的,此刻糖汁正从裂开的头颅缓缓渗出,甜腻气息裹着香灰在灵堂盘旋。 夜色渐浓时,李安甫跪在棺椁前,一言不发地数着棺椁上的铜钉。 九寸长的镇魂钉共七七四十九枚,钉帽上的蟠螭纹与他腰间玉佩如出一辙。 去年生辰父亲赠玉时曾说:"蟠螭护主,可挡煞气",此刻玉佩却贴着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冷得像塞外永冻的玄冰。 灵堂外的老槐树忽然扑簌簌落下枯叶,打着旋儿贴上窗棂。 李安甫望着叶片上虫蛀的孔洞,想起菩提城驿报里那句"箭矢洞穿护心镜"。 他伸手去接飘进来的残叶,触到母亲无声坠落的泪——那滴泪滑过他掌纹交错的战场,最终跌碎在青砖缝里,洇开深色痕迹,像极了舆图上未干的朱砂笔迹。 父亲,孩儿真的想你…… …… 灵堂里的烛火将尽,檐角铜铃忽然轻响。 苏珏踏着满地碎银似的月光进来,鸦青道袍下摆扫过门槛,惊起几粒香灰。 他望着跪在蒲团上的李安甫的背影,想起当年初见时,这孩子也是这样绷直脊梁,任风雨飘摇,也不肯挪动分毫。 "世子可记得《尉缭子》第八篇?" 苏珏将白瓷药瓶搁在供桌,惊走正在舔舐酒渍的野猫。 他俯身捡起周莹掉落的白玉簪,簪头雕的并蒂莲缺了半片花瓣——李书珩去年秋猎得的战利品。 李安甫肩头微颤,视线仍凝在棺椁交错的阴影里:"记得,先生曾说胜败有数,生死无常。" 话音未落,喉间忽哽,最后那个"常"字碎在齿间,化作白雾消散在寒夜中。 苏珏解下鹤氅裹住李安甫单薄身躯,忍冬香混着硝石气息漫开。 苏先生日夜教导,正是这股药香萦绕在李安甫的鼻尖。 他再熟悉不过。 "王爷风骨长存。" 苏珏忽然握住李安甫冰凉的手指按向自己的胸口,"我们都还活着,活着才能替王爷报仇,实现他天下归一的心愿。" 更漏声里,李安甫渐渐松了紧绷的肩胛。 他额头抵着苏珏腰间的玉带,那里系着去岁生辰时他亲手打磨的玉佩。 当第一声呜咽冲破喉关,苏珏的衣袖已浸透温热,他像当年教李安甫执笔般轻拍李安甫颤抖的脊骨:"世子殿下,哭吧,眼泪洗得净战甲血污,冲不垮李家风骨。" “先生……我……” 此时,王府的西厢内。 李明月盯着案上裂成两半的羊脂玉佩,指尖反复摩挲断口处"安乐"二字。 这是兄长在自己十岁那年亲手系上的,如今青绳犹存温润,玉却已沁入血色。 窗外飘来守夜人的梆子声,恍惚间化作嘉峪关寒风中飘摇的军鼓。 "侯爷,药煎好了。" 侍女捧着漆盘在门外轻唤。 李明月恍若未闻,正将染血的舆图铺满整张花梨木榻。 朱砂标记的行军路线与记忆中的轨迹分毫不差,就连那支穿透护心镜的狼牙箭,落点都与前世如出一辙。 他发狠扯开衣襟,三道狰狞的疤痕横亘胸膛——这是上辈子在嘉峪关留下的。 此刻却在提醒着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呵呵…… 天意难断。 为什么让他再一次经历痛苦,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刻骨铭心,痛彻心扉吗? 李明月不明白,却在心里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铜镜中映出扭曲的面容,与前世周灵王的悲戚渐渐重叠。 “你看,你还是一败涂地,李明月……” 酒壶倾倒时,琥珀光淹没了案头未写完的急报,墨迹在桑皮纸上晕成菩提城轮廓。 既然还是重蹈覆辙,他便剑指长安! 再这之前,他必须解决掉城外的鲜卑军。 “侯爷,苏先生求见。” 思绪纷飞间,门外想起亲卫的奏报,暂时将李明月拉回了红尘人间。 “快请。” 第242章 越鸟难啼 “侯爷, 苏先生求见。” 思绪纷飞间,门外想起亲卫的奏报,暂时将李明月拉回了红尘人间。 “快请。” 李明月起身收起榻上的舆图, 整个人舒展开来。 苏珏推门而入,手中还托着侍女方才送的药。 “侯爷,长安城外已经是鹬蚌相争了。” 苏珏没有多说什么, 只说了李明月现下最关心的, 并放下手中的托盘。 “烦请苏先生告诉沈爷, 好好等着冀州的东风。” “好, 苏某明白。” 应和着二人的对话,长安城此时并不乐观。 城门城垛上的积雪被血染成胭脂色,守城校尉张焕将断刀插进墙缝, 望着城外黑压压的联军帐幕。 昨夜禁军突袭撕开的缺口, 黎明前又被朔方军的铁浮屠填上。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然听见垛口传来孩童清亮的歌谣。 "青雀衔珠过渭水,白骨堆成白玉阶……" 两个总角小儿蹲在尸堆旁翻找箭矢,冻红的手指掰开阵亡士兵的掌心。 张焕正要呵斥, 却见他们从死人怀里摸出半块硬饼,欢呼着跑向蜷在瓮城下的老妇。 那妇人将饼掰碎泡在雪水里, 浑浊的眼珠盯着城门楼上的蟠龙旗。 “竟然已是这般田地……” 伴随着张焕的一声叹息。太极殿前的铜鹤在寒风中嗡鸣。 楚云轩掀开织金帷幔, 看见十二旒冕在晨曦中投下细密的影。 他伸手抚过御案积灰的《盐铁论》, 指尖沾着去年中秋洒落的桂花醴。殿外传来窸窣响动, 户部尚书王邈抱着账簿跌在门槛上。 "陛、陛下……" 王邈额角渗出冷汗, "太仓存粮仅够支应半月, 若再不开城门放流民……" "开仓。" 楚云轩打断他, "务必保证军队粮草充足。" 老臣猛然抬头, 冠冕歪斜露出花白鬓角。 他记得三年前谏言减赋, 被楚云轩用砚台砸破额角,此刻御阶上那人却解下腰间螭纹玉佩:"此物拿去,明日一早,你以寡人的名义开设粥棚。" “陛下圣明。” 王邈险些落下泪来,陛下又恢复了刚登基时的贤明。 然而,西楚沉珂已久,楚云轩现在的所作所为为时已晚,纵有精兵良将,却失了民心,百官也多是碌碌为无之辈,西楚摇摇欲坠。 不过,长安城西的鬼市却比朝堂热闹。 穿短打的汉子们扛着蒙尘的礼器穿街过巷,鎏金博山炉换作三斗陈米,前朝字画捆成引火纸。 酒肆老板娘倚着掉漆的楹联嗑瓜子:"听说陛下今晨派王大人给守城军熬粥呢。" "早这般,何至于……" 说书人猛地收声,茶寮外掠过一队骑兵,马鞍旁悬着的首级还在滴血。 众人顿时噤声,仿若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与此同时,灞桥的芦苇荡里,沈爷正往箭簇上缠浸过鱼油的麻布。 亲兵举着火把过来,他望见对岸联军营地的炊烟歪斜着飘向东南。 "起风了。" 沈爷的脸上浮起笑意,将令旗插进结冰的河面。 这场东风,很快就会到来。 …… 果然,鲜卑贼心不死,仍旧惦记着要让冀州沦为焦土。 这一日,鲜卑主将慕容烈向李明月下了战书,此一战,当是决战。 朔风掠过冀州城头,李明月望着城外连营三十里的鲜卑军帐,指尖轻轻摩挲着剑柄的缠金纹路。 天边泛起鱼肚白,他看见苏珏策马自西北角奔来,银甲上凝着霜花。 "侯爷,那慕容烈把重骑兵布在东北翼。" 苏珏勒住缰绳,战马在青石板上踏出火星,"他们想用铁浮屠冲垮金将军的轻骑。" 李明月的目光掠过沙盘上蜿蜒的流沙河,铜制令箭在掌心转了个圈。 三日前他们故意放走的鲜卑斥候,此刻该将假舆图送到慕容烈案前了。 河岸看似坚实的土地下,埋着能吞没马蹄的流沙。 卯时三刻,鲜卑牛角号撕裂晨雾。八万铁甲如黑潮漫过平原,重骑兵的马槊在朝阳下泛起血光。 李明月站在城楼观阵,看着金元鼎率三千胡骑迎头撞向敌军左翼——那些套着皮甲的轻骑看似散乱,实则始终与铁浮屠保持着箭矢射程。 "放他们过河。"李明月对传令兵抬手。 城头赤旗低垂,佯装溃退的胡骑突然调转马头,在流沙河岸划出半弧。 冲在最前的鲜卑重骑尚未察觉异样,铁蹄已陷入松软泥沙。 战马嘶鸣着跪倒,披甲士卒摔进泥淖,像跌入蛛网的甲虫般徒劳挣扎。 慕容烈的帅旗终于出现在东侧高坡。 李明月解下腰间玉符,城楼鼓声骤变。 埋伏在林间的五千弩手掀开草席,三棱箭镞对准了正在整队的鲜卑步兵方阵。 "侯爷,该收网了。" 苏珏递来角弓时,李明月瞥见他的银甲已染作赤红。 而楚越那边正率轻骑穿插敌阵,长刀划过之处,鲜卑人的皮弁随着血柱飞上半空。 流沙河成了天然屏障,将八万大军割裂成首尾难顾的两段。 午时的日头灼烤着战场,李明月亲率八百玄甲骑自西门突出。 他们沿着昨日挖就的暗道直插中军,马槊挑翻鲜卑狼旗的刹那,慕容烈终于看清沙盘上缺失的那道墨痕——本该标注沼泽的流沙河,在假舆图上竟绘作坦途。 "竖子安敢欺我!" 鲜卑统帅挥刀斩断案角,却见一杆银枪破帐而入。 李明月甩落枪尖血珠,染血的眉峰下眸光冷冽如星:"慕容将军,别来无恙啊?" 北风卷着细雪掠过冀州城头。 只见李明月站在城门外三里处的荒草坡上,脚下是未干的血洼。 被鲜血浸透的征袍下摆早已冻成冰甲,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发出细碎的裂响。 远处传来马蹄踏碎冰碴的脆响。 十二名鲜卑轻骑踏着晨雾而来,当先那人玄甲上缠着金狼皮,弯刀在鞍侧晃出寒光。 "平阳侯好胆色。" 慕容烈勒住战马,中原官话说得字正腔圆。 他解下狼皮兜鍪,露出眼角那道斜入鬓角的旧疤,"本将今日就将你们李家斩草除根。" 寒风裹着雪粒子抽在脸上,李明月面无表情…… "所以今日倒是省事。"慕容烈翻身下马,弯刀出鞘时带起一串冰晶。 "冀州城门紧闭,你的同袍倒是识趣。"他说着环视四周,两军将士不知何时已退至百步之外,将这片染血的荒坡围成天然的角斗场。 李明月扯动嘴角,尝到唇上结痂裂开的血腥味。他想起昨夜在军帐中烧掉的密信——苏珏写得明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惜慕容烈不知道,冀州城墙下埋着三百桶猛火油,更不知道他此一战凶多吉少。 弯刀破空声骤起。 李明月横刀格挡,金铁相击的刹那,菩提城的哭喊声与眼前刀光轰然重叠。 "当啷!" 断刀崩开第七次劈砍时,李明月终于摸清了弯刀的轨迹。 慕容烈的刀法带着草原狼群的狠戾,却终究改不了鲜卑贵族惯用的上挑式。 雪粒子突然密集起来。 李明月故意卖个破绽,左肩迎上刀锋的刹那,断刀如归巢雨燕般钻进对方甲胄缝隙。 他听见皮革撕裂的闷响,接着是滚烫的血喷在腕甲上的嗤嗤声。 慕容烈踉跄后退,弯刀插进冻土才堪堪站稳。 李明月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发现自己的断刀正卡在对方的肋骨间。 "你……咳……" 慕容烈突然笑起来,血沫顺着金狼皮往下淌,"怎么……怎么会这样……" 李明月猛地拧转刀柄。 骨裂声响起时,他贴着对方耳边轻声道:“慕容将军,你大意了!” 雪越下越大,盖住了弯刀坠地的声响。 当李明月将染红的长剑按进仇人胸膛时,远处突然传来冀州城头的战鼓声。 他望着慕容烈瞳孔里渐渐熄灭的火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兄长教他燕回刀法时说过的话:"这招递出去,就再没有回头路。" 雪粒落在睫毛上,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李明月跪在雪地里,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渐渐与战鼓声合为一处。 远处有马蹄声逼近,但他已经不想起身了。 是苏珏在尸山间找到了李明月。 那人正在擦拭着李书珩留下的佩剑,脚边躺着慕容烈怒目圆睁的首级。 胡人们围着缴获的战马唱起苍凉的调子,歌声里混着伤兵的呻吟与乌鸦的哀鸣。 "接下来是长安。" 苏珏将染红的帕子丢进火堆,火星溅上他眉骨间的忧愁,"楚云轩也该退位让贤了。" 李明月望向北方翻滚的乌云,指尖沾了点未干的血迹在青石上勾画。 风里传来腐朽的气息,不知是来自满地尸骸,还是那座正在崩塌的王朝。 当最后一面鲜卑战旗没入血沼,苏珏也踏着尸山走上城楼。 他披风下露出半截锁子甲,金丝缠的护心镜裂作蛛网,却还记得从袖中摸出块杏脯递给楚越:"阿越,我们赢了。" 楚越就着她的手咬住果脯,舌尖尝到铁锈味才发觉对方腕上绑着的绷带渗了血。 张怀瑾正给苏珏包扎臂上的刀伤,"先生,我……" "世子,你真的长大了。" 苏珏突然出声。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李安甫不知何时将散落的阵亡将士名牌收作一堆,正跪在青石板上逐个擦拭。 晚风卷着未烬的灰烬掠过城头,楚越忽然将半块杏脯塞回苏珏口中。 "苦。" 楚越皱眉。 "是季大夫调的。" 苏珏笑着咽下,"他说我早晚会把自己折腾死……" 话音未落,楚越赶紧抬手覆住苏珏的双唇,“这话可不行乱说,你会长命百岁,然后一直陪着我。” “遵命,楚将军。” 残月升起来时,幸存的士兵开始清扫战场。 李安甫抱着卷宗来找苏珏,却见苏珏与楚越已经睡着了——苏珏倚着小榻,楚越枕着苏珏的膝头,而楚越的手还按在剑柄上。 李安甫转身要走,却听见楚越含糊的梦呓:"……换防……西城门……" 月光漫过浸血的城墙,在青砖裂痕里蜿蜒成河。 更鼓声里,有人往烽燧台添了把新艾草。 …… 冀州一战,冀州军大获全胜。 由于鲜卑军主将慕容烈被李明月手刃,主帅萧定权也无心恋战,将降书送抵冀州后,便率麾下大军尽数撤出西楚境内。 而这一消息自是让冀州军民信心大振,全城上下都陷入一片暂时的欢腾之中。 接下来便是打扫战场,安置战俘,收点兵将。 李明月既已决定剑指长安,冀州自然是枕戈待旦。 而楚越望着那边欢呼雀跃的士兵,突然沉默了片刻,而后下马脱去身上的战甲,递于木风。 “楚将军?” “不必跟来了,我想一个人过去看看。” 她抬手止住了木风的动作,信步自战场中央穿行而过。 看着眼前不断的闪过一张张陌生或是熟悉的面孔,一个个依然留着或是已经离开的人,楚越突然间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没来由的,她想起苏珏与她说过的话来。 “只愿有生之年,得以见到这家国永安,天下永宁……” 于是,楚越勾起嘴角笑了笑,极目远眺地平线尽头苍茫的天空,自言自语道,“其实这天下,本就永无太平之日。” “但即便如此,我仍会竭尽所能,护得了它一时,便是一时。” “护得了它一世,便是一世……” “啊啊啊啊啊——”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嘶哑的咆哮,惊得楚猛然回过神。 她下意识的扭过头,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柄长剑已从她的胸口直穿而过。 楚越几乎没感觉到疼,只是有些诧异的望着那个手里还攥着剑柄的小兵。 而这小兵,是鲜卑的战俘。 原来,招财所说的历史收束竟是这样的荒唐。 未几,楚越竟赞了一句,“好剑法。” 那个小兵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这样就得手了,反倒被楚越的话吓了一跳,惊慌失措的松开剑柄又朝后退出好远,这才结结巴巴的道。 “我,我,我只是效忠于大王——” “楚将军!” 那小兵话音未落,已被从后赶来的穆羽一招毙于刀下,然后一把抱住楚越缓慢倒下的身体。 “楚将军……楚将军!!!” 楚越又一次轻声笑了,伸手抽出嵌在胸口的剑刃,长叹了一口气,“穆将军,放手吧……其实,我,有些累了……” 她慢慢的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最后出现的画面,却是她与十三在无名村的时光。 彼时,他们的杂货铺还在,因为她与十三的奇思妙想,各种新奇玩意层出不穷,很受人们欢迎。 那时的无名村里也总能看见一个卷毛的漂亮少年身边围着一群孩童一脸认真的听他讲故事。 什么葫芦娃打败了可恶的蛇精救出了爷爷,一只黑猫惩奸除恶,一条小鲤鱼和伙伴们越过龙门保护了它们所爱的人间,一个由小猫小兔小熊猫组成的七人小队行侠仗义拯救世界…… 每一个故事都让孩童们新奇不已,时不时发出阵阵惊呼。 而且每当这个时候,她会从杂货铺里拿出许多好吃的糖果和小玩具送给他们,至于那只叫招财的胖猫总会和它们抢吃的,要是抢不过还会气鼓鼓的趴在十三哥哥的怀里生闷气。 这样一来,又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十三哥哥也在笑。 他笑得可真好看啊,孩子们如是想。 不过孩子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十三哥哥的目光总是落在安乐姐姐的身上。 某个不经意间二人四目相对,眼波流转。 阳光静好,惠风和软。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楚越的生命开始流逝。 荒唐,实在是荒唐! “十三,对不起,这一次,我又食言了……” …… 待木风回到驻地见到苏珏时,那人正立于案前笔墨飞走。 听见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也不抬头,苏珏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 “情况如何?” “……回公子的话,战场打扫完毕。” “只是楚将军她……她回不来了……” “……是么?我知道了。” 苏珏闻言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反应,手下动作也不停,仔仔细细的写完了一句“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可就在他写到“士争先”时,却是突然一阵剧咳,紧接着便控制不住的呛出一口血来,溅在面前的纸上。 “公子!” 木风见状大惊,赶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被苏珏坚决的拒开。 而后,他努力唤过口呼吸将手稳住,就着纸上的血迹继续写道。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雄划出一横后堪堪停住,就见苏珏笔锋一转,最后三个血红色的大字便跃然纸上。 九歌——国殇—— “好了,我知道了,正好祭词也有了。” 写完这首诗,苏珏看也不看,一把抓起纸来塞进木风手里,然后在那人哀哀切切的唤出“公子”之前,沉声问道。 “木风,眼下侯爷即将剑指长安,我们务必要打起精神,点兵明将。” 言罢,苏珏闭上眼摆了摆手。 “你——先下去吧,好好准备,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公子。” 木风应声离开了军帐,而等他走远之后,苏珏终是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便瘫倒在旁边的椅子上。 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军帐上的穹顶,从嘴角慢慢划出一丝凄然的笑容来。 连日来的心力交瘁终是让他陷入了昏迷。 昏迷前,他还在想,“阿越,你为什么又抛下了我……” “你说想让我一直陪着你。” “但是现在,你已经不在了。所以我若是失约——” “你可不可以,不要怪我呢……” 后来,苏珏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恢复的意识。 他醒来时,房间内灯火通明,身边却空无一人。 窗外下起了大雪,白雪压弯了海棠花的枝桠,却难以遮挡花瓣娇艳的色泽 他睁开眼睛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反而觉得恢复了些许气力,便转身下床去,走向偏门,想走近一步看清带雪的海棠 花瓣迎风绽放,后面的枝桠已经被白雪压出了弧度,花朵却顽强地绽放于枝头,倔强的模样像极了楚越。 苏珏不由得弯起嘴角,又向前走了一步,他想去拂了枝桠上的白雪,不想却被绊住了脚步。 因为,回廊里忽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听那人离门前已经越来越近,随着一阵寒风扑面,那火红的衣角也随着展开,如同迎风绽放的海棠。 苏珏缓缓转过头,视线被一片明艳之色扑满。 楚越穿着一身嫁衣站在了他眼前,艳红的衣衫衬得她肤白如雪,长发如瀑倾泻在肩头,发丝扬起的弧度都掺杂着些许妖艳。 这大概已经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光景。 苏珏怔了半晌才回过神,仔细地瞧着对面衣衫如火的楚越,笑容从嘴边漾开迅速爬上了眼角,将他的双眼都拱成了弯弯的月牙,他甚至听着自己的声音充溢着喜悦。 “阿越,你真好看。” 唯独让人心疼的是,那含泪的一双眼。 身穿嫁衣嫁良人本是一件喜事,楚越却是满目悲恸之泪。 苏珏皱起了眉头。 下一刻,楚越的嫁衣上覆盖了白雪,彻骨的冷意与剧烈的疼痛在顷刻间占据了苏珏的意识,撕裂般的疼痛从胸口传来,叫他无力抵抗。 他瘫倒在地上,无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冰凉的眼泪将皮肤刺的生疼,模糊的视线中倒映的只有楚越的脸庞。 那楚越的身影彻底散了,最后一丝执念也被大雪埋葬,放眼望去一片雪白的天地之间,再也寻不到楚越存在过的痕迹。 寻不到了…… 大雪似乎落进了苏珏的心里,冰冷彻骨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蜷缩起身体也找不到一丝温暖,唯一能牵扯起他的意识的只有耳边一声声的呼喊。 “公子!!!” “苏先生!!!” “苏珏哥哥!!!” “大人!!!” 一声又一声熟悉的呼喊回荡在耳边,正是这些关切亲近的呼唤将苏珏带回了人间。 “苏珏哥哥,你不要抛下我,小苏元害怕……” 苏珏刚一恢复意识,就见小苏元伏在自己的床头,满脸的惊惧,一双手紧紧握着他的被脚。 “我怎么会抛下小苏元呢?”苏珏虚弱的笑了笑,他抬手摸了摸小苏元的脸,多日来的战场磨砺,这孩子清瘦了不少。 之后视线稍一变换,苏珏就见一众人都围在自己的床前。 “我没什么事,就是有些累了,歇一歇就好。” 苏珏再次展露笑意,众人却沉默不语。 楚将军死了,他这个样子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 三日后,冀州城内再一次燃起了熊熊烈火。 而这回他们要送走的,是前几日守住了冀州的楚越将军。 主唱祭歌者已经是年迈沙哑,他的嗓音曲不成调,一首九歌国殇未半,已是几度哽咽。 唱至“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一句时,他终于再也唱不下去,身体颤抖着朝楚越又一次跪了下来,仰天长啸。 “属下恭送楚将军!一路好走!” 他几乎是用尽全力的嘶吼,仿佛想要将自己所有的祈愿,都送到奈何桥的彼端去。 而这时,也有越来越多的士兵。随他一起跪了下来。 不一会儿,就见军中那三十万将士,已是尽数跪倒,一字一顿的齐声呐喊。 “属下恭送楚将军!!!” “恭送楚将军!!!” “恭送楚将军!!!” 声音回荡于苍茫的天空之中,久久不绝。 苏珏看着那不断跳动的火焰,只觉得无限悲凉。 原来他什么也留不住。 “阿越,十五年前,是你陪着我,可你抛下了我。” “十五年后还是这样,你依旧食言了……” “不过也好,现在,有三万将士陪着你。” “有王爷和老王爷陪着你。” “……也有我,陪着你……” “你不会是一个人,我们永不分离……” 苏珏慢慢的说着,松开手指,让楚越的骨灰随着冀州的风雪,一同飘洒在九州的万里山河。 第243章 月明孤寒 冬雪敲打窗棂的第七夜, 李安甫又在寅时惊醒。 帐幔外漏进一线烛光,映得青砖地上水纹晃动,恍惚间又成沙场血泊。 他蜷起身子, 耳畔尽是铁甲碰撞之声——那日父亲出征前,金丝甲在晨光里折射出的寒芒,此刻竟化作千万根银针刺入骨髓。 与此同时, 苏珏同样坐在桌案前,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肩上, 落下一地苍白。 这是他失眠的第七天。 “许大夫, ”他低头望着铜炉里袅袅的青烟,一字一句地说,“我梦见阿越了。” 许大夫坐在他的背后, 一时间不知应当回些什么。 “楚姑娘, 她或许——” 许大夫犹豫了许久,他思虑再三,最终完全抛掉了过往那些解梦的说辞,转而说道, “她或许也希望,公子可以好好活着……千秋万代, 长盛不衰……” 苏珏却似乎没怎么听进去似的, 依旧对月枯坐着, “许大夫, 我看到她了。” “她还在那里等着我。” 苏珏像是自言自语般, 总是重复着这几句话。 自从楚越离世, 他表现的似乎没什么异常, 白日里还是那个谈笑风生, 气定神闲的按察使。 可只有苏珏身边亲近之人才知道, 这人夜夜难眠,即便有季大夫和许大夫开的汤药,也无济于事。 究其原因,便只有苏珏自己知晓,他现在的状态,不单单是因为楚越的离世,还有招财与他说的一番话。 “历史从来都不可更改,你们妄图改变历史,殊不知命运环环相扣,你们既是历史的推动者,也是历史的缔造者。而你们之前所有想改变历史的行为都发生了悖逆,历史开始修正收束,楚越是第一个。” “所以,别再妄想改变,否则结果只会更糟。” 招财的一字一句犹在耳畔,苏珏难免悲戚。 从前,他站在时光的这头窥见一起历史的残酷,却总是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胜天半子。 然而,兜兜转转十五年,他几乎输掉了所有,就连阿越也离他而去,还是那般荒唐的死法。 不是马革裹尸,不是功成身退,更不是与他归隐山林,那般近乎荒唐潦草的谢幕,根本配不上他们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许大夫,你回去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了。” 过了良久,苏珏僵硬开口。 “好好休息。” 起身推门时,许大夫深深回望了一眼夜色烛火下的苏珏,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行将就木的颓然,却又好似随时会羽化而去。 他叹了口气,心病还需心药医,必须苏珏自己想明白才行。 …… 又一轮的更声响过,李安甫依旧没有入眠。 他蜷缩在榻上,只觉得悲寂无比。 "世子殿下又梦魇了吗?" 仿佛玉石清响,苏珏的声音破开夜幕来到李安甫的房门前,他披着半旧的鸦青鹤氅掀帘而入。 这是他陪伴李安甫的第七夜。 进来时,苏珏的指尖还沾着松烟墨,袖口却洇开深色水痕,想来是漏夜而来时被雪水打湿的。 李安甫盯着苏珏腰间晃动的半截紫竹箫,那是父亲的旧物,箫尾刻着"天狼"二字,金漆已斑驳。 "苏先生不必……" 话音未落,惊雷碾过屋檐。 李安甫猛然抓住锦被,指节泛白如浸霜雪。 血腥气漫上喉头,他仿佛又看见父亲中箭坠马时扬起的玄色披风,像断翅的鹤隼坠入泥潭。 "既然睡不着,世子殿下便来与苏某下盘棋吧。" 说话间,苏珏已端坐在榻前,白玉棋子叮叮落枰,"世子殿下,下棋要专心些。" 烛花爆响,李安甫怔怔望着棋盘。 冬雪中渐次浮起肃杀的风声,他不由得想起那年盛夏父亲卸甲归府,紫藤花架下摆开沉香木棋枰。 蝉蜕落在父亲的肩头,父亲却笑着用马鞭挑起:"安甫你看,这空壳虽轻,却藏着十七年光阴。" "啪!" 黑子叩枰惊散幻影,李安甫艰涩开口,“苏先生,从前有人同我说过,说人死之后会化作天穹之上的星辰,是真的吗?” 闻言,苏珏执棋的手停在半空:"世子殿下,人死如灯灭……" “不——” 李安甫忽将棋子尽数扫落,任黑白玉珠滚满锦榻,“苏先生,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带着抽噎和恳求,苏珏看着他,心中有如万箭齐发而过。 李安甫在灵堂里脆弱无助的单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苏珏开口时的声音都带着哽咽。 “是,世子殿下,那人没有骗你,人死了,是要化作星辰的,然后为人间的亲人指明方向。就像你此刻眼中所见是残局……" "安甫,你看这乱局像不像人生?" 记忆中父亲的声音与苏珏重叠,"棋路断了便另辟蹊径,士气散了便重振旗鼓。" 李安甫指尖颤抖着触到一枚温润白子,忽然发觉苏珏的鹤氅已滑落肩头,露出内里的月白中衣。 刚才苏先生所说是那般温柔,此刻,他觉得心中有了一丝宁静。 李安甫起身为苏珏拢好鹤氅,一丝不寻常的酸楚爬上心头。 "苏先生为何……夜夜来此……" "从前,王爷总是与我对弈整宿,有时还会抵足而眠。" 苏珏捡起滚落榻角的棋子,烛光在他眼尾细纹里流转,"世子殿下,你和王爷真的很像。" 箫管轻触棋枰,发出空茫回响,"王爷说过,战场如棋局,最忌困守哀兵之势。" “苏先生,谢谢,我明白了。”李安甫眼中有了一丝清明。 五更梆子敲过,李安甫终于阖眼,这是难得的安宁。 朦胧间,他听见苏珏在低诵《阴符经》,声气却像极了父亲教他骑射时的模样。 恍惚朦胧间,他梦见紫藤花又开了,父亲执箫立在花雨里,这次没有披甲。 …… 烛泪垂垂,更漏滴断到第四声,苏珏搁下了朱砂笔。 李安甫睡着后,他便又找到李明月,一起商讨出兵的对策。 如今长安城外尽是硝烟,各路诸侯虎视眈眈,都想得到那至尊之位。 而楚云轩那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九路诸侯围困王城,一时竟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沈爷的急报一封接着一封,剑指长安迫在眉睫,而其他诸侯的安置,也是一大难题。 羊皮舆图上蜿蜒的红线自平阳关直指长安,像一道尚未结痂的旧伤。 "分兵三路,取道长安。" 李明月将铜镇纸压在渭水河畔,"但若是某位王爷想坐收渔利——" "侯爷可还记得前岁春猎?"苏珏忽然截断话头。 他袖中滑出一枚玉棋子,轻轻点在潼关,"当日王爷引弓射雁,箭矢方出,羽林卫便已将东南密林尽数围住。"白玉棋面映着烛火,恍若那年暮春纷扬的柳絮,"长安城里的贵人,素来只看得见明处的猎物。" 李明月的指尖在案几上叩出闷响。帐外朔风卷着旌旗,将"李"字大纛扯得猎猎作响。 小时候兄长教他骑射时总说,箭要擦着风声走,可七年前被押往长安为质那日,兄长亲手为他系上的玄狐裘却比那箭矢更沉。 "明日辰时点兵。" 李明月终于起身,墨色锦袍扫过舆图上的长安城。 “是,侯爷。” 苏珏正欲告退,忽听得身后传来碎玉之声——案头那方青瓷笔洗裂了道细纹,水痕漫过李书珩生前所作的曲谱, "苏先生。" 李明月的声音浸在更漏里,"和我说说天顺七年的雪吧。" 苏珏扶在门环上的手蓦地收紧。 天顺七年,多久远的记忆啊。 那时的他因为一个梦境毅然决然出奔冀州,化名乔装为游医董大,一切的一切都在这里开始。 "当时王爷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说着,苏珏望着窗外的飘雪,喉间泛起苦涩,"后来王爷与我说起,其实一开始他也不确定是我。" “这是为何?” “因为……” 苏珏故意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因为我当时是乔装打扮,整张脸用季大夫特调的药水涂的黢黑……” 李明月闭目倚着虎皮榻,仿佛看见兄长对着苏珏当时那张黑脸忍俊不禁的模样。 “有趣。” 铜雀灯爆了个灯花。 苏珏又说起后来的某一日,李书珩醉倚熏笼,指尖在结了霜的窗棂上写"明月"二字。 外面的爆竹声震得蜡炬将倾,而李书珩只是笑着拭去窗上的水痕:"让苏先生见笑了。" 此时,屋外外传来戍卒换岗的梆子声。 李明月越发贪恋与苏珏闲聊过往的时光。 兜兜转转,还是与前世一样。 ——明月犹照铁衣寒。 "报——" 亲卫的急唤撕裂雪夜,李明月急忙展开军报。 烛光跃动间,苏珏看见李明月眼底闪过李书珩惯有的神色——像天顺九四年的月夜,李书珩推开十二楼大门时的模样。 那时的他站在回廊在下,而那人温润如玉,形容高华。 一句:"苏先生,久等了。"便让他与冀州有了不可分割的缘分。 可是,天不假年,他们终究阴阳殊途。 第244章 剑指长安(一) 西楚天顺十九年仲冬, 冀州王父子薨逝,平阳侯李明月自立朝廷继位,号为周灵王。 又追谥其父李元胜为周武王, 其兄李书珩为周文王。 各路诸侯无不恭顺响应,然其背后的心思,却是蠢蠢欲动。 待到了大军开拔之日, 也是李家父子入葬之日。 冀州上下缟素, 万民恸哭。 堂下寒风凌冽, 李明月着素衣立于风口处, 似是想为沉睡的父兄挡住呼啸而来的风。 可他近些时日来愈发单薄,虽不至说是瘦弱,却也挡不住这灌堂风。 素白大氅被披到肩头, 李明月回头便见苏珏眉目担忧, 他未说什么话,拢着大氅进了堂内。 炭火燃着,总不至于冷风刺骨。 苏珏带着李安甫随着李明月入堂内,又给炭盆添火, 橘色的火光照在李明月脸上,他恍惚想起了年少时的时光。 重来一世, 他本以为是上天眷顾, 能让他得偿所愿。 可到头来事与愿违, 他的父兄身死, 他跌跌撞撞带着满腔悲痛回到冀州。 而如今, 只剩他一个人了。 怎会如此呢? 李明月有些恍惚的疑惑。 他明明可以做无忧无虑的冀州二公子, 他的兄长和父亲疼他爱他。 他会与爱人一同在冀州秋收春耕, 亦或者做兄长的肱骨之臣。 可为何偏偏, 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呢? 一滴泪无意识的滑落, 砸在炭盆里,溅起微小的火花。 “侯爷,大军该启程了。” 苏珏俯身轻声提醒,这才让李明月如梦初醒。 “好,即刻整军出发!” 于是残星未褪时分,冀州城甲胄生寒。 李明月勒马立于青石将台,看着脚下延绵十里的玄甲铁骑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枪戟森然如林海倒悬。 他伸手抚过腰间鎏金错银的剑柄,指节触到一层冰冷的霜花。 "陛下——!" 马蹄声破开晨雾,苏珏策马冲上高台,绛红的官袍被疾风掀起一角。 他在丈外勒住缰绳,坐骑前蹄扬起时带起一片碎雪。 "陛下,三军整备已毕。" 苏珏的声音清越如磬,腰间玉牌在风中叮咚作响。 李明月望着远处天际泛起的鱼肚白,忽然想起七岁那年被父皇抱上承天门的情景。 彼时金吾卫的银甲也是这样遮天蔽日,只是如今他手中握的不再是糖人,而是十万虎狼之师的令旗。 "楚云轩烹食幼童以祭天,剜孕妇腹取婴作酒器。" 苏珏展开手中檄文,白麻纸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的声音不似寻常文臣那般清亮,倒像是深潭投石,每个字都砸进冻土里:"去年冬月,洛水浮尸三百具,皆是被剜目断舌的言官。" 台下忽然传来铁器撞击之声。 李明月瞥见前排有个年轻士卒在颤抖,青铜护腕磕在铁枪上迸出火星。 更远处几个老兵红了眼眶,而台下山字营统制忽然单膝跪地,重甲砸起三尺黄尘。 这河北汉子喉头滚动,声如裂帛:"末将族妹嫁在蓝田,上月捎来断指为信!" 话音未落,左右武卫军齐刷刷亮出佩刀,寒光割碎晨雾。十万人的喘息声竟压过了渭水涛声。 "今日西进,非为攻城略地。" 李明月突然拔剑出鞘,剑光劈开浓雾。 "朕要诸君记住——" 剑尖直指长安方向,惊起寒鸦无数:"我们跨过的每道城门,都是被西楚铁蹄踏碎的万家灯火!"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从军阵深处炸开。 前排枪盾兵以戟尾顿地,后方弓弩手敲击箭囊,金铁交鸣声震得将台上积雪簌簌而落。 忽闻北面号角破空,胡笳声里转出八百铁骑。 当先者金甲红翎,面上刺着漠北苍狼图腾,却在辕门前滚鞍下马。 金元鼎解下腰间弯刀高举过顶,九枚铜环叮当作响——此乃金氏世代相传的狼头金刀。 "朔方十三部听真!" 金元鼎嗓音沙哑,"自今日始,吾等便是周灵王帐下先锋!" 言毕以额触地,在黄土上叩出三寸深痕:"愿为陛下衔枚疾走,马踏未央宫阙!" 李明月快步下阶,玄色战靴停在金刀前半尺处。 他抽剑割破掌心,血珠顺着剑脊滚落,正滴在狼头刀吞口处。 "天道昭昭,不弃胡汉。" 李明月过去扶起金元鼎,中军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喝。 陇西老兵以枪柄顿地,河北儿郎举盾相和,连朔北骑兵都摘下铁面罩。 十万人的怒吼惊起江心白鹭,声浪卷过渭水,直扑潼关方向。 苏珏望着渐次西移的日晷,唇角浮起冷峻笑意——此刻长安城头晷针投下的阴影,正该笼罩在楚云轩的九龙御座上。 "陛下,时辰到了。"苏珏将令旗交到李明月手中。 “整军!出发!” 接下来,角声乍起,十万铁甲同时转身向西。 李明月看着如潮水般涌动的玄色洪流,不由得想起苏珏月前在军帐中摆开的三十六郡舆图。 那些被朱砂圈出的城池上方,此刻都飘着同样的朝霞——殷红如未干的血,又像是焚天烈焰。 暮色将至,三军早已渡过渭水三十里。 李明月勒马回望,见对岸新立石碑沐在残阳里,隐约可见"天佑"二字。 那是月前他与苏珏密议时,见白鹤掠过长空,苏珏以剑刻石为记。 如今鹤迹犹在,而十万霜刃已指长安。 …… 此时,八路诸侯连营三百里围困长安。 城头西楚玄旗浸透春雪,朱雀门上新漆的丹砂艳如凝血。 沈爷负手立于望楼,看着远处参差军帐间腾起的炊烟,忽然轻笑:"诸位请看,这便似当年的牡丹宴——各怀鬼胎,偏要装作同气连枝。" 话音未落,雍州大营方向传来裂帛般的马嘶。 着赭黄战袍的雍州王正鞭打运粮民夫,镶玉马鞭抽在脊梁上溅起血珠,却盖不住他冲着梁州军帐的怒骂:"上月借的三千石粟米,却要拿几百美婢来抵?实在荒谬!" 闻言,沈爷径自转身,"就像公子所言,该给这些诸侯醒醒酒了。" 于是二更梆响,沈爷的乌篷马车碾过灞桥残冰。 这位历经三朝的北燕死士,此刻正捧着青瓷暖炉,炉中煨着的却是雍州王晌午送来的密信——信笺右下角盖着私刻的蟠龙印,墨迹未干便急着要联络豫、并二州。 马车停在雍州大营前那刻,值夜亲卫的呵斥声戛然而止。 沈爷掀帘露出半张没有表情的脸,手中忽然多出块赤金鱼符:"传话,周灵王陛下赠王爷春茶。" 待雍州王醉眼惺忪出帐,却见沈爷身后转出三百弩手。 寒铁箭镞在月色下泛着蓝光,正是冀州特制的破甲三棱箭。 "王爷可记得天顺十三年秋?" 沈爷慢条斯理展开明黄绢帛,"您与西楚左仆射在潼关驿换马时的茶,可比今夜香?" 话音未落,四支弩箭已穿透雍州王手足。 沈爷踩着满地碎玉蹀躞带走近,然后俯身扯开其衣襟——雍州王心口处赫然纹着西楚皇室独有的金乌图腾。 在场七路诸侯使节尚未惊呼出声,沈爷的短刀已剜出那团血肉:"原来这便是雍州与西楚秋毫无犯的凭证。" 接下来,黎明前最暗时分,七路诸侯跪在冀州大营前。 豫州王额角磕在冻土上,金冠歪斜露出早生的华发。 他身后那面绣着白狼的并州军旗,此刻正盖在雍州王的尸身上,被渗出的血染出诡异的花纹。 "当年楚云轩破镐京,曾在太庙前立过规矩。" 沈爷的声音自玄铁面甲后传来,惊得豫州王浑身一颤,"他说乱世中最难得的,便是自知之明。" 与此同时,百里外的长安九重阙内,楚云轩正在擦拭一柄青铜剑。 剑身铭文"承影"二字已模糊难辨,这是十五年前他杀进北燕王城时,从北燕王室得来的战利品。 "陛下,朱雀门守将来报……" 中贵人灵均话音未落,楚云轩忽然掷剑入鞘。 剑鸣声震落梁间积尘,惊得鎏金鹤形灯烛火摇曳。 他望着灯影在九龙壁上晃动的痕迹,竟笑出声来:"好个月明星稀——传令四门之守军,务必尽职尽责。" 内官捧着密奏的手微微发抖。 楚云轩却径自走到轩窗前,"李家果然还是做了叛臣。" 卯时三刻,当第一缕天光照在太史局浑天仪上,承文将军突然踉跄跪地。青铜仪轨投射的影子,正将"西楚"星宿压在"明月"之下。 几乎是同时,大明宫承天门轰然洞开,楚云轩着十二章纹冕服登上城楼,腰间竟佩着那柄本该供于太庙的承影剑。 "快二十年了。" 楚云轩望着远处渐次熄灭的诸侯营火,"李元胜,且让寡人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配不配得上这柄天子剑。" 此刻冀州中军帐内,李明月正展开苏珏连夜绘制的长安水道图。 图纸边角染着暗褐色,是昨日处决西楚细作时溅上的血迹。 "沈爷送来消息,楚云轩撤换了四门全部守将。" 苏珏忽然以笔点向通化坊位置,"但他不知道,我化名慕容清时曾偷偷观政三年……" 话音未落,帐外忽起喧哗,原是金元鼎押来西楚信使。 这胡将左耳新添箭伤,手中却紧紧攥着个鎏金木匣:"那阉人说要面呈冀州伪王"。 木匣开启刹那,李明月的瞳孔猛地收缩——匣中安放的是当年父亲受封冀州王时的圣旨。 …… 又是一声梆响,八百里加急文书送至李明月帐内,苏珏正在烹煮青州新贡的雨前茶。 紫砂壶嘴腾起的白雾里,隐约可见他唇角噙着的冷笑:"雍州王豢养的三千食客,倒比主君骨头硬些——昨夜竟有十七人投水自尽。" 李明月闻言轻笑,指尖摩挲着案头白玉镇纸。 这方雕着螭龙戏珠的玉器原是雍州王府旧物,此刻映着帐外斜射的日光,龙目处两点朱砂竟似渗出血来。 "沈爷果然厉害。" "是。" 苏珏斟茶的手稳如磐石,碧绿茶汤在越窑秘色盏中泛起涟漪,"三百雍州残部,倒有半数愿为陛下前驱。" 他突然以盏盖轻叩盏沿,清脆声响惊得帐外亲卫按剑回首,"只是那些诸侯……" 话音未落,辕门外忽起骚动。 七路诸侯的使者捧着鎏金木匣鱼贯而入,匣中盛着的皆是各镇兵符。 他们异口同声,冷汗簌簌而下,“吾主命下臣献上玄甲三千,愿为陛下开道先锋。" 李明月忽的起身,玄色冕服上金线绣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中流转。 "传朕口谕。" 李明月转身时,腰间九环玉带撞出清越之声,"凡今日献符者,他日裂土封疆时,皆可自择三郡膏腴之地。" 苏珏适时呈上早已备好的青玉牒板,上面朱砂勾勒的疆域图泛着冷光。 七位使者瞥见自家封地被扩出半指宽的朱红边界,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帐外适时传来周将军沙哑的唱名声:"雍州遗孤请献先王佩剑——" 一柄镶嵌着瑟瑟石的弯刀应声出鞘,刀身映出那位少年通红的眼眶。 李明月大步上前,竟以掌心抵住刃口:"朕闻雍州有古训,歃血之盟需以仇敌颅骨为盏。" 鲜血顺着刀槽滴入青铜酒樽,少年手中的弯刀当啷落地。 是夜,七路诸侯营中皆收到玄漆木匣——匣中除却返还他们的半枚兵符,另有一方浸透龙涎香的素帕夹在梁州王的木匣中,上书"河间十二城"五个瘦金小字。 梁州王不动声色摩挲着帕角隐绣的龙纹,不由得想多年前楚云轩分封诸侯时,赐下的却是一柄柄断剑。 长安城头,楚云轩听着更漏声撕开冬夜。 他想了又想,还是将手中密报掷入鎏金狻猊炉。 火舌卷起"周灵王"三字时,他抚掌大笑:"好个李元胜之子!当年寡人就该斩草除根!" 内官战战兢兢捧上药盏,却被楚云轩连盏掷向蟠龙柱。 碎瓷在青砖上迸裂成星,惊起偏殿笼中白鹤。"传令给承文将军,明日巳时祭天。" 说话间,楚云轩不知为何扯断冕旒,玉藻珠子滚落丹墀,"寡人不信,天不佑我西楚!" …… 三更时分,冀州大营东侧悄然升起七盏孔明灯。 苏珏负手立于观星台上,看那灯焰在夜空中拼出北斗之形:"看来,鱼儿咬钩了。" 他身后阴影里转出木风的身影,木风手中铁链拴着个浑身湿透的驿卒——那人怀中露出半截描金拜帖,正是并州王约见梁州使者的密函。 “他们果然还是信不过,待此间事了,陛下真正君临天下,这些人便该好好收拾了。” 苏珏的眼眸投下一片阴影,心中已经开始谋划起了李明月登基后的种种。 李明月此刻却在擦拭一柄青铜短剑。 剑格处"承影"二字被血迹浸得发黑,这是三日前金元鼎截获的西楚信使贴身之物。 "楚云轩竟将天子剑赐予给内侍。" 李明月以剑尖挑起案头素绢,上面墨迹勾勒着长安十二坊市井图,"苏卿可知,这图上少了何处?" 掀链而入的苏珏还未行礼便被李明月拉着坐下,他的目光凝在东北角空白处,瞳孔骤缩:"是登仙楼。" 话音未落,帐外忽然传来胡笳示警声。 金元鼎撞入帐中:"禀陛下,梁州军反水!" 李明月却从容归剑入鞘,指尖掠过箭羽上幽州特制的雕翎:"传令骁骑营,把上月缴获的西楚粮车推往阵前。" 说完,李明月轻笑,他取下壁上雕弓搭上鸣镝,继续道,"朕许诺过梁州王河间十二城,可没说过——是哪十二城。" 鸣镝破空刹那,东南方向突然亮起冲天火光。 翌日拂晓,梁州王的首级悬于潼关城楼。 李明月亲笔书写的"忠义"二字白幡在晨风中舒卷,恰好遮住首级怒睁的双目。 七路诸侯的使者再度跪满辕门时,发现昨夜收受的玄漆木匣竟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各镇世子亲笔签押的效忠书——纸角皆染着淡青色龙纹印泥。 苏珏遥望长安城头新换的玄鸟旗,忽然以指尖蘸茶在案上画圈:"昨日楚云轩又祈福祭天,可神明真的会眷顾他吗?" 说着,苏珏抬眼看向正在穿戴铠甲的李明月,"这些年楚极尽虔诚,却还是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报——" 传令兵踉跄跪地,手中高举的密匣滴着鲜血,"陛下!大吉!周将军连破三城!" “大吉!周将军连破三城!” 闻此战报,李明月系甲丝绦的手微微一顿。 帐外忽有惊雷碾过云层,冬雪裹着血腥气漫进来,打湿了案头那方浸透龙涎香的素帕。 帕角的龙纹在水渍中渐渐洇开,恍若前世前渭水河畔冲天而起的金龙。 “继续行进,杀入长安。” 李明月的声音透着冷硬,这是第二次了。 这一次,要比前世顺利的多,却是以他父兄更惨烈的收场为代价。 他不甘,他痛心,此刻,皆化作问鼎天下的烈火。 而这烈火,也是支撑李明月活下去的理由。 “是,陛下。” 随着李明月的一声令下,接下来又是一路的高歌猛进。 第245章 剑指长安(二) 月色凄清。 林宸独自来到护城河畔。 多年前的桃林里, 公子言笑晏晏地望着他,一双美目里尽是笑意,之后种种, 皆是恩赐。 所以在公子“死后”的每一个夜晚,林宸都被绵延漫长的痛苦所折磨。 每一个梦回的瞬间,公子的身影似乎就在他的侧畔。 但只要他一睁眼, 那仅有的一丝幻觉也都消失殆尽, 只剩下冰凉如水的月色, 冷冷地洒在他身上。 经年战乱, 长安城早已不复往日风彩。 大街上众人皆行色匆匆,紧紧捂住身上的包袱,低头行路。 偶有三两的小贩挑着货担经过, 但仔细一看皆是衣着单薄, 脸色凄清。 桥边有一老翁扎了几许的河灯,零零散散地摆落着,半天都无人问津。 战乱来袭,自周灵王举兵征战以来, 一路势如破竹,各州的城池一座座尽归其麾下。 北方胡人作乱, 各路诸侯皆反, 西楚大部队已是四处分散, 勉强维持着仅有的一丝气息。 税贡徭役因战事加倍压得普通百姓喘不过气, 为了生路, 不少百姓选择逃出长安城。 而粮食纳贡随着各路诸侯的起兵也不作数, 城内的百姓早已食不果腹, 难以度日。 林宸走上前去, 老翁连忙起身相迎, 一脸慈祥地盼望道:“这位公子,挑只河灯吧!” 林宸挑了只白鹤模样,从荷包中摸出一串枚钱币递给了老翁,老翁连忙摆手道:“公子,要不了这么多,只要一枚铜钱就够了。” 林宸拉过那老翁沟壑纵横的手掌,将钱币塞入他手中,“拿着吧,老人家,快要过节了,给家人置办点吃的穿的,如今这个世道,都不容易。” 老翁忽而涕泪俱下,连身称谢。 接着,林宸提着河灯来到河边,有三三两两的少男少女依旧相聚在河畔,虔诚地双手合十,望着远去的河灯许下心愿。 “神明在上,请保佑我出征的五哥平安归来。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都已战死沙场,求求神明,一定要保佑我五哥平平安安。” “神明在上,请保佑我的弟弟妹妹能度过难关,不再挨饿受冻,健健康康长大。” “神明在上,请保佑南城茶楼家的丽娘,平安喜乐,将来嫁个一心一意待她好的郎君。” “神明在上……” 一句又一句的祈祷,林宸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他将河灯缓缓点起,伸手送入蜿蜒流淌的河水之中,白色的鹤顺着河流渐行渐远,就像活过来一般摆动着双翅,朝着远处自由地飞去。 他望着远去的一点星火,独自呆坐在河畔,喃喃道: “公子,你还好吗?” 那日公子离开时的马蹄声似乎还回荡在他的耳畔,一声一声震碎了他的心。 无数个午夜梦回,他梦见自己追着那道身影而去,他拼命的呼喊,拼命地奔跑,但马背上的人,从未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一遍又一遍,他回到那一夜。 那一夜,公子入宫赴宴,却被楚云轩羞辱,然后没了音信。 之后再遇,公子成了“慕容清”,自己也失了本心。 以至于每一个梦境中,他都想告诉公子。 走吧,公子,天涯海角,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然后去寻一处无人认识的小岛,从此与楚姑娘隐姓埋名,不问世事。 “公子……你如今可好……不知公子你可曾……想起过我……" 林宸一脸颓然,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掩面而泣的样子,但转而似乎便不在乎了,如今他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和仇恨已经让他麻木,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悲。 如今西楚大厦将倾,他也该抽身退场。 至于以后,他从未想过。 林宸忽地起身,像是幽魂一般走向不远处的酒肆。 酒,他需要酒,此时此刻他急切地需要酒水来麻痹自己的心神。 心中的酸涩之感顶得他几乎快要窒息,林宸抱起小二递给的酒坛,寻了个清净无人的角落便开始痛饮, 一坛接着一坛,辛辣的浊酒侵蚀着他的胃部,升腾起一股灼烧之感。 不够!还是不够! 他要让自己的心神也被腐蚀,这样才能抑制住自己刻骨的心痛。 “小二!再拿酒来!”林宸攀着身侧的桌椅,转身大声道。 小二一惊,不知道这位公子怎么了,转眼七八罐陈酿的浊酒就喝得滴酒不剩,现在又在发疯般地嚷嚷着。 正在犹豫间,林宸等得不耐烦,随手拾起一个酒罐往嘴里灌,却是空的。 他继续大声催促道:“小二!拿酒来!” 小二不再犹豫,转身立即又抱了三坛过来。 林宸扯开封布,抬起一罐仰头而尽,此时的他已是意识模糊,趴在桌边紧紧扒着桌沿恨恨道:“公子!我真的好想回到那年……可惜……回不去了……” 林宸不甘地捶着桌椅,旁边的人纷纷被吓了一跳,害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连忙逃向里屋。 接着,林宸将酒坛尽数扫落在地,仰天长啸道:“上天为何这般待我!!为何?!为何?!” 记忆中的那一年,也是这样星光璀璨的夜晚,他与公子走过熙熙攘攘的朝歌街头。 而如今,公子决然离开的背影一幕幕闪回,他什么也留不住。 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现在他无法逃开阴影重重的长安城,无法挣脱捆在他身上的重重枷锁。 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忽而,林宸像是泄了气的人偶一般,眼神涣散跌坐在桌旁,带着哭腔绝望地一遍呢喃道:“公子,不要走,不要走……" …… 林宸跌跌撞撞摸索着走回丞相府,一路上不知跌倒了几次,脑海中苏珏的面容如同梦魇般清晰可见,他伸手去抓,却又落空。 他一遍遍对着空旷的街头呼喊,找寻,跌落又起身,起身又跌落。 “公子,我今日买了一盏河灯,是只白鹤,像你一样,飞着飞着,就不见了。” “公子,前日我去了北城的桂花糕铺子,可是……可是他的妻子哭着说,他被征去了前线,再也没有回来……" “公子,有时候我真的恨,恨陛下,恨长安,恨这一切的一切……恨我自己……” 林宸疯魔般的哭哭笑笑,呢喃自语,心中万千的悲痛与愁绪似乎要将他吞灭。 而大地苍茫,四处空旷,他寻不到一处温暖安心之地。 一路跌跌撞撞,林宸似旷野的游魂一般,终于找回了丞相府门,下人们见状连忙一拥而上,将其抬进了内室。 恍惚间,帐影重重,林宸好似看见去苏珏的身影朝他走来,他撑起身,挣扎着上前。 “我肯定是在做梦……" 林宸嗤笑一声,随后又倒回床榻,放任自己沉沦于梦境中。 至少在那经年的梦中,他还是最初的模样。 …… 承平殿的银炭烧得正旺,楚云轩指尖掠过青玉镇纸,奏折上"林相夤夜醉卧东市"八字洇出朱砂般的刺目。 他不觉想起林宸成为丞相的那日,那日那人立在阶前接丞相印绶,风骨清癯如寒潭鹤影,如今倒成了长安街头一滩烂醉的雪。 “寡人的林爱卿竟然为了那人如此失态。” 楚云轩轻笑一声,之后又道,"将人抬进宫来。"帝王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刀锋。 禁军统领退下时带起一阵朔风,卷得案头烛火明明灭灭。 楚云轩望着铜雀灯台上跳动的火光,恍惚见着那年春深桃林。 十六岁的林宸布衣执卷,在落英纷飞中与那燕文纯论道。 那时的燕文纯已不是燕文纯,而是天人苏珏。 据说当时那苏珏折下桃枝相赠,说愿与林宸共看江山锦绣。 "陛下。"暗卫首领跪在阶下,"北境八百里加急。" 楚云轩展开军报后竟笑出声。 李明月的大军已过潼关,这厢丞相却在长安醉卧酒肆,倒像是话本里荒唐的戏码。 他蘸了朱砂批个"准"字,墨迹未干的奏折上赫然是请斩主和派的谏言——那落款之人,正是林宸门生。 子时的更漏声里,四个小内侍架着醉眼朦胧的丞相跨过门槛。 林宸素来齐整的大氅沾满泥雪,发间玉簪斜坠,倒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落魄仙客。 他忽地挣开搀扶,踉跄着跪在蟠龙柱前:"臣……有罪……" 楚云轩屏退左右,鎏金香炉腾起的青烟在两人之间织成迷障。"林相要替苏珏看寡人的江山倾覆?" 帝王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剑刃上的雪。 林宸倏然抬头,醉意浸透的眼瞳里浮出清明。 他望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战报,忽地想起那年的秋雨。 那时临仙台有火燃起,公子毅然决然赴了这场鸿门宴。 "林宸,替我去看太平盛世吧……" 公子的声音言犹在耳。 "臣所求……”林宸的手指深深抠进金砖缝隙,"不过是让该活着的人活着。" 窗外北风骤紧,卷着雪粒子扑在茜纱窗上。 楚云轩起身踱至林宸跟前,玄色龙袍扫过对方苍白的指尖:"苏珏当年赠你的桃枝,可还留着?" 林宸浑身剧震。 御前失仪的丞相突然伏地大笑,笑声里掺着嘶哑。 他颤抖着从怀中摸出半截焦木,那枯枝上隐约可见昔日的生机——临仙台夜宴之后,他握着这截桃枝在火场里翻找了三日三夜。 "陛下既知臣是公子的旧臣……" 林宸扬起的面庞上泪痕纵横,"何不早将臣千刀万剐?" 楚云轩俯身拾起那截焦木,指尖抚过碳化的裂痕。 十二年前他也是这般跪在阶下,看林宸为燕太子求情。那时新帝登基,满朝文武都在等这位前朝遗臣血溅丹墀,却见布衣书生将玉笏摔作两段:"若杀文纯,请诛林氏九族。" "寡人若想杀你……" 楚云轩将焦木掷入炭盆,火舌腾起的瞬间照亮他眉间阴鸷,"你活不到李明月兵临城下。" 林宸望着炭火中蜷曲的桃枝,恍惚见着公子临别时的笑,然后握着他的手说:"林宸,你要在太平年月里老死……" 可这乱世烽烟里,哪有什么白首同归? 五更鼓响,禁军送来北境最新战报。 楚云轩扫过"李明月夜渡洛水"的字样,转身将奏折扔在林宸面前:"丞相要殉前朝,不妨等看过长安落日。" 晨光穿透云翳的刹那,林宸摇摇晃晃起身。 "臣……请守朱雀门。" 林宸重重叩首,玉冠坠地时溅起清脆的碎响。 楚云轩笔锋未停,朱砂在"准奏"二字上泅开血色的痕。 当承平殿只剩他一人时,楚云轩伸手探向炭盆,焦黑的桃枝早已化作灰烬。 …… 残破的旌旗浸在墨色里,北岸枯苇丛中惊起数点寒鸦。 李明月卸了银甲,单衣上凝着霜色,赤色披风被夜风卷作一痕血浪。 他接过亲卫递来的铜壶,饮下半口便递给身侧裹着青氅的苏珏。 "明日午时,辎重便能尽数过河。" 苏珏指尖敲在舆图边沿,青玉扳指碰出细碎声响,"只是探马来报,上游有三百流民滞留。" 火把在帐前噼啪炸响,李明月将铜壶搁在沙盘边沿:"取二十车粮草,教他们随军南迁。" 他指尖划过舆图上蜿蜒的洛水,"当年在冀州,你教安甫不可使剑锋沾百姓血。" 苏珏垂眸轻笑,灯火在他眼尾折出细纹。 “陛下好记性。” 夜巡的梆子声自营外传来,李明月忽地起身掀帐。 寒星坠在洛水波心,对岸长安城的轮廓隐在雾霭中。 他解下腰间佩玉掷给亲兵:"着人将城南官仓开了,布告四方——凡归顺者,秋赋减半。" "陛下倒是愈发像文皇帝了。" 苏珏拢着氅衣跟出来,话音里带着咳,"当年王爷出潼关时,也是这般焚契分田。" 李明月望着河面浮动的渔火,难免想起七日前攻破荥阳时,那个捧着陶瓮拦在马前的瞎眼老妪。 瓮里装着新酿的黍酒,说是要祭奠十年前被西楚士兵屠戮的儿孙。 那时苏珏在马上轻声道:"民心如水,载舟亦覆舟。" 中军帐内烛火通明至三更,舆图上朱砂勾画的箭头直指含元殿。 苏珏握笔的手背暴起青筋,在长安九门处细细标注守军布防。 李明月忽然按住他的腕子:"此战若成,先生可愿丞相?" 狼毫在宣纸上洇开墨痕,苏珏望着跳动的烛芯:"臣更想去国子监和怀瑾修史。" “为什么?”李明月不解。 “陛下,臣有许多事没做完,就算是修整史书,也不是如今。” 苏珏轻轻一笑,笑容里尽是苦涩。 待河面浮起淡淡霞色。 李明月整甲出帐,见渡口处流民正在埋锅造饭,几个总角小儿举着竹马追逐军旗。 苏珏将新誊抄的安民告示递来,纸角沾着未干的墨迹。 当晨雾漫过河滩,苏珏已立在流民营前。 青氅下摆沾着泥浆,他执笔在黄麻纸上勾画安置方略,咳嗽声混在舂米声里。 "老弱编作丙字营随军南下,青壮分派去修葺浮桥。" 苏珏蘸墨的笔尖忽然顿住,"那个会制皮筏的船工,调到辎重营领双份口粮。" 流民中忽起骚动,原是几个孩童争抢黍饼。 苏珏解下腰间盛着蜜饯的锦囊抛过去,转身对录事官道:"传令各营,凡十五岁以下孩童,每日添半勺羊乳。" 至午时,渡口已架起十口陶釜。 新收的流民围着木牌辨认告示,识字的货郎被推举为里正。 苏珏立在榆树下看他们用竹片刻制验传,忽见李明月打马自南岸归来,玄甲上结着晶莹的冰凌。 "襄城太守连夜送来降表。" 李明月扬了扬手中漆匣,马鞍后还拴着三只活雁,"说是要补上去年未纳的聘礼。" 他翻身下马时,披风扫落枝头积雪,露出内衬上密密麻麻的补丁——那是用阵亡将士的旧衣改的。 苏珏接过漆匣却不启封,只将温着的药盏推过去:"陛下该先饮了驱寒汤。" 他袖中滑出一卷帛书,"南阳七县已照新令重造鱼鳞册,减赋的檄文传到河东,今早有驿使来报,说闻喜县百姓拆了楚王生祠。" “这是好事。” …… 暮色四合,流民营飘起炊烟。 李明月蹲在灶前帮老妪添柴,听她絮叨着关中麦种。 忽有快马踏破薄雾,马上使者滚落在地:"禀陛下,蓝田大营三千守军倒戈,县令开仓分粮,说是……说是见了咱们插在骊山的旌旗。" 苏珏在舆图上添了枚绿石棋子,灯火将他清癯的身影投在帐布上。 他正欲唤人取来算筹,却见李明月拎着食盒进来,身后跟着个总角小儿——那孩子抱着竹简,原是流民中替人抄书的。 "苏先生且看这个。" 李明月展开幅墨迹未干的画卷,竟是流民营的布局图。 夯土区与排水沟纵横如棋盘,医帐设在东南风口,连牲畜栏都标着防疫的石灰线。 "营里有个前朝将作监的匠人,因不肯替楚云轩修陵寝,瘸了腿流落至此。" “所以,苏先生又礼贤下士了。” “陛下谬赞。”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 五更鼓响,苏珏仍在油灯下批阅文书。 案头堆着各地呈报的田亩簿,最上方是汝南王氏献上的族谱——他们主动划去三百佃户的奴籍,换了面"仁德传家"的匾额。 烛芯爆响时,他忽觉喉头腥甜,帕子上绽开红梅般的血渍。 三日后大军开拔,流民营化作蜿蜒长龙缀在旌旗之后。有老卒唱着幽州民谣,调子起得高亢,惊飞了道旁啄食的斑鸠。李明月驻马山岗,望见官道上络绎不绝的牛车,载着各郡县献上的籍册。 途径新安时,暴雨冲垮了驿桥。苏珏裹着湿透的氅衣指挥民夫打桩,忽见上游漂来十余艘粮船。 船头老者高呼:"清河崔氏助义军伐楚!" 原来半月前分给流民的黍米,竟有半数被悄悄存进世家粮仓,此刻翻倍奉还。 大雪纷飞中,李明月单骑立于江畔,手中银枪挑着楚王使者的头颅。 对岸守军哗变的白幡已升上城楼,残阳如血染红他战袍上的补丁。 苏珏在雨中展开最新绘制的疆域图,朱砂标记的城池正以洛水为心,层层漾开。 ……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一路奋力鏖战,冀州大军万马奔腾,脚踏万千伏尸,终于厮杀至长安城外。 乌云在天空中嘶鸣翻滚,伴随着阵阵雷电,血红色的腥味弥散在死寂的断垣残壁之上,万千名冀州军士陈兵布阵列于长安城下,士兵们血红的双眼在狰狞的面孔中闪烁着愤慨的光,只待李明月一声令下。 林宸与杨兰芝分别站在楚云轩身侧,官袍加身,面色各异。 “这一天,实在是来的太快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万千兵甲中忽而立起一道醒目的旌旗,红色长缨迎风招展,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 苏珏一身银甲,傲立于红旗之下。 林宸心中一阵刺痛,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上一次,隔着人群山海,而这一次,却隔着千军万马。 战鼓如骤雨般雷鸣,血红的残阳冲破沉重的乌云倾泻而下,洒落在将士们的身上, 厮杀中却已分不清到底是残阳,还是鲜血。 战场绵延数里一望无际,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硝烟。 长安城城楼高耸入云,炮弹流石似流星砸向坚硬的石壁,却无法将其破开哪怕一道裂口。 林宸的视线牢牢锁定在硝烟中的苏珏,白色的身影似是惊鸿,在那火海黑烟之中,无人可比,受人瞩目。 忽而,苏珏似是感觉到什么,猛然抬头,望向城楼。 林宸依旧面色冷峻,残阳自他身后散发出万丈光芒,宛若神明。 林宸转头望向城楼南门处。 苏珏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西楚军的大部队之前已经被消耗了不少,李明月趁此机会突袭长安,正是好时机。 楚云轩观望着形势严峻的战场,余烟缭绕直至冲天,大军喊杀声、炮火轰鸣声不绝于耳。 战场对于他从不陌生,但这一次,他心底竟也没有底气。 眼前大军压境,想要突围定是不可能。 正在思索间,忽而自城楼内部传来一阵厮杀声。 “陛下!胡人攻进城门来了!”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火炮声,霎时间,天崩地裂,城楼南门升腾起高大的烟柱,随着冲锋的呐喊声,万千胡人军士似潮水一般往南门边涌入。 大军前锋连忙上前来报:“陛下!南门即将陷守!长安城危在旦夕,请陛下先行离开,我等断后!” 楚云轩横眉冷对,拔出承影剑怒喝道:“你们胆怯,寡人可不怕他李明月!” 暴虐乖张多年,眼见李明月一路势如破竹,大敌当前,楚云轩竟找回了当年的心气。 “陛下!我方大军之前已经死伤大半,如今城内粮草空虚,兵力不足,陛下不可硬碰硬啊!” 厮杀声越来越近,眼看南门一片尽数失守,李明月率领众将士即将杀到主城楼下,楚云轩恨恨收回宝剑,转身大喝道:“无论如何!必须给寡人守住!” “陛下!” 杨兰芝的官袍下摆浸在血泊里,绣着孔雀的紫绸泛起暗红。 他将手中令旗攥得死紧,指节间忽然传来金铁交鸣的震动——林宸已抽剑抵在楚云轩咽喉。 “林丞相!你难道要弑君?” 突然见此变故,所有人大惊失色,中贵人灵均更是已经命御林军严阵以待。 “我不想弑君,只想让陛下听我一言。” 面对无数刀剑相对,林宸平静异常,楚云轩也是面不改色。 “你们把剑放下,寡人愿意听林爱卿一言。” "开东门。" 林宸的声音比剑更冷,"胡人从南门破城是假,那李明月真正的精锐全藏在东郊密林。" 楚云轩怒极反笑,剑锋在喉间压出血线:"你当寡人是三岁孩童?东门一开,冀州铁骑顷刻便能……" "所以要让他们以为我们中计。" 林宸剑尖纹丝不动,目光穿过漫天箭雨望向城下银甲,"胡人前锋不过三千,此刻突入南门的都是冀州死士扮的。陛下可记得三年前军粮被劫一事?" 杨兰芝突然倒吸冷气:"那些胡语口令……" "正是李明月豢养的冀州狼兵。" 林宸剑锋微转,城下忽起骚动。 苏珏手中的红旗开始向东南偏移。 "他要诱陛下开西门突围,那里早布下十重绊马索。" 楚云轩瞳孔骤缩,只见东南角楼突然腾起黑烟,竟是三百轻骑举着火把从密道杀出。 这些骑兵皆着胡服,却在冲阵瞬间扯开外袍露出冀州玄甲。 而苏珏的银甲也终于动了。 林宸看着那道白影如离弦之箭扑向假扮的胡骑,唇角泛起苦涩。 三年前的军粮之争,公子也是这般声东击西之计。 他记得,公子是这样说的,"你明明看得破,为何不避?" 城楼轰然震颤,南门处爆发出真正胡人的号角。 杨兰芝的令旗再次挥动,东门绞盘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楚云轩拾起承影剑劈断飞来流矢,却见林宸已解了官袍,素白中衣在硝烟中猎猎如幡。 "林爱卿,你要去哪?" "借陛下的玄鳞马一用。" 林宸将染血的官服抛给杨兰芝,"臣要去见一位故人。" 话音未落,林宸已纵身跃下城楼。杨兰芝扑到垛口,只见那袭白衣策马直冲东南乱军,手中高举的赫然是楚云轩的金龙令箭。 另一边,苏珏的软剑洞穿假胡骑咽喉,忽见斜刺里白光乍现。 多年浮沉炼就的杀伐本能令他反手便刺,却在看清来人面容时硬生生偏转枪锋。 玄鳞马擦着剑尖掠过,林宸右肩绽开血花,金龙令箭却已深深扎入冀州军旗。 "南门有诈!" 林宸的嘶喊混在风里,"楚云轩真正……" 轰隆巨响吞没未尽之言。 东门外冲天火光照亮苏珏煞白的脸——密林中窜起的根本不是冀州军,而是裹着桐油的草人。 楚云轩的玄甲精骑此刻正从真正的地道涌出,雪亮马刀砍向混乱的冀州后军。 苏珏猛地攥住林宸手腕,银甲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林宸,你……" 话到半途,苏珏忽觉掌心刺痛,低头见腕上缠着褪色的红绳,正是那年陇西分别时他系在林宸腰间的平安结。 东南风卷着燃烧的草人掠过战场,将往事烧成灰烬。 林宸忽然笑起来,染血的肩头是触目惊心。 "公子您教过我的,七分真心也要留三分假意。" 说罢,林宸狠狠踹向马腹,玄鳞马长嘶着撞向西楚军阵缺口。 “林宸!!!回来!!!” 第246章 霜阶月榭空醉卧 “林宸!!!回来!!!” 眼见林宸冲入西楚军阵, 苏珏顾不得其他,只想策马追回他。 可林宸仿佛没有听到般继续冲入军阵,甚至还回眸朝着苏珏凝望了一眼。 这一眼, 包含了太多太多…… 苏珏想再近一步,却被沈爷一把拉住。 “公子,不能过去。” 硝烟漫过染血的旌旗, 林宸的白衣在乱军中忽隐忽现。 玄鳞马踏碎满地箭镞, 他手中的金龙令箭在天光中划出刺目金芒, 所过之处西楚守军纷纷避让——这是君王亲临的象征。 "列阵!护住林相!" 副将嘶吼着带兵围拢, 却在下一刻觉出一丝不对的苗头。 楚云轩也是看出了端倪。 林宸看似是要舍生取义,冲锋陷阵,可他既不下令, 也不排兵, 反而是冲着军阵中心而去。 “围住他!夺回令箭!” 见此,楚云轩立即下令,只是一瞬间,西楚的士兵便快速向林宸围拢过来。 林宸恍若不知, 只一味的夹紧马腹向着军阵冲去,速度之快, 一时竟拦不住他。 白衣在疾驰中卷起腥风, 沾染的鲜血像团燃烧的血火扑向军阵。 玄鳞马撞开缺口的瞬间, 林宸背脊撞上十数柄长矛。 他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 金龙令箭快速脱手, 正是飞向李明月所在的方向。 下一刻, 林宸看见苏珏正策马飞奔而来。 "林宸!" 苏珏的嘶吼被淹没在铁蹄声中。 李明月当机立断接住那令箭, 之后冀州军士突然调转刀锋, 顺着林宸的前路将西楚军阵撕开血淋淋的豁口。 而西楚前锋已如嗅到血腥的狼群, 层层叠叠围向那抹孤影。 刀光剑影中,林宸再次勒马回望,沾着血污的面容竟带着笑,左手缓缓抚过右腕褪色的红绳。 与此同时,苏珏的银甲撞开重重人墙,战靴踏过满地断刃。 他看见林宸的白衣绽开数朵血花,看见染血的玉佩坠入护城河激起暗红水花…… 西楚士兵的长马刀同时扬起,雪亮刀光织成密网,将那道身影绞碎成纷飞的白蝶。 苏珏眼里只有一片白衣与血色。 林宸仰面摔在尸堆上,天空又飘下一场雪。 他想起昨夜进宫之前,看到的星象说——北辰犯紫微。 此刻纷纷扬扬的雪片倒真像破碎的星子。 神思恍惚间,五柄陌刀同时穿透胸膛,林宸竟冲着东南方向笑了笑。 那里有座无名孤坟,是他为自己准备的。 然而这里是你死我活的战场,没等林宸再多想些什么,喊杀声骤然逼近。 “放箭!" 楚云轩的声音自城楼上传来。 西楚神射营同时松弦,三百支鸣镝裹着蓝火划破天际。 李明月猛地将令箭抛向空中,金芒与流火相撞的刹那,西楚守军阵型大乱——他们看见象征王权的令箭正在坠落。 "呼呼——" 几簇白雪落在苏珏掌心,融化时还带着余温。 东南巷突然传来震天喊杀,是穆羽的玄色铁骑撞破了城门。 城门垣崩塌的轰鸣声里,李明月踏着朱雀门匾的残骸策马而入,惊得檐角垂死的乌鸦扑棱着栽进火堆。 穆羽的红鬃马紧跟其后,银枪尖挑着一颗守将头颅,血珠顺着枪缨滴在她玄色铁靴上,竟似墨梅落雪。 "楚云轩跑了!" 穆羽抹开溅在眼角的血,长枪指向宫城方向。 原来就在攻破城门的那一瞬间,楚云轩当机立断,直接带着文武百官从城楼退下,一路往宫城而去, 此时,李明月勒马停在承天街中央,望着满地折断的羽林卫旌旗,忽然用刀背敲响腰间玉罄。 七长五短的清越声响穿透厮杀声,冀州军如退潮般让出条血路。 “暂时休整,楚云轩现在不过是困兽之斗。” 另一边的宫墙飞檐下,楚云轩的龙辇金顶在箭雨中忽隐忽现。 杨兰芝攥着舆图的手指几乎掐进檀木车壁,八匹汗血宝马接连中箭倒地。 染血的缰绳被斩断时,楚云轩直接执鞭跃上车辕。 "陛下不可!" 杨兰芝官袍被流矢撕开半幅,露出内里金丝软甲。 楚云轩恍若未闻,白玉冕旒早已不知去向,散乱鬓发间粘着不知是谁的血肉。 宫道两侧的百年槐树在风雪中扭曲,他却不合时宜的想起十二岁那年策马游街,父母皆在,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 "林宸——!" 城门外的战场一片寂静,苏珏的银甲刮过满地血冰,在雪地上犁出蜿蜒红痕。 小苏元则跟在他的身后,一双眼睛紧盯着战场风声,生怕自己的苏珏哥哥受到伤害。 风雪呼啸中,苏珏踉跄着扑到林宸的身边,眼见插在林宸身上的刀柄是那般骇人,而怀中人胸口的血窟窿汩汩涌出掺着冰碴的血沫。 苏珏小心翼翼地抱着极尽破碎的林宸,嘴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撑住,撑住……” “不要,不要……” 林宸右手死死攥着苏珏的衣袖,神情满是释然。 "公子,终于……再见你了……" 林宸涣散的瞳孔映着漫天飞雪,忽然念起当年在桃林诗会上,自己所写的三首诗。 “一树红桃亚拂池,竹遮松荫晚开时。非因斜日无由见, 不是闲人岂得知。寒地生材遗校易,贫家养女嫁常迟。 春深欲落谁怜惜,白侍郎来折一枝。” “郊原绿苔沙,翠碧湖心芜。半卷斜阳杨柳树,生比小双鸪。 何处寻归途,生来已难轧。断桥边上孟婆茶,再作掌上花。” “生当为国竭忠智,死亦做鬼护国安。 心魂不改凌云志,天下太平日升时!” 随着林宸的一字一句,苏珏的记忆也被拉回到那年初见。 一句“公子,几次萍水相逢,今日再见,倒是有缘。” 揭开了往后余生。 当时,林宸一眼认出了他和韩闻瑾。 那时林宸放下笔墨,脸上挂着极淡的笑意。 礼貌,却又极有分寸。 “还不知兄台姓名。” 他收起签文,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萍水相逢之人,何故相问。”林宸接过韩闻瑾的签,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只专心写着韩闻瑾的签文。 他也不着急,安静地看着林宸笔走龙蛇。 字如其人,端正周全,大开大合。 见林宸收笔,他才缓缓开口,“兄台可愿和我们一道去参加诗会?” 果然,听到诗会二字,林宸的眼神亮了一瞬,可他很快地嗤笑一声,“我出身寒微,入不了诗会,公子莫要说笑。” 早料到林宸会如此说,他接着以圣贤之言问询。 “我且问兄台,你既是读书之人,便应该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却又为何要在金光寺做这个庙祝,这岂不是与圣贤之言相悖?” “庙祝如何,书生又如何,我自知圣人之言,但我心中坦荡,就算身处佛寺,我依旧不信鬼神,只是世人多求平安,能为世人解惑,我甘之如饴。” “况且,我生而为人,也要活着。” 林宸回答的滴水不漏,就连韩闻瑾也不住地点头称赞,“好好好,好一个坦荡解惑,就这一句,就胜过官家的万千学子!” 之后的一句“今日你且与我们同去,任旁人如何说,你只管作诗。” 便是一辈子的纠缠。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咳咳咳……” 记忆回旋,苏珏已是泣不成声,他这一生,一直都在失去。 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林宸缓缓用沾血的手指在苏珏掌心划下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符。 苏珏突然浑身剧震——公子,我为你报了仇,却失了本心,我该走了…… “不,你没有失去本心,你还是那个一片赤忱的林宸……” 话音刚落,怀里的林宸没了气息,又一位故人陨落。 "林宸,你算计人心的时候,可曾算到这场雪?" 苏珏将那枚平安结塞进林宸破碎的衣襟。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离我而去……” 眼里的泪早就流干,苏珏只是抱着林宸的尸身不停的抽噎。 李明月与李安甫站在他的身后,心中也满是悲凉。 这样的哭声,实在是令人不忍卒听。 雪越下越大,覆盖住所有阴谋与真心的边界,仿佛天地都在为这场死局披麻戴孝。 …… 是夜,二十几万大军驻守于长安城中,整个长安城寂静的可怕,只有王城内仍旧灯火通明。 宫人们守着这座华丽腐朽的宫城,心中却满是惶恐的悲风。 大军兵临城下,他们不知能不能活到天明。 宫人们一个个行色匆匆,却又不敢过分逾矩,生怕先死在黎明钱的黑暗中。 原来跪的久了,他们真的会忘了该如何堂堂正正的站着。 此时的太极殿中,楚云轩已经整理好了天子仪容,白日里的一切似乎并未发生。 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垂首九州的西楚皇帝。 可殿外杂乱的脚步声却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西楚大厦将倾的事实。 时移世易,当年他攻入北燕镐京王城时,那燕文纯或许也是如他一般的心境。 因果循环,果真如此。 殿里的长生烛一直燃着,一点一点焚着满堂寂静。 良久,楚云轩终于出声,“灵均,寡人今日看到了一位故人。” “是谁?” “寡人的君后,慕容清。” 楚云轩的声音不算大,却让中贵人灵均心惊肉跳。 慕容清,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陛下!” “又或者说,是寡人的君后,燕文纯。” 此一句一出,中贵人灵均张了张口,眼里有惊诧,也有不解,他终是什么也没说。 楚云轩的神色愈发平静,他转过身来,轻笑一声道,“兜兜转转,寡人还是与那燕文纯纠缠一生,苏珏也好,慕容清也罢,都是寡人与他的孽缘。” “陛下会东山再起的。” 更深夜冷,真正关心楚云轩的到头来只有中贵人灵均。 他将厚厚的披风披到楚云轩的身上,之后又大着胆子与楚云轩并肩而立。 这一次,楚云轩没有怪罪中贵人灵均的僭越无礼,反而握住他冰凉的手掌。 “月将升,日将落,燕公归来,几亡西楚。西楚灭,明月升。明月升,升太平。那年秋祭红衣小儿的语言果然成真了。” 说罢,楚云轩对着中贵人灵均温柔一笑,“灵均,夜色正好,陪寡人去登仙楼吧。” “是,陛下。” 中贵人灵均一如往日恭顺,他心里清楚,或许这便是他们最后的相守。 …… 顺着林宸最后看向的东南方,苏珏找到了那处孤坟。 残荷池边风雪斜,苏珏素衣而立,手指摩挲着那枚玉佩。玉佩上犹带血迹。 "终究是你快意。" 苏珏弯腰将玉佩放入棺椁,青衫沾了湿泥也浑不在意。 池中枯荷低垂,恰似林宸临终前宁折不屈的姿态,连那抹笑意都分毫不差。 长安城头狼烟未散,李明月的大军已围困宫城七日。 城西林宸府邸的梧桐叶簌簌飘落,坠在苏珏肩头时,他正提笔勾画降臣名录。 墨汁在宣纸上洇开,像极了昨夜王维俭颤抖的指节落在降书上的斑驳指印。 "太常寺卿王维俭,年五十二,妻妾七人,嫡子尚在襁褓。" 随侍递来密报时,苏珏指尖正抚过腰间玉牌。冰凉触感让他想起林宸棺中那方青玉枕,都是楚云轩曾经赏赐的物件,如今倒成了殉葬品。 三更梆子响过,御史中丞张延年夤夜求见。 老者官袍下藏着素服,却在踏入军帐时急急褪去,露出内里锦绣云纹。 苏珏斟了盏冷茶推过去,看着漂浮的茶梗轻声道:"张大人可知,前日投诚的鸿胪寺少卿,今晨被发现溺毙在护城河?" 老者手中茶盏骤然倾斜,泼湿了袖口金线绣的仙鹤。 "苏某这里备着三十七套朝服。" 苏珏从檀木箱中取出一件四品孔雀补子,"朱雀门破时,希望诸位能好好穿上这些朝服。" 烛火摇曳,补子上金线忽明忽暗,照得张延年面色青白。 五更鼓响,李明月踏着晨露进帐,甲胄上凝着薄霜。 他随手将马鞭掷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残墨荡起涟漪:"听说昨夜又来了三只惊弓之鸟?" "皆是些食腐之禽。" 苏珏展开舆图,指尖点在内城缺口,"王维俭献的密道图是假的,但城防布局倒是真的。" 朱砂笔沿着城墙走势蜿蜒,在西南角画了个猩红的圈。 李明月忽然低笑,鎏金护腕撞在案几发出清响:"苏先生好谋略。" 他抽走苏珏腰间玉牌把玩,金丝绦穗拂过案上青瓷笔洗,"只有那水中月,看得见捞不着才叫人抓心挠肝。" 闻言,苏珏会心一笑,继续与李明月商讨着诸多事宜。 日上三竿,降臣们捧着官印在营前跪成两列。 苏珏缓步走过青石砖,腰间新佩的玄铁令牌与玉珏相击,声声催得众人脊背又弯三分。 他在王维俭跟前驻足,雪白靴尖堪堪抵着对方膝前蒲团。 "王大人。" 苏珏声音清越如碎玉,"令郎的百日宴,该备些金丝枣糕才是。" 话音未落,身后亲兵已捧出描金食盒,揭开时甜香四溢。 王维俭抬头望见盒中除却糕点,还有半块染血的襁褓,顿时以额触地,官帽滚落尘埃。 “小臣不敢,定然肝脑涂地。” “知道你们的忠心,起来吧。” 苏珏的面色无悲无喜,却让他们胆战心惊。 暮色四合,苏珏独立残破的城楼。远处宫灯次第亮起,像星子坠入人间。 他解下玉珏悬在垛口,夜风吹得丝绦狂舞,宛如林宸那玉佩上飘摇的血色流苏。 站了半晌,苏珏又转身回了营帐。 "报——张延年悬梁自尽了!" 亲兵来报时,苏珏正将最后一本名册投入火盆。 火舌卷过"王维俭"三字,灰烬里露出半片金箔,原是夹在册中的御赐丹书。 李明月此时掀帘进来,带着血腥气的披风扫灭火盆余烬。 "明日继续行军十里。" 他将染血的帕子丢进炭火,猩红渐渐化作焦黑,"苏先生猜猜,内城还有几个忠臣?" "忠臣都在地下。" 苏珏望向窗外飘雪,恍惚见林宸执剑立于梅树下,肩上落满新雪。 再定睛时,唯有北风卷着碎琼乱玉,扑在窗棂簌簌作响。 …… 李明月这招杀人诛心实在高明,他一日行军十里,慢慢围困宫城。 刀悬头顶,惶惶不可终日的折磨下,西楚官员几乎尽数倒戈。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他们纵然卑劣,却只是想好好活着。 而这一众乌合之众中,只有杨兰芝饶饶不折。 出于之前的种种情分,苏珏并不忍心看着杨兰芝沦为亡国之臣,以他的才识,就算是在大周新朝,也照样封侯拜相。 是以,苏珏思索了两日,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去拜访杨兰芝,并做一回说客。 铜雀巷尾的杨府门前积雪三尺,苏珏叩门时震落檐角冰棱,碎玉声里恍惚看见那年初入相府的光景。 彼时他还是慕容清,布衣草履立在滴水檐下,接过了那封改变命运的举荐信。 "苏先生竟还记得杨某这位故人。" 杨兰芝早已在暖阁中等候多时,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枯瘦手指划过蝉翼上的冰裂纹。 暖阁里铜兽香炉吐着龙脑香,却掩不住门缝渗入的硝烟气息。 苏珏望着案头堆积的《治国论》注疏,那是杨兰芝亲笔题写的。 “自然记得,丞相大人才识无双,光风霁月,苏某永世不忘。”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杨兰芝嗤笑一声,不知想起了多少过往。 二人相对而坐,却不见当年言笑晏晏的光景,徒有凄凉萧瑟。 "朱雀门守将昨夜献了城防图,玄武大街三十七位朝臣的请罪折子,此刻正压在我们陛下的案头。" "所以先生便用纵横术,来游说我这西楚旧臣?" 杨兰芝忽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红梅,"当年就在这暖阁中,你说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时的眼神,可比现在亮堂得多。"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西楚坤舆全图》上,苏珏的指尖悬在标注"邺城"的墨点上:"粮仓鼠患始于三年前,丞相十三道加急奏折石沉大海。上月城破时,守将食人的炊烟飘了十里。" 杨兰芝起身掀开东窗,风雪卷着残叶扑进来。 远处登仙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摇晃,像一柄将倾的剑。 "苏先生是想做那治鼠的鸱鸮?" 他抓起案头松烟墨狠狠砸向地图,神情是少见的失态。 墨汁在黄河故道的位置晕开黑洞,"苏先生,你可知鸱鸮啄鼠时,亦会抓裂梁柱!" “我知道。” “所以,我心甘情愿。” 话至此处,苏珏便知道自己劝说无果,再留无益,不如归去。 于是五更梆响,苏珏起身作别。 临出门时忽听得身后裂帛声响,杨兰芝撕碎了那幅相伴二十年的《濂溪观荷图》。 "慕容清!" 杨兰芝的嘶吼混着血沫,"当年你问我为何举荐出身寒门的你,我说莲出淤泥而不染——如今你这支藕,倒是断得干净!" “而我竟不知你竟真的是北燕旧人!” “你可曾有过半刻的悔恨?” 杨兰芝的诘问一声接着一声,苏珏却表现淡然。 “杨丞相,无论何时,苏某皆是无悔。” 言罢,苏珏踏着满地碎纸离开杨府,身后的杨兰芝却突然狂笑出声。 "我杨兰芝宁为短刃折,不作长蒿曲!" 只这一句,苏珏便知,自己的游说对杨兰芝完全不起作用。 或许这一别,便是永别。 之后正如苏珏所料,三日后当楚云轩在登仙楼上举起鎏金酒壶时,杨府的老仆正将杨兰芝的尸身从房梁解下。 杨兰芝穿着天顺三年的紫罗朝服,案头白麻纸血书力透纸背:"亡臣杨兰芝,魂叩天门,但求雷霆焚此朽木,莫使污淖陷丹心"。 字字泣血,杨兰芝以身殉国。 “灵均,几日了。” 闻听杨兰芝的死讯,楚云轩倚靠在御座上,神色是少见的颓然。 他一生追求长生与绝对的统治,可到头来却是一场镜花水月。 李明月兵临城下,百姓惶恐不安,而他的那些文武百官,如今更是为了活命倒戈相向。 说来可笑,这一刻,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陛下,已快半月。” 空荡荡的太极殿中,唯有中贵人灵均还陪在楚云轩身侧。 “灵均,如今西楚大势已去,寡人觉得好累。” “陛下,不会的,上天会眷顾西楚的。” 到了此时,中贵人灵均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又一句的宽慰之语。 “灵均,既然天命难违,寡人应当顺应天意。” “陛下……” 中贵人灵均的眸色中带着惊诧之色,随后又一脸了然。 他明白,西楚的江山已然支撑不住,早晚都是那李明月的囊中之物。 而陛下,是真的累了…… “不过……” “灵均,替寡人给李明月传个话,寡人禅位可以,但寡人要见见那位苏先生。” “是,陛下,奴婢定不辱命。” 不过半刻,这话果然传到了李明月那里,李明月心有犹豫,苏珏反而很是坦然。 “陛下,让臣去吧,楚云轩翻不出什么花样的。” “可是……” 李明月还是犹豫,苏珏却径直出了营帐。 “先生!”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李安甫的呼喊。 他站在残阳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珏,生怕苏珏也会像他的父亲一样一去不复返。 “殿下安心,有小苏元和沈爷陪着苏某。” 知道李安甫不安的源头,苏珏对着他极尽温柔的笑了笑。 就是这样一个清清淡淡的笑意,却让李安甫分外安心。 “先生,我等你回来!” “好。” 第247章 玉楼金阙慵归去 暮色如血, 宫墙外的狼烟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楚云轩独坐于紫宸殿中,鎏金蟠龙烛台上积了寸许的蜡泪,将坠未坠, 恰似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陛下,苏先生到了。" 中贵人灵均躬身入殿,雪粒沾在鸦青宫袍上, 转眼化作斑驳水痕。 楚云轩指尖摩挲着青玉镇纸, 望着阶下从容作揖的素衣文士。 多年不见, 他竟还是这般年轻, 眉眼如墨笔勾勒,倒像是挺拔的修竹。 "燕文纯,你胆子可真是大, 此刻宫门外已有三千甲士候着取你首级。" "雷霆雨露, 俱是君恩。" 苏珏直起身,袖口露出的腕骨清瘦如竹,"只是我若此刻伏诛,明日史书便要记作暴君临刑泄愤, 平白污了陛下清名。" 铜漏滴答声中,楚云轩忽然低笑出声。 他轻轻推开案头堆积的奏折, 露出底下泛黄的棋枰:"燕文纯, 与寡人手谈一局如何?这和田玉棋子还是你父王所赐, 说是能养心性。" “却之不恭。” 苏珏抬眼看了一眼那泛黄的棋枰, 其实并无多少印象。 言罢, 二人于烛火下对坐, 气氛竟出奇的和谐。 此一刻, 他们只是他们自己, 无关家国情仇与爱恨。 然而二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太多, 所谓的心平气和,也只是一时的表象。 “说起来,你做那慕容清时,寡人对你的宠爱是货真价实的。” 楚云轩落下一颗白子,眼神却时不时地放在苏珏的身上。 “多谢厚爱,我以为你会看出我的身份。”苏珏不为所动,一心只在棋盘之上。 “一开始的确有疑虑,但你的谎言天衣无缝,寡人还是沦陷了。” “那是我技高一筹了?”苏珏不禁莞尔。 “是,技高一筹。”楚云轩点头应和。 “若你不是燕文纯,寡人应当会喜欢你。” 楚云轩这话说的半真半假,苏珏并不搭腔。 “当年寡人攻破镐京,你自动禅位,如今因果循环,寡人成了那笼中困兽。” 回想起种种过往,楚云轩只觉得恍如隔世。 昔日登临天下的雄心壮志仍在眼前,转眼间却功败垂成。 黑子落在天元时,檐角铁马被北风撞得铮鸣。 三更梆响,残局已至终章。 苏珏望着那被困死的白龙,忽然以指蘸茶在案上勾画:"陛下可知为何总输这半目?" 水痕蜿蜒成图,是那九门布防之势,"围城半月,粮道断绝,可朱雀大街米铺日日开张——困住你的从来不是我们陛下,而是你自己。"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楚云轩凝视着水渍渐干的纹路,想起昨日暗卫密报中那些开城献降的朱衣重臣。 棋局已定,再下也是无用,楚云轩索性拂乱了黑白二色,玉石相击声如碎冰:"藏书阁第三架第七格,你和灵均去取来吧。" “罢了。” 之后,中贵人灵均掌灯引着苏珏穿过回廊,积雪没过宫靴云纹。 苏珏抽出那卷裹着明黄绸布的奏折,展开却是空无一字。 昔日种种尽在眼前,他不觉一时怔愣。 两世为人,那年他从新元纪穿越而来,毫无准备的成了北燕末帝燕文纯,并且一生都在背负他的命运。 他总说自己不是燕文纯,可他自己清楚,他就是燕文纯。 当年为了摆脱燕文纯这个名字和命运,他放了一把火。 火光很快吞没了镐京王宫,那时的他感到了一丝轻松。 他告诉自己,从这一刻开始,他不是燕文纯,他叫苏十三。 情绪动荡过后,他撑着城墙起身,摇摇晃晃跑出鲜血狼藉的宫道,身影如同鬼魅。 这一晚,他踏着熊熊火光,踏着无数血痕,踏向自己都无法预知的未来。 那一夜,北燕王宫沦为火光地狱,天佑北燕王朝的历史在此终结。 北燕朝元贞三年七月二十五日,末帝燕文纯禅位于青州王楚云轩,遂焚宫,大火七日不熄。 这便开始了他一生的宿命。 “燕文纯,这圣旨,寡人要你来写。” 楚云轩突然出现在苏珏身后,声音中透着一股疲惫。 正是这股疲惫将苏珏拉出记忆,眼前是紫宸殿的雕梁画栋,凄清冷寂。 苏珏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让他诧异的是,楚云轩竟将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 “天命如此,你我注定不死不休。” 楚云轩轻笑一声,继续道,“至于讨伐的檄文,燕文纯,寡人也想知道。” “好,我来写。” 苏珏定睛看着楚云轩,眼底蔓延出的情绪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灵均,研墨。” “是,陛下。” 长生烛不尽的燃烧,中贵人灵均静静的研墨洗笔。 而苏珏略微思索便提笔挥毫。 “咨有西楚国主楚云轩,贪图逸乐,兴建行宫,靡费财物。诸位臣夏直颜犯谏,见怒于君,被当堂处斩。御史中丞死谏,流三族。 之后又征用民夫六千,死伤四千一百。 天顺十二年冬月,虐杀内侍数十。内侍监赵监婉言相劝,遭五马分尸……” 苏珏写的是讨伐的檄文,因此最后还有新帝李明月揭竿而起的因缘始末。 “今君楚云轩为人豺狼之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国之重臣,驱之于版筑,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勾连外敌,欲绝西楚。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李氏明月,西楚楚旧臣,公侯冢子,有大功于社稷,却遭倾家之祸,殒命之灾。见山河将覆,黎民泣血,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 苏珏笔下不停,檄文写完之后,他又铺开那道圣旨,落笔如飞:寡人在位十有五载,幼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忠臣用命,危而复存。 然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炎精之数既终,行运在乎李氏。是以前王既树神武之绩,今王又光曜明德以应其期,是历数昭明,信可知矣。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於厥子,而名播於无穷。寡人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平阳侯。” 苏珏笔下不失偏颇,却又字字珠玑,而且还特意仿照了楚云轩的字迹。 楚云轩站在他的身侧,眼中既有赞赏,又有大势倾颓的悔之晚矣。 “燕文纯,还有禅位宝册。” 见苏珏就要停笔,楚云轩出声提醒道。 “楚云轩,这应该由你来写。” “好,寡人来写。” 言罢,楚云轩接过笔写道:咨尔平阳侯:昔者帝尧禅位於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楚道陵迟,世失其序,罪在寡人,大乱兹昏,群凶肆逆,宇内颠覆。赖君侯神武,拯兹难於四方,惟清区夏,以保绥我宗庙,岂予一人获乂,俾九服实受其赐。今君钦承前绪,光于乃德,恢文武之大业,昭尔考之弘烈。皇灵降瑞,人神告徵,诞惟亮采,师锡寡人之命,佥曰尔度克协于虞舜,用率我唐典,敬逊尔位。於戏!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祗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一番笔走龙蛇,楚云轩搁笔大笑,然后将其交给苏珏,“拿去吧。” “多谢陛下成全。” 苏珏接过后深施一礼,随后转身而去。 殿外夜色茫茫,却又是黎明将至的清明。 “燕文纯!” 望着苏珏飘然的背影楚云轩突然出声,苏珏的脚步略有停顿。 “兜兜转转,你与寡人算是彻底两清了,寡人算计的你孑然一身,而你与李明月也夺了寡人的江山,算是扯平了。若有来生,寡人希望你与寡人能真正的把酒言欢!” 闻此言语,苏珏先前停顿的脚步加快,楚云轩的声音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直到模糊不清。 “算是两清了……” 苏珏轻叹一声,头也不回的策马而去。 …… 火把将雪地映成赤金,苏珏策马穿过欢呼的军阵,怀中的禅位诏书是那般滚烫。 紫宸殿来去一趟,苏珏不但带回了楚云轩即将主动禅位的消息,还带回了已经写好的禅位诏书和宝册。 这无疑是振奋军心的。 即便仍是夜色茫茫,苏珏还是与李明月登上城楼。 几道圣旨徐徐展开,苏珏清润的声音从城楼上逐渐清晰铿锵。 “咨有西楚国主楚云轩,贪图逸乐,兴建行宫,靡费财物。诸位臣夏直颜犯谏,见怒于君……寡人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平阳侯……於戏!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祗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随着苏珏将最后一个字读尽,三军爆出一阵阵欢呼。 "苏先生!这便成了!?" 副将狂喜着捧来庆功酒,琥珀光里浮着李明月帐前的琉璃灯影。 苏珏恍惚看见在五年前的丞相府内,杨兰芝举着同样澄澈的酒盏对他说:"慕容,且看这杯中日月。" 欢呼声突然拔高,几个士兵拖着礼器当啷作响地跑过。 苏珏指尖无意识摩挲圣旨边缘,昨夜紫宸殿对弈时,楚云轩将玉玺按在空帛上的那一瞬间,他真的明白过来,什么叫因果循环。 "军师!要不要把这禅位诏书抄送各州?" 书记官捧着朱砂砚挤到跟前。 苏珏望着砚中墨色,随后道,“去吧,抄送各州。” 他猛地攥紧圣旨,蚕丝帛面发出细碎的呻吟,像极了他刚来到此方世界时的光怪陆离。 中军帐前的李明月正擦拭佩剑,剑穗上缀着的东珠在火光中流转。 苏珏盯着那颗原本镶在李书珩冕冠上的珠子,耳畔却不合时宜的响起天顺十三年的雨夜,楚云轩掀翻奏折冷笑:"慕容,你且看这满朝朱紫,有几个配得上衣冠禽兽四字?" 雪粒扑在诏书上,洇出个小小的漩涡。 苏珏突然很想念冀州藏书阁那幅墨荷,楚越总说残叶比盛放时更有筋骨。 帐外不知谁吹起了《折柳曲》,他摸到袖袋里半片枯荷,惊觉指尖已是冰凉。 “苏先生!” 一道焦急的少年音撞进营帐,还未等苏珏反应过来,便被李安甫抱了个满怀。 “苏先生可安好?”李安甫抬头看向苏珏,一双眼眸中尽是担忧和依恋。 看到这样一双眼眸,苏珏陡然觉得不知所措,这孩子是不是太过于紧张,又或者…… 不,不会,世子只是因为王爷的离世而变得患得患失而已。 “殿下,苏某安好。” 苏珏抬手轻轻抚摸着李安甫的后背,果然,李安甫浑身的紧绷慢慢缓和下来,可他还是紧紧抱着苏珏不放。 “苏先生,你好久没有考校我的功课了。” 李安甫的语气里透着几分委屈和小心翼翼,这与他平时的沉稳大相径庭。 苏珏越发心生怜悯,“那今夜就考校,如何?” “学生备好了热汤与吃食,请苏先生现在就与学生过去,好不好?” 李安甫的眼神里带着希冀,苏珏自是不忍让他失望。 “好,世子带路吧。” “是,先生。” 得了承诺的李安甫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他从苏珏的怀里起身,却又牵过苏珏的手,生怕苏珏反悔。 “苏先生,你的手好凉。” “夜深雪冷罢了,世子不必挂怀。” “不,是苏先生太过劳累。”李安甫一脸的不认同,他赶紧转头吩咐人多备几个炭盆。 “世子殿下……” 苏珏自觉不妥,却拗不过李安甫,多日奔波,他确实有些累了,以至于刚一进入李安甫的营帐便觉困意袭来。 李安甫小心翼翼地坐在其身侧,莫名安心。 …… 楚云轩即将禅位的诏书一出,整个长安城为之惊诧。 西楚建国不过二十载,却落得个支离破碎。 人人自危,惶惶难安。 碎瓷声惊破永巷的长夜,中贵人灵均捧着鎏金酒盏穿过一片回廊,看见几个小宫女正踩着《霓裳羽衣曲》的舞步,将库房里的蜀锦往火盆里掷。 鹅黄绡纱在烈焰中翻卷如蝶,恰似三年前万寿节时,她们曾用这料子扎过九丈高的飞天花树。 "中贵人安好。" 领头的绿衣宫女歪着头笑,鬓边金步摇已换成粗麻白花。 她踢翻的珐琅香炉滚到中贵人灵均的脚边,里头还粘着半块没燃尽的龙涎香——那是陛下上月赏给丽嫔的恩典。 再往前走,紫宸殿前的蟠龙柱下,两个内侍正在争抢青玉烛台。 中贵人灵均认得那个眉梢带痣的,去岁中秋还跪着求他调去尚膳监,说毕生心愿就是摸一摸御膳房的描金食盒。此刻那人獠牙般咬着烛台,鲜血顺着龙纹凹槽淌成一道朱砂。 而最骇人的是文渊阁。 当灵均绕过抱厦时,撞见一位老学士抱着《西楚会典》往荷花池里跳。泛黄的书页在冰面上摊开,密密麻麻的朱批浮沉间,竟露出半幅春宫图——想来是某位宗室子弟听讲时偷夹进去的戏笔。 "都疯了。" 中贵人灵均低头避开飞来的铜雀灯,怀中酒液却纹丝未颤。 他脚步未停,只在经过御药房时抓了把朱砂——楚云轩常说血腥气污了梨花酿,得拿这个压一压。 中贵人灵均最后望了眼香雪海。 那些他亲手照料的梅树,此刻正被逃命的宫人折作棍棒。 细雪落在烫金的酒封上,恍惚又是三年前楚云轩执着他手共饮合卺酒的光景。 …… 登仙楼九重飞檐挂满冰凌,远望如白玉雕成的囚笼。 楚云轩解了玄狐大氅掷在阶前,露出内里绣金蟠龙的素白中衣。 中贵人灵均捧来鎏金酒壶,指尖正微微发颤。 "怕了?" 楚云轩就着壶口仰头饮酒,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下颌流入衣襟。 中贵人灵均灵均摇头,接过酒壶时碰到帝王冰凉的手:"奴婢十四岁伺候陛下,至今记得那日冕服上的龙睛用了九百八十针。" 楼下忽起琵琶声,是《凉州曲》的调子。 楚云轩倚着朱栏大笑:"好个凉州曲,正和时宜!" 说罢,楚云轩夺过中贵人灵均怀中焦尾琴,信手拨出裂帛之音。 风雪裹挟着火星在琴弦上跳跃,远处传来梁柱爆裂的噼啪声。 中贵人灵均忽然起身起舞。 宫绦逶迤如墨痕,在灼热气浪中翻卷成鹤。 当年楚云轩在冷宫初见这小内侍时,他正踮脚去折梅花,冻疮斑驳的手腕转出个极漂亮的旋。 "灵均啊……" 楚云轩掷琴入火,看着跃动的火舌舔上灵均的衣摆,"若有来世……" "陛下……" 中贵人灵均回眸浅笑,火光映得眉目粲然,"酒要凉了,该饮酒了。" “好。” 登仙楼的描金彩绘在火光中剥落,楚云轩赤足踏过满地酒盏,鎏金壶嘴磕在白玉阶上,发出清越的脆响。 中贵人灵均解下腰间错银蹀躞带,将散落的酒器挨个摆正——这个习惯还是天顺元年养成的,彼时新帝登基,他在千秋宴上打碎了波斯进贡的夜光杯。 "灵均,还记得青州王府的那棵梅树吗?" 中贵人灵均斟酒的手顿了顿,琥珀色酒液在盏中荡开涟漪:"记得,陛下见奴婢喜欢红梅,后来您登基后命人移栽了百株红梅。" 他说这话时眼角微弯,火光在眉梢跳跃,恍惚还是十九岁那个在梅枝间拾帕子的清秀少年。 可鬓角的白霜到底藏不住了,就像此刻从梁上簌簌落下的木屑。 焦尾琴第七弦崩断时,楚云轩蓦地想起十二岁的那场冬至宴。 那建安帝将玉如意赐给燕文纯的瞬间,他躲进某处暖阁偷饮屠苏酒。 后来又是三年春色,父母已离他而去,他自己苦苦支撑着青州王府。 那一日,他恰好撞见个被掌事的内官鞭打的小内侍。 那孩子背上渗着血,却把摔碎的琉璃盏往怀里藏:"殿下快走,仔细碎瓷扎了脚。" "灵均……" 楚云轩抚过琴身焦痕,是去年灵均为他献上的生辰礼,"你说史官会怎么写今夜?" 话音未落,东南角的雕花槅扇轰然倒塌,热浪卷着雪片扑进来,在他掌心凝成水珠。 中贵人忽地解开青缎宫绦,任满头乌发披散如瀑。 这是大不敬的死罪,可他现在笑得像初见时那般天真:"奴婢昨夜偷看了起居注——天顺十九年冬,帝与近侍登楼观雪,忽逢天火,相携仙去。" 他边说边将酒泼向帷幕,火舌霎时窜上藻井,照亮梁间那句"海晏河清"的御笔。 楚云轩放声大笑,震落了眼角冰凉的泪。 他摸到中贵人灵均腕间那道陈年齿痕,是自己夜夜梦魇时,神志不清咬下的。 "傻瓜……" 楚云轩将额头抵在对方肩上,像幼时躲在母亲的怀中,"那年你说要替寡人试遍天下毒酒,如今倒真应验了。" “能陪在陛下身边,是奴婢的福气。” 言罢,中贵人灵均开始哼起《采薇》的调子,这是楚云轩母亲从前哄睡时唱的童谣。 浓烟裹着记忆翻涌:某些雷雨交加的夜晚,楚云轩与中贵人灵均在锦被里分食一块枣泥糕;第一次临朝时,中贵人灵均颤抖着替楚云轩正了十二旒冕;巫山云雨夜,楚云轩蘸着朱砂在中贵人灵均的锁骨绘下无尽缱绻…… "陛下你看,雪停了。" 一片火光中,中贵人灵均指向窗外。楚云轩转头望去,只见银河倾泻在燃烧的飞檐上,恍若二十年前上元夜共放的那盏孔明灯。 他感觉有温暖的手覆上眼睑,就像每次噩梦惊醒时那样。 "该歇息了。" 当最后一根梁柱轰然折断,纠缠的身影化作赤焰中的双鹤。 烧焦的琴弦在废墟里铮鸣不休,惊醒了正在誊录《西楚遗事》的史官。 笔尖悬在"帝崩"二字上,终究洇开了团墨色的叹息。 史载西楚天顺十九年冬,废帝楚云轩焚登仙楼自戕。 冀州大军入宫时,但见琉璃瓦上积雪犹白,灰烬中唯余半截琴弦,系着片未燃尽的明黄衣角。 而新朝史官在整理前朝文书时,发现紫宸殿暗格里藏着幅未署名的画——墨荷亭亭,题着"留得残荷听雨声"。 第248章 明月高悬 长安城内, 百姓们携带家眷纷纷奔逃出城,出城必经之路可见一堆黑灰,风起时黑灰被杨撒得到处都是, 百姓以手捧之覆面亲昵,随后啜泣不已。 那堆黑灰的位置原本矗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登仙楼。 就在三日之前,花费无数人力物力建造的登仙楼最终毁于一场天火, 而随着登仙楼一同化为灰烬的还有曾经的西楚君主楚云轩和中贵人灵均。 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前两天火势虽然大, 却也只烧毁了登仙楼最上面几层几根支撑的梁柱。 从第三天开始不知为何, 整个登仙楼由下到上开始烧的特别快,火舌所到之处万物不留,前两天还坚固异常的祭天台突然好似枯枝烂叶搭建起来的房屋一样遇火就着。 冀州大军马上就要进入长安, 许多百姓不愿背弃故土, 在领头人的带领下纷纷出走。 行至登仙楼之处,手捧一把黑灰和着地上的泥土一起装入行囊中带走,到时候重新安定下来心里也还有个念想。 废墟围满了王家侍卫,他们看着百姓如此沉痛悲切的模样, 心中百般滋味。 西楚到底还是没有连绵百世,而他们这些乱世浮萍到底该何去何从, 谁也不知道。 新帝是否能接纳他们, 亦或者他们该追随陛下而去, 他们是游移不定的。 回想起近日种种, 只觉得一切是恍如隔世。 那一日陛下让他们守在登仙楼下, 然后带着中贵人灵均登上了登仙楼。 陛下向来戒备心重, 并未让人随行, 只有负责安排陛下衣食的宫人才能每日送膳食上去两次。 第一日, 第二日一切正常, 陛下还要了美酒与中贵人灵均共饮,入夜后还能听见丝竹之声从唯一被烛火映亮的第十九楼传下来。 第三日那宫人再送吃食上去的时候发现陛下并不在第十九层,却未多想,只当陛下去了别处,放下食物和换洗的衣物便匆匆离开。 待到了第四日,登仙楼突然燃起大火。 大火烧的太快,他们想去救火,却为时已晚。 陛下与那登仙楼一同化为灰烬。 眼见陛下登天而去,宫人们,宫城里一片混乱。 而等冀州大军进入长安的时候,这座城除了宽广的街道和紧密交错的房屋还能看得出不久之前的繁华热闹外,大街上已经没多少人气了。 甚至没有开战,傍晚时分浩浩荡荡的军队便这般大摇大摆进了城。 楚云轩自焚登仙楼,其他王室也自行了断。 至此,西楚血脉断绝。 高耸威严的城墙还勉强支撑着昔日旧主人的荣耀,只是它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新立的王朝覆灭,另一个新的王朝即将建立…… 待到几十年后,即便它还在这里,后世的人依然会彻底将此间发生的故事遗忘。 苏珏陪李安甫站在城墙上迎接冀州的军队。 看了一会儿,苏珏发现李安甫的目光似在李明月身上、又不在李明月身上,就像是穿过李明月的身影在窥探他身后的影子一样…… 也很奇怪。 “殿下在看什么?” 骑着战马走在军队前方,身后是气势高昂的将士们时而高歌时而哉呼伴着铁蹄的声音,从玄武门走进长安的一幕幕都与当年李书珩冀州凯旋的场景重合。 李安甫原本看着城楼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被苏珏突然一声喊得回神才发现今日的场景竟然十分熟悉。 就连城门口那两只不知什么时候重新修建的饕餮石像,都与记忆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先生,父亲他们真的化作星辰了吗?” 苏珏听闻此问,一时语塞,却还是庆幸自己还有上个文明所留下的某段神话可以用来安抚这位殿下。 “是,他们不但会化作星辰,还会受封神明,永远护佑着我们。” 他的声音是温柔的,这对李安甫来说是极大的慰藉。 “那先生会一直陪着我吗?” 李安甫抬起头,眼带希冀的看着苏珏,苏珏不自然的偏过头去,语气清淡,“世子殿下,人都是会死的,苏某内办法一直陪着世子殿下。” “可学生希望先生万寿无疆。”李安福说的笃定诚恳,苏珏一时不知该回这什么。 气氛正是微妙,城楼下突然起了一阵喧闹。 苏珏顺着声音往下看去,又是一位故人——承文将军。 楚云轩自焚,西楚覆灭,他一夜之间疯了。 此时,承文将军游走在长安城的街头,恍惚觉得自己仍是天子宠臣,殊不知繁华一梦,终是一场黄粱。 雪粒浸透了承文将军的獬豸补服,他用占星杖拨弄西市沟渠里的浮萍,口中念念有词:"二十八宿移位,当移驾洛阳……” 卖胡饼的老汉认得承文将军,三日前还见他用金丝绦束发,如今却把银鱼符系在草绳上。 "大人,买个新出炉的毕罗吧。" 卖花娘故意递过沾着牡丹汁的胡饼。 承文将军忽然抓住她腕上的银镯,对着云纹惊呼:"奎宿犯太微!速报陛下!"惊得竹篮里的玉兰瓣洒在巡城马队刚踏过的血泥上。 “疯了也好,有时候清醒也是一种残忍。” 苏珏看了半晌,发出一声叹息,随后带着李安甫离去。 而承文将军还在街上做着他的美梦。 …… 又过了三日,正是吉日良辰。 大周初立,新帝登基。 承天门前的汉白玉阶浸在血水里,礼官们踩着尚未洗净的石板铺设红毡。 卯时的晨钟撞破长安城头的薄雾,朱雀门缓缓洞开,惊起栖在金吾卫甲胄上的寒鸦。 李明月踩着织金红毡登上承天门,玄色冕服上的十二章纹在朔风中翻涌如浪。 "奏《云门》——" 浩大的礼乐声中,李明月接过传国玉玺。 象征至高无上的王权还是按照历史的轨迹来到既定的终点。 朝堂上的新人旧人此刻尽在,花开花落,王朝更迭,与他们的姓名息息相关。 西楚如何,大周又如何,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只要活着。 至于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不过是不可奢求的点缀。 新帝转身刹那,十二旒冕上的玉藻簌簌作响。 "众卿平身。" 苏珏站在百官之首,因为李明月的特许,他不用行任何跪拜之礼。 可苏珏没有逾矩,君臣有别,他不愿做那众矢之的。 他抬头看向高台上的李明月,与那年临江初遇的少年判若两人。 或许是他癔症,他觉得李明月越来越像李书珩。 而这一刻他是真正的登临天下,就好像李书珩还在一般。 之后,李明月如前世一样,他册立李安甫为太子,按察使苏珏为丞相,授太子太傅衔,并加封平阳侯,所享食邑与天子同尊,另赐雍州为其封地。 而平阳侯的妻子楚越追封开国将军,苏珏的弟子张怀瑾官入兰台,撰写史书,其手下沈梦溪为禁军统领,许攸入太医院,为太医院之首。 陶庄,木风,桂平等人各有官位封赏。 剩下的诸侯各回各州,待重新划分封地,镇守一方,拱卫王城。 至于金氏胡人,因勤王有功,自大周立国便为友邻之邦,永世交好。 数道封赏的旨意依次发出,在朝野引起不小的波澜。 无外乎是讨论新帝对丞相苏珏的恩宠,谁人不知,新帝曾经的封号便是平阳侯,只此一项,便足以看出新帝对丞相是多么看重,更不用说新帝对其党羽的恩赏。 “苏爱卿,走上前来。” 李明月的声音众人的种种心思,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珏的身上。 “臣领旨。” 苏珏从容不迫的走上前去,并从李明月的手中接过相印和王侯印鉴,鎏金匣底的蟠螭纹分外奢华。 见此,李明月被十二旒冕遮住的面容微微一笑。 就在苏珏转身的刹那,红色蟒袍广袖扫过丹墀,露出内里一截素纱中单。 眼尖的臣子认出这是天子惯穿的款式,寻常臣子难有如此殊荣,而且袖口还绣着金线织就的竹纹。 那人暗自思忖,直觉怕是一代权臣即将登上大周的舞台。 登基大典后,宫灯次第亮起,旧朝覆灭,新朝初立,合该有一场盛大的宴会。 苏珏被安排在李明月的下首,他望着琉璃盏中晃动的酒液,恍惚看见楚云轩焚身时的火影。 胡人献上的夜光杯盛着江南新贡的荔枝酒,即便不知内心真假,众人表面上是言笑晏晏。 觥筹交错中,李明月亲自为他斟来梨花酿,这是极大的尊荣。 百官无不艳羡。 “谢陛下。” 苏珏起身谢恩,态度恭谨。 李明月又亲自扶他起身,然后吩咐宫人给苏珏换上与他同样的菜式。 这般的恩宠,实在少有。 再后来,夜宴越发顺利融洽,苏珏喝了几杯李安甫等人递过的热酒。 酒过三巡,苏珏的面色也逐渐红润,嘴角弯起时,李明月好似回到了当年梁州的惊鸿初遇。 那时的苏先生是那般出尘飘渺,现在又多了一丝凡尘烟火气。 御座上的李明月淡然一笑。 一切与前世无异。 第249章 谓我何求 大周新元历初年, 早春三月。 长安城楼高耸入云,不输当年西楚煌煌。 李明月穿着玄色长袍,凌风而立, 黑沉的色泽衬得人越发瘦削。 他仰头望天,忽而闭上眼,像一尊雕像, 无声地向神祈祷。 风雨飘摇的岁月里, 时间如白驹过隙, 世人只能在史书里窥见一隅——殷商大厦倾颓, 赫赫大周崛起;已经薨逝的两位先王贤明济世,如今的周灵王励精图治。 而在盛大浩瀚的历史洪流面前,没有人会在意一片孤舟的去向。 更无人知晓, 已是人间至尊的李明月还有什么因果, 需要虚无缥缈神明的成全。 “陛下,人之一生如河流,只能不断向前,无法逆流而去。” 苏珏长叹, “正如那句诗,道阻且长。又何必再执着。” 自从李明月登基以来, 对苏珏的依比之前世有增无减, 是以苏珏的地位水涨船高。 再加上苏珏政绩卓著, 在朝野颇有威望。 今日散了朝, 李明月便邀请苏珏一同去城楼俯瞰天地浩大。 “苏先生, 你说天命在我, 为何命运如此待我?”李明月停步问询。 苏珏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下, “陛下, 还是保重身体为好。” 言罢, 苏珏看见李明月黑漆漆的眸子低垂,空洞的没有一丝神采,脸上一片苍白,奋力挤出来的笑容,而那笑容中满是凄凉。 “陛下,起风了,回去吧。” 苏珏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你会陪朕走到最后吗?”李明月再问。 其实,李明月自登基后身体便不算太好,时时在深夜被梦魇住,胡乱叫着父兄惊悸醒来。 他常常披着单薄的衣衫远望冀州城,而每当这时,陪着他的便是苏珏。 苏珏总是劝慰于他,同他说两位陛下并非人死灯灭,他们会一同化作星辰,登入仙界。 李明月听着苏珏的劝慰,也总是轻声问他。 “那朕与父兄还能再见吗?” 每每这时苏珏都会哑然失声,不知该如何回。 同样的说辞,他同样与李安甫说过。 叔侄二人听过之后,也都保有疑虑。 “陛下,人神有别,此后年年,不复见。” 可每听一次苏珏这样说,李明月那双漂亮的眼睛都会暗上些许。 日复一日如此,李明月仅剩的那些精气神也被抽走了似的,只余下一双再不复年少时的双眸。 西楚覆灭后,李明月登临天下,励精图治,宵衣旰食。 而后便是海晏河清,天地间焕新一片。 然而这位两世悲苦的帝王,却不得一世安宁。 见不得父兄与亲人。 “罢了,苏先生,起风了,陪朕回去吧,过几日便是你与朕登基后改革的第一次科举,马虎不得。” “陛下,这是一场硬仗。” “那又何妨,只要苏先生一直与朕同心,何愁大周不海晏河清?” 说着,李明月抬手拂去苏珏肩头的落花,一如经年。 小半生的时光过去,眼前之人风采依旧,没了前世的病骨支离,反倒是自己与前世大不相同。 “大周正如初升之朝阳,臣会与陛下一起,亲眼看着大周蓬勃升起,直至中天高悬,甚至永不坠落。” 苏珏的眸色闪动着极其动人的光亮,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李明月心神一阵恍惚,怪不得太子越发依赖苏先生,这其中掺杂了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很清楚。 当然,苏先生自己也很清楚。 但是,少年人的心绪一旦滋长,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 春色迷蒙时节,杏花烟雨漫过长安的朱雀大街。 这正是金榜题名,鲤跃龙门的好时节。 三千青衫学子踩着卯时的露水,在禁军森森铁甲间鱼贯而入。 他们在经过太庙前新凿的"清流渠"之时,都忍不住仰头望向渠畔的玄色龙旗——那墨底金线绣着的"明"字尚沾着晨雾,在风中猎猎作响。 陛下与丞相力排众议废除前朝世家选官中正之法,大力推行科举制,这无疑会使出身社会中下层的读书人可以通过相对公平的考试参与政权。 为了能更好的选拔人才,李明月与苏珏废寝忘食三个日夜,最终确定了考试的具体章程。 具体考试科目有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字、明算等;考试内容有时务策、帖经、杂文等。 "陛下与丞相大人到底还是年轻。" 原本是西楚旧臣的礼部老尚书跟在銮驾后头叹气。 昨夜李明月突然下旨,要将春闱考场设在太庙前庭,说是要让列祖列宗见证寒门士子登科。 此刻他望着銮舆前垂落的十二旒玉藻,仿佛又见前朝先帝朝紫宸殿前骇人的鲜血。 世家选官中正之法推行已久,岂是一朝一夕可以颠覆。 纵然陛下与丞相雷霆手段,怕也是困难重重。 老尚书不动声色的低下头去,毕恭毕敬的等着圣驾亲临。 他们这样做臣子的,尤其是前朝的旧臣,安分守己才是立身之本。 “陛下驾到!” 当李明月扶着鎏金车轼起身,正望见苏珏立在丹墀下。 苏珏今日难得未着紫袍,一袭月白深衣裹着清瘦身形,玉带悬着的玉佩微微晃动。 四目相对的刹那,对方唇角掠过极淡的笑意,倒映着太庙檐角垂落的未化的冰凌。 "开龙门——" 随着礼官长喝,朱漆铜钉的宫门缓缓洞开。 李明月看着那些年轻面孔在晨光里次第清晰,忽然想起去岁秋夜。 彼时,苏珏捧着新拟的《科举策》踏着满地银杏叶入宫,烛火在他眉眼间投下深深浅浅的影:"世家门阀盘踞百年,陛下当真要动这块顽石?" "苏先生当年在冀州的策论,开篇便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李明月伸手拂去他肩头落花,"如今朕倒想问,若天地当真仁厚,怎忍令明珠蒙尘?" 此刻考场内檀香缭绕,苏珏执紫毫笔蘸了朱砂,在黄麻纸上落下第一道试题。 他行走在青砖漫地的考棚间,皂靴踏过砖缝里新生的茸茸青苔。 某个瞬间忽然驻足,看着前方奋笔疾书的布衣学子——那人砚台边摆着半块冷硬的胡饼,袖口磨出毛边的葛布下,腕骨嶙峋如刀削。 "取我平时用的暖砚来。" 李明月的低语惊醒了侍墨的小官宦。 之后那些缠枝莲纹暖砚轻轻搁在各寒门学子的案头,苏珏瞥见李明月收拢起玄色广袖,指尖残留的墨迹尚未干透。 苏珏不禁莞尔,而这一笑,便是让诸位学子记了半生。 待到日影西斜时分,苏珏立在太庙飞檐投下的阴影里。 远处传来暮鼓声,惊起栖在古柏上的寒鸦。 他手中七份考卷的边角被风掀起,露出或遒劲或清隽的字迹——"臣闻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夫取士之道,犹淘金于沙"…… "苏先生可寻到璞玉了?" 李明月不知何时来到身侧,玄衣上的十二章纹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苏珏将最上方那份考卷递过去,纸页间忽有杏花飘落。 他望着满庭摇曳的烛火,想起冀州某个春夜先帝赐宴,满座朱紫谈笑间,唯有新科状元独自倚着廊柱——那时他袖中藏着母亲病重的家书,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咚作响。 "这位江州举子,策论里引《治国论》驳斥门荫制度,文笔尖锐,颇有条理。" “确实是个可塑之才。” 李明月顺着苏珏的指引看过去,果然是字字珠玑。 “陛下都说好,那自然是好。” 苏珏不动声色的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 监考这差事,永远都不能大意。 暮色渐浓,最后一位学子捧着考卷踉跄而出。 李明月望着他单薄的背影融入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忽然道:"苏先生,当年临江初遇,朕还是年少,现在想来,朕未免有些唐突。" “而后梁州再遇,朕才是永世不忘。” 苏珏正俯身整理散落的考卷,闻言指尖微颤,一滴残墨晕染了纸角。 春风掠过太庙檐角的铁马,带着去岁冬雪的寒意。 李明月的脑海里都是那年那月那日之光景。 当年在梁州,幂篱掉落的那一瞬间,柔顺的黑发瞬间铺散开来,阳光透过茶坊凉棚的缝隙洒在苏珏如玉的脸庞上,那支精心描绘的胭脂芙蕖更是因为光影的描绘活色生香。 那时的他仿佛在喧闹的街市上看见那红莲相倚浑如醉的美景。 当得起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臣也记得那日。" 苏珏直起身,看着宫灯在李明月眼中投下细碎的光,"陛下和从前没有区别,也是在梁州,臣第一次觉得陛下或许可以引为知己。" 话音忽止,远处传来新科进士们过曲江的喧闹声。 原是科举结束。 …… 七日后放榜,朱雀门前人潮涌动。 当那个捧着胡饼的江州学子看见自己名字列在甲等首位时,手中粗陶水壶砰然落地。 他跌跌撞撞奔向皇城方向叩首,却不知此刻紫宸殿内,李明月正将朱笔悬在苏珏呈上的名单上。 "陛下?" "朕在数这些名字。" 李明月笔尖轻点,"张氏、王氏、崔氏……竟无一个世族子弟。" "寒门苦读十几载,本就要比世家子多熬三更灯火。" 苏珏广袖垂落如云,"陛下可听见昨夜西市酒肆里,有人在唱苏相门下七子出,从此朱门无颜色?" “朕还是第一次听,倒是新鲜。”李明月笑了笑,眼中的神色不置可否。 他不在乎苏珏有多少门客,因为他们荣辱一体。 之后,朱笔终于落下,一滴丹砂溅在苏珏袖口,宛如雪地红梅。 殿外忽有东风穿廊而过,卷起案头散落的杏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他们之间。 …… 晚春已过,天气开始燥热,三年过去,大周新的朝堂已经步入正轨。 短短三年的时间,李明月和苏珏可谓是雷霆手段。 二人广开疆域,北击鲜卑,南并南越,西定西域,东纳胡族,广开学校教育,废中正,开科举,并重视农业,兴修水利。 不过三年时间,大周已然是政治清明之象。 这日早朝,太子李安甫怕殿中闷热,早早让人放好冰块,座椅撤掉了云锦布料的毯子,换成凉榻,花瓶的海棠花隔一个时辰就要换一批确保是开的最鲜艳的。 他记得先生近来换季有些咳嗽,润肺的清茶要用昨日西域贡上来的一批。 太子李安甫做好了准备,朝堂之上也陆续有大臣走进。 周将军与长孙大人慢悠悠走进来,众臣皆弯腰行礼,人群中让出一条路,二人走向自己的位置。 随后,长孙大人看向御座下方的凉榻,前几日有御史弹劾丞相苏珏侍宠倚功,结党营私,陛下不予理会。 之后丞相苏珏便抱病多日,不知今日上朝又会掀起多大的风波。 “侯爷到!” 百官正揣测纷纷,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里面的官员回头看去,下一刻在见清来者后,皆是脸色俱变。 要说见到周将军和长孙大人是弯腰行礼,现在竟是全都毫不迟疑的朝着门口那人跪了下来。 “参见侯爷!” 洪亮整齐的声音刹那响彻朝堂。 苏珏让他们都起来,他在人群簇拥中慢慢走向凉榻。 他今日身穿鸦青色束腰凝衣,外披玄色金丝长袍,鎏金发冠尽显华贵,一只毛色光滑的猫窝在他的怀中,不但不显诡异,反而多了一丝美感。 苏珏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并且没有刻意敛去上位者的气场,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竟是盖过了他绝美的容貌。 众官员面面相觑,这位在朝堂上代表着什么,他们姑且想不通,更是不敢问。 有心急口快的大臣见苏珏已经来了,竟是上前想要直接说事情。 苏珏端坐凉榻,眸子半阖着,他身后还站着张怀瑾,他一弯腰,用略微深沉的嗓音说。 “先生,陛下还没到呢。” 某位大臣一愣神,再去瞄苏珏的脸色,想了想,似乎是想到了了什么,随后嗫嚅着说着什么明白了。 李明月一进门便看见了大殿之上的苏珏。 苏珏先一步站了起来,其后的官员纷纷跟随,众人朝着李明月叩拜,苏珏也微微弯下腰。 李明月见状想走过去扶他,却转念一想,此举有些不妥。 于是李明月说了句平身,之后走向帝位。 接下来的早朝全程,苏珏一语不发,他半阖着眼睛端坐在那里,任由谁说什么也不会给去半点眼神。 在场上也唯有周将军和长孙大人还能和他说两句。 朝会的内容不多,算是千篇一律。 然而就在李明月宣布散朝时,有御史中丞站了出来,“陛下,臣要弹劾一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正文完结 第250章 青史不留 “陛下, 臣要弹劾一人。” 御史中丞的声音铿锵有力,叫人不可忽视。 “你要弹劾的是何人啊?” 宫漏声穿透垂拱殿的九重纱帷,柳绅的笏板在晨曦中划出一道冷光。 御史中丞的紫袍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 奏章上"结党营私"四个朱砂字像四柄利刃,直指端坐在蟠龙柱下的丞相苏珏。 "启奏陛下,臣三日前所呈奏本字字泣血, 丞相苏珏自恃平南有功, 其门下举子占今科及第者十之六七……" 闻言, 李安甫的指尖深深陷进金丝楠木的扶手。 他看着苏珏用银匙舀起半盏牛乳, 素白的手指抚过招财油亮的皮毛,仿佛朝堂上雷霆万钧的指控不过是檐角掠过的燕鸣。 太液池的荷花香混着龙涎香在殿中浮沉,却压不住御史台特有的松烟墨气。 "……更兼私调漕粮赈济江南, 实乃收买民心、图谋不轨!"柳绅的声音陡然拔高, 惊得檐下栖鸽扑棱棱飞起。 苏珏忽然轻笑出声,怀里的猫儿跟着"喵"了一声,引得几个年轻官员慌忙低头憋笑。 李明月摩挲着玉扳指,目光掠过太子攥得发白的指节。 三日前柳绅的奏章还压在紫檀匣底, 墨迹被晨露晕开,倒像是江南梅雨时节洇湿的窗纸。 那时安甫捧着新贡的君山银针来请安, 茶汤里映着少年人欲言又止的眉眼。 "苏先生。" 李明月的声音惊破一室死寂, "御史台所言漕粮之事, 可有辩白?" 苏珏终于放下银匙。 招财跳上鎏金香炉, 尾巴扫过青烟袅袅的狻猊纹:"江南春汛冲毁官仓, 臣不过是将太仓存粮暂借三月。"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账册, 绢帛展开时似有寒梅暗香, "这是各州县出具的借据, 请陛下御览。" 李安甫看着那卷账册在宦官手中传递, 难免想起去岁冬夜。苏珏披着鹤氅在东宫讲《盐铁论》,炭盆爆出火星时,他伸手拂去自己肩头的雪。 那时账册就搁在青玉案上,墨迹未干的借据叠成小山,苏先生的手指被冻得泛红。 "即便如此,也该先奏请圣裁。" 柳绅的笏板重重磕在青砖上,"丞相专权至此,置陛下于何地?" 殿角的铜壶滴漏突然发出清响,李明月望着漏箭上移的刻度,想起今晨太医跪在龙床前说的"沉疴难返"。 而自己与长孙的孩儿出生已满三月,,朝堂上对于太子之位的揣测暗流涌动。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今生苏先生身体没有像前世一般积重难返,反而是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若到时自己宾天,单凭安甫一人怕是无法压制满朝文武。 所以,李明月心里有了一个呼之欲出的想法。 他要利用安甫对苏先生隐匿的情意将二人紧紧绑在一起,以防日后有什么不测。 恰好此时招财跃上丹墀,他看见太子李安甫猛地站起身,蟒袍下摆扫翻了案上的茶盏。 "平阳侯禁足半月,闭门思过。" 李明月的声音像淬过冰的剑,"太子御前失仪,同罚。" 李安甫的玉佩撞在蟠龙柱上,碎玉声惊起更多飞鸟。 苏珏弯腰拾起半块残玉,指尖轻轻划过李安甫颤抖的手腕。 这个动作快得像是错觉,却让李明月想起五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握住王兄的手,接过那方染血的冀州王印。 …… 梨花谢尽时,苏府西跨院的垂丝海棠开得正好。 张怀瑾捧着新收的《南史注疏》穿过月洞门,正瞧见苏珏半倚在藤榻上,指尖悬着半块松子糖逗弄池中锦鲤。 春阳透过竹篾帘子洒在他雪青常服上,倒像是泼洒了一幅未干的青绿山水。 "先生倒比在政事堂时还滋润些。" 张怀瑾将书卷搁在石案上,瞥见砚台边压着张洒金笺,是柳绅侄儿今科应试的策论。 苏珏懒懒支起身子,糖屑簌簌落进池中:"陛下要唱《空城计》,咱们总得把戏台搭得热闹些。" 他忽地轻笑,捻起那张洒金笺在炭盆上晃了晃,"怀瑾,你猜这次送来的碧螺春里,究竟添了多少鹤顶红?" 檐角铜铃骤响,惊飞了啄食的雀儿。 张怀瑾望着苏珏饮尽半盏残茶,心中跳动如擂鼓。 三日前刑部送来一摞密档,就在江南漕运的账册里,夹着柳氏私贩军械的契书。 春风掠过回廊,吹得案头《永徽律》哗哗翻动,正停在"谋逆"那章。 待到了春闱放榜那日,苏府后巷的丁香开得泼天泼地。 李安甫一解了禁足,便赶紧往苏府而去。 今日一早,平阳侯中毒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他自然是心急如焚。 待李安甫冲进朱漆大门时,正撞见太医令的马车碾碎满地落花。 自己从东宫带来的百年老参摔在青砖上,参须沾了苏珏唇畔溢出的黑血,看着十分骇人。 "先生……" 李安甫哽在喉头的声音倏地断了。 他看见苏珏素来温润的指尖泛起青紫,白玉似的面庞蒙着层死灰,唯有枕畔那卷《长安政要》还带着温度。 窗外忽地滚过惊雷,雨打芭蕉声里,他鬼使神差地握住那只纤瘦的手,之后又将双唇蜻蜓点水般贴上那片素白冰凉。 “我,我在做什么……” 只是一瞬间,李安甫如梦初醒,他方才都做了些什么啊…… 自己这样,可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了,若先生醒着…… 李安甫越发觉得自己今日鬼迷心窍,他见苏珏还在昏睡着,小心翼翼地为其掖好被脚,然后慌慌张张地起身离开。 在他走后,苏珏的睫毛在雨声中轻颤。 他其实一直都是醒着。 所以李安甫不会知道,此刻柳府地窖里,刑部侍郎正带人清点柳绅通敌的信笺;更不会知道,他方才那滴落在苏珏颈间的泪,正灼烧出一片滚烫。 “呵呵,太子殿下,你大抵是魔怔了……” “而陛下,你这是何苦……” 循着李安甫离开的方向,苏珏不由得一声叹息,这许多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陛下用心良苦,只是…… 他莫名觉得难受。 …… 是夜,子时的梆子敲到第三声,李明月的朱笔悬在半空。 龙案上摆着苏珏病中手书的《陈情表》,字迹虚浮处晕开团团墨渍,倒像是江南驿站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血书。 烛火爆出灯花,像是在提醒着他的决断。 "传旨。" 李明月的声音惊得值夜宦官打翻灯台,"御史中丞柳绅勾结北戎,着三司会审。" 随着一道旨意从宫城中传出,又是一场翻天覆地。 暴雨冲刷着朱雀大街的石板,禁军铁甲撞破柳府的大门。 眼见是功败垂成,柳绅知道他们的谋划前功尽弃。 世家与寒门,从来都不属于同一战线。 究竟谁才是朝廷的中流砥柱,那就要看天子的心意。 柳绅到底出身世家,即便是要锒铛入狱,却还是捧着官帽走向囚车。 囚车驶过昏冷的大街,柳绅忽见苏府方向升起一盏天灯,昏黄光晕里依稀辨得"天下寒士"四字。 他猛地呕出口鲜血,这才惊觉那盏天灯竟是用他侄儿的策论糊的。 杀人诛心至此,他们败给这位平阳侯,实在是意料之中。 料理完柳绅一事,朝堂上越发清明,大力推行的科举也逐渐走向平稳。 等李安甫再次踏入苏府已是暮春。 许太医说先生余毒未清需静养,他却瞧见那人披着狐裘在梅树下摆棋局。 残雪混着落梅坠在琉璃棋盘上,苏珏执黑子的手顿了顿:"太子殿下可知,为何陛下独留柳氏幼子性命?" 李安甫盯着他衣襟间若隐若现的皮肤,忽然想起那日唇上转瞬即逝的温软。 棋枰"啪"地落定一子,惊起几只寒鸦。 "柳家十岁稚童今日入宫,成了小皇子的伴读。" 苏珏摩挲着棋子,檐角冰棱折射的冷光划过他的眉眼,"其实这局棋,陛下早在三年前便布下了。" 风卷着落花扑进回廊,李安甫突然打了个寒颤。 原来,这便是帝王心术。 *****分割线***** 又是一年除夕,长安城中早没了硝烟与惶恐。 朱雀大街的积雪被千万盏灯笼映成珊瑚色,卖饴糖的老汉揭开木屉,腾起的热气裹着麦芽甜香钻进绣户珠帘。 胭脂铺前的小娘子们踮脚争看西域幻术,西域商人手中的火焰玫瑰忽然化作金箔雨,落在巡城卫新换的玄甲上叮当作响。 "各位看官且细瞧——" 四海楼的说书人敲响醒木,惊得檐下冰棱簌簌坠落,"去岁春闱放榜那日,苏相爷那盏天下寒士的天灯,正悬在咱们头顶这片云头上!" 满堂喝彩声里,跑堂端着金乳酥穿过人群,忽见二楼雅间珠帘轻晃,露出半截绣着忍冬纹的雪青衣袖。 另一边,护城河畔的柳枝缠满红绸,放河灯的少女们偷眼瞧着对岸修禊的士子。 忽然有人指着水面惊呼——漂浮的莲花灯丛中,竟混着一盏六角宫灯,明黄绢面上墨迹淋漓写着《均田令》残章。 蹲在桥头卖艾窝窝的婆子眯起眼,认出撑灯的青衣仆役,分明是今春在苏府后巷见过的刑部录事。 当更鼓声穿过漫天孔明灯时,巡防营的年轻校尉勒住缰绳。 他怀中揣着妹妹塞的椒柏酒,望着西市方向升起的七彩焰火,心中一片希冀满足。 待到春风掠过家家户户新贴的桃符,定会将"海晏河清"这四个字吹进万家灯火。 崇德殿的鎏金蟠龙烛台淌着红泪,将李明月手中的夜光杯映成血色。 十二扇紫檀屏风上,李书珩曾经亲绘的《岁寒三友图》在酒气中微微发颤, "这坛酒埋在冀州时,王兄说要等安甫大婚再启。" 李明月忽然轻笑,指腹摩挲着杯沿缺角,"如今倒便宜了朕与苏先生。" 苏珏望着杯中晃动的月影,也觉得孤寂异常。 故人所剩不多,即便是除夕,也没了那么多的热闹。 之后,苏珏只喝了几杯便起身告退,李明月自是没有拦他,并叫人好生将人送回府中。 反正除夕是要守岁的,回到府中的苏珏毫无睡意,他索性披衣而坐,对月独酌。 “阿越,又是一年,新年快乐。你应该早就回到新元纪了。” 夜深人寂,苏珏难免回忆过往,这么多年过去,旁人都以为他已经看清放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没有放下。 而只有忙碌,他才不会想起那些过往。 今夜除夕,看似是热闹的万家灯火,苏珏却觉得分外孤寂。 这也是他对楚越相思最浓之时。 “阿越,你走了这么久,一次都没有到梦中看我,我真的很想你……” 苏珏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冷酒,思绪迷蒙间,他晃晃悠悠地起身,看得床榻上的招财胆战心惊。 他定是醉了。 楚越留下的东西不多,偶尔苏珏便会睹物思人。 然而今夜注定是不同寻常的。 与往常一样,苏珏郑重小心地整理楚越的遗物。 “若你在新元纪过得开心,能不能在梦中与我一见……” 苏珏一件一件回想着这些物品里隐藏的回忆。 许是喝多了酒,他的手略微颤抖,一个失神居然不小心摔碎了一枚青玉簪。 簪体破碎的那一刻,里面露出一小截淡黄的纸张书信。 “这是……” 苏珏疑惑万分,他放下手中的酒盏,心有疑惑的取出那封书信。 随着书信的展开,苏珏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他看到了当年许许多多楚越未来得及告诉他的真相。 不知过了多久,书信已被看完。 苏珏毫无生气的坐在那里,如同一个精致的木偶。 原来,他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若不是他的强行干预,或许历史会重新回到正轨。 平行正轨的历史岁月里,他早已死去,苦苦支撑北燕复兴的是他那个时空素未谋面的妹妹燕仪初。 而他们与李家父子并未有这么多的纠葛。 他们一直好好的生活在冀州,直到北燕再次覆灭,李书珩才登上历史的舞台。 良久,苏珏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苏珏笑得极其苍凉,随手打翻了桌子上的酒盏,酒盏碎裂的声音惊醒床榻上的招财。 它抬头看向苏珏那边,心中有了一个猜测,而在看到苏珏手中那封楚越留下来的书信时,招财的目光正好对上了苏珏苍凉的双眼。 他还是知道了…… “错了,都错了……” 这一夜,苏珏彻夜无眠。 很快,天亮了,一切都在重新开始。 …… 因为新年,朝廷休沐。 今日是第七日,几场宴会苏珏一直称病于府中没有赴宴。 他在府中什么都没做,只是偶尔看着某一处发呆。 众人觉得他状态不对,苏珏却笑着回道,“我就是觉得累了,不去宴会是躲懒,怎么,我忙了那么久,不应该歇一歇吗?” 说这话时,苏珏一脸的灵动诚恳,众人便逐渐放下心来。 午后慵懒,苏珏在回廊亭中看落雪簌簌。 张怀瑾在他身侧誊写史册。 “怀瑾,下笔如何了?” “很是顺利。” “与我看看。” 苏珏说着从苏怀瑾手中接过书册略略一对之后,他忽然翻起几页的内容,然后一把扯了下来。 “先生!学生还没有做过备份!您不能——” 话音未落,苏怀瑾就几近骇然的看到,苏珏竟将那几张撕下来的残页用手一团,顺势就抛进了一旁的火炉之中。 “先生!您这是做什么啊!” 苏怀瑾被苏珏此举惊得瞠目结舌,那人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紧不慢的接着说道。 “你看,就算没了这些,中间也无断章,不是刚刚好么。” “才不是刚刚好,是缺了太多关于先生的记载!” 张怀瑾几乎是痛心疾首的扶上自己的额头,只觉得今天发生的事让他的发鬓之处都是一阵阵的抽痛。 “就算先生心中不忿,也不能把自己的章节全给撕了啊!这要是重新再写起来——” “既然我已经撕了,那你也就不必重新再补了,顺着继续往后写吧。” 苏珏打断了张怀瑾的话留下这么一句时,那人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是跟苏珏又摇了摇头,皱起眉来。 “那怎么能行呢,先生这书要是到了您这儿独缺一块,跟史籍对不上号,那后人就该笑话我的不谨慎了。” “所以我才说,这一节,你可以不必再补。” 苏珏一字一顿的将话重复了一遍,末了,又是轻轻勾起嘴角。 而这时张怀瑾也猛地想起来,在翰林院里负责编纂史籍的,正是自家先生。 他突然一下有了种非常不详的预感。 “……先生,难道说,您把已经编好的史籍,也给撕了?” 苏珏并没有回答他的话,但也没有否认,只是跟他露出个模棱两可的表情。 而张怀瑾看他这样已是有些急了,也顾不得失礼,上前一把就拽住了苏珏的袖子。 “先生!史籍编撰向来需要心思缜密滴水不漏,这可都是您告诉学生的!可您现在如此……虽然说史不及己,无关紧要,但您这么做,岂不是将您自己在后世人心中全然抹杀了!这多可惜啊先生!” “可惜?” 苏珏闻言不觉怔忪,随即却是闭上眼睛慢慢的摇了摇头。 “在我看来,人既无前生,亦无来世,活在这世间短短几十年,也只不过是求个问心无愧而已。既已无愧,又何来可惜?至于后人,本非我等所能预见。因而他们所言所想,又与我何干呢。” “问心无愧……先生您说的好。可您想过没有,您若真的问心无愧,又怎么会在这些年中,从来不敢翻看冀来的任何消息呢!” 张怀瑾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震得苏珏不由自主的睁开了眼睛,有些讶异的望着他。 而张怀瑾本是一时情急说错了话,但如今事已至此,他便索性将自己这些年来心中所想,一股脑的全倒了出来。 “学生虽未亲历当年的嘉峪关的那场战争,却也知道,一切都是命运弄人,您又何苦自责至今!将本不该您担得错强压在自己身上,这一日日如活受罪般的,您不好受,学生看着也觉得难过啊!先生!” 最后一句话,张怀瑾几乎是咆哮着朝苏珏吼了出来,噎得苏珏顿时无言以对。 隔了好久,他才低头幽幽的叹了一声。 “算了,都无所谓了,先与我一起去见陛下吧。” …… 是夜,檐马在风中碎响,太极殿十二扇雕花门次第而开。 苏珏踩着满地碎玉入殿,李明月正伏案批阅奏章。 "臣苏珏,叩见陛下。" 朱笔在奏章上蜿蜒,见人冒着风雪而来,李明月立马将朱笔搁置,抬眸的瞬间,只见烛火忽明忽灭,落在那人身上,莫名的不同寻常。 李明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苏先生来得巧。" 他望着阶下俯首的人,心中突然狂跳,“朕也正好要见一见苏先生。” 苏珏直起身来。 长生烛将他的影子投在描金地砖上,恍若一柄折断的剑。 他望见左侧御案上那半卷烧焦的《昭明实录》,残存的竹简泛着焦苦气,是他自己的手笔。 "陛下是要治臣焚毁史册之罪?" 苏珏向前半步,腰间玉珏清脆作响,"可这史官笔下——" 手指抚过竹简焦痕,"也不全然是真相……" "苏先生,史册留真,十年心血,为何如此……" 李明月霍然起身,金线绣的衣袖扫过案上墨砚,"苏先生,你是有何难言之隐吗?" "难言之隐?" 苏珏突然笑出声,笑声震得烛火乱颤。 "臣没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苏先生是为何?"李明月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苏珏重复着这三个字,忽然伸手抓过案上烛台。火光在他眼底跳跃,映出几分癫狂,"史笔如刀,最该斩尽天下虚妄。" 苏珏猛地将烛火凑近《昭明实录》,"那臣今日便让陛下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虚妄!" 火焰倏地窜起,李明月还未来得及惊呼,只见苏珏从袖中抖出数卷书简。羊皮封套上"苏相列传"四个金字在火中扭曲,化作点点金泪。 "不要!" 李明月的指甲掐进掌心,"那是……" "是臣半生功过?" 苏珏大笑着将书简投入火盆,青烟腾起的瞬间,二十载光阴在他眉间刻下的纹路忽明忽暗。 "天顺十二年臣力主新政,救活三州饥民——烧了!……新元二年年臣平定西疆,拓土千里——烧了!" 苏珏抓起燃烧的竹简往地上摔,整个人透着一股绝望与癫狂。 烟雾渐浓,李明月剧烈地咳嗽起来。 透过泪眼,他看见苏珏站在火光里,广袖翻飞如垂死鹤翼。 那些记载着苏珏生平与功绩的竹简在火舌舔舐下蜷曲变形,发出毕剥脆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啮咬时光。 "苏先生,你……" 李明月走下去想拉住他,却见苏珏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被苏珏抢先开口。 "臣今日来,是想与陛下说一说某些真相。" “其实,臣才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李明月指尖泛白,不可置信般往后退了几步,他的声音颤抖,眼底流淌的情绪是几分犹疑,“苏先生,你这是何意……” 风穿廊而过,卷起满地散落的奏折。 苏珏望着那些墨字,越发觉得苍凉。 方才李明月眼中的那一丝变换他看得清楚,他还是在某一瞬间对自己存了犹疑。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只觉得是自己咎由自取。 "陛下可知,若不是臣,我们的一切过往便不会开启。" 烛火猛地一跳。 李明月往前急行几步,腰间玉佩撞在案角发出脆响:"不,不会的!" "怎么不会,若不是臣的突然到来,如何引出这波澜壮阔的悲壮历史?" 苏珏抚过书架上整排史册,指尖在《盐铁论》烫金题签上停留,"陛下是重生而来,您也知道,臣不是此方世界的人。" “我们不该相遇,若不是臣这个外来者,真正的历史便会显现,两位陛下不会死,你们会在冀州安乐康宁的活着,即便没有那些波折惨烈,文王陛下也会登基,一切的悖逆都出在臣的身上,是臣的乍然闯入和干预才将历史推动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突然轻笑,"一开始,臣也以为自己是救赎,是例外,可现在臣明白了,是臣造成了这一切的悲剧……" 话音戛然而止,白玉镇纸坠地迸裂。 李明月突然上前抓住苏珏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节:"所以苏先生才不想青史留名?" 他眼底泛起血丝,声音夜带着颤抖,"苏先生!朕不觉得你是始作俑者!朕难道不是悖逆者吗?" “是吗?那陛下方才的犹疑算什么呢?” 窗外惊雷炸响,雪粒子噼啪打在琉璃瓦上。 苏珏望着书架阴影里那套尚未装订的《新元纪事》,忽然觉得荒唐。 这些曾由他亲手编纂的史册,如今倒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刃。 "陛下。" 他缓缓跪地,官袍下摆浸在泼洒的墨汁里,"臣今日来,原是……" 话未说完,喉间忽地腥甜。 血迹溅在青玉地砖上,竟与朱砂混作一处。 李明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二十年君臣,他从未见过苏珏这般形容——素来梳得齐整的鬓发散落几缕,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如纸。 记忆里那个在琼林宴上挥毫作赋的状元郎,如今成了史册里墨迹淋漓的权相? "这些……" 苏珏突然起身,广袖扫落满架典籍,"这些劳什子,原就不该存世!" 他抓起烛台掷向,火苗瞬间舔上《新元纪事》的书页。 青烟腾起时,有宫人尖叫着要取水,却被李明月厉出声喝止。 "让侯爷烧!" 李明月的声音裹着雷霆,"把有记载侯爷的史册都搬来!" 他抓起一册《谏疏集》投入火中,飞溅的火星落在苏珏肩头,"苏先生不是最擅焚书灭迹么?今日朕看着你烧!" 烈焰吞噬着百年楮纸,将《盐政考》里的江南烟雨化作灰烬。 苏珏望着飘向藻井的余烬,恍惚看见去岁文华殿的晨光里,李明月捧着新修的《河渠志》对他说:"待天下河清海晏,朕要亲自为苏先生作传。" 而今火舌卷过"苏珏"二字,将未竟的誓言焚作满地残灰。 史官朱笔终会化作焚书的烈焰。 …… 太极殿外,天光大亮。 苏珏一身释然推门而出,将万千喧嚣掩入身后尘埃。 这一生,他送走了太多的人,见证了太多人的落幕。 现在想来,最开始葬送的便是那个名为“苏玉”的灵魂,即使他不愿承认。 “怀瑾,天亮了。” 晨光熹微,照亮了山河无恙,却再也照不进苏珏的内心。 亡国亡亲,亡师亡友,最后的信仰也离他而去。 他这一生何其可笑,可悲。 “先生,我们回家吧。” 张怀瑾用力支撑着苏珏的身体,这位亲手将新帝捧上高台的大周帝师此刻孑然一身,病骨嶙峋,此时只有一位徒弟相伴。 “回家……” 苏珏摇头苦笑,他还有家吗? 是葬送在火海的北燕王宫?是生活了三年的无名村?是故事起点的十二楼?是风雨晦明的冀州王府?还是新王都长安? 哪里都不是他真正的家啊! 他的家在遥远的新元纪,不知是否还能回去。 而李明月就这样站在太极殿的明堂上看着苏珏离去。 他知道在他稍有犹豫的那一刻,苏珏与他便形同陌路。 十几年的扶持相伴,从一开始李明月就知晓他和苏珏不是一路人,他有他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要他的“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陛下,要不要让史官再重新编写被侯爷烧掉的史书?” 跟了李明月三十几年的总管打破了太极殿里的平静。 “不用了,就随他的心意吧。” 李明月叹息一声,转身回了太极殿。 在这之后,裴尚轩突然到访,苏珏便一直称病在府中,一日也不曾上朝,即便有什么政事,也都是在府中处理。 二人的关系就这般不上不下的僵持着。 一开始,不少官员还揣测苏珏是失了圣心,所以朝堂上便再次有了弹劾他的声音。 然而,李明月并不理会,上奏的多了,他直接处理了一批官员,之后又是流水般的赏赐送入苏府,太子李安甫也三天两头的往苏府跑。 如此一来,文武百官这才如梦初醒,侯爷这是单方面与陛下闹了不愉快,陛下不但没有计较,还放下身段求和,奈何侯爷心意已决,不予理会。 日子就这般有条不紊,却又别扭的过着。 期间,李明月还给北燕末帝追尊了昭烈的谥号。 消息送到苏府,苏珏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昭烈也好,末帝也罢,都是他残破灵魂的一部分,是是非非,他已经不愿过多的计较。 …… 周朝新元历五年,周灵王突然李明月病重,这让所有人都觉得意外。 而对于即将到来的结局,李明月自己早有预料,一点也不意外。 菩提城之后,他一直不愿吃药。 两世的痛彻心扉,殚精竭虑早就透支了他的身体。 现在种种,不过是他与苏珏的对调罢了。 今夜此时,周朝王宫的月华台里,太医跪了一地,整个月华台充斥着浓烈的药味。 李明月的病床前围了很多人,他们个个神色悲戚沉重,就连一直避而不出的苏珏也守在李明月的身边。 “苏先生,来生还愿辅佐朕吗?” “陛下,臣大约是没有来生了。”苏珏偏过头去,一滴清泪落下。 他过不去的是自己挣扎的内心,却从未怨怼过李明月。 “那苏先生百年之后愿意陪朕入皇陵吗?” “臣说过,在臣死后,请不要把臣葬入皇陵,我要和阿越一样,此生愿归山海。” “是,朕记得,你说过的,清风明月闲适意,烟波沧海寄余生。” 李明月收敛了一身的锋芒,此刻的他也只是一位面对和故友生离死别的普通人罢了。 “陛下,您的记性真好。” 苏珏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不知楚越是否在奈桥的那边等他一起回家,回到他们时代。 “安甫,朕本想看着你成就千秋帝业,但朕走不到那时候了,以后就只能是苏先生陪着你了……” 李明月说话开始断断续续的,眼神也没有了焦距。 他们都知道,陛下时日无多了。 “陛下,安甫会听苏先生的话,也会好好学着做一个帝王。” 已经的李安甫泪流满面,上天为何如此薄待于他,不过十载光阴,他的亲人陆续凋零。 “陛下,睡吧,累了就好好睡吧……” 苏珏不自觉地握紧了李明月枯瘦的双手。 “那朕睡了,苏先生记得叫醒我,还有好多事,朕还是不放心啊……” 床上的李明月渐渐陷入了沉睡,众人早已泣不成声,他们的陛下啊! “陛下……” 千言万语,化作苏珏的一声叹息。 …… 红尘辗转,那些繁华浮梦早已被人遗忘。 雪夜漏断,烛泪垂垂。李明月倚在龙纹引枕上,额角渗着虚汗,却仍要宫人推开半扇雕花窗。 冷风裹着药香扑进来,他望着阶前白梅,忽而轻笑:"苏先生,当年朕登基那夜,你也是这般立在阶下。" 苏珏跪在榻前,玄色朝服被银炭烘出暖香。他喉结微动,袖中玉笏攥得发烫:"臣记得那夜雪压朱墙,陛下掷了冠上夜明珠,说要换臣腰间那方粗砚。" 铜漏声碎,李明月指尖拂过苏珏鬓边霜色:"如今朕的明珠都蒙了尘,你的砚台……" 话未竟便呛出猩红,明黄帕子洇开暗色牡丹。 苏珏猛地抬头,却见天子枯瘦的手正死死扣住他腕骨,像二十年前临江初见时,攥住那柄险些坠落的青锋剑。 岁月从来都是残酷的,他们谁也无法握住历史的洪流。 又过了几日,回光返照的李明月拖着虚浮的脚步走上他最爱的月华台,他屏退了所有人。 月华台上临飘渺,下至山河锦绣,此时繁星坠落,划过寂寥的天堑。 “朕很快就会来陪你们了。” 不知何时天地间下了一场素白的雪,祭奠了过往的芳华,故人生死相隔,竟已半生。 那一年的冬至,李明月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弥留之际,他恍惚看到了冀州王府里的烟火重重,或许在某个不知名的国度,他们还是旧时的少年模样。 史书记载,周灵王李明月,一生励精图治,开疆拓土,平定四夷,后宫唯有皇后一人。 没有人知道,他曾用余生漫长的时光去怀念过去。 史书工笔,寥寥数语,倾尽了一生的爱恨。 之后,太子李安甫登基,改年号为永平。 …… 大周永平初年,冬, 檐角的冰棱折射着紫宸殿的金漆,李安甫在丹墀上踩碎第一片晨霜。 玉旒垂落时,他看见苏珏立在百官最前,素白鹤氅被朔风掀起一角,似欲乘风归去的鹤。 "陛下当称孤。" 那日苏珏执起他的手,在奏折朱批处落下第一笔。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李安甫记得自己当时屏着呼吸,生怕呵出的白雾惊散了先生鬓角的沉香。 此刻他端坐龙椅,听礼官唱诵冗长谥号。 满朝朱紫跪伏如潮,唯有苏珏的脊梁始终笔直,倒像是那日在御书房教他读《帝范》:"明主当如松柏,虽霜雪加身而不折。" 退朝时,李安甫故意落后半步。苏珏青玉笏板叩在蟠龙柱上,金石相击的脆响里,李安甫将怀中暖炉塞进他掌心:"北疆进贡的银丝炭,先生留着御寒。" 苏珏的手指在貂绒里蜷了蜷。 上月先帝梓宫入陵时,李安甫就是这样攥着他的袖角,将额头抵在他腰间玉佩上。 当时檐下铁马叮咚,他数着更漏声等少年哭尽最后一声呜咽,却只等到一句含糊不清的低语:"先生……别丢下孤。" 藏书阁的铜漏滴到申时三刻,李安甫推开朱漆门扉。 苏珏正俯身整理先帝批过的奏章,松烟墨香里,他望见苏珏的后颈露出的一截素绢中衣,忽而想起昨日南诏进贡的雪缎——原该是配这人的。 "陛下该用膳了。" 苏珏转身时,李安甫迅速将目光投向案头镇纸。羊脂玉雕的貔貅压着边疆急报,他伸手要取,却被苏珏按住腕骨:"兵部已调陇右军驰援,陛下不必……” 苏珏的指尖擦过他掌纹,惊觉这双执笔定乾坤的手竟比奏折更凉。 案头烛花爆响,苏珏抽手后退的衣袂扫落几页泛黄信笺,李安甫弯腰去拾,"先生教过孤,为君者当喜怒不形于色。" 他将信纸折成纸鸢状,轻轻搁在烛台上。 火舌舔舐的瞬间,苏珏瞳孔里跳动着两簇幽蓝的光。 三更梆子响过宫墙,李安甫在暖阁召见兵部尚书。 苏珏侍立在屏风后,看少年天子的朱砂批红的侧脸映在琉璃窗上,竟与先帝临终前的轮廓重叠。 那日李明月枯槁的手攥着苏珏腕骨,指甲几乎掐进血肉:"苏先生,替朕……守好这片江山。" 此刻屏风外传来李安甫清朗的声音:"告诉河西节度使,斩敌首级过千者,赐金缕衣。" 苏珏低头研墨,见砚中倒影里少年偷瞥过来的眼神,忽然惊觉永平十七年的批语竟成谶言。 腊月初八那夜雪下得急,李安甫捧着玉冠闯进苏珏居所。 十二旒明珠在烛火下流转,他献宝似的举到帝师面前:"礼部说天子衮冕要用东珠,可孤觉得这温润的白玉更衬先生……" "陛下可知衮冕之重?" 苏珏后退半步,发梢扫过案头《长安政要》。 烛泪滴在他手背,烫得心口发紧:"非天地不可承,非山河不可载。" 李安甫固执地向前一步,冠上明珠撞得叮咚作响。 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窗纸,他眼底泛起血丝:"那日先生在叔叔的灵前答应过的!你说会永远……" 话音被突如其来的战报打断。 苏珏展开染血的帛书时,李安甫看见他指节发白——就像那日扶自己登基时,先生攥着玉圭的力度。 李安甫忽然笑了,伸手拂去苏珏肩头落雪:"等先生凯旋,孤在紫宸殿备好庆功宴。" 五更鼓响,苏珏与一众兵将整装待发。 李安甫追到玄武门,将玉冠塞进他怀中。 守城卫兵看见年轻的天子赤足踏雪,帝师却策马疾驰而去,唯有漫天飞雪中传来玉佩击鞍的碎响。 又过了半月,苏珏果然凯旋,却在庆功宴后上奏请辞致仕。 一开始李安甫坚决不肯,但苏珏心意已决。 如今朝堂稳定,四夷收服,李安甫已经独当一面,他没什么可挂心的了。 拉扯了几日,李安甫终是同意了苏珏的上奏 苏珏要走的消息没瞒着,但他不爱这种送别排场,便下令不许人送。 马车在王城脚下慢慢行驶,木风驾车,穿着管家常服的沈爷在一旁候着,身后数名车骑跟随。 小苏元最是开心,他其实不喜欢这里。 苏珏掀起帘子看向外面,那高耸庄严的城墙依旧屹立,高高的墙围住了这里面的人,他们就被困在这高墙中演绎生死悲欢。 春秋变幻高墙犹在,只是物是人非,心境已变。 那个新元纪漂泊而来的灵魂在历经伤痛磨砺后还是站在了朝堂之首。 但苏珏不喜欢,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酒带了吗?”他问道。 沈爷掀开帘子,“带了,带了十几种。” 苏珏点点头,他想了想,应是没落下什么事。 大周交给李安甫他很放心,只是临行前和他告别,陛下要哭不哭的,最后支支吾吾说他永远是他的老师。 苏珏知道李安甫其实在想什么,只是他觉得,两人止步于此,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门下的诸多栋梁都能独当一面了,未来该如何,他走一步算一步。 就连楚云轩他们,他也去上了柱香。 想来想去,苏珏觉得应是周全了。 马车的帘子忽然掀起来,一直游历的裴尚轩突然出现,然后一屁股坐在苏珏身边,眨巴眨巴眼睛,说,“就这么走了,不带上我?” “为何要带你?”苏珏问。 “当然是蹭酒啊!”裴尚轩一脸的理所当然。 苏珏有意逗弄他,“我这里不养闲人,裴公子以后你就负责砍柴,愿不愿意?” 裴尚轩假意思索了一瞬,随后斩钉截铁“那也行。” 苏珏被裴尚轩逗笑,他伸出手指装作嫌弃的推开他的肩膀。 “还是油嘴滑舌。” “公子,咱们要出城了啊!” 沈爷昂扬的声音响起。 苏珏又掀开了帘子,他们已经走出了高耸林立的城墙。 城门外,长长的土路一马平川,愿余生之路,尽是开阔坦途。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李安甫已经登基五年,在苏珏隐居后,他每年都会在四月来到临江的浮玉山上。 先生在这里过得很好,他自然也是高兴的。 却说苏珏回到浮玉山后,确实是身心舒畅,但时间的洪流无法抵挡,季大夫在第二年仙逝而去。 福婶到现在都念叨着,无人再和她在厨房里玩笑。 小苏元也越发沉稳,却还是缠着苏珏,裴尚轩依旧喜欢逗弄小苏元,浮玉山每日鸡飞狗跳,倒是热闹。 偶尔接到一些故人的书信,也都是令人愉悦的好消息。 曾经的苏门七子皆有功业建树,大周政治清明。 而从女子学堂里走出的那些女孩们也各有一番天地,有人悬壶济世,有人行侠仗义,有人教书育人,有人上下求索。 每当苏珏看到这些回信,都觉得心中暖意融融。 如今这个时节,山上长满了桃树,四月正是山上桃花开得最茂盛的时候,放眼望去,是漫山粉雾。 李安甫回退了身边的侍卫,独自一人上了山。 他走上山间小道,欣赏沿途风景,再次感叹自己的帝师真会挑地方享受 桃源深处有人家,李明月走到小路尽头,一座小屋映入眼帘,在桃树林的掩映下,倒是像一幅画了。 “参见陛下,” 一进门,李明月发现木屋中只有张怀瑾一人,他挥手让人起身,“先生不在吗?” “先生与裴公子采花去了。”张怀瑾礼数不缺。 “那孤在这里等先生回来。”说着,李安甫径直坐下。 二人一时无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苏珏从门外走进来,他一眼便看到了李安甫。 “草民参见陛下。”苏珏十分随意的行了个礼。 “先生是我老师,不用这样。”李安甫是从来不让苏珏向他行礼的,但奈何苏珏根本不听。 “陛下今天怎么有闲情雅致来浮玉山做客呢?” “孤来先生这儿赏花。” “那陛下可是来对了。” 说罢,几个人来到院外,满山都是桃树,漫山遍野都是粉红。 “看来今年能结好多桃子。” 苏珏看着眼前的精致,又说了一句,“等桃子熟了范草民给陛下送些可好?” “那就麻烦先生了。”李安甫自是欣喜,倒是裴尚轩觉得不自在,借口劈柴溜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苏珏满意的看着这片景色,再次感叹自己真会挑地方住。 隐居避世,就该过这样的日子。 人人都知苏珏生的好看,此刻他站在桃树之间,在桃花的掩映下显得更加好看。 在桃花丛中,苏珏更像是话本里从天而降的仙人。 说不定他就是从天上来的呢,李安甫如是想。 一时间,李安甫不知是在赏花还是赏人…… …… 李安甫离开的不久之后,苏珏突然病倒,病情不但来势汹汹,而且迅速恶化。 这位历经三朝的传奇人物终是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多年来的殚精竭虑,心肝摧折,早就一点一点蚕食了他的身体,虽然容颜未减,却是病骨支离。 即便有许大夫和各位太医院名医的全力施救,但他还是无可挽回的衰弱下去。 第二年春天,已经改了苏姓苏怀瑾推门进去的时候,苏珏正靠在躺椅上,慢悠悠的看着陛下李安甫的来信。 苏怀瑾走上前瞥了一眼明黄色的信笺,忍不住问道。 “先生,可是陛下的书信到了了?” “嗯。” 苏珏点点头应了一声,轻笑道。“陛下在信中说对我很是想念。” 苏怀瑾听了这话,不觉微微皱起眉, 他知道陛下对先生的心思,先生就是因为这个才隐居避世的。 思绪纷飞间,苏怀瑾从床上拿过一张薄毯小心的盖在苏珏身上,并对李安甫送来的信件只口不提。 “我听小苏元说,先生您昨晚又呕血了。今日觉得好些了么?” “已经无妨了。” 苏珏合起信来摇了摇头,冲苏怀瑾露出一抹安然的笑容来。 “你也知道,我这是老毛病,早就习惯了。” 苏怀瑾闻言并不作答,只是走到窗前推开窗,随即却是又惊又喜的喊出声来。 “先生您快看!院子里的海棠开花了!” 苏珏顺着他的声音望过去,院中那株苍老的海棠,竟是一夜之间开满了花朵,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动人。 他不觉有些出神,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树下竟是站着那个早已故去的人,一身白衣眉目焕然,正朝他微微笑着伸出手去。 “十三,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于是苏珏又笑了笑,而后慢慢的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想你了……” 一阵清风吹过。 那一树的海棠骤然之间,全部飘落。 …… 残更漏断时,浮玉山的松涛裹着马蹄声撞碎了宫阙寂静。 李安甫握断三根马鞭才勒住缰绳,玄色披风浸透了子夜寒露。 御前侍卫举着火把在前头开道,照见竹篱上悬着的素帛被山风吹得簌簌作响,倒像极那人常年束发的月白飘带。 "陛下,您慢点……" 随侍的老太监颤巍巍捧着盏宫灯,昏黄光晕里现出半截青竹榻。 苏珏仰面躺着,鸦青长发散在粗麻枕上,仿佛只是被满室药香魇住了。 李安甫踉跄着去探苏珏垂在榻边的手,指尖触到玉石般的寒凉,才惊觉檐角铜铃早被宫人卸了红绳。 "先生惯会骗人的。" 李安甫的皇帝忽然笑出声,喉间滚着血锈气。 他登基那年的春闱殿试,先生当庭掷了朱笔,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圣贤书读不得;第二年南巡遇刺,这人挡在他身前时还在说"臣命硬,阎罗殿前尚能辩经三昼夜"。 如今四海升平了,倒肯安分躺在三尺竹榻上,连唇色都淡成半融的霜。 随行太医战栗着呈上脉案,李安甫却盯着案头未写完的信笺。 松烟墨洇着"见字如晤"四字,后头跟着大团墨渍,想来是笔锋悬停太久坠下的泪痕。 他忽然记起十五岁那年,自己攥着被父王撕碎的策论躲在假山后面,是苏珏提着琉璃宫灯寻来,将那些染了夜露的残纸一片片拼回原样。 记忆回旋,李安甫有了如梦初醒的实感。 “你们先下去吧。” 李安甫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最后的时光里,他想好好陪着苏珏。 故人陆续凋零,到如今,只剩他孤家寡人。 从今往后,怕是再也不会有人再陪他共看天地浩大了…… “是,陛下。” 等其他人走后,李安甫才敢将苏珏冰冷的尸体搂入怀中,他对先生爱意从来都只能在暗处生长。 在浮玉山待了三个时辰后,李安甫又离开了。 而大周帝师的死后哀荣,是李安甫能给苏珏最盛大的怀念。 先生说此生愿归山海,那就如他所愿。 清风明月闲适意,烟波沧海寄余生。 …… 到底是大周的王侯帝师,苏珏还是被带回了长安,甚至还被李安甫放置于太极殿内。 "传旨。" 太极殿内,香烟袅袅,苏珏面容一如生时。 满面悲戚的李安甫扯下自己腰间的蟠龙佩压在苏珏的心口,白玉撞着青衫发出清越声响,"太傅苏珏……追封文正,配享太庙。" 话尾猛地呛出血沫,惊得满室宫人伏地哀泣。 李安甫却恍若未闻,只将那人冰凉的手指拢进掌心——分明是江南春水养出的文人骨,偏生把大周山河煨成了滚烫的血。 三日后,太常寺捧着九旒冕进谏,说从未有帝师入宗庙的先例。 彼时,李安甫立在奉先殿前,望着新供的乌木牌位轻笑:"先生当年教孤读《过秦论》,可曾拘泥过礼法?" 话音未落,忽见殿外掠过雪色鹤影,振翅时抖落几片青羽,正落在"文正公苏珏"五个描金小楷上。 暮春的风卷着柳絮扑进朱棂,恍惚又是冀州王府的晨课光景。 十二岁的自己偷眼去瞧讲经的蓝衫公子,那人正说到"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一缕朝阳斜斜爬上他执卷的腕骨,照得肌肤透亮如新雪初融。 “先生,孤会做一个明君。” ——新元纪后记: 时光另一边,一生漂泊坎坷的苏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一片虚无中,他看到了新的光亮。 游园惊梦一场,有人一直在等他回家。 从那年成为十二楼的一员起,苏珏便知道。 在他的身上,永远流淌着新元纪的血液,他无法安心地做一名普通的平民,无论在哪里,他都感觉到身上负担着一份责任。 于是,他决定拿起笔,重新书写自己的人生,为后世写下一段壮丽的历史。 他在历史的空白中行走,见证了无数的战争和血腥,但是他从未停下脚步,因为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守护他所眷恋的这个世界。 他将自己的故事写下来,让后来者能够看到这个世界的辉煌与荣耀。 岁月如梭,那些早已离别的亲人和友人们,都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但他不愿停下脚步,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完成,太多的人要去守护。 那一天,当苏珏走到奈河之岸时,他发现在月光下,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那是平行世界的另一个她,她就站在对岸,向他招手。 苏珏朝她走去,走过那长长的桥梁,他们愉快地聊着过去的事情,谈论着未来的计划。 “你还要写下去吗?”楚越问道。 “当然”,苏珏回答,“我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 “那,我陪你一起。” 他们的心灵相互靠近,一起去书写属于他们的新世界,一呼一应的写下一段璀璨的历史。 年轻的苏珏看到了他们新元纪的未来,感到充满了希望。 他们会一直站在这个世界的最前沿,守护着这个世界的安危。 新元纪从此开始新的篇章,由苏玉亲眼见证。 ——全文完——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瑾以《长恨歌》《帝师攻略》两部小说献给年少时的梦,一个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的梦,接下来的《亡国十五年》是历史正轨下的故事,而《一代权臣》则是这两部的衍生产物。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还有几篇番外[加油]【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番外合集】 第251章 番外一:新元纪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的嗡鸣在耳边渐次清晰。 一切过往如云烟消散, 历史逐渐远去。 有人又回到了现实。 苏珏睁开眼时,青白光影正顺着输液管蜿蜒而下。 消毒水的气息与记忆中的檀香重叠,恍惚间仿佛看见白色鹤影掠过浮玉山的雕花窗棂。 "病人生命体征已经稳定!" 白大褂们的声音隔着玻璃传来。 苏珏抬起苍白的手指, 指尖触碰到的不是玄色官服广袖,而是蓝白条纹病号服粗糙的布料。 呼吸机面罩里蒸腾着水雾,将前尘往事晕染成迷离的烟雨。 病房里的电视屏幕突然亮起, 历史重启计划的直播画面里, 浮玉山的积雪簌簌落在青金石碑上。 当镜头扫过碑文末行"永初六年冬, 帝师苏珏病重而逝"的字样时, 苏珏猛地攥紧了被单。 不是梦,一切都不是梦,他是真真切切在那方时空存在过的。 明明穿越之前她已经因为渐冻症离世, 可现在却重获新生。 所谓游园惊梦, 他穿越之后以苏珏的身份历经三朝,多少爱恨纠缠,跌宕起伏都是那么真实又残忍。 他与另一个自己互相救赎,却天人永隔;对他倾囊相授她的青莲先生被人所害;他尽力辅佐李书珩, 李书珩却还是命丧菩提…… 一切所求皆不圆满。 "您昏迷期间,新元纪的历史重启计划已经完成。" 护士递来温水时轻声解释, "通过量子纠缠回溯, 修正了七处关键节点, 但还是不圆满, 历史开始自动修正。" 玻璃杯壁映出苏珏此刻的面容, 与十二楼的明镜中那张属于男子苏珏的清冷容颜竟有八九分相似。 “是吗?” …… 康复后第三个月, 苏玉已经将一切释然放下, 而她的新书也即将出版。 某个星期天的下午新元纪历史博物馆穹顶下, 苏玉驻足在防弹玻璃展柜前。 澄黄灯光里, 那张写着《长安赋》的绢帛泛着茶渍般的旧痕。 记得那是永初元年深秋,他在紫宸殿为李安甫讲解民生策论时,李安甫失手打翻了君山银针,却误打误撞有了新的见解。 "先生,若将均输法写入赋中……" 李安甫的声音犹在耳畔,苏玉下意识抬手抚上展柜,却触到一片冰凉。 电子解说牌突然闪烁:【此卷末页发现永初帝亲笔批注:先生教我以黎庶,我报先生以清明】 身后突然传来衣料摩挲声,似有松香混着雪意袭来。 苏珏浑身血液突然凝固——那是楚越惯用的熏香,二人相知相守的那些年,每每秉烛夜谈时,这缕冷香总缠绕在翻动的奏章间。 "十三。" 低沉的呼唤惊碎了时空的薄冰,"你教世子殿下写《长安赋》时,可曾料到千年后还有人能读懂其中机锋?" 转身时带起的风掀起苏珏米色风衣的衣角,另一个苏玉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领口却别着枚格格不入的羊脂玉螭纹扣。 她抬手抚过展柜玻璃,指节上那道旧疤与记忆中分毫不差,正是当年苦守冀州时留下的。 "阿越……" 苏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回荡,像碎玉落在青砖上,"原来那夜你说若有来世,不是什么醉话。" 另一个苏玉从西装内袋取出一枚玉佩,青色浮动间隐约可见"十三"二字:"回到新元纪后,凌博士给了我一份手札。他说穿越时空者会留下量子烙印,就像……" 她忽然轻笑,眼尾漾起熟悉的纹路,"就像你我在西楚旧梦里的互相救赎。" 窗外银杏叶纷扬如雪,穿过展厅的全息投影,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 那些散落在三朝风雨里的记忆,此刻正在博物馆的恒温恒湿系统里悄然复苏。 苏珏望着另一个苏玉解开袖扣,然后露出腕间的极其浅淡的痕迹——正是二人耳鬓厮磨留下的旖旎印记。 "十三,现在轮到我给你讲新元纪的故事了。" 另一个苏玉将玉佩轻轻放在《长安赋》的投影上,青色与光影交织出奇异的纹路,"关于量子纠缠如何让我们在概率云中重逢。" “十三,欢迎回家。” “阿越,我们终于又相见了……” 第252章 番外二:长明纪 长安城的雪落在白玉阶上。 新元历三年秋, 太极宫九重帘幕无风自动。 李明月扶着蟠龙金柱剧烈喘息,喉间血腥气翻涌如潮。 "原来这就是重生的代价。" 掌心赤金扳指深深嵌入皮肉,这枚在前世本该随苏珏葬入皇陵的遗物, 此刻却在他的手上。 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成了白费,悲剧再次重演,他们根本阻止不了。 殿外更漏声穿透重重宫墙, 恍惚间又见菩提城的冲天火光。 前世记忆如潮水漫过 西楚天顺十九年深冬, 他策马冲过菩提城护城河结冰的河面。 兄长染血的金甲卡在城墙裂缝里, 像被钉死在琥珀中的蝉。 父王头颅高悬于城楼, 而城下十万叛军正在分食楚云轩御赐的腊八粥。 "陛下,该用参汤了。" 宫娥的声音惊碎那不堪回想的痛苦回忆。 李明月猛然攥住呈上来的青玉碗,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 三年来朝堂局势与前世截然相反, 本该早逝的苏先生稳坐高堂, 还与自己生了“嫌隙”,而自己……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有些事注定与前世不同了。 "咳咳——" 猩红血沫溅在鎏金地砖上,绘出扭曲的凤凰纹。 李明月望着掌心发黑的淤血, 终于确认那个荒诞的猜想,他与苏珏的命数, 当真调换了。 可他并不后悔。 …… 李明月再睁眼时仍是天顺十九年冬。 铜镜里映出自己二十六岁的面容, 窗外白梅簌簌落在未央宫的琉璃瓦上。 李明月伸手触碰冰鉴里凝着的霜花, 指尖却穿过冰面, 他竟成了游荡在长安城的孤魂。 看着新帝在奉天殿登基, 看着苏珏率领玄甲军踏破匈奴王庭, 看着大周江山在五千年光阴里浮沉。 朱雀大街的槐树生灭三百次, 太极殿的宫灯换过七千盏, 直到某日望见城墙外升起铁鸟, 金水河畔立起通天琉璃塔。 …… 然后又是一次死亡轮回,待李明月再次醒来时,他飘浮在了太极殿藻井之上。 金丝楠木梁柱爬满青藤,丹墀下群臣争吵声渐次模糊。 有人高喊"蒸汽机车当禁",有人主张"星舰该造"。 宫墙在岁月里坍圮又重建,琉璃瓦变成透明晶体。 唯有殿前那对青铜仙鹤始终未改,鹤喙渐渐生出铜绿,倒映着从马车到悬浮舰的变迁。 直到某日,他看到穿银色防护服的人们踏进废墟。 为首那人取下头盔,露出与苏珏七分相似的面容。量子检测仪扫过铜鹤时,整个长安城突然开始数据化崩塌。 待到第三千次轮回时,李明月终于触到了实感。 霓虹灯影里的长安城褪去朱漆,摩天楼宇间悬浮的全息屏正播放新闻:"天才作家苏玉今日将出席新书发布仪式……" 茶色玻璃幕墙映出玄衣男人的侧影,金丝眼镜下眉眼如刻。 李明月隔着百年时光望进那双眼睛,他还是那般的风采依旧。 大周的开国帝师,一代权臣。 只可惜,史书工笔下没有他的只言片语。 …… “陛下,臣等这个重逢,等了三千年又二十一天。" 察觉到某处灼热的视线,苏玉心有所感,觉得是某位故人。 于是她摘下眼镜,露出眼尾细纹里藏着的朱砂痣。 而那熟悉嗓音惊得李明月猛然转身。 时间更迭千年,岁月流转,上天总算待他不薄。 终是有故人相逢。 御花园全息投影里,他的帝师苏珏仍着紫色蟒袍,指尖缠绕着与他相同的赤金扳指。 千年未改的眉目间,流转着数据的幽蓝光泽。 “是苏先生,朕也等了你千年。” 全息投影在他们身侧展开,呈现出大周疆域图与现代世界版图重叠的奇景。 李明月忽然明白那些轮回里挥之不去的檀香味从何而来。 "当年菩提城破前夜,臣收到陛下血诏。" 苏珏指尖划过虚空,泛黄绢帛上的字迹在数据流中浮现,"若得重来,愿与卿共赴山河终局。" 暮色透过玻璃穹顶洒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钟楼传来亘古未变的报时声,李明月想伸手触碰苏珏,三千世界的光影却在此时流转不息。 "那这次,该换朕等先生一盏茶的时间了……" 【作者有话要说】【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