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风起云涌
第91章 棠棣之华
冬去春来, 万物复苏。
这一年的西楚并不太平,几起地方暴乱虽然被镇压了下来。
但使臣暗中访查却发现,农民起义的原因是楚云轩活人祭祀, 乱征税款。
再加上地方官员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沉重的苛捐杂税和天灾人祸压的百姓难以为继,这才铤而走险。
远在边关的丞相杨兰芝早觉税法积弊日久, 与太子楚天佑携其僚属通宵达旦熬了数日, 商量出了一套新的税法上奏楚云轩。
此法主要改租庸调制为两税法, 唯以资产为宗, 不以丁身为本,取消各种杂税并以依贫富分等征税。
楚云轩在接到奏折时后,看也没看, 直接下旨实施。
法令颁布, 百姓一片叫好,而朝野的权贵富豪则怨声载道多有不满,一时暗流涌动。
身为君主的楚云轩却浑然不觉似的。
他下旨调回杨兰芝,并封为天子转度使, 允其便宜行事,巡省九州, 掌察所部善恶。
杨兰芝前脚刚启程, 楚云轩就收到奏报, 突厥降而复叛。
楚云轩震怒, 决意出兵征讨, 穆羽与楚越领兵西下, 身先士卒。
军队打了几个漂亮的胜仗, 生擒突厥太子、宰辅等一干王族大臣。
大军班师还朝时, 恰逢三月三迎神, 还有春闱辩论,雍州城一时热闹非常。
所谓春闱辩论,三年一度,乃是文坛之盛事。
这是寒门学子唯一能脱颖而出,一展平生抱负的机会,同时也是滋生贪腐,官宦朝臣拉帮结党的温床。
往年的春闱辩论由丞相杨兰芝主持,中正与副中正分别出自韩家与王家。
但今年,主持春闱辩论的是王大人,中正和副中正的人选却是还没有着落。
当然,楚云轩自己并不会费这个心思。
他下旨由九州诸侯王进行举荐,他再从中权衡定夺了事。
反正他在乎的只是制衡,只要朝臣,诸侯能够相互掣肘,谁都无法坐强到威胁他的权势地位,其他一切都说。
是以满朝文武暗流涌动,朝野上下拭目以待,都想看看今年的中正与副中正会花落谁家,又会传递出什么信息。
又是一日早朝,楚云轩接过了九州诸侯慎思几日递上来的奏折,上面关于副中正的人选他倒是,全盘照用。
不过中正的人选楚云轩还没看到满意的。
如今太子被他贬斥边关,本来想下旨令太子举荐人选。
可思虑再三,楚云轩还是歇了这个心思,
他既怕太子会趁此机会大肆培植党羽,也怕太子一意孤行痛革时弊,将他的朝政搅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罢了,且看天意吧,但愿天意与寡人的心意一致。”
楚云轩放下奏折名单,不由得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能信的,只有他心里的神明。
……
“郡主,您回来了。”
郡主府的主人得胜归来,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这座府邸淳朴大气恢弘有余,但疏于装点精雅不足,自从苏珏“嫁”了进来,整个府邸就变了模样。
特别是寝院后的那一片梅林,不仅品种珍贵稀有开得繁茂恣盛,便是布局也错落有致,有石有径,有阶有亭。
还记得那日楚越对着苏珏低声耳语,“梅林那夜,此心最贵。”
只因这一句话,在苏珏住进来后,梅林便成了苏珏最喜欢的地方,闲暇时常常流连其中。
而小苏元也很喜欢这里,嬉戏玩闹,总说说不完的乐趣。
自然,梅花与梅枝也成了苏珏与楚越最常收到的礼物。
此时正值早春,寒梅尚未盛开,只有点点花苞点缀在遒劲的枝桠上。
苏珏素衣青裘,孑然立于林间,仿佛本就是这梅林中的一员,连香气都与之融为了一体,难分轩轾。
片刻后,苏珏叫人搬了桌椅,关于春闱辩论一事,他心里已然有了想法。
还有冀州王一家,平静的太不寻常。
这边,楚越还未来得及换衣就在梅林找到了苏珏,她走上前去,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苏珏的狐裘外,又将领口严严实实地给他扎紧。
“阿越,都已经立春了,我不冷。”
战场上冷冽的杀伐就那么直扑扑的包围了苏珏,他似乎透过淡淡的血腥气窥探到战场上的残酷。
他的阿越,最是英勇。
“既然不冷,明日我们青峰山去踏青可好?陛下休沐三日,正好停朝三天,待过了这三日,我可又要忙起来了。”
楚越顺势坐在苏珏的身侧,闻着他身上的浅香,十分舒心与安稳。
苏珏放下笔墨,眨了眨眼,眼下虽已万物复苏,但要说踏青至少还得十天半个月才是好时节,于是他开口道:“如今似乎还不到踏青之时吧。”
“四时之景各有不同,此时也别有意趣,十三便和我出去吧。”
苏珏歪歪头,终是应了楚越的请求:“好!”
楚越莞尔一笑,直接在苏珏的脸上落下一吻。
……
日暮西沉,天光没入夜色。
春季是一年四季当中最宜人的时候,特别是骑马纵身山林间时,面对草原密林野花清泉,总让人觉得畅快惬意极。
穆羽一身银甲戎装负手立在行宫北侧的一个高台上,早春的夜风已渐褪寒意和暖起来,她高高束起的云发被风拂起,飒爽英姿丝毫不输给男儿。
注视着远方逐渐苍茫的夜色,穆羽的脑海里一帧帧闪过半年中发生的所有事。
于她而言,和突厥的这场仗不过一次小役,谈不上凶险。
只是,她伸手抚一抚自己的胸口,从得知父亲他们被天象一事禁足的消息开始,她的心情却足以用“惊恐”来形容。
那颗心漂浮在半空中,连一根支柱都找不见、抓不住。
陛下疑心至此,未来如何,穆羽竟有些看不清了。
难道他们李家也要重蹈前朝王家的覆辙了吗?
夜风吹来,穆羽无端打了个冷颤。
不,不会如此的……
……
翌日是个好天气,春光明媚,和风送暖。
苏珏同楚越出了门,二人并没打算带太多随从,除了小苏元,再有就是苏珏安排了几名护卫,以防万一。
此时青峰山山中的草木刚刚复苏,春色尚不成气候,一眼望去依旧肃杀一片,并没什么景色好看。
可楚越和苏珏的兴致依然很高,一路走在前面。
想起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去岁之时,苏珏陪着楚越骑马夜游来的。
哪一夜他们提灯下山时还正好碰见了放天灯的韩闻瑾韩大人。
三人互相见了礼,之后分道扬镳,苏珏还记得韩闻瑾当时的神色,有种莫名的悲伤。
苏珏是懂得韩闻瑾为何如此的,只可惜,他们是没那个缘分的。
他有他的珍宝,于他而言,韩大人是他一生的知己。
好在韩大人心胸开阔,他们之间情谊如旧,仍是难得的知己好友。
此次青峰山一游,倒是他们不凑巧,
没等他们爬上山顶,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以致于没有了晴空万里的气韵,也没有雨后初霁的意境。
甚至那浅墨色的天空和着寥落的朔风,还隐约透露着几分阴郁的味道。
苏珏和楚越只好带着小苏元悻悻而归,在府里寻些乐子,倒也快活。
又过了三日,楚云轩起驾迎神准备春祭,楚越作为宗室女,自然要跟随。
临走时,二人仍旧依依不舍。
……
又是几日时间消磨。
三月微雨,薄雾摇纱。
鸡冠山深藏于雨雾之中,待到雨停日出,那雾便散了大半,恍似玉带轻轻缠绕着秀丽的山峦,极美,却也透着几分远离尘嚣的孤绝。
鸡冠山下的“平安镇”却热闹得很,小贩推着板车卖力吆喝,郎中摇着铃铛穿街走巷,小屋门开,妇人往外泼了盆水,三两个老翁蹲在墙下闲聊,鸡鸣狗吠此起彼伏,声声皆是世俗烟火。
街尾的“张记绸缎庄”中簇拥着一群买花布的姑娘,挑挑拣拣,说说笑笑,言谈间提及的都是少女间的心事。
而绸缎庄的张老板却只站在一旁拈须微笑。
片刻后,一名白衣长发的郎君行至门外,张掌柜连忙迎上前去,“李公子来了。”
“嗯。”
那人端庄地站定,手里扇子一收,自成气派
买布的姑娘们羞红了俏脸,先后攥着帕子跑了。
张老板见怪不怪,将店铺交给伙计看着,恭请那白衣郎君来到后院库房,锁上房门,又在墙壁右下角敲打几下,似乎是启动了某个机关。
只听“咯吱”几声,墙壁徐徐移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暗道。
李掌柜与白衣郎君迈入暗道,左拐右拐,约莫走了半盏茶的时辰,又是一道石墙。
白衣郎君手持火折,姿态娴雅,“老板,先生今日可在?”
张老板是十二楼的老人了,和李书珩也算熟络,一边敲打石墙发出暗号,一边回头笑道,“先生自然在。”
那便好。
又是“咯吱”几声,石墙移开,日光渗入暗道,眼前豁然开朗。
因为天象一时,冀州王府与十二楼的行事也越发隐秘,在“平安镇”中假借“张记绸缎庄”相互联络。
绸缎庄不算大,是个小宅,自然院中也没什么景致,不过是几道石子甬路,一个巴掌大的小湖。
此时,面目俊秀的青衣公子静静坐于湖边垂钓,身畔的蓝衣马尾少年,手里捧着一碟热腾腾的米糕吃得高兴。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公子眼睫轻眨,睿智的双眸轻轻抬起,水里的鱼儿恰在此时咬了钩。
他莞尔张嘴,“世子,别来无恙。”
第92章 意料之外
“世子, 别来无恙啊。”
苏珏装好鱼儿转过身去,只见李书珩衣物轻简,不认识的人的确不会把他跟冀州王世子联系起来。
他姿态儒雅, 礼仪周全,一看就是带着诚意而来。
“世子光明正大地来平安镇,只怕容易引人注意。”
“既是出来, 自然做了万全准备。”李书珩面色寻常, “我不缺掩人耳目的手段。”
苏珏放下手中的鱼竿, 不带感情地抬了抬眼:“原来如此。”
他继续道:“世子的手段还真是了得, 苏某竟未察觉。”
李书珩轻笑一声:“苏先生这可就是哄骗我了,从前至现在,苏先生可是最擅打听消息的。”
“哪里, 不过是讨个生活罢了。还是王爷与世子高瞻远瞩, 那济农仓通过丰灾调济减少大灾之年府库的支出,如今看来,办的颇有成效。”
苏珏缓缓起身,并打发了小苏元去别处玩耍。
“苏先生果然消息灵通。”李书珩不置可否。
“世子这次来, 是有什么大事?”
二人寒暄一番,终是开门见山。
“我想借先生在民间的势力一用。”李书珩也不兜圈子, 直截了当的说出此行的目的。
“如此看来, 王爷与世子解除禁足是指日可待了。”
苏珏轻轻挑眉, 很是期待李元胜父子的心计。
“成与不成还得仰仗苏先生。”
“这可真是折煞苏某了。”
两人又是一阵你来我往, 直到傍晚时分, 李书珩才离开了平安镇。
夜色苍茫, 最是能掩盖住所有。
……
神仙临福地, 佑得国祚绵且长。
眼见春闱辩论将至, 中正的人选还迟迟未决, 群臣的心提了大半。
这日迎神完毕,楚云轩在宴请群臣,席间,楚云轩提起了中正人选一事。
“诸位爱卿,寡人这里倒有个人选。”
楚云轩说的神秘,这勾起了群臣的好奇。
也不知是谁入了陛下的法眼。
“陛下,不知此人是?”
楚云轩的目光越过出声询问的朝臣,转而看向正襟危坐的楚越。
楚越察觉到楚云轩扫过来的目光,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嘉成郡主的夫婿,苏珏公子。”
此话一出,楚越立时愣在了原地。
十三?楚云轩怎么会突然提起十三,还想让他担任中正。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楚越心里思索过千百回,只觉得事有蹊跷。
而阶下群臣听到这个名字却是神情各异。
有的心领神会,有的搜肠刮肚地想如何才能搭上这位公子,有的一头雾水,更多的则是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尤其那些个新入朝的官员,基本都在问苏珏是谁,毕竟他们很多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陛下,夫君一向不喜官场之事,恐怕会辜负陛下之厚望,还请陛下另择高明。”
楚越起身出列回绝,她也好,苏珏也好,都不想和西楚有过多的牵绊。
她虽在西楚做事,保的却是天下万民,与他楚云轩并无关系。
“嘉成郡主,寡人记得苏珏公子才情绝世,他当年所做之诗至今还受人追捧,依寡人看,这中正的人选非他莫属。”
楚云轩哪里会给楚越拒绝的机会,直接挥手示意中贵人灵均拿出圣旨。
如此看来,他是早有预谋。
“寡人的旨意都已经拟好,嘉成郡主,先替苏珏公子接旨吧。”
楚云轩眼角含笑,楚越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事已至此,若是抗旨,只会更加麻烦。
无法,楚越只能接旨谢恩。
群臣大多心生艳羡,他们夫妻二人倒是平白占尽了春色。
尤其是苏珏,从前不过低贱的男妓,如今竟也成了中正,实在是一步登天了。
见此,楚云轩露出一个满意的笑颜。
他虽准了二人的婚事,可他对苏珏(燕文纯)这个前朝君主并不放心。
作为北燕的最后一位帝王,燕文纯心思玲珑洞悉世事,他若想给楚越出些什么逾矩的主意根本不好防备。
尤其他在民间还颇有势力和声望,再加上一位屡立战功的女将军,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他没查到,这并不代表着燕文纯本分,什么都没有做。
不过楚云轩的担忧并非是空穴来风,苏珏日日给别人出“逾矩”的主意,时时替别人惦记他的王位,没事便算计他的朝臣。
尤其那个深得他宠信的曹旭文,完完全全就是被苏珏“陷害”至死。
此一事,楚云轩是清楚的。
“苏珏公子学问甚好,诸位爱卿莫要自持身份,往后要多多向他请教才是。”
“微臣谨遵陛下教诲。”
百官再多的不满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面上还得笑得得体。
楚越低头看着他们,着实心累。
此时,楚云轩特意看向王大人,正发现他一副站立难安,欲言又止的模样:“王爱卿,可是有话要讲?”
“启禀陛下,微臣只是见陛下说起了苏珏公子,想起微臣也曾有幸与苏先生有过几分交情。
诚如陛下所说,苏珏公子博古通今胸有丘壑,实乃国士之才。
只可惜……只可惜这都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如今苏珏公子身份不似从前,怕是多有不便。”
王大人话音刚落,群臣暗自嗤笑。
什么身份不似从前,多有不便,这不明晃晃是在讽刺苏珏的出身吗!
楚越自然听懂了这弦外之音,她虽心里恼火,面上却不显。
咦?
她装作诧异回头:“夫君并未闭门谢客,我郡主府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王大人想见夫君,去就是了,这有何妨?
而王大人方才如此说,倒是让楚越糊涂了,夫君即是夫君,身份有何不同?还请王大人明示。”
王大人闻言忙忙作揖,“微臣不过就事论事,公子身份贵重,自是不同。”
“王大人此言差矣,您身为此次春闱辩论的主持,难道是在自持身份吗?寒门亦是士族的一员,陛下办此盛事就是为了朝廷能大力选拔人才,王大人这么说,倒像是以身份论高低了。”
楚越不依不饶,居然拿苏珏的身份说事,她岂能让这位王大人如意。
王大人抬眼看了楚云轩的脸色,发现并不好看,他便也不再多言,憋屈的吃了个哑巴亏。
于是殿中只闻讷讷之声,并无反对之言。
楚越见状便又加了一句:“陛下英明,我朝中不乏青年才俊,都是西楚的栋梁之材,有愿意与我夫君讨论学问的,尽可前往。”
说完,楚越扫视了一圈殿中,然后自顾自将青玉樽里的御酒一饮而尽。
丝竹歌舞轮番上场,宴会仍旧继续。
……
旨意很快下达。
这之后前往郡主府拜访苏珏的朝臣便络绎不绝。
其中既有爱才慕强之人,自然也有钻营取巧,自视甚高之辈。
每一位他都和林宸做了比较,比之不及者大有人在。
苏珏心里,这所谓的高门士族,也不过如此。
长此以往,哪里有什么朝局清明。
倒是有一位陈大人给苏珏留下的印象还不错。
此人虽然政务能力一般,但学问尚好,又谦虚谨慎。
可这个陈大人来了几次之后便像变了个人。
那一日,他和苏珏浅聊了几句诗文学问,便有些心不在焉。
他眼见无人在旁便再也按捺不住,竟不知从哪摸出副古迹来请苏珏品鉴,接下来自然是顺水推舟宝剑赠英雄那一套。
苏珏有好一阵没再说话,他看着陈大人明显局促紧张的模样便知这大约不是他的本心。
那一刻苏珏不禁微微一笑,转头问一旁专心插花的小苏元:“小苏元,哥哥问你,你喜欢这幅字画吗?”
“不喜欢。”小苏元头都没抬。
陈大人有些尴尬。
“为什么呢?”
为什么?
其实这问题对于小苏元来说有点难,他不得不抬起头,拧着眉心认真思索。
“没意思,不好。”
想了半晌,小苏元如此说道。
于是苏珏展颜一笑:“嗯,小苏元是最聪明的!”
转头又对陈大人笑笑,“抱歉,陈大人,小苏元说他不喜欢。”
陈大人明显肉眼可见的失落无措。
“陈大人,苏某觉得您无需与世事妥协,遵从自己的心便好,上天不会亏待您的。”
想了又想,苏珏还是开了这个口。
听得此言,陈大人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连连告歇,然后起身告辞。
而那副字画,苏珏后来是在郡主府不要的杂物处看到的。
这位陈大人,还算不错。
苏珏不禁莞尔。
……
一连几日的人情往来应付,再加上军营朝堂两头跑,楚越居然着了风寒。
楚越:好烦!
是夜,苏珏盯着楚越喝完汤药,而楚越转了身打算离开,她不想将病气传给苏珏,却在房门处被苏珏抱了满怀。
楚越的脑袋如同除夕夜的烟花,轰地一声炸得缤纷璀璨。
“我可不想传染给你。”
楚越的耳尖阵红阵白,抬眼望住苏珏的眼睛,可一瞬间又撇了开去,手指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握了又握。
她终是把心一横,伸手搂住苏珏的脖颈在他耳边亲了一下,之后手臂使力,便想将苏珏推开。
可苏珏反手将楚越拦腰抱住,一个转身又将她压在了门板之上,声音低沉,“我不怕……”
“哥哥,不怕什么?”
就在此时,小苏元从屋顶跳下,一脸天真。
好在楚越身手敏捷,小苏元现身的一瞬间二人已重新相对而立,只是远远算不上若无其事。
苏珏平复住自己的呼吸,伸手整了整衣襟,又看了看茫然的小苏元,突然凑到楚越耳边轻轻道了一声:“你等着。”
楚越落荒而逃,好丢脸啊……
虽然苏珏的声音很轻,可小苏元耳力更好,他不解地看了看楚越狼狈离去的背影,转回头问他的苏珏哥哥:“哥哥,你等着,姐姐,什么?”
苏珏的脸腾地一下更红了:“小苏元,那是哥哥说的胡话,不许学。”
胡话?
小苏元眨了眨无辜的大眼,不懂。
第93章 流言如沸
这一日。
穆羽在宫禁内例行巡视, 迎面碰上了正准备出宫的楚越。
“师傅近来很忙吗?”楚越拦住穆羽问道。
“郡主怎会这么问?”穆羽上下打量了楚越一番,心里疑惑。
“师傅,我家小苏元最近没有对手, 他心情不好,已经快把我府里的花都摘光了。”
你家小苏元?
好像确实是你家的。
不过小苏元心情不好和她有什么关系?
穆羽知道最近很多朝臣都跟苏珏有往来,可那些都是文官。
她没想过去凑热闹。
而楚越现在此言是在邀请她去郡主府做客, 只是单纯的去做客吗?
穆羽心里盘桓着不解, 也就没继续搭话。
“师傅, 我们家小苏元也是很厉害的, 师傅就卖徒弟一个面子,去我府上和小苏元切磋切磋。哪怕只陪小苏元玩玩也好。”
楚越少有的对着穆羽撒娇,穆羽一时还有些招架不住。
但她还是稳了稳心神, 淡然开口, “怎么,想拿师傅开刀?”
“哪有,不是想孝敬孝敬师傅嘛。”
“孝敬?”穆羽显然不相信楚越的说辞。
“真的是孝敬,师傅, 就赏徒弟个面子吧,就算徒弟我没面子, 那你徒弟夫婿总有这个面子吧?”
楚越挽住穆羽的胳膊, 拿出苏珏来说事。
穆羽一听苏珏这个名字, 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父亲在信里提到了这位苏先生, 她倒是真想会一会。
所以在楚越的软磨硬泡之下, 穆羽还是同楚越去了郡主府。
“行, 看在我徒弟女婿的面子上, 我就同你去一趟。”
也是赶巧, 穆羽去时,苏珏正在梅林作画。
落红纷纷,公子从容,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郡主,终于把师傅请来了?”
听到脚步声,苏珏放笔抬头,画也刚好完成。
“还不是靠着你的面子,要不然师傅还不肯来呢。”
楚越很自然地走过去收了画作又替苏珏揉了揉手腕,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看得穆羽不由得牙齿发酸。
她余光落在树枝上的画作,墨色流畅,画的是漠北的大好河山。
都说以画见人,足可见此人胸有沟壑,不可小觑。
父亲和书珩既然选择了他,定然没错。
“公子这画,底蕴悠扬,大气磅礴,说一句佳品毫不为过。”
穆羽与苏珏互相见了礼,之后倒是无话。
“哥哥,漂亮姐姐!”
这时,小苏元从梅林里突然出现,他歪头盯着穆羽去看,眼里是十二万分的好奇。
“小苏元,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厉害姐姐,她今天是陪你玩的。”
楚越给小苏元递了一块糕点,温柔的不像话。
穆羽没有否认,冲着小苏元点头微笑。
这孩子一看就没那么简单,切磋切磋也好。
“谢谢楚越姐姐!”小苏元笑得可爱,苏珏摸了摸他的头,任由他和穆羽如何切磋。
果然,小苏元又认识了一位厉害的漂亮姐姐,他立马心花怒放,二话不说上去就打。
穆羽开始还哄着他玩,打着打着也打出了豪气,两个人你来我往,足足打了一个时辰还不停手,天都快黑了。
一个清亮亮的声音终于无奈地响起:“苏某看都看累了,小苏元,你和漂亮姐姐还不饿吗?”
却是苏珏在旁边的小花厅里,早已摆好了一桌酒菜。
“穆羽将军,尝尝苏某的手艺,如何?”
“我这徒弟还真是好福气啊!”
看着穆羽揶揄的表情,楚越又一次红了脸。
“哎呀,托师傅的福,我才能吃上他做的菜。”
“可我只会做这些菜。”苏珏望着楚越的眼睛说道。
“那我也舍不得你做呀。”楚越回望着苏珏。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苏珏做的菜,对楚越而言,自然是最好的。
穆羽则是哈哈一笑,率先收手坐到了桌边,小苏元一闻到香味,立马坐到桌前,乖巧至极,和方才判若两人。
桌上一个刑窑白瓷大碗里盛满了汤,周围众星拱月般地围着一圈小白瓷碟,盛放着各式各样的家常菜。
苏珏一手给小苏元擦汗一手给穆羽倒酒,楚越则是替穆羽布菜。
四人吃得平静,却也和乐。
晚饭过后,穆羽与苏珏先后同楚越告别。
方才沈爷来信,青莲先生要苏珏今晚要回十二楼一趟。
楚越虽舍不得,却还是将苏珏送了回去,临走时还不忘讨了个吻。
……
风烟俱寂的夜,十二楼悄然迎来一位客人。
李书珩静候片刻,门被从楼露落园的一侧打开。
眼前人眉目隽逸,神态沉静,长发流泻下来,暖黄烛火摇晃,在他周身映出一层脉脉流动的金色光泽,说不出的空灵出尘。
只是那双往日总是神采奕奕的眸子却有些藏不住的困意,李书珩歉然道,“尚是凌晨,天色未明,本不该此时来叨扰先生”。
“世子这时候过来想必有急事,但说便是。”
苏珏放下烛台,引着李书珩坐下。
李书珩开门见山,“先生,东风已至,速速启程。”
苏珏了然,“世子放心,一切都很顺利。”
烛火明灭,二人对坐闲谈,竟是彻夜。
……
三月二十七,楚云轩迎神刚归,行宫之地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冀州王住过的驿馆发生爆炸,接下来雍州地动,死三百二十四,重伤八十九,轻伤逾百,地动加爆炸损毁民房一百六十四间。
而爆炸和地动之后,有人在坍塌的驿馆中发现了一块灰黑色的石头,上面只歪歪斜斜地刻着一个“冤”字。
这不摆明了李元胜一家因为天象被禁足是楚云轩做错了。
一时间,流言如沸,百姓皆传冀州王保卫家国,反倒为天象所困,实乃一大奇冤。
更有不知名的歌谣在民间传唱开来。
“楚家江山李家打,李家占了楚家一半瓦,打了江山不算数,楚家要把李家杀!”
民情汹汹,已成鼎沸之势,雍州王宗政初策亲登宫门请求陛下尽快下旨施以援手并平息流言。
彼时,楚云轩正斜倚在王座上听中贵人灵均唱着民间传唱的歌谣。
“楚家江山李家打,李家占了楚家一半瓦,打了江山不算数,楚家要把李家杀……”
楚云轩面带笑意的听着中贵人灵均将歌谣唱完,好像并不在意这歌谣唱的是什么。
“灵均,你觉得这歌谣如何?”
“大逆不道。”
“寡人倒觉得唱的不错,句句属实。”
楚云轩嗤笑一声,歌谣唱的没错,西楚的江山确实有一半是李元胜的功劳。
无论是北燕时的保卫家国,还是西楚时的从龙之功,他李元胜都是当之无愧的定国基石。
可正是如此,他才放心不下,一但李元胜威望过高,难保会生出别样的心思对他这至尊之位产生威胁。
他决不允许这种事的发生。
“那陛下可要重罚传唱之人?”中贵人灵均跪在其身侧,手上还剥着西域进贡的葡萄。
“罚?罚谁?寡人若大肆处罚,岂不是坐实了对李元胜打压猜忌吗?”
“陛下英明,是奴婢目光浅薄了。”中贵人灵均放下葡萄连忙告罪,不敢抬头。
“不是灵均见识浅薄,是法不责众,寡人只想知道这件事到底是出自谁的手笔。”
楚云轩低头看了一眼跪伏的中贵人灵均,示意他将葡萄呈至跟前。
“陛下觉得是谁?是冀州王吗?”
“寡人倒不觉得是他,他要做,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不是心思疏漏之人。”
说完,楚云轩亲自将一粒葡萄喂至中贵人灵均的嘴边,中贵人灵均虔诚地含住,惹得楚云轩心情大好。
“灵均,你去拟两份旨,一份解了李元胜的禁足,另外一份送到承文将军的府上,就说他天象有误,冤枉了诸侯王,罚俸三千,并禁足一月,以示惩戒。”
事已至此,楚云轩需要的是一个替罪的羔羊。
他怎么会错呢,错的是承文。
这罪,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而正如楚云轩所想,两道旨意一下,流言渐歇。
承文将军也很识时务地上了奏折请罪。
第二日,楚云轩带着雍州王宗政初策亲临灾地,百姓感恩,山呼万岁。
一片断壁残垣之中,楚云轩与宗政初策同时望见了跟在楚越身侧的苏珏。
又是他……
细数半年以来历经之事,无不暗含苏珏的推手。
从曹旭文落马,再到如今驿馆无端爆炸,很难说是不是他做了什么。
他到底意欲何为?
是想夺回这江山,还是别有所图?
凝望那白衣身影的同时,宗政初策心中突然闪过此念。
若是第一种,那真是天都在助他宗政初策报仇。
可若不是呢?
楚云轩心里也同样对苏珏思量过千遍,他要做什么?
苏珏其实察觉到了远处的目光,不过他的心思没放在此。
他只是抬眼四望,仿佛看见昔日镐京王城宫殿前的玉阶,淅淅沥沥全是忠臣良将的鲜血,他们前仆后继地死谏,却被他那便宜父王那双搅弄风云的手以巍巍君权碾过。
画面一转,他又看见名为权力土壤里野蛮生长出一株名为夺权的参天大树。
四顾无人,唯有李家父子立于树下。
满目所见皆是破碎凄惨景象,而它口中言辞冰冷而深思,犹如烈火浇油,愈演愈烈。
这是?
苏珏恍神一瞬,他为何会看见这些?
第94章 争执(一)
“夫君, 你在看什么?”
楚越清浅的呼唤终将苏珏拉回了现实,他茫然环顾四周,没了方才的一切所见。
只有满目的断壁残垣, 哀鸿声声。
二这些人如今的惨状都是拜他所赐。
唯一的好消息是李家解了禁足,他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会爆炸?
难道是他筹谋有误?
“没什么, 我只是觉得百姓可怜, 无论天灾人祸, 受苦的永远是他们。”
苏珏深吸一口气, 努力将胸中的浊气平复。
“百姓是可怜,待陛下离去,谁又真正把他们放在心上, 官员们中饱私囊还犹嫌不足。”
楚越同样重重叹了口气, 陛下此行不过是在百姓面前做做样子,底下的官员也不过是阿谀奉承。
到头来却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假好心,朝廷赢了里子名声,官员得了白花花的银子, 只有百姓什么都得不到。
“你说的对。”苏珏不忍地闭上双眼,心里是无尽的自责。
待他再次睁眼, 恰好对上远处李书珩的目光。
他下意识躲闪, 不知该如何面对李书珩坦诚的目光。
好在李书珩的全部心思皆在赈灾之上, 苏珏才堪堪觉得心头舒畅了些。
……
是夜, 星子闪烁。
隐于鸡冠山的张记绸缎庄内, 苏珏与楚越并肩而至。
苏珏从不向楚越避讳, 楚越也无条件的支持他。
今夜, 他们来此是为了等人。
老板添了灯, 上了茶。
果然, 不出片刻,李书珩一身素衣和疲惫,漏夜而来。
他看到屋中还有别人,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一身的冷冽气质让苏珏察觉出一丝微妙。
该来的终究会来,不是吗?
楚越注意到李书珩看向她时的戒备,她也不计较,直接带着小苏元出去玩,把空间留给苏珏与李书珩。
待楚越离开,李书珩不复往日的温和端庄,看向苏珏的眼神里尽是冷意。
苏珏奉茶的手一顿。
“苏先生可知这次爆炸地动死伤多少,他们都是无辜的百姓,苏先生就如此草营人命吗!”
李书珩居高临下,迅疾至极,愤然的开门见山:“这就是苏先生当时说的奇谋吗?”
“苏先生如此做,和陛下拿活人祭祀有何两样?”
有那么一瞬,苏珏心中那片澄澈的地方,遽然疼了一下。
“拜世子提点,苏某不敢为此…….亦不屑为此……”
苏珏抬眼坦荡道,“地动一事是苏某推测得之的,至于为何会发生爆炸,苏某也不得而知。”
那种习以为常的淡然神情与李书珩愤怒的质问形成了巨大落差。
他真的与新元纪越来越远了吗?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同化,变得越来越像这个时代的人。
那属于新元纪的所有散在了九年前的镐京王城,那场大火埋葬了燕文纯,也葬送了苏玉的灵魂。
而那场大雪,几乎把苏十三的所有抹杀。
这世上只有披着苏珏躯壳的燕文纯。
靠着“回家”与“活着”承载的信念把它们凝聚起来。
那时,他只为了复仇。
至于其他的,都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直到张鹏死后,梦境变换,他偶然窥得一丝未来,他才有了新的信念。
他要扶着李家父子走上那条至尊之路。
从此海晏河清、政通人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足矣。
可是现在,他要一心扶持的人正指责他草菅人命,说他和那个王座上的侩子手无异。
是,他承认,这步棋里是会有伤亡,可他只想让驿馆坍塌,至于地动与爆炸,一个是天灾,另一个是未知的人祸,都不在他筹谋的范围内。
如今的局面,死伤了数百无辜百姓,若说他有错,他也无可辩驳。
所以苏珏并不想再和李书珩解释什么。
但他还是想要问上一问,“世子,苏某在您心里就是如此狠毒之人吗?”
字字无奈泣血,偏又带着几分倔强。
如此,李书珩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说话急切了些,可他看着苏珏淡漠的反应,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
这人当真觉得人命如此随意吗?
二人半天没有言语。
苏珏只是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李书珩抬头看了他一眼,竟是无端的落寞空寂,好似随时都会羽化而去。
意识到自己说话失了分寸,李书珩正欲张口缓解气氛时,突然间不知何故,二人皆是一阵眩晕感来袭,茫然不知发生什么,紧接着大地颤抖,周边传来了晃动的声响。
此刻,在绸缎庄外陪小苏元玩捉迷藏的楚越脑海中迅速意识到这是地震。
她急忙开口呼唤小苏元,小苏元也察觉到不对,乖乖出来跟在楚越身边,二人急忙奔向小院。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惊动。
“是地震!”
“是地震!”
而屋内坐于书架前的苏珏与李书珩,听见周围的声响又感觉到了周遭的晃动,也意识到又是地动来袭。
一时间地动山摇,坐立不稳。
偏偏他们身后的书架上藏书甚多,沉重的书架在几番摇晃下摇摇欲坠,就在李书珩拉着苏珏向门外跑去时,书架竟快要倾倒。
关键时刻,本欲护着苏珏的李书珩,却反被苏珏反互在身下,眼见身后的书架就要到在身上。
“世子,小心!”
“砰”的一声,沉重的书架重重的砸下,刚被苏珏反身护着的李书珩没有反应过来,疼痛没有来袭。
他只是听到一声砸在身体重响伴随着苏珏的一声闷哼,砸下的书架倒在身上。
这一刻,李书珩心里再大的气也烟消云散,苏珏又救了他一次。
李书珩不敢乱动,怕再伤到苏珏,只得颤抖着呼唤:“苏先生……”
苏珏没有应答。
他心里却在自嘲,看吧,连上天都在惩罚他做了错事。
他一人之筹谋连累了多少百姓,如今这般,倒是他应得的。
李书珩却是心里懊恼,他方才语出急切,或许苏先生另有隐情。
又或许是他错怪了苏先生。
他为何要说那般伤人的话?
而冲进屋内楚越和小苏元看见的便是李书珩手臂支撑着苏珏,苏珏将李书珩护在身下,而书架倒在苏珏身上。
“十三,你怎么样……”
楚越扑过去握住苏珏的手,眼眶通红,她看了看李书珩,几欲张口,想说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
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苏珏。
可苏珏只是摇头,没有张嘴,模样很是痛楚。
紧接着进来的众人一起移开了书架,将苏珏与李书珩救出,楚越横抱起苏珏就直奔十二楼。
李书珩跟在其身后,他总要看着苏珏无事才能心安。
“季大夫!快救人!”
楚越焦急的声音乍然响起在十二楼,一时间十二楼灯火通明。
急忙出来的季大夫等人只看见楚越怀中的苏珏紧闭牙关,深锁眉头,似是痛楚却未说半句话。
“玉华怎么了?”
“主人……”
“说来话长,苏先生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此话一出,众人这才注意到夜色浓重下的李书珩。
他同样面色焦急,甚至还带着愧色。
来不及探究李书珩的表情,众人赶紧将苏珏送回露落园。
……
月至中天,风吹草低。
青莲先生他们虽挂心苏珏,但都被季大夫赶了出来。
就连李书珩也不例外,屋里就只有楚越陪着苏珏。
此刻,坐于庭中空旷处的李书珩思绪纷乱。
“世子殿下,相互谋事从来需要的都是信任,您为何不信他。”
楚越的话仿若凌冽的闪电狠狠击中李书珩,冷意从心底泛滥到全身。
他曾经认为与苏珏的合作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细细想来,却已有几分真心。
他一向自认待人真挚磊落,可是这一次牵连了太多无辜的百姓,这不是他们想要的。
所以,他与苏珏那些建立起来的信任不堪一击。
但在苏珏护住他的那一刻,他心里就只剩下痛惜和懊恼。
说到底,苏珏的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他们李家筹谋。
他的确没有资格质问他。
更何况,他又救了他一次。
他李书珩已欠了苏珏两条命。
而此刻,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在外面听屋里的消息。
屋内,楚越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苏珏。
灯火葳蕤,季大夫的手指搭上了苏珏的手腕。
见季大夫眉头深锁,楚越问道:“季大夫,如何?”
季大夫皱着眉头拿起一方帕子,捂在苏珏嘴上:“臭小子,别撑着了,你受了内伤,别再把血往肚子里咽了,都咳出来吧。”
片刻间隔着帕子的手感到一阵温热,移开已是殷红一片。
“十三,你……”
焦急的楚越不忍责问苏珏为何要如此忍耐,她转头问季大夫:“这,严重吗?”
“他啊,受重物重击,脏腑微伤,体内有淤血,方才已咳出些许,余下淤血需用针灸化开,再静养些许时日便无大碍。”
季大夫收了帕子,转身去准备接下来的针灸用具。
等等,方才郡主称呼臭小子为十三?
郡主是如何知道的?
莫不是?
季大夫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可又说不上来。
十三,苏十三。
郡主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第95章 争执(二)
是夜, 季大夫针灸诊治完后,开了药方,果真如他所言, 是一整夜惊心动魄的高烧。
期间苏珏一度烧到极热,意识模糊,又是冷敷降温, 又是被季大夫撬开嘴灌了退烧的汤药, 第二日辰时热度方退, 迷迷糊糊地有了些精神。
而李书珩就一直等在屋外, 直到季大夫出来说苏珏无事,他才松了一口气。
露落园内室,跃动不息的烛光映衬苏珏的面容, 刀削一样的侧脸蒙上了一层莹润的柔光, 明明煌煌的轮廓朦胧得似乎随时会散去。
这时的苏珏已是半晕半醒的状态,但一见到楚越还是努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咳咳咳……我……没有……不舒服……咳咳咳……咳咳……你……咳咳……不用……咳咳咳……担心……”
他这般费力的解释着,不光是楚越, 就连李书珩听着都觉得有些酸软难过。
“你别说了,我都知道。”楚越笑得很温柔, 眼里却含了泪。
苏珏嘴角还残留着鲜红的痕迹, 她知道一定不是像他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可她还是笑着顺着他的意思, “睡吧, 都会没事的。”
听到此言, 苏珏再也支持不住的陷入昏睡中,
此刻, 房间里只剩下四个人。
小苏元歪脑袋靠在床边一直盯着他的苏珏哥哥, 楚越细心的为苏珏掩好被角,又温柔的替他擦拭去脸上的冷汗。
李书珩站在床边看了半晌,心里揪着疼,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楚越冷冷开口,“怎么?世子殿下是来看我夫君还活着吗?”
“嘉成郡主,此话何解?”
李书珩对苏珏心有愧疚,这并不代表着旁人可以对他随意指摘。
“你没有完全信任我夫君。”
楚越放下帕子,说话毫不避讳,态度也很强硬。
“事情尚未查明,您就指摘他,怕是不妥吧。”
苏珏睡得极其不踏实,抿着青白的嘴唇在枕上辗转着。
朦胧混沌的意识里,他只觉得耳边都是李书珩的声音。
是那般严厉的,带着怒火和不屑的声音,燃烧着灼人的火焰,一遍一遍的在他耳边回放。
“苏先生,你草菅人命,和那侩子手没有两样!”
“你是个没有心的人!”
画面再一转,那些百姓流离失所,都在指责他的无情和冷血。
“我们何其无辜!”
一声又一声,声声泣血!
苏珏难过的厉害,伤心的厉害,害怕的厉害。
他不是,他没有!
他挣扎着要躲开这些声音,可是他们话依然那么清晰,仿佛扎了根,清清楚楚的回响在他心底。
苏珏忍耐到了极限,那些小心翼翼埋藏的情绪竟然不可抑制的倾泄而出。
“我没有……我没有……真的……真的……没有……”
床上的人费力喘息着,开始呓语,苏珏的语气带着强烈的无助和仿徨,“我没想要他们去死……”
楚越极是心疼酸楚的看着苏珏。
她知道他现在意识是模糊的,情绪才会这般失控,这般真实。
楚越将苏珏的头抱在怀里,温柔的安抚道;“知道,我当然知道的,不是你,不是你……”
“哥哥!不疼!不哭”
小苏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单纯的感觉到他的苏珏哥哥非常难过。
李书珩两步跨到床边,却是在直视到苏珏眼角流淌着的泪水怔住了。
他从未想到,向来从容冷静的苏珏,会因为自己的不信任,伤心难过成如此模样。
可他还是救了他。
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世子殿下,我夫君情况不好,您还是请回吧。”
满心满眼都是苏珏的楚越对李书珩下了逐客令。
李书珩深深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苏珏,轻声说了句告辞便转身隐入无边夜色之中。
此事,他会查的明白。
……
睡至午时,苏珏才悠悠转醒,汗透重衣,睁眼对上楚越关切的目光,他拽住楚越绛红色衣袍的一角,声音还有些虚弱。
他微微一笑,正欲张口,却被打断:“十三,你是不是又想跟我说,我没事,我不疼,我从你的嘴里从来就没听到过一次疼字。”
“阿越,我虽迷糊着,可我什么都知道,季大夫定是怕我疼,给我加了麻沸散,药效应该还在,所以眼下真的没感觉。”
苏珏依旧微笑着对着楚越。
“哼,你倒是懂医理,既是懂得,你就应该清楚你自己的身体状况,怎么还不顾一切的护着别人,你可知道昨日你一口血咳出来,季大夫又告诉我你受了内伤时我吓得魂飞魄散。”
看着躺在床上的苏珏,楚越责怪的语气也甚是温柔。
急于岔开关于自己身体的话题,苏珏开口:“那些灾民可有安置妥当?”
“都安置妥当了,你就不能多把心思放在自己的身体上吗?”
一听苏珏心里还惦念着这许多杂事,楚越就气不打一出来,她冷着脸,重重地放下药碗。
这是真的生气了。
“我错了……”苏珏低垂着眼眸,语气乖巧,手里还攥着楚越的衣角。
“错了?错哪了?”楚越摆明了不放过他,今日必须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不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让你担心,是我不好……”
苏珏认错极其坦诚,但楚越依旧不为所动,“说的倒是不错,可你还是可恶,季大夫,他我就交给您了,必须让他长记性!”
一直等候在屋外的季大夫一听楚越如此说,立马端着药大步而进。
臭小子,终于有人能制住他了,真是可喜可贺。
见季大夫端着药进来,苏珏心知不妙,却也无力反抗。
好好好,多苦他都认命了……
……
雍州王府喧闹了一日,此刻华灯初上。
宗政初策一出侧殿,等候的官员见了他都赶紧让出通道,纷纷向他躬身行礼。
他看也未看,信步走去。
如今一切筹谋按部就班,就快到了收网之时。
怎叫他不心生愉悦。
“王爷。”宗政无筹迎上去将一封密报呈到他手中。
宗政初展开信扫了几眼,难得的露出笑颜,“事情办得不错,怎么样,都处理干净了?”
宗政无筹跟在他身后半步,低声回禀,“都清理干净了,请王爷放心。”
宗政初策一笑,“嗯,那便好,他的家人要好好照顾。”
宗政无筹点头领命,又说道,,“王爷,您要请的人,他不肯来。”
宗政初策停步站在殿前恢弘台阶上俯瞰,权利的至高处看下去。
路上的人渺小如蝼蚁一般,不由摇头一笑,“不,他会的。”
……
一连几日,李书珩都会在夜色降临时来露落园探病。
但楚越每一次都不让他进来。
他便也不进去,只是站在门外看着。
几日下来,十二楼的人已经算是司空见惯。
这一日李书珩返回驿馆时,陆羽呈上一份密报。
当日驿馆爆炸坍塌是有人故意为之。
那日从十二楼离开,李书珩便着手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是根据驿馆中残存的爆炸痕迹追查到的。
若不细看,只会以为地上散落的碎片是普通的烟花爆竹,可李书珩仔细闻了闻,那并不是什么烟花爆竹,而是分量不小的炸药,
整个雍州,除了行宫护卫营中备有炸药,其余诸处并无权利囤放炸药。
于是他让陆羽秘密调查这半月以来当值的所有护卫,发现只有一人形迹可疑。
但等陆羽赶去时,人早已被灭口,死无对证,家里更是被洗劫一空,看着就是遭了土匪。
不过陆羽还是在那人的家里找到一封血书,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他做下的亏心事。
是他自己财迷心窍,为了几百两银子替一高位者做下这伤天害理的事。
他于心有愧。
李书珩看着密报和血书静立许久。
真相果然是这样……
深深的懊悔锁入李书珩用力紧闭的双眸,凝刻在心底。
那日的情形历历在目,苏先生真心相交,倾力扶持。
换来的却是他猜疑下的狠言厉语。当他冷然问出那句话的时候,苏珏该是何等的难过。
他的所作所为,与陛下猜忌他们李家又有何异?
于是李书珩匆匆起身,一路急行。
天上逐渐暗云沉沉,宛然风雨将至。
待他再次踏入露落园时,苏珏竟是站在院内的海棠树下出神。
楚越因为当值的原因并不在他身边。
如此大病了一场,苏珏越发纤瘦,一身素衣长发半束,好似随时能羽化而去。
听到动静,苏珏缓缓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正是李书珩的脸色。
“世子殿下,进来坐吧。”苏珏表现的很淡然。
“苏先生,那日是我不好……”
“世子殿下,请喝茶。”
苏珏像是并没听到李书珩的话,自顾自的倒茶。
“苏先生,事情……”
苏珏打断了他,沉声道,“苏某会好好养病,也会给世子殿下一个交代,请世子殿下安心。”
“苏先生,不必,我已……”,李书珩试图拦下苏珏。
苏珏再次打断,“世子殿下,苏某再阴损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我并非此意,只是先生还需静养,我是怕先生操劳,不利于休息。”
“多谢世子殿下费关心,而且我知世子殿下爱护百姓之心,但苏某也不是无心之人,苏某与您担保,此事定会圆满。”
苏珏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苏某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世子殿下不必多心。”
“苏先生,我并无此意,况且我已查明了事情原委,爆炸确实与苏先生无关。”
“世子殿下,您是何意思都不要紧,苏珏不想再多加揣测,而且无论您查出来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苏某真的已经无所谓了。”
听到李书珩说事情已经查清,苏珏有一瞬微微的动容,可又很快掩饰了过去。
李书珩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王府里不少大夫,不如我为苏先生举荐几位调养身体。”
苏珏却看向李书珩,“季大夫医术不错,就不劳世子如此费心了,您的心意苏某心领了。”
说完,苏珏素色的披风一摆,留给李书珩一个孤独的背影,渐渐融化在夜色之中。
这时,有细细的雨丝自九重苍穹泼洒而下,纷纷扬扬,如白梅花瓣飘落。
早春丝雨落,却是梅花凋。
第96章 帝阙君心
贞平三年暮春, 漠北边关还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那场名为猜疑和忌惮的火从遥远的行宫一直烧到了漠北。
太阳炽烈,白雪簌簌而下。
楚天佑立于城墙上眺望着远方,心里无限酸楚。
他不是不知他的父王是真的狠心多疑。
作为一个父亲, 父王希望他芝兰玉树,出类拔萃。
可作为一个君王,父王却又怕他这个太子势大, 过早的挟制王权。
当日, 他当朝拒婚不过是给了父王一个惩罚他的借口。
他不愿做笼中鸟, 可又连累了太傅与刘将军。
此次上奏, 父王虽准了他的政令,但他还是察觉到一丝不安。
像是大事发生的前兆。
风雪依稀,楚天佑立了许久, 久到白雪满头。
他要的自由, 是不是永远都不属于他……
……
帝阙巍峨,从未有过真正的宁静祥和。
风掠檐铃,行宫内殿却是一片死寂。
当值的内侍垂首敛息、静默无声,案的奏折堆积如山, 触及西楚的每个角落,牵一发而动全身。
抬眼环顾四周, 连他最爱的儿子也被他毫不手软地罚去边关, 这座阴冷的宫殿只剩下他一个人。
楚云轩只觉得诺大的宫殿如此冷清。
他不由得想起年轻时的岁月。
那时他刚刚起事, 身边还尽是朋友知己,
他记得, 那时李元胜与他的关系还算得上和睦。
他是真心仰慕崇拜过李元胜的战无不胜。
他处理公务之余, 以手支颐, 听李元胜低淳的声音谈论他纵横天下的趣事, 或听韩闻瑾的父亲谈论他在少时恣意潇洒的过往。
青州王楚云轩也是有知己的。
可惜后来, 玉碎无声。
一切都在他登上王位后烟消云散。
君臣逐渐生了嫌隙,韩闻瑾的父亲第一个看出端倪,多次试探询问后他在朝堂上提出致仕。
他当时允其所奏,却还是在半路上派人劫杀。
故人知道的太多不是一件好事,只有死人才是最可靠的。
这件事他做的隐秘,在世人眼中,韩闻瑾的父亲是被山匪所杀。
事后,他照常善待韩家,给了韩闻瑾最洒脱史官的身份富贵。
除了年节,韩闻瑾可不必时时应卯。
这份殊荣,是前所未有的。
如此恩赏,足以让韩家感激涕零。
所以时间一长,他似乎都快忘却了这件事。
今日倒是无端想起。
其实自从那次韩闻瑾在北辰殿与他背道而驰,他便深感不安。
都说父子间是最相像的,韩闻瑾的确和他父亲一脉相承。
都是看似风流,实则心思澄明,眼里只有对错是非,没有世俗。
这样的史官不是他想要的,时间一长,他便无法掌控。
就像李元胜那样,他或许行事并无过错,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威胁。
会威胁他的王位,威胁他的江山。
他李元胜就算无罪,也是有罪。
终有一天,他会拔除心底的这棵刺,那时才是真正的畅快。
“灵均!”
放下最后一份奏折,楚云轩唤了声中贵人灵均,不过呼吸之间,中贵人灵均便已侍立其身旁。
“陛下……”
“听说苏珏公子犯了旧疾,你派人代寡人去嘉成郡主的府里探望一番,他可是寡人亲选的中正,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啊。”
想起这些时日里天灾人祸不断,楚云轩莫名烦躁,碰巧苏珏又在此时抱病,他总觉得此事包藏着蹊跷。
所以,他想一探究竟。
“陛下,这不是太过抬举他了?”中贵人灵均一时不解,陛下怎么突然如此看重这位“故人”?
“抬举?寡人就是要抬举他。”
说这话时,楚云轩的脸色冷出彻骨的寒意。
“对了,冀州王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冀州王并无动作。”
“是吗?”
楚云轩心底,从来都有他需要的答案。
等楚越进宫请安的时候,楚云轩面上已经隐去了持续半日的阴沉愤恨,甚至还做出些懒洋洋的慈和。
反倒是楚越英气明丽的容色沾染了几分疲惫和憔悴。
行礼过后,楚云轩自是问候了一句,“嘉成面色不是很好,可是因为苏珏公子旧疾复发?”
楚越心里大惊,面上却不显,她再次行礼,然后才扬声道,“楚越今日的确有事想要求陛下开恩。”
楚越双眼微眯,只道,“你先说来听听。”
“多谢陛下。”楚越神色柔婉了些,娓娓而道,“臣女夫君旧疾难愈。臣女只想请陛下恩准,收回他中正一职。”
楚云轩闻言,脸上露出一分似笑非笑的神情,“寡人看重他,这中正一职非他莫属,嘉成莫要替他推辞。”
楚越抬头直视楚云轩,神色一片坦然,“还请陛下成全。”
“哼!”
楚云轩刻意加重了语气,“寡人当初选了那么多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你是一个都看不上,偏偏选了个男妓,这次为了西楚的颜面寡人才给了他一官半职,好让他露露脸,嘉成,你不要不识抬举!”
楚越闻言,袖中的双手紧了紧,面上神色不改的继续恳请。
楚云轩似是添了怒火,“嘉成,寡人现在就可以治你们的罪!”
“陛下!”
楚越依旧不卑不吭,“臣女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一个情字,心不由己而已!”
“好了,既然你的夫君旧疾复发,寡人派遣国手御医诊治就是了,若他实在体弱,春闱辩论也可推迟几日。”
楚云轩话说到这个份上,楚越便是辩无可辩。
况且她今日来就是为了给楚云轩演一出情爱卿卿。
在这位陛下的眼里,太过出挑的女将军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得在其面前显露出儿女情长的一面。
如此,她才能与苏珏明哲保身。
什么推辞中正一职,不过是个请安的借口。
她与苏珏都清楚的很,任由他们百般推辞,楚云轩也不会收回成命。
再者也能为苏珏接下来的春闱辩论铺路。
……
春日暖阳融融而照,临江沉沉多日的天气终是晴朗起来,连带着让人心情愉悦。
苏珏靠在床头,神色间难得有几分无奈。
距离他受伤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但十二楼上下仍是心有余悸。
虽有季大夫的妙手回春,也还需要仔细调养。
而这一次有了楚越撑腰,青莲先生等人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帮着苏珏,只管严格执行季大夫的医嘱,让苏珏专心修养,不再有半分操心外界的机会。
环佩声响起,自有人前去开门。
然后苏珏就看见楚越施施然走来。
“今天可觉得好些了?”随之而来的楚越一面坐下,一面问道。
“好多了。”
苏珏的声音懒洋洋的,仍是有些无力。
楚越打量着这人仍显虚乏的脸色,不置可否道,“你是不是在等李书珩?”
苏珏笑笑,“嗯,我在等他。”
他这么一说,楚越的脸却黑了又黑。
“你为了他两次受伤,他还不信你,你就这么认定他了?”
“是。”苏珏垂下眼帘,没有解释,只道,“他,很适合做皇帝。”
沉默良久,楚越的声音变得有些闷闷,“没错,他是适合做皇帝,但那也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我们是要回家的,未必能看到他们李家一步步走向那条至尊之路。”
气氛一下子沉重了几分。
回家,这个话题太过沉重遥远。
他们是要回家的,可何时能归,他们谁也不知。
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又或许是很远很远的未来。
一切都是未知。
直到小苏元折花的身影从窗前略过,两人才仿佛惊醒一般,一块儿转移了话题。
“不知林宸公子和学生们准备的如何了。”
“有方老在,十三还不放心吗?”
犹记得那日,苏珏同青莲先生与方老说起春闱辩论一事。
“方老,先生,此次春闱辩论,我想让林宸和学堂的女学生也参加。”
只此一句,话还未说完,方老便郑重开口,“公子,这是大事,也是正事,老朽定会尽心竭力。”
“玉华,你可想好了,春闱辩论虽说是为天下寒门而设,但还从未有过女子与庶民参加,你可要做好万全之策。”
当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苏珏与楚越此刻都收了声息,心里都不免紧张起来。
这一次春闱辩论,注定是要惊心动魄的。
……
暮春时分,天气和暖。
一顶轿輦停在茶楼的门口,几个奴才压下轿子,韩闻林用折扇挑开轿帘,躬身走了出来。
为了不惊动旁人,今日的茶楼只接待两位客人。
“韩大人,这边请。”茶楼老板恭敬行礼。
“多谢引路。”韩闻瑾点头。
茶楼老板作揖不迭,忙鞍前马后叫人去开门带路。
今日之事隐蔽,茶楼李那人叫茶楼老板在院外等,只带了韩闻瑾进去。
宗政初策已在此等候多时,还未开门,便能隐隐闻见散着一股檀香味。
茶室内摆设整整齐齐,宗政初策悠闲的坐在椅子上,身边还摆着茶具。
显然是在等人来。
听见门开的声音,他放下茶具朝门口看去。
“王爷,别来无恙。”韩闻瑾慢条斯理的走到旁侧跪坐下。
“韩大人终于肯来与本王喝一杯好茶,真是难得。”
宗政初策语出戏谑,韩闻瑾跪坐于蒲团上,只接了茶水,并不多话。
“王爷几次相邀,韩某怎能不来,不知王爷与韩某有何指教。”
“本王这里有许多经年的故事,想必韩大人会很感兴趣。”
“哦?”韩闻瑾不置可否。
“这第一件嘛,就从令尊说起吧。”
此话一出,韩闻瑾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父亲?
第97章 春山夜雨
“我父亲?”
韩闻瑾面色一变, 手上放茶的动作微微廷顿,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没错,就是令尊, 嗯……从哪里讲起呢……”
宗政初策故作拖延,目光一直盯着韩闻瑾的表情。
“还请王爷有话直说。”
果然,韩闻瑾按耐不住了。
“韩大人, 世人皆知令尊是死于山匪之手, 可您不觉得奇怪吗?”
宗政初策慢悠悠喝着茶, 一起着急的情绪也无, 他就是要吊着韩闻瑾的胃口。
有些事,自己看透的想通的,远比别人提点要来的深刻。
“奇怪?”韩闻瑾皱了皱眉, 脑海里闪过的是所有关于父亲的回忆。
父亲从来都是风姿卓绝, 才学倾世,谈吐间便是几个朝代王位的更迭。
韩家被天下学子奉为文人之首,在父亲这一代更是达到了顶峰。
父亲虽没有似祖辈那般封侯拜相,可他于乱世倾颓之际仍能屹立不倒, 更是在当今陛下逐鹿中原时在镐京王城的城楼上高歌一篇王权更迭的檄文,名动九州。
当今陛下也借此敲开了文人世家的壁垒。
所以在陛下登基之后, 父亲成了文人之首, 荣耀一时。
再后来, 父亲不知为何提出致仕, 却在返乡途中被土匪杀害。
可如今雍州王旧事重提, “奇怪”二字让他莫名心慌。
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王爷, 您说的奇怪, 韩某不懂。”
“韩大人, 其实令尊并不是被土匪所杀。”宗政初策笑得莫测, 韩闻瑾被这一句激起一身冷汗。
不是土匪所杀?
“王爷?”韩闻瑾心里隐隐有了答案,看向宗政无策的目光尽是探究和不安。
“韩大人,狡兔死,走狗烹啊……”
话音刚落,韩闻瑾手里的茶杯“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那茶杯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悄无声息地碎裂。
就像有些事,当年不觉如何,经年过后却是一场漫长的雨季。
“王爷,您继续说……”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韩闻瑾迅速调整好自己的仪容,片刻后他又是那个潇洒恣意的史官韩闻瑾。
“难得韩大人有兴趣,那本王就继续说了……”
风吹一瞬,瞬息万变。
待韩闻瑾从茶楼走出,天上的金乌开始褪去颜色,就连温度也不肯多留给给人间一点。
他抬眼望着天上飞鸟匆匆而过,心中五味杂陈。
错了,一切竟都是错了……
……
日子看似不咸不淡的过着,苏珏在一众人等的“监视”下过着苦哈哈的养病生活。
这一日,季大夫破天荒的准许他出门。
苏珏便立马去了鸡冠山,然而回来时,天公不作美,竟开始落雨。
看着阴沉的天色与淅淅沥沥的雨幕,苏珏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今年是不是不太适合出门?
这时,门外一阵马蹄声突然响起,片刻后便是整齐的脚步声。
“谁?”他与对方同时呼出声,目光立马转向门外。
此刻,缓缓走出来的正是身姿修长的李书珩,他今日一身轻裘缓带,衣襟胜雪,被青玉冠束好的发丝被雨水微微打湿,更衬着白皙的脸庞温润如玉。
“世子殿下。”苏珏拱手作揖
李书珩也拱手见礼,“苏先生。”
因着那次“不欢而散,”,二人多日未见,此时竟在一处破庙碰了面。
一时竟有些尴尬。
雨声淅沥中,李书珩生了火堆,他想起妻子说的,既然做错了,那便拿出真心相待。
如今天上飘雨,夜色寒凉,还是生个火堆为好。
苏珏则是在一旁打着下手,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太好。
不过苏珏没有声张。
雨小了些,却不见停,仍然淅淅沥沥的飘飞着。
“世子殿下,对于这次春闱辩论,您有何想法?”沉默许久,苏珏突然轻轻地问道。
他既认定了李书珩,自然会一直扶持他走下去。
此次春闱辩论,他有心借此做些事业。
李书珩走上前,先将苏珏扶到火堆边坐下,触到那双丝毫不见回暖的手时皱了皱眉,这才道,“苏先生是想用此做些文章?”
苏珏毫不意外,“有些事需要从长计议,所谓才高八斗,天下寒门未必只占一斗,又或许平民百姓之中更有真知灼见,门阀世家互相拉拢,到底该改一改了……”
“改一改?”李书珩果然惊讶,他从未听过有人说改一改这世家的传统。
“世子殿下还是不愿相信苏某。”苏珏的语气透着说不出的疲惫,“也是,世子出身名门,怎会看清其中利害,知道何为平等”
李书珩神色有些冷,“苏先生,这与家世无关,我只是有些好奇,你说的平等是什么?”
苏珏没有回答,他开始咳起来,苍白的额头上浮出一层秘密的汗珠,只是忍了又忍。
仍是止不住,李书珩扶了人拍背顺气,这般过了许久,咳嗽声才慢慢轻缓下来。
“世子殿下想听?”苏珏喘息了良久,才吃力的吐出三个字。
“想听。”
苏珏抬头看他,他的眼眶因为刚刚的猛咳有些泛红,神色也有些恍惚,声音却轻忽得很,“世子殿下,苏某……”
“先生但说就是了。”
“在世人眼中,永远都是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世家与贵族互相拉拢,无论是婚嫁还是做官都讲求门当户对。
时间一长,权利尽数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而这部分少数人又未必见得是做官谋事的材料,为民谋生成了他们的挡箭牌,许多卑鄙的勾当都是假借了百姓的名义。
正所谓权大无边,必搞腐败,腐败又需要权财支持,循环往复,长此以往,后果是什么,世子殿下可比苏某清楚。”
苏珏这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直让李书珩半天说不出言语。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这些,却是振聋发聩。
是啊,世家大族的权利在某些时候近乎凌驾于王权。
这也是陛下登基多年,虽有心清理,却还是迟迟不肯动手的原因。
只因九大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不比九姓诸侯王,权利之间没有渗透,逐个击破也容易些。
李书珩看向苏珏的目光更多了些钦佩,之前的确是他错了。
见李书珩听得认真,苏珏心里稍稍安慰,他继续道,“至于平等,那是太过美好的事,不分贵贱性别,人人都是一样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大同,天下为公……”
苏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身子缓缓向一边倾斜。
李书珩手忙脚乱的把人扶稳,伸手在他额上一探,已是烫的惊人,忙连连低唤,试图将人叫醒。
苏珏勉强睁了眼,瞳孔还有些散,模模糊糊叫了一声楚越,已经烧的意识不清。
李书珩直接起身,将人半扶半抱着往外走。
庙门一开,外面夹杂着细雨的冷风席卷,苏珏便无力的缩起身子,有些抗拒的不愿意走了。
“苏先生且忍一忍。”
李书珩好脾气的哄着,用身上的披风将苏珏裹进自己怀里,找到马,将人抱上去,自己也在后面坐好。
“楚越,你别再丢下我……”
苏珏冷的发颤的身子只往身后热源怀里缩,这声带着委屈的嘀咕刚好落进李书珩耳中。
“苏先生……”李书珩一连叫了数声,苏珏却已靠着他昏昏沉沉的睡去。
……
直到夜深人静时,苏珏才慢慢转醒。
“苏先生。”
一直守在旁边的陆明欣喜的唤出声。
苏珏醒来的感觉并不大好,虽然被包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可浑身虚软的没有力气,头部一阵阵眩晕让他更是难受的厉害,但还是努力匀出一份心力道,“小陆明?是世子殿下带我回来的?”
小陆明一直面带笑意,“没错,是世子殿下把您带回来的,这里是驿馆,我去厨房把先生的药拿来。”
苏珏愣愣的看着陆明出去,这才察觉嘴里还残留着浓烈的苦意,想来之前昏着的时候已经被喂过一次药了。
他没说什么胡话吧?他是怎么来的驿馆?
他怎么记得是被李书珩用披风裹回来的?
等等?
裹回来的?
到底会被多少人看到?
这怎么解释?
苏珏心里开始慌乱,竟不自主的咳嗽起来。
“苏先生!”
李书珩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幕,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把苏珏扶起来,给他拍背顺气。
苏珏单薄的身体弯成一个弧度,瘫靠在李书珩怀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吓人。
李书珩的脸越绷越紧,手上拍打的力度却很温柔。
“世子殿下……”
苏珏终于停下来不咳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几乎被李书珩半抱在怀中,脸上多了一丝窘色。
李书珩像是没有听到,用被子将苏珏裹的严实,一手揽着人,一手端了药碗道,“陆明很快就回来了,苏先生趁热把药喝了吧。”
苏珏脸上的窘意更浓了些,青白的唇瓣抿了抿,还是没有说什么。
待陆明端着药回来,他就着李书珩的手把药慢慢吞咽下去。
真苦,苏珏两条斜长的眉往中间蹙了蹙。
要是有糖就好了。
突然,一抹清甜在鼻间弥漫。
“这是上好的冰糖,想着苏先生吃了药口里苦,苏先生不如尝尝?”
李书珩如是道。
苏珏拿起冰糖,默默抿着嘴里的甘甜,他不好意思的低声道,“让世子殿下见笑了。”
李书珩莫名觉得心情好了些,笑道,“怕苦是人之常情,苏先生不用介意。”
两人还维持着刚刚半抱的姿势,苏珏微微挣了挣,李书珩也不说什么。
阿莹说的法子好像不太对劲?
李书珩如是想到。
于是,李书珩拿了靠垫让苏珏自己靠坐,复又去端来一碗熬的极软糯的虾仁粥道,“苏先生睡了这么久,需要吃点东西。”
其实,苏珏并不饿,甚至胃里因为刚刚的苦药还有几分恶心,但仍是点点头。
他端过碗一口一口将粥吃完,身上也舒服了些,仿佛有份暖意直直冲入心底。
“哥哥,听说你带回来一个美人?父亲母亲知道吗?嫂子知道吗?到底怎么回事?”
正在苏珏心下稍有感动之时,门外乍然响起李明月的声音。
这一句四连问下来,屋内的三人都面色各异。
什么美人?
第98章 客居李家
“哥哥, 我进来了。”
随着李明月敲门而进,房间里寂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命运,悄无声息的转动向前, 无法言说,更无法后退。
苏珏倚靠在床头,李书珩兀自整理着玉佩, 陆明默不作声的收了药碗, 三人皆是一脸窘色。
“苏, 苏珏公子……”
李明月见床上的是苏珏, 立马尴尬在原地。
什么美人,竟是误会大了!
“苏珏公子。”李明月找回仪态,端庄的见了礼, 苏珏点头示意。
“二公子好。”苏珏缓缓回神, 目光慢慢聚焦到李明月脸上。
他们兄弟越发相似了。
“明月,怎么冒冒失失的?”李书珩语有嗔怪,他这个弟弟是越大越活泼。
先前出去游历,几个月不回来是常事, 如今说话还冒失起来。
“不是,哥哥, 我是怕嫂子误会。”
李明月清了清嗓子, 眼神一直落在苏珏身上。
这让苏珏很不自在, 如今人在驿馆, 早晚都要面对李元胜。
不知这位冀州王是不是会认出他这位昔日的君王。
到那时, 也不知他们还能不能如此微妙平衡的合作下去。
于是他垂落的眼帘掩住一丝慌乱和不确定, 取而代之的冷静清明, 素手攥紧手边的被褥。
李明月盯着他回避的双眼打量了半晌, 才又慢慢道, “苏珏公子看着气色不是很好,是身体还未痊愈吗?”
“苏某体弱,倒是让二公子见笑了。”苏珏说的坦然。
“什么见笑,都是吃五谷杂粮的,哪有不生病的呢。”
反倒是李明月,突然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人家是为了救他哥哥才受伤的。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苏珏公子好好休息,我就先不打扰了。”
“明月,是去见长孙姑娘吗?”
李书珩一语点破李明月的目的,惹得李明月难得红了脸色。
“长孙姑娘找我切磋棋艺……”
李明月声音越发小了,端的是小儿女情态。
“快去吧。”
李书珩好心放过了害羞的弟弟,李明月便立马打了招呼离开。
见李明月离开,李书珩示意陆明也赶紧离开,陆明心领神会,立马收拾好药碗离开。
房间里便只剩下苏珏与李书珩。
“我想问问苏先生的病况。”李书珩开门见山。
苏珏久久无言,李书珩便看着他沉默。
昨夜,许大夫说了许多,说苏珏思虑过重心气郁结,说苏珏肺腑经脉皆远弱于常人……
那字字句句都在告诉他,苏珏的病不对劲。
“苏先生两次救我,我便有责任照顾先生,知道苏先生的病情。”李书珩放缓了声音又道。
苏珏终于抬起头来,对上一脸认真的李书珩。
本就是以谋士自居,苏珏说不感动是假的。
但感动不能成事,他要的事太大,有些东西终究是要舍弃的。
“世子殿下如此说,苏某很是感动,但相比于世子殿下的关怀备至,苏某更希望您能专注于事业。”
苏珏换了姿势倚靠,语气是那般轻松平常。
听闻此言,李书珩重重叹了口气。
阿莹,我与苏先生谈情谊,他只和我谈事业。
走向好像真的不对。
……
李书珩这边是一日安宁,一夜无话。
然而翌日清晨,十二楼却在一声尖利的嚎叫中炸开了锅,
“公子还没回来!”
“公子不见了!”
对于十二楼来说,自从清晨时分、宅中发出那声“公子不见了”的惊呼之后,整个十二楼就自动进入了有些不安的状态。
沈爷连洗漱都不及,一边狼狈穿衣,一边急命手下挨个儿排查。
他们逐尺逐寸地把整个“平安镇”犁了一遍,试图找到苏珏,遍寻不果后,又命“张记绸缎庄”的张老板一五一十说出苏珏昨日的行动路线。
一时间十二楼兵荒马乱,楚越也得了消息。
正在用早膳的她,一把掰断了木筷。
她的十三呢?怎么就“丢”了?
楚越匆匆往十二楼而去,她就不信,一夜之间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
……
次日雨停天霁,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苏珏这一觉睡得很安心,醒来时正看见旁边陆明还有些婴儿肥的侧脸沐浴在晨光里。
陆明还没有醒,苏珏静静地看着,嘴角露出一丝怀念的笑意。
一别数年,这孩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越发出挑。
“苏先生,你醒了?!”
陆明听到细微的动静,立马起身,正撞上苏珏含笑的眼眸。
“小陆明,长得越来越俊俏了,想必功夫也精进了不少。”
“苏先生,我,我……”陆明嗫嚅了半天,想说的话太多,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苏先生,先用早膳吧,我有好多话要和先生说。”
陆明一边罩了外衫,一边催促厨房传膳。
趁着这个空隙,苏珏抓紧给十二楼和楚越写了封信,他得告诉他们他一切安好。
要不然,他们还以为自己怎么着了呢。
其实事实也果真如他所料,十二楼与楚越是人仰马翻。
好在接到飞鸽传书后都冷静了下来。
哦,不是失踪,是去做客了。
虚惊一场。
这边,苏珏慢悠悠地用过早膳,他表达了想回去的想法,却被李书珩拒绝。
“苏先生既然来了,不妨住上几日,父亲可一直念叨着你呢。”
苏珏:“也好……”
……
雍州一连两天都是放晴的,到了午后,气候更加和暖了些,正是适宜访友的天气。
李明月换了一身不打眼的便装,带着两个一早开始就兴奋雀跃的少年陆明和一个侍卫悄悄出了门,直奔城门而去。
长孙姑娘从中午开始就等在城口,她静心打扮许久,脸上的桃花妆娇媚动人。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李明月时,还只是个总角年岁的小娘子,刚跟随父母亲投奔了周将军,堪堪在冀州安定下来。
那时她年纪尚小,识人不多,除去母兄和几个周家兄弟姐妹,再没来往过什么年岁相仿的小郎君。
不过,从兄长和周莹姐姐口中她却听闻过二公子的赫赫名号。
几年的时间,她便在偶然捕捉到只言片语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剪影。
那一定是个极好极好的少年。
然后,这位少年就在翻人家墙头时被她逮住了。
“这可是内宅,你……”
那一日,她刚结束了白日的课业,怀中还抱着一卷从书房带出的典籍,一双秀眉微蹙,目光紧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今夜本来受长孙兄的邀约,奈何父亲考问了课业,待出来时快到宵禁,他又不想失约,只能出此下策。
李明月正待开口解释,她却认出了他:“你莫非是二公子?”
李明月见其如此聪慧,一眼便瞧见了她怀中的《孟子》。
这世道读书的女子可不算多,李明月眼珠一转,灵机一动,略一点头,笑着接话道:“你认得我?”
她当时眼帘微敛,不卑不亢道:“自然认得,二公子今夜怎么做了这梁上君子?”
李明月只觉得这小娘子一副端庄模样,戏谑起人来竟也是灵动非凡。
于是他叉手于前,大大方方作了个揖,“会访好友,这才唐突无礼了,向娘子告罪。往后定深自砥砺,但盼有朝一日令娘子改观。”
二人不约而同的相识一笑,此后却再无交集。
冀州城中的青涩时光转瞬即逝。
转眼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
她已到豆蔻年华,他也结束了入朝为质的岁月。
他们两个倒多了不少交集。
如今目之所及,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她面上一时现出难掩的激动,又在一瞬间平息下去。
“长孙姑娘!”
李明月冲她挥了挥手,她走了几步迎上前去。
如此,岁月安稳,情意暗涌动,
与此同时,驿馆内,李元胜让李书珩立马带苏珏过来。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苏珏愣了一愣,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他早晚要去见李元胜的。
至于李元胜会不会认出他,那就只能交给天意了。
于是“死而复生”的苏珏一步一步,很稳的走到昔日的臣子,如今的主君面前,他拱手行礼,“草民苏珏,见过王爷。”
他的声音也很稳,没有流泄出心底的半丝澎湃。
李元胜抬手回礼,他打量着眼前的人,眼前的苏珏垂眸浅笑,从容不惊,好一个沉肃内敛的谦谦文士。
按理说是头一次见,却让李元胜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感。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元胜脸上挂着如常的,让人舒服的微笑,同样拱手道,“苏珏先生不必多礼,既然到了这驿馆,就莫要拘束。”
“王爷客气了。”
面对记忆里为楚云轩打开王城的李元胜,苏珏看向李元胜的目光里少见的多了一分凝重。
李元胜将这细节尽收眼底,他笑着让侍从上茶,眉眼间流露出的洒脱随意是一派真挚,即便是真正的陌生人也不会感觉到丝毫的积威隔阂。
这份对人的真挚从来不是做给谁看的,如此,才是上位者稳坐高堂,得众多贤臣良将追随的缘由。
苏珏清楚一点,李元胜也清楚这一点,接下来的谈话便更加少了拘束,添了畅快。
苏珏现在还只有二十多岁,但他承了燕文纯的记忆,那燕文纯自小就开始参与朝政,五年的历练打磨,眼界智识都是常人难以比肩的。
而今日与苏珏的一番交谈,李元胜惊喜的发现,这位苏先生在对朝局的构想上,与自己竟是完完全全的不谋而合。
甚至许多事务上,他心中还只是模糊的有一个大致的框架,苏珏却能层次分明的一一阐述清楚,包括一些重要却又难以被注意到的细节。
谈话到一段落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快黑暗笼罩。
二人仍旧意犹未尽。
……
夜色深沉,无边沉沦。
韩府又是灯火通明,韩闻瑾屏退了众人,独自借酒浇愁,酒瓶散落一地。
只是这一次,他浇的不是愁,而是迷茫和恨意。
“父亲,儿子现在的心很乱,报仇太过遥远和冒险,可您死的不明,儿子又心里难受。”
酒瓶碎裂,韩闻瑾晃晃悠悠起身,他抬眼迷蒙地看着天上高悬的明月,不禁苦笑出声。
“父亲,做史官的,是不是都如同这月亮,沉默寡言,心思难猜……”
“可再难猜,也难不过君心似海……”
“哈哈哈,竟是错了,都错了……”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陛下……”
韩闻瑾喝的酩酊大醉,心里的苦闷和痛楚无人能知。
他到底该怎么做?
……
夜深人静的时候,冀州王下榻的驿馆最好的一处客院里还亮着灯。
苏珏与李元胜相谈甚欢。
灯火摇曳下。李元胜无意中抬头看向苏珏,心底不知为何无端想起旧日北燕王座上苦苦挣扎的燕文纯。
此刻,苏珏安安静静的坐在对面,透着说不出的清冷和孤寂,无端让他感觉到一丝更沉重的悲伤。
“苏先生,”李元胜开口的第一句便是,“苏先生,你为何选择书珩?”
苏珏一瞬间收敛了情绪,抬眼正对上李元胜也专注看过来的眼神。
他如常的笑了笑,对李元胜道,“因为世子殿下很好。”
第99章 端午
“苏先生, 诚然书珩是很好,但这不是你选择他的理由。”
李元胜不置可否,他在等着苏珏的最终答案。
苏珏轻笑一声, 继续道,“朝代王位的更迭永远不会消失落幕,也永远都充斥着血腥与死亡, 苏某只想在悲剧来临前减少更多悲剧的发生。
当然, 选择世子殿下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品性, 还有……”
说到此处, 苏珏故意停顿,目光转向窗外随风飘动的绿叶。
“还有什么?”
“还有……一个梦……”
苏珏收回目光,眼眸中盛满的是意味深长。
“一个梦?”
李元胜剑眉微皱, 眼前的这位谋士果然深不可测。
即便合作到了这般地步, 他还是不肯全盘说出自己的谋算。
“就是一个梦,一个绚烂悲凉的梦,梦里山呼万岁,血流成河……”
苏珏语焉不详, 半真半假。
在那些梦里,他确实见到有人成王败寇, 君临天下, 亦看见父子二人死的惨烈。
想到这里, 苏珏的面色变得古怪, 看向李元胜的目光带了一丝悲悯。
李元胜自然察觉到这一变化, 他无声了好半晌才出声道, “苏先生既然不想说, 本王便不再问了, 天色已晚, 苏先生好生休息”
李元胜收了话题,夜色渐浓,二人,各自休息。
“喵~~~喵~~~”
苏珏正欲关窗,窗外起了动静,他推窗一看,竟是小苏元抱着那只三花猫又背着信筒从窗外跳了进来。
“又是你啊!”苏珏抱起猫儿并打开信筒,里面信笺上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
是楚越。
而那娟秀中带着疏狂的字体汇成万千思念: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苏珏将信笺读了又读,不禁莞尔,他折身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下回信: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
夜色昏暗,冷月隐于云后。
余晖惨淡,几只寒鸦掠过宫墙,扑腾着双翅落在临仙殿外的矮树上,才刚低鸣了数声,便有宫人惊惶扑来,想要将它抓住。
寒鸦哀鸣,此乃大凶之兆。
若是惊动了殿内的陛下,当值的宫人定会受罚,更何况最近正值多事之秋,陛下只怕还在气头上,届时龙颜一怒,多少条命都不够赔。
本来驿馆爆炸坍塌一事已告一段落,民间传唱的歌谣也渐渐平息。
但如今西南诸地雨势连绵,水灾泛滥,拦水堤坝本身又质量低劣,以至竟轻易为连夜大雨倾覆。
至此,民间流言又起,暗指楚云轩得位不正,就连传国的玉玺亦不在其手中。
名不正言不顺,上天才屡次降下惩罚。
更有传言,北燕末帝燕文纯尚在人世。
二龙并立,自然引发天谴。
楚云轩惊怒交集,然而斜眼看向被他特意传召前来的承文将军时,却生了几分疑忌。
他是他亲手豢养出的宠物,胃口早就大的很。
这次出事,难保与他没有牵连。
就因为流言如沸,他才下旨解了承文将军的禁足。
一念及此,楚云轩更添了几分悚然,他对承文将军平日里的盘算自是心知肚明,但事出突然,反倒让人觉得这一切太过凑巧。
这是不是他的这只宠物为了权势地位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
“承文,寡人问你,此次之事你可有破解之法?”
“启禀陛下,微臣无能,暂时还想不出。”
承文将军跪在地上,语气诚恳,心里却打起了算盘。
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会透露半分。
因为只有到那时他才是最有价值的。
楚云轩洞若观火,自然看穿了承文将军的心思,他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烛火通明,他随手捏了捏眉心,然后继续翻看奏折。
中贵人灵均伴君多年,心知楚云轩心烦得很,便早早就吩咐宫人备下参汤,亲手奉至驾前,“陛下……”
楚云轩正斜倚在软榻上翻看奏折。
“陛下,夜深了,您喝碗参汤,早些歇着吧。”
楚云轩不置可否地接过玉碗,却不饮,只将奏折随手丢在御案上。
“这是民间的传言,说寡人得位不正,没有传国玉玺,还说燕文纯还活着”
这一连串的话等同于自言自语,中贵人却知楚云轩需要有人捧场,他便应了一句,“陛下,如此传言,未免荒唐。”
“自然是荒唐。”楚云轩冷笑数声,“一个‘死人’而已,寡人还惧他不成?”
“陛下说得是。”中贵人灵均躬身赔笑,“这天下永远都是陛下的天下。”
楚云轩饮了参汤,正要将此事揭过,可再细想时,心中却生了一丝凉意。
此事或许另有蹊跷!
片刻后,楚云轩翻身坐起,指节轻轻敲打着御案,眼中厉色一闪而逝。
中贵人灵均侍立一旁,面上恭谨,却屏息望着萧选的动作,那不急不缓敲打着御案的手指像是催人性命的丧钟。
只需轻轻一动,便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灵均。”楚云轩坐直了身子。
“奴婢在。”
“传旨下去,今年百花开得极好,寡人欲办一场百花宴,邀九侯同至。”
“是,陛下。”
……
自从客居李家,苏珏一面养病,一面整理策论。
这些策论是苏珏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探查思虑的,所以他对西楚内政中心的人和事自是了然熟悉。
若李元胜有时间,苏珏会毫不私藏的与其详谈,若不在,他便会将思路整理成文。
短短几日的时间里,这般写成的文书策论已经攒成厚厚的一摞。
李书珩与李元胜每每读来,常觉有知己相逢,茅塞顿开之感。
这份欣赏和惊喜的背后,更多的是不可名状的惊讶。
时间一晃到了端午佳节的前夕。
自贵族至平民百姓,上上下下都忙着过节,李书珩更是要忙于处理一年积攒的种种杂事,每天早出晚归。
倒是李明月上有父兄拂照,忙里偷闲着,常去与长孙姑娘相会。
而陆明自从见到了苏珏,常常拉着他出来看自己与小苏元操练玩耍。
苏珏总是含笑站在场边作陪,当二人的裁判,常常还想出一些新鲜有趣的比赛方式来。
这一日,看着两个少年你追我赶的又一次笑闹着跑远,苏珏只觉得快乐安宁,宛如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
没等苏珏回神,就被远方侍卫的行礼声打断。
来的是数日不曾出现的李书珩。
见礼过后,又寒暄了几句,李书珩状似不经意道,“马上要到端午佳节,父亲的意思是,苏先生不如就在这过节吧。”
苏珏倒显得十分平静,平静得仿若戴了一层厚重的面具,牢牢锁住下面涌动的那份名为紧张的情绪。
未等两人再有所反应,两个跑马的少年已经下马参与到这场对话里。
待李书珩笑盈盈的将安排说了一遍少年陆明已经喜形于色,开心的要蹦起来,雀跃的表示要给苏珏亲手包粽子吃。
所以,这一年的端午,苏珏是在李家度过的。
他和楚越之间的信笺也攒了满满的九张机。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饷,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如此待到山花烂漫时,二人相见。
……
到了端午这一日,苏珏再次拜见了李元胜和王妃武思言。
驿馆里坐在屋子中一起过节的人并不多,即便加上苏珏和小苏元,也不过十几人罢了。
意料之中,苏珏和王妃武思言也相谈甚欢。
而赫赫威名的李元胜今天只管像个慈和的长辈,趁着酒意和在座的年轻人讲讲自个儿年轻时候经历的趣事儿。
许多故事苏珏是第一遍听,听的兴趣盎然,李书珩与李明月即便大多都知道,也十分愿意听这太久没有见过的父亲再用熟悉的语气讲上一遍。
气氛融洽和美,是难得的好日子。
又因为这一顿是家宴,粽子由深藏不漏的王妃亲手所做,一端上来就鲜香扑鼻。
李元胜连一向威严的眉眼都柔和下来,等着爱妻分粽子。
“苏先生喜欢什么吃口味的?”王妃武思言笑颜对眼前俊俏的后生问道。
苏珏如实回道,“蜜枣红泥的,小苏元也喜欢。”
小苏元穿了一身蓝色劲装,头上是苏珏新给他绑的发带,他扬起明媚的笑容,看得人心情泛滥。
于是乎,武思言特意多分了他几个。
热腾腾的粽子,伴着粽叶的清香,几人分别用手指拉着线,一点点剥开,露出内里软软糯糯的白嫩香滑,当真令人食指大动。
小苏元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满嘴的香甜,一点也不腻人。
苏珏则文雅许多,慢条斯理用玉箸一点一点吃着。
行云流水间仿若手中的不是什么粽子,而是水墨丹青。
李元胜不经意瞧了一眼,苏珏低着头,几个动作之间是那般熟悉。
似乎与记忆里的某位故人那般相像。
是谁呢?
第100章 原是故人
夜, 渐染深沉。
李元胜闭目许久也并无睡意,在一片安静中,他能感觉到, 身边的妻子也并未睡着。
又过了一会儿,李元胜出口问道:“思言,你可有什么心事, 不如说与为夫听听。”
一声轻叹传来, 王妃武思言道:“你也迟迟没有入睡, 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元胜不知想到了什么, 于黑暗中动了动嘴角,这本是个悄无声息的举动,武思言却仿佛看的一清二楚, 她翻了个身, 似有笑意道:“你别自己偷着想,我猜你在琢磨那位苏先生。”
“世间俊才,为夫也见过许多。苏珏此人,才华人间少有, 虽然看着有些深不见底,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们, 对这朝局百姓的忧虑之心。如此人才, 着实难得,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世人掩饰己身, 往往掩饰缺点, 耽于名利。这个苏珏, 明明有一颗思国为民的赤子之心, 却蒙着一层让人看不懂的悲凉, 有时看着又不像个活人。”
武思言笑了笑道:“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看这孩子从来都是谦和之人,偶尔还有一丝活泼。许是身世浮沉才会如此。”
李元胜无奈道:“你说的没错,但今日我又多瞧了他几眼,总觉得他像一位故人,想了半天,我也没想起在哪里见过。”
“故人?”武思言讶然。
“这位苏先生年纪不大,怎么会是故人?你纵横沙场朝堂时他才能多大?”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解。”
李元胜想到今日苏珏的一举一动,还有他举世无双的模样,一时心中涌出千百种想法,他也就没有注意到武思言后面的话,直到被轻轻推了推才再次回神。
武思言已然轻声问起他西南水患和民间流言如沸的事来。
她虽为女子,却也心胸开阔,一时言语间多了几分担忧。
“当务之急是调配物资安抚流民,这其中的盘根错节也不可忽视,至于那些流言……”
李元胜重重叹了口气,“连源头都查不到,谈何平息,陛下这些年的做派早就惹得百姓怨怼,流言传遍九州是早晚的事。”
“这件事会不会到我们头上?”武思言心生担忧。
“陛下已经下旨九侯参宴,不单是我们,所有人都岌岌可危。”
“末帝燕文纯真的还活着吗?”
听到武思言如此说,李元胜在黑暗中的眼眸了亮一瞬,心里更是百转千回。
是啊,他旧日的陛下还活着吗?
那场大火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夫也不知……”
李元胜轻轻拥住妻子,他是冀州的主人,也曾是保卫的家国的将军,从始至终一心以保土安民为责任,不能以个人的利弊为权衡。
当今陛下日益阴狠暴季,再加上承文将军的,内忧外患纷至沓来,桩桩件件,都可能引发动荡。
君臣忠义与天下大义,总要有人做出抉择的。
……
端午一过,苏珏赶紧去赴楚越的约。
不过楚越自有要求,她要做男子,苏珏为女子。
看完信笺,苏珏不禁苦笑莞尔。
不过几日未见,分明是在报复他!
但苏珏乐意宠她,在房里妆饰了半天,出去时正好撞见廊下对弈的李家兄弟。
二人面露惊诧,倒是苏珏表现如常,他伸手扶了扶头上的珠钗,笑容满面:“怎么,世子殿下与二公子不认得苏某了吗?”
“不是不认得,只是没认出来。”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苏先生竟还有这癖好?
“苏某有事出去一趟,若晚了时辰,便不用预备晚饭了。”
说罢,苏珏提了裙子朝外走去,刚出驿馆几步,恰好看见一身水蓝色长衫的楚越朝这边走来。
楚越远远地就看见一身绿色纱裙的苏珏,她不由得眼前一亮。
苏珏打扮的标致又婀娜,柔顺长发在脑后盘了一个当下时兴的发髻,插着别致的珠钗,眼窝处明暗相宜,本就灵动的眼眸更显几分深邃,红润的口脂轻点在嘴唇上,让人禁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她情不自禁地又往前走了几步。
“古语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知这位姑娘可愿与楚某同游啊?”
“这位公子一表人才,翩翩少年,苏某岂有不应之理?”
二人做足了戏,这才一起把臂同游。
难得的清闲,羡煞旁人。
……
五月十六,朝堂之上。
太子楚天佑于漠北奏请调整西楚六处边关的布防,李元胜带头响应,言辞有据,条理分明,群臣明辨之下也都一一随奏楚云轩。
楚云轩的脸隐在珠帘之间,眸色深深的盯着李元胜看了许久,然后给予准奏,并令择日穆羽楚越等六位将军去往。
退朝后,楚越看到楚云轩骤然阴沉的脸和阴翳的目光。
她隐隐觉得事有蹊跷。
春闱辩论在即,天灾人祸不断,此时将几位将军派谴至边关,怕是不妥。
但楚云轩还是这么做了,他到底意欲何为?
风过回廊,十二楼里,苏珏难得有些无奈和狼狈,楚越上上下下盯着苏珏百般叮嘱。
“我不在时,你一定要遵循季大夫的嘱托,不要过度思虑,按时吃药。我已分别拜托季大夫和许大夫好生监督你。若晚间入睡时难受,你可以将软枕垫在身后,还有……”
絮絮叨叨长长的一段各种各样地注意讲完,尽管苏珏一再应承,楚越还是对这有前科的病人不太放心,总觉得还需要再叮嘱些什么。
“阿越……”苏珏无奈地打断道,“我并非孩童,在哪里都不乏人照料。反倒是阿越随军而行,多有辛苦,刀剑无眼……”
楚越嘴角难得抽了抽,这回轮到苏珏侃侃而谈啰啰嗦嗦起来,她对上苏珏含笑的眼睛,总觉得这人是故意的。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楚越假装长叹一声,苏珏也不戳穿,直接一把将其搂在怀中,语气轻快宠溺
“我是吕洞宾,那阿越呢?岂不是何仙姑?”
“正好擒你……”
楚越话未说完,便被苏珏一吻封缄。
……
这一年,也是许多事情的转折。
比如,春闱辩论的前一天晚上,苏珏在李元胜的书房里看到了那份关于草拟官员选拔改革的方案。
此时,李书珩也在书房中。
“这份奏折是我想了许久,打算在春围后找机会呈给陛下,但如今,只好搁置了……”
李书珩清润的声音里透出一丝遗憾和怅然,“其实它根本不能有呈上去的一天。”
轻轻叹息一声,苏珏当着屋里李家父子的面,不做迟疑地将这薄薄一张纸置在烛火上,看着它顷刻间被火苗吞噬,也吞噬掉一些别的东西。
李元胜站在一边,脸色沉硬如铁,而苏珏淡淡的看着,眼底映入的火光一点点沉郁成幽然的深渊。
如今朝中最大之事便是西南诸地连绵的水灾。
赈灾之事交由丞相杨兰芝主理。
不曾想奔赴一场,丞相杨兰芝竟查出水灾大祸为人为所致,拦水堤坝本身质量低劣,以至竟轻易为连夜大雨倾覆。
等到连抓当地参与修持的数位官员,顺藤摸瓜,竟牵扯到朝中大员不止一位,其中最为位高权重的一位,竟然是当朝最得宠的承文将军。
可叹西南之地被大水泡成一片狼藉,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不知几何。
丞相杨兰芝一面连连调配物资安抚流民,一面将所见所识据实上报,呈请楚云轩明察秋毫,严肃处置。
不曾想,这些奏折竟接连被留置,楚云轩并未在朝中彻查,而是一直拖到丞相杨兰芝亲自押送当地涉案者来到雍州受审。
等最后的一点余烬落下,苏珏已经收敛了情绪,转头道:“陛下的意思,并不想大张旗鼓地查清这件事,甚至不想处置承文将军。”
李书珩觉得怒火中烧,声音像是咬牙挤出来的,“为君者面对西南之地枉死的百姓,竟然可以如此无动于衷吗?”
“彻查水利贪腐之事相当于在天下人面前揭露陛下治国有失,而陛下并不是一个愿意认错的人,世子殿下细想那年之事便知,他怎么可能轻易认错。”
苏珏娓娓而来的声音很稳,在盛夏也透着丝沁人的凉意,“他最擅长的不就是制衡之术吗,太子如此,承文将军,三公九卿,九州诸侯更是如此。”
“所以,王爷与世子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苏珏双眼平视前方,淡淡的陈述语气却似有雷霆万丈却隐而不爆发开来的沉重,与他并肩而立的李书珩亦是满面肃然。
李书珩一字一句道:“一人之身再重,无重于天下百姓,无重于四海安宁。”
这一刻,李书珩本就挺拔的身姿更胜于泰山般稳韧高华。
“愿助王爷与世子海晏河清。”
苏珏说完双手相平,郑重下拜行礼,李书珩毫无犹豫也一同下拜。
彼时窗外夜深人静,这间小小的书房里却有星火初燃,以备燎原之势。
李元胜却没有回头,待二人起身,他才缓缓开口,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苏先生可是故人归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