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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品俗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春闱辩论(一)


    “王爷既然已经知晓, 苏某又何必再说。”


    事已至此,苏珏反倒变得坦然。


    他的身份早晚都会被李家知晓,这是必然。


    他从没惧怕过, 但他还是不确定。


    是以,苏珏的脸色苍白如雪,无力的闭上眼睛, 默默感受着不远处李书珩不解震惊的目光死死落在自己身上。


    半晌, 他才听到一个努力克制着情绪的声音响起, 带着无法掩饰的颤音:“所以, 苏先生……”


    李元胜猛地朝苏珏走来,手边的茶杯被他碰落,哐当一声, 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却一点也没有反应,只是踉跄的往前迈出了一步。


    李书珩不由得一惊,他何时见过父亲如此失态的模样,赶紧开口问道:“父亲, 怎么了?”


    李元胜只觉得耳边一片茫然,什么都听不见, 曾经的多少过往在几个瞬间里无比清晰的闪现在脑海里。


    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北燕最后的君主并未死去, 他正活生生的站在他们面前。


    只是斗转星移, 物是人非。


    就连昔日的模样也发生了变化。


    命运颠簸叵测, 他们的身份竟是乾坤倒转。


    昔日的君臣变成了今日的君臣。


    是也, 非也, 真真假假, 早就分不清, 辨不出。


    从前王座上的稚嫩少年此刻却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他熟悉的样子。


    李元胜脑中一片空白, 他只是用力推开了李书珩的搀扶,一步一步走到苏珏身边去。


    没等他走近,苏珏也有了动作,李元胜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却在下一刻对上了一双平静漠然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就此停下。


    书房中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中,苏珏与李元胜两个人之间莫名的有种压抑悲伤沉重到极致的情感在整个书房中晕开。


    打破这份沉默的是苏珏自己,他启唇,声音平和淡然,“王爷,我即是苏珏,不是旁人,至于过去的事,王爷,心照不宣。”


    “心照不宣……”李元胜反复琢磨苏珏的这句“心照不宣”。


    是了,是该心照不宣。


    “父亲?”李书珩仍是不解,苏先生到底是何人?


    “苏先生,从前对你不起,但有些事,自不必多说……”


    二人继续打着哑迷,李书珩却渐渐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一些关键的信息。


    父亲对不起的故人?


    莫不是?


    没等他再次出口询问,苏珏又一次泠然开口,“王爷,我是从过去活过来的人,披着人的躯壳,内里还是一样的,所以苏珏即是苏珏,与旁人都不相干,方才所承诺之事,苏某永志不忘。”


    苏珏自己清楚,他从地狱归来,满身污泥。


    纵使前路坎坷,史书上李家父子的结局已经注定,他也要试上一试,去改了这循规蹈矩的历史。


    他要亲手将李家推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他不曾迟疑,亦不曾后悔,


    可午夜梦回之时,身后总伴着新元纪的自己带着冰冷厌弃的目光。


    他到底活成了从前自己讨厌的模样,心思诡谲叵测,再也不是那个自由开朗的新元纪人类。


    “苏先生高义,本王自是明白。”


    “王爷与世子的才智远胜于我,苏某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苏珏声音低缓而坦诚,“陛下眼中王权至上,王爷与世子一心只愿江山繁华,百姓安康。


    这两者若有冲突,大是大非下,王爷与世子必定有所坚持,陛下的忌惮猜疑会越来越多,总那不可收拾的一天……”


    “所以,苏某愿助王爷与世子海晏河清!”


    此话说完,苏珏推开门朝着浓重的夜色里走去。


    衣袍翻飞,清冷决绝。


    看着苏珏离去的背影,戎马半生的李元胜终是红了眼眶,郑重行礼道,“苏先生,请受李家一拜!”


    这一刻,李书珩也终于明白父亲口中所说的故人是谁。


    他没有言语,同父亲一样,对着苏珏的背影郑重一拜。


    苏珏没有转身,他只是点点头,释怀而去。


    旧年的恩怨,终是一笔勾销。


    ……


    大军出发整顿边防的日子就在隔日。


    天气温暖,送别的风声吹得铁马军甲凛凛作响。


    十二楼的府墙之中,青莲先生坐在庭院里,修长的手指执起一枚黑子静静落下,思绪却早已飞离了棋盘。


    而苏珏站在墙头,衣袍随风呼呼翻滚,人却凌然不动,远远目送楚越为了家国安宁再次离别。


    民间流言,怕是会再起暴乱,楚云轩却在此时调走兵将,不知意欲何为。


    太子不在朝中,官员相互制衡倾轧。


    而这背后,不知是否有一双多疑和冷酷的注视,来自那高高在上的王座。


    策马疾行中,楚越的双眉蹙得很紧,在心中反复思量着苏珏的叮咛嘱托。


    保疆土,保自身,观细微,察六路。


    大军扬鞭策马,很快就只剩一片烟尘。


    但苏珏没有立即离开,他在城墙上站了许久,久到夕阳落下。


    “玉华,你真的在这。”


    夕阳余晖下,韩闻瑾逆光而来,腰间还挂着酒壶。


    苏珏闻声侧身,差不多小半年未见,他还是那般的风流才子,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淡淡的哀愁和阴冷。


    “韩大人,今日怎么有时间出来与故人相见呢。”


    “事情太多,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韩大人一向潇洒恣意,怎么今天如此反常?”


    察觉到韩闻瑾与往日的不同,苏珏难免心生担忧,他下意识的询问,可韩闻瑾却摇了摇头,只说公务繁忙,心生感慨罢了。


    “玉华,活了小半辈子,我觉得自己才是最蠢的那个……”


    面对苏珏,韩闻瑾向来直率,他心里装着的滔天大事,虽不能与他明说,却也能倾诉一二。


    “韩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苏珏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安,直觉告诉他,韩闻瑾身上发生了大事。


    “没什么,世事多变,有些事,做了不是,不做也不是,总有进退两难的境地。”


    “随心就好。”


    “嗯,随心就好。”


    韩闻瑾点了点头,眼前夕阳将落,余晖未晚。


    便是什么,都来得及的。


    “我从前想过,若以后不做这史官,便找一个依山傍海,风景奇绝的好地方隐居,也不知这个心愿能不能达成。


    苏珏笑着祝他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定能如愿。


    韩闻瑾饮尽壶中酒,将酒壶随手扔在地上。


    远处的寺庙钟鸣声响起,惊起飞鸟阵阵。


    韩闻瑾最后看了一眼远处,再无留恋的打马回了韩府。


    也好,他心里有了决断,那便祝他的这位知己从此山高海阔。


    他渡他的江海余生,过一个千峰绝顶。


    而他自己,随波逐流,赌一个问心无愧。


    你我之间,各得所愿。


    只希望成王败寇之时,能有人带他回家。


    ……


    翌日,朝堂之上。


    丞相杨兰芝率众而出,当庭细数以承文将军为首的数位官员中饱私囊,以至西南之地水利质量低下,严重水灾蔓延的罪状,条理清晰,证据罗列分明。


    一时间,群臣沸腾,在楚云轩隐而难看的脸色下,朝中中正之士纷纷出列直言响应。


    楚云轩下旨由杨兰芝主理,楚宗正与其彻查会审而告终。


    但牵连此案的承文将军楚云轩还只是下旨罚俸禁足,分明是不痛不痒的惩罚,聊胜于无。


    九五尊位的龙椅上,楚云轩眯眼打量着他站在重臣首位风姿硕然的丞相杨兰芝陈述水灾后续安置流民的详策,再看向低头不语的承文将军,他心头已是阴影浮沉。


    他绝不允许有人动摇他的权力,有些人,有些事,他还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呢。


    ……


    转眼便到了春闱辩论之日。


    春闱辩论,,三年一度,乃是文坛之盛事。


    这是寒门学子唯一能脱颖而出,一展平生抱负的机会,同时也是滋生贪腐,官宦朝臣拉帮结党的温床。


    同时为了感谢上苍恩泽万民,平息流言,楚云轩决定举行春祭。


    这次的春祭以猎祭为主,地点则选在距行宫不远的五津山。


    既是为万民祈福,又是春闱辩论。


    五津山从北燕起便是历代帝王祭天拜寿之所。


    只是五津山远距京行宫一千百余里,往返仅路程便需近一月,所以并非王室的常规之选。


    但楚云轩执意如此,谁也不敢违逆。


    六月十四日晨,天清气朗,霞光万丈。


    行宫北门,在张皇后和留守百官的恭送下,西楚天子銮驾浩浩汤汤,迤逦北去。


    此行路途遥远,为保证行军速度一切仪仗从简,孙廷尉精选了最精锐的五千兵将,将天子车驾团团围于正中。


    除了五千禁军亲卫,王公贵族各部重臣及其扈从亦有三千余人,紧随在王驾之后。


    而作为此次春闱辩论的中正,苏珏的一言一行颇受瞩目。


    所有人都在盯着这位青楼公子,到底是一鸣惊人,还是贻笑大方。


    但苏珏浑不在意,仍旧自在。


    他出门向来轻车简从,这次却一反常态,季大夫,小苏元,福婶,林宸,加上暗中随行的护卫足有一百余人。


    不过这还是苏珏抗议后的结果,按青莲先生与季大夫的想法,便是五百人都不够。


    苏珏:够了,真的够了……


    临行前,苏珏开口向林宸问询,“林公子,你怕不怕?”


    彼时林宸正整理着书册,声音平缓而坚定,“公子,林某不怕。”


    是啊,不过春闱辩论罢了,有何惧怕?


    第102章 春闱辩论(二)


    近一万多的人马晓行夜宿, 终于在这日午后赶到了五津山脚下。


    五津山,山清水秀,清涧流水, 山花烂漫,是和雍州的金雕玉砌完全不同的景致。


    楚云轩一是累了,二是此处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反正承文将军卜出的吉时尚早, 楚云轩便下令就地歇息半个时辰, 然后后再行入住半山的行宫。


    一时军士随从们安营扎寨, 王公贵族们赏花玩水,山脚一片热闹非凡。


    苏珏下了马车,


    再往前走便是中军大帐, 描龙画凤金碧辉煌, 正是楚云轩所居的王帐。


    哪怕轻车简从远出长安千余里,西楚天子的气派也不能丢。


    苏珏站在草场上,风吹猎猎。


    他朝着中军帐看了许久,一直无言。


    对于无名村里的那个苏十三来说, 火烧王城是一个无法改变的梦魇,那场王朝的更迭与落幕, 他只在史书里窥见一二。


    作为穿越者, 他占了燕文纯的身份。


    那时的他真的不知那燕文纯亲手将江山拱手相让的个中滋味。


    亦不知那燕文纯坦然赴死时是何种心情。


    却为他丢下了一个无法收拾的残局。


    但可以肯定的是, 燕文纯输了他的天下, 却让黎民百姓免于战火……


    用退位换来的海晏河清也算一桩功业吧。


    是了, 当年从镐京王城逃至无名村, 他以为楚云轩这个君王做的不错。


    但现在, 苏珏摇了摇头, 楚云轩渐失民心, 猜忌和杀孽太重,内忧外患不断。


    西楚还能支持多久,他心里早就有了掂量。


    若不是如此,他又怎敢赌那前路坦荡,帝师加身,荣耀万世呢。


    燕鸣声声,苏珏收敛好一切情绪,正好吉时已近,楚云轩便下令拔营,入住半山行宫。


    五津山并不高,可山路狭窄车马难行,数千人马和辎重挤挤挨挨,又是整整两个时辰才彻底安顿下来。


    五津山自北燕起便是帝王祭天之所,所以山上一直都有座宫殿,最早为何人所建已不可考,但历代多有修葺加固。


    西楚也不例外,虽说行宫平日虽无人居住,但有专人看顾洒扫,楚云轩又提前派了人来装点,住起来还算舒适。


    陛下换了居所,众人又是一番忙碌。


    深夜降临,白日里的暑气逐渐平息。


    连续赶了几日的路,哪怕只是坐车骑马,四体不勤的王公大臣和贵族们也应付不来,况且还要参加宴会。


    夜宴之上,诸臣皆在,唯有雍州王偶感风寒未能出席,众人已见怪不怪。


    倒是王座上的楚云轩微不可察的冷笑一声。


    什么偶感风寒,都是借口。


    而待宴会结束,王公贵族们一个个都早早地睡下。


    偌大的行宫营内只有巡夜的军士安静地穿梭,留下沙沙的衣甲摩擦声。


    待李书珩踏着月光来到苏珏居住的院子时,苏珏刚要睡下。


    他本意是想与苏珏谈一谈春闱之事。


    自那日从王府离开已有十数日,他二人连碰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他有许多话想同苏珏去说,他抬头看了看月色如许,觉得深夜叨扰实属不妥。


    他转身刚要离开,没曾想,苏珏正好推门而出。


    “世子殿下,苏某未寝,正好今夜星月灿烂,不知世子殿下可否赏脸同游?”


    夜色苍茫,风声疏狂,二人并肩而而行,自在的说了许多,从古历今到经纬纵横。


    伴着风月无边,畅谈竟是一整夜。


    ……


    另一边,宗政初策居住的燕华阁中音色缭绕。


    旁边的佳人素手纤纤,拨弄着曲调,烛影摇曳更添佳人颜色,而那得了风寒之人却不见病色。


    曲调婉转,宗政初策始终兴致缺缺。


    “王爷今日缘何心事重重?”侍奉的女娘看出了宗政初策的心不在焉,便止了琴声,又起身上前续添了酒。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更心不在焉。”


    宗政初策把玩着酒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女娘稍显愕然,片刻后莞尔道:“奴婢一心皆在王爷身上。”


    “是吗?”


    宗政初策听了这话眉眼间的笑意落了实,他勾起女娘的一缕长发把玩,继续说道,“可本王怎么觉得你吃里扒外,一点也不忠心呢?”


    那女娘闻言脸色微变,倒酒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


    “王爷,奴婢怎会不忠!”


    “既然忠心,为何还要向陛下透露本王的一举一动?”


    宗政初策摔了酒杯,美酒玉盏洒落了一地。


    不过一个谜语而已,谜题揭开时或许就不再重要。


    “王爷,奴婢也是没办法,若是不从,陛下会杀了奴婢的!”


    女娘吓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连连告罪求饶,宗政初策并不多看她一眼,只是淡淡道,“你背叛本王,就不怕本王杀了你吗?”


    话音刚落,自有宗政无筹带人拉走了那女娘,那女娘很快就没了生息。


    宗政初策命人重新洗了地,又焚了香,这才继续饮酒。


    夜深人静,凉月高悬,燕华阁里迎来一位神秘的客人。


    宗政初策已等候他多时。


    ……


    前两日,楚云轩并无任何安排,众人便只是串亲访友,结伴游山玩水。


    韩闻瑾收拾得光鲜亮丽,一大早便跑来找苏珏聊天,可刚推开屋门便诧异万分,“杨丞相?您怎么在这?”


    “韩大人。”


    杨兰芝十分端庄的行了个礼,“杨某昨夜突生一问,寝不能寐,故而一早便来请苏先生解惑。”


    其实前段日子朝中百官多有上门拜访苏珏者,但丞相杨兰芝并不在此列,再加上主持春闱辩论的并不是丞相杨兰芝,是以韩闻瑾觉得稀奇。


    杨兰芝当然明了他的心思,便开口解释道:“苏珏公子久负才名,杨某一直不得机会拜访,昨夜拜读了苏珏公子的诗作,实在心生欢喜,故而上门讨教。”


    此话一出,韩闻瑾心生了然。


    杨兰芝家世显赫,二十不到便入仕途,三十出头便成了百官之首,凭的完全是真才实学,也实在有些傲气的资本。


    因而最初他对苏珏这个青楼公子并不怎么以为然,但他仍旧找了苏珏所作的诗篇来看。


    这一看,便让他看出苏珏文采斐然,思路清晰,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所以今日一大早他便登门拜访。


    “杨丞相好眼光,和那些俗人果然不同,世人皆以出身论高低,荒谬,实在荒谬。”


    韩闻瑾轻车熟路地走到苏珏跟前坐下,并讨了一杯茶,苏珏笑着替他倒了茶,十分从容自然。


    二人的一举一动杨兰芝皆看在眼里,心想传言果真不虚。


    但他向来不置喙他人,人都有各自的活法,无端纠结有什么意思。


    说话间,三人各自落座,茶香氤氲,相谈甚欢。


    不多时,院门外一阵熙攘,苏珏推开窗门往外一瞧,原是楚云轩的御驾从这里经过。


    “昨夜设宴,雍州王抱病没有出席,陛下这是亲自去探望。”


    杨兰芝饮下一口热茶,并无多少惊讶。


    苏韩二人倒没有开口,韩闻瑾眸色晦暗不明,苏珏侧头看了看他,那抹异样很快被他掩饰过去。


    屋内一阵静默。


    待御驾走远,三人这才启唇相谈,直至月上中天,。


    ……


    六月二十八,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春闱辩论在五津山举行,这其实对比之前已是推迟了月余。


    更别说辩论之前还要进行春祭。


    可即便如此,各地寒门学子仍旧,皆汇聚于五津山。


    这是文坛的盛事,也是寒门学子鲤鱼跃龙门的最快途径。


    恰如今年身为主持的王大人,他便是出身寒门,如今却跻身九卿,不可不谓之曰一步登天。


    寒门学子多有心怀效仿者。


    是以这次的春闱辩论格外盛大,再加上楚云轩的亲自坐镇,和青楼公子的参与,让这场盛会更加先声夺人,。


    所有人都翘首以盼。


    一大早,苏珏梳洗完毕,乌发一丝不苟地收在玉冠里,月白外衫的衣摆处缀了几朵秋日海棠。


    端的是公子举世无双。


    今日他是春闱辩论的中正,任何细节都马虎不得。


    收拾妥当之后,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沉重的朱门在身后阖上,蝉鸣声骤然放大,初夏里沉重的阳光扑面而来,晒的人皮肤发烫。


    苏珏却只觉得浑身惬意,血液在烈阳下缓缓解冻,他几乎觉得脑中听到了破冰融化的声响。


    “公子!”


    苏珏循着声音眯眼看去,见到一抹山青现于眼前,由远及近,慢慢放大。


    “公子。”


    林宸自苏珏面前站定,微微气喘,在他的身后,是学堂里女学生们。


    “走吧。”


    苏珏看了一眼他们,声音平静,一行人浩荡离开。


    待苏珏来到春闱辩论的集英殿时,众学子已分别坐定,而楚云轩还在祈神。


    集英殿,三面环山,临山抱水,清隽风雅。


    王大人身着绛衣,于山水宫殿间文采风流。


    “苏珏公子,请。”


    见苏珏从殿外缓步而来,王大人脸上挂着疏离得体的笑容前去迎接。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苏珏身侧的林宸,他心里是鄙夷与嫌恶,但面上不显,却没分给林宸一个眼神。


    林宸也没将这些放在心上,只是低着头跟在苏珏身后。


    苏珏与王大人点头致礼,二人客气的寒暄一番后又分别落座于丞相杨兰芝的下首。


    他扫过殿下坐着的各位学子,他们的目光一直盯在他与王大人身上。


    有艳羡,有憧憬,有鄙夷,更有淡然。


    苏珏将其尽收眼底。


    “陛下驾到!”


    伴随着中贵人灵均的高声通报,一抹厚重繁琐的黑色帝王冕服映入眼帘。


    众人齐齐跪地,山呼万岁。


    “都起来吧,今日辩论,寡人只是来听个热闹,王爱卿,今日辩论的题目是什么啊?”


    楚云轩拂袖落座,尽是天家威严。


    “回陛下,今日……”


    没等王大人将话说完,苏珏突然出列,“陛下,今日辩论,微臣另有想法。”


    “苏卿,你有何想法?说来听听。”


    楚云轩貌似很感兴趣,他示意苏珏继续说下去。


    “启禀陛下,微臣认为,阴阳调和乃是天意,今日学子虽多,却无一女子,实乃阴阳失衡,微臣斗胆,想请陛下应允,让微臣所在学堂的女学生们也能进这集英殿与诸位学子辩上一辩!”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无声。


    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第103章 春闱辩论(三)


    好风如水, 水穿回廊。


    因着苏珏的惊世一言,底下的百官与学子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他是疯了吗?”


    “身为中正怎能说出如此颠倒伦常之语, 实在荒谬!”


    “到底是出身低贱,上不得台面。”


    “今日之辩论,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一片鄙夷指责声中, 苏珏面不改色, 林宸也抿着唇, 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与百官同列的韩闻瑾心上骤然缩紧, 手心竟不自觉的覆了一层薄汗。


    李元胜父子三人则是正襟危坐,心里也暗暗期待着苏珏的表现。


    “苏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


    半晌, 打破这份沉默与低语的是高高在上的楚云轩, 他随意向下打量了微微俯身行礼的苏珏。


    多年前,他也是这样于镐京王城中俯首称臣。


    他仰视着高高在上的燕家父子,是那般渺小卑微。


    那时的他还是父母安康,不知世间百味疾苦的青州王世子。


    如今, 风水轮流转,君临天下的人是他楚云轩。


    而燕文纯则成了朝不保夕的青楼公子, 生死皆在他手。


    痛快, 实在是痛快!


    “陛下, 微臣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思绪回笼, 楚云轩坐在王座上, 微微低头时, 恰好看到了苏珏平静的目光。


    杨兰芝端坐在楚云轩的下首左位处, 此刻亦眼含震惊地看向了御阶下面容似雪的苏珏。


    女子与男子同列相谈, 他虽不排斥, 但此事太过惊世骇俗,没有人会同意,更何况是垂首九州的陛下。


    苏珏依旧是那副样子,形体单薄,周遭却是不容忽略的强大气场。


    此时他一改往日低眸浅笑的样子微微抬起头,眸中好像含了个涅槃新生的凤凰一般,竟似是要喷涌出熊熊的烈火。


    “陛下。”


    他保持着平和安稳的笑意,语气淡淡,却不退步,“微臣斗胆,敢问您可同意?”


    楚云轩慢慢收回自己的目光,眸色幽幽,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苏卿想是忘了……春闱辩论,辩的是世间男子的经韬纬略,与女子并无任何关系。”


    “陛下,敢问这朝堂上的男子哪一位不是女子所出,若论经韬纬略,穆羽将军与嘉成郡主并不比诸位大人差上分毫,怎就不能同列相辩?”


    苏珏的声音在集英殿中显得格外荒凉空旷,恰如烟海孤舟,独立无援。


    楚云轩倚在王座上一声轻笑,似在笑苏珏的自不量力。


    “苏卿,穆羽将军与嘉成郡主是世间少有的女子,但世间女子大多并不与二人相同,她们生于后院,长于后院,学的是相夫教子,男尊女卑。”


    “那是因为她们没有见识过山高海阔,若她们能走出闺房,饱览诗书,踏遍名山大川,又怎会甘心困居于一方宅院!”


    “苏珏公子,你也说是倘若了,世上哪有倘若一说。”


    作为主持的王大人开口与之辩驳,今日春闱,万不可出了差错。


    毕竟从陛下的言辞中他听不出应允之意。


    “对,没错,世上没有倘若,那是因为这规矩就是错的!”


    苏珏对着王大人躬身回礼,说的话却是反驳之词,没等王大人再次开口,苏珏转身对着百官继续道,“苏某记得,但凡是簪缨世族,族中都设有族学,诸位大人族中的女子也都在族学中学习,敢问诸位大人,这是为何呢?”


    “女子无才便是德,认得几个字便是好的,再加上些琴棋书画,将来许了人家能得夫家欢心,也能更好的相夫教子。”


    得了这样的回答,苏珏是意料之中,他摇头苦笑一声,“原来是这样,在你们眼中,女子有了学识便是一个好看的花瓶或物件,而所谓的才学只是她们明码标价锦上添花的筹码,然后在货架上任人挑选,将来能卖个好价钱,是这样吗?”


    “苏珏公子,你这话好生没道理,什么花瓶物件,怎么就任人挑选了?”


    “是啊,难不成我们是靠她们这些女子才得了好前程的吗?”


    “三媒六聘都有,哪里说的上是卖?”


    许是苏珏说的太过直白,在场的大多数男子都心虚的很,但他们嘴上不会承认,只是一味的遮掩解释。


    越是如此,越显得他们的可笑和苍白。


    满堂讥笑中,苏珏冷眼扫过他们,不过是自以为是的井底之蛙罢了。


    “难道不是吗?嫁女通婚,互相拉拢,什么都讲究门当户对,就像今日场下的各位学子,他们皆出身寒门,诸位大人且往下看上一看,有多少须发皆白者,努力了大半辈子,连个秀才都捞不到,他们是才学不够吗?不,不是,是家世不够,银钱不够!”


    苏珏的声音越发高昂,每一句都是雷霆万钧,掷地有声。


    他虽立身一人,却好似千军万马,不落下风。


    百官一时无法反驳,门当户对的官位交替他们享受了好几代,而那些寒门,终其一生都无法到达他们的位置。


    这是事实,谁也辩驳不出一句,就连以才学著称的杨兰芝与韩闻瑾都无法反驳。


    正是因为他们的出身,他们才有了一步登天的机会。


    十年寒窗,终究比不上他们的锦绣门庭。


    场下的学子更是一片静默。


    只因苏珏说的半点不错。


    ……


    西楚行军,已有半月。


    穆羽和楚越等六位将军分别前往西楚的六处边关进行布防,楚越去的是南境。


    未曾想,楚越刚至南境,便有胡人的流兵侵扰。


    不过三日的时间,胡人的兵力竟多了两倍不止。


    领兵的将军名唤金元鼎,骁勇善战,实力不俗。


    于是此刻,主帐内,地图前。


    “若规模相当,论战力,我军自不会在胡人之下。”


    楚越侧对着各位将军,仔细分析着战局,“只是不知他们会安排多少兵力。总之一定不会少。如果刻意拖延时间,只怕……军心难定。”


    一统领将目光投过去:“有郡主在,还怕军心难定吗?”


    楚越眨了眨眼,往那人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人却没敢与楚越对视。


    楚越收回视线,重新放在挂着的地图上。


    “若要大军出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就是经卌岭这条,山路虽曲折,不过起伏不大。”


    有人发问,“那另一条……


    “南境鲜有高地,大都集中在了这条路上。”


    楚越的神色未曾放松,“走这条路,不是上策。”


    “诸位,可知道该怎么做了?”


    众人自是明白,南境兵力有限,自然不可能在两条路上都慎重布防,只需将重点放在卌岭一带即可。


    金元鼎不是傻子,即使兵力再多再强,也不至于自负到连探路都忘了。


    那么,到时候他探出的结果就将是:


    一条路好走,但西楚镇守极严;另一条路布防松懈,但一路都是丘陵高地。也不安全。


    光是做这个选择,就足够那金我元鼎劳神费力一阵子。


    而这些时间,正好够西楚好好布防。


    ……


    集英殿,鸦雀无声了大半晌,就连斜倚在王座上漫不经心的楚云轩都直起了身子,他倒要看看这个燕文纯还有何把戏和能耐。


    “苏卿,辩论即是辩论,怎么又拿家世说事了呢?寡人觉得,不妥。”


    随着楚云轩的开口,百官便有人陆续出声,说的尽是些讥讽之言。


    “苏珏公子,说了这么半天,你无非就是觉得出身不公罢了,休拿女子和寒门说事。”


    “是啊,那老天造人就是三六九等,自然也就分了高低贵贱,你如此激愤,无非是自己出身青楼,觉得位卑难堪罢了。”


    “什么女子,寒门,他们天生如此,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女子能成什么事业,她们之所以能在后宅锦衣玉食,那都是我们在前朝费心经营的结果,若让她们出了闺阁,怕是早就饿死街头,让人贻笑大方了!”


    此话一出,竟是哄堂大笑,在世人眼中,女人从来都是攀附于男子的菟丝花。


    没有人格,没有自由,更没有灵魂,只是男子相互攀比间的一点谈资。


    “哈哈,荒谬,这才是荒谬!”


    没等苏珏出声,林宸竟抢先一步开口,引得众人侧目。


    苏珏鸦羽微动,随后不动声色稍稍退后一步,将接下来的辩论交给林宸。


    “你不过苏珏身边的一个小角色,怎么敢在这种场合开口?”


    有心人上下打量着不怎么起眼的林宸,衣着普通,一看便是家世寒微之辈,心里大多看不起他。


    “小角色又如何,大角色又如何,难道陛下竟与我们长得不同?”


    这样的轻视和打量林宸早已习惯,他不卑不亢地站在苏珏身后,气质出众,仍旧让人不可忽视。


    “陛下九州至尊,天生俊秀,自然与常人不同!”


    林宸双手交叠在腹胸前,勾唇反问,“那就请这位大人仔细说上一说,陛下究竟哪里与我们不同,是三头六臂,还是体有异常?”


    “陛下,陛下……”


    那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眼神不自觉的仰视着御座上冷眼旁观的楚云轩。


    似乎如今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对君威的冒犯,弄不好便是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那人“扑通”一跪,哆哆嗦嗦,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此,苏珏冷笑一声,并向楚云轩发问,“陛下明鉴,这便是男子的雄韬伟略吗?”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人是怎么敢啊!


    第104章 春闱辩论(四)


    “苏卿, 那依你所见,寡人是何模样呢?”


    楚云轩并未直接回答苏珏的问题,而是笑吟吟地反问苏珏他模样几何。


    “陛下自然是人中龙凤, 但模样并无任何异常,没多长一只手,也没多一只眼睛。”


    苏珏回的既不谄媚, 也不夸张, 就是淡淡地陈述着事实。


    底下的学子想笑却又不敢出声, 只能尽力压着嘴角。


    就连李书珩都替他捏了把汗, 若一时不慎,那便是性命不保。


    他微微侧目往高座看去,只见楚云轩不置可否, 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凝视着御阶下的苏珏。


    “苏卿说的没错, 寡人没多只手,也没多只眼睛,若真是如此,岂不是成了怪物了。”


    说完, 楚云轩一拂衣袖,装模作样的笑了几声, 这下底下的百官学子才敢陆陆续续地开口嬉笑。


    先前不过是只有几人, 渐渐连成一片。


    抱山环水的集英殿一时间笑声熙攘。


    如此万万人熙攘中, 楚云轩就在王座上冷眼旁观。


    仿佛方才开怀大笑之人并不是他自己。


    笑得够了, 众人才收敛了一时的放肆。


    至始至终, 苏珏与林宸都没有丝毫的笑颜。


    他们, 笑不出来。


    “所以, 诸位大人, 无论地位如何, 不都是人吗,怎就分了高低贵贱?”


    收拾好情绪,林宸对着百官施了礼,继续之前的话题。


    “还有,女子怎么就非要无能懦弱呢?”


    “公子说的没错,她们与诸位学子一样,只是缺少一个公平的机会。”


    这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端的是,游刃有余。


    李书珩不由得对其侧目,这人即使站在苏珏的身后,也仍然出挑。


    好一个不卑不亢的书生。


    “强词夺理,一派胡言。”


    先前就看不上林宸的王大人此刻毫不掩饰对他的鄙薄与不屑,“王某记得林公子您的母亲是个红倌人,如此说来,林公子连寒门都算不上,这讨的是哪门子的公道?”


    此话一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一个妓女所生的下贱胚子,也配和他们谈论什么经济仕途,他也配吗?


    听到王大人公然提起自己母亲的出身,林宸仍旧面不改色,丝毫不见自卑之相。


    “没错,我的母亲是出身烟花风流之地,可她在那般恶劣的环境中亦能将我护的周全,还教我读书习字,这难道不是坚韧吗?”


    直接将自己的身世过往剖析在人前,林宸也不露怯。


    他从不回避自己的身世。


    在他心里,他的母亲胜过许多世间男儿。


    这更让李书珩刮目相看,苏珏也在心里暗暗赞赏。


    于是他决定推波助澜一番。


    只见苏珏冲着楚云轩深施一礼,神情严肃,“陛下,微臣想与您打个赌,若是微臣赌赢了,还请陛下应允让那些女学生进这集英殿,不知陛下可否愿意。”


    “放肆!”


    中贵人灵均对着苏珏大声呵斥,这人还有没有尊卑!


    怎么敢与陛下做赌?


    “灵均,休要如此疾言厉色,且听听苏卿怎么说。”


    本来想作壁上观的楚云轩突然有了新的兴致,陪这位末帝玩一玩又如何。


    想来也是有趣的紧。


    于是在众人不解震惊的目光中,楚云轩抬手制止了中贵人灵均的下一步动作,然后饶有兴味的看着苏珏会说些什么。


    苏珏勾唇一笑,“启禀陛下,倒也简单,就让林公子与王大人各写一篇策论,然后分个高低,若是林公子做的好,那便是微臣赢了。”


    “陛下,和这样的人相比,微臣还有何颜面!”


    话音刚落,王大人就出列拒绝,看向苏珏的眼神满是怒火,这人是存心让他难堪!


    “王爱卿,且比上一比又如何?寡人可记得你当年文坛辩论时舌战群臣的风姿,今日就露上一手,寡人也很是期待呢。”


    对于王大人的连番拒绝,楚云轩并不理睬,他大手一挥,便有宫人抬了书桌,准备了笔墨。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林宸与王大人身上,个个翘首以盼,想看最后的结果如何。


    王大人抬头望了一眼楚云轩,又看了看并立的苏珏与林宸,顿觉如芒在背。


    今日之耻,他记下了!


    总有一日他会一一讨要回来!


    “王大人,请!”


    林宸端着礼,不见一点错处,而王大人却并不接他的礼,直接冷哼一声,径自走向书桌。


    见此,林宸也不生气,心情大好的站到书桌前。


    待一切准备就绪,林宸不由自主的朝苏珏望了一眼,苏珏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并向他投来肯定的目光。


    “为了公平起见,半个时辰定胜负。”


    “是,陛下。”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二人同时拿起青瓷笔架上的狼毫,饱满地沾上端砚里的浓墨,在早已准备好的徽宣上奋笔疾书。


    众人心里暗暗嗤笑苏珏与林宸的自不量力,都等着看他们的笑话。


    ……


    集英殿的风声吹不到宗政初策所在的燕华阁,那里仍是一片灯火昏惨,寂静安谧。


    此时宫城禁苑中虽是白日煌煌,他的寝殿内却亦是一片清冷寥落,寂寂不闻一丝响动。


    办差回来的宗政无筹未进殿门,便看见宗政初策神色黯然的正位而坐,一言不发拿着笔墨点染,似是不知悲喜,亦似不知倦怠。


    宗政无筹立在殿门处远看几眼,忽而想起王爷曾说他孤独。


    而今回首细思,当年那鲜衣怒马纵横镐京的少年如婆娑春树,又时何时渐渐长成而今这般萧瑟灰败的模样?


    “王爷,事情都办妥了,奴才回来跟您复命。”


    “嗯。”


    宗政初策抬头应了一声,此后便再无言语。


    宗政无筹早已习惯了这种沉默,他无声的跪在主人的身侧,低头不语。


    过了半晌,宗政初策烫了一壶热酒,却只握在手里没有喝,宗政无筹跪在其身侧,一直无话。


    宗政初策沉默着拨弄碳炉,火光映得出他眼里的晶亮。


    那晶莹的光亮在他的眼中是少有的。


    自从宗政言澈去世,他少有如此的时候。


    宗政无筹十分明白自己主子的脸色为何突然有了笑容。


    马上就能心愿得偿,怎能不开快。


    “无筹,你煮的姜茶呢?”宗政初策突然将酒杯放下,笑着问。


    宗政无筹手上一顿,“王爷要喝,奴才这就去煮。”


    在他走后,宗政初策拿出一个木盒,里面只有几张做旧的纸和几封书信。


    他眼眸低垂,盯着木盒看了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


    炭火噼啦啪啦的一阵爆响,宗政无筹没一会就端着一碗姜茶回来,端给宗政初策的时候,宗政初策却扶住他的手。


    宗政初策的笑容很温和,“无筹,你该小心些。”然后指了指木盒,“无筹,你将这个木盒收好,”


    宗政无筹心上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脸色煞白,颤抖着问:“王爷,这是什么?”


    宗政初策捧着碗小口小口的喝,不过一半时他才缓缓开口,“这是本王勾结朝臣,引起骚动,意图攻占西楚五津行宫的罪证,每一封都是我亲笔写的,还有一封认罪书……”


    “王爷……”宗政无筹的脸色更白了。


    他的主子这是要破釜沉船,一点余力也不留。


    即便如此,他还是给他留了一条后路。


    “你跟随本王多年,如今就要到了大厦将倾的时候,本王不想连累你送命,但楚云轩太聪明了,这样也不一定能瞒得过他……”宗政初策碗里的汤饮下了大半。


    宗政无筹急着想要打断宗政初策的话碗,宗政初策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本王记得,你原是姓白的,从现在开始,你便还是白无筹,这里的所有事都和你没有关系。”


    “王爷,奴才不走,奴才此生只有您一个主子,奴才不怕死!”


    宗政无筹并不去接那个木盒,他的命都是王爷救的,名字也是王爷给的。


    他就算是死也要陪着王爷。


    而宗政初策似乎不耐烦和他说话了,“白无筹,你走吧,夏日一过,便是秋风萧瑟,是时候有个结束了……”


    说完,宗政初策用茶浇灭了温酒的炭火,也不管宗政无筹在身后是如何不停的磕头,他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寝殿。


    夏风微醺,衣诀翻飞,萧瑟寂寥。


    ……


    水钟滴答滴答走了快半个时辰。


    集英殿里便寂静了这么久,所有人都在等着林宸与王大人的胜负。


    这边,林宸写罢起身离座,中贵人小心翼翼地从玉镇纸下抽取了林宸所作的策论,然后将其呈送给楚云轩。


    楚云轩接过徽宣,定睛一看,是一篇《养士论》。


    从礼法和生产的角度分析了贵族世家养士的弊端,最后得出了“士养于国而不养于家”的结论。


    “敢问陛下,草民所作如何?”林宸在御阶下问道。


    语气中尽是自信。


    反观王大人这边,眉头紧锁,似是不大顺利。


    楚云轩随意用余光瞥了一眼王大人,只觉得他是不是上了年岁,竟然开始不堪大用,连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角色都搞定不了。


    实在是让人费解。


    他拿着林宸的《养士论》又看了良久,这才开口赞道, “林公子所说的士养于国而不养于家,观点新颖,论据典型,解剖犀利,结论深刻。”


    “谢陛下盛赞!”


    林宸行礼谢恩,眼里有不可忽视的骄傲。


    他从来都对自己的才学最有信心。


    听到陛下如此夸赞林宸,王大人更加如芒在背,手中的狼毫竟写不出一字,眼见时间将近,他越发着急,可笔下还是只有区区百字。


    怎么会这样?!


    他从前也是文思泉涌,信手拈来的啊!


    伴随着王大人的急切和众人的不解,那水钟“嘀嗒”一声。


    时辰已到,不用去看。


    王大人,出乎意料的败了。


    第105章 春闱辩论(五)


    流水迢迢, 风声潇潇。


    集英殿里鸦雀无声,谁都没有想到,向来以文采著长的王大人会败给一个娼妓之子。


    怎会如此?!!


    不但众人难以置信, 就连王大人本人都无法相信自己会下笔无字。


    犹记得多年前,他也是文思泉涌,意气风发, 就像今日场下的学子一般, 一腔才华与忠心, 誓要做出个名堂。


    怎的如今却笔不成文, 满身戾气了呢?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他将余光移向长身玉立的林宸,恍然之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他自己忘了自己的初心。


    那他的初心是什么呢?


    他竟一点都记不起来, 回想起斑驳过往, 只有名利与权势。


    王大人盯着那尽乎空白的徽宣看了良久,久到众人以为他又有了新的思路时,只见他长叹一声收了笔墨,走到御阶之下缓缓下拜, 声音略显苍凉,“陛下, 微臣无能……”


    “王爱卿, 起来吧, 继续做你的主持。”


    楚云轩的表情没有波澜, 声音也没有多大的起伏, 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 稀松平常的小事。


    因为王大人的输赢在他的眼里真的是毫不起眼的一件事。


    他赢了, 这场游戏只是提前结束, 什么损失都没有, 倒是燕文纯不能独善其身。


    他输了,也不过是刀刃迟钝,需要重新打磨罢了。


    “谢陛下恩典。”


    王大人起身的动作都迟缓了几分,再看向一旁的林宸,起身回礼间说不出的英姿焕发。


    楚云轩又随意问了林宸几个问题,他都一一回答。


    趁着这个空挡,苏珏看向王大人的眼神很是复杂,他也不曾想到王大人会输的如此唏嘘。


    或许今日真多了些运气。


    又或许,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失了本心。


    无论如何,如今结果摆在眼前,苏珏没忘今日的目的还未完成,于是他再次俯身行礼,然后等着楚云轩的答复。


    “陛下承诺一言九鼎,既然是林宸公子赢了,还请陛下兑现方才的承诺,让那些女学生们进来辩上一辩。”


    “这是自然。”


    出乎意外,楚云轩应的很爽快,他看向苏珏的目光尽是玩味。


    “但寡人也有一个要求。”


    “陛下但说无妨。”


    “苏卿,你是中正,也该拿出才学让诸位学子们看看,也让他们长长见识。”


    如此,底下的学子又将焦点放在苏珏的身上。


    这人到底只是说的好听,到底有几分真本事还不一定,别是虚张声势,沽名钓誉就好。


    苏珏略一思考,虽觉得有些蹊跷,却也应承了下来。


    “还请陛下示下。”苏珏微微躬身。


    “就作一篇关于治国的吧,不拘什么形式。”


    楚云轩漫不经心的打了个哈欠,又继续补充道,“苏卿博览群书,无所不知,不如好好写一写前朝北燕的兴盛与衰败,也正好给本朝的各位警个醒。”


    此言一出,众人心思各异。


    这作的好与不好,都是险之又险。


    陛下此举,到底有何深意?


    就在众人多加揣测之时,李书珩与韩闻瑾都为苏珏暗暗担心。


    他们低头浅饮了口清酒,试图压下这一丝不安。


    苏珏却不见一丝的慌乱,连笔纸都不用,略一思索,直接开口吟了出来:


    “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耶?


    原北燕高祖皇帝之所以得天下,与其后来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高祖将终,以赐太宗宝剑而告之曰:“吾儿敬听,治国如治家,民以为本,德法相彰,君臣一意,文武并重,今日与尔此剑,尔其无忘乃父之志!”


    太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治国用兵,无不精良。


    不出十年,仇雠已灭,天下安定,四海臣服。


    及至太宗身崩,入于太庙,还剑与先王,而告以成功。


    此后数百年,北燕内外皆安,黎民福康,国库丰盈,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


    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奸佞之祸竟起,天子身死,朝廷纷乱,一夫夜呼,乱者四应。


    建安仓皇登位,掌杀伐,血叛臣,收复失地,亦可称其中兴。


    待建安崩,幼子继位,内忧外患又起,有心救国,无力回天。


    国之将亡,必有圣贤。


    是以青州有紫薇,招贤纳才,尽得民心。


    末帝合诸臣未及见,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


    至于誓天禅位,泣下沾襟,何其衰也!


    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尚书》谓之曰:“满招损,谦得益。”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


    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民心尽失无力回天,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北燕也哉!


    贞平二年春,作此《北燕亡国论》……”


    清朗的尾音在集英殿中久久回响,可谓是余音绕梁。


    众人一时无声,但见苏珏一身月白,衣摆上的海棠活色生香,他负着手,流觞曲水中,是清冷冷一身风骨。


    果真是世所罕有。


    ……


    漠北连天朔,南境落日圆。


    胡人侵扰接连不断,西楚便一直陈兵备战。


    “启禀楚大人,金元鼎选了经卌岭的路。”


    楚越略一点头,面露担忧,并看向身后的地图,“看来他们这次准备充分,不介意与我们多打几场。”


    “但胡人之前一直与我们相安无事,怎么突然与我们交手呢……”


    楚越垂下眸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她旁边的守将才道:“莫不是临时起了兵戈之念?”


    “不像。”楚越摇了摇头。


    “金元鼎多次出兵侵扰,看着大动干戈,实际却是虚张声势,一时倒看不明白他们胡国所求为何了。”


    楚越这边刚说完,那守将突然话锋一转,“楚大人连日劳累,天色已晚,不若早些歇息。”


    楚歪着头看他:“将军难道认为我来是当吉祥物的?”


    顶着被楚越戳穿的窘迫,那守将讪笑几声,但楚越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轻笑一声,指着挂在帐上的地图分析起状况:“此次胡人兵多,纵然逼得再紧,经卌岭到与我军小规模开战,少说也要两日。”


    “咱们人少,但交手是必须的。”守将附和说道。


    “没错。”


    楚越抿了一口茶,那茶叶还是临行前苏珏送的,因为身边围了两个火炉,所以过了许久茶还是热的。


    她往前倾了倾身,指尖在地图上叩了两下:“我记得南境多风沙,过了卌岭便是一片黄沙连绵,这里可不是什么作战的好地方。”


    “是,那里少有人烟,轻易没人造访。”


    “还有,一要给自己留好退路,别把咱们的主力也搭进去了。”


    “楚大人放心,卌岭一带,是最好找退路的。”


    楚越点点头,守将又问,“楚大人,准备何时动手?”


    “三日后,亥时吧。”


    楚越收了气势,那守将也出言告退。


    待守将离开,楚越坐在木椅上看着热茶滚烫沸腾,内心却隐隐觉得不安。


    胡人连番侵扰,到底所求为何?


    战事已起,他们却连对方的目的都不清楚,那所有的应对之策就有可能随时变成一纸空谈。


    这是非常可怕的,楚越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起身浇灭了炉子里的炭火,继续盯着地图思考。


    但愿胡人只是想得些好处……


    鼕鼕夜漏严军鼓,鼓声入云云欲舞。


    与楚越的百般担忧不同,胡人的大账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虽是黄沙飞舞,大风呼啸,但军帐内仍旧能清晰的听见胡笳声声。


    首领将军金元鼎手持方口铜杯,神态放松的靠在帅椅上看着底下的士兵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更有胡笳舞姬锦上添花,好不快活。


    “这些天兄弟们辛苦了,我金元鼎敬各位兄弟一杯!”


    说话时,金元鼎浓密的络腮胡都在颤动,一身,看着便很有气力。


    “金将军客气!”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金将军,咱们到底听谁的啊?”


    酒至半酣,有人突然问了莫名其妙的一句。


    金元鼎先是愣了一愣,随后哈哈大笑,“听谁的?自然是听最大的那个头的,小喽喽而已,哄着玩玩就好。”


    “哈哈哈,金将军说的对,陪他们玩玩……”


    “哈哈哈……”


    “咱们坐收渔翁之利就好了……”


    帐内笑声一片,和着帐外的风声,呜呜咽咽。


    倒像是一片揪心的哭声。


    ……


    随着集英殿的大门缓缓而开。


    灿烂曦光之中,不多不少,整整一百名女学生一步步走上集英殿的台阶,浅蓝色裙裾在她们的身后展开,她们头戴玉冠,银钗端端正正的将乌发束在里面,整整齐齐。


    她们或是眉眼活泼,或是端庄明艳,或是沉稳大气,个个风姿绰约。


    众人好奇看去。


    诚然,她们确实与闺阁女子大不相同,一举一动都是勃发的生机。


    都说女子温柔如水,可她们的眼眸中分明是宽阔的江河。


    更是海纳百川的见识与胸襟。


    坦白来说,众人是震撼的,就连楚云轩也是如此。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大方自信的女子,好像她们生来就不是攀附于男子过活的附属品,她们只是她们自己。


    待她们及至殿前,行的是学子礼,随后坐到了空着的座位上,静静等着辩论的开始。


    整个过程她们没有一丝的胆怯与扭捏,行为举止更是坦荡。


    苏珏立在殿上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里满是自豪与骄傲。


    这才是女子本该有的模样,不被礼教束缚,广阔天地自有一番作为。


    可惜,这是西楚,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如此。


    殿上的百名学生,是历史偏差下的产物。


    其他女子终其一生也挣脱不了封建礼教的桎梏。


    然而不过片刻,苏珏就收起了这份伤春悲秋的情绪。


    “陛下,人都到了,请出辩论的题目。”


    “国之本。”


    楚云轩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和喜悦,游戏进行到此时,似乎还真是有趣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春闱辩论的剧情有点长,另外《北燕亡国论》是瞎写的!!!


    第106章 海棠流沙


    “国之本, 如何?”


    楚云轩沉吟过后出了题目,场下便开始准备起来。


    有人胸有成竹,有人面色凝重, 有人愁眉不展。


    然而无论是何心境,辩论一开始他们皆是提笔作答。


    随着时间的流逝,集英殿中只有纸张翻折的声音, 偶尔有叹气的, 也几乎微不可闻。


    “叮……”


    殿外一声钟响, 时辰已到。


    内侍有条不紊的收了学子们桌上的策论, 然后一一呈递给王大人与苏珏。


    楚云轩出的题目是国之本。


    各人有各人的见解。


    近千份策论中苏珏倒是真注意到了几篇言辞不俗,观点精辟独到的,他暗自记下了名字, 以待来日。


    而王大人这边, 他翻看着手里的策论,却发现那百名女子的文章竟是写的如此好。


    有说国之本在民,有说国之本在律,有说国之本在德……


    每一篇都条理清晰, 论点充足,胜过多少男儿的空有锦绣。


    他将这些文章一一呈送给楚云轩, 楚云轩只是略看了几眼, 随口说了句尚可便派人将文章贴在集英殿的画壁之上, 供众人交流查看。


    果不其然, 所有人都去看那贴着的百篇文章。


    待他们查读完毕, 心里除了震惊还有赞叹与惋惜。


    原来女子真的能写出这样大气通透的文章, 只可她们文章写的再好, 也无法走入仕途。


    而就在他们摇头叹惋之时, 苏珏已让那些女学生悄然离开。


    她们今日来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只是想有一个让世人知晓女子不输男子的机会。


    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她们自然不会多留。


    楚云轩很满意她们的表现,不咸不淡的赞扬了几句,又赏赐了不少珍宝,算是热闹。


    至于其他学子,得到官位的,十之不过二三。


    倒是苏珏与林宸尽了出风头。


    所以春闱辩论结束,一切看似是尘埃落定。


    但无形中还是暗流涌动。


    苏珏拒绝了楚云轩的封赏,仍旧做他的闲人。


    “起驾!”


    纷纷扰扰的小半天,这场文坛的盛事终于落下了帷幕。


    銮驾上的楚云轩意味深长的看了林宸几眼,似是找到了王大人的替代品。


    世间万物,总有更替交错。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林宸自然知晓这个眼神的含义,于是他特意低下头去。


    他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他只是独一无二的林宸。


    ……


    因有陛下的赏赐,屏架摆设皆已重新添置,处处风雅不俗,凉意中散着些微瓜果的香气。


    案头上置着半砚松墨,茶笼上盖着一碗冰酥酪,倒像已有经年这般安适一样。


    待李书珩轻步转进露落园时,只见苏珏斜倚而坐,手里还捧着冰碗,下首坐着青莲先生和林宸,正闲议些整饬十二楼的庶务。


    李书珩倒像扰了他们议事,几人见礼毕,青莲先生与林宸起身而去,他与苏珏笑道,“苏先生治理家国果真有一套。”


    苏珏撩他一眼,案边的冰鉴里冰着做好的冰酥酪,他给李书珩分了一碗,方才道,“家国早晚都是王爷与世子的家国,苏某只是略尽绵薄,为君分忧罢了。”


    这乍听话狂妄忤逆,细思却是顺理成章,李书珩接过冰碗抿了一口,尝到几分清甜之气,眉头不由得舒展了几分,“当日春闱辩论,苏先生指的那几位,果真不错。”


    “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合该好好用着。”


    苏珏并无多少意外,继续吃着他的冰碗,他现在心里最挂牵的还是远在南境的楚越。


    李书珩看出苏珏兴致缺缺,便也不再多说,二人就着丝丝凉意,闲谈了半日,倒也惬意。


    ……


    时间悄然而过,转眼到了楚越动手的日子。


    行至战场之上,黄沙漫天。


    楚越不由得想起新元纪时于敦煌壁画上窥见的古时故事。


    那时月明如镜,壁画上的女将军背着箭猎敌军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过了卌岭前方便是黄沙谷,四周遍布流沙。


    根据壁画上的信息,那位女将军就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立下赫赫战功,成为风头无两的大将军。


    更是压了世间男子一头。


    她当时对此印象深刻,回去后特意查找了这位女将军的生平。


    然而她什么都没查到,史书只言片语间偶有一二句隐晦的提及,她大概只拼凑出这位女将军是在辉煌时死去。


    此刻,也是月光遍地,前方是胡人士兵。


    他们且战且退,还是引着西楚军队进了黄沙谷。


    楚越有心撤退,却被胡人士兵截住了后路。


    回首之间,忽觉沙丘之后遍布杀意。


    近日因军营里突发疾病,士兵们大多上吐下泻,军医开了药,依旧不见什么起色。


    楚越虽没中招,但连日的疲惫还是让她的观察力较以前有削弱,不过她还是轻易发现了沙丘后藏了人。


    她的眼睛霎时变亮,顷刻间,一枚冷箭从沙丘后射出。


    楚越侧身成功躲开攻击。


    下一刻,大批暗箭从眼前如横亘的雨点一般攻入。


    众人以武器抵挡,十几下之后,大刀已难以挡住密集的攻击,被击得连连后退。


    “楚大人快走——!”


    守将看向楚越那边,只见楚越身手狡黠,可在围攻之下也渐显颓势,无力抵挡。


    面前没有遮挡之物,西楚士兵尽数暴露在敌人面前。


    黄沙之中,不知为何又起了烟雾,让人头晕目眩。


    西楚士兵渐渐觉得四肢无力,长此下去,根本就是任人宰割。


    楚越当机立断,下令撤退。


    又是一波暗箭射出,已有不少西楚士兵倒在黄沙之中。


    寒风呼啸,黄沙席卷。


    楚越逐渐无法招架,正在此时,一枚暗箭射到楚越腿上,她一下跌倒,跪入流沙之中。


    她深知流沙的危险,不敢轻易移动,然后还是一点点被流沙往下拖拽。


    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手也变得软弱无力。


    但她还是尽力向外抛出腰间的绳索,想要借助外力逃出生天。


    过往不是没有遇到过如此危急的时刻。


    为了活着,她通过了楚云轩的考验进了军营。


    岹爻之战,他们已经被敌人包围,自己依旧逃出生天。


    但此刻,难道命要交待在这里了吗?


    楚越双手握拳,眼里心里满是不甘。


    乱世风云将起,难道自己这么快就又要下线了吗?


    她还没有陪着苏珏共创盛世,然后退隐归家呢。


    她怎么能死!


    她不能死,也不会死!


    或是苍天有眼,楚越抛出去的绳索正好挂在一棵枯木上,她用尽全力握住绳索往外借力。


    南境守将也抓住绳索,双方同时使力,颇见成效。


    然而就在此时,三支冷箭接连射来,先是射穿了守将的手掌,又射断了二人手中的绳索。


    最后一箭,正中楚越的左肩。


    至此,前面一切的努力都前功尽弃。


    楚越在流沙里越陷越深,就连守将也掉入其中。


    黄沙遍染鲜血,尸横遍野。


    谁能想到,西楚会惨败。


    风声刮过,只剩呜咽。


    暗箭停下,金元鼎从沙丘外现身,他拔出腰侧的刀,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流沙里狼狈的楚越,面露惊愕,“竟是个女娃娃,有意思……”


    ……


    月凉如水,却又很快被层云隐蔽。


    宗政初策站在窗前,摊开手掌,方才的那只信鸽就停在笼中,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而今夜的月光仿佛有实质,就这么重重的倾泻在他的手掌,又倾泻而下。


    再握紧,分明是一场空。


    确切些说,他曾想要的任何东西,最后都会离开他,包括与他相爱的妻子,一世的富贵,澈儿的安康……


    以及……这即将被黎明杀散的最后一缕月光。


    不过,月光可能不太一样,不然,人隔千里又怎么共婵娟。


    今日的朗月似乎照进了他的灵台,那么……算起来也并不太远。


    推开门,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表情:“无筹,明晚点齐人马。”


    话音落了半晌,无人回应。


    宗政初策这才想起,那人已经被他赶走。


    也好,还能挣得一线的生机。


    “还请王爷示下!”


    又过了半刻,窗外竟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宗政初策抬头一看,满是惊愕。


    被他赶走的宗政无筹又站在他的眼前,一如往昔。


    事到如今,宗政初策再也说不出一句狠话,看向宗政无筹的眼神有责怪,更有惊喜。


    原来一路扶持他,不离不弃的,从始至终都是那个被他捡回来的小乞丐。


    “王爷……”


    “那就留下吧……”


    “谢王爷……”


    ……


    夜色通明,宫阙辉煌。


    “启禀陛下,这是微臣整理记录的关于春闱辩论的实录,请陛下过目。”


    “启禀陛下,这是此次剿匪的奏折,还请陛下批阅!”


    韩闻瑾与韩闻渊跪在大殿前,双手捧着史册与奏折,楚云轩却好似没听到般,对着桌上的丹青细细欣赏。


    中贵人灵均打量了一下楚云轩的脸色,然后默默地低下了头。


    承文将军同样低头看着堂下跪着的韩家兄弟,紧张地擦了擦头上的汗。


    陛下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虽不是流言始作俑者,却是作壁上观。


    保不齐下一个跪在地上的就是他自己。


    然而他却想不通今夜陛下无端罚跪韩家兄弟的原因。


    韩闻渊跪了许久,脸色渐渐发白,似乎有些支撑不住。


    见此,韩闻瑾顾不得许多,他一咬牙,着对楚云轩道:“陛下,闻渊此次剿匪受了伤,还请陛下高抬贵手,让他先回府歇着吧。”


    听罢,楚云轩审视地看了他一眼,锐利的视线让韩闻瑾如芒在背。


    楚云轩估计也是觉得时间差不多够了,令中贵人灵均接过折子后,便摆摆手让韩家兄弟自行退下。


    却也不忘安排韩闻渊去城外交接兵力。


    韩家兄弟得了令,立刻就起身离开,没有做半分停留。


    恰好,此时殿外雷声乍起,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待韩家兄弟走后,楚云轩也让承文将军退下,随后又召见了影十八,并亲手交给他一封密信。


    于是这一夜,两只信鸽一前一后飞出了雍州,去往他处。


    ……


    雨不知何时落下,打湿了夜色匆忙。


    苏珏是在一瞬间惊醒的,初只觉寒意渐起,愣神片刻,忽闻窗外雨声大作。


    不好!院子里的海棠花!


    于是翩翩公子赔了一身风度,鞋也来不及穿好就冲向门外


    他急切万分,却又小心翼翼地将花移至窗下,免得其零落成泥碾作尘。


    这些海棠是他和楚越一同种下的,如今花期已至,但楚越却不在身边。


    既如此,这些花便十分紧要。


    大雨在檐下汇聚成一小片瀑布,苏珏浑身湿透站在檐下静听雨声滂沱。


    雍州风雨已起,他有些恍惚,阿越,你在南境做什么呢?


    第107章 百花杀机


    “嘀嗒, 嘀嗒……”


    细微的水声在一处山洞内断断续续的回响,其中还夹杂着风声与火苗噼里啪啦的响动。


    楚越是被疼醒的,腹中空空, 更是雪上加霜。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座山洞里,周围全是漆黑的石壁, 一汪山泉穿洞而过, 头顶上方有一个不大的圆形窟窿, 点点稀疏的阳光一层层地洒了下来, 映照出山洞内的景象。


    楚越发现自己在一处石壁旁边,手腕脚腕皆被铁链拴着,面前有一个火堆。


    她左肩的伤似乎被简单处理过了, 但仍隐隐作痛。


    她微微皱眉, 勉强坐起身,抬头往上看去,只见高耸入云的山岩上,一道灰色人影立在那里, 手中拿着一把刀,似乎听到了声响, 他转过头来朝楚越这边看来。


    是金元鼎。


    两人目光相对, 楚越一怔, 下意识地坐的更直。


    面前的是敌人, 她怎能软弱。


    可额上渗出的冷汗打湿了楚越的眼睫, 她分外吃力地睁大眼睛死命狠瞪着金元鼎, 不肯妥协, 亦不肯求饶。


    金元鼎却笑出了声, 他根本没有打算给楚越一丝一毫的怜悯。


    楚越自然明白, 如今她是阶下囚,的确像是个笑话。


    “女娃娃,在敌人面前,最好不要用这种眼神看人,那不是骨气,反而更让人觉得可笑。”


    金元鼎突然跳下山岩,居高临下地看着楚越,冷冷开口,语气毫无波澜,


    “女娃娃,怎么,不甘心?”


    楚越心中苦笑,她晃了晃手中的铁链,“我都成了阶下囚,怎么可能甘心?”


    “有意思。”


    金元鼎缓缓走近,将刀放到一旁的石头上,淡淡道,“女娃娃,你也别想着跑,有人要我们扣住你,是死是活不论,绝对不能让你回到西楚。”


    “有人不让我回西楚?”


    “没错。”


    楚越嗤笑一声,她动了动胳膊,丝丝疼痛阻碍着她的呼吸,


    “我大概知道是谁。”


    “你知道?”金元鼎有一丝的惊诧。


    “当然知道。”


    楚越心生一股悲凉。


    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位陛下。


    幸好她不忠于他,她忠的是自己的心。


    但她也着实低估了楚云轩的猜疑狠辣。


    这一出调虎离山,委实高明。


    只是她这一走,下一个被对付的定是她的十三。


    可叹她还为西楚的江山安定如此卖力,真是可笑。


    楚越笑着,笑声在空荡荡的山洞里回荡,放诞又凄凉。


    身上的锁链被她带得哗啦啦地响,然而她每笑一下,都会疼得颤抖,最后直接躺到了地上。


    但楚越依旧笑着,借此发泄心中的愤恨悲凉。


    可只要一动,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这让楚越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笑什么?”


    金元鼎不解地看着楚越,他不明白,他只觉得楚越是疯了。


    “闭嘴!”


    楚越的笑声让金元鼎觉得刺耳。


    他踢了踢楚越的左肩,命令她住口。


    楚越疼得失声了许久。


    许是笑的够了,楚越仰着脏兮兮的脸,语气居然还是轻快的,“金将军,就算我现在是个阶下囚,可也得吃饭吧?”


    楚越说着,目光落在不远处野鸡野兔的尸体上。


    她现在真的很饿,再者她也需要体力。


    金元鼎注意到楚越的目光,他嗤笑一声,自顾自的走到一旁熟练的处理着野鸡。


    不一会儿,那野鸡就被他架在火堆上烤着。


    金元鼎翻着烤鸡,直烤得金黄流油,香气四溢。


    他自顾自的大快朵颐,然后不时观察一眼楚越,却见后者闭目假寐,似乎睡熟了。


    其实楚越并没有睡着,她咽了咽口水,眼睛掀开一丝缝隙,偷偷打量着香喷喷的烤鸡。


    金元鼎似是感应到了楚越投射过来的目光,“饿了?”


    “你说呢?”


    楚越愤怒地瞪向金元鼎,“金将军,我被你抓来,锁着我不说,还不给吃的,你有良心吗?”


    金元鼎挑眉,淡淡问道,“我为什么要有良心呢?”


    嘴上虽这么说,金元鼎还是扔给楚越一只鸡腿。


    楚越差点被金元鼎的话噎了个半死,她看着身前的鸡腿。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用右手拿起鸡腿,然后狠狠咬下一大口鸡肉,嚼得咯吱带响,恨不得把骨头也嚼碎了吞进肚子里,愣是吃出了一副苦大仇深。


    金元鼎心里暗笑,这个女娃娃,好像有点意思。


    ……


    春闱辩论后,日子似乎回到了正轨。


    苏珏与李书珩的见面仍旧在鸡冠山的平安镇中。


    这一日,二人正好好说着话,苏珏的脸却突然失了血色,青白的嘴唇紧紧抿住,呼吸短而急促,耳边嗡嗡作响。


    苏珏只觉得胸口闷闷的痛着,眼前突然一片黑暗,整个人就不受控制的向前倾去。


    苏珏当然没有能倒下,是李书珩接住了他虚软无力的身体。


    “苏先生,你怎么了?”


    李书珩下意识的紧紧握住苏珏细瘦苍白的手腕,想要把力量传达过去。


    怀中的身体正因为难耐的痛楚微微蜷缩起身子,冷汗从苏珏紧蹙的眉角滑落。


    “没事……”


    苏珏努力支撑着身子,却越发觉得心痛难耐,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苏先生!”


    李书珩往日里温润清朗的声音里充满了仓皇无措。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过了小半刻,苏珏才慢慢缓了过来,方才的那阵心悸渐渐平复。


    “没事,苏某真的没事……”


    苏珏从李书珩怀中慢慢坐直,顿觉有些尴尬。


    他也不知方才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心悸。


    “苏先生,今日就先如此吧,改日再聚也不迟。”


    本来还有许多话要与苏珏去说,但看苏珏还是那副苍白的模样,李书珩只得先行离开。


    苏珏自然没有强留,他确实还有些不舒服。


    而就在李书珩走后,苏珏刚回十二楼便收到了一封来自韩闻瑾的信。


    只是送信的人告诉苏珏,务必半月之后再打开此信。


    苏珏虽然十分的不解,却还是将信仔细收好,然后想着找时间去当面问一问韩闻瑾这是何意。


    ……


    翌日便是祭神大典,大典之后便是赏花宴。


    承文将军轻车熟路又已筹备多时,几个时辰的流程有条不紊。


    同时天公亦是作美,雨霁虹销和风送暖,整个祭典极是顺利完满。


    但谁曾想就在祭典结束后,大殿的横梁突然断裂,砸到了几个宫人。


    楚云轩面露不悦,承文将军心中大惊,立马吩咐人去查验。


    所幸只是年久失修导致的断裂,顶多算是失职之罪。


    然而事情就是如此蹊跷,那断裂横梁又突然无故燃烧起来。


    这下在场的王公众卿都大惊失色,谁也不敢上前。


    只是眼睁睁的看着横梁在火中挣扎燃烧。


    隐约之间,有人似乎听见细微呜咽的哭声。


    可若是再去细听,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透着莫名的诡异。


    那火很快燃尽,留下一张绢布。


    楚云轩皱着眉用剑挑起那明黄色的绢布,上面竟赫然写着“为君不正者,天下共诛之,地位不正者天下共讨之。”的字样。


    他倒是根本不避讳,当着众人的面堂而皇之的念了出来。


    “为君不正者,天下共诛之,地位不正者天下共讨之。”


    楚云轩念完,殿中陷入一阵沉寂。


    谁也不敢出声,生怕触怒天颜。


    如今民间流言如沸,再加上今日之异像,分明就是在坐实那些传言。


    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谁又敢说,谁嫌自己命长不是。


    是以王公百官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心思各异。


    立于人后的苏珏盯着那绢布看了许久,又扫视了一圈大殿。


    雍州王又抱病未出,就连韩大人今日也不在。


    他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然后无端想起之前城墙上韩闻瑾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说想有人能带他回家。


    不对,根本不对。


    苏珏越发觉得不安,目光不自觉地去寻找李书珩。


    没等二人目光交汇,楚云轩打破了殿中的沉默,“装神弄鬼……”


    说罢楚云轩竟将那“大逆不道”的绢布交给中贵人灵均,并叫他好好保存。


    脸上更是一丝不悦也没有,让人猜不准他此时的心思。


    苏珏不禁心下佩服起楚云轩,好一个喜怒不形于色。


    “灵均,摆驾!”


    “起驾!”


    一声高呼,众人又亦步亦趋地跟着楚云轩离了这大殿。


    今日盛宴,当以此百花为重。


    因为这些变故,楚云轩虽心情不佳,但依然设下了宴席与众公卿同乐。


    百花宴,顾名思义,汇集了九州所有名贵之花。


    其中有很多都不是此时花期,更是在雍州难寻,此刻却群芳争艳。


    可想而知,这其中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


    甚至是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苏珏置身其中,看着那些名贵娇艳的花,心中并无一丝的喜悦。


    在他眼里,这些话都是鲜血淋漓的罪恶之花。


    但其他人并不如此想,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奢靡。


    于是席中觥筹交错,是一派祥和的景象。


    酒至半酣,月上中天,百花在月色中更加美丽多姿。


    或清雅,或艳丽,或端庄,争奇斗艳,和着丝竹声声,让人沉醉其中。


    “诸位爱卿,请!”


    楚云轩这边刚举樽同庆,殿外乍然响起阵阵铿锵的脚步声。


    众人凝眉往外看去,不过几息,他们便被满身浴血几近脱力,狂奔前来报讯的守卫军惊在原地。


    宗政初策反了!


    第108章 围困五津(一)


    “启禀陛下, 雍州王反了,带着大批人马围了行宫,还封了所有进出的通道!”


    “什么?”


    楚云轩放下酒樽, 一时犹如千斤之重。


    方才的觥筹交错顷刻间荡然无存。


    不过两个时辰,盛筵欢乐不在,从前遥想沙场的战火蔓延至身前。


    任谁都是惊慌失措, 六神无主。


    “他果然反了。”


    只有楚云轩表现的平静, 这消息对于他来说算不上有多意外, 但他还是惊讶于宗政初策竟真有这份胆量。


    但谋反光有胆量是远远不够的。


    宗政初策虽为一州之主, 可他并无多少实权,隶属于他的军队也只是能自保而已。


    而如今的行宫禁军与守卫军都是楚云轩一手提拔擢选的,绝不会跟着宗政初策犯上作乱。


    何况雍州王府远距五津山六百余里, 便是轻骑突袭路上也需两日的时间, 沿途绝难掩藏行踪。


    如此一来便只能借助外力。


    “可有探知,雍州王拿什么反?”


    “回陛下,雍州王与胡人勾结,现下雍州城里尽是胡人的兵马。”


    “果然如此。”


    楚云轩仍旧淡定, 他于殿中扫视一圈,王公诸卿各种情态的尽收眼底。


    最后, 他将目光落在李元胜父子三人的身上。


    不过就那么一瞬, 但李元胜父子三人还是察觉到了, 他们都默不作声。


    “立即给换防的韩闻渊传信, 让他立即带兵回援!”


    到底是经历过风浪得的天下, 楚云轩思路十分清晰。


    他先是下令行宫的禁军分兵布阵, 死守叛军, 然后又将虎符交给李书珩, 命他想尽一切办法去搬救兵。


    这有些反常的举动让苏珏起了警惕。


    楚云轩真的只是让李书珩去搬救兵吗?


    ……


    此时的南境风沙弥漫, 不见人烟。


    楚越被金元鼎囚禁已有五日。


    除了每日一顿餐食和水,金元鼎压根不搭理楚越。


    而此时,金元鼎外出打猎,山洞里只有楚越一人。


    她想逃,却无从下手,锁链挣脱不开,金元鼎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将锁链整个穿过一块天然的石壁。


    眼见火旁堆积的木柴已经所剩不多,火光渐弱。


    楚越有些心慌。


    夜很深,山中的风格外寒凉,她伤口还没完全好,没有火根本冻得睡不着。


    楚越叹了口气,她只能自己柴火分类,小块木柴、树叶铺成一层,大木材斜着摆放一圈形成尖塔状,一层层交替堆叠……


    这样差不多能撑到后半夜了。


    但楚越怎么可能睡得并不踏实,山洞外风很大,吹呼呼作响。


    风声之中,还夹杂着些细微的悉索之声。


    楚越警惕的睁开双眼,火堆果然没有支撑住,洞里黑漆漆一片,只有点点惨淡的月光透过洞顶的缝隙洒下来。


    而那声音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朝着这边爬行。


    楚越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她,危险已经逼近。


    风越刮越大,呼啸之声中夹杂着阵阵嚎叫,似是厉鬼在嘶吼,又像是某种凶兽的咆哮。


    楚越的心跳愈加剧烈,借着微弱的月光,她隐约瞧见洞口有一团黑影,在缓缓向她靠近。


    她屏住呼吸,默默将铁链绷紧。


    与此同时,她的面前突然闪出一双绿油油的眼睛,一张布满獠牙的口朝着楚越狠狠咬了过来。


    是豺狗子!


    楚越心头骇然,她拼尽全力想避开攻击,然而因为铁链的束缚她根本没有退路。


    “噗嗤”一声,锋利的牙齿刺进了她的肩胛骨,生生带走了一块血肉。


    楚越用尽全力将它甩开,豺狗子发出一阵嘶吼,转过身再次朝着楚越扑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楚越猛地抬起手腕间的铁链,卡进了豺狗子的嘴里。


    豺狗子发出凄厉的惨叫,牙齿和铁链摩擦发出令人胆寒的咬合声。


    楚越不敢有一丝的松懈,她紧咬牙关,用尽全力拉紧手中的铁链。


    粘稠的鲜血顺着獠牙的缝隙滴落下来,将冰冷的铁链温热。


    突然,“扑通”一声,豺狗子重重摔在了地上。


    死了。


    楚越惊魂未定,她捂着砰砰乱跳的心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息着。


    眼前杀了豺狗子的分明是金元鼎!


    ……


    接过虎符后李书珩不敢耽搁,连夜与苏珏等人商讨对策。


    “殿下,雍州王不但与胡人勾结,他还……”


    陆羽打探消息回来已有一会,水也咕咚咕咚地灌下了两大碗,向来沉稳的他今日似乎格外失措。


    于是苏珏也跟着心头一凛:难不成这雍州王还有更厉害的后招?


    “陆大人,雍州王还如何?”


    “雍州王还派人去联络了韩闻瑾韩大人,更是声称北燕末帝还活着,这天下本就是北燕的,陛下是乱臣贼子!”


    韩闻瑾?!!!


    苏珏只觉呼吸一滞,韩大人是何时与雍州王有如此所往来的?


    难道……


    “那雍州王可有说那北燕末帝是何人?”


    一听陆羽提到北燕末帝燕文纯,李书珩也是猛然一惊,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身侧的苏珏。


    苏珏倒是淡定。


    “没有。”


    “那韩大人此刻在做什么?”


    “韩大人正于城楼上作讨伐陛下的檄文。”


    “另一位韩大人呢?”苏珏语出急切,不复方才的冷静。


    “另一位韩大人本是带兵回援,但在见到韩闻瑾大人之后立马改换了阵营与西楚为敌,陛下闻之大怒,已经下令监禁了韩氏一族。”


    听得此言,苏珏浑身止不住的发抖,韩家百年朝臣,是九州的文骨。


    他明白,楚云轩自然也明白。


    如果贸然对韩家动手,那等于与天下文人为敌。


    那样的话,杀的不仅仅是一个韩家,更是世代传承的文者忠魂,会招普天之下所有学子之怒。


    可不能杀,不代表不能辱。


    想到这里,苏珏心头一沉,半晌无声,一滴冷汗无声地落在地上。


    “苏先生……”


    “哥哥……”


    小苏元虽心智不全,却也从未见过苏珏哥哥这般紧张凝重的模样。


    “无事,世子殿下,我们还是继续商量应敌之策吧。”


    “好。”李书珩什么也没说,目光与精力都收回到地图上。


    而苏珏好一会儿都未发一言,他的样子与其说在思考对策,更不如说是在发呆。


    见状,李书珩摊开陆羽递上的地图,五津山东南三百里有边境重镇樊城,驻有护卫军两万;西北与冀州并州荆州相连,各驻有屯田军一万。


    有楚云轩的虎符在,单论兵力仅此两地便可与谋反的叛军一战。


    但如今雍州的各个出口皆被雍州王牢牢把控,穆羽将军他们也恰好不在,军中无人。


    纵有虎符,也是徒劳。


    就在李书珩的视线在地图之间逡巡,心中盘算着应对之策时,苏珏突然想到了驻守三州交界的安顺。


    安顺是孙廷尉的远房的表亲,因着匹夫之勇驻守三州交界处。


    可安顺为人张扬跋扈性情暴虐,曾因强抢民女而差点被楚云轩正法,全靠孙廷尉在楚云轩面前开脱求情才逃得一命。


    若对其晓以厉害并许以重利,这种人并不难收买。


    “世子殿下,可记得安顺?”


    “苏先生是说?”


    “没错。”


    聪明人之间向来无需多言,苏珏刚一开口,李书珩便知晓了他的想法。


    他略一思索,此法或可一试。


    ……


    烟云日蔽,战火纷飞。


    整个雍州如今只进不出,宗政初策带兵生生围困了五津行宫。


    任由外面喊杀声震天,宗政初策静静的跪坐在殿里,午后的阳光倾泻一地,平白将满屋的玉件古玩勾勒的明暗锐利。


    宗政初策恍惚间回到了年少青葱。


    最爱糕点摆上案头,兰溪会扑进自己怀里,他们二人相拥着笑弯了眉眼。


    在满心满眼都是彼此眉眼的岁月里,秋风吹的满城花香。


    他与兰溪纵马京郊,踏碎一地的落叶惊起无数纷飞,端的是年少情谊。


    又或是黄昏日下,兰溪无奈的抬手敲了敲案几,“初策哥哥,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在想兰溪还是远山眉最好看。”


    “那初策哥哥以后要日日替我描眉。”


    “好啊。”


    回想起来,那时的他也算幸福恣意,与妻子上官兰溪青梅竹马,恩爱非常。


    可父亲一朝身死,宗政家的重担全落在他的身上,再加上北燕风雨飘摇,从前的安稳一点一点变了模样。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脸上的笑意逐渐失了真心,只有在兰溪的面前还有那仅剩的真诚。


    但天不随人愿,兰溪在生下言澈后舍他而去,而北燕也即将走到末路,他们这些宗亲除了死亡,怕是没有别的归宿。


    于是为了活着,在当年北燕城破之时,他做了北燕的叛徒,用布防图和一身病骨换来了安稳富贵。


    此一刻,九年前楚云轩的每一句言语划过耳畔,字字句句都融进了盛夏的暖风里。


    让人无端遍体生寒。


    宗政初策一时迷离的缓不过神儿,突然觉得这么多年的光阴怕不是错觉。


    自己仍是那个执拗而纯粹的少年。


    可惜,从来都没有如果。


    楚云轩至始至终都没有对他放心,他的澈儿死在了长安,兰溪若泉下有知,怎能不怨他。


    所以他定要让楚云轩付出代价,就算拼上他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无筹,韩大人的檄文写的如何了?”


    收回思绪,宗政初策又是一身的冷漠。


    “王爷,韩大人已经写好了。”宗政无筹将檄文呈给宗政初策过目。


    “好好好!”


    宗政初策看过之后赞叹不已,“韩大人不愧是韩氏风骨,这檄文字字情真,行文铿锵有力,无筹,你派人将此檄文大量印刷,本王要九州同看!”


    “是,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要稍晚一些,有点写的emo,男主要开始一个接一个的上坟了……


    第109章 围困五津(二)


    天穹一片灰色, 笼罩着寂静的雍州。


    自从宗政初策举兵反叛,雍州城的百姓闭门不出,生怕祸及自身。


    但战火之下, 没人能独善其身,鲜血淋漓的悲欢离合,已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除却叛乱起兵那日, 宗政初策对行宫是只围不攻, 却又不时弄出不小的动静, 他就是要行宫里的人惶惶不安。


    而因为禁军的护卫, 五津行宫是雍州城里唯一的净土。


    “告九州黎民: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 然后立非常之功。


    古之圣贤, 修德以守道,为民,以致远。治国循道而生,依道而行, 终而蹈矩循规、归附于道;为政以民而立,益民而动, 终而守正固本、造福于民。


    然当今陛下:北燕旧臣, 不念旧恩, 窃国北燕, 以至战火连天, 民不聊生。大肆攻伐, 逼帝自戕, 卑侮王室, 败法乱纪。


    然得位后, 其心不正,对子不信,行事骄奢淫逸。


    更于朝政上独断专行,宠信奸佞,残杀忠良,坑害百姓,天灾人祸不断,自是士林愤痛,民怨弥重;一夫奋臂,举州同声。


    今有北燕之义士,于州郡各整义兵,罗落金氏,举武扬威,并匡社稷:则非常之功于是乎著。


    ……”


    行宫之内,苏珏得了王命,正于楚云轩与公卿百官面前念着韩闻瑾所作的讨贼檄文。


    “……于是其得之首级者,封侯拜相,赏钱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


    及至诵念完毕,大殿里鸦雀无声。


    他们虽不曾亲眼所见韩闻瑾站在慷慨激昂的陈词,却也能想见平日里恣意风流的韩闻瑾于硝烟弥漫中衣袍猎猎,是多么的激昂愤慨。


    而檄文中所写皆为事实,但又有何人敢如此言明。


    倒是楚云轩听完之后脸上不见怒色,反而笑着与身边人说道,“果然是韩氏的文骨,字字珠玑,情真意切,实乃上品。”


    楚云轩并不吝惜对韩闻瑾文采的赞美,可心里却不认同檄文里所写的内容。


    说他对子不信,独断专行,宠信奸佞,残杀忠良,坑害百姓。


    他是不认的。


    太子天佑是他寄予厚望的储君,储君违逆君父,难道不该罚吗?


    杨兰芝身为臣子,多番挑战君上,难道不该罚吗?


    他宠信承文,虽并无多少真心,但因为他的偏爱,本土的神明崇拜终是压住了外来的佛教,这难道不是功德吗?


    再试问哪代的帝王君主不独断专行,大权在握?


    他自问问心无愧,便是百年之后史书工笔,他亦不惧。


    楚云轩不惧,却不代表他能容忍韩闻瑾如此背叛他。


    “枉费寡人对韩家看重恩赏,谁知竟养出个叛臣,只要韩氏兄弟一日不回降,寡人就诛杀韩氏一人!”


    楚云轩说这话时轻描淡写,什么文人风骨,在他眼里都是一文不值。


    “苏卿,如何?”


    一片寂静之中,楚云轩笑着看向苏珏,笑意却不达眼底。


    苏珏此时并无任何官职,所有身份也不过是郡主夫婿,陛下还称他为“爱卿”,这其中的深意可大可小。


    于是如此情景之下,所有人都等着苏珏的回答。


    “启禀陛下,此事陛下可要三思。”


    苏珏缓缓出列,斟酌片刻如此回道。


    “韩家乃是天下文人之表率,陛下若真的动手,怕会引得天下文人心生逆反,得不偿失。”


    苏珏垂着头,说出的答案并不能让楚云轩满意,他嗤笑一声,“无知荒谬之言,寡人还怕迂腐文人吗?”


    “下旨,杀!”


    帝王之怒,向来雷霆万钧,苏珏心生哀痛,谁也保不住韩家了。


    韩闻瑾,你为何要如此做?


    苏珏暂时不解。


    ……


    南境风沙不断,距离楚越被囚已有七日。


    经过那日的惊心动魄,洞里还多了几只豺狗子的尸体。


    再来几回,楚越不是心力交瘁就是体力不支。


    反正是凶多吉少。


    这时,洞口传来了细碎的动静


    楚越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洞口,生怕又是豺狗子袭击。


    一抹火光逐渐从洞口移了进来。


    金元鼎手里举着火把,洞口的风将他的影子吹得摇曳凌乱。


    他缓缓走过来,用剑柄把那匹狼的尸体轻轻拨开,还是那个四平八稳的语气,“女娃娃,以后不用在这里待在了。”


    楚越的视线钉在他身上,一脸讶异,“什么意思?”


    “把你带回去。”


    依旧是冷冰冰的语气。


    金元鼎扫过楚越的满面血迹,然后扔给她一把钥匙,示意她自己打开锁链,


    “不怕我跑?”


    “你根本跑不了。”金元鼎胸有成竹居高临下的看着楚越。


    “万一呢?”


    “没有万一。”


    楚越立刻去开脚上的锁,果然没打开。


    “小气!去哪儿?”


    “带你回去,当个奴隶应该差不了。”


    “奴隶?”楚越心里骂娘,你才是奴隶!


    “反正你也回不去西楚,在我胡地做个女奴隶也挺好。”


    “等出了洞口,自有人接你。”


    “那金将军你呢?”


    楚越敏锐地察觉事有蹊跷,他难道不回胡地吗?


    “无可奉告。”


    金元鼎牵着锁链走在前面,火光被他一个人掩住,跟在后面的楚越根本看不清路,刚出洞口不久就被什么东西给绊倒。


    摔在地上时楚越心里又骂了句。


    “你就不能扶我一下?”


    “为什么要扶你?”


    金元鼎淡淡反问,说完还回头瞥了她一眼,似乎在嘲讽楚越的狼狈。


    “金将军莫不是要去西楚?”楚越无力的掀开眼睛看他一眼,想从金元鼎的脸上找出答案。


    可惜,金元鼎面无表情,他用力一扯,楚越再次被他牵着起身踉跄而行。


    ……


    阴云密布的午后,暴乱的叛军的喊杀声格外地清晰入耳,浓重的血腥气在行宫中四处弥漫。


    而撞木撞击宫门的闷响更如丧钟一般,一下下重重地锤在诸位西楚宗室的心坎之上。


    李书珩去搬救兵已整整两日,禁军防线步步后撤,今晨已从最初的山脚撤到了行宫的正门,距楚云轩和众公卿当前的所在不过百步之遥!


    几个胆小的宗亲甚至忍不住哭出了声。


    他们喜欢享受,害怕死亡。


    这一次,他们实在离死亡太近了。


    如此危急时刻,楚云轩心中的那份猜忌仍然没有放下。


    李书珩为何还不回来?


    不是说好的三日吗?


    他们李家是不是真的包藏祸心。


    象征王权的虎符到了他们手中,他们便顺理成章去摘取他的江山?


    亦或早已回来了却在山脚下观望,只待宗政初策弑君成功他再持符收缴叛军,得尽民心威望?


    无论是那一种,他们李家都是其心可诛。


    毕竟哪个男人愿意放弃这等天赐良机。


    当年的他若有这般运气,也无需拼死血战百般筹谋。


    然而时过境迁,他不是多怀念感慨之人。


    但两日的时间过去,禁军伤亡惨重。


    几千精锐如今尚有战力的已不足七百成。


    而所有公卿大臣的侍卫扈从也早都顶上了短兵相接的最前线。


    然而叛军的数量却似无穷无尽,源源不绝,那薄薄的宫门还顶得住吗?


    “陛下,宫门还顶得住吗?”


    楚云轩坐在御座上听着宗亲们的恐惧与不安。


    真是没用。


    他内心鄙夷,当年他是那么年轻,率领各路义军就让北燕大厦倾颓。


    可这些宗亲呢?除了享乐,什么都不会。


    不过是小小的谋逆,他们竟至瑟瑟发抖得失了方寸。


    “无须担心,宫门失了,还有殿门;殿门失了,还有身躯可挡!”


    楚云轩的声音不大,却莫名地让人心安。


    苏珏循声望去,难怪了。


    楚云轩也曾豪情万丈,北燕的倾覆正是出自他手。


    若不是楚云轩的步步紧逼,他何至于火烧王城。


    十年倏忽而过,楚云轩依然刀斧胁身面不改色。


    若他能保持当年的初心,的确是个合格的帝王。


    但世事没有如果。


    因着楚云轩的一番话,宗亲们的豪情被楚云轩激起,他们转而想要拔出佩剑以壮胆色,可他们手臂酸软,左试右试了几次也没拔出来。


    杨兰芝解下佩剑握在手中:“微臣力弱,愿为陛下的最后一道屏障。”


    “草民也愿与陛下,与西楚共进退!”


    两道声音虽然文弱,却一般地令闻者心安。


    楚云轩循声看向隐在百官中的苏珏,表现沉静。


    看了良久,眸色始终晦暗不明。


    可没人知道在苏珏沉静的外表下,也掩藏着浓浓的不安,只不过他所担心的,与楚云轩的截然不同罢了。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他担忧的是李书珩与韩闻瑾。


    还有莫名断了书信往来的楚越。


    就在此时,外面的喊杀声突然平息。


    “陛下,臣今日并非有意打扰,只是想见一人,还请陛下体谅!”


    隔着宫门,宗政初策略带虚弱的声音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但是人都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喜悦和挑衅。


    “宗政初策,你想见何人?”楚云轩带着帝王的尊严体面问道。


    “苏珏公子。”


    第110章 围困五津(三)


    硝烟未散, 殿里又一次陷入了无声。


    “苏珏公子,本王随时等你!”


    又是一句邀请,上至天子, 下至宗亲百官,每个人都用目光巡视着苏珏,心思各异。


    而听到宗政初策说出自己的名字, 苏珏于人群中也是错愕万分。


    他与宗政初策确实有几面之缘, 可却谈不上什么深交。


    如今情势微妙, 他为何突然提起自己?


    苏珏的心思转了又转,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


    莫不是……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一些宗亲,那宗政初策打着复兴北燕的名号,并声称末帝燕文纯还活着, 难道这个苏珏与北燕也有什么关联?


    任由众人浮想联翩, 苏珏岿然不动,他已经脱胎换骨,世上能有几人识得他旧日之容颜。


    想到这里,苏珏心里刚升起的一丝慌张又悄然熄灭, 他十分坦荡的与行宫外的宗政初策对峙,“劳烦王爷牵挂, 苏某也曾仰慕过王爷美名, 只是眼下各为阵营, 苏某还是保命为重, 出了这行宫, 苏某焉知还有命在?”


    “公子真会说笑, 旁人本王不在意, 但公子在本王心中乃是贵客, 本王随时恭候公子到来。”


    二人你来我往, 殿里殿外皆是一头雾水。


    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迷?


    自然,苏珏错过了楚云轩眼里陡然升起的一抹阴鸷。


    临走之时,宗政初策于行宫大门外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陛下,故人日日就在眼前,午夜梦回之时,可曾问心有愧?”


    此话一出,楚云轩先前体面冷静的面容又阴沉了几分,明明是在注视着宫门,苏珏却觉得那目光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也不知李书珩还有几日能回,这些禁军护卫能不能守住行宫。


    一番额手相庆后,大殿内重新安静了下来,劫后余生的众人长松了一口气,仿若方才的形容狼狈只是一时的错觉。


    ……


    另一边将楚越交给亲兵后,金元鼎信守承诺,果真带着三万铁骑来了雍州。


    鲜有人知,他的祖先是金弥袛将军,忠于北燕是他们荣幸和使命。


    而金元鼎也不负所托,牢牢控制住雍州的各处要地,只要楚云轩一日不降,他便杀上一人,直到雍州无人可杀,屠刀就该落于别处。


    待九州屠杀殆尽,他楚云轩还算什么君王。


    不过几日,雍州已是尸横遍野,宛若人间炼狱。


    但楚云轩也是多番筹谋拼搏得来的天下,自然不会轻易认输。


    他下旨监禁韩氏一族,同时也命禁军一日杀上一人,意在震慑韩氏兄弟。


    当然,这也是一出极好的离间之计,倘若没了韩家的支持,宗政初策便就是只有兵力的“莽夫”。


    谁知韩氏一族虽为文人,却十分烈性,族长更是大骂楚云轩卑鄙无耻,做的是小人行径。


    楚云轩大怒下令斩杀其九族,幸而被丞相杨兰芝拦了下来。


    可文人的傲气又怎堪折辱,当夜韩氏一族皆身披缟素,痛斥楚云轩狡兔死走狗烹,枉费闻瑾父亲尽心辅佐,却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然后韩家一场滔天大火,烧了世代传承的藏书阁。


    那是韩家先祖世世代代笔笔所书,是当世的文库,也是天下学子最为向往之处。


    不过一夜之间付之一炬。


    钟灵毓秀烧成了断壁残垣,韩氏一族皆葬身火海,自此西楚再无韩家。


    苏珏听到奏报的一刻脑子一片空白,指尖僵硬到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


    韩大人,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


    宗政初策近来可谓心情上佳,春风得意。


    眼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君王如今成了行宫里的困兽,朝不保夕,宗政初策怎能不痛快!


    能够亲手了结楚云轩,亲眼看着西楚覆灭,是宗政初策最大的心愿。


    这一日,正当宗政初策带兵巡视时,行军的速度突然缓了下来。


    宗政无筹还不及打探,便有一骑飞驰而来,奔至跟前方滚鞍下马:“参见王爷。末将奉金将军之令,有请王爷移驾前军。”


    “放肆!”


    宗政初策摆了摆手:“无筹,让他说完。”


    “有一个人……一个人拦住了前军去路,金将军不敢擅专,命末将来请王爷决断。”


    一个人,拦住了千军万马?


    闻言者面面相觑,宗政初策亦是满腹孤疑。


    可金元鼎既然能请他移驾,想来并无危险。于是下令大军原地暂驻,只带了亲卫继续前行。


    盔明甲亮的大军阵列前安静地伫立着一骑。


    马上之人青裘玉冠,衣袂飘飘,仿佛风再大一点儿似乎都能将他吹了去。


    可他只立在那里,千军万马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一见此人是苏珏,宗政初策面露惊愕,他打马正欲上前,亲卫统领忙出声拦阻:“王爷,小心有诈!”


    宗政初策瞥他一眼:“这方圆百里什么都藏不住,能有什么诈?”


    其实宗政初策说得没错,他们此刻所在是一片缓坡的坡顶,放眼望去一马平川一览无余,别说伏兵,仅有的几处草窠真就连只小猫小狗都藏不住。


    眼见宗政初策越行越近,苏珏抬起手臂,在马背上欠了欠身:“王爷千秋。”


    “公子无需与本王拘这些虚礼。”


    宗政初策伸手便去扶苏珏手臂,苏珏不动声色地避了开,也不再看他,只低了头扯扯缰绳,自顾自向大军的行伍行来。


    宗政初策于众目睽睽下被苏珏无视,他却没有半分不快,宗政初策拨转马头,快步赶上苏珏。


    走了几步他想起什么,又抬手指着他的亲卫队:“你们几个,退到后面去。”


    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但宗政无筹明白主子的意思,他忙指挥着众侍卫重新编队,将那些新兵们都远远地调了开去。


    苏珏看在眼里却视而不见,只沿着宗政初策来时的通路,一路行进。


    宗政初策眼看着军队在自己的身后合围,苏珏完全成了他的笼中之鸟,这让他很是满意。


    “公子看着清减了不少,这些日子受惊了吧?”


    苏珏没有言语,懒得理会这种寒暄之言。


    “公子此番下山,是来投奔本王的吗?”


    “王爷误会了,苏某此行,是来与您谈条件的。”


    “也是,公子与嘉成郡主有秦晋之约。公子是重情之人,这种时候当然不会弃西楚不顾。”


    苏珏又没言语,但这一次是默认了。


    “既然方才说到谈判和筹码,那不知公子有何筹码,希望交换何等条件?”


    “我想知道,王爷怎么就起兵造反了呢?”


    “这种事本不该与外人道,但公子不是外人,楚云轩杀我爱子,本王自然要报仇。”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王爷,您这么做可没多少胜算,小心得不偿失。”


    “本王才不怕什么得不偿失,小心翼翼,心惊胆战这么多年,这一次本王忍不得了!”


    “所以即使是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也在所不惜?”


    “他们就算不死在大军的刀剑下,来日也会死在楚云轩手上,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王爷此话荒谬,他们的命不应由别人掌控。”


    “哪有人是真正自由的,就像公子,面具戴得久了,是不是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是真正的自己了呢。”


    “王爷此话何意?”


    苏珏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真的如他自己所想,宗政初策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而宗政初策神情莫测,久久没有作答。


    “怎么,公子不认同本王所言?”


    良久,宗政初策才吐出这样一个问句来。


    “王爷所言极是,苏某确实如此。”


    及至此时,苏珏心里便什么都清楚了。


    宗政初策确实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公子,行路艰辛,不如与本王同行,待大业……”


    没等宗政初策说完苏珏便打断了他的话,“苏某只是一介布衣,担不起王爷的抬爱,还请王爷放苏某回去。”


    苏珏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他并不想搅入这趟浑水,他是苏珏,与燕文纯并无任何关系。


    “这是自然,本王怎会不放公子自由呢?”


    “王爷,后会有期,好自为之。”


    说完,苏珏抱拳行礼,头也不回的策马而去。


    而望着苏珏的背影,宗政初策渐渐失了笑意。


    陛下,此事可由不得你了……


    ……


    绵延起伏的山脚下盘踞着一支军队,营帐简陋,铠甲狰狞,营外竖有两杆大旗,一书“西楚”,一书“冀”。


    士兵们抱着武器,各自坐在地上休息,看来刚经历过一场战事,见有将官经过,连忙起身,“陆大人!”


    “都歇着吧。”陆羽摆摆手,面上严肃,语气却甚是柔和,“大家都累了,留有足够的人手巡逻即可。”


    “是!”


    应声冲天,将士们虽然疲惫,心志却仍昂扬,可见主帅统军有方。


    他们便是冀州军,在李书珩的带领下支援而来,一路上总有胡兵截杀,如此情景,正是刚经历了一场战斗。


    陆羽点点头,大步来到自己的营帐。陆明也在帐中,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馒头,见师傅来了,连忙指了指桌上,“师傅快吃,馒头还热乎着呢……”


    他吃得太急,噎得直捶胸口,灌了一碗水才算咽了下去。


    “出息!”陆羽一脚踢去,大声笑骂,“看你吃的!”


    陆明只管喝水,把头埋在碗里哼哼,“师傅,眼看就要打几场硬仗,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啊!”


    “行行行……”陆羽往桌边一坐,用力拍了拍桌沿,“慢点吃,别噎着!”


    闻言,陆明却一声长叹,沉着脸放下碗,“师傅,这次平叛……”


    话未说完,陆明垂头不语,陆羽也怔了半晌。


    谁也说不准能有几分胜算,更何况又有那许多事。


    是忠是狡,皆在陛下一念之间。


    他们问心无愧,可真的值得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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