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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品俗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秋月落


    “林叔, 您说什么?”


    “郡主,小姐她,她去了……”


    林叔跪在地上, 声音哽咽,不敢抬头。


    再次听到林叔的话,楚越猛地站起身来, 手里的祈神文书洒落在地, 她却一点也没有反应, 只是踉跄的往前迈出了一步。


    “母亲, 母亲怎么会?”


    楚越只觉得耳边一片茫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当夜和母亲彻夜长谈,那无数被忽视的记忆和细节在几个瞬间里无比清晰的闪现在脑海里, 如一把把钢针狠狠的插在她的心上。


    母亲不让她做傻事, 自己却丢了性命,好端端的母亲怎么会对父亲下手,她所说的保全究竟是何意思。


    来不及多想,楚越起身走出祈神殿, 她一路跟着林叔急行回府。


    天上逐渐暗云沉沉,宛然风雪将至。


    待他们走后, 承文将军才站起身来, 眼眸注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嘴角扯起一抹冷笑。


    就算是拿命来赌, 也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


    三月, 春和景明, 草长莺飞。


    本应晴好的天气却飘起雪来。


    苏珏本来窝在露落园处理着大小卷宗不愿出去。


    还是青莲先生让沈爷叫他出来, 今日需要外出一趟。


    一进露落园, 沈爷看着平静安然坐在椅子上有条不紊处理卷宗的苏珏, 有一瞬间和先生莫名的相像。


    “公子,先生请您同她出去一趟她在车上等您。”


    听到沈爷的声音,苏珏放下笔,他抬头看了看,脑海里想起那日先生同他说的话。


    “好,稍等片刻,我收拾一下。”


    苏珏答允的很快,收拾的也很迅速。


    于是沈爷先是看着苏珏一脸淡定的把焦急忧虑不放心的季大夫堵的说不出话来,又被小暑儿和小招娣拉着仔仔细细的再次叮嘱了一番,才终于跟着沈爷出了门。


    便是这趟出行,青莲先生也只带了苏珏和沈爷。


    ……


    一路急行回府,未进大门,楚越一眼便看见院落中孤零零的躺着一副棺材。


    下人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漠不关心。


    而自己的父亲在大夫人的搀扶下还对着那棺材口出恶言。


    “这个女人是疯了吗,居然想用我昨日赏给她的金簪杀我!”


    “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我好吃好喝的待她,她还不知感恩,真是白眼狼。”


    “秋月妹妹当初被卖到府里时就很烈性,老爷难道还不知道吗?”


    “烈性?她那是烈性吗?分明就是贱!”


    “老爷消消气,秋月妹妹已经去了,您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现在就把那贱人的棺材扔到乱葬岗!”


    “老爷,好歹要顾及府里的体面啊,嘉成郡主还需和亲,事情不能做的太绝。”


    “你看着办吧。”


    听着自己父亲喋喋不休的辱骂,楚越已经难以稳住脚步,她极力忍住颤抖的声音,踉跄着向前朝棺椁而去。


    “母亲,母亲……”


    大夫人本想阻拦,可她只是叹了口气,然后任由楚越动作,并立即屏退了周围的下人。


    “母亲……”


    楚越扑在棺椁上,先是眼泪,夺眶而出的眼泪,紧接着便是泣不成声。


    因为那里躺着的是她相依为命的母亲。


    因为受了私刑,林秋月面容不如生时文静貌美。


    但她躺在那里,还是温柔的。


    楚越执起林秋月苍白的手,那上面布满了伤痕。


    幼时,这双手为她遮风挡雨,教她读书习字,后来这双手随着年华渐渐老去,却还是爱她,护她。


    可双手此时没了温度,楚越怎么唤,林秋月也不应答。


    雪落得无声,一如往日凋零的沉寂。


    只是凛冽的北风穿而过,划破院中的寂静,发出声声凄然的悲鸣。


    “母亲,您看看我啊……”


    楚越哭的越发凄惨,就连站在廊下的大夫人也不禁动容。


    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雪越下越大,天地被染成一片苍白。


    楚越伤心过度,她竟晕了过去。


    ……


    这一路马车,到底颠簸,青莲先生闭目眼神,苏珏倒是时不时地挑开帘子向外看上几眼。


    他们似乎没走官道,且越走越远,越走越偏僻。


    所以,等到马车停下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


    二人下了车,青莲先生站在薄寒的风里,静静看着远方。


    这个时间和亮度,已经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那悠悠长望的双眸,看的是时光另一头的久远记忆。


    “先生,这里是?”


    苏珏四处望了望,这里尽是山峦,远处还有零星传来的流水之声,再往前走,便是羊肠小道,马车是过不去的。


    “梦溪,带路吧。”


    青莲先生睁开双眸,却没回答苏珏的问题,她只是迈步往前走去,沈爷栓好马车在前方带路。


    三人之中,只有苏珏一脸不解。


    夜色渐渐落下,他们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而上,除了些许兽叫虫鸣,并无其他声音。


    同时,沈爷手里骨哨的划破了这座山峦的平静。


    惊起飞鸟纷飞。


    苏珏侧耳听去,远处似乎有了同样的骨哨声回应。


    他眯了眯眼,心里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不多时,三人面前突然出现一队人马。


    “先生,您来了。”


    领头的人对着青莲先生恭敬行礼,苏珏这才松了口气。


    ……


    等到再次睁开眼已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只有藕荷色的锦帐和窗外苍白的雪。


    楚越撑起身体,她是不是还困在梦里?


    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母亲还在灯下誊写着她心爱的书籍,然后抬头温柔的唤她一声小六。


    可现实却不是那样,院落里只剩下她一人。


    面对风雪,面对来路。


    “郡主,您醒了吗?”


    林叔守在外面多时,他听到屋里有了动静,便赶紧开口询问。


    林叔的话让楚越瞬间清醒,院里放着的就是她母亲的棺椁。


    这不是梦,不是梦。


    “林叔,您进来吧。”


    努力收拾好情绪,楚越开口让林叔进来。


    得了楚越的允准,他很快出现在楚越面前。


    “林叔,府里是怎么处理母亲后事的?”楚越尽力压抑下心里的悲痛,几经思索,她似乎明白了母亲的用意。


    “府里按照规矩办了丧礼,对外只说小姐是突发疾病。”林叔低着头如实回答。


    “父亲就没想着将事情压下去?”楚越不解,这样的事按理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只因她失了母亲,按礼法要守孝三年,那她该如何去和亲?


    父亲不至于如此糊涂吧?


    “老爷撒手不管,都是大夫人张罗操办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楚越心中了然。


    竟然是她。


    “我知道了,那宫里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并没有,所以府里还和之前一样操办着您的亲事。”


    “他们倒是比陛下还着急。”楚越冷笑一声,她在父亲眼里永远都是可有可无的工具。


    母亲则是他手里的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高兴时奉如珍宝,不高兴时弃如敝履。


    见楚越面容越发冰冷,林叔怕她钻牛角尖,赶紧开口劝导。


    “郡主莫要将这些人和事放在心上,小姐大约是希望您自救。”


    “林叔,母亲有没有什么话让您告诉我?”


    从林叔方才的话中,楚越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母亲要她自救,定是还有话留给她。


    “郡主,这是小姐生前交代老奴交给您的,是一封血书。”


    林叔从怀里拿出一封带血的书信,然后珍重的交给楚越。


    楚越机械地接过那封血书,一时间四肢冰凉彻骨。


    “林叔,您先出去吧。”


    “是,郡主。”


    听到屋外林叔离去的脚步,楚越跌坐回座位。


    她手上青筋凸起,痛苦地捂住双眼,只觉得一阵窒息,胸中似盛着一股烧滚的热油一般烫得他难以呼吸。


    良久,楚越颤抖着打开那封血书,上面娟秀清丽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爱女楚越,展信舒颜,莫要伤怀。”


    只看到第一句,楚越就已经泪珠涟涟,母亲要她莫要伤怀,可她怎能不伤怀!


    “和亲一事已是势在必行,做母亲的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小六将来于苦海中挣扎,思来想去,唯有守孝能拖延一时。


    但母亲也有私心,想一直陪着我的小六,所以小六,死的最好是你的父亲。


    母亲知道此事太过惊世骇俗,但母亲从未爱过你的父亲,于我而言,是他□□了母亲,他刻薄无情,是非不分,冷眼看着后院的女子为他争风吃醋,人命在他眼里可有可无,是以他不配为人夫,为人父。


    但母亲也知道,这件事大抵是不会成功的,到时死的就会是母亲,可无论是谁,我的小六都要按礼法守孝三年,以小六的聪慧定能想到自救的方法。


    书至此处,心绪百转,唯愿爱女平安百岁……”


    读完林秋月留下的血书,楚越已经泣不成声,她仿佛看到母亲在灯火下一笔一笔写下写封信的决绝身影。


    悲痛不舍,纠结呜咽,万般心绪。


    如今透过这封绝笔血书,林秋月的万般心绪都传给了楚越。


    不知哭了多久,窗外的风雪已停,楚越也渐渐平静下来。


    “母亲,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女儿一定想办法自救……”


    黑暗中,楚越目光坚决。


    第52章 体生异像


    时节不居, 岁月如流。


    一大早,苏珏顶着寒气出了屋门,昨夜随着青莲先生同一伙人进了山, 先生什么也没说,那些人却直接替他们安排好了住处。


    苏珏有满心的疑惑,是以今早早早地就醒了过来, 他想找先生问上一问。


    不曾想, 苏珏没找到青莲先生的人影, 只有沈爷一人在雪中舞剑。


    “沈爷, 早上好啊。”


    “公子醒了?”


    沈爷收了剑锋,折了一束梅枝,快步走回屋中, 换披居服, 然后抖落一身冷冽才去见苏珏。


    山中时节缓慢,此时恰逢梅花盛开,白梅胜雪,红梅傲然。


    “沈爷, 先生呢?”苏珏紧拢了身上的披风,他有些怕冷。


    “先生已经回去了, 临走前让我留下陪公子。”


    见苏珏手冻的通红, 沈爷将手炉递给了苏珏, 这才第一天, 别把人给冻病了。


    “留在这?”苏珏更加不解, 这里人迹罕至, 昨夜的那些刃此时也不知去了哪里, 先生让他留在这是为了什么呢?


    “对。”


    “沈爷, 昨夜的那些人呢?”


    “他们出去打猎了。”沈爷言简意赅, 一伸手,就拉着苏珏往屋里去。


    “哦,是这样。”苏珏也不抗拒沈爷的动作,也不知是为何,他实在是冷。


    “公子先用早膳吧,先生交代的事还不急。”


    苏珏刚一落座,沈爷便立马布好了温在炉子上的早饭,一碗鸡汤,一份米糕。


    “沈爷,先生到底交代了什么事?”不出意外,沈爷的话勾起了苏珏的好奇,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早饭上,看着那碗泛着油花的鸡汤,更是没有食欲。


    “公子,先用膳。”沈爷也不回苏珏,只催促他用膳。


    “沈爷,这鸡汤,我喝不下。”苏珏端着碗犹豫再三,还是不能入口。


    “公子,山里能给你炖出一碗鸡汤很是不易,多少喝些。”


    想来也是,苏珏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矫情,只是那鸡汤刚一入口,他便忍不住呕了出来。


    沈爷大惊,这才第一天,他怎么把人给照顾吐了?!!!


    与此同时临江十二楼门前迎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找苏珏公子。”


    那人笑得温和,正是许攸。


    ……


    雍州王府,春花初绽。


    “长安那边定了那位嘉成郡主何时上路了吗?”


    宗政初策手执狼毫,似是要写些什么,可宣纸洁白如初,若细看笔尖,墨汁都快干了。


    上路?


    宗政无筹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眉,王爷您这个词用的,似乎不是很妥当。但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回禀道:“回王爷,还没有,那位嘉成郡主的母亲突发疾病去世,按礼法,她需守孝三年,所以一时还没有着落。”


    闻言,宗政初策搁下笔。


    宗政无筹眼神一瞟,不仅墨色干了,那笔毛看着也是硬得不成样子,哪还能写字。


    可见他的主子分心已经有段时间了。


    “无筹,本王让你备的东西可妥当了?”


    “回王爷,已经妥当了。”


    “那就好。”宗政初策满意收笔。


    “王爷,上元之夜您见了他,他可认出了您?”


    宗政无筹替他收拾了桌案,却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本王也不知,大约是认出却装不识,如此倒是相谈甚欢。”


    想到那日上元夜的“偶遇”,宗政初策嘴角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当年那个少年帝王如今玉质天成,实在教人睁不开眼。


    而说到他是如何知晓燕文纯还活着的,说起来倒是个巧合。


    在西楚建立的第一年,九州诸侯同去长安朝贡,宴席结束后他被陛下单独留下,醉意朦胧间,他听到了陛下和暗卫的谈话。


    “王爷,那东西什么时候送去?”


    宗政无筹的声音打破了宗政初策的回忆,谁能想到偶然听得的秘密如今成了他报仇的倚仗。


    “等冀州的礼物送到,我们再去添个彩头就行。”


    “是,王爷。”


    宗政无筹向来不多话,对于宗政初策吩咐的事他也从不多问。


    说完他便拱一拱手,退下了。


    待宗政无筹走后,宗政初策又往冰室而去。


    ……


    三月末尾,日光开始炽烈。


    后宫女眷们大都换上了绫罗彩裙,围在一处投针验巧,洗发晒衣,宫苑内流动着罕见的笑声。


    张皇后在御花园中悠然漫步,她特意叫楚越和张禾瑶进宫来陪侍左右。


    因为还在服丧,楚越穿的很是素净,如云的鬓发中还插着一朵白花,虽然是楚楚可怜,却自有一股清冷坚韧。


    在绕过九曲水廊时,张皇后突然停下看了楚越半晌,然后朝她道,“楚越,你今日的妆面似乎不太一样,额间的花钿看着不是寻常花卉,本宫一时竟看不出来,倒是别致。”


    楚越淡然一笑,伸手摸了摸额间的花钿,她此时几乎浑身素白,唯独额间的“花钿”鲜红异常。


    正如张皇后所言,不是寻常花卉,倒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飞禽,细细看去,飞禽似有九头。


    她屈膝道,“回皇后殿下,臣女额间的不是花钿。”


    “哦?不是花钿?”张禾瑶也起了兴致,开研究起楚越额间的“花钿”。


    而几个动作之间,张禾瑶还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她也没太过在意,哪个女眷身上不染香呢。


    “这花钿突然出现在额间,臣女不知是什么,而且怎么洗都洗不掉。”


    说起额间的花钿,楚越是一脸疑惑不解。


    “长姐,我记得嘉成郡主一向不爱往额间涂饰花钿,也就是宫宴需要大妆,嘉成郡主才涂饰一二。”


    听得张禾瑶如此说,楚越不禁心中纳罕,她为何平白地替她说话?


    “是,本宫也记得是这样。”


    “皇后殿下和二小姐好记性,臣女确实不爱这些,又何况还在孝期,臣女怎有心思描饰,额间的这个东西出现的奇怪,臣女也不知是福是祸。”


    楚越说完这句话,脸色变的颇为神秘,她看了看四下侍立的宫人,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又说道,“而且臣女身上也长出一个和这个一样的图案。”


    听完楚越的话,张皇后姐妹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这种事实在是蹊跷。


    “皇后殿下和二小姐若是不信,尽可入殿查验一番。”


    从张皇后和张禾瑶的面目表情来看,楚越知道她们不是很相信这件事,若不让她们亲眼所见,戏又怎么能唱的下去呢。


    “此事臣女不敢声张,怕有什么不妥。”


    楚越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张皇后心里也就泛起了嘀咕。


    思来想去,她决定一睹究竟。


    “你们都在外面守着,任何人没有本宫的允许,不得擅入。”


    “是,皇后殿下。”


    屏退了宫人,张皇后带着张禾瑶与楚越进了长乐宫,张禾瑶一进殿门便放下了帷幔。


    楚越自然也半褪了衣衫,正好露出左侧肩颈下方的图案,和她额间“花钿”的形状十分相似。


    “这是?”张皇后看了半晌,只见楚越白皙的肩颈下一个振翅欲飞的禽鸟栩栩如生,红得异常刺眼。


    “长姐,我怎么觉得像鬼车啊!”张禾瑶也看了半晌,到底和穆羽读了不少奇书,她越看越觉得楚越身上的是传说中的鬼车鸟。


    “鬼车?”楚越的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鬼车可是大不祥之兆!


    根据《岭表录异》记载:“鬼车,春夏之间,稍遇阴晦,则飞鸣而过。岭外尤多。爱入人家烁人魂气。或云九首,曾为大啮其一,常滴血。血滴之家,则有凶。”


    “嘉兴郡主,我也只是猜测,兴许不是呢。”


    见楚越面带惧色,张禾瑶一边说着一边替楚越拢好了衣衫,张皇后也出声安慰,“楚越,你先别害怕,此事你也先别声张。”


    “皇后殿下,我,我怕……”楚越一副受到惊吓的楚楚可怜模样,可谁会知道,她额间和身上的图案就是她自己刺上去的。


    “莫怕,禾瑶,今日你陪楚越回去吧。”


    “好,长姐,此事就交给我吧。”


    二人又对楚越安慰了一番,紧接着她们便出了长乐宫。


    然而她们刚走出殿门,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乌鸦,直奔她们而去,霎时就乱作一团。


    另一边宽阔庄严的北辰殿中。正堂金石砖铺地,中有正红色羊绒毯,排铺至赤金蟠龙宝座。


    王座之上,坐着的自然是九州之主楚云轩。


    而大殿正中央,楚天佑身着深红色绣蟒朝服笔直地站着,他敛衽下拜。


    “儿臣给父王请安。”


    “起来吧。”


    “谢父王。”


    “天佑,内史贪污之事你处理的不错。”楚云轩面带笑意,似乎是忘却了之前父子之间的不愉快。


    楚天佑作揖道:“儿臣幼承庭训,一言一行皆是父王和杨太傅所教,自是不敢居功。况且太傅所做更多,儿臣跟着太傅学到了不少。”


    “哦?”楚云轩挑眉,饶有兴味道:“看来天佑跟着学习杨爱卿颇有进益啊。”


    “回父王。”


    楚天佑又上前一步:“儿臣之前听闻,荆州太守万宝躺欺压百姓,苛扣朝廷分拨下来的善款,并与当地乡绅勾结牟取暴利,儿臣已经将其缉拿回京。另外善款份分拨等一应事宜也已经安排完毕,请父王放心。”


    楚云轩似乎有些不悦,他的这个太子是不是过于贤明了,他正要开口,忽有宫人来禀:“陛下,皇后殿下受袭,幸得穆羽将军相救,不过皇后殿下受了惊吓!”


    “什么?!”


    父子二人异口同声,并同时起身直奔长乐宫。


    第53章 守孝三年


    “梓潼, 怎么会突然受惊了呢?”


    父子二人一路赶来,长乐宫的宫人个个敛声屏气,楚云轩径直走到张皇后跟前, 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


    “启禀陛下,方才一出殿门,不知哪里飞来一群乌鸦, 直奔皇后殿下和郡主, 幸而穆羽将军及时赶到, 驱走了乌鸦。”


    服侍张皇后的宫人跪地回禀, 陛下对皇后殿下的爱重有目共睹,他们生怕受楚云轩的怪罪。


    “乌鸦,宫禁之地怎会有乌鸦?”楚云轩拧着眉, 宫人们的头低的更低了。


    “陛下, 臣妾无事,天气回暖,鸟兽苏醒也是常事。”


    见楚云轩面有怒色,张皇后赶紧出声替宫人们解围, “况且穆羽方才来接禾瑶回去,驱走了那些乌鸦, 臣妾没事。”


    “多谢穆羽将军。”


    太子楚天佑虽心里挂念着母亲, 但时刻不忘礼数, 他对穆羽拱手致礼。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却惹得楚云轩不悦, 堂堂国朝太子给臣子致礼, 天下哪有这样的规矩。


    察觉到楚云轩的目光, 穆羽赶紧抬手出声, 她只一个抬手就扶起了致礼的楚天佑, “太子殿下折煞微臣了, 微臣怎么敢当。”


    她可不想平白受楚云轩的猜疑。


    “穆羽,你这次做的不错,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楚云轩的面色稍有缓和,目光移到穆羽身上。


    今日穆羽未着戎装,反而一身女子常服,她身形颀长,银缕衣勾勒出窈窕的体形,一条宝蓝色的腰带蓦地使静物都活跃起来。


    动静相衬,分外佳人。


    而在楚云轩眼里,穆羽周身的气质倒与一位故人不谋而合。


    “陛下,都是臣女的错,要不是臣女在场,断然不会引来这么多的乌鸦。”


    眼见自己几乎成了透明人,楚越赶紧跪地请罪,而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直接让楚云轩和楚天佑面面相觑。


    唯有略微知情的张皇后与张禾瑶面色古怪,她为何要自己站出来?


    “楚越,你说是你的错,你错从何来啊?”


    楚云轩声音冰冷,他倒想看看这个他亲封的嘉成郡主在耍什么把戏。


    “陛下且看臣女额间,不知怎么长出这个东西,就连臣女身上也有,臣女恐觉其不祥,不想今日真的连累了皇后殿下与二小姐,臣女罪该万死!”


    楚越跪在地上连连告罪,说出的话却让楚云轩听不懂。


    “你抬起头来。”


    在楚云轩的命令下,楚越缓缓抬起头来,额间的鬼车花钿没来由地叫楚云轩心生惊惧。


    是鬼车吗?


    楚天佑注意到自己父王细微的反应,一个额间花钿而已,父王为何面露惊色。


    莫不是又与鬼神之说有关?


    “楚越,你可知你额间的是什么?”


    “启禀陛下,臣女不知。”楚越连连摇头。


    “寡人告诉你,你额间的是鬼车,乃是不祥之鸟。”


    楚云轩出声替其他人解了疑惑,楚越更是吓得瘫坐在地。


    “陛下,臣女,臣女怎么会……”


    楚越有些语不成句,看样子是吓得狠了。


    “你说你身上也有,此话当真?”楚云轩继续发问。


    “当真,当真,皇后殿下与二小姐方才见过。”


    “梓潼,楚越说的可是实情?”楚云轩转头去问张皇后,张皇后点了点头,“陛下,嘉成郡主说的尽是实情。”


    张皇后本意是想替楚越隐瞒,她的这位陛下笃信鬼神之说,若让陛下知道楚越身负不祥,那她的余生都不会好过。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楚越自己捅破了此事,张皇后满心的不解。


    张禾瑶与穆羽倒是心中了然,说起来她们也算是这位郡主的“同盟”,只不过楚越不知道罢了。


    “楚越,你先回府静心几日,此事需从长计议。”


    果然,楚云轩起了疑心,他让楚越先回府静心,之后请承文占卜,若楚越真的不祥,那和亲一事就必须重新计较。


    “臣女遵旨。”


    在楚云轩充满威严怀疑的目光下,楚越行礼告退。


    就在楚越回府的当晚,长乐宫的一处凉亭无故坍塌,幸而此处无人值守,才没有伤亡。


    但长乐宫池里的鲤鱼也一夜之间死亡,它们翻在水面上,看着触目惊心。


    然而长乐宫的怪事刚过去三天,楚家府邸举家得了怪病,上吐下泻,高烧不退。


    除了回门省亲的大夫人,无一人幸免。


    这下本来还心存疑虑的楚云轩立即十分确信楚越额间的鬼车不祥,他赶紧召承文将军进宫占卜,以解心忧。


    承文将军向来很会体察楚云轩的心意,是以他的占卜结果便是楚越身负不祥。


    也是这一夜,一道身影跪在了太和殿外。


    ……


    楚越心怀忐忑了好几日,楚云轩的旨意终于到了楚越跟前。


    “郡主,陛下有旨,因异像之故,您就在府中守孝三年,和亲之事已经有人替您办了。”


    “有人替我办了?”接了旨的楚越心里并无多大的喜悦,她总觉得不踏实,是谁代替了她去鲜卑和亲。


    “是白雪姑娘,白雪姑娘深明大义,自请前往鲜卑和亲,陛下亲封白雪姑娘为云缨郡主,即日前往鲜卑。”


    中贵人灵均的话让楚越如遭雷击,手里的圣旨险些拿不住。


    她一开始就知道,和亲之事,不是她就会是其他人,可她没想到会是那日在宫道上替她说话的白雪。


    “白雪,可是自愿?”楚越不死心地偏要问一问,她不信白雪会自愿和亲。


    “此事功在千秋,云缨郡主自然是自愿和亲的。”


    中贵人灵均说话向来滴水不漏,楚越什么也探不出来。


    楚越有些无力,她做了那么多,虽然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但却连累了无辜的白雪。


    “劳烦中贵人了,楚越还有一事相求,我想见一见云缨郡主。”楚越一边说着一边往中贵人灵均手里塞了一张银票。


    中贵人灵均轻轻捻了捻,然后不出一言的行礼告退。


    楚越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唯有等待。


    ……


    又过了几日,沈爷口中的那些人打猎还未回来。


    山里的节气反复,只一个半晌雪就下得重了,棉帘子挡着门还是有刺骨的寒风钻进来,雪屑飘洒在房门口化成几滩小小的水洼。


    苏珏抱着手炉腾不开手,隔着厚实的皮毛披风和棉衣裳,像猫一样窝在火炉旁,然后一双素白的手从披风里伸出来烤火。


    “都已经春日了,山里居然还这么冷。”


    苏珏小声嘟囔着,眼睛却巴巴地往外瞧。


    沈爷则是在一旁熬煮着季大夫临走时给的汤药。


    “公子,一会儿吃些东西再喝药吧。”


    听到喝药二字,苏珏的眉头不由得皱起,季大夫的药从来都是那么苦,肯定是加了黄连。


    “公子放心,我带了您最爱的海棠花蜜来,不会苦的。”


    “有花蜜?沈爷,您还带了这个?”


    一听有花蜜,苏珏的眸子亮了亮,沈爷默默低头一笑,他就知道。


    “先生派人送来的。”


    “哦。”苏珏听话地先吃了米糕,过了一柱香,他才将药喝完。


    沈爷带来的花蜜确实清甜,苏珏餍足地舔了舔嘴角。


    不多时,碳烧出轻轻的炸裂,细小的火星子划过那双玉一样的手,吓得沈爷有些心惊,生怕那双娇贵的,将来搅弄风云的妙手烫出一颗丑陋的燎泡。


    苏珏则是没管这些小事,他竟有些想吃烤橘子。


    不过他也知道,山里大约是没有这新鲜玩意儿的。


    苏珏兴致缺缺。


    就在此时,屋外逐渐有了人声,淅淅沥沥,很快就连成一片吵嚷起来。


    苏珏和沈爷同时推开屋门出去查看,原是那些人打猎回来。


    “今天收获颇丰啊!”


    “是啊,打了好些野味。”


    “野味倒是其次,咱们还抓了个不知是人是狼的怪物,也是够稀奇的。”


    昨晚接应苏珏他们的那伙人此刻三三两两提着猎物满载而归,见沈爷带着苏珏站在那边,这伙人的头儿郑刚立马迎上前,他在那伙人里算是挺惹眼的。


    头戴尖锥毡帽身穿圆领缺骻衫子,外罩一件皮毛外衫,脚穿麻练鞋。


    这是寻常猎户的打扮。


    但郑刚此人身材壮硕魁伟,膀大腰圆,浓眉方脸,一脸络腮胡,看上去颇具威严。


    “沈爷,这位就是公子吧。”


    “嗯,正是先生教出的公子。”


    “见过公子。”郑刚抬手抱拳,眼神不住地打量着苏珏。


    山间风雪飘扬,倒像个冰肌玉骨的假人。


    “公子,这是郑大哥。”沈爷适时出声为苏珏引荐。


    “见过郑大哥。”苏珏同样抱拳行礼。


    “不敢当,不敢当。”郑刚呵呵地笑着,看似随和,苏珏却看出郑刚对他不置可否。


    “沈爷,我这还有事要忙,今天抓了个怪物,还真是稀奇。”


    一番寒暄过后,郑刚立马吩咐其他人把猎来的野味处理好,并叮嘱几个壮汉将他口中所说的怪物关到铁笼中。


    “你们看好他,别让他出来伤人!”


    “是,头儿!”


    众人一阵忙碌,反倒显得苏珏和沈爷是个外人。


    等忙活完,苏珏和沈爷才得以看见那个的铁笼。


    铁笼之中竟关着一个遍体毛发,眼神空洞的孩童,此时奄奄一息。


    苏珏的眼神有些动容,他走上前查看,那孩子一抬眼,满是寒意和杀气,然后猛地朝笼外一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吼声。


    好在沈爷手快,苏珏才不至于受伤。


    这是野兽狩猎的手法,干脆利落,没有拖泥带水。


    那孩子一击不中,倒也平静。


    沈爷下手也是极快,干脆利落的点了那孩子的睡穴。


    “是个狼人。”


    苏珏声音平静,他在新元纪的课堂见过上个文明记载的狼人,本质上还是人类,只是由狼或其他野兽养大,不可避免地学会了野兽的习性,所以称他们为狼人或野人。


    不过在新元纪,他从没听过见过活生生的狼人。


    “公子知道?”沈爷讶然。


    “知道,所以,我想要他。”苏珏


    “公子,您说什么?”沈爷满脸不可置信,公子要这个“狼人”做什么?


    第54章 锻刀(一)


    “公子是要驯化这个狼人?”沈爷反应过来, 却是满脸的不认同。


    狼人生性与野兽无异,要说驯化,可以说是难如登天。


    他自小在宫中受训, 师傅也曾试图驯化几个狼人,然而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是以沈爷十分不认同苏珏脱口而出的想法。


    “没错,就是驯化。”苏珏依旧回的平静。


    “公子, 这不行, 他若是伤人, 一时很难制服。”


    “怎么, 沈爷不信我?”苏珏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一直放在铁笼里的孩童身上。


    那孩童两只手紧紧地抓着铁笼,呆呆地看着他们, 一脸的防备, 喉咙里还一直发出“嗬嗬”的嘶吼声。


    “公子的安危要紧。”沈爷避重就轻,委实不愿苏珏去冒这个险。


    “有沈爷在,难道他还伤得了我吗?”苏珏一挑眉,拿话激着沈爷。


    “公子是铁了心要驯服这个狼人, 也罢,那就依公子所言, 梦溪拭目以待, 自然, 梦溪定会确保您的安全。”


    对于苏珏的性子, 沈爷再清楚不过, 只要他认定的事, 没有人可以更改。


    之前的雁门关之行就是如此, 如今更是如此。


    与其他白费唇舌的相劝, 不如让苏珏尽力一试。


    “沈爷, 劳烦您放他出来,然后将他四肢用铁链栓上,我还要一把匕首,一副鞭子。”


    苏珏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沈爷依言先去准备匕首和鞭子,之后又去找郑刚拿铁笼的钥匙。


    彼时,郑刚正带着几人用砍刀处理猎来的野味,手起刀落间,骨肉分明。


    “郑刚,公子要我来取铁笼的钥匙。”


    “公子要做什么?”郑刚头也没抬,眼里只有面前的活计。


    对于苏珏的要求,只当是一时兴起。


    “驯化狼人。”


    此话一出,几人全都停了动作,皆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驯化那个怪物,沈爷,您可真会开玩笑。”


    郑刚用碗底磨了磨刀具,并不应承沈爷的请求。


    “郑刚,我何时与你说过玩笑。”沈爷表情严肃,他伸手按住郑刚切肉的手,他看得出来,他们这些人没把苏珏放在眼里。


    “公子一介文弱天人,他想要驯化狼人,这不是玩笑是什么?”


    郑刚倒也没藏着,直接说出心里所想。


    “郑刚,你这是对公子不敬!”沈爷面带怒色,因着多年交情,他才忍着没有出手。


    “若要我们兄弟真心拜服,那就请咱们的公子别说大话,拿出真本事。”


    郑刚反手脱离沈爷的制衡,一个用力,砍刀嵌入案板,他用围裙抹了抹手,绕开沈爷去拿腌制腊肉的调料。


    “郑刚!”沈爷快步拦在郑刚身前,他知道郑刚自有一股傲气,除了先生,谁他也不曾真正放在心上。


    如今,倒只能用先生来压一压他的气焰,同时沈爷心里也在祈祷苏珏能成功。


    “别忘了先生是怎么交代你的,公子的话便如同圣旨!”


    听到沈爷搬出青莲先生,郑刚的态度果然软了许多,他从怀里掏出钥匙扔给沈爷,语气还是带有一丝轻蔑。


    “好,我且将钥匙给你,兄弟们倒要看看,公子有何神通!”


    拿了钥匙,沈爷又准备了几条铁链,郑刚也召集了一干人等去瞧瞧苏珏那边的热闹。


    一群人很快围在了广场上,此时的苏珏正悠悠淡然地吃起了干果。


    见沈爷回来,周围又多了许多人,苏珏自然也是心中明了。


    这些人对他多有陌生和不服,方才和郑刚寒暄时他便看得出来。


    “沈爷,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见苏珏如此纤瘦文弱,围着的人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他就是先生亲自教导出来的天人?”


    “看着也太单薄了些。”


    “那日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们以后听命于他,我看他好像没那么靠谱。”


    “我觉得也是,别驯服不了那个怪物,把自己搭上,到时候先生再怪罪咱们。”


    “就是。”


    众人的议论,郑刚听得一清二楚,但他没有出声制止,因为在他看来,他的这些手下说的是实话。


    这边,因为那孩童还在昏睡,沈爷一切做的毫不费力,他从怀里掏出装着醒神药汁的瓷瓶放在那孩子的鼻下,很快他就清醒过来。


    见一切准备妥当,苏珏腰间别好匕首,手里握着鞭子,施施然朝那孩子走去。


    “沈爷,我还需要一块熟肉。”


    停在那孩子面前,苏珏又对沈爷提了要求,沈爷自是有求必应给他拿了一整一只烧鸡。


    所有人敛声屏气地看着苏珏蹲在那孩子的跟前,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意。


    苏珏此时心里所想的是要将这个孩子训练成一把趁手的兵器。


    他身边到底缺个会武功的,这孩子究竟能不能用,还早,不急着定论。


    不过他看得出来,这孩子是一把刀,一把没有主人的刀,血迹斑斑与其他刀无异。


    就算日后心智不全又如何,听话就行。


    所有人都很好奇苏珏会如何打磨这把刀。


    ……


    一连数日,许攸都会扣响十二楼的门,但每次都见不到苏珏的影儿,就连苏珏口中说的那个季大夫,他也不得而见。


    这日晌午时分,许攸再次来到十二楼,没等他上前扣门问询,一队人马正往此处而来。


    许攸定睛一看,飘扬的旗子上是冀州的标志。


    他心里反复思量,王爷派人到临江做什么?


    难道和他一样,是来寻人的?


    “吁……”


    只是片刻,那队人马便停在了十二楼的门前。


    而领头之人正是陆羽,他一下马就看见了门前站着的许攸。


    “许大夫,您也在这,之前您说要来临江寻人,不知可寻到了?”


    “劳陆大人还念着,许某还未曾寻到。”


    许攸叹了口气,这次临江之行,莫说那位季大夫,就连苏先生他也没见到。


    “不知陆大人此行到十二楼又有何公务呢?”


    许攸话题一转,问询起陆羽的目的来。


    他们早就熟稔,这些话不过家常而已。


    “我奉王爷与世子之命来拜谢苏先生。”


    陆羽边说边理了理衣冠,许攸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十几车的礼物,手笔不小。


    “是这样,事情还真巧,许某要寻的人也在十二楼,不若我们同行?”


    许攸发出邀请,他已经在十二楼来往了多日,依旧无所收获,今日也是赶巧,冀州来人拜谢,他何不乘此东风为座上宾,也好寻人。


    “自是可以。”陆羽欣然应允,语毕,他上前扣响门环,待有人出来时又递上印着冀州纹样的拜贴。


    “几位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禀报先生。”


    见来人是冀州王府之人,出来接待的人不敢怠慢,立时去禀报青莲先生。


    彼时,青莲先生正于苏珏的露落园里围炉煮茶,茶还未,她自顾自地摆棋对弈。


    青莲先生握住棋盒白子,指腹摩擦,本是她为苏珏寻来的暖玉仔细打磨,入手犹觉冰凉。


    视线静落棋局,神情专注,仔细琢磨。


    “咯吱——”


    门被推开,夹杂着零星的风声,却无半点清风涌入,很快掩上,她唇角微扬。


    果不其然,片刻后一道灰色身影映入眼帘,随手白色棋子落于局中。


    “先生,冀州王府派人来了,说是拜谢。”


    青莲先生抬眸看了一眼前来回禀的人,心神通透,“知道了,我马上去见客,你们也抓紧,别怠慢了贵客。”


    “是,先生,我们有分寸。”


    “那就是,先下去吧。”


    “是!”


    待那人走后,一黑子又落于棋盘一隅,落子清脆。


    本是相当局势,却被一子扭转。


    等了多时,果然来了。


    ……


    风雨依旧未停,落在苏珏的眼睫上,倏而结成白色的冰晶,更添了些许文弱。


    本来昏睡着的孩童跪着匍匐在雪地上,虽冻的瑟瑟发抖,但仍旧浑身戒备。


    在众人的注视下,苏珏从烧鸡上撕下一整个鸡腿,  “想吃鸡腿吗,站起来,走过来就给你吃。”


    肉的香气一下子激起那孩子骨子里的兽性,他挣动着铁链想扑上来抢夺苏珏手里的鸡腿。


    然而苏珏却是退后一步,并不让那孩子得手,口中重复着刚才的那句话。


    “想吃鸡腿吗,站起来,走过来就给你吃。”


    可口的“猎物”就在眼前,却不能轻易得手,眼前的“东西”还在不断聒噪,那孩子不由得目露凶光。


    苏珏时刻注意着男孩的一举一动,他看出那孩子迫切地想吃到鸡腿,可那是有条件的。


    “我再说一次,想吃鸡腿就站起来。”


    话音再落,男孩歪了歪头,他似乎听得懂苏珏的话。


    见此情景,苏珏又退后一步,鸡腿也就离男孩又远了一步。


    那孩子被肉香激的越发心急,面目逐渐狰狞起来,他四肢着地,是准备捕猎的架势。


    沈爷护在一旁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万一这孩子发起狂来,还真无法预料会是怎样的光景。


    郑刚等人也是伸长脖子看苏珏和那孩子的动作,皆是不解其意。


    “你是能听懂我说的话的,只要你站起来,整个烧鸡都是你的!”


    苏珏的声音变得冰冷严厉,同时握紧了手里的鞭子。


    “嗬——”


    男孩似是失去了耐心,他后腿发力,准备发起一击,苏珏自是注意到男孩的动作,他手里的鞭子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地落到男孩的身上。


    “嗬——”


    男孩吃痛,想扑上去撕咬苏珏,却因为四肢都被铁链束缚着,只能无力的嘶吼。


    “站起来!”


    苏珏丝毫不惧男孩的狰狞可怖,手里的鞭子一次又一次抽打在男孩的身上。


    “啊啊啊——”


    男孩终是被激怒,多年在野外生存的能力让他潜力一瞬间爆发,他手上一个用力,竟生生挣开铁链的束缚,直冲苏珏而来。


    沈爷眼疾手快刚要挡在苏珏身前,却不想苏珏动作更快,腰间的匕首出鞘,也直奔那男孩而去。


    “妈的!”


    郑刚惊呼暗骂一声,已经准备好上前营救。


    这天人公子可别真的交代在这里吧!


    第55章 锻刀(二)


    “公子小心!”


    沈爷动作迅速, 挡在苏珏身前,腰间的佩剑已经出鞘,郑刚更是上前一步准备将苏珏带离。


    然而在众人惊呼之后, 却见苏珏动作干净利落,男孩竟被他踢倒在地,匕首插在男孩的肩膀上, 看样子已经深深地插入地面。


    “呜呜——”


    男孩吃痛, 不断地挣扎, 想要挣脱这束缚。


    如此一来, 想要上前帮忙的沈爷和郑刚等人同时止了动作,他们都想看看苏珏还有什么花样。


    “你不乖哦。”苏珏面带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男孩对他束手无策, 气急败坏的张牙舞爪。


    就像不被驯服的野兽幼崽。


    见此, 苏珏心情大好,他反手抽出沈爷的佩剑,男孩的指甲被他齐齐斩断,无论男孩如何动作, 也如同失了利爪的猛虎。


    “我的耐心也很有限,你要听话, 站起来。”


    男孩躺在地上, 直直地盯着苏珏看, 眼里的一丝迷茫开始转变为凶狠。


    他在野外生活多年, 很少被其他野兽欺负, 如今被人如此对待, 心里起了好胜之意。


    于是在苏珏的注视下, 男孩用手摸索着匕首想将其拔出, 手脚也在不停地踢打。


    见男孩还不屈服, 苏珏趁热打铁,长鞭缠在男孩的脖颈,猛一使劲儿,他就将男孩拽了起来。


    匕首被大力带离地面,鲜血喷涌而出,溅到苏珏如玉的脸上,他浑不在意,继续用力拖拽。


    “我说,站起来,像人一样站起来!”


    苏珏的这一动作竟吓了郑刚他们一跳,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此人看着纤瘦文弱,实则却是出手狠辣。


    长鞭缠在男孩的脖颈上,男孩脸被憋的通红,双手握住鞭子想得到一时的呼吸,苏珏岂会如他所愿,手上的力度逐渐加大,两人都较着劲儿。


    此时,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目不转睛地盯着苏珏的一举一动。


    随着时间的流逝,男孩脸色由红变得青紫。


    他渐渐地使不上力气,身体不由自主地滑落,却还是握住鞭子不肯撒手,看向苏珏的眼神也多了一丝恐惧。


    苏珏俯身拾起地上的匕首,再次插入男孩的肩膀。


    刀身没入骨肉肌理,鲜血又一次涌去,苏珏却是一派的云淡风轻,连表情都没变,淡淡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男孩。


    “呜呜呜……呜呜……”


    这一次男孩不再挣扎,他看向苏珏眼神里多了祈求,口里只能发出呜呜的痛呼声。


    “你,怕我?”苏珏俯下身,轻声问着,可落在郑刚等人的眼里却像是阎罗索命的咒语。


    可怕,太可怕。


    就连沈爷也是一身冷汗,雁门关之行竟让公子多了几分阴冷狠绝。


    在苏珏的注视下,男孩不住地点头。


    果然,他是能听懂人话的。


    于是,苏珏撤下长鞭的束缚,匕首也被他拔出,他摸了摸男孩的头,尽管男孩还在瑟瑟发抖。


    “乖,上了药就不疼了。”


    苏珏从怀里掏出一瓶止血的药粉,轻柔地撒在男孩的伤处,语气也是温柔至极。


    “我再问你,想吃鸡腿吗?”


    男孩再次点头。


    “那你就站起来,站起来,整只鸡都是你的。”苏珏指了指被遗忘在地上的烧鸡,手里还握着方才伤了男孩的匕首。


    男孩盯着烧鸡咽了咽口水,山里天寒地冻,他腹中早就空空如也,自是想吃那烧鸡。


    再加上对苏珏的恐惧,他不得不尝试着用四肢站起。


    因为长年在山里奔跑跳跃,男孩几乎丧失了自己身为人类的本能,他尝试了很多次,都没能站起。


    他跌坐在地上,抬头透过长长的毛发去看苏珏的表情,生怕眼前之人再次对他下手。


    看出男孩对他的恐惧,苏珏走上前抓住他的手,并示意男孩借力尝试。


    “你靠着我,看能不能站起来。”


    闻言,男孩先是歪了歪头,似乎不太相信苏珏的好心。


    过了一会儿,男孩见苏珏笑意温和,不由得胆子大了些,他紧紧握住苏珏的手再次尝试。


    这次有了依靠,男孩一用力,双腿稳稳地站了起来。


    这惹得众人惊喜不已。


    神了,真神了!


    苏珏没有在意郑刚等人的反应,他将手拿开,示意男孩往前走上几步。


    没了支撑,男孩摇摇晃晃,跌跌撞撞。


    一步,两步,三步,男孩迈出的每一步都无比艰辛。


    苏珏见目的达到,嘴角勾起满意的笑,然后悠然回首,毫不在意地嗅了嗅身上的血腥味,却不自觉的皱起眉头。


    “沈爷,把这个孩子送到我屋里,烧一大锅水,还有,我今晚要吃鸡!”


    说完,苏珏扔下众人独自往屋中走去,也不管众人是何说辞表现。


    “怎么样,郑刚,你可服气了?”沈爷眼角眉梢都带着骄傲得意,他替男孩解了铁链,带着男孩往屋里走,临走时还不忘问一问郑刚。


    郑刚心服口服,无言以对,只是领着一干人等回去继续处理野味。


    ……


    是夜,长安一片寂静。


    因为楚云轩的旨意,楚越的父亲在自己的府邸后寻了处僻静的小院给楚越静心。


    到底是郡主的住所,一时无人怠慢。


    虽然日子清静,楚越却踏实不下来,中贵人灵均到底会不会替她告诉白雪。


    府里更声起落,越发衬的夜色宁静。


    楚越刚要收拾睡下,有清爽的夜风吹来,悬在窗上的玉饰发出琳琅清脆之声。


    她没有在意,耳上的玉坠刚刚取下,窗外却突然响起一阵响动。


    “是谁?”楚越拢好衣衫袖中藏好匕首才起身推门查看,却见一人披着黑色的大氅,眉目都笼罩在斗笠之下。


    楚越心里咯噔一下,衣袖里的匕首几尽出鞘。


    “楚越,是我。”


    那人轻轻出声,一抬首,正是漏夜而来的白雪。


    “白雪!”楚越激动地握住白雪的双手,一把将她带进屋内。


    “中贵人那日告诉你想见我,我求了穆羽将军和张小姐,今夜是她们带我过来的。”


    一入屋中,白雪便褪了斗笠,然后言简意赅地同楚越说清今夜的情形。


    “穆羽将军和张小姐?”黑暗中,楚越面露不解。


    “楚越,你不知道?”白雪同样不解,楚越竟是完全不知情吗?


    “什么?”


    “你以为长乐宫的凉亭怎么塌的,锦鲤又是怎么死的,是她们帮了你啊!”


    白雪将事情和盘托出,这可令楚越震惊万分。


    为了摆脱和亲的命运,她在自己身上用了刺身,又日日敷粉,就为了引来乌鸦。


    她以为长乐宫后来发生的事都是巧合,是冥冥之中上天在帮她。


    “穆羽将军,张小姐……”楚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只有默默的感激。


    “对了,白雪,和亲真的是你自愿的吗?”


    缓缓找回思绪,楚越问出了心里一直存在的疑问。


    “当然是自愿的,穆羽将军给了我假死药,等过了几年,我就能假死脱身过逍遥日子,到时你尽可来找我。”


    对于楚越的疑问,白雪并无藏私,她确实是自愿,名垂青史的事她为何不愿?


    一听白雪确为自愿,她又安排好了后路,楚越这才放下心来,语气也轻快了不少。


    “好啊,到时我定去投奔于你,你可得好好招待我啊!”


    说完,楚越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交到白雪手中。


    “放心,我肯定好好招待你!”白雪明白楚越的心意,很自然地收下了那枚玉佩,同时也卸下了自己头上的银簪。


    这是她们互相之间的信物,无论日后天涯海角,只有相见,便是知己。


    伴着月色氤氲,二人聊了许久,直到银月西沉,白雪看了看窗外的光景,不舍的开口,“楚越,时间不早了,我不能久留,你一定要保重。”


    “白雪,你也要保重。”


    知道白雪不能等到天亮再离开,楚越纵有万般不舍,也只能送她出去。


    此一别,谁也不知何日再相见。


    白雪戴好斗笠,一如来时,走的也是悄无声息。


    楚越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自然也看见角门处接应白雪的穆羽和张禾瑶。


    她对着二人点头致意,二人同样对她颌首示意。


    待三人不见踪迹,楚越才依依不舍地隐入门扉,然后等待黎明的到来。


    ……


    又过了几日,等郑刚等人再见苏珏时,男孩竟真的被苏珏驯化。


    给吃就吃,让他站着就站着,也开始听得懂话。


    每当苏珏和其他人说话时,他偶尔会露出迷茫,大概也是能懂得一二。


    只是这孩子从不开口,总是跟寒冰死水一样,冰冷且漠然。


    当日苏珏给男孩洗了澡,剃了多余的毛发,又给男孩换了新衣上了伤药,一番收拾之下,苏珏发现了男孩身上残缺不全的狼牙项链。


    于是他便让沈爷去查一查男孩的身世。


    没过几日,这孩子身份也出来了,“公子,他脖子上的项链是鲜卑特有的。”


    彼时苏珏正在摆弄些梅花,沈爷就来禀了这么一段。


    “继续。”苏珏看了眼那孩子,又看了看瓶里的梅花,神情专注。


    “这孩子大约是上次两国战争某位鲜卑士兵的后代。”


    “也是可怜。”苏珏唏嘘不已,然后将自己手里的梅花递给了那孩子,


    “公子,这孩子毕竟不是我族……”


    话还未落,沈爷看着苏珏笑着指指那小孩,孩子一手捏着花,眼神里依旧迷惑。


    “沈爷,他只是个孩子,没有什么其心必异。”


    “公子,我知道,您将他看做一把刀,但这孩子野性未消,也不懂是非善恶,驾驭不好很容易伤人伤己。”


    苏珏嗤笑一声,不以为意,“沈爷,啰嗦。”


    于是沈爷也止了话头,抖抖袖袍,饶有兴味看着那男孩。


    过了半晌,沈爷又接了一句,“公子,前几日冀州派人来了。”


    “是世子亲自来的吗?”苏珏又扔给那男孩不少干果。


    “不是,是世子身边的陆羽大人,他还带了一位叫许攸的大夫。”


    “许大夫?他果然是来了。”


    听到许攸的名字,苏珏不可置否的挑了挑眉,不知他可见到了季大夫。


    至于李书珩,他倒是不急。


    他相信总有一日,李书珩会亲自来见他。


    “对了,沈爷,郑刚现在何处?”


    “公子找他有事?”


    “无事。”苏珏捻了干果放入口中,无事就不能找他吗?


    第56章 春风错


    “沈爷, 去叫郑刚过来,我有话同他讲。”


    苏珏朝一旁兀自玩耍的男孩温柔一笑,那男孩也回以他一个不甚熟练的微笑。


    沈爷将一切尽收眼底, 心里忍不住称奇。


    他确实没想到苏珏真能将狼人驯化。


    眼见男孩有了人模样,却不会说话,只得公子精心耐心地去教。


    至于武艺, 自有他呢。


    见沈爷怔愣一时, 苏珏开口唤他, “沈爷?”


    “公子, 郑刚在外面等着呢,他早上钓了一尾江鲫,兴致勃勃地给公子炖了鱼汤, 说是味道鲜美, 滋补身体。”


    沈爷回过神来说道。


    “让他进来吧。”苏珏将瓶中的梅花插好,准备洗手烹茶。


    “郑刚,公子唤你进来。”


    得了苏珏的话,沈爷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郑刚端着鱼汤进来时眼神不自觉地看向一旁吃着干果的男孩。


    与当日抓住他时的野人模样大不相同, 眼角眉梢间可以看出是个很清秀的男孩。


    举动也有了人的样子。


    甚至苏珏都没用锁链锁着他。


    “公子,为何不锁着他, 万一……”


    剩下的半句话郑刚没问出口, 尽数吞入了喉咙, 他恭敬地将鱼汤放在苏珏面前, 言语形容都比那日恭敬了许多。


    苏珏放了茶盏, 素手拿火钳拨了拨盆里的炭火, 只是淡淡解释了句, “用不着, 他现在不是小狼人了。”


    苏珏顿了顿, 他似乎有些恍神,然后继续道,“我记得进山时看到了一条大江,江面宽广,汹涌澎湃,晌午后我想去江上看一看,顺便钓钓鱼。”


    “行,我一会儿就叫他们去准备。”


    “嗯。”


    郑刚看了看慢条斯理喝汤的苏珏,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我很好奇,您是如何将他驯服的。”


    苏珏将鱼汤喝完,方才从容开口,眼神里满是自信,“没什么,巴甫洛夫的狗。”


    “什么?什么狗?”郑刚和沈爷都不知苏珏说的是什么意思。


    “习惯,习惯而已,我不过是通过反复的刺激和训练,让他,因为不论是人还是动物,只要进行,他们的行为皆能被重塑和改变。”


    茶已煮沸,苏珏才意识到这个时代的人不知何为巴甫洛夫的狗,算是他一时失言了。


    “原来如此。”


    经过苏珏一番较为浅显的解释,郑刚和沈爷皆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西风吹不过,金樽满华亭。


    虽说那日陆羽替王爷和世子来十二楼拜谢,但他压根没见到苏先生的人影,前来接待他的是十二楼的主人,青莲先生。


    在见到这位青莲先生的第一眼,陆羽便觉得她与苏先生的样貌有几分相像,就连举手投足的气质也教人恍惚。


    临走之时许大夫并未随他返回冀州,反而是在十二楼住下了。


    这天是季大夫六十五岁生辰,季大夫不甚在意什么高寿不高寿,但架不住青莲先生等人替他张罗摆宴庆祝,就连客居的那位许大夫也递上拜帖来相贺。


    药堂中,季大夫刚刚和青莲先生坐定,此刻十二楼众人皆在,大家便坐下闲谈起来。


    少顷,有仆从进来通报,说是许攸前来拜寿,青莲先生连忙吩咐将人请进来。


    很快,许攸被人引着出现在堂屋内,看到青莲先生等人在也不显得慌张惊讶,他含笑上前见礼。


    倒是季大夫认真打量了许攸一番,年纪比苏珏大了一轮,容貌算不上出挑,却让人觉得舒服。


    只站在那,便是朗朗青竹。


    一身青衣温和有礼,言谈举止间的气度与一位姓许的故人似曾相识。


    正巧,眼前之人也是姓许。


    一番客套之后,许攸也坐了下来,还未说话,季大夫就开口道:“听先生说,你也是大夫,此次来十二楼是来找我们小苏珏和一位素未谋面的故人的?”


    许攸听到“故人”二字心中微微一惊,不过面上并没有显露什么,笑着回了一句道:“正是,不想苏先生有事不在,故人也未找到。”


    许攸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打量着季大夫,和他祖父一般的年纪,


    下一刻,前来布菜的福婶接话道:“素未谋面故人,那如何能找到?”


    “只要有缘,自是可以。”许攸带着笑意回道。


    “听那臭小子说,小友医术了得,不知小友师从何人?”


    “许某师从祖父,家中世代行医,只是家中人丁凋敝,如今许某乃是孤身一人。”


    “难为小友了。”季大夫不禁感叹,他那位故人也不知是生是死,记得最后一次分别时,他已经做了祖父。


    如今看见同样姓许的许攸,季大夫难免勾起往事牵连。


    “世事无常,也莫说难为或不难为,祖父一生清白,临终前只有一事牵挂在心。”


    见季大夫已经起了动容,许攸循序渐进,慢慢将话题深入。


    果然,听到许攸如此说,季大夫连忙追问下去,“冒昧地问小友一句,你的祖父有何心愿未了?”


    “祖父说,他有一位至交故人,他们二人共同研究编写了一本医书,岂料医书未成,那位故人不见了踪影,所以医书只写了一半,祖父心心念念的便是再见故人,然后一起完成那本医书,只可惜祖父没有等到这一天。”


    再次提及过往身世,许攸努力抑制心中的激荡,饶是如此,他还是声音颤抖。


    同样声音颤抖的还有季大夫,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急切,那是青莲先生等人从未见过的。


    季大夫震惊的目光死死落在许攸身上。


    半晌,众人才听到一个努力克制着情绪的声音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颤音:“小友,你祖父可是许巍!”


    季大夫一脸期冀地看着许攸的嘴一张一合,他希望许攸说出的答案不会让他失望。


    “祖父正是许巍。”


    许攸没有让季大夫的希冀落空。


    果然,果真!


    季大夫猛地站起身来,手边的茶杯被他碰落,哐当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却一点也没有反应,只是踉跄的起身去书架上找寻着什么。


    青莲先生见此情形,默默地招呼其他人先行离开,药堂里便只剩下许攸和季大夫。


    堂中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中,


    在听到许攸回答的那一刻,季大夫只觉得耳边一片茫然,什么都听不见,无数过往回忆无比清晰的出现在脑海里。


    如梅雨时节连绵不断的雨水,淅淅沥沥,不曾断绝。


    许巍,他此生的至交好友,师出同门,他们的医术不相上下。


    自打他认识许巍时,他便是沉稳的,倒是他性格不拘,没少在师傅跟前惹祸,每次替他善后的都是许巍。


    后来,他们一同进了太医院,成了达官贵人们妙手回春的御医国手。


    因为见识日益增进,二人约定一同编写一本旷世的医书。


    然而事情并无十分圆满,二人性格不同,际遇也大不相同。


    他性格活泼不拘,倒是在镐京吃得开,尤其是受河洛公主,也就是青莲先生的赏识。


    他这一生很少佩服什么人,青莲先生是第一个,许巍是一另一个。


    就连建安帝也入不了他的眼。


    话说回来,许巍因为太过沉稳的性格在太医院颇受排挤,后来干脆辞官回乡,他再三挽留,许巍也还是回去了。


    之后他们经常书信往来,偶尔他也会去冀州看一看这位好友。


    离了官场,许巍在冀州的日子过得舒心了不少,他开了一家医馆,娶妻成家,一年后就有了女儿。


    而他呢,依旧在太医院沉浮。


    再后来的十几年之后,青莲先生出了事,他也跟着先生出了宫廷,最后一次和许巍联络,他已经做了祖父。


    之后的之后,便是再无消息。


    如今许巍的外孙好端端地出现在他面前,季大夫自是激动。


    他没想到,许巍竟已经不在人世。


    在书架上寻了一会儿,季大夫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正是他后来所写的那本医书的另一半。


    此刻,季大夫像捧着什么珍宝般的虔诚,他将医书交给许攸,许攸也难掩激动地翻开看了看,和他手上的医书内容正能合成一本。


    “季大夫,您看,这是我祖父留给我的,和您手里的恰能合成一本。”


    许攸从怀里掏出一直珍藏的医书,二人将两本医书放在一起,都是心绪万千。


    时隔多年,这既是医书的合而为一,也是两个挚友灵魂的重逢。


    ……


    风声朦胧婉约,揉碎世人的喜怒哀乐,消散在之中。


    楚越立在小院的门前,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小丫鬟们嬉笑的声音。


    她默了片刻,又走回房中。


    这几日小院越发清静,送来的饭食也越来越简单,无非馒头米粥,再加上一小碟炒青菜。


    对于楚越来说,吃食都是果腹的,况且她儿时吃的还不如这些。


    回到房中,她本想补上一觉,却又怕再起梦境,梦里总有人同她说话。


    那人长着和她一样的面容,她还说她可以帮她。


    每一次梦醒,楚越都心有戚戚,不知自己是得了什么臆病。


    帮她,如何帮?为何要帮?


    细细想想,楚越又多添了几分恐惧,莫不是谎言成真,她真的身负不祥?


    楚越不清楚,也很害怕。


    ……


    中午吃了饭食,在郑刚的张罗下,一艘画舫入了江水。


    此时风浅,船行自然是慢的。


    苏珏裹着狐裘打开了舱门,“沈爷,走,去外面看看。”


    “好啊。”


    二人出了船舱,郑刚正站在甲板上钓鱼,动也不动,很是专注。


    郑刚从前也是受过训练,这耐性也可见一斑。


    苏珏也不打扰,接了鱼竿缠饵投江,与郑刚隔了数尺,也稳稳投竿。


    “钓鱼需静,不知郑大哥可耐得住?”


    “公子,那是自然。”


    郑刚抬头,看了看苏珏,然后笑笑了笑,笑那容很有生命力和感染力。


    苏珏回笑点头示意。


    至于沈爷,他拎着酒壶向郑刚和苏珏虚抬了抬做了应答,然后自顾靠在一旁舒服的抿酒。


    这酒是先生亲手给他酿下的,入口甘之如饴。


    一时间,三人谁也没开口。


    春日和煦,江风轻浅。


    江水自船底划开,并拖出长长的波纹,加上迎面微湿的江流气息,整个人骨头都带着犯懒了起来。


    颇有种消磨时光,诸事无忧的平和感,委实难得。


    “郑大哥,不知你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水底下的鱼儿已经咬钩,苏珏会心一笑,然后回头对着郑刚问了这么一句。


    郑刚虽未立马答话,但手里的鱼竿微微晃动,怕是也钩住了一条大鱼。


    他迅速抽回鱼竿,本以为是条大鱼,却钓了个空。


    于是郑刚收了鱼竿和鱼线,然后反问苏珏,“公子觉得我之前是做什么的?”


    第57章 时空交换


    燕草如碧丝, 秦桑低绿枝。


    那日在江上钓鱼,他们收获颇丰,苏珏回去时给那孩子取了个名字, 就随他姓苏,单名一个元字。


    取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意, 旨在他将重获新生。


    并且经过和郑刚的一番交谈, 苏珏知晓了山里的这些兄弟基本都是当年北燕王位浮沉下的可怜人。


    剩下的, 也都是被逼无奈的普通百姓, 没法子才上山来讨个活路的。


    据郑刚所说,他早年间是个屠户,日子虽算不上富足, 但也是小有余钱。


    可好景不长, 北燕动乱,他被抓了壮丁,家里钱粮也充了军费,他在军队一呆就是三年, 敌人杀了不少,按理说等回朝时高低能得个小官做做。


    奈何他没那个好运气, 被人顶了功劳不说, 还让人发配到边塞服苦役。


    边塞苦寒, 他人微言轻, 吃了不知多少苦, 和他一样的, 还有许多人。


    数九寒天, 得了寒症也无人看顾, 说到底就是等死。


    若不是先生救下他们, 他们早就埋骨边塞了。


    后来,他们逃了苦役,又上了山,做了逍遥自在的守山人。


    因为先生的照拂,这山上来了越来越多的凄苦之人,他们一同守着这山,偶尔出去替先生做事,没有不真心拜服先生。


    听完郑刚的述说,苏珏心里沉甸甸地压着一块大石头。


    王朝还算安稳时尚有苦命人,若是生逢乱世,只会是更加难过。


    “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临回去时,苏珏对着江面吟了此诗,沈爷默默地铺好笔墨记下他方才所说。


    郑刚大约也是听懂了,看向苏珏的眼神越发崇拜。


    山里日子一日一日的过着,苏珏又心血来潮地替他们所在的山峦起了个名字。


    浮玉山。


    郑刚等人欣然接受,立马去刻了个浮玉山的木匾,兴致勃勃地挂了起来。


    今晨,郑刚让人煮了馄饨,苏元显然是喜欢的。


    因着苏珏连日来的调教,他已经不再抢食,给多少,吃多少。


    至于苏珏怎么看出来苏元喜欢馄饨的,那是因为他吃完下意识又看了苏珏一眼。


    十分简单的动作,苏珏了然一笑,让沈爷又给苏元加了小半碗。


    贪多无益,苏珏向来是极有分寸的。


    吃过早饭,苏珏打算让沈爷带着苏元去后山历练。


    山里寒冷难耐冬天渐渐过去,如今已是开春,融雪早化。


    梅花开得渐渐少了,只是几日的功夫,从迎春花到桃花,浮玉山之上也热闹了起来。


    不过苏元总静静的跟在苏珏身后,再多热闹,也未曾看进眼底。


    是以,今早饭毕,苏珏依旧读书下棋,沈爷则是带着苏元去了后山。


    他放了百十只鸽子让苏元去抓,却只给他一柱香的时间。


    于沈爷而言,苏元只是他手里受训的棋子,而公子需要一个侍卫。


    这孩子又资质不错,仅此而已。


    他会替公子将这把刀磨的锋利些。


    苏元看着那些乱飞的鸽子先是歪了歪头,然后双手双脚同时触地,做的是野兽狩猎的准备。


    见此,沈爷毫不犹豫地对他扬鞭,鞭子正是那日公子驯服他所用的鞭子。


    他现在是人,不是野兽。


    苏元吃痛,一脸疑惑地看着沈爷。


    “苏元,站起来,飞身去抓!”沈爷疾言厉色,苏元眨了眨眼,似是听懂了。


    之后立马站起身来,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乱飞的鸽子。


    接下来,沈爷抱臂靠在岩石上静静看着。


    一个把好刀需要的是耐性,坚韧,毅力,忠诚,还有足够的速度与力量。


    苏元还小,还有时间去训练。


    ……


    春夜月明,暖风不绝。


    冀州王府,李元胜立于玲珑凉亭之中,凉亭下的清泉鲤鱼游过,李元胜不时撒下鱼食,鱼儿争先恐后,激起的水花如残玉飞溅。


    王妃武思言娉婷立于身后,手中捧着浅灰披风。


    虽到了春日,毕竟风大,她刚想给丈夫披上,就听他问道,“明月还未回来吗?”


    “没有。”王妃武思言轻叹了口气,这孩子似是“变”了许多。


    “混账!”


    听到李明月还未回府,李元胜不由得怒喝一声,那水中的鲤鱼立马四散开来。


    “王爷,何必与孩子置气。”


    然而李元胜对王妃武思言的呼唤置之不理,可见气得不轻。


    王妃武思言也不着急,缓和了语气又唤,“元胜,你也知道,孩子自有主张。”


    李元胜身子一僵。


    夫妻多年,若爱妻以这般语调呼唤全名,便是最后通牒了。


    “思言,我又何尝不知。”


    李元胜垮着一张威严俊美的铁面,无奈转过身来,“污名保身,我只是气他不爱惜自己的名声。”


    “是是是。”王妃武思言含笑上前,终于将披风披在了李元胜身上,“明月胡闹,待他回府,你好好训他就是了。”


    “但愿他能听进去吧。”李元胜软了语气,并握住了王妃武思言的手。


    听了此言,王妃武思言如星子般明媚的双眸瞬间黯淡,她垂首轻叹,“这孩子聪慧,也执拗,怕是难啊。”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


    此时风月此时情。


    这一夜,楚越的房间里悄然来了一个“外来者”。


    “0034号任务携带者“苏玉三号”,系统任务正在加载,请尽快进入剧情。”


    时空隧道中不断响起时空管家催促的声音,苏玉被一股力量大力推动着前进。


    苏玉再次穿过来的时候,她的宿主楚越正在睡梦之中。


    她立在床前看着睡得不甚安稳的楚越,脑海里涌现的是三日后眼前之人惨死的画面。


    她这个嘉成县主因为身负不祥,楚云轩下旨以神火替她驱邪,并为国祈福。


    可怜不到双十年华的楚越被烈火活活烧死,死后只有那位林叔替她收敛了骨灰,大夫人偷偷给她立了个衣冠冢,并与林秋月葬在一处。


    实在让人唏嘘。


    看着对命运还无知无觉的楚越,苏玉的心中涌起一股名为哀痛的情绪。


    在这个时代,楚越是可怜可悲的,她也试着奋斗反抗过,却仍旧被命运裹挟。


    归根结底,是这个时代的狭隘封建和人心黑暗害死了她。


    若楚越生在新元纪,定能幸福快乐。


    苏玉吸了吸鼻子,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开口轻唤楚越的名字。


    “楚越,你好啊!”


    “我是来帮你的。”


    四周不断有声音响起,仿佛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侵入她的身躯。


    只一瞬间,楚越从睡梦中惊醒,她看清了声音的来源,她的房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和她长相一般无二的女子。


    正是她之前在梦中见过的面容。


    “你,你是谁?为何和我长得一样?”


    楚越摸出枕下的匕首,双手握住,一脸警惕地看着女子。


    “楚越,我就是你,你是前世的我,我是后世的你。”


    苏玉开口解释,楚越却仍是不肯相信。


    “无论你信不信,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来自四千年后的新元纪,你的生命还有三天就要走到尽头,我真的是来帮你的。”


    时间不多,苏玉言简意赅,她不希冀楚越能理解多少,只希望她可以想明白离开……


    “你说我三天后就会死?”


    旁的楚越听的是云里雾里,但那人说她三天后会死,她不全信,却也害怕。


    万一呢,万一她说的就是真的呢!


    陛下生性凉薄多疑,又信奉鬼神和长生,她的不祥怕是已经成了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之而后快,陛下岂能安枕!


    是以这人所说的话并非全然不可信。


    可她说的,楚越又不愿意相信。


    “你说你能帮我?”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楚越向苏玉抛出一连串的问题,苏玉却只回答了她一个,“我替你留在这个时代,你去新元纪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新元纪,那是什么?”


    见苏玉越发靠近,楚越又往床里缩了缩,显然是不信苏玉。


    任谁睡到半夜屋里多出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说着自己三天后会死的话,谁不怕啊!


    “你不用怕,我真的是好人!”


    眼看楚越根本不相信自己,苏玉就差指天发誓,但她也知道让一个古人接受这些“天方夜谭”有些强人所难。


    想到这里,苏玉不由得扶额苦笑。


    她这次穿越好像不太顺利呢。


    “我不信,万一你哄我呢,万一你将我杀了然后取代我呢?”


    楚越将匕首对着苏玉。


    “楚越,你现在相当于禁足,一个身负不祥的郡主有什么好让人替代的,替你去死吗?”


    说了半天,楚越还是油盐不进,苏玉便反其道而行之,今天晚上她必须要完成这次穿越交换。


    她要去找她的苏十三。


    “你,你,为什么知道的这么多?”


    “不祥”二字戳中了楚越的软肋,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她结结巴巴地质问苏玉,同时心里泛起了嘀咕。


    她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你信我,你去到我那个时代会过得很开心,不用仰人鼻息。而我替你留在这,是因为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苏玉软着语气说完这句话,眼里的温柔快要化作一池春水。


    见此,楚越不由自主地去看苏玉的眼睛。


    那里面一片干净赤诚,还氤氲着春水涟漪。


    这不像会说谎人的眼睛。


    所以,她要相信她吗?


    第58章 有凤来仪


    最终, 楚越选择相信了苏玉,因为苏玉用虚拟屏幕给她看了三天后的景象。


    虽然时空管家对苏玉发出警告,但还是


    楚越被自己烈火燃烧的惨状吓得脸色惨白, 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就连说话都带着颤抖。


    “原来,原来, 我是被陛下下令烧死的……”


    “所以, 楚越, 你现在能相信我了吗?”


    “我相信, 我愿意去你说的新元纪!”


    求生的本能让楚越抓住苏玉这个救命的稻草。


    今夜古怪稀奇的事太多,她从不信到相信,也只是为了活下去。


    “时空管家, 准备传送, 别忘了给楚越安排新元纪课程。”


    苏玉话音一落,楚越就被带进了时空隧道。


    快到楚越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踏上了新的时代。


    当最后一丝光亮在屋中消失,苏玉便成功替代了楚越的身份。


    穿越, 成功。


    此时,时空管家的声音再次响起。


    “苏玉三号, 记住, 不可妄图修改历史轨迹, 系统会收回你之前为苏玉四号激活的梦境系统。”


    “苏玉, 请选择历史人物身份, 并接受人物能力。”


    “时空管家, 我选择女将军。”


    面对各种身份选项, 楚越果断选中女将军的身份。


    不仅是为了自保, 更是为了更好的与苏珏重逢。


    而她的当务之急是走出这方逼仄的天地。


    ……


    那日后山训练直到傍晚, 回去时正好赶上晚饭。


    彼时,苏元握着木勺的手,有些颤抖。


    不止如此,苏珏还看见了苏元手臂上的几处鞭痕。


    但苏珏什么都没问。


    沈爷则是告诉苏珏,苏元今日的表现不好,一只鸽子也没抓到。


    听完沈爷的话,苏珏依旧平静的吃着饭,静作壁上观,偶尔笑着给苏元夹菜,似乎浑然不知情。


    沈爷想想转瞬释然,公子需要一把刀,至于锻刀的过程,他并不关心。


    所谓的恻隐之心,怕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于是饭后沈爷又一把拎过苏元,他送到了后山,顺便给他塞了一只烧鸡。


    这是让他再去抓鸽子,若是抓不到,今夜不用回来。


    为了防止苏元逃跑,沈爷将他栓在一棵大榕树下。


    此次训练,沈爷特意为苏元示范了一次,然后他拍拍手掌,在一旁点起火堆看着苏元。


    因为有了参照,苏元表现的比白日里灵活了许多,也不再作野兽状,只是还抓不到鸽子。


    天色有些阴沉,夜里的山风凌冽起来,沈爷冷的搓了搓手指,揣进袖子里。


    另一边,苏珏和郑刚一起制了些需要风干的菜品。


    做完这个,苏珏又顺手去外面摘了些水仙花,没有海棠,水仙也是极好的。


    放在房中香味清幽,算是风雅。


    等苏珏回去的时候,郑刚居然还坐在他的门外守夜。


    “郑大哥,你怎么在这?”苏珏有些吃惊。


    却不想郑刚什么也没说,见苏珏回来立马起身去往自己的房间。


    “郑大哥,以后不用这样,都是自己人,没什么不安全的。”


    苏珏一低头,端得是眉眼通透,郑刚这是在守夜,守的是他的安全。


    “公子,您歇息吧。”


    听到苏珏的话,郑刚停下脚步没正面应答苏珏,不过看样子大抵他是没听进去。


    对此苏珏没再说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他又何必去过多的干涉。


    二人各自回了房间,苏珏并未打算睡下,白日里编写的花名册还没写完,今夜怕是要熬上一熬了。


    一进屋,苏珏先是重新燃了盆里的炭火,待屋里有了热气,他又将水仙好好打理了一番。


    正经忙活了好一阵,苏珏的身体也暖和了过来,他在书案上添了一盏油灯摆了一盘糕点。


    几番笔墨之上,是浮玉山所有人的名字。


    其实,不必沈爷细说,苏珏也知道先生将他送上浮玉山的目的是什么。


    她要山上的这些人成为他的后盾,坦白来说,就是给他一支私兵。至于怎么驯服调教,那就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当然,苏珏自是胸有成竹的。


    苏元如此受训了两日,沈爷便不再去看着苏元。


    在第三日太阳初升的时候,苏元自己回来了。


    他浑身的衣服已经有些破烂,步履更是缓慢摇晃。


    未干涸的鲜血从他苍白瘦小的指尖滴落,蜿蜒停在他脚下,空气里充斥着很浓重地血腥气。


    苏珏和沈爷正在吃早饭,有一瞬间气氛凝滞,都看着苏元。


    紧接着是几道黑影落下,砸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苏珏纹丝未动,还是吃着他面前的早饭


    “哥……哥……”


    苏珏险些握不住筷子,苏元嘴里竟然破天荒地说出了话来。


    虽然只有两个字,咬字还很生艰难但却十分认真。


    二人同时止了动作,眼神不错的看着苏元。


    “哥……哥……”


    苏元再次重复,又伸手指了指地上。


    苏珏和沈爷的视线下移,是鸽子,


    白色羽毛混合血肉,模糊成一团,身体扭曲错落,有些甚至可以看见内脏。


    如此看来,这些鸽子是被苏元捏死的。


    甚至仔细看去,里面还有绒毛稀疏的雏鸟。


    苏珏不知道苏元下手直接捏死这些鸽子时可有半分恻隐。


    大抵是没有的,否则此刻在他们面前的,看到的就不会是一团鲜血淋漓的鸽子尸体。


    残忍,确实是残忍。


    可你不杀人,别人却要杀你,倒也不算残忍。


    苏珏并不打算去苛责苏元的残忍狠辣。


    但他必须教会苏元分辨善恶。


    一时,屋内没有人说话,透着诡异的安静。


    半晌,苏元一步步走向苏珏,苏珏目光微动,却没有闪开。


    “苏元乖,坐下吃饭。”苏珏的声音极其温柔,


    闻言,苏元乖巧地坐了下来,然后苏珏用筷子一口一口地喂着苏元。


    沈爷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然后起身去烧水。


    一身的血腥冰冷,得好好洗洗。


    ……


    贞平初年三月,春色渐浓,却偏遇上了极严重的倒春寒,接连数日寒风凛冽,冻得人脊骨发凉。


    连那刚抽出丝丝新绿的草木都僵在了风里,不见半分生机。


    楚越在这方小院待了两日,吃穿倒是还好,就是没了时空管家同她时不时地说话,每天来送饭的丫鬟也不言语。


    她一个人实在太闷。


    不过得益于这个郡主的身份,楚越在第三日时给楚云轩上了一份加急的请安奏表,她有急事要觐见陛下。


    楚云轩本在太和殿拜神祈福,过了今晚,嘉成郡主就要成为西楚盛世的一缕亡魂。


    而当奏表送到楚云轩手里时,手里燃着的香烛竟然熄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楚云轩还是传召了楚越,他倒要看看,已经死到临头之时,这位嘉成郡主还能玩出什么把戏来。


    受到楚云轩的传召,楚越立即收拾妥当,一身素白衣裳,额间的鬼车依旧红得刺目。


    楚越一进太和殿就撩起裙摆,猛地跪下,把楚云轩惊了一瞬。


    “楚越,你这是做什么?”


    “臣女无才无德,不贤不能,又身负不祥,实在难以担当郡主之位,臣女请陛下宣旨废除臣女嘉成郡主之名。”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决绝。


    今日之楚越,已非昨日之楚越。


    她是新元纪的苏玉,是少年苏十三的赵安乐。


    楚越五体伏地,额贴地面:“况且鬼车不祥,唯有兵戈可化解,臣女愿身入军营,以报国恩,如此既可平流言蜚语,也能绝悠悠众口。”


    “楚越!”


    楚云轩狠狠一拍桌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臣女知道,臣女从未如此清醒。”


    楚越不卑不亢,不悲不喜:“臣女身如浮萍,幸得拜蒙国恩,以郡主之名享郡主供养,臣女自觉有愧,愿为西楚效力,为陛下分忧。”


    “楚越,别忘了你是女子。”


    楚云轩从未想过楚越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寡人真是越听越糊涂,寡人有禁军和各位将军护国杀敌,西楚也有的是大好男儿,怎需你一介女流上阵,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


    楚云轩面色不悦,“楚越,你到底是没将西楚千千万万好儿郎放在眼里,还是不把寡人放在眼里!”


    “臣女不敢,楚越俯得更低,愈发恭谨,“穆羽将军以女子之身统领千军,臣女也愿像穆羽将军一般建功立业,愿陛下成全!”


    “穆羽?你竟存了与她比肩的意思,楚越,你可知她是寡人纵横之术的一个例外,她可以,你不行,西楚不能再有一个女将军!”


    楚越仰首,目光灼灼,是新元纪女子独有的意气风发。


    “陛下,臣女是西楚宗室之女,难道不是比穆羽将军更好的表率吗?臣女愿做陛下手中的棋子或是长剑。”


    “今日楚越在此立誓,必不负天恩浩荡,臣女恳请陛下允准,以全臣女为国为陛下之忠心。”


    说完这些,楚越在心里给了自己几个巴掌。


    为了讨个活路,她也是拼了。


    以后天高任鸟飞,谁给这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地多疑帝王做忠臣。


    谁爱当谁当,她反正是不当!


    楚越这边是天人交战,楚云轩那边本欲再次训斥,目光却忽然落在楚越面上。


    只见她一双眸子熠熠如星,跃动着破晓的光亮。


    这一瞬间楚云轩突然改了主意,死人有什么意思,亲手训练出一个女将军在天下人面前做一个听话的傀儡不是更有趣吗!


    至于穆羽,无用之时自是可弃。


    于是楚云轩语气变换,饶有兴致地看着楚越接下来的反应。


    “好,楚越,寡人给你这个机会,明日你若是能活着走出太和殿的偏殿,寡人就如你所愿;若不能,你也只能自求多福。”


    “臣女愿意一试,臣女谢陛下恩典!”


    一听楚云轩被自己说动,楚越立马俯身谢恩。


    可她不知,今夜等着她的将是一场未知的危险。


    第59章 太和纪事


    风月依稀, 长安如旧。


    得了楚云轩的松口,楚越被人推入太和殿的偏殿。


    中贵人灵均拢着风毛上好的大氅立在有些凌冽的春风之中,自有宫人为他搬来一把檀木太师椅, 不让他受到一丝风寒。


    他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的手炉温暖,怀里还揣着两份圣旨。


    若明日一早楚越没有出来, 他就昭告天下嘉成郡主深明大义, 愿以自身姓名化解不祥的旨意;倘若楚越活着走出这个偏殿, 他便宣读嘉成郡主为国祈福, 随军历练的圣旨。


    究竟是哪份圣旨,只看这位嘉成郡主的造化。


    一进去偏殿,迎接楚越的就是一片黑暗, 楚越先是摸索着点起就近的灯火, 然后警惕地环顾四周。


    这里虽是太和殿的偏殿,却冷清空旷,几乎没什么摆件,也没什么人。


    烛火幽幽, 楚越试探性地向前走了几步。


    至少现在没什么机关。


    然而就在楚越走出第五步时,不知从哪里飞出了几只蝙蝠, 猛见到生人, 它们直往楚越身上扑。


    若是换作其他, 怕是早就吓得惊声尖叫。


    可楚越不是古代闺阁里的娇小姐, 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只见楚越迅速拔出穆羽将军送的匕首, 之后对着飞在她身旁的蝙蝠挥去。


    匕首锋利异常, 刀刀毙命, 见血封喉。


    只是片刻, 那几只蝙蝠就被楚越杀了个干净。


    危机暂时解除, 楚越虽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楚云轩怎会轻易让她走出这里。


    果然,还没等楚越歇息片刻,又是一群蝙蝠冲她而来。


    “我就知道!”


    楚越一边说着,一边手起刀落。


    过了半晌,地上又是一堆蝙蝠的尸体。


    她刚要喘口气,又是几只蝙蝠飞来。


    楚越故技重施,手起刀落。


    “但愿这是最后一批”


    然而天不遂楚越的心愿,一批又一批的蝙蝠分次而来。


    “没完了是吧!”


    眼见已经是第十批蝙蝠飞来,楚越逐渐心生暴躁,再这样杀下去,她的体力迟早耗尽。


    于是她咬咬牙,手中匕首挥舞不停,却也不忘快跑几步离开此处。


    好在没有蝙蝠跟来。


    “这位姑娘,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一道略带苍老的女声乍然在殿中响起。


    “你又是谁?”


    楚越同样小心翼翼警惕地问道,目光来回打量着面前突然出现的老妇。


    “我是这里的洒扫的宫人。”老妇如此说道。


    “只你一人吗?”楚越满心狐疑。


    “虽然陛下常在太和殿,但偏殿很少有人来,所以负责洒扫的只有我一人。”


    似是怕楚越不信,老妇接着解释起来


    “别怕,姑娘,我不会伤害你的。”


    老妇一脸温柔地安慰着楚越。


    “就算是冷宫,也会有十几个宫人收拾洒扫,更何况是太和殿的偏殿。”


    楚越冷静地说道。


    她心里暗暗想着:事出反常必有古怪,诺大的宫殿怎么会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做活。


    “呵呵,姑娘,进了这偏殿,还是乖乖听话吧。”


    见楚越压根不信自己的话,老妇收起那副和蔼的面容,眼神更是一瞬间冰冷。


    说完她便拉起楚越,准备把楚越强行拉入旁侧的房间中。


    楚越使劲地挣扎着,试图挣脱老妇的魔爪。


    然而,她没想到老妇力气如此之大,她一时竟无法挣脱的开。


    她越挣扎,老妇抓的就越紧。


    “你放手!”


    “陛下既然让你入了这偏殿,你的命也就不值钱了,乖乖地和我走吧。”


    老妇本不是如此年纪,她今年也不过三十岁,是暗卫中不太显眼的一个。


    今夜她得了陛下的旨意,要她今夜在太和殿的偏殿等一位姑娘。


    当时楚云轩话里话外都在告诉她,不必手下留情。


    陛下还承诺,此事她若做的好,明日她便是暗卫营新的首领。


    她已在暗卫营中沉浮多年,资历是有,但职位却一直不上不下,十分尴尬。


    她也想一步荣华,高人一等。


    今晚是她可遇不可求的机会,这个丫头必须死!


    “谁说我的命不值钱!”


    楚越怒气上涌,她抬腿一踢,老妇没防备,竟然被楚越踹翻在地。


    “啊!痛死我了!你居然敢踹我?!小姑娘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老妇捂着肚子,大叫了一声。


    “这位老人家,你还是省点力气吧,我可不像你那样没用。”


    “你!你……”


    老妇气急败坏,她一个受过训练的暗卫竟然被一个毛头丫头暗算,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她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手里的匕首朝着楚越挥去。


    然而,就在老妇即将划破楚越的脖颈时,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划破了她的喉咙……鲜血顺着脖颈流了下来。


    老妇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楚越。


    她怎么都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竟然有如此狠毒的一招


    “噗嗤——”


    楚越用匕首一下子捅进了老妇的心脏,然后用力拔了出来。


    “砰!”


    老妇身体倒在了地上,没了气息。眼睛却瞪的老大,死不瞑目。


    她到死都没想明白,她怎么就栽在一个毛头丫头的手里。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楚云轩压根就没考虑过她会赢过楚越。


    太和殿上那般决绝的人,怎会不想方设法,拼尽全力地赢。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况且对手还是一个不入流的暗卫。


    所谓的承诺,不过是楚云轩控制她的把戏罢了。


    谁会让一个死人成为统领呢。


    楚越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也是吓的后怕。


    自己还是第一次杀人……


    “咳咳……咳咳……”


    楚越趴在地上干呕了几声,生理性的害怕让她颤抖不止。


    她不敢再动,也不能出去,只能紧紧握着匕首坐在地上。


    就这样,楚越同一堆蝙蝠和老妇尸体度过了一夜。


    等第二日中贵人灵均打开殿门看见的就是在尸体中坐着的楚越。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楚越素衣上只沾了几丝血迹,非但没有影响美感,反而更像是即将盛开的曼珠沙华。


    突然射进的光线让楚越极其不适应,她揉了揉眼睛看向来人,语气竟然清亮无比,“中贵人,我赢了呢。”


    “那灵均在此恭喜郡主了。”


    中贵人灵均露出一抹得体的笑意,然后从怀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其中一份旨意。


    楚越安安静静跪在那里,听着中贵人灵均高声宣读出那道圣旨。


    旨意宣读完,楚越深深俯首,谢过陛下隆恩,她有一种许久不曾有过的快意忽然浮上。


    她不愿做笼中的鸟,外面广阔天地,自有她要的自由和良人。


    十三,等我。


    随军出城那日,穆羽将军也来送行,楚越这才得知当日穆羽将军送她的匕首的用意。


    身为女子,唯有自强。


    ……


    苏珏离开十二楼不过半月,韩闻瑾的书信就送到了十二楼。


    青莲先生只看了一眼落款,然后吩咐人将书信送到露落园去。


    等苏珏回来时他自会去看。


    这一日,和书信一同送来的还有雍州王宗政初策的礼物。


    “真是有意思,前些日子冀州王和世子送了礼物,如今雍州王的礼物也送来了。”


    听着下人的回禀,青莲先生不由得摇头失笑。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下人不懂青莲先生笑里的深意,却还是按照吩咐收好那些礼物,并准备好回礼。


    ……


    苏珏这些时日忙着规划训练浮玉山上的几百号人,又是编写花名册,又是分班测试,又是体能速度训练。


    忙得不可开交。


    今日苏珏带着郑刚下山采买,沈爷也就腾出更多的精力去收拾苏元这个小不省心的了。


    因为三日前苏元做错了事,苏珏便关了他禁闭。


    从来黑暗与孤独最是折磨人,苏元被关了三天,放他出来时他仍旧跟在苏珏身边,磕磕绊绊地叫着哥哥。


    性子居然还活泼了些。


    这让沈爷很是惊奇。


    公子曾说,苏元比常人还坚韧执着。


    如今看来,确实不假。


    午饭后沈爷又带着苏元去了后山。


    这次,他们不是来抓鸽子的,而是来斗长虫的。


    那长虫虽不是,却也是经过郑刚他们调教过的,还保留了五分的野性。


    沈爷知道苏元不怕这个,甚至还会心生亲切。


    他是要苏元和长虫相斗,若苏元做不到,便会受到惩罚。


    ……


    日头逐渐西沉,苏珏和郑刚也采买归来。


    因为东西不少,郑刚特意赶了一辆马车。


    而出于对苏珏的爱护,在郑刚的再三劝说下,苏珏和那些货物一起上了马车。


    一路上草长莺飞,二人也有说有笑,景色颇佳。


    然而行至半路,郑刚嗅到了煞风景的味道。


    林间声音微动,他们似乎被人跟踪了。


    郑刚驾车的速度不由得加快了些。


    如此,本在闭目养神的苏珏也觉察到不妥。


    “郑大哥,怎么了?”


    “公子,没什么。”郑刚嘴上说着无事,眼神却在警惕地看着林间四周。


    苏珏刚准备下马车看看究竟,他一拉开帘子,就看到路旁树上有几个人影。


    “什么人!”郑刚大声喝道。


    那几个人从树上一跃而下,朝着郑刚砍来。


    郑刚反应迅速,他拿起刀朝着这几个蒙面人砍去。


    “既到了此处,抓紧留下买命的钱,若是没钱,那就拿命来!”


    这时苏珏也没坐以待毙,他抽出腰间的软剑也加入进来。


    只是对方人数实在众多,又处处要下死手,看来下令之人是让他们速速结束,也根本不想给人留活路。


    口口声声要劫财,实际却是要人性命。


    苏珏心里冷笑一声,真是好生矛盾。


    眼见对方人多势众,步步紧逼,郑刚大喊道,“公子,你快走!”


    也就是这一分神,他的大臂被连连刺伤了好几道。


    “郑大哥,这说的是什么话!苏珏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苏珏怎会抛下郑刚一人,他虽武艺不精,却也不能做那缩头的乌龟。


    可对方人太多了,他们奋死拼搏也渐渐处于下风。


    就在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突然前方几匹马奔来,几名高手同时出手,帮苏珏和郑刚快速解决了这批来追杀的人。


    然而没等苏珏上前道谢,那几人又快速离去。


    似乎只是路过,然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苏珏收了软剑盯着地上的尸体良久,都是寻常山匪的打扮,可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公子,咱们回去吧。”


    “好。”


    二人刚要离开,郑刚眼尖地在地上发现了方才那几人打斗中不慎掉落的木牌。


    他捡起木牌看了看,正面刻着字,不过他不大认得。


    于是他将木牌交给苏珏。


    “公子,你看,正面刻了字。”


    苏珏接过木牌一看,果然,木牌的正面刻着一个“雍”字,他又翻到木牌背面,是“宗政”二字。


    “原来是雍州王的人。”


    拿着木牌,苏珏露出一个莫名的笑,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第60章 青山来朝


    萧萧风雨夜, 不到天明。


    宗政初策从梦中惊醒,自从宗政言澈离开后他一直浅眠。


    风雨之时尤甚。


    即便是梦,梦亦为噩梦。


    既为噩梦, 就是是将这些年的担惊受怕,如履薄冰再重现一遍罢了。


    以及他的孩儿是如何的无助凄寒。


    “父亲,为何要送我去长安?”


    “父亲, 长安好冷, 宫墙好高, 我想回家!”


    “父亲, 我想文纯哥哥了……”


    “父亲,我要走了,你怎么不来看我……”


    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入耳, 那时是一个雨夜。


    梦里他又回到青州大军即将兵临镐京城下, 满城风雨欲来。


    他为了延续宗政家族的荣耀,出卖了北燕,在西楚换取了一州之地。


    同时,王座上的陛下也用一颗药丸剥夺了他的生气, 自此他失去了青年时的健康。


    不过他是知足的,只要能延续荣耀, 能陪着言澈慢慢长大, 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多疑的陛下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的言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长安。


    他不敢细想, 他的言澈那时该是多么无助害怕。


    他的言澈到底做错了什么?


    “父亲……”


    “父亲……”


    宗政初策困在梦中不得脱身, 可也只有此时, 他才能见到活生生的宗政初策。


    在梦中, 他一人苦苦挣扎沉浮, 实在苦不堪言。


    然而最终他还是挺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雨夜。


    每次梦醒, 他心底的恨与日俱增,如果他要这样苟延残喘地活,他又怎能接受有些人过得肆意逍遥,尤其是他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


    他们楚氏一族也要尝尝他所受的苦楚,


    但还远远不够啊,他更要西楚倾覆,北燕重立。


    窗外风雨未歇,宗政初策起身去案几边倒了一盏茶。


    他从前不喜喝茶,但现在却很喜欢。


    原因无他,只因那点苦涩在舌尖环伺的感觉能让他时刻保持清醒。


    合该是一盏茶,一夜雨,一宿无眠。


    直至更残漏尽,檐外的雨仍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春日多雨,本是好兆头,但过长的雨季便是所有百姓的噩梦。


    春耕不济,一年的收成也就无望。


    索性是睡不着的,宗政初策推开窗户,雨水被风裹挟着扫面而来。


    真是冷啊。


    风雨凄寒,人世薄凉,从来都是如此。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那些人事办得不错,待下次相见,不知又是何种光景了……


    ……


    春雨连绵,万物都被蒙在一层湿淋淋的青涩。


    西楚王宫中一派歌舞升平,宫人却是一个个如履薄冰。


    今春雨水过多,春耕不济,陛下心情。


    他们日常侍奉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惹怒了陛下性命不保。


    前几日楚云轩都在临仙台上祈福,只因四月,楚云轩才在宫中设宴。


    承文将军过来的时候楚云轩微微抬眸,眼里闪过一丝狠戾的光,他遥遥举着酒盏,“承文来得好快,寡人定要你今夜不醉不归。”


    “陛下抬举了。”承文将军应得快,却不敢抬头。


    “承文,起来。”


    楚云轩走到城承文将军面前,亲自将他扶起,却用极小声地声音说道:“承文啊承文,寡人说过,西楚的江山社稷有什么差池,就要你第一个陪葬。”


    承文将军大惊,面上却努力保持着镇定,“陛下抬爱,臣实实不敢承受!”


    此时,一道惊雷倏然划过殿外的天际,正和应着殿内的歌舞升平。


    ……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浮玉山春色更浓,无论是苏元还是苏珏的训练,都颇有成效。


    虽然那日下山采买遇到不明来路的刺杀,但只有那一次。


    之后下山,都是无事。


    沈爷带回了十二楼的消息,一切都好,还有大家向苏珏的问候。


    不过,沈爷没说韩闻瑾写信的事。


    寒食过后便是清明,郑刚他们一大早就准备去祭拜。


    他们已经没了家人,每年这个时节是他们正大光明思念亲人的日子。


    郑刚眼神里透着悲痛,如果没看错,他眼底还有泪光。


    苏珏也要了些白布条和黍稷梗。


    沈爷是知道他是要祭谁的,他抱剑靠在树上,目光却是看着天空出神。


    当年同他并肩过的伙伴怕是已经不在人世,北燕倾覆,他们怎会有活路。


    多思无益,沈爷收好剑,准备去找苏珏。


    他穿过树林,最终看到了空地上的火盆里堆着黍稷梗,还有几坛酒。


    苏珏正将白布系在柳树上,已经系了很多,随风飘动。


    莫名的透着无边的寂寥与空荡。


    苏珏系的认真,并未觉察到沈爷的到来。


    沈爷走近,什么话都没说,也跟着苏珏去系。


    忽然有疾风起,白布从苏珏的指尖悄然飞走,然后落下,一切都悄无声息。


    苏珏神色平静地将白布拾起,一点点拈干净上面的碎土枯枝,神情庄严肃穆,然后又认认真真的重新系上。


    看着苏珏并指捋平白布,如同透过这布在看一个人。


    沈爷本想张口,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说。


    有些事,不是他该触碰的。


    系完最后一条白布,苏珏静静地看了半晌,面容尽是怀念与哀痛。


    他抬手抚上心口,怀中锦囊收敛的是赵安乐留给他最后的念想。


    “安乐,又是风起时……”


    沈爷站在苏珏的身后,公子口中的“安乐”,他是知晓的。


    公子曾喜欢过赵安乐,在赵安乐死后,公子还抱着她的尸体举行了婚礼。


    多少年的前尘旧事,沈爷依然记得。


    他还记得,那年雪化春起时,他亲手葬了这位赵安乐姑娘的父母。


    就在沈爷回忆发散之时,苏珏走到火盆后,跪了下来。


    只见苏珏红着眼眶,默默倒酒,大氅边沾上了泥土,他也浑不在意。


    “安乐,你能听到吗,我很想你……”


    苏珏削瘦的手指拢起,捧着黍稷梗一点点烧进火盆里。


    直到火盆里灰烬随风而熄,苏珏也一言未发。


    又跪了半晌,说了些的话,苏珏便起身回去。


    然而,苏珏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扑通”一声。


    他转过身去,却见沈爷跪在了地上,双手扣额头,行的是肃穆大礼。


    “也不知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从一同受训及至北燕国破,整整二十年,物是人非……”


    “当年随先生离宫,做的是假死之状,也不知你们看出来了没有。”


    “我们都是孤儿,身后无家人亲眷,唯有国可倚仗,如今北燕已亡,你们怕是都做了孤魂野鬼……”


    “我也是亡国之人,身无可依”


    “若有来生,希望你们家人圆满,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沈爷絮絮地说了很多,他敛眸倒酒,苏珏的视线落在那满目的白上,


    其实白布很轻,但背后承载的东西很多很重,可以是个人的哀思,也可以承载一国的荣辱沉浮。


    无论是什么,都压抑的近乎窒息。


    良久,苏珏看沈爷居然擦拭了眼角,他转过头装作未曾看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苏珏无意窥探。


    待沈爷起身,二人什么也没多说,一起并肩往回走去。


    清明,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日子。


    ……


    冀州,王府,风雨如晦。


    因为李明月的故意放纵,经常见不到他的人影。


    是夜,李书珩伏案桌前,将李家需要做的事情一件一件罗列上去。


    陛下的猜忌无法消除,若想不重蹈前朝王家的覆辙,他们必须做好万全之策。


    陛下信奉长生,任人行事皆是不明,酷吏重刑之下天灾人祸不断,冀州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从前至今种种,无不是冲着他李家而来。


    若不是鲜卑王子在北辰殿那一番说辞,他们未必能保全李明月。


    他和父亲都知道,就是他们李家一味的顺从蹈矩,在陛下眼里他们也是心怀不轨。


    既如此,何不未雨绸缪,早做决断。


    明月啊,明月,污名保身,并不是上佳之选。


    月光照射在李书珩的纸笔上,落下满桌子的银光。


    银光之中,将“苏珏”二字照的极是明亮。


    李书珩凝望着“苏珏”这个名字,思绪渐渐有些远了。


    “主帅您扪心自问,当今陛下当真圣明仁德吗?冀州真的风平浪静安然无恙吗?”


    “天下从不是一人之天下,他楚云轩不也是乱臣贼子吗!”


    “这皇帝他做得,你和王爷就做不得吗?”


    “难道你们李家想让人赶尽杀绝吗?”


    当日二人在雁门关军营的对话言犹在耳。


    李书珩想着想着,竟没有注意到外边的动静。


    直到李元胜推开房门,冷风吹了进来,李书珩才意识到,父亲和弟弟李明月站在门口。


    “父亲……”李书珩起身正欲行礼,却才看清眼前的情形,弟弟正被父亲揪着耳朵,面上是少有的少年时的。


    “父亲,还请高抬贵手。”李明月可怜巴巴地站在李元胜身侧,他方才刚刚回府就被父亲抓着过来,他也没想到。


    李元胜全当没听见,道:“明月非说要来见你,我们父子是该好好聊一聊。”


    “父亲,我没有……”


    “闭嘴!”


    见此情形,李书珩颇有些想笑,可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


    他将父亲和弟弟引至席上,李元胜走过来,扫了桌上的纸笔一眼,李书珩也不避讳。


    “明月,以后莫要污名保身了。”


    李元胜忽的转过身凝视着李明月的眼睛。


    李明月的眼睛从来是明亮清澈,带着笑意的。


    可是这双眼,如今却多了些历经世事的沧桑。


    听得父亲如此郑重的话语,李明月双膝跪地,重重叩头,行的是大礼,“父亲,孩儿明白了……”


    ……


    孤山之外,山高水长。


    西楚军营里,楚越熄了油灯,军营外头已经彻底安静下来。


    白日营里的热闹随着将士农民的休息一起陷入寂静的酣眠。


    她褪去甲胄外袍,在床上卧下。


    来到这里已快要两月,她像其他士兵一样训练。


    虽未有什么大的建树,但每日过得很是知足。


    不过因为她女子的身份,在军营里也不太受待见。


    若不是还有一层郡主的身份,怕是早就被明里暗里欺负的不成样子。


    饶是如此,她也吃了不少苦头。


    今夜,楚越无论如何辗转反侧,她的脑海里都是苏十三最后的悲痛。


    她当初舍下他一人回了新元纪,如今她重回西楚必不会重蹈覆辙。


    十三,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结束,撒花!!!【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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