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雁门关决战(四)
刚消停了几日, 长安风云又起。
“陛下,鲜卑又发来了国书,问何时才能找到李明月, 还说想与我西楚联姻,交往互市。”
中贵人灵均声音压得很低,这般触霉头的话旁的内侍从不敢回禀, 一般都是由他来传达。
也只有他, 能面对天子之怒。
“就说还在找。”楚云轩头也没抬, 语气听起来却没什么怒气。
大约他现在的心情不错。
“对了, 嘉成县主她们都在梓潼的长乐宫里,是吧?”
楚云轩没来由的问了这么一句,不知有何成算。
“是, 她们都在皇后宫里赴宴。”
“太子此时正在祈福, 灵均,你去把嘉成县主召到建章宫,寡人要召见她。”
“是,陛下。”
……
建章宫暖帐内, 楚云轩坐在软榻上,看看跪在一旁一动不敢动的楚越。
他琢磨了一会儿后开口道, “楚越, 你可愿意去鲜卑和亲?”
楚云轩倒不是真的已经决定用和亲换取太平, 他只是想再试探一下这个楚越的心性。
跪在地上的楚越浑身一颤, 随即身子俯的更低了, “楚越听凭陛下做主。”
短短几个字, 尾声都带着颤音。
楚越嘴上虽然如此回话, 可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遣妾一身安社稷, 不知何处用将军。
陛下心血来潮封的她这个嘉成县主, 终是有了用武之地。
自然,她也听出了楚云轩语气里的不确定。
但真到了那么一日,牺牲她一个能换来和平,他们的这个陛下定是不会犹豫。
毕竟一个没有根基的宗室女是最好摆布的。
可她是不甘心的,她从小受尽冷眼,她一直都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偷学也好,拜师也好,她都是为了走出无边黑暗的院墙。
就像穆羽将军那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女英雄。
“楚越,你真的是这么想的?”楚云轩笑着问道。
“是,陛下,为了西楚,楚越万死不辞!”
楚越俯身叩拜,十分虔诚。
“十五之后,就封你为郡主吧,别忘了寡人让你办的事,今日就这样吧!”
楚云轩说完也没管楚越作何反应,径直走出了暖阁。
楚越听着楚云轩远去的步伐,从地上站起来,整个人都是呆愣愣的。
封她为郡主?
这难道是梦?
她一直在梦里没醒,又或许是她其实死在了那飘雪的宫道上,一切都是她的幻想,都是假的。
楚越闭上双眼轻轻吐出一口气,无论是梦是真,她都要住扶摇直上的机会。
……
两军的对决已经二天一夜。
到了此时,西楚每个士兵的念头都是一样的,他们哪怕是拼上命也要将元夏大军堵在这雁门关外,让他们不能前进半步。
这边元夏大军结阵也是极快。
此刻呼延庆终于注意到了雁门关城楼上的苏珏。
一袭浅淡的素衣,满城满天的白雪似是梨花飞舞。
这就传说中的什么天人吗?
当日突袭西楚,这人还妄想凭一己之力拖住他断后的大军。
还算有些血性胆量。
既然如此,他就出手会一会这个天人。
于是呼延直接坐镇高台,一曲带有西楚阳关曲调的破关,既是挑衅,也是送葬。
苏珏在听到那琴声时不由得冷笑一声,和他玩四面楚歌是吧。
好啊,他定奉陪到底!
五弦只剩三弦,苏珏咬紧牙关,琴声震天。
想要四面楚歌断他们的士气,且要看看他呼延庆有没有那个本事。
“哥哥,那个玉华公子也在这?”
听到琴声,李明月回头往城墙上望了一眼。
虽然之前在并州听到了一些传言,但毕竟没有眼见为实。
“是,苏先生也在这里。”李书珩答的坦然,“既然苏先生为我们起了东风,那我们就乘风直上。”
“好!今日就随哥哥杀出云霄!”
李书珩和李明月单手握在一起,双目流转间激荡起无限的豪情壮志。
只见李明月单手擎着银枪,他的银枪如同毒蛇一般,觅隙直进,每一击刺无有空回的时候。
几个回合下来,李明月刺翻了不少元夏骑兵。
而敌军从盾牌间刺出的长矛,却被护在他身后的李书珩狠狠格开。
一人进攻,一人守护,兄弟二人配合得无比默契,硬是杀出一条血路。
“陆羽,结五音阵!”
配合着苏珏流泻磅礴的宫商角徵羽,西楚士兵立即组成五音阵。
“宫弦,羽弦绞合,商弦扑杀!”
听出苏珏指尖下的曲调,李书珩令旗挥动。
于是宫弦阵和羽弦阵的西楚士兵闻令顿时散开两条空档。
后面一队操着长枪的商弦阵士兵立即扑上,将围在阵中的元夏士兵一阵劈砍,惨叫声顿时大了几分。
敌军被砍杀不过,只能且战且退,这才勉强稳住阵脚。
而商弦阵杀了一轮就退回去,地上又落下了无数尸首。
从白天到黑夜,双方已经战斗的太久,可以说是筋疲力尽。
无论是西楚还是元夏,所有的士兵只是麻木的砍杀或者被砍杀。
一命换几命,与敌人抱在一起死成一串,然后尽数淹没在血海之中。
如此惨厉的景象,让城楼上的苏珏心神动荡。
他的手指尽是斑斑血痕,琴声却一直未停。
不能停,不能停!
这是支撑着苏珏的信念。
“火攻!”
见战势焦灼,呼延庆当机立断令旗一挥,大量的火石从元夏城楼上投下,并砍断了云梯。
他这是要烧死西楚士兵,甚至连元夏士兵的性命也不顾。
漫天火石铺天盖地的向他们袭来,黑压压的乌云更是要将他们吞没。
李书珩和李明月对视一眼,元夏已经穷途末路,连自己人的性命也不顾了。
雁门关的风在那一刻似乎也变得更加猛烈起来,刺骨的寒风裹着雪粒子往人脸上刮,刀割似的刮的人生疼。
兄弟二人骑在战马上,摒除了所有的杂念,只一心杀敌。
然而烈焰燃烧而起,火势很快蔓延开来,张牙舞爪的火舌缠上了西楚士兵身后的披风。
很快就连成一大片,无论是西楚还是元夏,都被火海吞没。
火舌随着呼啸的寒风烧的越发的大了,将两方士兵困在其中。
张狂的火焰像跳动的鬼影,吸入鼻腔的是带着浓烈的熏呛味的气体。
望着火海连天,呼延庆心中升起一阵快意,《破关》更加压迫人心。
不用半个时辰,李书珩他们就会葬身火海,说到底还是他技高一筹。
“铮”的一声。
最后一根琴弦断裂,苏珏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失了力气竟是就要软倒下去。
不行,未成终局,谁都不能倒下!
苏珏咬破唇舌,依旧用鲜血和痛觉保持清醒理智。
既然琴弦已断,又何必再用!
他看了看快要被大火吞没的战场,毅然决然地拿起鼓槌,然后用尽力气敲响战鼓。
是《兰陵王入阵曲》!
旌旗飞舞,苏珏在城楼上不停擂鼓。
一身素衣风吹欲散,猎猎作响。
风吹兰陵,雪落大荒。
雷雷鼓声盖过琴声,是那么振奋人心。
西楚士兵当机立断斩断披风,还在砍杀。
局势变换只在一瞬之间。
风止,雨落,火熄。
就像天意都站在李书珩这边一样。
冬日化雨,浇灭了呼延庆的百般谋划。
冬雨落在这残酷的战场上,为西楚将士带来了希望。
他们手持长枪长刀,用尽全力厮杀。
元夏士兵的士气似乎被着雨水渐渐的湮没。
“呼延将军,你为何这么对我们!”
“我们为了元夏而战,不是为了死不瞑目的!”
“呼延将军,你太狠了!”
死里逃生的元夏士兵大声责骂呼唤着呼延庆。
忽然,他们责骂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陆明,元夏士兵的胸口被他一枪对穿。
枪尖从元夏士兵背后凸出,森森厉芒散发着血色的光晕,带着元夏士兵不甘的身躯,直朝后面撞去,重重的落在地,发不出任何声响!
“杀!”
赵阔,刘勇,孟文庄,黄石等人声音高亢震天。
李书珩和李明月同时策马提枪,直奔元夏城门而去。
呼延庆一掌击上琴身,咬牙切齿。
千算万算竟然没算过天时!
他怎么能甘心!
而方才呼延庆的狠绝深深的刺激着元夏士兵。
他们的将军居然放弃了他们的性命!
元夏的军心在这一刻骤然崩塌,他们纷纷丢了兵刃,然后掉头朝元夏城门跑去。
然而元夏士兵众多,他们互相践踏,可以说是自相残杀。
所以此时,元夏败势业已成为定局。
呼延庆见大势已去,只能恨恨的收兵,带着部分残兵绝尘而去。
李书珩也不追击。
只因为这一仗,双方都打得惨烈。
虽说此次决战大获全胜,但是雁门关毕竟还需要固守,将士们也都筋疲力尽。
再追打下去,可能会功亏一篑。
寒风冷冷掠过,夹杂着寒冷的冬雪,吹拂在这残酷而又宁静的战场上。
“西楚威武!”
“主帅威武!”
已是深夜,西楚士兵军虽是满身疲惫,却都兴奋的呼喊起来,他们与元夏死战不退,终究是守住了雁门关!
他们孤军死战,只是因为在战场的前面,是并州百姓,他们誓死守护的安宁!
此时,鼓声停顿,苏珏如释重负,他眼前一黑,终于可以放心地倒了下去。
第42章 不告而别
等苏珏再次醒过来的那日是个极好的天气。
风雪已停, 旭日东升。
他睁开眼睛想要动一动身体,却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苏先生,你醒了!”陆明察觉到苏珏细微的动作, 他立马将苏珏小心的扶坐起来。
“我这是睡了多久?”苏珏缓了好一会儿,他看向旁边的陆明,少年的眉宇间尽是疲惫之色。
“苏先生, 您睡了三天, 明日我们就要班师回朝了!”
陆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苏珏的床前, 一脸兴奋。
“明日就回去了?”苏珏脑袋还有些迷糊。
这就结束了?
“怎么?苏先生睡糊涂了?”
许攸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进来, 而他的脸色比那碗药还要黑。
“许大夫?!”苏珏不知怎么得罪了许攸,他什么都没做啊?
“喝药!!”许攸将药碗放在榻前,鼻子里冷哼一声。
“下次再逞强, 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许大夫, 我……”苏珏想解释,又把求救的目光转向陆明,而陆明轻咳了一声,然后假装低头看手。
苏先生, 您自求多福吧。
“什么许大夫?喝药!”
苏珏被许攸噎的不知该怎么开口。
这人怎么和季大夫一样?
出于和季大夫相处的本能反应,在许攸的低气压下, 苏珏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最后一口咽下, 苏珏被苦的皱起了眉头。
好苦, 和季大夫一样, 都加了黄莲!
见苏珏乖乖将药喝完, 许攸心里十分满意。
当日李书珩和李明月将苏珏带回来时, 许攸看着这人满手的血痕就知道大事不妙。
之前受过箭伤, 好不容易醒了又去吹冷风, 还跟着主帅出征。
饶是铁打的人, 就算心里面再是强韧,身体也经不住这么大的摧残。
所以这伤势怕是不好。
等到再验过苏珏的情况,气得许攸破口大骂。
“这伤口都崩开了!”
“还去吹雪淋雨,不要命啊!”
“得用多大的力啊,琴弦都断了,十个手指没一个是好的!”
“都烧成了这样?!!”
“这人是不怕死吗?”
许攸一顿输出,帐内没个一人敢出声。
李书珩和李明月对视了一眼,都没敢插嘴。
“还行吧,胸口上的伤没有发炎化脓已经实属万幸。”
“这手指再折磨一会怕是废了。”
“烧成这样,也是少见。”
检查完毕,许攸的语气有些缓和,只是还黑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他是真的将苏珏视做作朋友知己,所以才会气他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
等他醒了就给他喝最苦的汤药。
许攸如是想。
“我去开药,你们照顾好他。”
不多时,许攸开了药,李书珩和李明月亲自去看火煎药。
陆羽去安排接下来的一切事宜,陆明则是留下来看顾着苏珏。
而接下来的三天,苏珏一直都处于昏迷之中,热度也是持续不退,烧得他整个人都是濒临惨白。
许攸嘴里骂骂咧咧,一碗药接着一碗药的灌,好歹是稳住了苏珏的伤势。
而元夏那边,自从那日兵败就没什么动静,西楚这边除了巡视边关,就是清理战场准备回朝。
剩下的,大家不过各自玩乐。
就这样,苏珏错过了庆功宴。
“许大夫,我错了。”苏珏认错很是从心,他怕许攸也和季大夫一样给他几针。
“哼!”
许攸没说话,只从鼻子发出一声气音,然后收起药碗离开。
苏珏心虚,没敢再和之前一样同许攸斗上几句嘴。
等到许攸走远,陆明才敢出声,“苏先生,我去告诉主帅你醒了!”
陆明蹦蹦跳跳的,和刚才的“小鹌鹑”截然不同。
片刻之间,营帐里就只有苏珏一人。
刚才陆明说明天就班师回朝,那他也该回临江了。
一个“已死”的亡国之君和新君相见可不是什么好事。
况且,他回去之后还有事要做。
所以到了夜里,苏珏找借口支开了陆明和许攸,他先是去了阿玉的坟茔祭拜一番,之后取了阿玉姑娘坟茔上的一捧土带回临江。
这样,也算阿玉姑娘落叶归根了。
此时另一边的营帐里李明月却是辗转难眠。
得胜那日,他就将一切真相尽数说给了哥哥。
他们兄弟二人还未体味完重逢的喜悦,就要面对新的离别。
李家,岌岌可危。
那日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李明月是根本无法入睡的。
“哥哥,父亲将我押送回长安吧,我愿意认罪。”
从他踏上中原故土的那一刻起,他就打定主意要独自揽下罪责。
是以他没有一丝犹豫,无论事实如何,或是他如何辩解,在陛下眼里他就那个有错之人。
“明月,错不在你,我不能把你交出去。”
那日的哥哥认真地抄写着什么,头也未抬看他一眼。
对于他的提议,哥哥一口否决,他不能拿弟弟的性命冒险。
因为李书珩太清楚当今陛下的脾性。
既然已经开了口子,那就是要置他们李家于死地的。
哥哥不给他再反驳的机会,他放下墨笔,然后一把将他按在床上,示意他赶紧休息。
之后无论他怎么说,哥哥就是不肯松口。
直到今日,他都没再见过哥哥。
听说那个苏珏醒了,这是好事。
说起来,他也算是李家的恩人。
无论是当年在梁州王府还是如今在战场上替哥哥挡了一箭。
只是这人太过聪慧,太过深不可测,
忽然,有人掀开帐帷走了进来。
其实自从去了长安,后来又到了鲜卑,李明月的睡眠就很浅,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而当李明月刚要开口让人出去就闻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味道。
是朗朗青竹上凝皑皑春光,清风穿堂后激起一片水波荡漾。
又是冀州吹来的风,儿时的他踏着故乡的月色,被哥哥搀着手走过长长的路。
然后欣然回家。
李明月笃定,这是哥哥身上的味道。
是陪伴他人生前十七年的味道。
李明月尤自惊喜不已,下一秒又感到耳边的发丝被拨动,被熨帖地拢好。
李明月不敢睁开眼睛,生怕这是一场美梦。
自从他离开冀州,他就太多太多次梦到冀州。
梦到父母,梦到哥哥,梦到长姐。
有时是父亲带他巡视军营,同他一起练武;有时是母亲教他习字,温柔的同他折纸鸢;有时是长姐陪他喂招,然后提着他的后衣领回家;有时是哥哥弹奏琴曲,他在一旁或是调皮或是读书。
这些记忆太过美好,培着他度过了长安为质的三年岁月,也是支撑他前往鲜卑的唯一动力。
李明月是不爱哭的,但他像紧绷的弓弦已经四年了,如今终于等到了短暂松懈的一刻。
流泪这件事也仿佛是水到渠成。
就在李明月恍惚的一刹那,李书珩竟在他身侧躺下了。
李明月再也忍不住翻了个身,眼前的水雾薄薄一层,映着李明月平静温和的面容。
黑暗中,李书珩温和的缓缓开口,“明月,我知道你还没睡,你是知道的,陛下只是想安心罢了,我们就让他安心,不是吗?”
“哥哥是想到法子了?”暗夜中,李明月的眼睛突然亮起了神采,好似繁星闪烁。
“想到了。”
李书珩笑着回答了李明月的问题,从他们收兵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思考如何保全他们李家。
苏珏的话也时不时地响在他的耳畔,一味的谦卑求全并不能使上位者安心,反而使他们更加猜疑。
与其被动接受,倒不如主动出击。
“哥哥,是什么法子?”李明月心生好奇。
“明月,你之前说是鲜卑王子将你送出王城,你才能逃出来的,是吗?”
李书珩无端问起关于可频王子的事来,李明月很快反应过来李书珩是什么意思。
“没错,可频王子赤诚坦率,为人也很洒脱,他挺照顾我的。”
从弟弟口中听到夸赞鲜卑王子的话,李书珩很是诧异。
“他是你的朋友吗?”
“算是,可他以后只会是我们的敌人。”
李书珩和李明月同时叹了口气,于静谧中是那么明显。
就不能没有战争,没有勾心斗角吗?
这一晚,他们兄弟二人抵足而眠。
二人都是难得的安稳。
也是这一晚,苏珏收拾好一切随身物品留下两封书信和物品若干便趁着夜色悄然离开。
一如他从十二楼来时一样。
等第二天大军开拔回朝时,李书珩他们才发现苏珏已经离开了。
展开那两封书信,上面的字体清俊有力。
一封是给李书珩的,另一封是给许攸的。
“主帅,战事已经结束,长安的荣华富贵非我所愿,苏某该回去了,山水有相逢,苏某相信,终有一日,您会亲自到临江来找苏某的。
还有,替我转告陆明,我等着他成为大英雄的那一日。”
“许大夫,若有机会你一定要来临江一次,这里大约有你想见的人。”
李书珩和许攸读完书信,两人一时无言。
李书珩捏着信纸,心里百转千回。
这人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
就连他的目的都是拨云不见雾。
或许他的离开亦有自己的打算。
当初本就是他请人家随军出征的,如今不告而别,也没什么可说的。
那看来他所说的只求荣华富贵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罢了。
“主帅,苏先生就这么走了?他真的不愿和我们去长安吗?”
陆明手里捧着苏珏留下的盔甲,一脸不舍和悲伤。
他还没和苏先生告别呢。
而许攸拿起那本苏珏抄写的半本医书,上面的署名虽然只有一个季和一个许字。
但他可以笃定,那人就是祖父口中的故人。
因为他手里的半部医书上也有这个季字。
无论是下笔和笔势都如出一辙,定是一人无疑。
记得苏珏说过,他有一位忘年交,想必就是他祖父口中许久不见的故人。
这临江,他是非去不可了。
第43章 风未止兮
大漠连天朔, 白草折北风。
元夏败退雁门关,野利毛寿大发雷霆,即刻传召呼延庆觐见。
“大王, 此次败给西楚,都是臣一人之过,是臣大意轻敌, 还不顾元夏士兵安危导致军心涣散, 请大王责罚!”
吃了好大一个败仗, 呼延庆自知难逃罪责, 所以他一进大殿就跪地请罪。
呼延庆跪地良久,敛声屏气,等着野利毛寿的开口。
过了大半晌, 大殿上都是一片静谧, 呼延庆只听得自己心跳如鼓擂。
越是风平浪静,他越是没底。
“呼延将军,起来吧。”
野利毛寿终于开了金口,只是声音情绪没什么起伏, 呼延庆起身看去,那眼神复杂冰冷, 却又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 让他不寒而栗。
“大王, 臣有罪!”呼延庆再次下跪行礼, 把自己低到了尘埃。
“呼延将军, 你起来, 胜败乃兵家常事, 本王也打过败仗, 这有什么好请罪的。”
野利毛寿走下王座, 一手扶起战战兢兢的呼延庆,甚至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更让呼延庆心惊胆战。
“大王,这次是臣的过失。”
“哈哈哈……呼延将军,一时失利算不得什么。”
野利毛寿不怒反笑,呼延庆被他反常的态度弄的疑惑不已。
“大王……”
“他李书珩赢了又如何,他能保得住李明月,保得住李家吗?”
野利毛寿他将一封信函从衣袖中取出,然后递到了呼延庆眼前,“呼延将军,你看看,他李书珩真的赢了吗?”
呼延庆从野利毛寿那里接过过信函仔细的看过。
而后他嘲讽一笑,对着野利毛寿道,“大王,这李家,算是完了。”
“所以,呼延将军还要请罪吗?”野利毛寿回身提问,依旧是一片淡漠。
“大王,臣明白了。”
呼延庆面露喜色,他还不算输的一败涂地,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样子他李书珩回朝后的日子并不比他好过多少。
这就够了。
“呼延将军,你先下去吧。”
野利毛寿发了话,呼延庆自然不敢拖延,立即行礼告退。
然而没等他走出殿门,一柄长剑就穿胸而过,他都没来得及痛呼出声,就没了任何意识。
躺在地上的呼延庆双眼瞪的老大,死不瞑目。
野利毛寿收回佩剑仔细擦拭,然后吩咐宫人将尸体处理干净,语气里满是嫌恶。
“不中用的东西,竟被毛头小子算计成这样,还差点全军覆没,现在军营里已经容不下你了,你只有死路一条。”
一想到呼延庆在雁门关放的那场不分敌我的大火,野利毛寿就怒火中烧。
兵乃将之本,也是一国之基。
没了军心拥护的国家,就如同一盘撒沙。
呼延庆此举差点断送了元夏根基,他岂能留他!
“去给鲜卑使臣传个话,暂时休整。”
佩剑入鞘,呼延庆的尸体也已处理干净。
野利毛寿叫来传令官,然后乘着车驾离开。
与此同时,鲜卑那边同样收到了元夏兵败的消息。
待元夏使臣从集贤殿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因为是冬末春初,所以天色暗的比较晚。
此时整个鲜卑王宫皇宫都沉浸在暮色里。
冷冷的风吹着元夏使臣的衣角。
忽而,他觉得这个威严的大殿变得寂寞孤凄。
他看见宫人带着鲜卑王子走进了集贤殿。
心中一阵悲哀。
他也只不过是上位者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元夏使臣默不可闻的叹息一声,然后快步离去。
可频王子跟着宫人进入集贤殿。
这是他每日都会经历的,因为他每日都会被问功课如何。
但今天,王座上的父亲却并未问起他的功课。
可频善奇只是静默地看了可频王子一会儿,然后才叹息一般道:“吾儿,你来了。”
可频善奇的语气太过沉抑。
可频王子抬头看了眼父亲,却震惊于那素来威严又温和的眼眸,那么暗、那么重。
仿佛黑色的夜空低压下来。
其中的悲伤与怀念,浓得化不开。
可是他的面容又是那么平静。
可频王子总觉得父亲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他知道,那是他那早逝的贤良睿智的兄长,也是他素未谋面的兄长。
二十年前的战争让他的兄长殒命,隔年他就降生在了这世间。
他的父亲以为这是上天的恩赐,让他最得意的孩子又回到他的身边。
所以父亲时常提起这位兄长。
语气沉静,岁月的厚重在他的声音里回荡。
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同兄长一般。
可他们终究是不像的。
如今父亲这般,定是因为元夏战败。
“我儿,父亲这次没能给你兄长报仇。”
可频善奇语气颤抖,脑海里尽是那年长子惨死的情状。
“父亲,来日方长。”
可频王子弯腰行礼,他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因为他从心底里不认同无休止的战争。
“如此筹谋都能让李书珩反败为胜,这个呼延庆真是徒有虚名。”
可频善奇情绪转换极快,对元夏的失败嗤之以鼻。
枉费他利用李明月一番筹谋,没想到是功亏一篑。
“好在野利毛寿已经杀了呼延庆,也算是给了本王一个交代。”
“我儿,和本王去个地方。”
可频善奇走下王座一路带着可频王子往外走去,那是通往外宫城的路。
父子二人一路无话,各怀心事。
可频王子心中庆幸元夏的失败,至少那个李明月见到了哥哥。
至于他未来如何,就只能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说来可笑,仅仅不到半月的时间,李明月的面容竟然日益模糊。
不过他未忘记那双温和的墨色眸子,微微含笑,没有云翳,干净温暖。
寒鸦飞舞。
可频善奇带着可频王子登上鲜卑的城墙,淡淡地笑着,道:“我儿,当年你的兄长总是身骑白马从这里打马而过,带着他最灿烂耀眼的笑容。”
“我不及兄长。”
可频善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不,你就是你。”
之后,他便不再说话,只是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木雕,目光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可频王子盯着木雕看了很久。
那木雕做工没有那么精细,经过岁月的打磨才光滑圆润起来。
听母亲说,这个木雕是兄长为父亲亲手刻的生辰礼物,父亲极是喜欢。
只是如今木雕还在,木雕的镌刻者却不在了。
淡淡的月色下木雕发出幽暗内敛的光泽,如同可频善奇此时莫测的眸光。
……
长安,北辰殿。
灯火通明。
一众史官夜半被召集到此处编写史书。
韩闻瑾作为史官之首坐在楚云轩御座的右下方,
“闻瑾,身体可痊愈了?”楚云轩放下沏好的香茶,很是关切的问询起韩闻瑾的身体来。
“回陛下,微臣已经大好。”韩闻瑾回答的谦卑恭敬。
他听得出陛下言语中的不满。
他流连朝堂之外太久了,已经挑战到了天子的威严。
“陛下!雁门关大捷!”
忽而,宫人报喜的声音响彻长安宫城,人人都从迷蒙中清醒。
每个人也都心思各异。
听到雁门关大姐的消息本就未睡的李元胜从床上披衣坐起,目光悠远。
书珩,做得好!
而捷报递到北辰殿,楚云轩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李书珩还算有些本事,赏!”
到底是守住了他的雁门关,楚云轩还是欣喜的。
而御阶下的韩闻瑾一直没抬头,专心致志的写着他的史书。
“闻瑾,你弟弟闻渊倒是不错,这下你们韩家可算得上是文武双全了。”
韩闻瑾没出声,但楚云轩却向他笑着开口。
听着是称赞,可闻听此言的韩闻瑾却是如履薄冰。
这哪里是天子的赞许,分明是不动声色春风化雨的警告!
你们韩家莫要太贪心,占尽文人风流已然是足够,莫要再与兵权有何瓜葛。
“堂弟顽劣,孩子心性,陛下这么说,羞煞他了,他没给世子添乱就好。”
韩闻瑾放下笔墨,浑笑着应答,冀州王一家还不知前路如何,或许下一个就会轮到他们韩家。
谁让天子之心难以揣测呢,他们身为臣子,唯一能做的就是恭顺保全。
“你的那个弟弟,挺有意思的。”楚云轩轻笑一声,不知笑的是什么。
所有人不敢多话,之后谁也不再言语。
就这样,北辰殿彻夜未眠,直到第二日早朝。
……
苏珏快马加鞭,路上颠簸了几日终是回到了雍州临江城。
他一走就是大半年,如今踏上故地,还真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不知道季大夫消气了没。”
城门外,苏珏翻身下马,脚步却有些不稳。
近乡情怯,他确实分外想念十二楼的一切。
还有韩大人,也不知他的身体好了没。
带着满腔情思与情绪,苏珏走进了临江城。
临江繁华依旧。
没走多远,苏珏就瞧见不远处有人在义诊。
人群三三两两地围上去,出来的人则是拿着药材神清气爽,喜笑颜开。
看来此人医术不错。
于是苏珏跟着人群走上前去,只见坐诊的少女素洁雅致,举手投足间姿态从容,手上的功夫也是和季大夫如出一辙。
是小暑儿。
大半年不见,小暑儿出落的更加标志沉稳,苏珏险些没认出来是她。
“主人,你回来了?!”
正在为病人开药的小暑儿猛然间抬头,却见苏珏突然出现,她又惊又喜。
一双眼眸里瞬间盛满星光碧水。
“嗯,我回来了。”苏珏温柔的笑了笑,拢在袖中的手却在发抖。
“小暑儿长大了,都能独当一面了……”
没等苏珏把话说完,他的眼前一黑,然后软倒在地。
“主人!!!”
第44章 班师回朝
十二楼, 露落园。
“臭小子,你终于醒了?!”
熟悉的声音在苏珏的耳畔响起,他尝试着起身, 却被人一把摁了回去。
他还想再次尝试起身,抬眼却看见季大夫墨黑色的脸色,“臭小子, 再动, 我就把你扎的彻底不能动!”
听得此话, 苏珏一动未动, 他脸上挂起乖巧讨好的笑容,“季大夫~”
“少来这套!”季大夫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这次他可是生了大气。
“季大夫, 我浑身疼~~~”
苏珏眨巴着无辜的眼睛, 苍白的小脸一半遮在被中,显得无比可怜。
“疼死你算了,你是什么铁人吗,伤还没好就没日没夜的骑马, 你不要命了,是吧?”
“一箭穿胸, 要不是救你的大夫医术不错, 你就死了, 你知不知道?”
“还有, 身上那么多伤都是元夏弯刀造成的, 你可真行啊!”
季大夫在屋内一顿输出, 屋外的青莲先生等人也是同样的心思。
这人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当日小暑儿刚高兴了一会儿就差点被苏珏突然晕厥吓死, 她赶紧派人给十二楼送信, 并早早结束了义诊。
眼见着苏珏回来, 一直在十二楼等候的青莲先生连忙上前几步,看着沈爷怀里人事不知的苏珏急急的问道,“怎么弄成了这样?”
“看样子是受了伤。”
“我看看!”季大夫快步走上前来诊治,脸色却是越来越不好。
“这可不太好啊!”
青莲先生听了一急,“快把他抱进去,师傅带着成岷公子出去拜访旧友,先别让师傅知道。”
“是!”沈爷抱着苏珏一路飞快回到了他的露落园,
然而沈爷刚把人放到床上,苏珏就连连吐血,季大夫把脉施针的手都有些颤抖。
青莲先生,沈爷,小暑儿,小招娣,沈华几人围在床头,个个神色凝重。
他们不明白,这人出去半年多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是冀州王世子没看顾好他吗?
还在回朝途中的李书珩:???
然而事情岂是可以瞒得住的,方老和方成岷一回临江城就听说了此事。
他们一进十二楼的门就拉住福婶问了个仔细。
虽然先生再三嘱咐不要将此事透露给方老,可看方老的样子显然是已经知道了,福婶只能把话说了个清楚。
“吐血?还晕过去了?”
方老的脸色更加难看,“那季大夫怎么说。”
“季大夫发了火,只管诊脉施针,谁也不理会。”
“福婶,不要告诉青莲这些。”方老如此嘱咐道。
“是,我明白。”
说完这话,福婶赶紧快步离开。
方成岷侧头看着方老,满目担忧“师傅,我们要去看看公子吗?”
“先不去了。”
“为什么?”方成岷脸上闪过诧异。
“人太多于瞧病也不相宜,等公子醒了,我们再去吧。”
方老明白青莲先生的用心,她这是不想让他太过担心。
既然如此,他就做一回糊涂人。
此时,露落园里众人满心焦急的围在苏珏的床前。
小暑儿和招娣轮番煎着药,沈华一声不吭的加着炭火。
苏珏昏昏沉沉的躺靠在床上,季大夫刚刚施过针,现正盯着要人吃药。
青莲先生的目光落在床上憔悴不堪的人脸上,心中酸涩不已。
“季大夫,公子他似乎进不去药……”
沈爷从季大夫手中接过药碗的动作颇有些迟疑。
“必须给他灌下去,不然只会更糟。”季大夫面有不忍,但依然冷硬着声音道。
“好……”
沈爷扶起苏珏,手里的药碗断断续续的将药灌了进去。
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点着落。
能喝药就是好事。
然而,没等众人松了一口气,苏珏哇的一声又将药吐了出来。
药汤落到地上便是滩褐色的液体,小招娣袖中的双手不自觉用力握紧。
“季大夫,还要再灌吗?”沈爷声音颤抖。
“再灌!”季大夫语气强硬,沈爷也只能照做。
于是,小暑儿又捧来一碗漆黑的药汁,就连热气中都带着苦涩。
沈爷咬了咬牙,轻托着苏珏的头,一碗药也慢慢见底。
只是苏珏煞白的脸色更见青惨,他努力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哇的一声灌汤药尽数吐了出来。
这一次,褐色的药汁里还带着血色。
“主人!”
“公子!”
“玉华!”
“季大夫,怎么会这样!”青莲先生忍不住红了眼眶,转头看向季大夫。
“寒气入体,思虑太重,伤了心肺,又连日奔波,能活着都是奇迹,你们看他的手,再看看他身上,有一块好地方吗?”
季大夫气冲冲的说完,又冷声对着沈爷和小暑儿道,“都愣着做什么,再灌!”
众人从季大夫的话中回神。
除了心疼,他们也同季大夫一样生气。
没办法,沈爷只能接过小暑儿手里的药碗,他的手都在颤抖。
这次,苏珏强忍了许久,满面冷汗,可最终没有再吐出来。
就这样一连三日,苏珏都是昏昏沉沉的吃药,睡觉,被施针。
偶尔有意识清醒时,很快又睡去?
一直不曾真正清醒过来。
如今人醒了过来,却得不到季大夫一个好脸色。
就连青莲先生等人也是一样。
苏珏知道,他这次是真的错了,真的吓到了他们。
可他不后悔。
……
风云翻涌起,朝花夕拾忆。
自从那日和父亲在城墙上回来,可频王子就一直心神不宁。
他心里清楚,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李明月跟着他的哥哥回去,他们的陛下能放过他们吗?
大约是不会的。
当他那日在城墙上说出各族为何不能共存的时候,父亲状似无意的回身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他。
他记得,那时的他眼中是不解和震惊。
父亲则是轻笑一声,笑他的天真和无知。
少年人,还是想的太过理想。
可频王子虽然身在鲜卑,可他读过中原的书,书上的那些皇帝天子从来都是利己,也惯于操纵人心。
就像北燕的建安帝那样,他能为了王位和权利放弃一切。
他可以利用亲情利用情义走上王位,排除异己;也能在战场上用一个无名小卒鼓舞整个军队的士气;他还可以轻易将百姓的性命付之一炬。
人命在建安帝那里从来都不是珍贵的。
他们只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只是他纵横天下的筹码。
他觉得,父亲和建安帝很像。
他们所在乎的事,只有权利和王位。
但他们又是不同的,父亲的心里还有不多的亲情。
只是那亲情中还是掺杂了权欲。
可频王子思绪万千,还是身旁伺候的侍从开了口,才让他回神。
“王子,李明月他们已经到了长安。”
听罢侍从的回话,可频王子暗下决心。
李明月,就让我再帮你最后一次吧。
……
长安,长乐宫。
这里是张皇后的寝宫,素来端庄大气,虽是雕梁画栋,却不显过分的金碧辉煌,颇有一国之母威仪。
而楚云轩难得清闲和皇后太子相聚。
一家三口坐在一起,虽然看着和睦,却也不复往日。
“天佑,这几日祈福可有什么心得?”
在那场风波之前,楚天佑从未在神佛之事上用过心,在楚云轩看来,他的儿子如今却有些改了性子。
问完这话,楚云轩端起面前神仙玉露一饮而尽,然后等着楚天佑的回答。
张皇后看了一眼楚云轩,径自小口吃着自己面前的糕点,那杯神仙玉露却是碰也不碰。
“回父王,儿臣觉得神明自在人心。”
楚天佑微微起身拱手让礼,说出的回答并不让楚云轩满意。
“人心?”楚云轩微微抬起眼,人心向来是最靠不住的。
“回,父王,就是人心,若是心中虔诚,自己就是神明,若是不虔诚,那世人拜的就是自己心里的欲望。”
楚天佑自然听出了楚云轩问话里的不满,但他还是神色不改,继续说着自己的见解。
“天佑,你还是经历太浅。”楚云轩摇了摇头,并不认同楚天佑的看法。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就在此时,长乐宫外响起了中贵人灵均清越的声音?
“陛下,世子殿下凯旋归来!”
“嗯。”楚云轩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打算起身带着皇后和太子前去迎接。
一家三人刚踏出长乐宫的殿门,中贵人灵均接着说道, “世子殿下还带着二公子!”
“即刻着他们于北辰殿见驾!”
一听李书珩带回了李明月,楚云轩立时打消了天子亲迎的念头。
他要在北辰殿召见他们兄弟二人,不,还有他们的父亲,冀州王。
“是,陛下!”
中贵人灵均向来就是楚云轩的代表,自然没有异议的份儿。
便只有张皇后和天佑太子面露不赞同的神色。
主帅凯旋,天子不迎,却于北辰殿召见。
前朝也少有此事。
所谓功是功,过是过。
陛下此举甚是不妥。
“父王,这样是否有些不妥?”楚天佑直言开口,错过了张皇后暗自朝他摇头示意。
“天子说的话就是旨意,从无不妥一说。”
楚云轩倒也并未恼怒,只是对楚天佑开口指点了一番。
这让张皇后稍稍松了口气,经此前事,她已经看透了楚云轩的多疑凉薄和阴郁。
所以自她病愈,彼此之间便多了一丝疏离。
“梓潼,天佑,一同去看看吧。”
没有理会张皇后和楚天佑心里到底想了些什么,楚云轩迈步上了御撵,二人紧随其后。
仪仗浩荡,一路来到北辰殿。
那是数不尽的天家威仪。
天子携皇后太子坐镇北辰殿,就连文武百官也是分列两侧。
都等着李书珩与李明月的出场。
“冀州王世子李书珩携冀州王二公子李明月觐见!”
随着中贵人灵均的一声呼喝,今日的主角逐渐走进了众人的视野。
只见本应甲胄加身的李书珩一身世子吉服缓步走上北辰殿的御阶,每一步都是君子四方,光华绝世。
身后的李明月则是一身素白,步履从容,丝毫不见罪人该有的低眉敛目。
兄弟二人如同两颗泽世明珠,光华璀璨。
“臣李书珩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罪臣李明月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人步入北辰殿中,对着御座上的楚云轩缓缓下跪行礼,仪态从容,让人移不开眼。
只是兄弟二人等了半天,也不见楚云轩说起身。
文武百官个个心怀思绪,北辰殿里弥漫起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氛围。
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窒息。
第45章 星踞北辰
“李明月, 你可知罪?”
半晌,楚云轩才冷硬开口,未叫他们起身, 而是向李明月问罪几何。
“启禀陛下,罪臣不知。”李明月展袖起身,一袭素衣, 朗朗清俊。
虽然此时境遇萧瑟, 但他还是那般云淡风轻。
李明月口口声声称自己为罪臣, 却说不知错在哪里, 这让文武百官很是新奇。
穆羽更是侧目紧盯着他们兄弟二人,生怕错过什么。
“你既然自称罪臣,却不知错在哪里, 岂不可笑?”
楚云轩嗤笑一声, 似乎在听什么笑话。
而分列两侧的文武百官也同样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们笑李明月死到临头的无畏无知。
李明月余光扫过两列的百官,每个人神色各异。
幸灾乐祸者有,事不关己者有,物伤其类者也有。
但更多的是期待大厦将倾的刹那光景和最后结局。
也只有丞相杨兰芝和楚宗正面色如常。
李明月不由得心中冷笑, 笑他们的冷漠和愚蠢。
“书珩世子,你这次大破元夏, 立了大功, 先起来。”
见楚云轩迟迟不让李书珩起身, 张皇后只好出声示意。
就算李明月有错, 可李书珩无错, 不能寒了他和满朝武将的心。
不过张皇后也注意到了楚云轩表情不悦, 他是铁了心要给李家治罪。
果然, 楚云轩剜了一眼身侧的张皇后, 然后吩咐道, “灵均,送皇后回去。”
“臣妾告退。”
不等中贵人灵均走到张皇后的身前,她已起身告退。
徒留众人在北辰殿上惶惶不安。
“皇后殿下,书珩世子虽然大败元夏,但行事并不十分磊落,想必陛下和各位同僚都听说了世子和十二楼天人的风流轶事。”
随军而归的王监军此时终于不用再藏起爪牙,他口出恶言对着李书珩和李明月挥舞而去。
“王大人,你此话僭越了!”楚云轩厉声喝止住王监军继续口出不逊。
这是在朝堂,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也并不是非要说的清楚。
不过糊涂而已。
“怎么王大人对本世子的风流事如此感兴趣?”
李书珩拢袖起身,行动举止从容高贵,语气温润疏离。
世子华服亦压不住他的君子天成。
如今仗已打完,他自然也再不需要对这位监军虚与委蛇。
“王大人,在其位,谋其政,你口中的那个天人可比你有贡献的多,还是说,王大人也想自荐枕席?”
李书珩这番话让不少人差点笑出了声。
这个王大人还真是自讨苦吃。
“世子伶牙俐齿,王某不与你争辩,自有陛下决断。”
王大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对着楚云轩一拱手,不再看李书珩一眼。
“王大人当年可是文坛辩论之首,哪里就不伶牙俐齿了呢?”
李书珩斜眼用余光,。
而看够了闹剧的楚云轩再次对着李明月发问,“李明月,寡人再问你一次,你可知罪?”
“陛下,罪臣无罪!”李明月行礼叩首,掷地有声。
听罢李明月的话,楚云轩拿起御案上的鲜卑国书,径直扔到了李明月跟前,“李明月,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的罪。”
李明月依言拿起国书看了片刻,然后不慌不忙地回道,“启禀陛下,鲜卑国书中所写并不属实,罪臣是被鲜卑王子偷放出来的,并不是怕死脱逃,还望陛下明鉴!”
楚云轩闻言,面上露出几分疑惑,“你说是鲜卑的王子放你走的?”
“陛下。”
李明月拱手继续道,“罪臣所说句句属实。”
楚云轩立马露出震惊之色,也正好落入李书珩的眼中。
果然在陛下心里,已经认定了他弟弟有罪,他们李家有罪。
“李明月,你所说之事未免太过荒谬,你是质子,鲜卑王子为何要放你一条生路?”
李明月接话道,“启禀陛下,在鲜卑为质时,鲜卑王子与罪臣关系密切,可称得上是挚友,他不忍罪臣无端丧命,于是便偷偷放了罪臣。”
“挚友?”
楚云轩的表情已经变得阴晴不定,目光划过满面紧绷的穆羽问道,“穆羽将军,你认为呢?”
“启禀陛下,臣认为二公子说的倒也不一定是假。”
穆羽迈步出列行礼,话里话外都在护着自己的幼弟。
“你倒是信他。”楚云轩冷冷地看了穆羽一眼,她是第一个为李明月说话的。
不知有何企图。
“李明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是西楚人,怎么会和鲜卑的王子成为朋友?你不觉得此事太过荒谬了吗?”
瞅准机会,王大人继续见缝插针。
而李明月依然一副不卑不吭的模样,“王大人,您可知前朝北燕开国帝君燕华亭教化金弥堤之典故,我与鲜卑王子自然可以成为朋友。”
“李明月,你口称前朝,是有不臣之心吗?”
一听李明月提起北燕,楚云轩脸色更见阴沉,他猛地一拍御案,众人噤若寒蝉。
“陛下,罪臣不敢!”
李明月抬手告罪,低头的瞬间目光正与李书珩交汇,碰撞出。
剑走偏锋,未必难全。
既然陛下疑心已起,一味保全也是枉然。
坦诚相对或许还能争得一线生机。
况且,他们早就将消息传到了鲜卑。
以李明月对可频王子的了解,他定会有所作为。
这也是一场豪赌。
赌的是人心和人性。
更是赌他们的情谊。
“闻瑾,你们韩家一直与史书打交道,寡人问你,前朝可有此事啊?”
楚云轩将目光落到角落里的韩闻瑾身上,他想听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然而韩闻瑾回忆了一下,缓缓道,“启禀陛下,二公子所说的前朝之事的确为真。”
这不是楚云轩想要的答案。
“灵均,宣冀州王觐见。”
楚云轩抬头捏了捏眉心,心中不免涌起对韩闻瑾的不满。
他们韩家似乎也逍遥的太久了。
不出片刻,李元胜也被带到了北辰殿。
父子三人,准确来说是四人齐聚北辰。
只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之罪。
“臣李元胜拜见陛下,愿陛下盛世千秋万岁!”
李元胜仪容整齐,精神上佳,更显岁月沉稳从容。
“起来吧。”楚云轩不咸不淡地开口,“想必方才灵均已经同你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你是怎么想的?”
楚云轩将话抛给了李元胜,可无论他如何回答都是无有退路。
是或不是,都是罪在将来。
“回陛下,臣还是相信自己儿子的。”
李元胜躬身福礼,话语间选择的是骨肉亲情。
“你信他,寡人不信。”
“而且,你这个冀州王做的也不算称职,朝贡一事,寡人还没呢。”
楚云轩每一个字句中都透着指责,文武百官心中了然,陛下这是不打算放过李家了。
“陛下,请听臣一言,这几年九州天灾不断,岁贡减半也属正常。”
身为百官之首,杨兰芝向来直言敢谏,他出身一步,说话掷地有声。
“冀州王和其子平定箕子回鹘,功勋卓著,也素有贤德之名,陛下这么说,委实不够公允。”
这样一番和楚云轩意见相左的言论惊起轩然大波,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只有王大人故意面露恍然,“原来在杨丞相的心中,只要有贤明的德名,有震主的军功,有兵将如云的雄师,就可以犯错了吗?”
“父王,请听儿臣一言。”
一直沉默的楚天佑终于忍不住开口疾言道,“王大人莫要咄咄逼人,我所看到的,不过是王大人的信口雌黄罢了!”
“太子殿下,臣哪里是信口雌黄,是他们李家行事不端!”
“太子,你这是要与寡人言行相悖?”楚云轩眼中流露出怀疑和阴狠。
之前这份怀疑和阴狠是对着李元胜,如今却落到了太子楚天佑的身上。
楚天佑沉沉出言,“父王,儿臣只是不想冤了冀州王一家。”
“哐当”一声,楚云轩满脸怒气的将御案上的东西狠狠推落。
“放肆!”
楚天佑冷眼看着暴怒的父亲,听着他的训斥之语,郁郁孤愤在心底化为夹杂着丝丝怜悯的悲哀。
他的父王终究还是对他不慈。
此时,殿外阴雪绵绵,殿内雷霆似火。
这个冬天还没有过去。
侍立一旁的李元胜如是想。
“启禀陛下,鲜卑王子于城门外请见!”
城外的守卫匆匆来报,打破了殿中的剑拔弩张。
所有人的精力目光又被鲜卑王子的突然造访吸引。
李书珩和李明月再次对视一眼。
他们又赌赢了。
……
飞鸿传银,北风送信。
可频王子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入北辰殿。
“拜见西楚陛下。”
他刻意侧头看了一眼李明月,才正声道,“西楚陛下,我今日来就是来将事情说清楚的,的确是我将李明月放走的。”
可频王子说的光明坦荡,但王大人不打算轻易揭过,他轻笑道,“鲜卑王子仅凭一人之言断不可信,岂不是你说怎么样就是什么?”
“西楚陛下,这位大人是想挑拨两国关系吗?”
可频王子气势逼人,他没分给王大人一个眼神,只是等着楚云轩的回答。
“自然不是。”
楚云轩用眼神示意王大人莫要再去多言。
“既然如此,那就请西楚陛下放了他们一家,我们鲜卑愿意与贵国建立邦交,互通有无,并且十年内不出战乱。”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十年不出战乱,这个条件太诱人。
鲜卑为何要用这样的条件换冀州王一家的平安。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没有理会众人之相,可频王子叫人送上早已经准备好的国书。
楚云轩接过国书仔细看了半晌,终是下了决定,“好,就依王子所言。”
事情的走向让所有人始料未及,就算是匆匆了结。
李家没受什么大波折,鲜卑与西楚还即将签订盟约。
也算是皆大欢喜。
李明月却隐隐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眼前的这个可频王子透着一股陌生感。
他到底是不是他?
察觉到李明月探究的目光,可频王子却没看他一眼。
他不是他那个天真的儿子,他是可频善奇。
他可以为他的儿子“救”李家一次,却也为他们埋下一条祸根。
他的条件只会让这位西楚陛下更加猜忌。
这就是他的目的。
“好了,今日寡人也累了,退朝吧。”
“李元胜你也带着你的儿子回冀州,莫要忘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临走之际,楚云轩还不忘对李家的猜疑叮嘱。
“谢陛下隆恩!”
目送着众人的离开,李元胜心生无限悲凉,冬日漫漫,怕是很难过去了。
……
天气渐渐和暖起来,苏珏的身体情况也终于缓缓恢复。
只是十二楼的人都不给他一个笑脸。
就连小暑儿和小招娣都躲着他。
便只有季大夫还愿意和他刺上几句。
“臭小子,给你治箭伤的人是不是姓许?”
季大夫收了针,第一次语气和缓的同苏珏问话。
“嗯。”苏珏点点头,乖巧地坐在床上,手里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我就知道,能想到按照骨肉肌理拔箭的,也只有他的后人了。”
提到故人,季大夫的目光变得悠远,苏珏歪头看了几眼,然后仰头将药喝了个干净。
“好了,躺着吧,别动了。”
片刻,季大夫便收回心绪和药碗。
屋里又只剩苏珏一人。
季大夫,您或许很快就是见到故人的后辈了。
苏珏如是想。
这天上午,苏珏终于是得了季大夫的批准可以出门活动。
苏珏便颇有兴致的在园中活动着筋骨。
“主人,韩大人来了。”
“嗯,知道了。”
回身时,苏珏一不小心崴了脚。
还没等苏珏摔到地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已经到了近前,然后伸手将他扶住,“玉华,没事吧。”
“没事。”苏珏借力起身,然后吩咐人上茶。
二人各自落座。
韩闻瑾半晌未说话,苏珏依然面色如常,他一直等着他的到来。
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这般又安静的坐了一会儿,那茶终于被人端了上来。
韩闻瑾动作极快,立马将茶盏递给了苏珏。
“多谢韩大人。”
苏珏微微一笑,将茶杯轻轻端起饮了一口,若无其事的问,“韩大人,身体可还安康?”
“安康,倒是玉华清减了许多。”韩闻瑾的目光从苏珏的手上划过,想到之前青莲先生说的话,“玉华,听说五弦琴断,是吗?”
“哗啦”一声,茶盏落地,苏珏怔愣半晌。
是啊,五弦琴断,断在了雁门关的战场上。
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第46章 静水流深
“韩大人, 我们也不必绕弯子,五弦琴断在了雁门关。”
面对韩闻瑾的问询,苏珏也不隐瞒, 反正也瞒不住,索性开诚布公。
“我知道。”韩闻瑾漠然点头,态度比往日要疏离很多,
苏珏察觉到韩闻瑾的变化, 言谈举止间尽是冷淡的陌生感。
“韩大人, 您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事情近乎传遍了九州, 我还能问些什么?”
韩闻瑾将话踢回给苏珏,手中茶盏里的茶水分毫未动。
“韩大人,我只能说我与书珩世子行迹清白。”
“一面之词而已, 他人众口铄金, 我谁说的也不想听,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听到的。”
韩闻瑾似乎换了个人,他第一次用这样戏谑怀疑的语气同苏珏说话。
“所以, 韩大人是也相信了那些传言?!”
苏珏满脸的不可置信,他无法相信与他灯花对坐的韩闻瑾会对他如此猜忌不信任。
“怎么, 这些竟不是真的?”韩闻瑾。
苏珏无法忍受如此诡秘的氛围, 他们之前可称得上一句知己。
如今却是那般别扭。
“事已至此, 玉华公子想让韩某说些什么, 是说恭喜玉华得了冀州王世子的青眼吗, 那确实该恭喜。”
韩闻瑾这话说的刻薄, 他眼中的淡漠刺得苏珏有些喘不上气。
他从来没有想过韩闻瑾有一天会把这样陌生的目光投向自己。
无喜无怒, 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
甚至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厌恶。
“原来在韩大人心里苏某竟然是这样的人……”
苏珏自嘲地笑了笑, 然后一脸错愕的看着韩闻瑾。
韩闻瑾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梢, 算是默认。
“不然呢,我们不一直都是逢场作戏吗,难道玉华公子还有真情吗?”
“好一个逢场作戏,对,我就是贪慕权贵,韩大人没看错我!”
韩闻瑾话音未落,苏珏却是咄咄逼人。
韩闻瑾盯着苏珏好一阵子,才慢悠悠的回了一句。
“不过玉华公子要是能纡尊降贵,韩某还是愿意和你共赴极乐的。”
韩闻瑾说着又抬手抚上苏珏的脸庞,苏珏则是一把甩开了韩闻瑾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而步履不稳的往后退了两步。
这一幕正好被送药的方成岷撞见,他见苏珏脸色惨白身形不稳,于是赶紧放下托盘扶住苏珏。
苏珏扶着方成岷的手臂勉强立稳身形,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两下,仿佛所有血液在一瞬间都涌到头上,耳边一阵嗡鸣。
他直觉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或者是分辨两句,可是他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三人就这样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
苏珏只是慢慢地垂下眼睑,敛去眸中的一切复杂的神采,面容渐渐沉静淡漠下来。
“韩大人是玩腻了,对吧?”
良久,苏珏淡淡地回望着韩闻瑾,然后轻笑一声。
笑自己的天真与可悲。
“是……”
韩闻瑾艰难开口,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到底该如何形容。
明明是自己亲手起的这个局面,他也气那人的任性多情,那又为什么心中疼惜难忍到几乎无法呼吸?
到了此时,韩闻瑾却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在一片寂静之中,苏珏的声音低低响起:“韩大人,慢走不送,苏某祝您步步高升,无病无灾。”
“那就谢玉华公子吉言了。”
纵然胸中已是百味杂陈,韩闻瑾也终归还是敛下目光,试图隐藏起一切情感,最后只剩漠然。
他拱手离去,心中一片茫然,茫然到再也感觉不出疼痛与哀伤。
自从那日在北辰殿上与陛下的心意相悖,他便敏锐的察觉到陛下对韩家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但他身为史官,做不出违背本心之事。
是以他顶着天子鹰似目光回答出那个令人心惊的答案。
这全了本心。
可他却是触到了当今陛下的逆鳞。
陛下疑心已起,韩家早晚岌岌可危,他不能将他人也拉入泥潭。
见韩闻瑾决绝离去,苏珏再也支持不住,他脚下一软,差点栽倒在地,幸而方成岷及时扶住了他。
“公子,方才韩大人说的话还是莫要放在心上。”
方成岷眼眸低垂,虽然他们之间身份有别,但他还是私心里将苏珏当作朋友的。
“我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苏珏借力站好,他嗤笑一声,方才韩闻瑾那番刻薄至极的话确实伤人,可仔细一想,苏珏便觉察出一丝不对劲,韩大人何时如此刻薄过,这其中定有典故。
“成岷公子,替我同先生说一声,我想看看从长安的信函。”
“好。”方成岷一边点头答应,一边扶着苏珏进了房间。
暮色渐起,月华朦胧。
……
自那日“可频”王子在北辰殿力保李家清白,不出五日,鲜卑就派遣使臣到了西楚。
两国相交建立邦谊,向来都是大事。
更何况是十年不出战乱,自然更是郑重。
楚云轩携太子于体元殿接见鲜卑使臣,双方言笑晏晏,端的是两国交好的模样。
也是这一天,李元胜父子三人返回到了冀州。
那时天色渐暗,日光仅存一瞬,却将地平线边缘照得通红,在昏暗的天空中发出灼眼得金色。
岁月真是绝情,不论世间发生了何事、天际的景色依旧美丽。
李明月看着远处的夕阳无限,又看了看身旁的父亲兄长。
似乎与四年之前并无不同。
只是被岁月平添了蹉跎。
半晌,李明月轻轻掀开轿帘看着天际余晖,思绪在夕阳橘黄色的辉映下无限沉沦。
去长安之前,他是自由的,绚烂的,一如天上悬挂着的灿烂骄阳。
后来到了长安宫,每日残阳如血,依旧那样美丽,却是不得自由的。
他们都是心怀天下的大好男儿,无端被困在方寸之地,生死全系在一人之心。
那样的日子是压抑晦暗,没有任何鲜活的。
一年之前,宗政言澈被磨尽了最后一丝生气,死在了波诡云谲之中。
太子自杀,他也被陛下算计去了鲜卑。
再后来他又入了雁门,上了北辰,每一件事都是危机重重。
幸而他们侥然赢了。
只是可频王子的到来又埋下了新的祸根。
如今虽然重获了自由身,心中却生了万重枷锁。
“明月,你在看什么?”
一直闭目养神的李元胜察觉到李明月的动作,他不由得出声询问。
“回父亲,我在看夕阳。”李明月如实回答。
“夕阳……”李元胜念叨了一句,又继续闭目养神。
马车摇晃,前路人心莫测。
……
临江,韩府。
疏影斑驳,花香倾漫。
“堂兄,你真的和那位公子闹掰了?”
韩闻渊手里提着酒壶倚在池前的栏杆上,绛红衣衫的少年鬓边还簪着昨晚摘得的兰花,举止张扬又风流。
这次回朝,陛下对他押送粮草的事只字不提。
也是,就连书珩世子都未被封赏,又哪里能轮得到他呢。
听说前几日接见了鲜卑使臣,两国签订了盟约。
如今从长安到九州,乍然可见鲜卑人的身影。
这天下还是西楚的天下吗?
当年的北山之盟还历历在目,燕云十六州如今只剩四州。
简直是奇耻大辱!
难道作为上位者,他真的能容得下这般耻辱?
“闻渊,听说你昨日又去喝花酒了?族长叫你你都没回去?”
正在潜心作画的韩闻瑾并未回答韩闻渊的话,却是转而问起他的行事。
“十二楼又有新人,我去瞧了个热闹,到底还是比不上你的那位公子,要我说啊,美人还得知情识趣才好。”
韩闻渊嬉皮笑脸地往韩闻瑾身边凑了凑,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青竹。
“闻渊,收收心吧,我知道你也清楚的很,咱们韩家今时不同往日。”
“堂哥啊,收心有什么用,人家眼里容不下我们,我们就算收到地下去也得让人家挖地三尺。”
韩闻渊不在意的笑了笑,仰头灌了口冷酒,呛口的酒液让他不住的咳嗽。
酒冷,心更冷。
“等过些日子我就给陛下递折子,提前致仕,你也别在军营了,族学正缺个老师,安生守着祖宗基业,也不耽误你恣意风流人间。”
韩闻瑾安排的倒是周全,可韩闻渊正是少年心性。
纵使通透,却偏要和世俗规矩作对,争个痛快。
“行了,堂哥,我就不打扰你的雅兴了。”
韩闻渊扔了酒壶,一身绛红衣衫翻飞,转身走入他的尘世三千。
看着韩闻渊逐渐远去的背影,韩闻瑾收了画笔,纸上的青竹已然勾勒完毕,只是些许青竹间是不可逆转的颓唐。
“罢了,罢了……”
韩闻瑾轻叹一声,斑驳的树影遮挡住他的身形。
光影流转,难得人心。
而因为季大夫安神药的缘故,苏珏每日睡的极其安稳,这日醒来又是黄昏时分。
苏珏睁开眼,屋内有些暗,他仍有几分昏沉,没有马上判断出床边坐的身影是谁。
“醒了?”
床边的声音中有难以掩饰的欣喜。
青莲先生守了苏珏一整天,尽管有季大夫的保证说没事,但青莲先生还是忍不住担忧。
苏珏挣扎坐了起来,青莲先生连忙将衣服给他披上,把靠枕垫在身后,又去将灯点上。
房间里很快亮了起来,苏珏靠在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怔愣。
青莲先生点了灯过来,正见苏珏视线落在旁边案上的书信上,她这才想起这是长安送来的信件,苏珏还不曾看过。
于是青莲先生便拿了递到床上的人手中,“这就是你要找的,看看吧。”
苏珏拿着信纸慢慢打开,上面是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通过这封密信,苏珏知道李书珩他们已经回了冀州,也知道了鲜卑王子颇为怪异的举动。
这不是在救人,而是在杀人。
苏珏冷笑一声,真真假假,怕是只有那位王子才知晓吧,他接着往下看去,更知晓了韩家现在的处境。
“玉华?”
青莲先生见苏珏看了密信就一直低头不语,不由得出声唤他。
苏珏被这一声唤回了思绪,他慢慢抬头,声音低哑道,“先生,方道长似乎很久不与我们通信联系了。”
“什么?”
青莲先生看着苏珏,有些不解地问道,“好好的,怎么突然提起他来?”
“算是故人,所以有此一问。”苏珏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道,“不过……或许已经陌路了……”
青莲先生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所谓的世外高人方道长是当年为了扳倒梁州王出的一步棋子,如今这颗棋子已经跳出了棋盘不受他们掌控。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合作关系,利益不再,自然也是一拍两散。
“陌路更好,他不敢回头,我们也怕登高跌重的牵连。”
青莲先生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去滚烫,脸上的表情很是淡然。
“嗯。”
苏珏乖顺的喝下了汤药,之后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天子信奉神明与长生,他就是万人之上追捧的将军,一但他失去这些光环,他便是那迷惑朝纲的替死鬼。”
“那倒是与咱们关系不大。”
青莲先生十分赞同苏珏的看法,她收了药碗准备离开,临走之时给苏珏留了这样一句话。
“对了,等你痊愈学堂里还有不少事,过几日你还得同我出去一趟。”
“好。”
第47章 上元灯会(一)
天顺八年, 西楚上元。
九州不夜,万灯如昼。
还未开春,天气自然还是冷的。
夜色渐起, 一开始是细雪点点,连片竹叶都压不弯,落于地上后也不久留, 痛痛快快地融化。
而自当今陛下登基以后, 每到各年节, 繁华更比前朝。
今年上元节依照旧俗, 无论士人庶民皆可彻夜点灯。
放眼望去,只见九州各处光华流转,长街千灯如星如火, 绵延延不知几里铺陈开去, 尽头处仿若与长天银河相接。
这一夜没有宵禁,上至宗室,下至百姓皆可肆意游玩。
从除夕到上元,是寻常百姓难得的清闲, 这一夜他们或是三两出门,或是与至交好友, 或是闺中密友或是携亲人通宵玩闹。
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们也借此于这火树银花下互诉衷肠, 大户人家的总角幼童们穿上彩衣, 手里拿着糖葫芦桂花糕等吃食, 三五成群地提灯笑闹。
就算是寻常百姓家, 也自有一番乐趣。
而上元之后, 又是一年忙碌。
苏珏今夜亦得了季大夫的允准, 外出赏灯游玩。
他带着小暑儿, 小招娣和沈华, 身后跟着十二楼的众人漫步于临江的长街上。
苏珏已经许久不曾接触过如此热闹了,他们一路走过,见到路过的行人各个都是喜笑颜开。
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街上偶尔能看见鲜卑打扮的商人百姓。
百姓们是稀奇的,同时他们根本不敢靠近。
犹记得四年前,鲜卑国出兵攻占了燕云十二州。
到如今,鲜卑盘踞燕云之地,西楚竟是还未收复。
小暑儿跟上苏珏问了句,“主人,他们是?”
苏珏听闻沉默了片刻,幽幽道,“他们是鲜卑人。”
“他们来中原做什么?”小招娣不解。
“通商。”苏珏回的干脆。
“或许再过些时日,这街上还会有元夏人。”
提到元夏,苏珏难免想起在雁门关的时光,现在也不知冀州王一家如何了。
是韬光养晦,还是。
他更想知道,李书珩何时会来找他。
青莲先生看着走在前头的苏珏,叹了口气,这人心思比之前更重了些。
她看苏珏走走停停也是无趣,索性邀请众人一起猜灯谜。
苏珏本想推辞,架不住小招娣她们爱热闹,在小暑儿的软磨硬泡下他勉强答应。
灯谜自然难不倒苏珏他们,故而得了不少彩头。
上元节出门本就是图个热闹喜庆,对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苏珏没什么兴趣,除了那盏别致的海棠花灯被留下苏珏外。剩下的他都分给了小暑儿和小招娣。
猜过灯谜,苏珏便打算继续漫步长街,谁曾想几个少女竟含羞带怯地走了过来,把贴身的手帕、荷包等物塞到苏珏手里,一看就是对苏珏心生了爱慕。
“不知,不知公子可有良配?”
怀春的少女羞红了脸,不敢抬头,却期待着苏珏的回应。
苏珏不由失笑,若她们知道了他花魁的身份,不知她们会作何反应。
“承蒙各位小姐厚爱,我已有家室。”
苏珏笑着回应着少女们的思慕,明明是拒绝,却还是温柔。
不过他没有骗人,他确实已有家室,那年初秋,他和他的妻子拜了天地,是一生一世的夫妻。
见苏珏一时无法抽身,小暑儿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苏珏行了个礼,故意说道,“公子,夫人还在家等着看您带的海棠花灯呢。”
一听思慕的公子已经名花有主,少女们难掩失望,却还是不舍,几步一回头。
而无端被勾起心事的苏珏此时不想太多人跟着他,他回头说道,“小暑儿,你们不必跟着我,我想自己走走。”
“是,主人。”
望着苏珏离去,月光洒在他单薄的背影上,小暑儿不由心生酸涩。
她手里还捧着苏珏递给她的莲花玉佩,上面还残留着苏珏的些许温度,小暑儿反复抚摸,就好像当年苏珏在山间牵着她的手走入尘世,也是这般温暖。
主人,我亦心悦于你。
小暑儿低垂下眼眸,亦是藏起对苏珏的爱慕。
这边,和十二楼众人分开后苏珏便提着那盏海棠花灯漫步于十里长街,他的思绪渐渐飘远回到八年前的无名村。
那时什么都未发生,赵安乐还在他的身边。
海棠花树下,轻风拂过,霎时间落英纷飞。
赵安乐笑靥如花,她背着手踱步到他的跟前,然后从背后拿出两只木偶。
两只木偶刻成他们两个的模样,栩栩如生,赵安乐还替他束了发髻,过了生辰。
那时他以为岁月安稳,他的安乐亦能陪他朝朝暮暮。
谁曾想世事无常难料,他们天人永隔。
偶有午夜梦回,便是他能见到赵安乐为数的机会。
而在雁门关重伤昏迷的那段时间,他在梦中经历了太多,那个名为楚越的姑娘,是他梦境里的最后时光。
在看到楚越面容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恍如故人。
所以在他回到临江后,他就更加留意长安的消息。
那个名叫楚越的女孩在今日晋为嘉成郡主。
他迫切地想知道关于楚越的一切。
她到底是不是他的重新安乐回到这世间。
苏珏心里的思念疯长,安乐,你到底在哪?
……
“楚越,你好啊。”
“楚越,怎么样,想好了吗,是否愿意为寡人效力?”
两种声音在楚越耳畔不停回响。
一男一女。
一张美丽明媚的脸孔在眼前晃动。倏然又变成了一张英俊威严的男子脸孔。
那是陛下楚云轩的脸!
两张脸孔不停变幻,声音不时交汇。
楚越!
楚越!!!
楚越从噩梦中惊醒,霍然坐直了身子。
她额上冷汗涔涔,呼吸急促又紊乱,心跳剧烈,似要蹦出胸膛。
白日里她被晋为嘉成郡主,晋封礼结束,陛下立马在太和殿召见了她。
还是之前的那个问题。
他要她在承文将军的身边为他效力。
她沉默许久,依旧无法定夺。
无论她怎么选,都是一种背叛。
令楚越意想不到的是,见她不说话,陛下竟未生气,他只是让她退下。
走出太和殿时,她恰好碰见主持她晋封礼的穆羽将军。
为了恭贺她的晋封之喜,穆羽将军送了她一把做工精美的匕首。
“今天是嘉成郡主好好日子,可穆某整日舞刀弄枪,这把匕首算是少有能拿的出手的东西,就送给郡主,权当赏玩。”
当时她接过匕首道了谢,之后就没了交集。
如今噩梦惊醒,楚越却没来由的对那把匕首起了好奇。
穆羽将军无端送她匕首做什么?
她迅捷地翻身下床,伸手在妆匣中摸索。
妆匣是宫中御赐的珍品,共九层,每一层皆有三格,里面放着华贵精致的金簪玉钗耳环玉镯。
这是她从前从未见过的奢华。
寒光一闪,楚越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既细且薄,刀身只有三寸。
楚越仔细端详了半天,刀刃轻薄锋利,在昏黄的烛火下闪着幽幽寒光。
她竟然还找到了这匕首的奇特之处。
在两色宝石之间,刀身收放自如,平日里挂着腰间作为装饰也不引人注目。
穆羽将军送她匕首究竟是什么意思?
梦里的那个女子又是谁?她的容貌似乎和她有些相似。
她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沉思了半晌,楚越心神渐定,她凝神扫了四周一眼。
房间还是从前她在府里的房间,只是变换了模样。
府里拜高踩低她从小就领教过了,如今她正荣耀富贵,自然受人追捧。
想到儿时的艰难,楚越鼻间微酸,她将手中的匕首放入枕下,重新躺回床上。
……
“公子,您要喝茶吗?”
漫无目的逛了大半晌的苏珏被路边揽客的小二叫回了心神。
他定睛一看,眼前是名为“清芳阁”的茶楼。
也罢,就进去饮一杯清茶。
“劳烦带路。”
此时,清芳阁里小二忙得脚打后脑勺,提着水壶各处续水,却忍不住又偷偷看了二楼雅间的那位奇怪客人一眼。
那人年逾四十,锦衣华服,眉眼生得极好,一看就是清贵之相。
然而他却是孤身一人,来酒楼只点了一壶观音茶,也不饮,只坐在窗边看着底下游玩的人群,一双极好看的眼睛随着满街挂着的各式花灯来回游走,带了几分向往。
亦带了几分憧憬。
此人正是雍州王宗政初策。
忙的脚不沾地的店小二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这奇怪客人就是雍州的主人。
他只当宗政初策是自小养在深宅大院里的贵人少爷,大约没见过花灯如昼人潮汹涌的场面,也就没太往心里去。
毕竟,店小二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今夜客人满座,他忙还忙不过来,哪里有功夫去想别的。
此时大堂中有客人敲了敲桌案,带着笑冲茶楼掌柜扬声道:“掌柜的,您这红袍是不是还在地里没长出来啊?我可是等了许久啊!”
他弯着一双笑眼,看起来平易近人,身板却挺得笔直,身旁还放着药箱。
此人是谁?
他正是从冀州而来的许攸。
许攸虽说是一身寻常人家的打扮,但掌柜的并没有区别对待。
他立马冲楼上喊道:“还不快给客人上茶!”
宗政初策闻声低头往楼下看了一眼,店小二忙不迭地拿起茶具跑了下去。
宗政初策又把目光转回了窗外。
他坐于桌前,一壶茶已经渐冷,从这里能看见长街灯火繁盛,数簇烟花流星一样升起,夹杂着人群的叫好声倏然在空中爆开,在凝墨一样的夜色里炸开一片流光溢彩。
自他记事以来,日日皆是琉璃瓦青玉檐,金堆玉砌中还没见过这么寻常的夜色。
眼看已月上中天,宗政初策难得在外面待了一日,他很享受这种平凡的宁静。
观音茶刚刚入口,宗政言策又被几个小孩子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他看着几个孩子推推搡搡、吵吵闹闹地进了一茶楼对面的一座亲起的小庙。
庙里的雕像他好似从未见过,门前匾额上空空如也,宗政初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庙里供奉的是谁。
似乎不是中原的神明。
“掌柜的,一壶碧螺春。”
一道清冽的男声从楼梯上缓缓清晰。
宗政初策闻声看去,只这一眼,他手里的茶杯险些握不住。
是他!
第48章 上元灯会(二)
“掌柜的, 可还有包间?”
随着苏珏的声音越来越近,映入宗政初策眼中的人影也越来越清晰。
苏珏披着火狐皮大氅,隐隐露出里头簇金绣的白衣, 眉眼温纯,慢步朝宗政初策走来。
他是皑皑雪境里泼洒的一抹浓丽朱色,亦是半世烟云中的不尽风雅。
犹记得十多年前, 尚在幼学之年的燕文纯登上帝位, 九旒冠冕微微晃动。
单薄的肩膀却要承担起北燕的飘零。
那日北燕王宫的阳光格外热烈晃眼, 他跪伏在地上, 跟着九州山呼万岁。
后来北燕国破,他为了保全自身荣华将北燕王城的布防图拱手奉上。
燕文纯得知此事后并未有多大的波澜,只是挥挥手让他追随新的主人楚云轩。
“没有你, 也会有旁人, 都是一样的。”
转身离去时,他清楚地听到末路帝王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知道,这位年少的共主陛下比谁都要通透。
王朝的荣辱沉浮从不是一人之故,大厦将倾, 人人都是刽子手。
如今事过境迁,再见面, 谁知会是这般光景。
他依旧荣华在身, 却失了至亲, 昔日的共主陛下成了花魁, 日子过得倒也悠闲。
宗政初策兀自斟了茶, 压下万种思绪。
他依旧端着茶盏看那座新庙, 余光却一直放在苏珏的身上。
“呦, 今儿晚上人多, 没有空闲的包间了, 您看,您要不和那位爷拼个桌?”
掌柜的面露为难,眼前的公子一看也是富贵人家,楼下鱼龙混杂,大约是不适合这位公子的。
“不用麻烦,既然没有包间,我下楼也是一样的。”
苏珏扫了一眼二楼,确实是宾客满座,他也不想为难掌柜的,转身就要下楼。
“掌柜的,让这位公子同我一起吧。”
就在苏珏转身之时,宗政初策开口叫住了他们。
苏珏循着声音朝宗政初策看去,只见说话之人锦衣华服,面容略微憔悴,身形瘦削,周身的气质绝不是等闲之辈。
况且,他在临江城从未见过此人。
但此人的面容有些面熟,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还真不知是何方神圣了。
掌柜的见苏珏不发一言,以为有什么惹恼了他,正心里暗恨,“这位公子,您看,要不……”
“这位公子,今日相见乃是有缘,如若不介意,就当交个朋友。”
未等掌柜的说完,宗政初策抢先开口,他低沉的声音冲淡了苏珏的思绪,苏珏朝着宗政初策淡然一笑,应答的爽快。
“公子,碧螺春好了。”
小二极有眼色的跟着掌柜的离开,那包间中就只剩下苏珏和宗政初策。
二人各自饮着茶,一时无话。
“这位兄台看着不像临江人士。”
一盏茶饮尽,苏珏首先开口,他半掀着眸光,心里不断揣摩着宗政初策的身份。
“公子好眼力,我是个路过的商人,听闻临江富庶,不免多停留了几日。”
宗政初策放下茶盏,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哦……”
苏珏但笑不语,寻常商人岂会有这样的气度,既然人家不愿说,他又何必刨根问底,只装糊涂就是了。
“那公子呢?”
未曾想,宗政初策又问起苏珏来了。
“不过尘世一闲人罢了。”苏珏如是说道。
本就是“萍水相逢”,二人说的也不过是些客套话。
“茶也喝的差不多了,多谢这位兄台,我就先告辞了。”
一杯茶已饮尽,苏珏放下茶盏,打算起身告辞。
“今夜同桌相遇,也是有缘,不如你我二人同游。”
苏珏刚起身,却被宗政初策出声邀请,他不由得微微诧异。
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实在谈不上什么有缘相游。
“今夜已经叨扰了兄台,我就不打扰兄台的雅兴了。”
“小二,结账!”
苏珏对着宗政初策微微一笑,然后叫来小二结账走人。
恰好此时对面新庙前一阵吵闹,不少人的目光被其吸引。
宗政初策分神看去,原是那群孩童被人赶了出去。
众人这也才知道,那新庙里供奉竟是鲜卑的神明。
……
山川异域,风月难同。
正值上元,西楚九州灯火阑珊,但鲜卑境内却无一丝佳节气氛。
可频善奇只是象征性的宴请了群臣,然后在宫里摆了一桌家宴。
而家宴之上,也无非是他们父子二人。
“父亲,当日您为何要代我上殿?”
即便是满桌的珍馐,可频王子却食不甘味。
“本王救了李明月一家,这不正是我儿想要的吗?”
面对可频王子的质问,可频善奇并不恼怒,反而是和颜悦色的回答解释。
“父亲那样做,难道不会让西楚的皇帝更加疑心吗?”
可频王子放下刀具,眉头不曾舒展。
“若西楚的皇帝真心信任,怎会疑心,本王做什么,其实都要看那位楚云轩怎么想。”
可频善奇亲自给他的儿子割了一块肥美的羊肉,他的这个儿子还是太过单纯。
离间西楚的皇帝与李家,岂是他一人能做到的,若非上位者早就疑心深重,他的这点伎俩,哪里能起到什么作用。
听得可频善奇的回答,可频王子若有所思。
是啊,他的父亲只是连天火焰中微不足道的一簇火苗。
真正燃烧李家的是那位西楚皇帝的疑心。
想到这里,可频王子接过那块羊肉大口吃掉。
罢了,李明月,你们李家未来如何,全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见此,可频善奇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
夜色下的临江,波光流影,金粉琉璃,一派繁华之象。
行人满盈,丝乐萦回,香烟缭绕,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上元夜景,十里红妆,满城花灯。
东湖湖畔的戏楼上,芙蓉玉面的花旦咿咿呀呀的哼唱着,成群的男女老少围着戏台,喝彩声一浪塞过一浪。
苏珏走在街道上,子时将近,行人们依旧兴致不减,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往东湖而去,苏珏不想凑这个热闹,因此走的很慢。
与众人的相比,苏珏显得形单影,清瘦的肩头更显单薄,竟显得有些萧索。
若他的安乐还在,这满城花灯也会有他们的一盏。
想到这,苏珏抬手摸了摸胸前放着赵安乐骨灰的地方。
安乐,我好想你……
“快走快走,一会儿河灯会要开始了。”
“城西的那家酒酿圆子极好,待灯会结束咱们去吃一碗。”
“刚才的那出戏也真是极好。”
行人的喧闹将苏珏拉回此时人间,他收拾好心绪又往前走去,却被一声熟悉的声音拦住了去路。
“这位公子,真是有缘啊,咱们又见面了。”
苏珏闻声看去,是方才在茶楼的那人。
兜兜转转,他们竟然又相遇了。
“这样看来,我与兄台确实有缘。”
苏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宗政初策看得出来,这人并不十分开怀。
“公子一人也是无趣,不若与我结伴而行。”
宗政初策再次出言相邀,苏珏这次没有拒绝。
“好。”
话音刚落,二人眼前流焰忽起,他们看到夜空中炸开了朵朵烟花。
乐声与鼓点伴着龙凤灯舞的队伍渐渐趋近。
焰火与花灯交相辉映,舞乐行处观者分潮让路,苏珏和宗政初策急忙闪避。
“不知兄台是哪里人氏?”
“不瞒公子,我来自京城。”
“那就是长安人氏了?”
对于苏珏的问询,宗政初策只是笑笑,权当默认。
只不过他口中的京城指的是北燕的镐京。
“那公子呢?”
“临江人。”
“不知兄台是做什么生意的?”
“香料,不过是小本买卖。”
“那不知兄台最爱哪种香料呢?”
“其实,我并不爱香料。”
“……”
一片繁华热闹中,二人相谈甚欢,谁能想到,他们昔日竟是君君臣臣。
此时,东湖停了数座船舫,灯火通明,隐隐有乐声自中飘来。
青莲先生和沈爷手捧灯盏,神情竟是如出一辙的郑重。
沈爷看着满街满河飞霞一样的光华,侧头对着青莲先生说道道:“先生,按照民间的规矩,上元之夜放一盏河灯,求的是一生一世,白头不相离。”
青莲先生听言,轻轻扬了扬眉,带着些不可言说的娇羞。
她的睫毛略长,上面落了点点灯光与星光,竟比星河还要璀璨几分。
一生一世,白头不离。
往来事桩桩件件都在她的眼前浮起,从十几年前开始一路千山万水地走过来,思索几多,竟都是沈梦溪一人。
当年颠沛流离之时,沈梦溪用瘦弱的身体护住她弱小的身躯。
“殿下,别怕,属下会保护您一辈子的!”
小小少年满脸血污泥泞,却固执的把她护在身后。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实在过于悠远。
后来情愫渐生,到如今华发早生,他们早已经离不开彼此。
“梦溪,我手冷。”
河灯被放入河中,青莲先生对着沈爷言笑晏晏。
听得青莲先生如此说,沈爷恪守了半辈子的繁文缛节与不可逾越等都碎成了渣,他探身一步,扣住了青莲先生的手腕。
两人靠得极近,就连呼吸都相缠在了一起。
两只掩在广袖下的手十指轻轻一触,接着缓缓相扣。
如此一扣,便是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过渡一下~~~
第49章 楚天遥阔
西楚贞平元年, 刚出正月。
三月的临江城,刚刚转暖,徐徐扶过的南风还夹带着些许的凉意, 绿柳垂绦,寒梅初绽,虽还不见生机勃勃之景, 但已见蓬勃向上之势。
而王都长安的东西两市, 更已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贩夫走卒的叫卖声, 餐馆茶坊的揽客声, 棋牌对弈声,书画对谈声,风月场所的丝竹管弦声, 此起彼伏, 好不热闹。
而就在这许多繁华喧闹中同样有鲜卑人的身影。
自从两国签订盟约,通商之事屡见不鲜,就连元夏也发来国书,说愿意与西楚建立邦交。
当今陛下虽还未应允, 但结果八九不离十。
上一年的鲜血和牺牲,似乎已被王座上的陛下忘却, 甚至当年的北山之盟, 也被当今陛下抛之脑后。
“快让开!”
“快让开!”
清晨, 一阵马蹄声在东市响起, 行人各自避让。
有人认出那是是鲜卑的使臣, 他们叹了口气, 自从盟约签订, 鲜卑来往频繁, 百姓们对此早就见怪不怪。
只是不知鲜卑这次又有何谋求, 他们的安生日子会不会受到影响。
一阵马蹄飞快,鲜卑使臣到了北辰殿说明来意,原来他们这次出使是为了和亲一事。
夜晚,宫中宴席。
楚越与母亲同席,双双跪坐于太和殿西边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
“小六,今晚陛下宴请鲜卑使臣,又让宗室和百官的亲眷相随,不知有何深意。”楚越的母亲问道。
她虽然久居深宅内院,却也不是傻子,今晚的宴席定有蹊跷。
就连楚越也察出一丝不妥,她举着酒器的手微颤一下,而后将青铜觚放在案上,道:“母亲,您且放宽心,只是寻常宴席。”
楚越的母亲见楚越不想说,也不再多言。
席间,楚云轩下旨让楚越献了祭舞,承文将军也起了卦象。
皆是大吉之兆。
明月共赏,宾主两欢。
送走了鲜卑使臣和文武百官,楚云轩独留下承文将军于临仙台上。
这是太子楚天佑身体痊愈后的第一个春天。
临仙台上春深,长夜未央。
自临仙台飘下一缕的琴声,和着山后的温泉流水一起,全都没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承文,你觉得鲜卑所说的和亲一事,该落在谁的头上?”楚云轩举着用黄金制成的酒杯,俯瞰着长安城中千家万户点点星火,漫不经心地问道。
正在拨弄琴弦的承文将军停下了动作,指腹从琴弦上缓缓移了开来。
“陛下,两国和亲之事,微臣不敢妄言。”
“无妨,承文但说无妨,寡人就当没听过。”楚云轩斜倚在镶金嵌玉的王座上,有些玩味地看着承文将军。
“陛下并无亲生所出的公主,和亲只能从宗室女里挑选。”承文将军并不去看楚云轩,他心里有了揣测,却不急着开口。
“宗室女?嘉成郡主如何?她可是你的徒弟。”楚云轩喝着杯中的美酒,唇角含着莫名的笑意。
“郡主如何,自有天意。”
承文将军跪伏在地,语气恭谨谦顺,却还是不松口。
听了承文将军的回答,楚云轩不再说话。
他相信他的承文将军会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这一夜,楚越从宴席回来后合上眼却睡不着。
太和殿里发生的事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陛下不会无缘无故地让她献舞,楚越想起陛下之前同她说的和亲之语不由得惊出一身的冷汗。
难道陛下真的动了让她和亲之意?
想到这里,楚越彻底辗转难眠,她迅速起身,可诺大的府里除了母亲,竟无一人能帮她。
月光顺着窗棂飘进屋内,星星点点,尽是金乌驱散不了的寒意。
她又想起之前穆羽将军送她的匕首,穆羽将军又是何种意思?
是自保,还是自戕?
楚越一时分不清,她到底该怎么办?
……
夜色春风,风起天阑。
李元胜坐在在冀州王府的正殿,垂眼看着青石的地砖。
王妃武思言与他并列而坐,李书珩带着妻儿幼子分坐在他的两侧。
除了迟迟未归的李明月,一家人谁也没说话。
北辰殿上的风波看似平息,陛下轻拿轻放,还将李明月放归冀州,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后患无穷。
也给了李家一个极大的羞辱。
李元胜忘不了被软禁在长安宫城的光景,每日提心吊胆,还要日日“聆听”自己儿子莫须有的风月轶事。
再加上鲜卑王子的突然出现,李元胜看到的是大厦将倾的岌岌可危。
“明月又去十二楼了?”
李元胜沉声问了一句,得到的是几人沉默的回复。
“父亲,明月他……”李书珩首先开口想替弟弟说上几句,却发现话堵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
自从长安回来,李明月就转了性子,军营那边先是迟到早退,后来干脆不见人影,整日在外流连。
“罢了,随他去吧。”李元胜知道李书珩想说些什么,自己的儿子他自是了解,明月这般做派自有道理。
毕竟太过完美,也是一种罪过。
于是几人没等李明月,径自吃了起来。
席间,几人一言不发。
仔细看去李元胜的发鬓已有衰白,面容也不再年轻。
但那一双眼睛却是清亮犀利,隐约可见昔年大破鲜卑乌衣少年的风采。
兰芝玉树,意气风发。
然而十几载的岁月匆匆而过,当初那个笑看江山如画,叱咤一时风云的朱颜少年已步入暮年。
昔日意气与荣光换来的却是帝王的猜疑,眼前的安稳不知能留到几时。
“王爷,二公子回来了。”
一声呼喊打破冀州王府的宁静,侍从迈着稳健的步子,眼眸低垂。
原是李明月打马而归。
“叫他过来用膳。”李元胜声音平静,一边说着一边给王妃武思言夹了她最爱的。
李书珩亦是抬手替周莹理了理鬓边垂下的碎发。
是难得的团圆温馨。
此时王府大门外,李明月翻身下马。
檐下的石阶纤尘不染,奴仆们笔直站在两侧,上身短衣,袖长及腕,脚上踩双翘尖鞋。
管家迈入院内,只是使了个眼色,那排仆从便恭敬屈下身。
李明月缓缓走来,剑眉星目,恰如朗月入怀。
公子风流嫌锦绣,新裁白纻作春衣。
仅仅几月的时间,李明月的风流之名就传遍了冀州。
昔日那个风清月明的二公子成了过去。
这几日他总是在十二楼流连,然而他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不过他有的是耐心。
十二楼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他真是越来越好奇。
还有那个苏珏,身上的秘密也是让人看不清,摸不透。
他真的很期待谜底揭开的那一天。
心里万般想过,李明月嘴角扯出一个捉摸不透的笑意,看得人心神恍惚。
“二公子,王爷叫你去大厅用膳。”管家跟在李明月身后,亦步亦趋。
“好,我这就去。”
听到父亲的吩咐,李明月点头应允,形容乖巧,迈步往大厅而去。
无论他在外面如何风流,回到王府在父亲面前依旧不敢造次。
只希望随着日子渐久,父亲母亲不要真的恼了他才好。
……
长安,春日初升,万象更新。
又是一日早朝过去,文武百官各自散去。
从前韩闻瑾大多不在殿上,如今风水轮流转,为了韩家的安危,他也在明哲保身。
下了朝,他便直接回了韩府。
韩府一向是精致文雅的。
从外面的黑油大门上看不出,可从牌匾上的一笔字中,就也管中窥豹。
从宫中出来,韩闻瑾从容下车,管家见此立马上前迎接。
“大人,临江又来信了,这已经是第十封了,大人可要回信?”
管家试探着询问,只因那信上的落款是十二楼苏珏,他跟随韩闻瑾多年,自然十分清楚苏珏的身份。
“把信收好,无论以后送来多少封都是如此。”
还是同往常一样,韩闻瑾并没有接过信,自从他从临江回来,这信就没断过。
吩咐好管家,韩闻瑾又派人去军营里寻韩闻渊,问他若是得空,回府小聚。
自从那日在临江韩府匆匆一别,他们兄弟二人倒是很久没好好聚过了。
韩闻瑾知道韩闻渊心里还闹着别扭,他不愿做那束手束脚的雏鹰。
可君心摆在眼前,若不收敛,只怕是成了断手断脚的残鹰。
过了半刻,出去的侍从回来回禀,韩闻渊大人还有些事未处理,明日晌午时分请堂兄在会仙楼一聚。
韩闻瑾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但笑不语。
侍从看着他们兄弟两个打哑谜,摸不着头脑。
……
上元一过,时间像是加快了进程。
百姓忙于生计,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有条不紊。
十二楼里来了新人,青莲先生和沈爷忙着调教她们;季大夫得了新的医书,日夜钻研;小暑儿每日忙于外出看诊;小招娣奔波于学堂;沈华练功不懈。
于是十二楼的大小事都落到了苏珏头上。
这日清晨,苏珏拢着披风站在十二楼的最高处日出,从黎明前的黑暗,到旭日东升,凉风残香,谈不上诗意,却很是平静。
苏珏看的很专注,专注的就像在看一幅山水墨画。
没有探究,也没有怀念,似乎有些新的东西。
再后来天光大亮,苏珏拢过披风,回了露落园。
中午时分,几个侍从送来了午膳,福婶的手艺从来都是顶好的。
其中那道海鱼汤苏珏最为受用。
然而季大夫的叮嘱时时萦绕在脑海,苏珏只浅喝了一碗,实在是意犹未尽。
吃过午饭,苏珏打算小睡一会儿。
没办法,春午的阳光正是舒服和煦,美好温馨,整个房间暖的人有了睡意。
于是苏珏抖了抖袖子,打个哈欠迈进房里,这么好的午后,就该好好睡一觉啊。
一觉醒来,侍从已经又悄悄送来了卷宗,苏珏看了一眼,却转身给自己沏了杯香茶。
时光正好,他总也要偷一偷懒。
期间苏珏腰上挂着的玉佩叮铃作响,他低头看去,是那夜他和宗政初策道别,宗政初策给他的一块玉佩。
“日后公子若遇到什么难处,大可以凭此玉佩来雍州王府找我。”
烟火将尽时,宗政初策亲手将玉佩戴在苏珏的腰间,
不用其他的言语,苏珏已然知晓他的身份。
西楚的雍州王,亦是北燕旧贵族,宗政初策。
苏珏对他是有些印象的,不过他到底不是燕云纯,那些印象极其模糊。
只记得是宗政初策将镐京王城的布防图献给了楚云轩。
“王爷厚爱,草民担当不起。”苏珏言语间多有推辞,心里不知这位王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公子安心收下便是。”
宗政初策对着他笑,苏珏却觉得遍体生寒。
但后来那玉佩终是留在他的腰间。
记忆回笼,苏珏站在露落园的流云亭中,十二楼喧闹不断,终是和雁门关不同。
这些时日,他给韩闻瑾写了好几封信,皆没有回应。
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坐到书桌前,翻开了卷宗。
那是从长安送来的案卷。
上面写着,长安的十二楼经营不善,屡屡亏损。
其实细细想来,问题症结倒也不难知晓。
女子学堂办的如火如荼,十二楼这几年却已有颓势。
简单来说,就是没钱。
苏珏心里清楚,所谓的敛财与商与官从来未曾分开,是从来没有真正的“道”可言的。
他要做的就是从官府手里捞钱,合办善堂是最好的。
不过是出些钱刷脸面的事,想必官府不会拒绝合作。
既在百姓心里留了贤名,又在上司那里刷了功绩,这样的好事哪个当官的不喜欢。
苏珏提笔写了回信,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而随着长安十二楼送来的卷宗还有一封白蜡密封的信。
不知是何人寄过来的。
苏珏满心疑惑的将信拆开,令他没想到的是里面的内容是关于楚越的。
他的手微微颤抖,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
怎么会?
第50章 和亲
西楚贞平初年三月, 鲜卑再次递交国书向西楚求娶贵女。
愿以两国之姻亲,结百年之邦交。
楚云轩自然没有反对,只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
登基多年, 楚云轩并无公主出生,和亲的贵女只能从宗室里选,但和亲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事也落不到有权势的县主郡主头上。
那夜在临仙台上, 楚云轩故意去问承文将军关于和亲一事, 承文将军说一切自有天意。
他看得出来, 承文将军是明白他的心意的。
于是为了公平起见, 楚云轩将权利交给了神明,神明选中了谁便是谁。
得了楚云轩的授意,承文将军当朝起卦, 卦象显示, 六数为吉,关山之南,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从卦象来看, 这和亲的人选,非嘉成郡主莫属。
见卦象已经有了他想要的答案, 楚云轩点头应允, 命中贵人灵均拟了旨意, 和亲一事算是落了尘埃。
对于所有人来说, 皆大欢喜。
等和亲的旨意传到承文将军府, 楚越正与白雪诵着敬神的文书。
案上的香烛被风飞略过, 差点湮灭。
白雪一脸不可置信, 怎么好端端要去和亲?
楚越表现的很是平静, 她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敢问中贵人一句,陛下缘何选我去和亲?”
楚越接旨起身后给中贵人灵均塞了银钱,她想知道陛下是以什么名目将她送到异国和亲的。
“不是陛下,是天意选中了郡主。”
中贵人灵均收了银钱,眉目低垂,只告诉楚越一句话。
只这一句,楚越便知晓了缘由。
什么天意,都是狗屁。
夜色深沉,残月高悬。
一线冷光自天际沁入窗棂,将倚坐窗下的楚越笼在了暗影之中。
她不想去和亲,去了鲜卑,她一生都要葬送在异国他乡。
她不要,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她不能轻易枯萎。
母亲本名林秋月,原也是大家闺秀,读书纵马,恣意娇贵,见识宽广。
后来家道中落被亲族卖入楚家做了妾室,一夕之间,她就从林秋月成了别人口中的秋月姨娘。
从此母亲的一生就被蒙上了尘埃。
她们母女不受重视,被困在后宅,连温饱都无法保证,可母亲还是爱她护她,给她讲外面天地的广阔。
等她到了七岁,她偷学被族里发现差点被打个半死,还是母亲后来一字一句教她读书习字,她才能从书里见识到什么叫文华锦绣。
所以,儿时和母亲那般艰难都咬牙挺了过来,她怎能轻易放弃。
可王命难违,她若不去和亲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也不想死。
楚越一时陷入了两难境地。
静思之时,楚越母亲林秋月托来一盏油灯,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柔光乍起,楚越却毫无所觉,纤手轻抚膝上的匕首,红色玛瑙异常刺眼。
“小六……”林秋月敛眉轻叹,低头看向女儿,“你不要做傻事”
楚越摇了摇头,素手紧握裙摆,难以成言。
“母亲,女儿不会做傻事的。”
楚越勉强提了提嘴角,却只是一抹苦涩的弧度,“可女儿也不想去和亲。”
“那小六为何手里握着匕首?”林秋月抬手轻轻拿走楚越手里的匕首,然后和她对坐。
“陛下最信鬼神,师傅当朝起卦,旨意已下,女儿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楚越的牙关轻咬,以她谦和隐忍的本性,竟是如此情绪外露。
“母亲保重,若真的没有法子,女儿就自行了断!”楚越重重磕下头去,眼含热泪。
“小六,你,你荒谬!”
听得楚越一言及此,林秋月抬手指向自己的女儿,竟是一副又恼又笑的模样,“你竟然想出此等下策!”
“母亲息怒!”楚越再次叩首,是她糊涂,竟起了这样的心思。
事已至此,无法可想,林秋月叹息良久。
她用力按住女儿单薄的双肩,“小六,你先起来,母亲会替你想办法的,生死荣辱,母亲与你共同承担。”
楚越依言起身,依偎在母亲膝前,
林秋月温柔的抚摸着楚越的鬓发,眼神哀伤又坚定。
长夜难明,她愿为女儿拨开云雾,搏一个天亮。
……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
苏珏通过密信知晓了楚越和亲一事,他虽心中惦念,此事却和他无甚关系。
他好奇,却也知道,仅凭一个梦就认定楚越和赵安乐有什么关联太过武断。
况且,那封信来得蹊跷,楚越之事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起。
所以,那封信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是何人送的,苏珏心里起了疑惑。
这日应了青莲先生的邀约,他动身去了学堂。
坐在马车上,苏珏掀帘往外看了看。
时辰尚早,他半路转道去了赵安乐及其父母的坟茔。
一番祭拜过后,他又将阿玉姑娘坟茔上的黄土另起了一个小坟茔,这也算魂归故土了。
做完这一切,苏珏下了山,直奔学堂而去。
一路车马摇晃,苏珏的马车停在了学堂的大门前。
阔别多时,苏珏心里倒有些近乡情怯。
也不知这些姑娘们如何了。
管事将门打开,苏珏迈步而进,里面还是和之前一样。
穿水抱廊,宽阔大气。
甚至那几株绿梅都开了花苞,看着甚是赏心悦目。
方老正在给姑娘们授课。
苏珏站在廊下听了半晌,今日方老讲的是君子之行。
“君子有终生之忧,无一朝之患也。”
“君子暇豫则思义,小人暇豫则思邪”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下课的乐音一响,姑娘们鱼跃而出,她们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站在廊下的苏珏。
“苏先生回来了!”
大半年没有见过苏珏,如今人到了学堂,姑娘们都很高兴。
“苏先生!这是我做的诗!”
“苏先生,这是我写的赋!”
“苏先生瘦了些……”
“苏先生……”
姑娘们将苏珏团团围住,嘘寒问暖,并说着自己课业。
看着这些如花一般明媚女孩,苏珏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的温暖。
她们大多出身寒微,甚至很多之前以乞讨为生。
学堂收留了她们,教她们读书识字,研习六艺。
这些女孩们天资聪颖,也很勤奋,心中更有广阔的天地,并不比那些贵族子弟差。
只是出身不好,这不是她们的过错,也不会成为她们的束缚。
她们会在天地间尽情地绽放。
“你们的苏先生回来了,就忘了我这个老头子,是吧。”
收拾完书册的方老眼含笑意地看着姑娘们围着苏珏说说笑笑,心里也是欢喜。
“没有,我们也喜欢夫子。”
“行了,去和你们的苏先生说话吧,但别忘了今日的课业。”
“谢谢夫子。”
得了夫子的“赦令”,姑娘们拉着苏珏去了花园。
又是烹茶,又是做糕点,又是作诗,又是插花,很是尽兴。
苏珏也和姑娘们说起在雁门关的种种见闻,听得她们心生向往。
这一日,也就这么过了。
……
和亲的旨意已下了半个月楚越依旧侍奉在承文将军跟前,
这日,祈神殿里只有她和承文将军二人。
她要向承文将军问个清楚。
“楚越,你不在府里准备和亲的事宜,整日在我的府中侍奉,怕是不妥。”
承文将军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只是六根不净,眼里闪烁着俗世欲望。
“师傅,您为何要顺着陛下的心意送我出去和亲?”
合上祈神文书,楚越声音干脆,直直地将目光转向承文将军。
“是天意要你和亲,与陛下,与我,都没有关系。”
承文将军回的冷漠,一分眼神都未投向楚越。
“师傅,之前陛下就曾试探地问过我,况且宗室之中,除了我,还有谁是合适的人选。”
见承文将军不肯与她多说,楚越索性摊了牌。
反正师徒和睦的戏码也唱到了尽头。
“你倒是聪明。”承文将军轻笑一声,然后转身对着楚越,那眼里尽是轻蔑和嘲笑。
“只可惜,再聪明也是陛下手里的棋子,你以为陛下那么好性吗,你几次拒绝陛下的旨意,陛下自然不会放过你,和亲是最好的。”
事已至此,承文将军也扯下慈爱悲悯的面具,在将军府里,就没有他不知的事。
陛下想安插眼线也不是一天两天,楚越的出现不过是他们君臣对弈的筹码。
他知道楚越拒绝了陛下,可他不敢保证楚越不会动摇,所以,楚越不能再留在将军府,甚至是长安。
“所以师傅就顺水推舟以卦象之说将我送去鲜卑和亲。”
楚越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了其中的猫腻,想当初她也是真心感激承文将军为她取名,她愿意跟在他的身边,借此飞黄腾达。
现在看来,是她一厢情愿,当真可笑罢了。
“是又如何,木已成舟。”承文将军再次转过身去,继续拜他的神明。
香火缭绕,弥漫的不过是他的丑恶。
“好,师傅,我明白了。”
楚越对着承文将军行了最后一个大礼,从此之后,他们再无瓜葛。
什么师徒,皆是过往云烟。
她会想办法不去和亲。
然而没等楚越走出祈神殿,外面开始吵嚷起来,她皱眉细听,似乎是母亲身份的林叔。
他跟在母亲身边多年,一直护她们母女周全。
这个时候,林叔怎么找到了这里?
楚越心里起了不好的预感。
就在她思索之时,林叔踉跄跌入祈神殿内,一声惊呼,“郡主,不好了,小姐,小姐,她,她,她刺杀老爷不成被族里处了私刑,已经,已经去了……”
楚越猛然起身,哀痛之下,跌落在地。
“林叔,您说什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