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春日 找到你了,央央。
柳絮随风飘, 江南春始到。
宁州地处交通要道,正是春耕时节,商户农人往来频繁, 熙熙攘攘, 好不热闹。
谢明夷在贺维安房中随意寻了一根布条, 将头发束起,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布衣打扮,也穿梭在人群中, 跟随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行走于大街小巷。
伤已养了百日, 他在府中呆得烦闷,这几日都上街转悠,心情倒是格外的愉悦。
江南春景美不胜收, 只是天气变幻莫测, 方才还是暖阳当空, 现在却突然有阴云聚集,谢明夷很有经验, 赶在下雨前寻了个酒肆钻了进去。
果不其然, 前脚刚坐下, 门前细雨便连成线。
店小二走过来,殷勤问:“客官要点什么?
谢明夷抬起脸, 几绺碎发落在精致的眉眼上,不点而朱的嘴唇微微一张。
店小二一愣, 眼中划过一抹惊艳。
宁州风水养人, 美人如云,但没有一个是能比得上眼前这位的。
谢明夷虽穿着布衣,但皮肤莹润,双手细嫩, 长得更是面若敷粉,唇红齿白,一看便知是出身于富贵人家。
只是江南一带好男风,长得这般惊人的少年,往往都是哪位大官养在家里的,想到这里,店小二看向谢明夷的眼神便带了些许怜惜。
谢明夷自然是不知道店小二的心路历程,他将垂在肩头的布条往后一拨,道:“一杯你们店最好的茶,泡开后到七分热端上来,必须是这个月内新进的茶叶,再来一盘虾籽油焖春笋,不要太油也不要太淡,白口吃刚好就行。”
一口气说了许多,店小二更加笃定,谢明夷一定是见过世面而故意遮掩身份的人,且被家里“大人”惯坏了,娇贵得很。
幸好他们店大,担得起这些要求。
于是店小二堆着笑说了是后,便下去了。
谢明夷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看向店内的布局。
这家酒肆很大,分为两层,一楼有大小桌近百,二楼则是雅间,基本每间都关着门。
等了一会儿,店小二把谢明夷要的东西都上齐了。
邻桌有两个书生打扮的人,一边吃酒,一边议论:
“听说了没?今年局势可大有不同了,之前凡是能著书立说的,朝廷都颇为照顾,也不管有无政绩,统统给安排官位,可就在今早,我听说朝廷要搜罗天下有真才实学之人,在京城国子监一一考核,且把那些占着官职不放的老头都遣散归家了。”
“这么说,徐兄想进京大干一场了?”
“不瞒你说,我确实心有抱负……”
“哈哈哈,良机难求,徐兄可要把握好了啊,毕竟,三日前登极大典时,陛下可是颁发了十三道圣旨,要把那些陈腐的东西全都改……”
谢明夷端茶的手一抖,小半杯热茶泼到了身上。
不论何时,不论他承不承认,但事实如此,只要听到有关陆微雪的事,他的心便会没由来的慌乱。
“客官没事吧?我帮您擦擦……”一个年龄尚小的孩童走过来,黑乎乎的手拿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帕子,使劲往谢明夷身上揩。
“不用。”谢明夷心烦意乱,轻轻将他推开。
孩童的一双眼睛很机灵,转了个身便上楼去了。
外面的雨停了,谢明夷也全然没了胃口,将店小二叫过来,沉声道:“结账。”
他的手探向腰间,却什么都没摸到。
低头一看,本该放有钱袋的位置空空如也,谢明夷一惊,立刻反应过来,是那个孩童!
宁州治安很好,没想到他出来一趟,竟然遇上贼了。
谢明夷对店小二说了他的猜测,店小二面色一变,咬牙切齿道:“刘小圭这个养不熟的王八羔子!东家看他可怜,才许他进店干些杂活的,他居然敢偷客人的东西。”
“我看他刚才上楼去了,这件事不要声张,把钱要回来就是了。”
谢明夷不想引人注目,便对店小二耳语道。
店小二点点头,“放心吧,客官,我这就去把刘小圭给揪出来!”
“等等。”看他撸起袖子气势汹汹的样子,谢明夷便有些不放心,他想了想,还是说:“我自己去吧。”
“这……怎么能让您?”店小二有些犹豫。
谢明夷站起身,“如果我要不回来钱,你再出马也不迟。”
店小二只好应下了,忧心忡忡地目送他上楼。
——
二楼最大的雅间。
宁州几位重要的官员都摘下了官帽,官服倒还没来得及脱下。
与他们一同入座的,还有宁州的几位名士,在当地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一时丝竹阵阵,谈笑风生。
“能请贺大人前来品茗,可是费了杜某九牛二虎之力啊。”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身穿长袍,正是宁州大户杜净时。
他这句打趣,大家的目光都随之转向主座上的贺维安。
绛紫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显得人挺拔俊秀,又在举手投足之间增添了些许贵气。
贺维安闻言垂眸笑笑,道:“杜公子言重,宁州公务纷繁,我实在抽不开身罢了。”
“可每日结束政务,刺史大人都急着往回赶,大家都说是惧内呐。”一个官员插话,他们这屋里的人都比贺维安年龄大一二十岁,私底下对贺维安便也多了许多长辈般的关心。
杜净时哈哈大笑,“理解!这个我理解,新婚燕尔,柔情蜜意……”
“杜公子有所不知,贺大人并未娶亲。”官员解释道:“估摸着是金屋藏娇了吧?贺大人已是天上地下少有的人物,不知是什么样的佳人,才配得上贺大人?”
看着一屋子人好奇的模样,贺维安只是淡淡一笑,道:“没什么稀罕的,改日请诸位到府中一叙便是了。”
杜净时玩笑道:“还是别了吧!御史大人笑里藏刀啊,绝世佳人就该藏起来嘛,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何必一见呢?”
贺维安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清苦的味道在喉间弥漫,他环顾四周,道:“既然大家都聚齐了,又如此有闲情逸致打听贺某的家事,那便再聊聊修堤治水之事吧。”
屋内瞬间响起一阵哀嚎。
贺维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原本轻松的气氛逐渐变得严肃起来,官员们纷纷说起了自己的主张,这些名士也加入其中,一时讨论得火热。
杜净时想到什么,便忍不住开口问:“听闻刺史大人的父母都在治水方面颇有建树,那不知可有给大人什么建议?”
身旁的人却拿手肘碰了碰他,朝他摇摇头。
杜净时一时不解,贺维安也不计较,轻声道:
“母亲在我七岁那年前往宁州治水,不幸被卷入洪水之中,尸骨无存,父亲知道后,肝肠寸断,发誓要治好宁州大水,三个月后洪水平息了,他也因操劳过度,很快便撒手人寰。”
贺维安语气平淡,揭下了那道最伤最痛的伤疤。
屋里一时沉默。
杜净时内疚道:“贺大人,我一时糊涂……”
了解贺维安的官员愤愤地说:“怪不得大人除了胞妹,身边再无一个亲属,听说就连最亲的三位叔伯都相继病故了,眼下小人当道,大人实在举步维艰!”
贺维安目光温和地看向他们,“所以我更要借诸位的力,彻底把宁州的水治好,保千家万户百姓平安,不让任何人因洪水泛滥而家破人亡。”
听着这番话,在座的人无不感动。
说好的声音此起彼伏。
贺维安却想到与宁州相邻的青州,那些人,那些事。
他亲手解决三个叔伯时,族长自作聪明地对他说——
“维安,你不能杀我们,我们救过你!”
贺维安手中的匕首停在离族长喉间三寸远的位置,静静地等待他把话说完。
族长痛哭流涕:“还记得你初入国子监的时候吗?我们来京城找过你,就在青楼!有个人给你的酒水里下了药,被我们发现后,便反将他一军,找人把他迷晕后塞进青楼恩客的房里了!是我们救了你啊,你不能忘恩负义……”
话还未说完,便被贺维安割破了喉管。
族长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
思绪万千,贺维安捏紧了手中茶杯。
外面一阵嘈杂,似乎有人在追赶什么。
突然,门被破开,一团黑影“嗖”得一下窜进来,一片在屋内逃窜,一边胡乱抓起桌上的食物,拼命往嘴里塞。
接着是店小二怒气冲冲地进来,看到屋里神色各异的众人后,立马怂得弯下了腰,欲哭无泪道:“各、各位大人,我捉贼……”
杜净时已经将刘小圭提了起来,刘小圭在他手里,一边挣扎,一边将一口烧鹅嚼得很响。
“我说了不用追他……”一道急切的声音自店小二身后传来。
店小二一闪身,谢明夷便亮相在门口。
他看到贺维安,便蓦地愣在了原地。
满屋的人看到他的样貌,都屏住了呼吸。
谢明夷被打量得有些不好意思,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便想退出去。
“你有何事?”
贺维安清润的声音,却出现在前方。
谢明夷进退两难,知道贺维安有意假装不认识他,便道:“那个人偷了我的钱,我得要回来,不然没钱结账了。”
他指了指被杜净时抓住的刘小圭。
刘小圭却“呸”了一声,大声道:“放屁!我偷的不是你的钱,你和他分明就认识!”
他高高举起一个浅绿色的钱袋,骄傲地说:“这个袋子上的香味和他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他说的是贺维安。
谢明夷的手抖了一下,他不知道被揭发会不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他只觉得一切都被搞砸了。
贺维安的笑声却传来:“你的鼻子很灵,这钱确实是我给他的。”
他走出来,一步步走向谢明夷,最后与他并肩而立。
贺维安动作温柔地拍了拍谢明夷的手臂,低下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得见的气声说:“别担心。”
他拉起谢明夷的手,朝所有人解释道:“我确实没有娶亲,但也确实惧内,因为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成亲了,届时请诸位都来喝一杯喜酒。”
谢明夷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贺维安。
不远处,身着红纱裙的女人站在另一个雅间门口,正往前面张望。
“怎么了?”一道慵懒的男声自她身后响起。
女人一笑,关上门,转过身道:“我们宁州人就爱凑个热闹,侯爷别生气嘛。”
男人半躺在塌上,姿势吊儿郎当,却因一张俊脸,平添几分潇洒恣意。
他勾了勾唇角,任由女人柔若无骨地依靠在自己怀中。
一杯又一杯酒下肚。
却在女人的嘴唇逐渐靠近他时,将女人推开。
看着男人不留情面地起身,女人有些委屈:“侯爷,您要去哪呀?”
孟怀澄将外衣穿好,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语气却很稀松平常:“准备去喝喜酒。”
找到你了,央央。
第72章 抢亲(上) 好久不见啊,央央。……
七天后。
三月初六, 黄道吉日。
宁州城外,断桥边。
乌蓬船停靠在岸,船桨在清澈的水中划出圈圈涟漪, 将柳树的影子搅散。
赵恒一身船夫打扮, 头戴斗笠, 一双锐利的眼睛隐藏在阴影中。
“回京的船都备好了,人手也已到齐,密信在今早发出, 不出三日, 便可送到宫内。”
他坐在船头,刻意压低了声音。
船身摇晃了一下,钻出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
孟怀澄一脚踹在了赵恒背上, 面色阴狠, “谁准许你今早便把信送去的?不知道问过我吗?!”
赵恒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闷哼一声,心中纵然愤懑, 却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道:“属下以为侯爷急着为陛下做事……”
孟怀澄似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冷笑一声:“别忘了,若不是本侯, 你现在还在京城看大门,你到底是该忠于我呢, 还是该为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陛下着想?”
赵恒低下了头, 陷入沉默。
孟怀澄看着他孤傲的背影,便知道他不是个能收为己用的人。
但一个月前,当孟怀澄又一次收到杨桐意的书信时,突然想到一个人。
贺维安。
以前他看不起的一个穷酸书生, 一跃成了状元,还被先帝封为刺史,远赴宁州上任。
陆微雪要找谢明夷,必然是把整个京城都翻遍了。
听闻穆钎珩都愿意为了谢明夷卖命,难道贺维安会无动于衷?
但贺维安确实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作。
京城找不到谢明夷的下落,宁州可未必。
而当初陆微雪将京城封锁,除了城门,再无任何能出城的通道。
所以据孟怀澄推测,谢明夷极有可能是从城门正大光明地离开的,且中间少不了贺维安的助力。
孟怀澄便寻了城门守将们过来,一一过问,却没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直到喝得醉醺醺的赵恒姗姗来迟。
赵恒对他说,曾经在城门审查外出之人时,有个人的眼睛和逃犯画像十分相似。
而赵恒曾在大理寺任职,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且生性多疑,当日若不是同僚阻拦,他说什么也要把那个“女人”拦下来好好调查一番。
……
种种迹象,都指向宁州。
孟怀澄有九成把握,便使了点银子将赵恒调离,带他一起来宁州。
他在今年二月继承宣平侯的爵位后,便立刻毁了和杨桐意的婚约。
而杨桐意向他传递的最后一个消息,便是当今陛下不知怎么回事,总之从前的记忆渐失,之前一些交集不多的人,已经没有印象了。
但他依旧执着于谢明夷。
由此,孟怀澄可以笃定,只要他第一个找到谢明夷并“献”给陆微雪,便一定能助宣平侯府东山再起。
明明已下定了如此决心,但赵恒说密信会在三日内送到陆微雪手上时,孟怀澄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
他胸腔中一股烦躁之气无处抒发,只能对赵恒泄愤。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能任性妄为的孟三了。
他的身上背负着整个宣平侯府,谢明夷是他最后的筹码。
想到这里,孟怀澄眼神一暗,沉声吩咐道:“一个时辰内,全部人马都要准备好。”
赵恒一愣,“敢问侯爷,我们到底要做什么?”
孟怀澄瞥了他一眼,挑眉道:
“抢亲。”
——
谢明夷被七八个人围在一起,耗了半个时辰,才把繁冗的喜服穿好。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在心里默默地说: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只是权宜之计!
他可从未想过自己成亲时的情景,更没想过是和贺维安。
正发呆,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谢明夷转头,茫然地看向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贺维安。
贺维安看见他的模样,抬起的手竟轻轻一抖。
谢明夷疑惑道:“怎么了?我这样很滑稽吗?”
“没、没有……”
贺维安微笑着摇摇头,略一弯腰,平视他。
男人的眼眸含情脉脉,仿佛在注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珍宝。
像贺维安这种人,应该看狗都深情吧。
谢明夷撇撇嘴,推开贺维安,转过身去,郁闷的一张脸便出现在铜镜里。
“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对不起,维安,还连累你,白白占了你一个新娘子的名额。”
贺维安眼瞳一颤。
谢明夷总是这样,天真地说出那么多未经考虑的话,偏偏自己还毫不察觉。
不过,这样也好,一直这样就好。
贺维安笑出声:“那我不也占了你一个新郎官的名额?”
谢明夷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只得赌气般偏过头去,“反正都怪那个小贼,等这事过去,我要把他抓起来打一顿!”
贺维安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
他的语气倏忽紧张起来,“明夷,你的小名是央央?”
谢明夷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其车三千,旗旐央央,像你这样的大才子,不会没听说过吧?”
贺维安失笑,试探性地开口:“那,我们成亲以后,我可以叫你一声央央吗?”
他心跳如鼓,忽然感觉到手心下的躯体一僵。
谢明夷的神情有些慌乱,一双漆黑的眼睛不敢看镜子。
“对不起,我……”
贺维安眼里的光一点点消失。
“哥哥,吉时到了,还在屋里愣着干什么呢?”
贺若昭的呼喊声自门外响起。
贺维安最后安慰似的拍了拍谢明夷的肩膀,便将手收了回去。
“你的真名不便在众人面前透露,所以我擅作主张,对外宣称你名为谢央,仅此而已。”
谢明夷心乱如麻,只能干巴巴地回了句:“这样啊。”
贺维安扬了扬唇角,温柔地朝他伸出手,逆光而立。
“走吧,我的新娘子。”
喜堂虽然准备得仓促,且遵循一切从简的原则,但胜在东西都齐备。
这是贺若昭自告奋勇,一手准备的。
贺维安初到宁州不久,虽有不少人想来,但也只给那日在酒肆一同吃饭的同僚和大户们发了请帖,他们又携了家眷,因此现场不过□□桌。
宁州民风开放,男子与男子接亲也并非罕见之事。
谢明夷牵着贺维安的手,一出现,便是铺天盖地的道喜和夸赞:
“恭喜!恭喜啊!”
“真是一对璧人啊!”
鞭炮声不断,还有几个小厮爬上屋顶,将点心和糖撒下来,下面的人都热闹地哄抢起来,以图一个吉祥的好彩头。
谢明夷走在火红地毯上,看着自己火红的喜服,周围火红的一切。
他的胸口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像赤脚走在烧热的炭火中。
生辰那日的一切又出现在眼前,明明他已经竭力忘却,现在却爆炸般呈现在他脑中。
那天,他也是一身红衣,也是有这样多的宾客,也是热闹非凡。
贺维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转头轻声问,“怎么了?”
谢明夷脸色苍白,眼尾泛红,勉强扯了扯嘴角,“没事。”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谢明夷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来到喜堂,两架椅子各在高桌两旁,桌子上摆了桂圆红枣等果子,还有两盏茶。
这便是象征着贺维安的父母了。
谢明夷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没由来地想起自己的父亲,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恐惧感,想要挣脱贺维安的手,想跑,想回家。
周围人声鼎沸,谢明夷的却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
拜天地高堂之前,贺若昭递给贺维安一个檀木盒子。
她今日穿一身鲜艳的桃红衣裳,对贺维安眨眨眼,“哥哥,别忘了这个呀。”
贺维安接过来,打开盒子一看,心下便了然。
他将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块极为清透的玉佩。
玉佩挂在红绳上,中间雕刻着鲤鱼的图案,浑然天成,惟妙惟肖。
“这玉佩可是珍品啊!”周边有懂行的感叹道:“这是蓝田玉!老夫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的玉了,且看着花纹如此精细,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
贺维安微微一笑,将玉递给谢明夷。
“外祖父雕刻此玉,留作家母的嫁妆,家母又嘱咐我,一定要将此玉留给未来的伴侣,所以,央央……”
贺维安的声音很平静,但谢明夷看向他拿玉的手——
那手分明在发抖。
是紧张么?贺维安会为什么而紧张呢?
“这玉佩,赠予你,可好?”
谢明夷震惊地看向他,不是说好只是演一场戏吗?为何突然如此认真。
没关系,到时候再将此玉还回去便是了。
谢明夷打定了主意,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绽放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
“好。”
贺维安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脸上细微的局促不安瞬间化为乌有,动作有些笨拙地将玉佩系在谢明夷的腰间。
有人拉长了声音:“吉时到,一拜天地——”
谢明夷按照指示,与贺维安一同弯腰。
余光中,贺维安的眼睛弯弯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二拜高堂——”
谢明夷能感觉到,似乎每拜一下,贺维安握他的手的力度便轻一分。
就像是终于能放心了似的。
“夫妻对拜——”
最后一下了。
谢明夷刚转过身,与贺维安对视。
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嘈杂之声。
一个面色惊恐的府卫跌跌撞撞跑进来:“大人,不、不好啦!有人、有人要……”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一股力道猛地踹翻在地。
一道靛蓝色的身影自他身后出现,漆黑的靴子一点一点碾过他的肩胛骨。
听着脚下传来的痛苦哀嚎声,孟怀澄阴沉的脸上倏忽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一双阴鸷的眼睛锁定在身穿喜服的谢明夷的身上。
“好久不见啊,央央。”
第73章 抢亲(下) 玉的残渣,如流淌的心头血……
一石激起千层浪。
谢明夷看着朝他一步步走来的男人, 有些惶惑。
记忆里的孟怀澄,会与他玩闹,会逗他笑, 会想方设法讨他的笑。
但从未展现出现在这副模样, 仿佛一条饿狼, 眼里都冒着绿光。
谢明夷下意识往贺维安身后躲了躲。
贺维安握住了他的手,看向不怀好意的孟怀澄。
“若昭,把人带下去。”
他冷静地吩咐, 贺若昭反应过来, 将那个被孟怀澄踩倒的人扶走。
孟怀澄盯着两人相握的手,突然冷笑一声,道:“郎情妾意?央央, 你不是亲口说过, 讨厌贺维安身上的寒酸味吗?”
谢明夷身体一僵, 抬眼看向贺维安,朝他轻轻摇摇头。
一句话便让他知道, 这已经不是以前的孟怀澄了。
贺维安垂下眼眸, 将谢明夷的手握得更紧, 而后抬眼盯紧孟怀澄,不卑不亢地道:“我现在已经不寒酸了, 央央自然不会讨厌我。”
“反倒是你,孟公子, 央央可没跟我说过, 今天他想让你来。”
孟怀澄的表情逐渐变得耐人琢磨,他皱起眉,仿佛在认真思考贺维安的话。
“大周朝百年难得一遇的状元郎。”
孟怀澄咀嚼着这句话,眉眼倏忽舒展, 笑道:“果真是能言善辩,但若让陛下知道,堂堂状元郎竟然窝藏朝廷逃犯,以陛下的性格,即便你是先帝亲封的宁州刺史,恐怕也难逃一死吧?”
一语出,众人大骇。
孟怀澄身后的十几个护卫,都从怀中掏出白花花的画像,一齐挥手向前一抛,洋洋洒洒几十张画着谢明夷的脸、写着“朝廷缉拿要犯”的纸,都纷纷扬扬落在地上,也映入所有人的眼中。
场面一时凝滞,随后是此起彼伏的惊呼。
“贺大人好手段,这些画像贴遍了全国,唯有江南一带,竟是一张也没有,好在本侯早有预料,在京城带来了一些,否则全宁州都要被你蒙在鼓里啊。”
孟怀澄挑眉,得意洋洋道。
贺维安脸色煞白,指骨微微用力,浑身都开始发抖。
赵恒抱着半岁大的婴儿,自孟怀澄身后走出来。
他的大手放在婴儿脖颈附近,似乎只要稍微一用力,便可将婴儿生生掐死。
“孟怀澄!”谢明夷的声音徒然拔高,他放开贺维安的手,上前两步,表现得很激动,“你想干什么?!”
孟怀澄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抬头望了望天,暖融融的太阳照耀着大地,往日藏匿在阴影中的一切都被迫显现出来。
“央央,别误会嘛,没人对这个孩子有兴趣,他交由贺大人抚养,来日定能成才,至于你,就乖乖跟本侯回去见陛下吧?”
“不可能!”贺维安一把抓住谢明夷,愠怒的声音在喜堂前响起:
“他是我的妻,我们同生共死,要抓他,先抓我。”
孟怀澄眯起眼睛,“哦?”
他转而看向赵恒,冷声道:“掐死他。”
赵恒表情冷漠,将手覆在陆宜景的脖颈上。
未满周岁的婴孩还以为是大人在跟他玩闹,竟咯咯地笑起来。
在这安静得诡异的时刻,婴孩的笑声,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眼看着赵恒真要用力,谢明夷崩溃喊道:“住手,我跟你走。”
“央……”
贺维安瞳孔一缩,想要拉住他的手。
下一瞬,却被谢明夷狠狠推开。
“你滚!我就是嫌你一身寒酸味怎么了?就算你做了官又怎样?在我心里你就是个穷书生,这辈子都不配牵我的手,就像、就像我们第一次见你那样,你我之间云泥之别,你活该被鞭子打死!”
他看着贺维安,颤抖的声音中纠缠着浓重的怨毒。
“你现在风光无限,而我一朝失势,不得不依附于你,你叫我怎么甘心?凭什么我一无所有了,你却青云直上?其实那些情情爱爱,那些过往,全都是我骗你的!我讨厌你!从见你的第一眼,就无比讨厌……”
贺维安怔怔地看着他,眼睛红过身上张扬艳丽的喜服。
他摇着头,喃喃道:“不是,不是的,明夷,你不必在众人面前将我与你摘干净,你不必为了保我……”
“我没有为了你!”谢明夷恶狠狠地说:“你再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就、我……”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乌发凌乱,声嘶力竭,一副令人厌恶的模样。
周围人的眼神都带了几分鄙夷。
“不是这样的,我不信。”贺维安执拗地盯着他,素来温润的眼里带了几分恳求,“你不要管孟怀澄,这件事还有回转的余地……”
谢明夷闭了闭眼,滚烫的泪水在眼角溢出。
他旋即将手放在腰间玉佩上,捏紧,拽下,而后猛地投掷在地。
“现在没有了!”
阳光下,剔透的玉被一股力道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而后四分五裂。
玉的残渣,如流淌的心头血。
场面静而无声。
贺维安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睫上沾了一滴晶莹的泪水。
谢明夷决绝转过身去,没有看见那滴泪落下来的瞬间。
“把孩子放了,我们走。”
他姿势僵硬,扯了扯孟怀澄的袖口,声音冷冰冰的。
孟怀澄伸出胳膊,不由分说地揽住谢明夷的腰,将他拥入自己怀中。
他挑衅地看向贺维安,凑近了谢明夷的耳朵,用气音道:
“央央,你还是那么狠心,对谁都一样。”
谢明夷抬起眼,一双泛着泪花的眼睛倔强地盯着孟怀澄。
他扯了扯嘴角,笑得很难看,“你也不遑多让。”
孟怀澄开怀般轻笑一声,“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样子吗?”
谢明夷明显不想理他,偏过头去。
“明明可怜得要死,还装腔作势的样子。”
怀中人挣扎的力道徒然增大,孟怀澄也较起了劲,紧紧将他钳住。
在宾客们看来,这个制造了满地狼藉的男人,只是环着那个满嘴恶毒之语的少年潇洒地离开。
赵恒将婴儿塞给了贺维安,在他的身后,十几个护卫已经随孟怀澄一并离去。
“若有什么不平的,回京上奏就是了。”
赵恒想了想,才说:“不过,这天底下,又有谁能争得过陛下呢?”
贺维安盯着他,一双眼睛已全然没了光彩,满是阴翳。
“谢谢提醒。”他的声音沙哑无比。
——
船行数千里,三日便到幽州,至京城不过一天一夜路程。
是夜,繁星满天。
孟怀澄站在船舱外,初春夜晚的冷风吹动他身上玄色披风,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舱内传来一阵碗碟的摔打声,随着一声“滚”,四个护卫狼狈地钻出来,都提着食盒,面露无奈。
孟怀澄笑道:“还是不吃?”
护卫们摇摇头:“已经三天了,只在昨天晕厥时,强喂下过一碗水。”
孟怀澄瞥向未遮掩完整的舱口,冷哼一声,“他想饿死在半路,本侯偏不让。”
说罢,便夺过护卫手中一个食盒,俯身钻进船舱。
舱内空间不大,一张床,一架桌子,两个板凳,仅此而已。
地上满是白瓷碎片,都是谢明夷赌气摔碎的。
而“罪魁祸首”正坐在桌前,背对着舱口,听见身后脚步声,以为又是孟怀澄派来的护卫,便将桌上插着柳枝的白釉瓷瓶都举起来,转身猛地砸过去。
“说了别进来!”
“央央。”孟怀澄轻易避开朝他冲来的瓷瓶,走到谢明夷跟前。
谢明夷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孟怀澄,我就算渴死饿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孟怀澄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道:“我们央央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骨气了?嗯?”
他将食盒放下,端出里面精心熬煮的红豆粥,和几碟小菜。
极美的香味弥漫,为这小小的船舱增添了几分香甜的气息。
孟怀澄接着拉过凳子,干脆坐在谢明夷旁边,懒洋洋地曲起胳膊,撑着额头,吊儿郎当地说:
“哦,我知道了,古人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央央这是认定了贺维安,要用命来为他守节了?”
“你!”谢明夷想驳斥,却正撞进孟怀澄眼中的戏谑,便厌烦道:“随你怎么想。”
孟怀澄乐了,“对,就是这种态度,以前把我当条狗一样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到头来我在你心里连个贺维安都比不上,这样很好玩吧?让央央玩的很开心吧?”
看着孟怀澄这副模样,谢明夷心中隐隐作痛,面上却道:
“这都是你自己要做的,我没有逼过你,你不想做大可以走,但你就是贱,就是要对我摇尾乞怜,我对你拳打脚踢你都不走,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将这鄙薄的话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如此天真残忍。
孟怀澄低低地笑起来,肩膀都耸动着。
接着便笑出了声,眼角笑出了泪花。
“笑够了吗?看我不顺眼,可以亲手杀了我。”谢明夷淡定地补上一句。
孟怀澄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却还是挂着僵化的笑意,只是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如此阴森可怖。
“央央,激将法对我没用的,但是,我早晚会让你为自己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说着,便强硬地拽过谢明夷的手,将他的细瘦的腕骨都包裹在手中。
“央央,你都瘦了。”孟怀澄的语气诚恳起来:“要是让谢伯父知道你死了,该有多难过啊?”
提到父亲,谢明夷的反应大了些。
“你什么意思?”
孟怀澄笑道:“我什么意思不重要吧?毕竟在你眼里,我只是一条死皮赖脸的狗,但陆微雪若是知道你为了贺维安绝食而死,你猜他会做什么?”
“他本来就想我死,我死了正合他意。”谢明夷冷静道。
“陆微雪可能是要你死,但绝不会想看到你为了别人自杀,这几个月,他已经杀了数千朝廷官员,若是触怒了他,那再多杀个贺维安,又或许多个谢伯父,对陆微雪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吧?”
“你明知道我不是为了贺维安!”谢明夷急道。
孟怀澄的眼神幽暗起来,他紧紧盯着谢明夷。
“不是为了他?”
不等谢明夷回答,他便道:
“可你既是死在我手里,那陆微雪要问责的话,我只能说你对贺维安痴情太甚,以此为我自己脱罪了。”
谢明夷语塞,只能转过头去,“随你。”
“央央,难道你真不在乎谢伯父的命?”
看着谢明夷泛红的眼眶,他恶劣地又补上了一句:
“陛下对你很上心,连梦里都喊着你,要将你千刀万剐呢。不如你献祭了自己,死在陆微雪手里,好保住你父亲和你的情郎,这也是美事一桩。”
谢明夷攥紧了衣角,脸上似有动摇之色。
“总之,你再不吃东西,一心寻死,我就要说你是深情赴死了?”
孟怀澄站起来,端起装满红豆粥的碗,就要试探性地放回食盒中。
他刻意将动作放得很慢,果不其然,胳膊突然被人双手抱住。
低下头,是谢明夷别扭地低着头的模样。
“我自己吃,你滚出去。”
孟怀澄将红豆粥递到他手里,便摸了摸少年毛茸茸的脑袋。
“真乖,央央。”
第74章 陛下 他想求陆微雪别说了,住嘴。
金龙殿。
暗紫色的花草在琉璃炉中焚烧, 发出奇异的香气。
金銮御座之上,坐着一个俊美英雅的男人。
他身穿金色龙袍,外界的阳光在窗棂的格子中流露出来, 流淌于金线精绣的龙身之上。
偌大的殿堂, 弥漫着一股死寂的气息。
身穿红色官服的男子立在一旁, 年纪在五十上下,胡子已经花白,皱纹遍布瘦削的脸, 细糜的眼睛里却闪现着精光。
此时他神色志得意满, 冷哼一声,道:“押上来。”
谢明夷走一步被推三步,磨磨蹭蹭的, 终于来到大殿中央。
拖孟怀澄的福, 他的双手被细绸带绑在身后, 此时手腕已勒得通红,传来阵阵痛楚。
他刻意低着头, 不想看见陆微雪那张脸。
谢明夷的心路历程十分坎坷, 从前都是他欺侮陆微雪, 现在却攻守异形。
想起传言中陆微雪在朝堂之上大肆杀戮的情景,谢明夷的心又抖了一抖。
他实在拿不准, 陆微雪会不会效仿前朝的十大酷刑,一一用在他身上, 将他活生生地折磨致死。
若是这样, 那他还是咬舌自尽吧。
起码少受些伤,到了阴曹地府,只是没了舌头不能说话罢了。
正胡思乱想着,身后传来鸽子的咕咕叫, 随后是白鸽振翅飞过的扑簌簌声。
谢明夷没来得及闪躲,便被一只凶勇的鸽子狠狠啄了后脑勺。
他吃痛,“嘶”了一声,小腿又忽得一疼,一个没撑住,便向前跪了下去。
一个黑袍少年慢悠悠走到他身旁,银制面具遮住了他半张脸,但一双眼睛尤为阴冷,盯紧了谢明夷。
“既然见到陛下不下跪,那我便帮你跪。”
他招了招手,鸽子随之稳稳落在他的肩头。
高台上站着的上官邈笑了笑,“古兰朵大人,这点小事,怎么连您都来了?”
“陛下都未开口,轮得到你先说话?别以为帮陛下清理了几个人,就能越俎代庖了,说到底,你不过是个低贱的中原人罢了。”
古兰朵倨傲反驳,如此乖张,上官邈却别无他法,只能憋红了脸,强忍着咽下这口气。
大殿之上,还有数十朝廷要员,都是古兰朵口中的“低贱”之人,听到这般赤裸裸的侮辱之此,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区区南蛮自然不足为惧,但他身后那人……
想到这里,都密照不宣地抬眼,偷偷打量了一下龙椅上的人。
从谢明夷进殿开始,陆微雪便一直没有表示。
难道是在等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先开口?
而上官邈已经心领神会。
身为为首的“军师”,他摸着胡子,噙着笑胜券在握:
“陛下,此人之前为非作歹,实在可恶!不如将他斩首示众,以解心头之恨!”
他指着谢明夷,仿佛他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
谢明夷看了上官邈一眼,眼神中竟带了些感激。
太好了,只是斩首,一刀便可人头落地,不用剥皮落草。
上官邈被他这番眼神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实在不知谢明夷眼中的热切从何而来。
下一瞬,一道平静冷清的嗓音自御座上传来,回荡在偌大的金龙殿中——
“上官邈,你煞费苦心,召集这么多人前来,就是为了让他们亲眼目睹你说的死法吗?”
原来他还要血溅当场。
那他希望血可以飞得高一些,最好弄脏陆微雪的衣服,最后再给他添点麻烦。
谢明夷暗暗地想。
上官邈眉飞色舞地回道:“若陛下觉得,杀了这厮会污了眼睛,那便拖到京城外,当众……”
利刃出鞘的声音。
上官邈前一刻还在为谢明夷的死法侃侃而谈,下一刻,脖子便被人生生砍断,自高台上滚下来,眼里还带着未收回去的惊恐,连闭上眼皮都没来得及。
萧钦朗手握滴血长剑,满身肃杀之气。
上官邈的鲜血喷溅到了他的衣角之上,在黑衣之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暗红色。
“上官大人结党营私,科举舞弊,自知罪孽深重,一心求死,臣已代陛下行刑。”
“老头子一身臭气,早该死了。”
古兰朵不屑地将上官邈的人头一脚踢远,看着它滚到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堆里,闹得他们四处逃窜,便拍手大笑起来。
谢明夷瘫倒在地,睁大了眼睛。
陆微雪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恐怖。
年轻的帝王目光微怔,顺着台阶而下,一步步走到谢明夷面前。
“陛下,不可!”古兰朵在一旁劝阻。
陆微雪置若罔闻,俯下身,突然伸出手,狠狠钳住谢明夷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
他垂眸,目光相对,撞进一双惊惶的眼睛。
谢明夷肤色本来就白,此去江南三月有余,更白得像一块温凉的美玉。
巴掌大的瓜子脸褪去了婴儿肥,原本微微圆钝的下巴已有些锋利,如画笔一笔勾勒而成,更衬得上挑的眼尾般般入画,唯有丰润的下唇还带着几分孩子气,即便不做表情,也显出些撒娇委屈的模样来。
陆微雪盯着他,狭长的双眸更似蛇瞳,妖异诡谲。
不像冰山之巅的雪莲花,倒像是生在毒瘴中的曼陀罗,根部的土壤都被毒汁渗透。
谢明夷刚刚目睹了如此血腥残暴的场面,此刻恰好打了个冷颤,身体下意识想将陆微雪的手挥开,却因双臂都被反剪于身后,只挣扎了两下,身体便因平衡失控,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陆微雪及时扶住了他,将他顺势环在了怀中。
他凑近谢明夷的耳廓,幽幽地道:
“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男人幽冷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丝丝入骨,轻而易举侵入谢明夷的五脏六腑,搅得他一阵头晕目眩。
“你说,我要做你的狗。”
冰冷如枯骨的手在别人看不见的方位,轻轻捏了捏谢明夷的耳垂。
敏感的地方被隐秘地施压,谢明夷的双腿只感到一阵发软,几乎要瘫软在地。
陆微雪偏不如他愿,一只手强硬地箍住他细瘦的腰身,将他霸道地固定在自己怀中。
当着三军首领的面,年轻却以残忍著称的皇帝附在谢明夷耳边,轻声道:
“你明明知道——”
谢明夷的两颊止不住得发烫,恨不得即刻昏死过去。
他想求陆微雪别说了,住嘴。
但他的脸被迫紧紧贴在陆微雪胸前,透过层层叠叠的、光滑轻薄的布料,感知着那微硬的肌肉之下,剧烈的心跳声。
谢明夷说不出话。
陆微雪的声音却在他的绝望思绪中,在古兰朵的咬牙跺脚中,在众大臣震惊的表情中,一声又一声地响起:
“你的乖狗就在这里,为什么要逃呢?”
“你还想逃去哪呢?”
“央央?”
第75章 潮热 像是被暴雨摧残过的花骨朵。……
慈恩寺, 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既有相约踏青的员外郎,又有普通人家来拜佛的姑娘,更有些货郎在寺外撂了担子吆喝, 一时香火鼎盛, 热闹非凡。
孟怀澄将三炷香点燃, 递给身旁的曹夫人。
曹夫人拿起手帕,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将香插进炉中, 便跪在蒲团上, 对着面容慈悲的大佛跪下,虔诚地拜了许久。
“走吧。”她只穿一身暗色衣服,胳膊上绑了一条白布, 头上仅以一根黑木钗挽了简单的发髻, 打扮得极为朴素, 脸色微黄,神情恍惚, 对孟怀澄伸出了手。
孟怀澄扶着母亲踏过门槛, 来到后院。
看着一排排年久失修的厢房, 曹夫人面色愁苦,握紧了孟怀澄的手, 道:
“澄儿,我已下决心, 要在这里连住四十九日, 为你大哥诵经祈福,盼他早登极乐,你不必日日来看我,看见你, 我心里更难过,你们兄弟俩长得太像了。”
说着,声音便急转直下,到最后,竟成哽咽——
“这么多年来,澜儿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而你没心没肺的,所以一直也没觉得有多像,可现在澜儿去了,闷闷不乐的人变成你了,你站在为母面前,我都分不清到底是你,还是澜儿回来了……”
眼前是母亲红肿的双眼,孟怀澄怔了一下,便决心道:
“孩儿前日已考虑好,要出资为慈恩寺大佛重塑金身,再将后院厢房整修,也好为大哥积攒功德,以求早日超度。”
曹夫人一惊,随之喜极而泣,“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为母还在想,你大哥他生前不尊神佛,离了凡世的日子该难过得很,想不到你竟能有此想法,那你大哥必然能再世为人了。”
想起孟怀澜去世时的表情,孟怀澄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想了想,他又安慰道:“母亲,您放心吧,有孩儿在,一切都会好好的。您也不要太操劳了,纵然是为了大哥,可日哭夜哭的,大哥的在天之灵也会担心。”
听到幼子这番懂事的话,曹夫人更是动容,眼泪不由决堤而下。
孟怀澄百般劝慰,亲自将母亲送回房中后,便只身来到后山一处荒废的庙宇处。
倒塌的石像上爬满了厚厚的青苔,一只蝴蝶振翅飞过,却正撞入坚韧非常的蛛丝中。
一只硕大的长毛蜘蛛快速朝蝴蝶移动,蝴蝶拼命挣扎,却只是徒劳。
蜘蛛将蝴蝶咬死,正准备大快朵颐时,孟怀澄却突然捡起一根木棍,将蛛网搅了个细碎,跌落在地的蜘蛛还没来得及逃跑,便被他一脚碾死。
蜘蛛连同蝴蝶的尸身,都被碾得七零八落,色彩斑斓,混在刚下过雨导致的湿润泥土中。
孟怀澄始终神色平静,做完这一切后,他微微扬起下巴,说:“既然来了,为什么还躲躲藏藏?”
稀疏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哈哈大笑。
一个身材魁梧,长相粗犷的和尚走出来,他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划过左眼,显得凶狠瘆人。
孟怀澄抬起眼皮,不客气道:“我当是什么人?原来北狄费尽心思安插进京城的,就是个酒肉和尚。”
和尚咧开嘴,“宣平侯说得对,但你们大周朝内部已经有了你们孟家这样的蛀虫奸贼,王上派我来,难道还不够吗?”
“嘴巴放干净点。”孟怀澄脸色一沉,眼神不悦。
和尚张狂笑道:“侯爷果然沉不住气,还不如你大哥半分沉稳。”
孟怀澄咬牙:“你还有脸提我大哥?”
“在你们中原人眼里,我们北狄都是未开化的野蛮人,何来的脸皮?”和尚说着,打开腰间酒葫芦,往嘴里倒了几口酒水,便又指着孟怀澄道:“你大哥是死于我们王上之手,但那也是他办事不力,违背盟约在先,但是,要说真正害死你大哥的,那就只有一个人……”
“谁?”
“上个月刚得了威远将军名号的,穆钎珩。”
和尚目露凶光,继续说:
“孟小侯爷,你怎么不想想,若不是那批货被穆钎珩发觉,你大哥怎会因未完成约定而死?而自穆钎珩这次戍边以来,我们的数千弟兄,都被穆钎珩和他的亲卫斩于马下,连同占领的七个边镇都丢失殆尽……更可恨的是,他竟大放厥词,若我们的大王子不将在边镇抢来的十三个姑娘都放回去,他就要把王子的头颅献给王上……!”
和尚说着,已是怒气冲天,显然是对穆钎珩恨得牙痒。
孟怀澄却一笑,嘲讽道:“怎么?你们怕他?既然说他是大放厥词了,那为何还如此惧怕?我猜猜,你们肯定真的乖乖听话,把掳掠来的大周子民都放回去了吧?”
和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一口气将酒葫芦里的酒饮尽,便摔了葫芦,道:
“一时受他胁迫,不代表我北狄一世都屈服在他手下!只是你们换了皇帝,王上拿不清这个皇帝的性子罢了!但诛灭穆钎珩此等心头大患之事迫在眉睫,孟侯爷,我听说你们中原人都讲究忠义二字,亲兄弟都被穆钎珩残害而死,难道你不想帮你大哥报仇雪恨吗?”
葫芦滚动几下,到了孟怀澄脚边。
孟怀澄一脚将葫芦踢远,眼中划过一丝嫌恶。
“八十万两。”
和尚没反应过来,“什么?”
孟怀澄冷冷盯着他,重复道:“八十万两,我们一起复仇。”
和尚笑道:“宣平侯一张口,便要八十万两白银,你可知你大哥一次交易赚多少钱?”
“你们每次都强占九分,兄长得到的不过十分之一,有时更少,这笔账,我比你们清楚。”
孟怀澄毫不退缩,直截了当地回击。
和尚的神色渐渐认真,道:“一次拿不出那么多,最多先给你二十万,但你红口白牙地要,恐怕不太可靠吧?”
孟怀澄清楚他的言外之意,冷笑道:“这笔交易,远比你们想象的更值。朝廷要在漠北边境开通互市,到时候,柴米油盐,布帛茶叶,还有你们漠北的骏马,都可以在那里交易。既然有了互市,那就必然有人想从中牟利,到时候谁能胜任管理互市的位置,谁就惹人眼红。”
他瞥了眼和尚,挑眉道:“据朝廷的口风,派去漠北的人名叫薛太义,他是怀王的外甥,也是经怀王亲自担保,才得到这个机会的,但此人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且以为自己是怀王的人,自然也是为扶持当今陛下登基出力的一份子,因此尤其痛恨废太子陆泽呈那一派。”
“穆钎珩从前和废太子相交甚笃,穆家军也是拥立废太子最大的一支力量,你猜薛太义到了边关,会不会有意挑穆家的刺?”
和尚思忖良久,终于大笑道:“宣平侯好计谋!当真是个狼子野心的东西!”
孟怀澄的笑有些僵硬:“不敢当。”
他眼神一暗,“这类消息,以及相应的对策,我还知道更多,而且源源不断地知道,和我联手,你们考虑得如何?”
暮春的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响。
寺院的钟声重而悠长,伴随着诵经和木鱼声传来。
两个时辰后。
天色阴沉,大雨将至。
孟怀澄走下台阶,马车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了。
侍从接过他手中包袱,掂量着只觉得很轻,便问道:“侯爷,这里面是什么啊?”
孟怀澄头也不抬地登上马车,靠在软枕上,疲惫地吐出一口气,才道:“银子,白花花的银子。”
侍从不解,想再问却不敢,只好赶紧将包袱放好,便驱使马离开。
车轮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孟怀澄偶然间掀开了帘子。
十几米外,一个女人蹲在地上,和一群圆头圆脑的小和尚一起玩。
她不时抬起一张单纯的脸,笑得痴傻,表情动作明显与年龄不符。
顷刻间,乌云密布。
孟怀澄眯起眼睛,低声念出了她的名字。
“苏钰筱。”
轰隆一声——
闪电照亮皇城的天空,豆大的雨滴敲在芭蕉叶上,顺着卷叶的脉络流淌而下。
丝丝潮热爬上花椒和泥的墙壁,蔓延至紫檀雕螭纹拔步床前,重重叠叠的绛红帐幔垂至地面,一架金漆点翠黄花梨屏风静静地立在床边,将一切暧昧的气息和床上异动都遮蔽。
鎏金兽首博山炉里燃出苏合香的甜腻味道,在偌大的宫室里仅有的两盏灯前飘荡。
夜很静,连宫人的脚步声都无。
更将帷幔内的动静映衬得无比清晰。
突然,雷声动地,接二连三,此起彼伏。
窗外大雨瞬时如瀑,屋内喘.息连连。
一只细瘦白皙的手无力地搭在床边,像是外面被暴雨摧残过的花骨朵,蔫蔫的,抬不起来。
谢明夷的脑子有一瞬间放空,现在他浑身瘫软,骨头都似塞满了棉花,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覆在心头,连黏湿的发丝粘在脸上,都没力气拨去。
陆微雪他怎么……怎么能……
谢明夷的脸红得近乎滴血,受刺激而溢出来的眼泪混着汗珠,留在颤抖的睫毛上。
他小口喘着气,尽力撑着胳膊起来了一些。
丝绸里衣软滑,领子早被扯得过了限度,随着他急切的动作,右肩的衣服滑落下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中,依稀显现出深深浅浅,交错不一的红痕。
谢明夷刚想尝试拨开重叠的红帐,腰身却被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道抱住,继而将他整个人都拉回了床。
“嘶……陆微雪!”
他的警告没用。
后背紧紧贴着男人滚烫的胸膛,谢明夷想挣扎,手脚却被男人控制住,在体型和体力的差别之下,他很快便败下阵来,只能乖乖地被陆微雪从背后抱在怀里。
已经数不清多少个日夜,他都被陆微雪这样抱着睡着,每每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竟面朝陆微雪这个大魔头,依偎在他胸前,还以一种极为舒服的姿势、充满依赖地依靠在男人怀里时——
谢明夷都想,还不如死了算了。
陆微雪折磨他的手段很简单,却也花样频繁。
但每一样都足以让他崩溃。
比如现在,男人身上独有的清冽幽香将他包围,冰凉湿润的嘴唇凑近了他耳垂,而后轻咬了一下。
沙哑的声音里裹挟着如毒蛇缠绕般的诱惑:
“舒服吗?央央。”
第76章 美人 多大的恩宠?
夜雨渐停, 正是初夏时节。
明媚的阳光格外怜人,伴随微风倾洒在琼楼玉宇间。
宫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洒扫侍奉, 井然有序。
一炷香燃尽, 六水便拿了拂尘, 整理好帽子,带着几分紧张感,踏进了殿中。
一架屏风将他与拔步床隔开, 也阻拦了外人的视线。
帝王威严, 不容许任何窥探。
六水弓着腰,低眉顺眼,稳住了嗓子, 道:“陛下, 到上朝的时候了。”
不同于以前干粗活, 今日是他头一回当差,也是他自入宫以来, 离天子最近的时候。
何况他面前不只有大周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天子, 还有天子心尖上的美人。
六水敢肯定, 不光他没见过这位美人,这座宫殿里的所有宫女太监都没见过。
原因无他, 陛下实在将美人护得太严,晨时带走, 昏时带来, 衣食住行,都由陛下一手承担,他们这些宫人想侍奉都没办法。
至于美人的身世容貌等消息,连宫里最善打听的黄公公, 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六水正胡乱想着,余光忽然瞥见一只手掀开了帐幔。
他默念着师傅的教导,连忙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心里默念绝对不能冒犯天颜。
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那只本来已掀开帷幔的手,又收回去了。
昨夜折腾太久,谢明夷耗尽了力气,此时正抱着一具温暖的身体睡得舒服,而这具身体却悄悄离开了他。
谢明夷很不愿意,追着热源又贴上去,两只胳膊不由分说地环住男人的脖颈,脸颊贴着男人的胸口,一边听着蓬勃的心跳声,一边紧闭着眼,嘟囔道:
“不要起来,再睡会嘛……”
他无意识地黏人,一副毫无防备的可爱模样。
陆微雪本来已经起身,现在只好重新半躺回去,一只手搂住谢明夷的腰,将他紧紧扣在怀里,一只手轻拍他的背。
谢明夷在男人怀里窝着,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皱起的眉头放松下来,又沉沉睡去。
六水心思单纯,无意间听到这些动静,不禁红了脸,眼睛紧盯着自己的鞋尖,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实属多余。
他想起那些宫中流传的秘闻——
果然会撒娇痴缠的美人,才能留住帝王的心。
可时辰真的到了,六水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陛下,今日早朝……”
“传朕的口谕,让群臣都回去,只让萧统领去书房等朕。”
帝王的声音透过层层帷幔传过来。
幸好六水一直保持百分百的谨慎,不然险些听不清这位皇帝陛下在说什么。
他称是之后,便退下了。
来到殿外,立刻有七八个宫人都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
“怎么样?见到那位美人了吗?是不是倾国倾城?”
“张公公调走了,是我们推举了你,才让你六水顶上,你可得机灵点啊!乖乖告诉我们,这位美人有何喜好啊?”
“对对对,快说,张公公是什么都不会透露的,六水,你快说吧,我连火球术都学会了,美人闷不闷啊?我现在就可以表演——”
这位神秘的“美人”是新帝登基以来第一个入住后宫的,何况这座殿宇还是新帝的母妃生前所住的地方,陛下夜夜留宿,从未断过,如此殊荣,可算是绝无仅有。
本来以为在这座无名的宫殿当差,这辈子都永无出头之日了,可没想到天降一个这么大的惊喜,因此他们个个都卯足了劲,想在这位独得陛下恩宠的“美人”面前出头。
面对围攻,六水欲哭无泪,只是苦笑。
宫女太监们不解,继续七嘴八舌地追问,五花八门的问题层出不穷。
“好了!不要问了!”六水被问烦了,干脆拿出了总管的架势,呵斥众人。
看着众人讶异的神色,六水又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脸色沧桑了许多,只是哀伤地望着湛蓝的天空,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到底是多大的恩宠,才会刻意说话那么轻,怕吵到他睡觉?”
众人更是摸不着头脑,却见六水转过脸,一摊手,笑得无奈:
“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半个时辰后。
宣政殿外,群臣四散。
里耶一脸阴沉地走出来,明显是心情不佳。
听着后面诸臣的窃窃私语,他更觉心烦。
古兰朵气喘吁吁跑过来,问:“陛下取消了今日晨间廷议?为什么?”
里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说呢?”
“肯定是为了那个谢明夷了……”古兰朵眼神躲闪了一下,神情有些不自然。
色彩斑斓的蛇本来盘在里耶脖子上,此刻却突然竖起脖子,凶狠地对古兰朵“嘶嘶”地吐出鲜红的蛇信。
“古兰朵。”里耶叫了声他的名字,“那天先派了你去捉拿他,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了,直接让他死了,永绝后患即可,你明明知道他就在那座山里,为何不搜山?”
“我……”古兰朵有些退缩,半边面具以外的,毕竟只是一张十五六岁的脸庞。
里耶恨铁不成钢,恼怒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不搜山,直接烧山,他也是插翅难逃!可你呢?居然蠢到带着人马回丞相府蹲守!好啊,李夫人曾经教过你守株待兔的故事,你就学以致用了是吧……”
说着,他的神情忽然凝滞,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也微妙起来。
里耶由上而下盯着古兰朵,带着九分的肯定,眯起眼睛,道:“你是故意放跑他的。为什么?因为李夫人的女儿是谢书藜,而谢明夷,是谢书藜的亲弟弟,对么?”
一股尖锐的恐惧感自头盖骨往下冲击,古兰朵浑身颤栗,咬紧了牙关,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别忘了,你身上也种了蛊,再让我发现你擅自作主,毁了大计,那就别怪我容不下你。”
耳边传来里耶冷冰冰的威胁,古兰朵的脸色苍白,眼中划过一丝无助。
而毒蛊正在入侵他的骨髓,心脏似被一只手攥紧揉捏,剧痛无比。
他只能哆嗦着低下头,道:“属下不敢……”
里耶冷哼一声,目光阴狠地看向远处离开的萧钦朗。
“赶紧滚回去制药,陛下最近有些失控了,让他清醒清醒。”
“是。”古兰朵顶着巨大的压力,点下了头。
——
谢明夷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他撑着胳膊坐起来,下意识寻找一道身影。
陆微雪今日怎么没叫他……
却突然一愣,他为什么要想这个问题啊!?
谢明夷摇摇头,拼命想将陆微雪的脸从脑子里晃出去。
可越是努力,那双妖异的眼睛,就在他脑海中越清晰。
耳边似乎又传来男人的低笑,还有那些意乱情迷时,自己被逼说出口的羞臊话语。
一股灼热感自脖颈往上蔓延,谢明夷的脸登时便熟透了,只好将脑袋埋在锦被中,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很快,饥肠辘辘的感觉占了上风。
宫室内一个人也没有,谢明夷努力将被陆微雪丢下的哀怨感觉压下去,穿好鞋,一个人走出门。
几个太监在外面洒扫,看见他,俱是一惊。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如同活见了鬼一般。
谢明夷怔了一下,道:“有没有吃的?”
一炷香后。
清淡小食、大鱼大肉、精致糕点……宫人们来来往往,将数十道珍馐流水一般送进来。
谢明夷独自面对一大桌子菜,周围站满了宫女太监。
他们虽然不明目张胆地看,但若有若无的视线,还是让谢明夷拿筷子的手抖了一抖。
实在是……太过目光如炬了。
身边有个容貌清秀的小太监帮忙布菜,谢明夷赶紧扒拉了几口,便将白玉筷子放下,微笑道:“还剩这么多,你们请便。”
说着,他便迅速站起来,就要离开。
宫女太监们却彼此对视一眼,一起哗啦啦跪下,堵住了他的去路。
那个布菜的小太监跪在最前,声音激昂:“奴才六水。”
后面的宫人们此起彼伏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奴婢春喜。”
“奴才荣成。”
“奴婢珠雨。”
……
十几个人,一个一个说完,表情都是大义凛然,宛如军中那些铁骨铮铮的将士。
谢明夷被这番架势惊到了,问:“你们这是……”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一个宫女起身,神情坚定地掏出一把长刀。
接着当着他的面,吞了下去。
第77章 秋千 恃宠而骄,不知廉耻。
谢明夷一惊, 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剩下的太监宫女们又纷纷施展奇术。
有喷火的。
有转火球的。
有用头硬生生砸破砖石的。
还有躺下后把石头压在胸口,再由另一个人用三拳砸碎那巨石的。
谢明夷不懂, 但大为震撼。
六水第一个站出来, 目光坚定, 道:
“公子,奴才们个个身怀绝技,只要公子一声令下, 天上的星星也想方设法给您摘下来!”
方才吞刀的宫女跟没事人似的, 精神百倍道:“六水公公说得对!只要公子有所求,奴婢们都愿化作摘星使,为公子鞍前马后, 全凭公子调遣!”
“全凭公子调遣!”宫人们齐声疾呼, 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忠义”二字。
谢明夷的嘴角抽了抽。
他额角划过冷汗一滴, 幽幽道:“好,那你们把陆微雪的龙袍偷来, 披在我身上, 拥护我称帝, 我们一起共筑千秋大业,怎么样?”
宫人们一脸震惊, 全部噤了声。
谢明夷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阳光下的他未披外衣, 一身白袍, 长身玉立,锐丽的眉眼笑得舒展开,如画似梦。
宫人们一时看得痴了,甚至有的在默默地思考, 为谢明夷黄袍加身的可能性。
“好了不逗你们了,把剩下的东西收了吧。”
谢明夷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六水却急急地叫住了他:“公子留步!奴才们这是头一回见公子,请公子吩咐些事吧!”
他看着谢明夷疑惑的神情,有些欲哭无泪,道:“奴才们实在无事可做,这些天来,都只能不停清扫宫殿各处,就连老鼠洞都要扫得锃亮了!”
这番话实在有趣,谢明夷便大发慈悲地思考起来。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着下巴,看向屋外满园青翠,便道:
“这样好的天气,你们修架秋千就是了。”
宫人们纷纷应下,就差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了,仿佛谢明夷是他们的救世主。
谢明夷走出门,便大摇大摆地往殿门口走。
半个月以来,陆微雪不管去哪,都要带着他,将他置于严密控制之下。
谢明夷心急如焚,他已经回京的消息,不知父亲知不知道,也不知父亲怎么样了。
今天是个好机会,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
可谁知,脚还没踏过门槛,便又被狂奔而来的六水拦住了。
六水气喘吁吁,朝他不自然地笑道:“公子,您不能出去。”
谢明夷脸色微变,“什么意思?”
六水有些为难:“陛下吩咐过,您绝对不能离开这座宫殿,若您有什么需要的,告诉奴才们就算是了,奴才一定竭尽全力……”
谢明夷转身便走。
他有些气恼,又觉得无力。
看来陆微雪是铁了心的要把他软禁起来了。
如果这就是陆微雪报复的手段,那谢明夷确实无计可施。
他回到房间,郁闷地待了半天,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下得一塌糊涂的棋盘,一道声音便在外头响起:
“公子,秋千已经架好,您去看看吧?”
谢明夷心烦意乱,把棋盘摔在地上,玛瑙制的棋子散落了一地,径自走了出去。
身后一群人远远望着他。
这让他有种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的感觉。
谢明夷一跺脚,转头道:“老鼠洞擦干净了,就去把蜘蛛洞也修缮一下!我自己在这儿荡会秋千,跑不了。”
宫人们都犹豫了一会,只能推推搡搡地离开。
四下总算清净。
初夏时节的天气极好,阳光耀眼温暖却不燥热,眼前花草繁盛,空气里浮动着一股刚下过雨的湿润味道。
宫殿装潢精美,名贵花草更是数不胜数,此刻正迎着微风,竞相开放。
谢明夷却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
他心事重重地向秋千走去。
秋千伫立在二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榕树下,选的位置很好,由阴影全面覆盖。
他正出神地往前走,在接近榕树时,却有一道黑影迅速垂了下来。
谢明夷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
只见一个少年倒挂在树上,印制面具遮住了他半张脸,两只眼睛却投射出阴森的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正一反,四目相对。
谢明夷有种被毒蝎盯上的感觉,一瞬间毛骨悚然。
少年冷冷地勾起唇角,眼中划过一丝不屑,对他的惊慌失措表示嘲笑。
随后腰身使力,利落地翻身,坐在了树干上。
“古兰朵?”
谢明夷认出了他,正是那日在大殿之上对文武百官出言不逊的少年。
古兰朵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冷声道:“不错嘛,还算有点脑子,看来也不是个只会坐秋千的傻子。”
谢明夷从没被人这样平白无故地侮辱过,“你……”
“我怎么?”古兰朵想起里耶对他的训斥,更是心中不畅,口吻便更如淬了毒一般: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跟个痴呆孩童一样,还闹着要什么秋千。也就你们中原人这般孱弱无能了,真不知道陛下到底搭错了哪根神经,竟然这么喜欢你……”
陆微雪喜欢他?开什么青天大玩笑?
谢明夷腹诽,但还是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挑衅地看着古兰朵,微笑着说:
“陛下就是喜欢爱荡秋千的我,这可怎么办呢?是不是要把你气得从树上摔下来了?”
“你!”古兰朵急了。
“我怎么?我只是说实话而已!”谢明夷以牙还牙。
古兰朵气得脸都白了,指着谢明夷,“你你你”了一阵,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谢明夷成功扳回一局,得意洋洋道:“你跳下来打我啊?把我打伤了,心疼的还是陛下哦,哦对了,陛下不光心疼,还要把我抱在怀里,帮我上药,耐心地哄我……”
这样肉麻的话,谢明夷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手臂上却要起鸡皮疙瘩了。
古兰朵憋红了脸,咬牙切齿道:“恃宠而骄,不知廉耻!”
“你不是最看不起中原吗?可廉耻素来是我们中原的吧?古兰朵大人,您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古兰朵两眼一黑,真的差点没从树上栽过去。
而罪魁祸首还在下面,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笑着说:
“古兰朵大人,如果你也想像我一样恃宠而骄,那就下来荡会秋千吧?陛下就喜欢荡秋千的人。”
古兰朵冷哼一声,扭过脸去置之不理。
半柱香后。
秋千高高荡起,又迅速落下,带起一阵又一阵的风。
古兰朵紧紧抓着秋千绳,又笑又叫,玩在了兴头上,大喊道:
“谢明夷,再推高一点!”
第78章 突围 人生憾事,十之八九。
北风卷地, 沙尘四起。
初夏时节,漠北的天依旧令人胆寒。
三阳城是北境的一座边陲小镇,由于深入大漠, 与边境州府的联系微弱, 又因土地干旱贫瘠, 所以日渐荒废,人数也锐减数倍,全城的壮丁加起来, 也只剩三千人不到。
朝廷要在此开展互市的命令一下, 向来冷清的三阳城终于迎来了它的转机,一夜之间热闹起来。
此刻天刚刚破晓,中原商人便挤满了主街道。
他们入乡随俗, 头戴色彩斑斓的纱巾以抵御风沙, 成群的骆驼运输了大量茶叶和粮食, 只待互市一开,与北狄人交易毛皮骏马。
高塔之上。
“哼, 钱只让这些奸商赚去了, 朝廷从何获利啊?”身穿红色官服的男人捻着胡子, 白胖的脸上浮着一层油光,话里话外尽是不满和鄙夷。
穆毕武站在一旁, 笑道:“薛大人,朝廷既然有开放民间互市的意思, 那必然是有所考量的, 先让民间的商人将货物运来,这么过个一两年,摸索出经验,朝廷再插手也不迟啊。”
薛太义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瞥了穆毕武一眼,讥讽道:“穆将军是以为本官不知道?只是我不像你们穆家一样,仗着天高皇帝远,便只考虑穆家军的饱暖,我为了朝廷殚精竭虑,又岂是你们这些坐井观天的愚昧东西能懂的?”
位于二人身后,一直一言不发,俯瞰全镇的穆钎珩,此时目光一凛,悄然摸上了腰间剑柄。
穆毕武察觉到他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摁住他的手,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薛太义却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回过头,胖脸上的肉也跟着抖了抖,他不屑地扫了穆钎珩一眼,挑衅道:
“怎么,威远将军想动手了?来来来,把本官的脑袋砍下来,正好你们父子俩也坐拥重兵,不如现在就反了朝廷,拿我的头祭天吧?”
穆毕武赔笑道:“薛大人说笑了……”
薛太义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只怕不是说笑吧?威远将军连铠甲披风都未脱下改换常服,这架势,到底是要把本官置于何地啊?”
穆毕武连忙拱手解释:“朝廷在一月前下令互市,珩儿便每日从子时开始率人巡防三阳,今日大人来得太突然,所以还没来得及换下衣服,事出有因,还请大人见谅。”
薛太义看了一眼穆钎珩熬红的眼睛,正想再说什么,却忽闻高塔下一阵嘈杂。
三人齐齐望去,只见几十个牵着马匹的北狄人突然掏出了弯刀,用北狄语大喊着“报仇”,见人便砍。
一时间哀嚎声、求饶声混在一起,鲜血洒在地上,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大片。
“不好!以往这个时候,珩儿都是亲自带人在城外盘查的,今日竟让歹徒混了进来!”
穆毕武话音刚落,穆钎珩便提着剑从高塔上一跃而下。
赶来支援的穆家精锐有五百人,为首的是个年轻男人,他看见穆钎珩,便焦急地大喊:“将军!末将等被人拖住了脚步,来迟了!”
穆钎珩拔出剑,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保护城中百姓,杀敌!”
一时间,三阳城混乱不堪。
几十个凶恶的北狄人虽然训练有素,但寡不敌众,很快便被斩于马下。
而其中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竟不知何时摸上了高塔,还将薛太义挟持在手。
一把雪白的弯刀架在薛太义的脖子上,北狄男人威胁道:“放我离开,饶他狗命!”
薛太义哆哆嗦嗦,道:“穆、穆毕武,快让你儿子照他说的做!”
穆毕武也奈何不了眼前这个北狄人分毫,刚才不知怎么的,薛太义自己就靠近了高塔的梯子,一下便被北狄人逮住了。
他只能向下喊道:“珩儿,薛大人性命攸关!你快让简青他们放下武器!”
穆钎珩双眸微眯,右手握紧了手中长剑。
东方日出之时,滚烫的阳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北狄人的血迸溅在硬挺的鼻梁上,显出极重的杀伐之气。
他盯着高塔之上的人。
方才无辜百姓和商客绝望的呼救声、求饶声、逃窜声都纠缠在一起,仿佛还在耳边。
见穆钎珩这副模样,薛太义顿时慌了,他扯着嗓子喊:“穆钎珩!你不救我,那不说你们薛家军要陪葬,穆毕武首先就要午门斩首,你听见没有!”
穆毕武着急叫道:“珩儿!”
简青也劝他:“将军,他是互市监,无论如何,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丢了性命……”
“他死不了。”穆钎珩冷冷道。
简青怔了一下,还没回过味来,便见穆钎珩将沾满鲜血的长剑丢在地上,下了命令:
“放他走,换回薛大人。”
一时间,收兵器的声音哗啦啦响起。
北狄人看见高塔下黑压压的人群让出一条路,便一边挟持薛太义,一边走下梯子。
他当着穆钎珩的面慢慢退出三阳城,在半里地开外的地方,又大声道:“给老子牵匹马来!”
简青便将马牵来,眼睛似要将他的脸盯出洞来,不情愿地拍了一下马屁股,马便向前跑去。
北狄人张狂一笑,拿弯刀指着简青,“好小子,老子记住你了!”
说罢,便将薛太义猛地一推,骑上马飞驰而去。
薛太义慌里慌张地跑回来,喘气都不匀,便急着下令:“快派人去杀了他啊!”
简青刚想出头,便被穆钎珩拉住了。
穆钎珩只冷漠地看着薛太义,低声道:“他去的方向,是北狄人的领地。
“那又怎么样?你们穆家精锐不是尽在城中么?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穆毕武赶过来,道:“大人受惊了,但为今之计,还是先修整一番,将今日之事上报给朝廷,再做定夺……”
薛太义一挥手,不耐烦道:“朝廷?朝廷远在千里之外!在漠北,本官的意思就是朝廷的意思!现在本官命令你穆钎珩,立刻率部众去追上那个北狄人,提他的人头来见本官!”
见周边黑甲将士皆不为所动,薛太义又道:
“难道你们五百轻骑,还敌不过他一个人?”
简青忍不住开口:“两军交战不是儿戏,更不需要用激将法,朝廷要开互市,便不能和北狄大举冲突,一但被北狄切断了路,那我大周和北方各族的往来便都难了,到时候还谈什么互市贸易?”
薛太义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金色令牌,道:“那你们看看这个呢?”
“调兵令?怎么会在你手里?这……”简青眉头一皱,有些为难的看向穆钎珩。
没等穆钎珩应答,穆毕武便先单膝跪下,行了军礼。
看到主帅这番,其余人也纷纷行礼,一时间,尽是铠甲碰撞之声。
除了穆钎珩。
他依旧笔直地站着,锐利目光如炬,落在薛太义身上。
“太祖有令,见此令,如见天子。本官早就知道你们穆家军桀骜不驯,但若连调兵令都不遵,那必然是打算谋反了!”
薛太义不理会穆钎珩,只俯视着穆毕武,刻意将“谋反”二字念得极重。
穆毕武瞳孔一缩,严肃道:“穆家军谨听大人调遣!”
薛太义满意地笑笑,语调轻松:“那便请威远将军率五百轻骑追杀逃窜而去的北狄人,记住,一定要提头来见。”
穆毕武握紧双拳,“是!”
“可威远将军本人似乎不太愿意啊?”薛太义揶揄道。
穆毕武急急站起,雄壮的身躯急促起伏着。
“穆钎珩,这是军令!”
初升的太阳为大地铺上一层血色,场面僵持了片刻。
“遵令。”
穆钎珩的两个字,竟如千钧之重。
三个时辰后。
穆钎珩一行人骑着马,穿梭在废弃的坞堡间。
他们离三阳镇已有四十里远了。
“将军,这是咱们第一回来这么远的地方吧?说实话,我真挺想去北狄军营杀个痛快的!”
简青夹紧马肚,驾马与穆钎珩并肩,神采奕奕。
穆钎珩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听到这句话,便问道:“为什么?”
简青的神色凝重起来,眼中浮现滔天的恨意,“因为北狄人野蛮暴虐,杀了我爹娘!要不是主帅收留我,我早就死在北狄人的马蹄下了。”
说着,他转头道:“大家都想有朝一日荡平北狄,还漠北一个太平,是不是啊,弟兄们?”
“是!”喊声如雷,整齐划一。
五百余人里,最大的不过二十五岁,最小的还不满十六,都是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年纪。
这一路太过荒芜,又安静行军,此刻被简青打开了话匣,都热闹起来。
五百号人七嘴八舌的,还不时有笑闹声,如孩童时在军营中嬉戏那般。
半个时辰过去,起伏的地面渐渐平坦,风声却越发粗犷了。
突然,大风扬起沙尘,遮天蔽日,昏黄一片。
马皆不能前。
在用双臂挡风的间隙,简青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那些影子越来越清晰,且越来越多。
他的心抖了一下,“将军,北狄人的营帐……不是驻扎在五十里地之外么……”
穆钎珩放下手臂,手握住剑柄,沉声吐出一句话:
“准备迎敌。”
风沙很快散去,留下浩浩荡荡的北狄大军。
骑着马位于最前方的,正是那个挟持了薛太义的人。
此时他扛着一把弯刀,凶狠的脸上挂着得逞的笑,便吐了一口沙子,道:“小崽子们,又见面了?”
穆钎珩冷静地观察局势,发现在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
腹背受敌,插翅难逃。
“薛太义这个狗东西!我们被他害了!”简青急道。
他又调转马头,朝后喊道:“保护将军突围!”
穆钎珩表情沉重,高声道:“不必管我,所有人护好自己性命!”
骏马嘶鸣,刀剑交错。
场面很快厮杀成一片。
血腥气浓重无比,数百北狄人亡于马下,也有不少穆家军身负重伤,只能由同伴强拽着逃离。
穆家军虽只有五百轻骑,可个个骁勇,还是稍占上风,年轻的将士们第一次杀敌,都杀红了眼。
北狄人身强力壮,却渐渐不敌,落了下风。
胜利的希望就在眼前,在砍下一个北狄人脑袋的时刻,简青还不忘对穆钎珩喊道:
“将军,我这算不算为爹娘报仇了?”
穆钎珩利落地解决一个骑兵,回他:“算!”
北狄人的包围圈慢慢出现了一个缺口,五百轻骑没有一个落下,全都冲了出去。
可刚疾驰而去四五里,身下骏马又纷纷停下了脚步。
更多的北狄人,来了。
五百轻骑虽然无一死亡,但不少都身负重伤,有的体力已经耗尽,连握剑的手都在发抖。
但北狄人不会管什么胜之不武,他们带着世代相传的仇恨,势必要将这些年轻的周朝子民屠杀殆尽。
一只秃鹫飞过,发出嘶哑难听的叫声,仿佛在唱一首哀歌。
穆钎珩闭了闭眼睛,“还是那句话,每个人必须以自己的性命为重,这是军令,任何人不得违抗!”
他行军打仗,发号施令这么多次,只有这次,没有得到整齐的回答。
转头看,所有年轻的脸庞上都充满了坚毅之色,他们盯着他,穆钎珩也看着他们。
每个人的身上都血迹斑斑,穆钎珩注意到,一个人手中的剑都开了豁口,但他明明是最爱剑的,闲暇时刻总沉默着擦剑,连睡觉都要抱着剑。
简青的眼中隐约有了泪光。
“将军,我是为了爹娘报仇才活到今天的,现在心愿已了,我无憾了。”
其余人纷纷响应——
“将军,我爹说了,战死沙场就是为他争光了!请你一定要突出重围,回拨提村告诉他,他儿子能让他挺直腰杆了!”
“如果我妹妹问我去哪了,请将军告诉他,我去更远的地方戍边了,不要记挂我,让她带着我小外甥去中原,替我看看牡丹花是怎么开的。”
“将军,以前我的愿望就是做你的前锋!没想到没打赢简青这小子,我还不服气呢!但是今天,我也不管这些了,我就想跟简青说一句,其实你的拳法真的挺烂的!我只是枪法不如你,下辈子咱们再比试一次……”
你一言我一语,众人的眼睛都憋得通红。
北狄人的马蹄声震天动地。
残阳如血。
简青擦了一把眼泪,平生最后一次将长剑高高举起,嘶吼道:
“保护将军,突出重围——”
第79章 南北 风沙,桃花,日光。
漠北。
十五天, 整整十五天,穆钎珩才回到三阳镇。
他回来时,披风已破了无数个窟窿, 沾满干涸的血迹, 身上还音乐带着一股死尸烧焦的味道。
刚到三阳镇, 他便再也支撑不住,从马上直接摔了下去。
守城的将士很快将他发现,第一时间送进军营, 召集军医。
等穆钎珩睁开眼时, 看见的,便是穆毕武充满担忧的脸。
“珩儿,你醒了?”
穆钎珩虚弱地动了动嘴唇, 心头一瞬间涌起无尽的悲凉。
他的双目赤红, 像个孩子一样哽咽起来。
“死了, 都死了……父亲,他们都死了……”
穆比武一惊, 瞳孔紧缩。
“你说什么?”
穆钎珩闭上眼睛, 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军帐外逐渐有喧哗声传来。
“主帅!让我们看一眼少将军吧!看见他没事我就放心回去了!”
“主帅!我家孩子呢?是还在路上吗?”
“主帅……”
一个护卫走进来, 拱手道:“主帅,附近的村民听说将军回来了, 都挤在营帐前,一时疏散不开。还有许多老兵, 他们已经十几天没好好睡一觉了, 只求见少将军一面!”
穆毕武浑浊的眼睛里泪光闪现,他的声音中夹杂着苍老的叹息,使劲一拂手。
“罢了,让他们进来吧。”
一群人蜂拥而入。
男女老少, 相互搀扶。
有人每日劳作,脸皮黢黑,手背皲裂,身躯壮而弯曲,像老树的枝干。
这样的人,看到穆钎珩,却抹着眼泪说:
“只要少将军平安回来,就好了。”
方才嚷嚷的人群都沉默下来,帐内是死一般的静。
其实他们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满怀希冀送进军营的孩子,好不容易才拉扯这么大的孩子,从小就教导要精忠报国的孩子。
就这么死了,没了,尸骨和漠北的黄沙混在一起。
——只是黄沙总有一天会随风吹来,孩子还会回来吗?
这些人都是世代在边关讨生活的普通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
但他们的目光是那样温良朴素,没有一丝一毫的责怪或怨恨。
还有不少老一辈的士卒,他们终生以灭北狄为目标,把儿子也送进军营,为的便是实现这一理想。
开放互市的消息一出来,他们打心底里不乐意,也顽固地不相信北狄会安分,是思想开放的孩子们代替了他们去巡防,去和北狄人正面打交道。
没想到一时的对峙,已成永别。
入夜,黄沙遍野,北风呜咽。
军营上下和边镇的家家户户,都放起了孔明灯。
一盏盏暖黄色的灯升空,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年轻亡魂的名字。
今夜没有星星,人人都怕孩子的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便用孔明灯为他们指引。
孤寂的边塞,难得这样明亮。
有光的地方,就是家。
主帐内。
穆钎珩静坐着,听着外面的风声,笛声,篝火声。
突然有人走进来。
他抬头看,正对上父亲的眼睛。
父子二人相对片刻,便都匆匆移开了视线。
“珩儿。”穆毕武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站着,表情隐匿在黑暗里。
“我对不起你们。”
穆钎珩没说话,他扭过头,不愿去看父亲的这番模样。
穆毕武也不再说话了,他站了一会儿,身体倏忽间摇晃了几下,便单膝跪地,接着整个人都向前倾,发出“砰”的一声,整个人都倒在地上。
听到动静,穆钎珩一惊,忙从榻上下来,将穆毕武半扶起。
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看,穆毕武竟已七窍流血。
“父亲……”
“珩儿,别叫军医。”穆毕武强撑着举起手,布满老茧的手握住穆钎珩的肩膀,一边急促地喘气,一边道:
“是我昏聩,堂堂主帅,竟然让自己的将士送死;也是我懦弱,无法面对这些跟了我几十年的兵,更无法面对那么信任我的乡亲们……我怎么忘了,这些死去的人,不是大周白白送命的士卒,而是、而是大周子民的孩子……”
穆钎珩的内心承载着巨大的痛楚,嘶哑的哭声堵在喉咙里,他只能握紧父亲的手。
“我知道……我知道大家不怪我,可是我怎么办啊……珩儿,为父老了,别人说,老人和孩童一样,会害怕会逃避,会不计后果——我……我一想到,明日太阳升起之时,又要看到他们的眼睛,在他们的眼里,失去至亲骨血的痛还未散去,我就害怕得……”
穆毕武忽然呕出一大口黑血,他咳嗽了几声,又颤抖着道:“这一辈子,我错了,我愚忠,我荒唐,我是个懦夫……珩儿,我对你也不好,若不是你英勇,那今日连你也回不来了,我差点把你也害死了。其实在这十几天里,我就料想到我的结果是这般,我得赎罪,我必须死,珩儿,别难过,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他粗糙的手渐渐脱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道:
“珩儿,我死不足惜,你想要的答案,其实你早就已经得到……”
话还未说完,便断了气。
死之前,眼睛闭上了,表情释然。
帐外,有人吹起了羌笛,声音哀怨,随风而逝。
夜半时分。
薛太义被憋醒,睡眼惺忪地来到屏风后,双手胡乱扯着腰带,正准备解决。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接近了他。
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股血腥气。
冰冷的刀尖抵上了他的后颈。
薛太义蓦地睁大了眼,瞬间睡意全无。
“来、来者何人?可是要求财?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
他强装镇定,但哆嗦的双腿还是出卖了他。
“北狄人和你演一出戏,便害死那么多人,既然你这么怕死,我成全你,如何?”
冷如玄铁的声音响起,一字一句,似恨不得将薛太义千刀万剐。
薛太义再糊涂,此时也听出来了,叫道:“穆钎珩?!你居然没死?”
穆钎珩冷声道:“不止没死,我还要你死。”
短刀没入薛太义的颈肉一分,渗出血珠。
薛太义顷刻慌了,连忙求饶:“穆少将军,你误会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通敌啊!穆少将军,我知道你们穆家世代忠君,我犯不着害你们啊!”
但穆钎珩明显是一个字都不信。
他慌不择言:“是宣平侯!不管是北狄,还是我都是受他蛊惑,穆少将军,我一时猪油蒙了心啊,饶了我……”
刀刃划破血肉的声音响起,薛太义被一刀毙命。
他姿势怪异地倒在地上,裤子上湿了一大批,眼里写满了惊惧。
“再有什么借口,找阎王慢慢说吧。”
说完这句话,穆钎珩便离开。
远方隐约可见一盏孔明灯,在风中飘摇。
上面写着两个名字:
穆毕武,简青。
穆钎珩握着染血的刀,走一步,伤口绷裂更严重一分。
他的唇色苍白得吓人。
薛太义死前吐出的宣平侯三个字,却在他心中生根。
出了这些事,朝廷召他回京的圣旨,不日后必定到来。
想到京城,便想起那张精致的脸。
——那张漠北的风沙永远都养不出来的脸。
回京后,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那张脸。
风沙肆虐的夜里,他祈祷,不要在京城见到谢明夷。
谢明夷那样的人,理应回到锦绣江南中去才对。
——
茲州。
烟雨如幕,峰峦叠翠。
小舟缓缓行,一碧万顷的湖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雨丝连绵。
“客官,离宁州已经过了四十里了,前面就是江桥的水驿,小的只能送客官到这里了。”
船夫身着蓑衣,头戴斗笠,操着一口吴语,对立于船头的青年男子道。
男子手持一把油纸伞,清秀眉间似有愁绪,他闻言转头,清浅一笑,道:“一路来,辛苦船家了。”
船夫忙摆手,道:“怎会、怎会?客官还肯坐我这老骨头的船,对我来说已经是万幸了。”
他一边划桨,一边偷偷打量青年。
瞧这气度,这风姿,绝对不是寻常百姓。
贺维安却不知船夫的想法,山水都略过双眼,船每前行一里地,原本平静的心便动摇一分。
远处岸边的水驿种满了桃花,此时临近六月,暑气袭来,桃花大多凋零,在玄色的树干上,只剩几朵还在盛放。
他原本不喜艳丽繁盛的桃花,若是换了从前,见桃花稀少,便只觉别有一番雅趣。
可是现在,他看到细雨打在桃花上,哪怕雨的力道这般轻柔,心中竟都生出一些怜惜之感。
有些人,有些事,早就悄悄改变了他。
是夜。
江桥县令早早就在水驿等待,为朝廷命官的来去行方便,是他们这些地方官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他见到贺维安,既惊奇于大名鼎鼎的状元郎、宁州刺史竟如此年轻,又为贺维安只身一人前来而讶异。
贺维安看出了他心中的思虑,便解释道:“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我只是比别人早一个月回京述职,没什么好招摇的。”
县令笑道:“大人高风亮节,朴实无华。”
贺维安报之一笑,以茶代酒,与县令一同用了简单的一餐。
饭后,县令暗自在衙门派了两个人,守着驿站,保卫刺史的安全。
他吩咐好一切后,本来已踏出了驿馆大门,却突然想起家中孩儿顽劣,不肯好好读书,便想去向贺维安求一纸字,以百年难得一遇的状元郎当做榜样,激励孩子。
县令不是个犹豫扭捏的人,便折身回去,却不见贺维安的身影。
问了侍者,才知他去了驿馆后院。
等一行人来到后院,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却是都噤了声,连大气也不敢喘。
八角门里,数棵桃树沉默地站着。
贺维安背对着他们,清冷的月光洒满他的绿衣。
一地落花,红粉交错。
而尊贵的刺史大人,正弯着腰,俯下身,如北方侍弄麦苗的农夫那般,用苕帚一点一点将花瓣聚成堆。
他的眉目都专注,似有无限柔情。
——
京郊民宅。
六月中旬的天,一丝风也无,午后已有些许燥热。
看着狼吞虎咽往嘴里塞点心的女人,孟怀澄眼里闪过一丝嫌恶。
等苏钰筱吃饱喝足了,他开始问:“小国舅生辰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从那天之后,你就变成傻子了?还有,穆钎珩是怎么和你撇清干系的?”
同一个问题,这几天加起来,他已经问了不下五十次了。
苏钰筱依旧痴痴笑着,伸手抓了抓自己杂乱的头发,道:“果酒?好喝吗?”
孟怀澄彻底没了耐心,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这一举动倒把苏钰筱吓了一跳。
属下在一旁道:“侯爷,今日怕是问不出什么了,但老夫人回府的时辰就快到了,您明日既打算进宫,那必要的打点也不能少,您看……”
“去慈恩寺。”
孟怀澄皱着眉头走出去。
“那苏姑娘……”
“别让她死了。”
“是。”
马车在远处等候,孟怀澄心事重重地向前走,却见一辆陌生的马车停在眼前。
一个身穿水蓝色衣裳的女子踩着小凳走下来,她戴着面纱,遮住了面容。
孟怀澄危险地眯起眼睛,警惕地看着她。
女子走近了些,便摘下了面纱。
她的脸庞展露在太阳底下。
“三公主,陆挚瑜。”
孟怀澄一字一顿,道明了她的身份。
第80章 冷淡 在别人怀中乖顺的模样。
金龙殿。
香炉燃尽, 内侍将炉中香灰倒出,是细细的暗紫色粉末,里面还夹杂着几片烧焦的花瓣。
他默不作声地换上新的香粉, 便退下去。
一股幽幽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 直直钻过梨花木门的缝隙, 一路飘进偏殿的书房里。
贺维安一闻到这股味道,便下意识皱了皱眉。
老太监弓着腰引他到书房前,先让他站着, 便只身入内禀告。
贺维安环视四周, 只觉得这座宫殿不似先帝在世那般开阔昂扬,反而有种压抑诡谲之感。
明明是初夏,殿里却冷得如深埋地下三十尺。
书房的门迟迟未开, 贺维安垂眸, 胸口的衣料里揣着修补好的玉佩, 玉佩似乎也料到了什么,此刻竟悄悄抖动起来。
玉佩本是死物, 其实是他心跳如鼓。
不知等了多久, 老太监才走出来, 对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刺史大人,陛下准您进去。”
贺维安定了定心神, 拱手对太监道谢后,便正步走入书房。
檀木桌上, 摊着一张六尺长、三尺宽的画纸, 上好的水纹纸上,却被墨笔胡乱涂抹了许多杂七杂八的笔道,显然是暴殄天物。
谢明夷还未注意到有人进来了,他只顾着在陆微雪怀中挣扎。
此时他的右手手腕被陆微雪紧紧攥住, 手中握着被硬塞给的狼毫笔,墨水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滴漏许多。
书房这样庄严的地方,陆微雪却不知搭错了哪根筋,非要把他带进来,还强迫他作画。
谢明夷因被软禁的事,一直和陆微雪置气,自然不可能画出任何东西。
他以自己的方式反抗着。
但陆微雪的身量比他高,轻而易举便能从背后压制住他,两个人互相较劲,谁也不让谁。
谢明夷的手被粗暴地按在画纸上,他便赌气蛮横地在纸上乱画一通。
一来二去,两个人的身上、脸上都沾染了不少墨迹。
深紫色的血管在陆微雪的脖颈上蔓延,他的眼神越发偏执,眼眸中笼罩着一层阴郁,病态地喃喃道:“你给他画过,为什么不能给我画?”
谢明夷实在不知道他又犯什么病,只觉得自己的手腕痛得厉害,心中的委屈和酸意一阵阵泛起,他闭着一只眼,强忍着眼泪,道:“说了不会画,就是不会!”
目光触及谢明夷泛红的眼尾,陆微雪怔了一下,随即松开他的手腕。
暗紫色脉络逐渐模糊,直至迅速消弭。
场面冷静下来,谢明夷一抬头,正对上贺维安冷淡的眼睛。
后者似乎冷眼旁观已久,注视着这场闹剧,眼神很快掠过谢明夷,就好像掠过一个陌生人。
谢明夷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想找个地方躲进去。
神秘的花香自门外一阵阵袭来,不依不饶。
陆微雪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他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揽过谢明夷的腰,将他拥入怀中。
谢明夷没站稳,又急着逃避,一不小心便酿成了最坏的结果。
他一个趔趄,正巧坐在了陆微雪腿上。
当着贺维安的面。
“你是宁州刺史?”
陆微雪打量着绿衣男人。
自从发现他的存在之后,谢明夷便明显得慌乱。
他的记忆里虽没有这个宁州刺史,但他只要看到贺维安的脸,心中便烦躁不安,就像是生怕什么被抢走似的。
宣平侯只说他是在江南出游时,偶然遇见谢明夷的,并未详细地交代过前因后果。
陆微雪早就对此生疑。
眼下见到这个名满天下的年轻状元,他心中的怀疑更甚,禁锢谢明夷的力道更大了些。
谢明夷却乖得跟只小动物似的,也不似刚刚那样张牙舞爪了,极力侧着头,宁愿把脸埋在他肩膀上,也不愿去看贺维安一眼。
按照往常,早该闹翻天了。
现在安静得不同寻常。
“参加陛下。”
贺维安行了礼,便道:“御史台令微臣提前一月回京述职,为的便是在宁、青、浔、济四州兴修水利一事,此事关系我大周千秋万代,若办成,则可使水患三十年不发,保我江南一带沃野千里,仓禀丰实。”
陆微雪沉吟片刻,道:“这一项工程,需征发多少人?历时多久?”
贺维安从容道:“每年十五万人,持续四年。”
“刺史大人准备得很好。”陆微雪望着他,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的笑。
“但刺史大人可知,当今傜役虽然减轻,但每年每户也需出一人服役一月,哪怕江南富庶,农人负担也并不轻,若是再贸然加征,必定会引起民声哀怨。”
谢明夷贴着男人的身体,尽量将头低到最低,他虽然不想,却还是将这些政务都听进耳中。
陆微雪的才能远比他想象的强。
余光瞥见谢明夷在别人怀中乖顺的模样,贺维安的心还是久违地刺痛了一下。
明明已经想好了,无论看到什么,都不作他想的。
可是他根本做不到。
谢明夷离开后,他疯了一般,将玉佩的残渣一点一点粘起来,甚至无数个难眠的夜晚,他都要坐到谢明夷曾睡过的床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那冰冷的床塌。
贺维安不得不承认,他是渴望着听到谢明夷的一句解释的。
只要谢明夷肯说一句那日都是迫不得已,他便什么都原谅,什么都信了。
他看了谢明夷一眼,便垂了眼皮,解释道:“许多农户虽然有地可耕,但频繁受水灾烦扰,地里的收成并不足以养活一家,这时他们便需要去找活计贴补家用,可这些活计的时间、工钱皆不能保证,若是朝廷愿意招他们做雇工,付给定量的工钱,那便是两全之计。”
只一眼,陆微雪便看出他的热切。
自己捧在手心的宝贝被觊觎的滋味并不好受。
“既然贺卿都考量好了,那便放手去做吧。”
陆微雪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
贺维安一愣,似是没想到这个传闻中暴虐无度的新帝会这么爽快。
一句“谢陛下”卡在喉咙里,还未说出来,便听见陆微雪接着说:
“但要是办不好,贺卿就准备人头落地,如何?”
贺维安还没反应,怀中人的背却先颤了一颤。
陆微雪的脸上,再无笑意。【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