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悔意 巴掌不疼,但侮辱。
将军府。
宋管家站在祠堂门口, 看着穆钎珩将一块崭新的牌位放在中间。
檀木牌位上刻着穆毕武的名字,此时立在一众牌位中央,烛光辉映间, 仿佛在发出沉重的叹息。
穆家满门忠烈, 到现在, 只剩下一个穆钎珩。
看着穆钎珩怔怔的样子,宋管家有些犹豫,本欲说出口的话却堵塞在心口, 面露不忍, 道:“少爷,老爷他去了,但你也不能太过消沉啊, 朝廷虽然还没有问罪, 可穆家军是你父亲一生的心血, 请少爷务必设法把穆家军保下来……”
穆钎珩转过身,朝他点头:“宋伯, 我明白。”
此刻夕阳西下, 漫天的霞光, 如泼了红血。
宋管家哀恸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他有些激动:“不, 少爷,你不明白!穆家军是你父亲的心血, 不是老爷的心血!”
一句话, 激起万千涟漪。
穆钎珩一愣,喃喃道:“你说什么?”
宋管家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少爷,那日你临行前, 我给你的东西,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打开?因为那盒子上了锁,你只想找到钥匙,却没有要将它强行拆开的念头?”
穆钎珩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那里面是你亲生父亲写给你母亲的信啊!倘若你看了,必然即刻明白!二十多年了,真相是该大白了。”
宋管家的声音颤抖,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继续说:“老爷犯了大错,所以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老爷他饱受良心的折磨,已有二十余年了!在听到他的死讯时,老奴心里除了哀伤,更多的是替老爷庆幸!他一走了之,不必再面对你……”
“轰”的一声,在穆钎珩脑中炸开。
有什么东西在呼之欲出。
穆毕武临死前,对他说:
“珩儿,我死不足惜,你想要的答案,其实你早就已经得到……”
宋管家给他信这回事,穆毕武是知道的。
“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穆钎珩双目赤红,强忍着眼泪,声音低沉。
宋管家眼睛也红了,声音一哽:
“是你那英年早逝的、名义上的叔婶,穆毕文和董惜乔……”
穆钎珩倏然转身,看向祠堂的高台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的牌位。
穆毕文和董惜乔挨在一起,二十多年了,漆红的木头已磨得很光滑,颜色也黯淡不少。
穆钎珩走上前,指尖触碰到父母的牌位,就像是感受到了来自地下的哀鸣般,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以为……我没有母亲……”
无论是下人们,还是穆毕武,都对他说,他的母亲在生下他后便改嫁了,不要他了。
还在江南时,很多人以此嘲笑他,还故意在游园时当着穆钎珩的面扑到自己母亲的怀中,每到此时,小小的穆钎珩便涨红了脸,却不知该怎么张口反驳。
只有比他小三岁的谢明夷会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糟,然后跟他说:“我也没有母亲,但我有父亲,有姐姐,他们都很爱我,现在还有你了,这还不够吗?”
穆钎珩很开心自己能被谢明夷需要。
但他想说,他没有母亲,父亲却也不爱他。
二十多年,穆钎珩都以为是自己不能让穆毕武满意。
因此他处处收敛,努力变得沉稳,渴望证明自己。
但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若是亲生父亲,怎会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打得遍体鳞伤,怎会从未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心疼?
离开江南的前夜,穆毕武拿了棍子和鞭子,把他打得昏厥数次,还将他关在漆黑的柴房里,不许他再去见谢明夷。
天微微亮时,穆钎珩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皮,用尽一切办法,还是去跟谢明夷道了别。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只要穆钎珩触犯到了穆毕武的规矩,必然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而穆毕武几乎没有关心过他一次。
但穆钎珩根本不知道穆毕武到底有什么规矩,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挨过打后,才知道穆毕武要求做什么,不允许做什么。
“少爷,你长大了以后,老爷却比之前对你好了,脾气也温和了。难道你就没有丝毫疑惑?有时候,别说是老爷,就算是老奴见了你,都会恍惚,太像了,你太像毕文少爷了!”
“穆家世代单传,偏偏到你父亲这一代,竟然有两个儿子、一对兄弟——你祖父便令毕武少爷按照穆家传统,学武学军事,让毕文少爷去书院,和那些文人墨客待在一块。但没想到,两个儿子双双长大后,毕武少爷轻率鲁莽,在一次和敌军的摩擦中,竟然中计致使几千铁骑损失殆尽!而毕文少爷却在此时中了进士,光耀门楣……”
宋管家一句一句地说,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声声揭露:
“毕文少爷和董家小姐情投意合,婚后如胶似漆,很快董夫人就怀上了你,但是你祖父看出了毕文少爷不光文采斐然,在领军作战方面还有自己的见解,由于毕武少爷的失误,前线先锋之位空缺,你祖父便让毕文少爷顶上。”
“毕武少爷因此赋闲在家,渐渐地,他开始嫉妒毕文少爷。毕文少爷大获全胜的消息传来后,他竟让老奴去准备一碗红花,准备害你母亲落胎!但这件事被你母亲识破,未能成功,他便起了别的心思,向已怀胎九月、即将临盆的你母亲说,你父亲已死在前线,你母亲惊惧之中,生下你后便撒手人寰,而你父亲回到家,只看到你母亲的棺材。他一夜白头,于你母亲的头七那天,自刎于你母亲墓前……”
“而你祖父知道他做的这些后,也气得重病,但穆家不能就这样散了,他一再嘱托毕武少爷,一定要将你好好养大后,便溘然长逝。毕武少爷很快将下人都更换一新,以父亲弟弟都已去世之名,向朝廷请辞,带几个月大的你离开京城,前往江南。”
“穆家军是毕文少爷一手打造的,当初他与军士们同吃同住,极得军心。毕武少爷同样蒙蔽了他们,让他们继续忠于自己。但现在穆家军有难,望少爷一定要救下穆家军啊!”
落日渐渐隐入云烟,寂静的祠堂门口,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密密麻麻的酸痛腐蚀着穆钎珩的骨骼,残酷的事实几乎要将他的脊骨击碎。
从小到大,他都只知道,叔叔穆毕文战死沙场,婶婶董惜乔为此殉情。
但他怎么从未注意到,每到穆毕文的忌日,穆毕武便消失不见,连他最看重的功课检查都不管了。
就像是在躲着什么。
穆钎珩少年时,还曾天真地感激穆毕文。
他曾毫不在意地跟旁人说,偷来的浮生半日闲,全靠穆毕文。
巨大的谎言一瞬间被拆穿,穆钎珩几乎要支撑不住。
他茫然地看向高台上的牌位,穆毕武、穆毕文,董惜乔,熟悉的、陌生的名字,交集在一起,催促着他接受无情的现实-
夜幕降临在京城,掌灯时分,燥热的天终于迎来第一缕凉风。
谢明夷坐在桌前,眼前珍馐琳琅满目,内心却焦躁得厉害。
不知是何缘故,他莫名心慌。
六水进来禀报,说陆微雪今夜不会来了。
谢明夷更是烦闷,随意用了几道菜,便撤了筷子,独自回房。
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几下,他浑身都不舒服,干脆坐起来,叫道:“来人!”
六水很快赶过来:“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拿酒来!”
六水犹豫道:“公子,咱们宫里没有酒……”
“去别处寻!再废话,我就罚你了!”
谢明夷将白玉软枕扔在地上,乌黑的长发搭在肩头,如软缎一般,更衬出他嗔怒的神情,任谁看了,都觉又惧又爱。
六水连忙应下,仓促地出去了。
一炷香时间过去,一个内侍抱着一只青瓷酒壶回来了,头戴高帽,身穿绿衣,头垂得很低。
他帮谢明夷倒上酒后,便退至一旁。
谢明夷神色恹恹,心思并不在酒上,等了一会儿,才喝下一杯。
“这酒好烈。”
他一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勉强压下舌尖的辣意,眼泪都被呛了出来。
内侍不语,只是为他又斟满一杯。
谢明夷将酒杯拿起,看着里面清澈的酒水,自嘲一声:“想不到,我也有需要借酒消愁的时候。”
他干脆地将这杯酒饮尽,仍显不尽兴般,直接拿起酒壶往嘴里灌。
半壶酒都被他饮尽,酒水顺着他摇摇晃晃的动作从嘴角溢出,很快沾湿裹着轻纱的肩头。
谢明夷醉了,眼睛湿润,眼神迷蒙,跌坐在床榻之上,看向屋里唯一一个内侍。
“绿衣服……”他的脸很红,身体因饮酒过度而发热,一边扯了扯衣领,一边喃喃道:“宁州刺史,喜欢穿绿衣服……”
一直站着的内侍却不知在何时,站到了他面前。
谢明夷仰起脖子,纤长的脖颈白得扎眼,精致的脸上露出朦胧的表情。
“你出去吧,我得睡觉。”
困意阵阵袭来,他干脆坐在地上,上半身顺着仰躺在床榻上,眼皮上下直打架。
肩膀却突然传来痛楚,谢明夷皱了一下眉头,睁开眼。
“央央,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孟怀澄的脸上布满阴影,俊美的面孔呈现出一种极为可怕的神色。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还穿着这样的衣服!”谢明夷的脑子停了一下,便毫不客气地将他捏着自己肩膀的手挥开。
孟怀澄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我是来带你走的,央央。”
谢明夷冷笑一声:“别忘了,是你亲手把我押送到这里的,怎么,你孟怀澄的心怀就算了,脑子也不好了?”
孟怀澄挑眉,随即半跪下来,胳膊撑在地上,俯下身,与谢明夷拉近了距离。
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无比蛊惑人心:“我说我后悔了,可以吗,央央?”
谢明夷一怔,笑道:“我们好像早就不是可以互诉衷肠的关系了吧?你现在这是做什么,表忠心吗?”
“就当我是。”
孟怀澄盯着他醉意朦胧的模样,眼中的痴恋越发浓重。
“央央,跟我走吧。”
他在诱惑,在鼓动。
谢明夷全然没在意自己几乎已经被男人全在了怀里,干脆抬起手,直接给了孟怀澄一巴掌。
这一巴掌,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疼,却明显带着侮辱。
“你配吗?”谢明夷半抬起眼,捏住孟怀澄的脸。
“孟怀澄,孟三,自始至终,我都懒得多看你一眼,对我来说,你只是个逗乐的玩意,知道吗?”
孟怀澄的笑意愈发地深,他偏转过头,嘴唇轻轻吻了一下谢明夷的手心。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通传。
“陛下驾到——”
第82章 风流 似有似无的抽泣。
谢明夷眨了眨眼, 鸦黑的睫毛小扇子似的扑了一下,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乌黑的眸子里多了一丝笑意,他拍了拍孟怀澄的脸, 吐气如兰:“你怕吗?”
孟怀澄轻笑一声, 攥住他的手, 感受着细腻光滑的触感,眼神一暗,道:“央央, 你没听说过,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谢明夷将手抽出来,反将他推开, 道:“可我不想你死。”
孟怀澄的眼里闪出几分希冀, “央央, 难道你还心疼我。”
“对呀。”谢明夷盯着他,随即说:“你死了, 谁还能带我出去。”
孟怀澄的眼瞳中折射出寒光。
“央央, 你果然一直都没变过。”
谢明夷挑眉, 算是感谢他的夸赞。
孟怀澄却抬手将他鬓间的碎发轻抚至耳后,动作轻柔, 眼里满是深情和怜惜。
谢明夷被他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央央,你自己在宫里享福, 却不知道有的人危在旦夕呢。”
“你什么意思?”谢明夷的眼中划过一丝警惕, 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孟怀澄嗤笑一声,“你看你,对我无所谓,对别人倒是上心。既然央央问了, 那我没有不说的道理。你的珩哥哥的家里出了变故,说是穆老将军指挥失利,葬送五百铁骑后一时情急杀了边疆的薛大人,而后又畏罪自杀了。”
“眼下穆钎珩已经被召回京,穆家军是时候好好清算一番了,连朝廷命官都敢随意杀戮,造反叛变难道不是随时的事?”
“穆家世代忠良,不可能!”谢明夷声音激动地打断。
孟怀澄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是不是要到穆钎珩的脑袋悬挂于城门之上,央央才会相信?”
殿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明夷连忙让他闭嘴。
他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赶紧滚,不然陆微雪会做出什么,我不敢保证。”
孟怀澄起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从窗口离开。
殿门外,六水一边在前面引着皇帝,一边暗自叫苦不迭。
陛下早就下令,不许让谢明夷沾染酒水。
这是全宫都知道的规矩,任何人见了六水,都不会把酒给他。
但谢明夷有要求,他哪敢不满足,他在宫里处处碰壁,以往自家宫中无论要什么,其他人都抢着奉上,唯有酒这一样东西,他实在无法变出来。
正着急时,恰好撞上一个面生的内侍,内侍手里正好拿着酒壶。
内侍明显是新进宫的,六水便使了点银子,让他把酒送给谢明夷。
原本一切都天衣无缝,可谁知道,原本说好不来的陛下,竟然还是来了!
六水心里直发怵,战战兢兢地为陆微雪掀开了珍珠帘子。
他本来是做好了跪地求饶的准备的,可屋内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
哪还有什么内侍,什么酒壶。
谢明夷坐在装满水的木桶中,衣料全被水浸湿,紧紧裹在肩膀上,呈现出一种透明的样态。
突然有人到来,他好似吓了一跳,连忙往水里缩了缩,打湿的头发粘在脸上,只是明眸潋滟,看着来人。
六水明显地感觉到,陛下似乎很快地往前多走了半步。
“下去吧。”
陆微雪吩咐道。
六水松了一口气,立马将珠帘放下,飞快地跑了出去。
他惊魂未定,走到连廊后面,正为自己顺气,却忽然看见屋后一道黑影闪过。
六水追过去时,那里已经空落落的。
今夜不好再生事端了。
六水下定了决心,发誓要将晚上的事都嚼碎了咽下去,烂在肚子里。
殿内。
看着陆微雪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谢明夷又往浴桶里缩了缩。
他有些心虚。
方才让孟怀澄从窗户翻出去后,他首先将酒壶一脚踢到床底,又环顾四周,最终把目光锁定在装满水的浴桶上。
谢明夷以往用完晚膳便要沐浴,今日耽搁了,水也凉透。
好在现在是六月,不至于太冷。
于是谢明夷咬了咬牙,匆忙间,连衣服都未全部褪下,便迈入木桶中。
浑身都被冷水浸透时,陆微雪便恰好走了进来。
一切都伪装得很好,谢明夷这才放了心。
陆微雪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拂去他脸上的水珠,而后放入水中。
水没过谢明夷的锁骨,涟漪一阵一阵,温度却很低,明显已凉了许久。
“出来。”
陆微雪眉头蹙起,对谢明夷这种不爱惜身体的行为很不悦。
谢明夷偏过头,咬了咬嫣红的下唇,垂着眼眸,回绝他:“不要。”
他不确定自己身上是否还带着酒气。
陆微雪禁止他喝酒,这事他自己也知道,但只知其果,不知其因。
不过陆微雪发疯的事多了,所有的允许或不允许,无非都是想方设法折磨他的手段,谢明夷也懒得追问。
但有一件事,谢明夷心里却很清楚——一旦忤逆陆微雪,那他会死得很惨。
忤逆也分大小,不从浴桶里出来和偷偷喝酒相比,孰轻孰重,谢明夷还是分得清的。
更何况喝酒这件事若是被发现,以陆微雪的心机之深,必定会追究出孟怀澄。
谢明夷可不想唯一的逃跑机会就这样葬送。
——虽然他也对孟怀澄的话半信半疑就是了。
“你是在闹脾气吗?”
陆微雪垂下眼眸,身体微微附低,声音压得很低,却带了几分哄人的意味。
有那么一瞬间,谢明夷以为过去的陆微雪又回来了。
从陆微雪做了皇帝之后,他无论怎么触碰陆微雪,都看不到以前那些神奇的字句了。
谢明夷以前为那些话所扰,现在却又十分想念。
眼前的陆微雪是完全陌生的,他总觉得捉摸不透。
即使夜夜相拥入眠,谢明夷都感觉,自己从未和陆微雪接近过。
这么多天来,陆微雪始终都未对他有过突破最后一层的动作,所以谢明夷认定了,陆微雪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软枕,或是一个玩物,为报从前的仇,所以才留在身边罢了。
等他腻味了,谢明夷也便没了价值。
到时他是会被处死,还是流放?
谢明夷的睫毛颤了颤,不知是因为泡在冷水中太久,还是想起穆钎珩的事,他浑身开始发抖。
“陛下。”
这是谢明夷第一次这样唤陆微雪。
他难为情地将眼睛瞥向一旁,表情蔫蔫的,道:“我腿麻了,起不来。”
说完,便抬起微微发红的脸,将胳膊伸向陆微雪,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眸,问他:“能不能把我抱出来?”
将自己放得很卑微,放低了姿态求人。
——这只是谢明夷以为的。
实际上,他即使尽全力将语气变得充满了哀求,说的话、做的动作,以及眼神,都仍然是一副倨傲的样子。
就好像大发慈悲,给别人一个伺候他,讨好他的机会。
陆微雪凝望着他,浅淡的眼眸中透露着浓重的欲.望。
他一把将谢明夷从浴桶中捞了出来。
谢明夷的衣服全部湿透,紧紧包裹着身体,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和起伏的线条,一头乌黑长发都湿着搭在身上,沾染着浴桶中提前放好的花瓣的香气。
陆微雪的胳膊箍着他的腰,手指越发用力,将他整个人都牢牢地扣在自己怀里。
谢明夷的胳膊抱着男人的脖颈,头贴近陆微雪的胸膛,隔着一层富有弹性的肌肉,听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声。
“陛下,无论我要什么,你都会答应吗?”
他伸出手,抚平陆微雪皱着的眉头。
谢明夷努力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看着陆微雪。
他微微张开嘴唇,艳红的唇,雪白的肌肤,以及恳求的眼神。
任谁见了他这番神情,都会酥软了骨头,把一切都献给他。
一股力道从心脏处迸发,紫色的毒汁在血液中奔腾翻涌,飞速流过全身血管,呈现在苍白的脖颈上,便是转瞬即逝的暗紫花纹。
陆微雪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血色,他抱着谢明夷,将他放在床上。
而后俯下身,双手撑在谢明夷的脸侧,凑近了他,呼吸逐渐浓重。
“你可以试试。”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常人吸入,只以为是普通的花香,对陆微雪来说,却比任何催.情.药都猛烈。
这种花只会摧毁人的意志,碾碎人的理智。
陆微雪唯一需要竭力维持的理智,便是不要伤害谢明夷。
而现在,谢明夷就在他身下,如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被叼住了喉管,只能朝猛兽露出雪白的肚皮,任人宰割。
他还天真地伸出胳膊,搂住陆微雪的脖子,贴近了男人的脸,对他的耳朵呵气:
“我知道陛下最大度了,一定会答应的。”
而后在陆微雪的下巴上“吧唧”亲了一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一股极大的占有欲和凌.虐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陆微雪的骨骼。
他的衣襟早被谢明夷扯开,也沾湿了不少。
谢明夷此时还未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明明尚还处在陆微雪身下,便嫌身上潮湿的衣服还黏在皮肤上难受,胡乱解开腰带,扒着自己的衣服。
正当要将领口都脱下时,他的双手手腕却被陆微雪一只手攥住了,接着轻而易举地举过头顶。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他的额头,脸颊,鼻尖,牙尖厮磨着他的嘴唇,逼迫他张开。
谢明夷发出“呜呜”的声音,生涩笨拙地承受男人的深吻,浑身都颤抖得厉害。
他数次想偏过头去,却被陆微雪强硬地扳过来,嘴唇上的痛楚和痒意混杂在一起,逼得他全身都泛起大片的红色。
“别躲。”
陆微雪声音沙哑,拇指抚过谢明夷被咬出齿痕的下唇,眼神阴郁无比。
谢明夷大口大口喘着气,半睁的眼睛沁出泪珠,要掉不掉的,显得可怜极了。
陆微雪一路攻城略地,深埋在谢明夷的脖间,急促又深重地吻了他一遍又一遍。
他放开对谢明夷手腕的禁锢,转而与他十指相扣。
“呜……”
男人的利齿恶劣地叼住某处,谢明夷的身体都战栗起来,他从未感受过这般奇异的感觉,此刻敏感得要命。
他如一味濒死的鱼,深深地陷在满床摊开的濡湿衣料里,只能无力地攥紧男人身上的腰带。
“乖央央,解开。”
陆微雪捉着他的手,放在腰间。
谢明夷的脸红得快要爆炸。
仅仅是将手放在男人劲瘦的腰上,细密的颤栗便顺着脊椎攀爬,一路向上,化作一腔热血冲进他的颅内。
他浑身都烫了起来。
绛红的帷幔一层层落下,将床上缠绵的两道身影都遮盖。
一阵风恰好透过窗棂吹来,熄灭了屋内红烛。
满殿只交织的喘息,与其中似有似无的抽泣。
第83章 诡计 早已将央央看作至亲至爱。……
宫外的兰桂坊是个雅致的地方, 文人墨客往来其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桂花树栽种在其中,错落有致, 虽还未到八月, 空气中却俨然浮动着一股馥郁的香气。
阁楼里, 蓝衣女子站在窗前,手拿一支玉箫,吹一曲离散谣。
箫声呜呜咽咽, 像是有人在低声诉说, 万般无奈与凄苦掩藏在其间。
屋内只点着一盏灯,大半个房间都被黑暗笼罩。
一曲毕了,陆挚瑜放下玉箫, 看向窗外热闹的景象。
偌大的兰桂坊只有这么一个角落安静。
毕竟, 这是兰桂坊背后最大的掌权人——怀王陆津义稍作休憩的地方。
此时男人正坐在躺椅上, 大半张脸隐匿在暗处,只露出尖锐的下巴。
陆挚瑜转过脸看向他, 问:“皇叔, 我这一曲吹得如何?”
陆津义喝了口茶, 浅笑道:“本王早已说过,三公主天赋过人, 不是本王能指导的。即便三公主再来千次百次,本王也是一样的回答, 吹箫不过是闲暇时的玩乐, 偶尔解闷罢了,三公主想拜本王为师,实在不是个好的抉择。”
陆挚瑜将玉箫放在桌子上,淡淡地嗯了声:“皇叔过谦了, 早在儿时,晚辈便从听母妃说起过,皇叔的箫声天下无双,多少女子就因为听了怀王一曲,便将一颗痴心都挂在了皇叔身上。皇叔的箫声名动京城,连父皇都无比赏识……”
她抬起眼,试图看出陆津义的神色。
“父皇驾崩,母妃搬去了寺庙,现在的皇帝喜怒无常,晚辈也不得不离开皇宫,和其他公主们挤在一座公主府里。我们时常担忧新皇会如何处置我们,因此惶惶不可终日。听闻皇叔会在京城久住,所以想向皇叔讨教一下,也不算太过分吧?”
陆津义面色沉静,手指摩挲着杯壁,对陆挚瑜的理由并未有什么触动,只是轻谓一声:
“看来三公主要求颇高啊,四百亩的公主府、月供千两金银都不能满足,陛下的苦心也算是白费了。”
陆挚瑜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道:“苦心?那倘若晚辈告诉您,九皇兄他软禁了谢明夷呢?”
“你说什么?”陆津义眉心一挑,脸色瞬间难看了几分,站起来不由分说地呵斥:“绝不可能!”
陆挚瑜看到他这副模样,便知道计划已十拿九稳。
“想必皇叔已经与丞相府通过气,知道舅舅躲得远远的,处境安全,但皇叔您大大低估了陛下的记仇程度,陛下把大周的疆土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把舅舅给抓进宫了。”
她故作惋惜道:“我那小舅舅从前那样骄纵,又多次折辱九皇兄,不知现在正遭受怎样的水深火热呢?可怜呐。就算九皇兄不会对他怎么样,可他手下那些人是个顶个的毒,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伺机报复舅舅呢?”
陆津义沉声道:“三公主早已不在宫中,又怎知宫内动向?还是不要胡说八道的好。”
陆挚瑜笑道:“这件事只有皇叔不知罢了,陛下只瞒着您一个人——但皇叔为什么这么在意舅舅呢?难道是因为舅舅的母亲柳夫人,曾与您有过婚约吗?”
“听闻柳夫人嫁入谢家后,不足八个月便临盆,坊间早有传闻,柳夫人是未婚先孕,而皇叔您当时正被卷入粮草大案,关押在天牢一年。等您洗脱冤屈出来时,柳夫人已嫁作他人妇了,恐怕不光是传言认为谢明夷是您的儿子,就连您自己心中也有所怀疑吧?”
“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陈年旧事,似乎与你无关吧。”
“因为央央说了,他想逃。”
门口的一道男声横插进来,将两个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孟怀澄一身青绿衣裳,头发聚在头顶,挽成一个发髻,打眼一瞧便知是宫中内侍的装扮。
他走进屋,先对陆津义行了一礼:“王爷,晚辈是孟氏子孙,孟怀澄。”
陆津义从惊讶中回神,略略点头道:“我知道你,宣平侯,和明夷关系匪浅。”
“皇叔连舅舅的好友都十分留意,看来是当真关心舅舅了。”
陆挚瑜说着,不动声色地和孟怀澄交流了一个眼神。
陆津义苦笑一声:“故人之子,怎能不闻不问?”
孟怀澄认真道:“晚辈在两个时辰前冒死潜入宫中,探得了央央的消息。现下央央正被陛下幽禁,过得实在凄苦。我和三公主都与央央交好,眼见他深陷囚牢,自然是于心不忍,但以我们二人的能力,还是不足以将央央救出来。所以需要借助王爷的力量。”
他的神色很严肃,仿佛形势实在危急。
陆津义却仍保持着一丝警惕:“你们可有证据?”
陆挚瑜看了眼孟怀澄,后者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陆挚瑜矢口否认。
陆津义的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流转,“若你们合起伙来蒙骗我,我反倒害了明夷。”
孟怀澄抬眼,幽暗的双眸隐藏在漆黑的光线中。
他勾起唇角,冷声道:“虽然陛下的亲信们对王爷百般排挤,迫使王爷远离陛下,但王爷坚持认为陛下不会那样对央央,出于对陛下的信任,也是言之有理。那不妨这样,王爷入宫去一探究竟,亲眼看看央央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不就好了?”
“这……”陆津义面露犹豫,似乎有所动摇。
孟怀澄迅速抓住这个机会,一边观察陆津义的神色,一边试探道:
“王爷是怕自己连宫门都进不去吗?”
他作出一副关切的样子,对陆津义说:“不如让三公主想想办法,堂堂王爷,总不能像我这样,做贼一般潜入宫中吧……”
陆挚瑜也帮腔道:“皇叔,虽然现在陛下被小人蒙蔽极深,但是您无需担心,晚辈一定会想到办法,帮您入宫的。”
陆津义长叹一声,为难道:“你们有所不知啊!近日边疆急件频发,我那外甥在边疆畏罪自杀,搅黄了朝廷边疆的互市,其中牵扯甚广。当初是姐姐百般哭求,我才不得已向陛下开口,让太义去任官的,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搞砸了!现在陛下的态度我不清楚,但是他手下那些爪牙早就恨透了我,必然会百般阻挠我入宫向陛下请罪。”
孟怀澄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似乎真的深思熟虑了一番,道:“王爷,其实边疆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我有几个熟识的本家亲戚,也运了茶叶去互市,可据他们所说,薛大人被发现时,是起夜时被利器所害的模样,很有可能根本不是自杀。”
“什么意思?”陆津义睁大了眼睛,身形有些摇晃,堪堪扶住椅子,指着孟怀澄道:“你说太义他是被人害死的?”
孟怀澄点点头,“此事只有少数人知道,我也只是略有耳闻,但为何穆老将军也畏罪自杀了?恐怕就是想以自己的死掩饰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吧。”
他轻笑一声:“当然,这些也都是道听途说,王爷不可全信,只是别让凶手逍遥法外,薛大人蒙冤而死便好。”
陆津义脸色铁青,突然想起什么,问道:“穆家的公子,被召回京了?”
孟怀澄回他:“前些时日回京了,但总是闭门不出,晚辈仰慕穆少将军的威名,多次想登门拜访都被拒绝……不知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他倒吸一口凉气,惊异道:“难不成穆少将军和薛大人的死有牵连?这不可能吧,听闻穆少将军为人光明磊落——”
“有什么不可能的?!”陆津义打断他,“穆家军成立二十多年,一直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只忠于穆家,不听命于朝廷,但凡是穆钎珩下一道指令,他们便能将本王的外甥剁成肉泥!”
“但本王实在不知,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恨,才会让他们要了怀义的命。那可是姐姐拼死拼活生下来的唯一的孩子!”
陆津义一拳砸在桌子上,腰间的玉箫都跟着抖动了一下。
陆挚瑜劝慰道:“皇叔息怒啊,诛杀朝廷命官是大罪,他们穆家不会不懂,可如今穆老将军已经自杀,穆钎珩他尽可将责任都推到穆老将军身上,咱们拿他也没办法啊。”
“谁说没办法?”
陆津义反驳道:“穆家现在不过是个空架子,本王自有数百种方法整治他。”
“若陛下要保他呢?”孟怀澄半眯起眼睛,下了最重要的一步棋。
陆津义未经思考,便说:“有那群毒虫在,陛下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要对付穆钎珩还不简单?有得是机会。”
他看向孟怀澄,“你来跟本王说这些,是想让本王协同你们一起救出明夷吧?”
孟怀澄慢慢抬眼,漆黑的眼眸中带着遮天蔽日的寒气。
“王爷猜得没错,晚辈和央央一同长大,在晚辈心里,早已将央央看作至亲至爱,怎会放任他不管,被陛下搓磨而死?一想到央央的处境遭遇,晚辈当真是,心如刀绞。”
陆津义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有情有义,竟能冒险入宫与明夷取得联系,不过事实究竟为何,本王还是要亲自入宫去一探究竟。”
“王爷见了央央,便都明白了。”
孟怀澄的眉角轻轻一压,白玉般的脸庞阴测测的,姿态却显得毕恭毕敬。
半个时辰后,两辆马车停在兰桂坊后门。
孟怀澄和陆挚瑜分别上车。
马车发动前,孟怀澄掀开帘子,若有所思看着陆挚瑜的马车缓缓离开。
陆挚瑜竟心有灵犀一般,也掀开自己的帘子,看向孟怀澄,对他浅笑一声,眨了眨眼。
孟怀澄点头示意,意思是,合作愉快。
等陆挚瑜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处,孟怀澄才吩咐车夫:“走吧。”
他独自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压在青石板上,骨碌碌的声音。
今日一见,怀王果然如他所想,意气用事,心思单纯,不是能成大事的人,但利用起来实在顺手。
至于陆挚瑜。
孟怀澄想起女人的脸,眼中浮现出一抹厌恶。
她竟愚蠢地以为,他会看不出她对谢明夷的恨意。
一群浅薄之辈罢了。
……
夜半子时,乌云蔽月。
万物都归于沉寂。
只有走街串巷的打更人,还带着浓浓的醉意,无力地吆喝。
第84章 梯子 他再也不要在床.上见到陆微雪了……
清尘收露, 雨水阵阵。
小暑天气的燥热被这场雨抚平了大半,无论达官贵人的府邸还是百姓的瓦房,都早早敞开了窗户, 迎接随雨而至的凉风。
豆大的雨滴哗啦啦地掉在金色琉璃瓦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白玉栏杆上迸溅出无数水纹。
谢明夷是被雨声吵醒的。
他睁开眼,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昨夜似乘在一搜船上,被巨大的海浪抛起又随惯性跌下, 起起伏伏, 难堪忍受。
头脑就这样被搅成了浆糊,直到现在他的意识都还不太清醒,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拖着酸痛的身体坐起来, 谢明夷无意间对上镜中的自己。
左脸赫然印着一个不轻不重的牙印, 嘴唇处落了一道伤口, 白皙的脖颈间布满红痕,刺眼又旖旎, 幸好锁骨下都被干净的睡袍遮住, 但衣袖间露出的手腕亦有大小不一的红痕斑驳交错, 触目惊心,却又让人想入非非。
谢明夷的脸霎时间红透, 抱着膝盖将头埋在锦被里,好一会儿才将夜里令人脸红心跳的场景从脑海中抹去。
他竟然真的拉了陆微雪做……那种事。
谢明夷对自己的胆大妄为心有余悸, 本以为会在黏腻的热浪中醒来, 却没想到身体上干燥又清爽,屋内也放了冷库中的冰块,发出丝丝寒气。
就好像有人细致地做好了很多准备,就为了让他能好好睡一觉似的。
夜里他被折腾得太狠, 一直半睁着眼,记忆也零零碎碎的,但他似乎记得,在晨曦初升时,他接触到了温热的水,浑身都浸泡在里面,便立刻舒服地睡去。
谢明夷红着耳朵踩着鞋子下床,透白的脚踝似乎被人重力握过,此刻青紫的指痕都还未消失。
他尝试走了两步,腰部的疼痛险些没将他的眼泪逼出来。
谢明夷一边将镜子转过去,一边腹诽:
他再也不要在床.上见到陆微雪了!
—
宣政殿外,上午的政务结束,大臣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来。
却看见臭着脸的里耶最后一个出来,纷纷噤了声,都避开他,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
他们都对他避如蛇蝎,唯恐一个不小心,便要人头落地。
古兰朵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刻意躲着他走,却没想到还是被里耶叫住:“跑什么?过来。”
古兰朵闭了闭眼睛,只能自认倒霉,慢慢走过去,垂头丧气的,哪还有往日的威风,此刻像极了一个怕挨打的孩子。
里耶看着他不情不愿的样子,心里暗骂不成器,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
古兰朵站立不安,有些别扭:“有什么事吗?”
里耶审视着他,忽而一笑道:“你是不是偷偷去见过那个人?”
古兰朵知道他指的是谁。
里耶极其厌恶谢明夷,甚至都不屑于称呼他的名字,因此每每提起他,总是深恶痛绝地以“那个人”代替。
宫里到处都是里耶的眼线,古兰朵隐瞒不过,只能解释道:“我只是去吓吓他,让他不要妄想迷惑陛下,仅此而已。”
里耶对他幼稚的说辞置若罔闻,只是挑眉道:“你有没有觉得,陛下今日很不一样?”
古兰朵懵了,“没有不一样啊?”
里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才十五岁,自然不懂。”
古兰朵一头雾水,实在不知他说的是哪方面。
里耶道:“你只需要知道,纵然有毒蛊控制,可陛下还是在那个人身上越陷越深了,如此下去,我苗疆几十年大计必然毁于一旦。若你还想为你父母报仇,以后便要照我说的做。”
古兰朵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却只能硬着头皮道:“遵命。”
来到皇宫以后,他和里耶的盟友关系便悄然发生了变化,不知从何时起,里耶已经单方面压制他了。
古兰朵感受着胸口深处毒蛊带来的燥热,这令他浑身都不自在,脑子里浮现谢明夷的脸,更是焦躁不安地晃了晃头,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里耶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酝酿已久的计谋悄然浮上水面。
“南岭最近有要事,我要亲自回去一趟,明日就要启程,所以丞相府抄家的事,便交给你了。”
“丞相府?谢家?”古兰朵瞳孔一阵,“这是陛下的命令?”
“这等小事不必麻烦陛下,我已经通知了大理寺,三日后的午时,他们便会带人去。如果他们有什么请示,你自己决断就是了。等我回来,这件事若是没办成,你知道后果。”
“我……”
“你怎么了?古兰朵,你变得犹犹豫豫,这不是家族唯一继承人该有的样子。”
里耶压低眉角看他,呵斥的语气中流露着不满。
古兰朵咬了咬牙:“我会照做。”
里耶笑了笑,阴测测的脸凑近他,说:“这才对。”
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径自离开。
古兰朵看着他的身影,微微出汗的手心更是捏紧了些。
—
“公子,公子您慢点!”
“公子快些下来吧!别吓死奴婢们了!”
谢明夷爬上梯子,两手扒在围墙上,努力探出半个身子,朝宫殿外的青石道张望。
一炷香前,他以太思念陛下、以至于必须对陛下翘首以盼为由,吩咐六水搬来了梯子。
六水听了很是感动,连忙照做。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谢明夷竟然不要他们靠近。
这可急坏了他们,一时间,哭嚎声震天动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主子丧了命。
谢明夷听着身后杂七杂八的哀求声,只转身挥了挥手,道:“你们不用管我,太阳这么大,还不赶紧去休息?站在日头底下看我干嘛?”
换句话说,就是“哪凉快哪呆着去”。
六水第一个不同意:“公子啊!您这细皮嫩肉的,要是有一个磕着碰着的,奴才们第一个下地狱啊!就让奴才们一个一个搭成人墙,把公子托上去吧!”
大热的天,谢明夷却觉得自己脑后似有一滴冷汗划过,他幻想了一下六水口中的场景,讪讪一笑,道:“六水,你可真会想办法。”
“谢公子夸赞!”六水虽然快急哭了,却还下意识这样回答。
谢明夷顿时哭笑不得,他只能努力地板起脸,训斥道:“本少爷是不是使唤不动你们了?一个个的都在这干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给本少爷把卧房里里外外擦十遍?里面的冰桶也该换了!”
众人面面相觑,就是不走。
“去啊?!”
谢明夷这下是真的着急了,连带着梯子都晃了几下。
六水等人见谢明夷将自己弄得摇摇欲坠,瞬间是再没有什么不依的,全员出动,都按照谢明夷的意思去做。
终于清静了。
谢明夷的目光投向墙外。
下午的阳光眩目,昨夜的雨水早已被晒干,此刻万里无云,空气中一丝风也无。
这种天气,连鸟都懒得飞。
他能在这里等到古兰朵的可能性极小,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谢明夷暂时还不能为穆钎珩求情,且不说陆微雪会不会答应,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穆钎珩的真实情况。
他被困在这里,对外界一无所知。
自从那天在金龙殿遇见贺维安之后,陆微雪便彻底将他锁在了这座无名宫殿之中,再也不能离开半步。
谢明夷心急如焚,这种什么都摸不清,抓不住的感觉,快要把他逼疯了。
他能想到的唯一突破口,便是那个恶劣又幼稚的少年,古兰朵。
谢明夷在梯子上坚守了两柱香的时间,浑身都湿透了,却还是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头脑阵阵发昏,谢明夷膝盖有些软,昨晚本就没休息好,眼下在日头下暴晒,实在不是个好的选择。
他叹口气,正准备从梯子上下去。
拐角处,一道黑色的身影突然出现。
明明是夏天,古兰朵仍然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脸上依旧带着银质的面具。
他步履匆匆,眉头紧锁,看起来心事重重。
“古兰朵!”
谢明夷唯恐他跑了,连忙将他叫住。
但怕惹人注目,又不敢叫得太大声,只能刻意压着嗓子,只求古兰朵能听见。
古兰朵脚步一顿,抬起头,正好与他对视。
谢明夷心头一喜,赶紧朝他招手:“过来呀!”
古兰朵回避了一下他的视线,走过来,冷着脸问:“何事?”
他的心脏正打鼓。
里耶的吩咐,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
按理来说,不过是抄个丞相府罢了,他不该有丝毫愧疚。
怜悯、同情这类情绪,早就从他心中剔除了。
可不知为何,他总想到当日在秋千上,谢明夷推他的那双手。
扪心自问,古兰朵认为自己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浓烈的仇恨催着他长大,即便现在就去杀人放火,他也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但他还是来到了谢明夷的宫外。
他只是想看看宫殿,毕竟是当初他亲眼看着建起来的,仅此而已。
古兰朵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可没想到,居然被谢明夷抓了个正着。
古兰朵盯着谢明夷希冀的眼神上前,隐藏住焦头烂额的情绪,问:“你都知道了?”
若是不知道,为何会算准了他来,刻意在此处等他。
但他才不会可怜谢明夷,为了谢明夷破坏完美无缺计划,那是陛下拎不清时才会做的事。
就算谢明夷问起来,他也借机嘲讽一顿就好了,他倒要看看,谢明夷知道自己家要被抄了,会不会当场哭鼻子。
对,就这么办。
“知道什么?”
谢明夷完全不知道古兰朵乱七八糟的想法。
他只顶着灼热的骄阳,朝古兰朵笑道:
“古大人,我上次帮你推了那么久的秋千,总得要点报酬吧?”
古兰朵的眼神一瞬间机警起来,倘若谢明夷以此为要挟……
可谢明夷却笑得灿烂:
“借你的鸽子给我用用,不过分吧?”
第85章 倾慕 说好了,不亲嘴唇。
古兰朵愣了一下, “我的鸽子可不是养来吃的。”
谢明夷嘴角一抽,“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吃你鸽子的人?”
古兰朵打量了一下他, 眼神一言难尽。
谢明夷随手在墙顶摸出一颗石子, 砸向古兰朵, “臭小子,你什么意思!”
古兰朵抬手挡住,石子在他的手臂上弹了一下, 便掉落在地, 发出嘎哒一声响。
他看向谢明夷,神情凝重,双眼中布满了阴翳。
谢明夷暗道一声不好, 惹怒了这个小心眼的古兰朵, 他的计划就白费了。
他急忙张口想要道歉, 却听见古兰朵说:
“要几只?”
谢明夷一怔,眼神一瞬间亮起。
“你同意了?”
“不想要, 我就走了。”
“别别别——”
谢明夷慎重考虑了一下, 伸出三根手指:“三只就好, 一定会还给你的,我不喜欢吃鸽子的。”
古兰朵瞥了他一眼, 冷声道:“一个时辰后,鸽子会飞进你的院子里。”
谢明夷拍了一下手, “太好了!”
他注意到了什么, 又问:“古兰朵,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听到了我神秘的召唤吗?”
古兰朵表情一僵,扭过头去:“不用你管。”
他抬眼看向谢明夷,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此刻被热得红扑扑的, 一滴汗珠顺着下巴流下,乌黑的发丝黏在脸上,眼眸亮得如水洗过一般,微微张开的嘴唇色泽艳丽,如浸染了蜜色的熟桃。
如此大热天,谢明夷却在脖子上系了一条洁白的软纱,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脸,连双手都被袖口遮掩去大半。
古兰朵翻了个白眼,只当这是谢明夷矫情的表现。
就这点太阳,还用得着遮这么严实?
——他完全忽略了自己也穿得很多的事实。
“你拿鸽子干什么事我不管,但是一旦陛下怪罪下来,别带上我就行。”
古兰朵没好气地提醒了一句。
他的心底却有些动摇——如果谢明夷对抄家的事有所准备,那便随他去吧。
毕竟,他可不知道谢明夷会做什么,里耶再怎么样也不能怪他。
这也算不上他故意破坏里耶的计划了。
“放心,除了咱们两个,没人会知道这件事。“谢明夷朝他肯定地说道。
古兰朵敛下眼眸,嘲讽道:“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我是不会遭殃的,该逃命的人是你。”
谢明夷忙道:“是是是,古兰朵大人说得都对。”
古兰朵冷哼一声,一边走,一边说道:“你还是赶紧下去吧,跟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蠢死了。”
临走了还不忘骂他一句,谢明夷登时便被气笑了,但古兰朵已经走远。
他只能又捡起一块石子,朝那道背影狠狠扔过去。
“你才蠢!臭小子,这么不尊重大人!”
—
是夜,一只白鸽落在将军府祠堂前的树上,歪着头,发出咕咕的叫声。
宋管家正拿着苕帚清扫地面,弯着腰,头顶却突然一痛。
抬头一看,正和一只白鸽四目相对。
那鸽子颇具灵性,绕着他飞了一圈,还伸出红红的鸽脚,上面赫然绑着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宋管家没多想,便将纸条取下,看到上面的内容,神色不禁为之一变。
他赶忙扔了苕帚,环顾四周,却见鸽子已经敏捷地飞了出去。
和那日送别穆钎珩时,从皇宫方向来的鸽子一模一样。
宋管家捏紧了纸条,朝穆钎珩的卧房走了过去。
皇宫。
谢明夷捧着一张画,细细地看。
水墨勾勒出一个俊俏的男人,身形挺拔修长,站在雪地红梅间,此刻梅花花瓣落了满身,但并未拂去,只是微微颔首,薄唇抿起一抹锋利的弧度,细密的长睫遮住垂下的眼眸,情绪中仿佛含着万年不化的寒冰,有一种难言的悲伤。
这样画陆微雪,总能把他哄好了吧。
谢明夷低着头正出神,披散的头发都撩到肩膀左侧,露出右颈的肌肤,在灯光下焕发出瓷白的光泽。
一道冰凉的触感在右肩传来,谢明夷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身体,回过头,正对上陆微雪幽深的眼神。
“不是不愿意画画么?”
陆微雪的手指依旧放在他肩上,且根本没有放开的意思。
谢明夷略有些心虚,却还是鼓起勇气,抬手覆上男人的手背。
骨节分明,青筋微微突出,只是实在冷得可怕,好似阎罗殿里钻出来的艳鬼。
陆微雪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眼神中浮现出一抹诧异,脑海中瞬间出现些模糊不清的场景,等他意识到时,那些记忆早已消失不见。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就好像弄丢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我这不还是画了陛下吗,以前是我错了。”
谢明夷软下来,刻意放轻了声音,尾调里夹杂着几分讨好。
他抬起脸,纯然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看着陆微雪。
陆微雪被他这么盯着,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我画的好吧?在我心里,陛下就是英明神武、天人之姿。”
谢明夷笑了笑,心底却忍不住偷偷作呕。
他也太虚伪了!陆微雪又不是昏君,怎么会喜欢别人谄媚他呢?
陆微雪迟迟没说话,谢明夷咬了咬舌头,恨不得找个地洞立刻钻进去——他刚刚到底是怎么说出这么恶心人的话的!这下好了,陆微雪非但没对他刮目相看,而且被他成功恶心到了……
谢明夷的表情变化很精彩,陆微雪全都看在眼里,倒也没拆穿。
“你想要什么?”
他的手摸向谢明夷的下巴,强迫将他抬起头,看向铜镜。
镜子里面映出谢明夷被男人挟持的样子,男人的手放在他的下颌与脖颈之间,感受着他的脉搏,轻易便能要了他的命。
而自己的表情无辜又茫然,像是任人宰割的小白兔。
谢明夷一瞬间紧张起来,原来他在面对陆微雪时,是这般不争气的模样。
那也难怪陆微雪以欺负他为乐。
“陛下是觉得,我为陛下作画是因为有利可图吗?难道我就不能是因为……”
谢明夷吸了一口气,裸露在空气中的锁骨随着冷气逼近而微微颤抖。
“因为我,倾慕陛下,画一画心上人的模样,不可以吗?”
谢明夷心里叫苦不迭,害怕又强装镇定。
但他相信,以陆微雪的变态心理,必然是乐于看到曾经的死对头爱惨了他,甚至对他爱而不得的。
谢明夷只能这么堵一把。
比陆微雪的回应更快到来的,是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
谢明夷几乎是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
天旋地转间,他已经被陆微雪抱在了怀里,还不得不缩着身子,以免重心不稳。
可这样一来,更显得像是陆微雪在抱一个孩子。
一股热流从脖颈之间飞速向上,一路窜到头顶,谢明夷的脸和耳尖都红透了,臀部压在男人硬硬的手臂上,这种感觉更是如坐针毡。
陆微雪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背,强迫谢明夷的身体与自己无限贴近。
两人几乎是严丝合缝。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抓住他。
谢明夷的身体很敏感,感受着来自多个部位的不同触感,终于没忍住抖了一下,手再也拿不住画卷,篇幅极大的画纸“哗啦啦”掉了一地。
陆微雪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锁骨,深谷幽兰般的气息铺洒在他的下巴上,为他带去一丝痒意,心底更像有猫爪在抓挠一般,紧绷得难受。
“我要下去。”谢明夷紧紧捏着陆微雪的衣服,声音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些许哭腔,其实他并没有感觉不快,但他总是这样,在未来得及反应时,眼泪就已经溢了出来。
“不行。”男人拒绝得毋庸置疑。
陆微雪干脆抱着谢明夷,坐在谢明夷方才坐的椅子上,在那面铜镜前,扶着谢明夷的后脑勺,印上了他的嘴唇。
“等一下!”
谢明夷推开他,却恰巧对上他隐晦幽暗的双眸。
里面布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湿重得如瘴气密布之地的沼泽,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被艳丽的花蚕食殆尽。
“不要亲我……”谢明夷错开他的视线,咬了咬下唇,难堪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昨晚你都把我亲肿了,我要缓缓。”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全然忘记了自己正窝在男人怀里,整个人都已经被陆微雪控制。
“还是不行。”陆微雪俯下身靠近他,一股冷冽的香气混杂着缱绻的呼吸,随即席卷而来。
谢明夷周身的空气似乎都被掠夺殆尽,一时间竟连呼吸都屏住了,无法喘气。
陆微雪避开他的嘴唇,转而吻了一下他的嘴角,手紧紧握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央央。”
陆微雪声音沙哑低沉,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接着,铺天盖地的吻落下。
镜中映出两人纠缠的身影。
男人冷白俊美的脸上,正出现深紫色的纹络,一步步蔓延,也一步步吞噬他的理智。
但这些异样很快就消失不见。
“说好了,不亲嘴唇。”
陆微雪含着谢明夷的耳垂,冰凉的手攥着他的手腕,顺着细嫩的肌肤往上。
“那就换别的地方。”
第86章 羞愤 “乖央央,再来一次。”……
整整一夜, 谢明夷都在体会“别的地方”指的哪。
他被迫跨坐在陆微雪身上,一开始还只是颤颤巍巍地扶着男人的肩膀,后来实在支撑不住, 不知不觉间便紧紧地环住陆微雪的脖子。
身体快要散架、眼泪都哭干、嗓子只能挤出几声有气无力的低吟也便罢了——
更过分的是, 他被逼到极点时, 脚趾都忍不住蜷缩起,却被陆微雪当场捏住,就好像抓住了他偷偷藏起的尾巴。
谢明夷只能难堪地睁开一只眼, 瞧着陆微雪汗湿的俊脸, 以及男人眼里戏谑的笑。
气血再一次翻涌,谢明夷的耳根红得近乎要滴出血来。
羞耻感几乎要将他的心脏都挤得爆炸。
“去、去床上……”他整张脸都埋在陆微雪胸前,手指无力地捏紧男人的衣襟, 哭哑了的嗓子哀求道。
陆微雪抱着他, 两人的体型有差距, 此时他的手臂箍住谢明夷的腰,另一只手拍拍他的屁股, 漫不经心的语气中夹杂着暧昧的低.喘, 道:
“求我。”
身后难抑的感觉更膨胀几分, 谢明夷的头埋得更深,现在的他敏感得要命, 像一滩春水软在陆微雪怀里。
“求你了……”
他的身体抖了抖,虽然很不愿说这种话, 但他实在受不住了, 陆微雪的体力仿佛无穷无尽,仅仅一个姿势,便能折腾得他喘不过气来。
谢明夷乖顺地依偎在男人怀里,任由陆微雪将自己抱起来, 又动作轻柔地放在了床榻之间。
他天真地以为,陆微雪会就此结束。
一阵阵困意袭来,他已经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明夷一接触到枕头,便沉沉地阖上眼皮,全然没注意到此时的自己正衣襟大敞,任人宰割的姿势如倒在地上露出柔软肚皮的猎物,更别提身上密布的红痕与雪白的皮肤交相辉映,带给人巨大的冲击,让人忍不住想要蹂躏。
陆微雪盯着他,手指按压住他的下唇,富有弹性的触感化作一条隐形的蛇,顺着他的手指蜿蜒而上,一路吞食他的理智,将心底卑劣的凌.虐.欲在一瞬间激发。
他俯下身,亲吻着谢明夷的额头。
“乖央央,再来一次。”
他的声音低沉动听,如艳鬼披上了人皮,诱哄着单纯的孩子献上精.血。
谢明夷的眼皮直打架,此刻什么回应都做不出了,只能抬起手臂推开陆微雪。
但他的力量软绵绵的,与其说是抗拒,更像是某种调.情的手段。
果不其然,陆微雪一只手便将他的手腕一齐攥住,举过头顶。
“央央,不许装睡。”
谢明夷被他又咬又亲的,一时间什么睡意都没了,羞红的脸偏转过去,唯一能做的只有紧咬着牙关,让自己不至于发出太难为情的声音。
夜很漫长,谢明夷已经记不清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他被翻来覆去了不知多少次,指甲划过男人的肩膀、后背,还有劲瘦有力的腰。
——在可恶的野兽身上留下爪印,似乎是小动物唯一的泄愤方式。
—
翌日。
谢明夷终于能离开那座宫殿了。
一大早,他便忍着身体酸痛坐起来,赶在陆微雪去上朝离开之前,拉住了他的袖子。
“陛下,微臣日日困在此处,头上都要长菌子了,陛下也不想看着微臣发霉吧?就让微臣出去逛逛,顺道去御膳房亲自给陛下做一碗清爽解腻的莲子羹,如何?”
陆微雪沉默了一瞬。
谢明夷困得眼都半睁着,头发乱糟糟的,嘴角还破了一块,就这么软着嗓子摇他的胳膊,撒起娇来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好。”
一股熟悉的感觉直窜上心头,陆微雪有一种自己已经对他百依百顺了许久的错觉。
没等他反应过来,应允的话已然抛了出去。
谢明夷扬起一个笑脸,一头栽在枕头上,打着哈欠,神智不清地朝他摆手:“谢陛下,陆陛下……”
如此这般,谢明夷终于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摆脱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
晌午过后,刺眼的太阳光收敛了不少,谢明夷出了门。
六水尽职尽责地为他撑着一把伞,遮住申时的太阳,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中。
谢明夷只说自己要出去转转,这样一来,便不好责令六水留在殿里了。
偏偏六水盯他盯得很紧,像是背负着什么任务,一个不留意就会掉脑袋的那种。
“六水,其实我不怕晒。”
谢明夷停住脚步,扯出一个微笑,对六水说道。
随后便往左撤了一步,站在太阳底下。
六水看着他白得耀眼的皮肤就这么裸露在阳光下,忙将伞重新举过去,道:“公子不怕晒,但别人怕闪了眼呢。”
谢明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将六水撵走的方法。
正当他为难的时候,一道沉稳的声音叫住了他:
“明夷。”
谢明夷讶异转身,便看到怀王一身华服,正朝自己走过来。
许久不见,陆津义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下巴上冒出青绿的胡茬,眼神中含着常人看不懂的情绪,在看向他时,仿佛带了些莫名的哀伤。
谢明夷朝他打了招呼:“怀王殿下。”
陆津义笑笑:“这么久都没见,你好像长高了。”
谢明夷怔了一下,这种长辈夸孩子的话,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听过了。
他和怀王实在不熟,因此只能浅笑着回道:“这么大的人,哪还能长高呢?”
陆津义恍然发觉一般,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一时说顺嘴了,竟还把你当成家中孩童。”
谢明夷总感觉,陆津义似乎故意要跟他拉进距离。
至于原因,他一时半会想不出来。
陆津义的目光在谢明夷身上停留片刻,神色略有些复杂。
他道:“明夷,前面有一个锦鲤池,不如去瞧瞧?”
说着,朝谢明夷眨了眨眼,好似在暗示什么。
谢明夷下意识看向六水,后者还在为他打着伞,胳膊一动不动的,也不嫌累。
“本王带明夷散散步,谁也不必跟着。”
陆津义注意到谢明夷的顾虑,率先开了口。
“这……”六水有些为难,就差把“陛下让我监视谢明夷”写在脸上了。
谢明夷握住他的手臂,让他垂下胳膊,又帮他收起了伞。
他决定采用怀柔政策:“六水,出来这么久,你一直打着伞也累了吧?这样,待会我和王爷走在前面,你远远跟着,既不打扰,也能看着我,还能稍作歇息,如何?”
六水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转换,只得重重地点点头:“奴才谨遵公子吩咐,奴才会远远跟着公子的,但奴才真的不累,也不需要歇息,公子不必担心。”
谢明夷拗不过他,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御花园,锦鲤池。
此处是后宫的西北角,往来的人本就稀少,又是酷暑天气,空气中更是平静得连一丝风也无。
一座凉亭矗立在池水的中央,上面挂着垂地的白纱,四周流水潺潺,乍一看竟有几分飘飘欲仙之感。
谢明夷随陆津义步入这座汉白玉砌成的亭子。
六水留在岸边,拿着伞,守着他们。
陆津义掀开白纱,抬手指向水中。
“明夷,你看那条鱼。”
谢明夷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是一条极胖极胖的大鲤鱼,它红白相间的身躯在水中费力地摆动着,鱼鳍搅得发绿的池水荡起一阵阵涟漪。
这条鱼的模样实在太滑稽,他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傻啊。”
陆津义看见他的笑容,心情登时好转不少。
却也因为他无忧无虑的笑,内心更挣扎几分。
气氛变得轻松了不少,谢明夷趴在栏杆上,专心致志地看那条大胖鱼优哉游哉地游来游去。
过了会儿,他才问:“王爷,您特意要我来这儿,不只是为了看一条鱼吧?”
被猜中心思,陆津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看着谢明夷,却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明夷,你很聪明,和你母亲一样聪明。”
“你认识我母亲?”谢明夷一下便来了精神,偏过头问他,语气有些激动。
他极少听见谢父谈起过他的生母柳夫人,只知道母亲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虽然在年幼的谢明夷的内心深处,也曾无比渴望母亲的怀抱,想了解母亲的事迹,但这些都是那么遥不可及。
不光是谢父不告诉他任何关于母亲的事,就连那些下人也串通好了似的,一个个的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只要他问起柳夫人,便全都闭口不言。
久而久之,母亲这个词,在谢明夷心里就成了一个禁忌。
他可以提起,但不能细想。
因此难得遇见一个人提起母亲,谢明夷自然激动不已,恨不得从怀王嘴里知晓所有关于母亲的事。
陆津义的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他看着谢明夷,眼神里分明是极具温柔的慈爱。
他张了张口,很想讲那些往事悉数说给眼前的孩子。
但他终究是沉默了。
“不,我只是听说过你母亲,毕竟她当年可是有名的才女。”
谢明夷的眼神一瞬间灰暗了下去,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
陆津义有些心疼地望向他,想到此次前来的真实目的,便压低了声音,问:
“明夷,你愿意走吗?”
“走?”
“离开皇宫,离开陛下。”
谢明夷怔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在面临这个问题时,竟还会产生一丝犹豫。
他以为只要有机会,他肯会毅然决然地离开的。
陆津义看出他的思虑,想到近日之见闻,便压下嗓子,道:
“明夷,宫外发生了很多事,看样子,你全都不知道。”
谢明夷茫然地看着他,“什么事?”
除了穆钎珩,出事的还会有谁。
但直觉告诉他,没有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陆津义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道:“丞相府将于两日后抄家,大理寺已然在部署了。”
第87章 前夕 这是要捉奸的节奏。
谢明夷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仿佛被陆津义的话刺穿了魂魄。
他脸色煞白,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陆津义面色沉重地摇摇头,“一开始本王也不信, 但丞相府已经被严密封锁半年之久, 近日却突然增加了驻兵, 大理寺的信函还躺在案桌上,这一切都是本王都是亲眼所见。”
谢明夷的嘴唇再无半分血色,一瞬间脱了力, 若不是扶住身后的栏杆, 恐怕要立刻瘫软在地。
陆津义下意识伸出手相要搀他一把,谢明夷却已先一步缓缓蹲下来,靠在角落, 双手抱住头, 痛苦地闭上眼睛。
酷暑难耐的天气, 他却只觉得彻骨寒凉。
这么多天,谢明夷一直不知道, 自己和陆微雪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
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所见所闻, 都化作千万把利刃, 横插进他的心脏,逼他认清一个事实。
陆微雪已然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还只是个皇子时,便能对付皇帝。如今当上皇帝了, 想置谢家为死地, 又怎么会是难事?
“明夷,你还是早做打算为好。本王与你父母都是故交,也不忍看你父亲沦落到阶下囚的地步。只要是本王能做到的,你需要本王做什么, 尽管提。”
陆津义俯下身,宽慰着他。
他寻了个由头进宫,本来是想证实孟怀澄所说的话的,却没想到无意间发现了丞相府即将被抄家这种残忍的事。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必须得让谢明夷知道。
毕竟,是她的家。
若她还在,一定不忍孩子背负罪臣之子的骂名。
“明夷,宣平侯孟怀澄,可来见过你?他与你谋划过逃跑吗?”
陆津义始终对孟怀澄保持着怀疑,毕竟是个陌生的小子。
谢明夷抬起头,双眼通红地望向陆津义。
他张了张口,却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眸,如实地点点头。
得到谢明夷的承认,陆津义这才打消了顾虑,放了心。
他负手而立。
“宣平侯是个有胆量的人,他来找本王,欲与本王联手,决心救你出去。明夷,本王不宜在这里逗留太久,有人帮你写了详细的计划,此人心思缜密,做事妥当,你可设法去找他,将装了计划的信函拿来,细细研读。”
他想了想,似乎为教谢明夷放心似的,又补充了一句:
“本王近日能进宫,也是多亏了他。”
谢明夷语气一滞:“……谁?”
“去年赴宁州任刺史的贺维安,你可能没听说过他……”
谢明夷怔住了,听到这个无比熟悉的名字,思绪骤然空白。
“贺维安前些日子回京述职,如今在翰林院暂驻,他曾在你父亲手下讨教过,因此格外感念这段短暂的师恩,愿意为丞相府尽一份力,明夷,有了他,我们便多一分胜算。”
陆津义没察觉出谢明夷的不对劲,只当他还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又语气温和地安慰道:“别担心,到时候本王和宣平侯都会接应你,你和你父亲会合后便逃得远远的,再也别回京城,本王会派人护送你们。”
谢明夷的骨头都被棉絮填满了似的,浑身无力,软绵绵的。
他心乱如麻,只能呆呆地应下:“谢过王爷。”
夜晚,掌灯时分。
宣政殿外,皇宫家宴。
谢明夷心不在焉地坐在陆微雪身旁,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多王公贵族面前公开露面。
不过主座上的灯光尤为昏暗,又与下面的酒席离得甚远,因此任凭底下的人再怎么伸长脖子,眯起眼睛拼命往他这边看,都只能看见模糊不清的一张脸。
最多只能瞧出,这个陛下跟前的“红人”,似乎是个身量瘦削、肤白貌美的少年人罢了。
谢明夷一直魂不守舍的,陆微雪偏过头,问他可是哪里有不适,他也只能摆摆手,又为了证明自己很正常,拿起酒杯,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
他以为自己表现得很镇静,却不知落在陆微雪眼里,则是非同一般的古怪。
陆微雪不动声色地对身旁的黑衣护卫耳语几句,护卫便点点头,隐入黑暗中。
空气中始终浮动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大概是某种花朵,但绝不是中原该有的气味。
谢明夷的头晕晕的,千思万绪藏在脑子里,却怎么都理不清。
他垂下眼眸,干脆头一歪,枕在陆微雪膝上。
这般依赖的动作,令陆微雪心情颇好。
“陛下,我敬您一杯。”
一个女人走到台阶下,双手端着一杯酒,动作优雅地将其饮下。
谢明夷有些发蒙,没注意女人是谁。
等女人转身走了,他无意间一瞥,才发现那正是陆挚瑜!
自那天陆挚瑜故意给他指错路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现在想来,陆挚瑜必定是早就与苏钰筱串通好了,要害死他。
谢明夷浑身都紧绷起来,他的眼中划过一丝紧张,险些杀了他的凶手,现在还能在这里招摇过市,谈笑风生。
可他别无他法。
陆挚瑜是陆微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们身上留着一半一样的血。
谢明夷又算什么呢?陆微雪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他去调查一桩半年前的事。
谢明夷到现在也没想清楚,他究竟哪里招惹到陆挚瑜了,可陆挚瑜竟恨不得他去死。
他只知道,在陆挚瑜温柔的伪装之下,隐藏的是一颗歹毒的心。
一想到此刻的陆挚瑜还在思索该怎么给他下绊子,谢明夷便是一阵胸闷气短。
酒也喝不下了,菜也没胃口了。
谢明夷抬起头,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高悬的明月都被他收在眼里,在漆黑的瞳孔中,化作两个暖黄色的小点。
他就这么看着陆微雪,道:“陛下,今早说过的莲子羹,你还没有用。”
陆微雪垂眸,修长的手指抚摸他柔软的头发,漫不经心地道:“是你没有给我送。”
谢明夷的脸上涌现出一抹臊红,他有些心虚地转移视线,嘴硬道:“那、那是因为我迷路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你在的地方,这都怪你,谁让你关我那么久,害得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连他自己也知道,这个理由有多牵强。
陆微雪却没拆穿他,只是静静地听他狡辩,看着他羞赧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脸上忽然露出温和纵容的笑。
谢明夷看到他的笑,只觉得周围景物斗转星移,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从前。
但这抹笑转瞬即逝,连带着那些回忆,全都消散不见。
谢明夷压住眼眸中的黯然,重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说:“微臣在晚上又重做了莲子羹,不如现在就端给陛下品尝吧?”
陆微雪看着他,沉郁的双眸越发幽深。
谢明夷有种浑身都被看穿了的感觉,头皮发麻。
正当他以为陆微雪会拒绝时,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
“好。”
—
谢明夷只身走在宫道上。
四周寂静,凉爽的夏夜一贯令人心情愉悦。
他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稳稳走进御膳房。
而后知会宫人,将一个砂锅端出来,接着亲自揭开盖子,把热气腾腾的莲子羹一勺一勺地舀进碗里,再装入食盒,神色如常地离开了御膳房。
走到半路,一块突出的石子湿滑无比,好巧不巧的,竟被谢明夷一脚踩中,随即便滑倒在地,滚烫的莲子羹洒在他的裤腿上,登时便烫得他呲牙咧嘴地抱住腿。
“好痛啊——”
四下无人,谢明夷却夸张地喊着,随之而成的眼泪却不是装的。
没人回应他。
谢明夷只得再次叫起来:“好痛,痛得要死了!”
这一次,一道黑影自屋檐上一跃而下,闪身至他身前,蹲下来查看他的伤口。
谢明夷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冷,接着拍开暗卫的手,故作鄙夷道:“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体不是你这种低微的人可以碰的!今天你敢碰我一下,我就要跟陛下说,让他把你凌迟!”
暗卫果然收了手,乖乖不动。
谢明夷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哭嚎道:“陛下要的莲子羹没了!这下可怎么办啊!陛下如此喜怒无常,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暗卫道:“御膳房还有剩余,属下可为您取来,只是您的伤……”
陆微雪果然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他。
这招引蛇出洞,他算是用对了。
谢明夷敛下眸中情绪,佯装思索后烦躁道:“行了!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你快去快回,我先回宫换身衣服,脏都脏死了……”
“这……”
“怎么,你还怕我跑了?我都被烫成这样了,你还多嘴?你知不知道,你多耽搁一分,我就多疼一会!”
暗卫拗不过,只好抱拳行礼,飞快离开。
等他消失在转角处,谢明夷方才的蛮不讲理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他扶着墙壁站起来,小腿确实剧痛,但这和他当日在冰天雪地里打滚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谢明夷一瘸一拐地朝翰林院的方向走过去。
宴席上,陆挚瑜一边喝酒,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主座上的人。
陆微雪身边的位子空了,且很久没有人回来。
刚才她假意敬酒,实则就是想一探究竟——这个早就该死了的谢明夷,现在是什么情况。
陆挚瑜以为会看到他的狼狈模样,毕竟在孟怀澄口中,谢明夷过得可是生不如死。
但事实令她大失所望,谢明夷依旧那么受宠,不管谁当上皇帝,都把他当成一件珍贵的宝物。
父皇是,皇兄也是。
都改朝换代了,谢明夷为何没变?
陆挚瑜脑中闪过那日在父皇殿外,自己因迟迟不受复活传召而神伤时,谢明夷假惺惺跑过来安慰的场景。
她将手中的酒杯捏得隐隐作响,嫉妒的怒火在眼中燃得越来越旺。
凭什么、凭什么?!
她明明比那个废物强千倍百倍。
陆挚瑜突然“砰”的一声放下酒杯,这一举动,把周围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她的目光有些恍惚,飘向对面。
那里坐满了翰林院的诸位官员,唯独中心处少了一个人。
陆挚瑜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随即起身,走到宴席正中央,朝陆微雪行了一礼,道:
“陛下,近日民间水患频仍,我听闻翰林院的贺大人最善治水,甚至亲手作了一幅大周水域图,里面的河流湖泊皆绘制得无比精美,何不趁今日相聚之时,让我们一睹为快?”
翰林院众人先是有些讶异,接着便感激地看向陆挚瑜。
陆挚瑜说的确有此事,但贺维安性子清高,不愿意大肆宣扬,导致他们始终没有机会以此向陛下邀功。
没想到此时竟被提起来了,他们自然是争先恐后地吹嘘起那幅水域图的精妙,引得在座的各位都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纷纷好奇起来。
其中有一个官员道:“那张图长四丈二尺,高三丈五尺,一时半会是难以拿到宴席上来的,不如请陛下带领各位殿下移驾翰林院,前去一探究竟?”
底下人纷纷说好,但他们还是看向陆微雪的脸色。
陆微雪抬手,让刚给他递了消息的暗卫下去。
他的面前摆着一碗莲子羹。
不是谢明夷亲自端来的。
陆微雪苍白冷郁的脸上再无一丝笑意。
他看向台阶下众人渴望的脸,将莲子羹碗推得离自己远了些,而后慢悠悠地开口:
“既然诸位爱卿兴致高昂,那朕准了就是。”
第88章 绝情 谢明夷,滚过来。
翰林院设在宫内, 由于先皇喜爱文墨,尤其重视人才,因此离金龙殿很近。
以前谢明夷总因去进来的需要路过这处地方而心烦——在当时的他看来, 里面的人酸腐又古板。
而现在, 他倒要庆幸去翰林院的路很短, 短到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这里是白日时怀王所说的接应之处。
谢明夷内心有几分忐忑,他那天心狠摔了贺维安的玉, 还对他说了那么多恶毒的话, 若是再见到贺维安,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更何况,贺维安回京述职之后, 与他匆匆一见, 还是在那般狼狈的情况下。
谢明夷坐在墙角的一块石头上, 此处阴凉,青石板上爬满了苔藓, 四周浮动着一股潮湿的霉气。
他小心翼翼地撩开裤腿, 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 令他忍不住闭上眼睛,一张小脸都紧皱起来, 眼角不受控制地挤出眼泪。
由于没有及时处理,锦缎衣料都与被烫伤的肉黏在一起, 只需轻轻掀起一寸, 便痛得他冷汗直流。
谢明夷咬咬牙,紧闭着眼睛,正准备一鼓作气将裤腿撕下,手背却被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
他一愣, 睁开眼,正对上贺维安那张英俊文雅的脸。
此时他正半蹲着,眉头微微蹙起,含着化不开的愁绪,一双水润眼眸固执地看着他,在浓重的夜色下隐隐发绿。
不是那种野狼眼里的幽幽绿光,而是如墨绿竹林一般的含蓄、温柔。
谢明夷微张开嘴,喉咙却跟被堵住了似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一别数月,这是重逢之后,他头一回与贺维安离得这么近。
万千思绪凝结于心头,他倒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受伤了。”
还是贺维安先开了口,微凉的声线在风声中似有似无地颤抖。
谢明夷顿了顿,而后点点头,无奈地笑笑:“除了这么做,我别无他法。”
他意识到,自己和贺维安之间,不知在何时已降下一道屏障,难以跨越。
贺维安沉默了一会儿,便握住他的脚踝。
谢明夷的身体抖了一下。
贺维安抬起眼皮,眼神清明,认真地道:“我帮你检查一下。”
他将动作放得不能再轻,掀开一小块布料,看向里面狰狞血红的伤口。
谢明夷只感到微微的疼痛,他不知道贺维安是怎么做到的,只能感叹贺维安不愧是贺若昭的哥哥,颇有神医之风。
贺维安在衣襟中摸出一个小瓷瓶,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只不咸不淡、公事公办地说:
“这是金疮药,这么热的天,你的伤口极易溃烂,必须尽快敷药。”
想了想,他抬起头,询问的眼神看着谢明夷:“我需要先把皮肉上黏着的布料都掀开,你刚才那样,也是想这么做吧?但是绝对不能那么粗暴,所以过程会有点长,期间会很疼,可以吗?”
谢明夷看着他,郑重地点点头:“我相信你。”
贺维安拧药瓶的手抖了一下,很快又恢复镇静,仿佛什么的没发生。
视线太过昏暗,谢明夷也没注意到这一转瞬即逝的异样。
贺维安将拧开的药品放在一旁,紧握住谢明夷的脚腕时,他只心猿意马了一瞬间。
脚腕细瘦伶仃的,是不是过得不好。
他想对谢明夷说的话实在太多太多,多得让他最后决定什么都不说。
贺维安很快稳下心神,一点一点地掀起湿透了的布料。
某种滚烫的、黏稠的东西泼在什么,导致衣料与皮肉贴得很紧,为了尽量减少谢明夷的痛感,贺维安才掀开半寸,额角便已流下了汗。
他耐心又细致,一如既往。
小心翼翼的动作,令谢明夷莫名想起冬日里,他在街头偶然看见吃烤山芋的人。
山芋皮薄肉甜,要想畅快地咬下一大口,便要剥开那薄如蝉翼的皮,一点一点的,绝不能多带下一丁点肉来。
谢明夷打量着贺维安,心绪早已飘远,竟连小腿的疼痛都忽略了。
等他反应过来时,贺维安已经拿起药瓶,往他的伤口上倒白色的粉末。
“会有点刺激。”贺维安以为他是觉到疼了,便解释道。
谢明夷摇摇头:“还好。”
贺维安抖落出细细的粉末,期间瓶口不慎触碰到血肉模糊的伤口,谢明夷发出“嘶”的一声,不由自主地扶了一下贺维安的肩膀。
贺维安身体一僵,谢明夷意识到不妥,慌忙将手收了回去。
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更加微妙。
药上完了,贺维安在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布条,动作缓慢却认真,为谢明夷包扎好了伤口。
他将药递给谢明夷:“每日睡前需要换药,不出七天,便能完好如初。”
谢明夷将药接过,倒来了兴致。
“你为何随身携带金疮药?像算准了有用似的。”
贺维安神色平静如常,只微微颔首:“出门在外跌打损伤是难免,若昭心思缜密,让我一定要带着。”
提到贺若昭,便意味着提起江南的日子,两人俱是一愣,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这个给你。”
贺维安拿出一个信函,交到谢明夷手上。
谢明夷将信纸展开,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周密的计划。
谢明夷看完,略带些震惊地看向贺维安,问道:“这都是你一个人想的?你怎会对京城的状况掌握得这么透彻……”
贺维安避开他的视线,淡淡道:“作天下水域舆图时,我有所考察。”
“这信上的内容并不重要,最重要的一步,在于你如何出宫。”
“那你觉得……该如何?”
贺维安抬起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要想成事,首先断情。”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听那声音,似乎来者众多。
谢明夷连忙将信函撕碎,盖在石头下面。
提着灯笼的宫人将这处小小的角落照得如白昼一般,宴席上锦衣华服的王公贵族围成一个圈,将两人困在角落。
翰林院的官员们探出身来,看见此情此景,都吓了一跳。
“呀!贺大人,您怎么在这?”
谢明夷早在宫灯照过来之前便转过了身体,独自面对阴暗的角落,他有些头痛地扶住太阳穴。
贺维安站着挡住他大半,这些人都没见过宴席上陛下身边那位“红人”的脸,自然是没能将谢明夷与之联系在一起。
但在这漆黑的角落,四下无人,两个人靠得那么近,让人不由得多出几分旖旎的联想。
因此每个人都瞪着眼睛,伸展着身体,像极了伸长了脖子的、某种斗志昂扬的鸡,就为多看贺维安身后那人一眼。
贺维安察觉到他们不怀好意的眼神,侧了侧身子,将谢明夷挡得更严实。
骚动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众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路。
陆微雪一步一步走出来,目光中含着薄怒,沉郁的眉间如积攒着千万年不化的霜雪。
周围的人都对他行礼。
陆微雪置若罔闻,只盯着贺维安,以及贺维安身后那道只露出半个肩膀的身影。
陆挚瑜轻笑着走到他身旁,仿佛才注意到贺维安一样,惊讶地摇了摇手中的圆扇,挡住嘴唇,道:“贺大人,你可让我们一阵好找,原来你不出席宴会不是为了公务,是到这里……”
她探了探头,唇角露出暧昧的笑:“私会佳人来了?”
陆微雪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闪过一道森然的杀机。
嫌火烧得不够旺似的,陆挚瑜又添了一把柴:“想不到传言中清心寡欲的状元郎,也有这般不可自控的时候……是哪个宫的宫女?也别藏着掖着了,正巧陛下就在这儿呢,大人不如顺势求陛下赐婚,得一房美妾,如何?”
贺维安冷冷地看了陆挚瑜一眼,语气讥诮,意有所指:“只怕陛下不愿割爱。”
此话一出,瞬间引起轩然大波,众人面面相觑,饶是有再多话想说,在陆微雪面前都是大气不敢多出一下,只能憋在心里,一个个的脸都憋得通红。
“滚。”
陆微雪目光阴寒,百般压制住迸发的戾气,只吐出这样一个字。
陆挚瑜的脸色一点一点煞白起来,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陆微雪。
“陛下,我……”
“朕不想说第二遍。”
陆微雪抬了抬手,立马有两个侍卫走来,对陆挚瑜做了个“请”的动作。
陆挚瑜还想再挣扎一下:“陛下,我今晚喝多了酒,这才胡言乱语,请陛下恕罪……”
陆微雪背对着她,没有搭理。
侍卫只好抱拳道:“三公主,得罪。”
他们一前一后,架住陆挚瑜的胳膊,将她强行拖下去。
陆挚瑜却状若疯魔,在一瞬间爆发,大喊大叫道:“贺维安!你就这么爱他?都不愿意让大家看看贺夫人长什么样?你们拜过天地……唔唔唔!”
侍卫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加快动作将她带离。
“都下去。”
陆微雪的语气很冷,不容置疑。
围观的人很快离开,一刻也不敢多留。
但凡是有心眼的都知道,这位杀伐决断的陛下在杀人之前,身上所环绕的,正是这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寒芒。
谢明夷只觉得自己被一道凛冽的目光贯穿,仿佛数把冰刃皆刺入骨髓,他无处遁型,只能被生生冻裂。
场地上,只剩下他,贺维安,陆微雪以及如鬼魅一般的暗卫。
良久,谢明夷听到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似乎在竭力克制浮动的戾气。
“滚过来。”
暗卫们压制住贺维安,谢明夷暴露在火光下。
陆微雪居高临下,望着他。
第89章 惊魂 瞧瞧陆微雪还活着没。
谢明夷瑟缩成一团, 藏在角落。
他听到陆微雪的话,身体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隐匿起来, 不被抓到。
掩耳盗铃没持续多久, 他的肩膀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道?起, 紧接着整个人都被陆微雪抱在了怀中。
腿部的伤口已痛到麻木,谢明夷的额头磕到男人坚实的胸膛上,疼得眼角都飙出了泪。
他奋力地想抬起头, 但陆微雪的手掌紧紧扣着他的后脑勺, 任凭他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
谢明夷能感觉到,陆微雪真的生气了。
周围的氛围无比压抑, 闷热的夏夜, 偏偏这一阴凉的角落如同结冰。
这般宣示独占欲的动作落在聪明人眼里, 自然是知道用意何为。
贺维安看得一清二楚,漠不关心的面具再也隐藏不住, 他紧盯着陆微雪, 额角青筋暴起, 平生第一次失了读书人的气度,几乎是怒吼道:“放开他!”
“这就是你说的, 做莲子羹?”
贺维安恶狠狠地盯着陆微雪,仿佛他只要敢动谢明夷一下, 自己就会找他拼命。
两个人俨然成了一对苦命鸳鸯。
陆微雪气笑了, 而他,就是那个棒打鸳鸯的人。
侍卫连忙将贺维安控制住,力气大得似乎要将他的骨头生生折断。
谢明夷一惊,陆微雪的手指却插入他蓬松的发间, 将他按得更紧。
谢明夷几乎喘不过气来。
陆微雪一双凉薄的眼眸打量了一眼贺维安,
“央央,你的相好还挺多。”
他冷笑着,声音很低,在谢明夷的耳边,却无意于吹过一阵鬼气森森的风。
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然炸开,谢明夷毛骨悚然,他慌忙抬起尚还能动的一条胳膊,捏住了陆微雪的腰带。
而后扯了扯。
不能说话,只能用动作来哀求。
“明夷!你不用为了我讨好他……”贺维安的声音很急切,胳膊快被折断的痛楚一阵阵袭来,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陆微雪一个眼神,侍卫便会意,一记手刀劈晕了贺维安。
“带他下去。”
侍卫领命,将贺维安带走。
场面再次安静下来。
谢明夷惊魂未定,此时陆微雪禁锢他的力道松了些,他便抬起一张汗湿的脸,眼中带着几分惊慌,急急问道:“他不会死的,对不对?”
陆微雪面容平静地望着他,浅淡眸光中却笼罩着一层消散不下的愠怒。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擦过谢明夷的下巴,而后毫不怜惜地揉搓了一下他的嘴唇。
是冰凉的触感,谢明夷满脸无措,此时腰身还被陆微雪箍在怀里,只能任由他动作。
花瓣般的双唇微微张开,艳丽萎靡,表情却无辜又天真,泛红的眼尾诱使人迷失犯错。
陆微雪眼神一暗,随即松开了他。
谢明夷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看着陆微雪离他远去。
他往前追出去几步,却被侍卫拦住。
“请公子回宫。”
谢明夷别无他法,只能照做。
京城的夏夜闷热,漠北却极其凉爽。
北狄王帐中架着三只被剥皮的羊,由专人守着,在旺火中翻滚炙烤,粗犷喷香的气味传得极远。
贵族们大都体格雄壮,大口喝酒吃肉,一时之间好不快活。
“大哥!今日孟家那狗崽子又给咱们运了十五箱火药!今年得上苍眷顾,咱们草原牛羊成群,养的骏马也膘肥体壮,将士们个个饥渴难耐,趁着那个狗屁皇帝还没坐稳位子,咱们直取中原南下的计划,马上就要实现了啊!”
皮肤黢黑的大汉一边撕扯下一只羊腿,一边大口往嘴里灌酒,朝主座上的人大声道。
坐于主座的,正是北狄王的长子,速不台。
他的头发似乎不久之前刚刚剃光,而今只长出极短的一层。
北狄王年老病重,速不台理所应当地变成了北狄的话事人。
速不台用匕首割下一块带血的半熟羊肉,就这刀尖卷入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指着他道:“乌延,你小子上次跟那中原人来了个里应外合,剿灭五百穆家军的事,大哥还没有好好奖赏你啊!”
“可惜没杀了小儿穆钎珩!竟让他逃了出去!不过穆毕武那个老匹夫还是一如既往的懦弱无能,宁愿自杀,都不敢与我北狄勇士一战!”
乌延愤恨地重砸了一下桌子,木桌竟承担不住他拳头的力量,桌腿上出现了丝丝裂缝。
他们与穆家军的仇,在穆毕文时代便已结下,那时穆毕文一刀砍断了老北狄王的手臂,老北狄王支撑了几年后,便饮恨西北。
好在穆毕文在那一战后便死了,穆家军从此没了主心骨,但如今的北狄王一直体弱多病,这么多年来都贪图享乐,不愿为复仇部署,因此即使是穆毕武这样的人重新执掌穆家军,他们也无机可乘。
外强中干的穆毕武不足为惧,却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穆钎珩。
在他们看来,穆钎珩的“恶行”,比穆毕文有过之而不及。
多少北狄人命丧于穆钎珩之手,在速不台看来,他穆钎珩不过一个毛头小子,竟带着穆家军将北狄五千精锐耍得团团转,最后只会了零星几个。
这么一来,北狄折兵损将,穆家军却重回了当年的威名赫赫。
后来穆钎珩又数次坏了北狄的好事,北狄不得不转变策略,佯装与周朝和睦相处,还答应了那个假惺惺的互市贸易。
北狄王虽是速不台、乌延的亲生父亲,但他优柔寡断,头脑昏聩,过了几年的边境和平生活,吃到了与周朝相安无事的甜头,便真的痴心妄想,要与周朝保持永久和平。
速不台和乌延一直都看不起北狄王的“苟且偷生”,反而对爷爷的骁勇善战很是向往。
所以在北狄王逐渐卧床不起之时,他们便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甚至歃血为盟,与十几个贵族共同发了毒誓,此生北狄的铁骑一定要踏平中原。
“大哥为了我们的大计,不惜亲自混入那中原的寺庙之中打探敌情,如今我北狄武器精良,那些所谓铜墙铁壁的边防重镇,恐怕都不知道他们的火器都快被偷完了吧!哈哈哈哈!”
乌延哈哈大笑,干脆站起来,手拿两把重达八十斤的战斧,在营帐中央舞动起来。
“那天老子就是这样一斧头、一斧头地砍烂了那个狗崽子的头!穆钎珩还喊他的名字!简青,简青!哈哈哈!那小子杀了我多少弟兄!但还不是头被老子剁了!身体被马踏了!这就是与我北狄为敌的下场——我北狄勇士一出,必要荡平中原!
“荡平中原!”“荡平中原!”
“荡平中原!”
营帐中的人皆野心勃勃地看着他,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呼啸声和汗臭味、羊膻味混杂在一起,入主中原的梦就在眼前,让人激动不已。
—
谢明夷被关回了宫里。
一整晚,他都无比焦灼,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一会儿是父亲忧伤的脸,一会是穆钎珩被午门斩首的场景,一会又是大牢里的贺维安。
甚至在恍惚间,还会看到生辰那日的先皇,他目光慈爱,嘴角带着微笑,胸口却被捅出了一个血窟窿。
谢明夷扶着脑袋坐起来时,才刚过卯时正刻,清晨的阳光只吝啬露出一点,宫里洒扫的侍从都未起身。
他是从噩梦中惊醒的,冷汗连连,脸色煞白,脑袋疼得厉害,浑身都极不舒服。
下了床,顿觉口干舌燥,猛灌了半壶凉茶,才缓过来一些,混乱的头脑也镇定了许多。
谢明夷干脆沐浴,在浴桶里止不住发呆,直到水都凉透,才后知后觉地出来。
裹上新衣服,他的手腕在宽大的衣袖里直晃荡,本来略带婴儿肥的脸也已经消瘦下去,容貌比从前更具有攻击性,动人心魄。
谢明夷正出身地摆弄腰间的系带,却听见一道急匆匆跑来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抬头,正见六水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扑通”一下给他跪下了:“公子,大事不好了!陛下、陛下他……”
听六水提到陆微雪,谢明夷的心有一瞬间的揪紧,面上却还是平淡如常:“缓缓再说。”
六水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哭丧着脸道:“陛下夜里回去后便发起了高烧,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可太医院全都束手无策,公子您快去看看吧!”
谢明夷心头一震,双手隐藏在广袖中,骤然捏紧。
他心烦意乱,懊恼于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还是担心。
对陆微雪这样的人,他竟然担心,他怎能担心?
谢明夷干脆坐在了凳子上,佯装悠闲地品了一口雨前龙井。
“可是陛下不许我出宫,我何必折腾?”
微微发颤的手指,却出卖了他内心的不稳。
张德福忽然从门后走出来,向谢明夷行了一礼,道:
“国舅爷不必担心,只要国舅爷愿去,老奴便能为国舅爷安排好。”
谢明夷震惊地望着他,故人一个个都走了,再见到张德福,他竟觉得无比亲切。
张德福口中的称呼,又是那么陌生。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了。
谢明夷的眼睛有些发红,他偏过头去,刻意遮挡自己脆弱的模样。
场面沉默了一瞬。
谢明夷站起身来,道:
“既然一个个都来请,那我便去瞧瞧——”
张德福和六水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露出庆幸的笑容。
可下一句话,却让他们险些没栽过去。
“瞧瞧陆微雪还活着没。”
第90章 戒备 爬上龙床gogogo!
金龙殿外, 御林军整齐地站成一排,气氛庄严肃穆。
萧钦朗站得笔直,一身盔甲, 看到谢明夷时, 漆黑的眼珠微微一动, 便侧了侧身,让他过去。
张德福连连道谢。
谢明夷刚抬起脚,便听见萧钦朗不带丝毫感情地说:
“陛下说了, 除了太医, 任何人不许进去。”
他看向谢明夷,补充了一句:“公子可以在窗户口看一眼。”
谢明夷顿觉荒谬,一股屈辱感窜上心头, 他转头便要走。
张德福赶紧拉住了他, 小声道:“国舅爷莫急, 老奴自有办法。”
他三步作两步走上台阶,一把年纪了还踮着脚附在萧钦朗耳边, 说了两句话。
萧钦朗的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轻咳两声, 道:
“待末将为谢公子搜过身后,方可进去。”
谢明夷冷笑一声, 刚想跟他理论,又被张德福拉了回来。
“国舅、国舅爷, 听老奴一句劝, 都这时候了,咱就不跟他们一般计较了,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搜个身而已, 国舅爷就忍忍吧。”
谢明夷本来又生气又委屈,忽然瞥见张德福鬓角斑白的头发,便将那些情绪都忍了下去。
罢了。
他跨步走到萧钦朗身前,张开双臂,任由他公事公办地为自己搜了身。
进门前,他转头吓唬了萧钦朗一句:
“等陛下醒了,知道你们这么对我,必然要治你们的罪!”
萧钦朗垂下眼睛,朝他抱拳行礼:“公子勿怪,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看到他这副“畏惧”的样子,谢明夷算是狠狠出了口恶气,趾高气扬地进去了。
萧钦朗关上殿门,重新站到合适的位置。
张德福一想起萧钦朗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心里便是直发怵:“萧统领,公子他只是嘴上不饶人,您别往心里去。”
萧钦朗只是微微一笑,并未答复。
他在心底认同张德福刚才说的话。
蛊惑圣心的“妖妃”来了,他若是不放行,到时候受折腾的还是陛下。
谢明夷走进寝房,鼻子便有些发痒,有种想打喷嚏的冲动。
他全然不知自己在外人眼里已经成了什么形象。
寝房布置得空空荡荡,很多之前的古董瓷瓶、华贵之物都被移了出去。
谢明夷踩在绣了金线牡丹的地毯上,绕过一架翠玉屏风,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张挂着金黄帐幔的床。
陆微雪睡在外侧,此时身上只穿一件睡袍,领口有些松泛,露出的皮肤却不是以前的冷白,而是透着一股红热。
他皱着眉头,紧闭双眼,显然是被高烧搅扰得很不安稳。
谢明夷找了个小板凳,坐在陆微雪旁边。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陆微雪这张脸,忽而叹了一声:“妖孽。”
上天干嘛要给陆微雪这么好的皮囊呢。
长成陆微雪这样,什么都不用做,只是静静站着,便能蛊惑人心。
谢明夷盯了一会儿,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陆微雪的脸颊。
很软,但也烫。
谢明夷自言自语起来:“你要是一直这么乖乖的,该多好。”
陆微雪躺在这里,不会发号施令杀这个杀那个,也不会要抄他的家,只任由他揉圆搓扁,受他的气,多好。
谢明夷的眼眶微微发热,呢喃道:“你不会是被我气病的吧?”
陆微雪的睫毛细密,铺在眼皮之下,听到他的话,并未有什么反应。
“我也不想气你,还不是都怪你,太小气了……总是怀疑我,我哪里有什么相好呢?我又不喜欢他们,我喜欢的……”
谢明夷的心脏猛得跳了一下,声音戛然而止。
陆微雪又听不到,他解释什么呢。
“傻子,傻子,傻死你了。”
谢明夷骂了两句,便顺手拿起浸在冷水中的帕子,为陆微雪擦了擦额头。
“就算你是我仇人,我也不想你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这样说总行了吧?”
他将帕子放回水中,便靠在陆微雪床前,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绕了绕陆微雪的一缕头发。
乌发绕于指尖,谢明夷的心跳好似暂停了一下。
“陆微雪,醒醒。”
他尝试轻声叫道。
陆微雪当然没有醒。
谢明夷不禁自嘲,太医都束手无策,他哪有那么能耐,随便喊一声,陆微雪就醒了。
“陆微雪,我不是真心来看望你的,是他们求我,说你快要死了,我才来的,你别以为我有多关心你。”
谢明夷正了正神色,认真道。
……虽然他也不知道争这口气有什么用。
谢明夷的脸上有些羞臊,佯装没事人似的抬手为自己扇了扇风,便环顾四周,突然觉察出几分异样来。
又是那股味道。
从他被抓进宫后,便觉得一股奇异的花香味如影随形,尤其是陆微雪身上最为浓重。
谢明夷以往没办法观察,现在却悄悄站起,在屋内环绕了一圈。
他只是单纯地想——
陆微雪还病着,怎能熏这么重的香呢?
找了找,最后停留在一架香炉旁。
幽香扑面而来,谢明夷一瞬间有些晃神,就像陷入某种毒瘴之中,脑子不甚清醒,身体也有些绵软无力。
他没有多想,只以为自己是被香味冲到了。
谢明夷叫了个小太监过来,道:“把这香炉搬出去,陛下发着高烧,不适合熏香。”
小太监却有些为难:“里耶大人吩咐过了,这香最能助陛下静心凝神……”
里耶的名字钻入耳中,谢明夷便觉察出几分不对。
他强调了一遍:“搬出去。”
小太监犹豫了一会儿,只能照做。
反正里耶大人这几日也不在宫中,少熏一次也不会发生什么。
香炉一消失,香味也散了不少。
谢明夷这才觉得舒爽了些,重新坐到陆微雪身旁。
他刚伸出手,倏忽间,手腕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攥住了。
陆微雪发梦魇了似的,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不容挣脱。
谢明夷努力去掰他的手指,男人即使正生着病,力气也比他想象中的更大。
多次尝试都无果。
谢明夷无奈抬起脸的瞬间,却怔住了。
铺天盖地的、熟悉又陌生的字句,如决堤的河水一般涌来。
【就算是生了重病也不忘拉住lp的手吗?陆狗你这家伙】
【央央宝贝,就是现在,征服男人冲冲冲!爬上龙床gogogo!】
【陆狗快醒醒啊喂!宝宝就在你面前,还是不是男人了!】
……
谢明夷的额角划过一滴冷汗,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半空中,蹦出一句又一句的狂言浪语。
这些话源源不断,语气激昂,仿佛要跳脱出来,直直地撞进他的眼球中。
【等等!央央他好像发现我们了!】
【sos!!警告!警告!】
【撤退!撤退!再说一遍!全员撤退!】
【快走!原告的精神阈值即将崩塌!原告的精神阈值即将崩塌!原告的精神阈值即将崩塌!紧急修复!请求紧急修复!】
【呼叫三总部中心!呼叫三总部中心!】
【全员进入紧急戒备状态——】
谢明夷揉了揉眼睛,顷刻间,那些字全都消失不见,仿佛他刚才看到的,只是某种错觉。
陆微雪还没有松开手,两人的接触还没有断开,可那些字全都没有了。
而握他手腕的力道却渐渐小了些,谢明夷的手覆在陆微雪的手背上,微微用力,便抽离出来。
陆微雪的眉头皱得更紧,谢明夷为他掖了掖被角,站起身。
他正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低吟。
“央央……”
谢明夷的身体一瞬间僵直。
有那么一种冲动在他心底横冲直撞。
他想立刻把陆微雪摇醒,大哭着告诉他,放过贺维安,放过穆钎珩,放过丞相府。
他真的,真的不想再跟陆微雪隔着一道跨越不过去的鸿沟。
他多想像儿时那样,面对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大哭一场,等着面前的人妥协。
谢明夷不想再像大人一样,运筹帷幄、精心布局。
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耐,也对提心吊胆的感觉无比抗拒。
他终究是转身,重新坐回陆微雪身旁。
如玉的脸庞之上,男人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薄唇微张。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陆微雪慢慢睁开了眼皮。
“下雪了……”
陆微雪的声音细若蚊蝇。
谢明夷的心却像被重击了一下,一大堆遥远的记忆飞速涌入他的脑海,眼前先是漆黑一片,接着是诡异的缤纷色彩,混合在一起,千变万化。
最后的最后,停留在一片雪花之上。
以及,孩童的哭声,由远及近。
谢明夷再睁开眼,便发觉自己身处在一个街巷的角落。
天上乌云密布,不远处的巷口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寒风凛冽,寥寥几个路人都裹紧了身上的棉衣,手里却拿着形态各异的灯笼,有的小孩还嚼着糖葫芦。
看这情景,像是上元佳节的灯会。
而他的手正被一个女人紧紧抓住,这力道让他感到有些疼痛。
他们似乎正在赶路。
谢明夷费劲地抬起脸,发觉越走人流越少,地方越陌生,心中便生出几分无端的恐慌。
他张开口,道:“放开我。”
女人低下头,露出一张阴测测的脸。
谢明夷一惊,正带着自己赶路的人,竟长着一张与谢书藜五分相像的脸!
他想挣脱,却忽然发觉——
自己现在,视线很低,声音很微弱。
就连力气,也十分纤弱。
这时的他,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