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辱的阴郁皇子登基了》 1、青楼 猎猎山谷间,月色凄惨。 再往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悬崖。 少年被一群黑衣人团团围住,侧过的纤细脖颈间露出泛红起疹的皮肤,原本该裹在绫罗绸缎里的身体,现在却不得不缩在肮脏粗糙的麻布中。 “呼……“谢明夷喘着气,一路逃亡,体力耗尽。 山间荆棘丛生,路况复杂,他的手臂、小腿,都被划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谢明夷怕疼得很,他被逼得无路可逃,只能单手扶住脱臼的右臂,冷冷地盯着眼前的蒙面人。 他瞥了一眼身后的深渊,后脚跟将一块石头蹭下去,始终都听不到响。 “谢明夷,你去死吧!” 有人暴喝。 弓搭上了弦,对准少年的喉咙。 谢明夷始终一言不发,只轻蔑地看着为首那人,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明明狼狈至此,汗湿的发丝都黏连在苍白的脸上,可那张精致的面孔呈现出的神情依旧矜贵冷淡—— 仿佛谢明夷不是逃犯,仍是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的小国舅。又仿佛他不是被逼至悬崖边上,而是坐在相府那架奢华无比的软轿中。 他死到临头了,还是瞧不起任何人。 为首的人抽出了剑刃,反射的寒光照映出他一双眼睛,里面分明有滔天的妒忌在燃烧。 “杀了他,碎尸万段!”他咬牙切齿,下达命令。 “嗖”的一声,羽箭划破长空,直对谢明夷咽喉而去。 - 头痛欲裂。 眼皮似有千钧重,用尽全力,终于掀起一条缝。 昏暗的光线涌入眼中,铺开一层绯红的色彩。谢明夷脑袋一片空白,他呆呆地愣了好久,才努力地动了动手指。 又做那个梦了。 自从他在赏花宴上捡到一个话本,便频频做噩梦。 话本名为《帝成之路》,内页残缺不全,但大概能看出是讲述一个寒门子弟为了复仇忍辱负重、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登上帝位的故事。 好巧不巧,话本主角的名字和谢明夷不久前见过的书生名字重合,那时他只懒懒地打量了“主角”一眼,对上穷书生错愕的眼睛,冷冷地吐出了一个“滚”。 起初,谢明夷以为同名只是巧合,直到他翻到“帝成元年,剿杀谢明夷”。 书中写得很清楚,小国舅谢明夷,骄奢淫逸,蛮横暴戾,先前仗着天家富贵,数次欺辱主角,最终恶有恶报,被御林军追至银屏山,碎尸万段,尸身都喂了野狼。 谢明夷惊出了一身冷汗,手指微颤地将整本书又细细地翻看一遍,发现无论是朝代、地点,亦或是部分事件,全部都与现实相吻合。 他故作镇定地嗤笑这是无稽之谈,然后将话本随手丢进池塘,可隔天话本竟又出现在了他房中,还带着湿淋淋的水渍,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 谢明夷气炸了。 他又试了火烧,土埋,甚至把可恶的话本撕碎了放到马槽里……所有办法都无效,话本依旧会在第二天好端端地回到谢明夷面前,像是修罗殿里爬出来的妖魔,毫不犹豫地缠上了他。 而这些天来,反反复复的噩梦只有一个内容:他被话本里的“主角”派人追杀,碎尸万段。 谢明夷屡屡被惊醒,总要先抚摸脖颈,好让自己从一剑封喉的惊魂中解脱出来。 可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现在根本无法动弹。 他的手臂被反剪到背后,身上层层叠叠地不知缠了多少层纱,在背后绑成了一个死结,任他怎么挣扎也打不开。 空间狭小,鼻腔间满是檀木香味,其中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潮湿,仿佛是身处在从未敞开通风过的木匣中。 谢明夷意识到,他被关起来了。 他本来是通过话本得到了“主角”贺维安的行踪,早贺维安一步在京城最大的青楼落轿,随意点了个雅间,便开始守株待兔。 贺维安表面上光风霁月,仅靠自己的才学便进入世家贵族遍地的国子监,俨然是寒门子弟中的凤毛麟角。 但实际上,这只是他的第一步,为了复仇,他精心布局,步步为营,卧薪尝胆。 由于话本的断断续续,所以贺维安来青楼的具体原因不详,谢明夷唯恐这次与他有关,所以做贼似的提前到达,自上而下偷窥着贺维安的一举一动。 他想到话本中自己的结局,眼中划过一丝犹豫,慢条斯理地将一包粉末倒进白釉酒壶,交给侍女,挑眉道:“送到那个人桌上。” 他拿手指点了点楼下的方向,贺维安正跟两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交谈。 侍女低着头行了礼,端着酒壶出去了。 谢明夷透过二楼雅间的淡青纱窗远远望着,亲眼看着那壶加了料的酒被送到贺维安面前,又亲眼看着他倒了一杯酒送进口中。 他放心地笑了。 “公子,要杀了他吗?”一旁的棕山突然出声,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谢明夷原本上扬的嘴角向下抽了抽,假咳两声后,语重心长道:“棕山,你跟我的时间不短了,对吧?” 棕山不明白谢明夷的意思,却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属下跟在公子身边三年了。” “那你可知,草芥人命不是丞相府的作风?本公子在外行事,自然要与人为善,万万不可坏了谢家家风。”谢明夷一本正经。 他见棕山沉默,又接着说:“上次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了贺维安,直接邀他,想必他又不肯,所以本公子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准备亲自赔个不是。” 棕山疑惑了,“赔不是”三个字在谢明夷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一定是谢明夷的某种计谋。 他干脆抱拳直言:“公子,您下次要伪装善人时,请提前吩咐属下!以免属下说错了话,误了公子大计。” 谢明夷:“……” 算了,一时性情大变,没人理解也正常。 他打量着底下侃侃而谈的贺维安,见那人饮了酒却没有丝毫不适之状,反而从善如流地起身,为两位老者倒茶。 “怎么回事?” 谢明夷皱眉,看向棕山。 棕山:“兴许是药效还没起。” “那还不赶紧去下面看着他!” 谢明夷略有些紧张。 他唯恐是贺维安发现了什么。 所谓“主角”,自然有天运在身,龙气护体。谢明夷先前尝试对付过贺维安几次,可总被他转危为安,这让谢明夷不得不有了危机感。 而这次,他是诚心诚意要谢罪的,希望贺维安能高抬贵手,把他当放屁一样给忘了,他保证一定滚得远远的,绝不干涉贺维安的夺权大计。 “是!”棕山心头一喜,公子果然要行动了。他忙不迭地答应,三步跨两步下了楼去。 谢明夷按下心中的异样,他正为盘算待会该如何对付贺维安而出神,以至于有人推开门为他换了盏新茶,他都没注意瞧是谁,直接心不在焉地拿来轻抿了一口。 毫无防备。 ——也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昏迷了。 再醒来,谢明夷欲哭无泪。 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没绑到贺维安,自己反不知被谁给绑了。 谢明夷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堂堂国舅爷怎么能纡尊降贵蜷缩在一个小小木箱里,他在心底默数: 一、二、三—— 撞! 谢明夷使出浑身的力气,猛地向前撞去,他正准备迎接肩膀撞击檀木后的感觉,连几分痛几分麻都设想好了,可不知怎么的,身体借着一股巨大的冲力,竟直接略过坚实的檀木,扑进了一团空气中。 在他向前撞的时候,木箱的门,不知被谁恰好给打开了! 谢明夷的腿因为扭曲太久而动弹不得,上半身被绑住,整个人都不可控制地向前倒去。 “呵。” 摔倒的瞬间,他听到一声带着讥诮的轻笑。 木箱旁必定站了个人。可那人不光没扶他,还笑他! 千万别让他逮到是谁!—— 谢明夷咬咬牙,最终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砰”的一声,膝盖着地。 谢明夷痛得闭上了左边眼睛,泪花在右眼中溢出来,模糊了视线。 他仰头向上看。 眼前的人逆光而立,一身白色里衣,胸前布料松松垮垮,露出大片绷紧的肌肉。 万千青丝如墨倾斜,跳跃烛光融进他一双浅色眼眸中,似一潭深井,水波无痕。 他居高临下,幽暗地望着谢明夷。 谢明夷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眨了眨眼,把泪珠挤出去,在咸涩的眼泪掉落到下颌之前,茫然被气急所取代,他恨恨地叫出了男人的名字: “陆微雪!” 如果谢明夷是个被主角随意解决掉的小喽啰,那陆微雪便是与主角从头斗到尾的天上地下第一邪恶大反派,直到话本的最后一页,模糊的字间,也能隐约辨出“陆微雪”的字影。 话本没写陆微雪的结局,但可想而知,一切挡了主角路的,都注定挫骨扬灰。 像陆微雪这样的,估计连骨血都被做成灯油,时时刻刻放在大殿上燃烧,贺维安才会放心。 原因无他,陆微雪身为最卑微的皇子,竟能数次将贺维安的部队杀得铩羽而归,几次三番地将贺维安逼至绝境。 生擒贺维安后,甚至生生挖出了他一只眼。 陆微雪在暗,贺维安却在明,本就占尽优势,并且手段极其残忍,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赫然是贺维安的心腹大患,头号宿敌。 连谢明夷都觉得,若不是话本强行把主角写上帝位,贺维安恐怕都不知死在陆微雪手里多少次了。 而此时,陆微雪正盯着自己,眼神中流露的情绪让谢明夷心里不禁一阵发毛。 他跟陆微雪交集不多,但一个在冷宫里长大的皇子,母妃又因失德自尽,他打心底里是瞧不上的。 何况将来都会死于贺维安之手,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他一个堂堂国舅爷,又掌握了话本走向,说什么也不会怕一个陆微雪! 谢明夷毫不犹豫地瞪了回去,“还不快把我扶……” 话还没说完,陆微雪突然俯下身,捏住了他的脸。 冰凉的手指陷进柔软的两颊,渐渐收紧的力道迫使谢明夷闭上了嘴,方才的张牙舞爪立刻化为乌有,小国舅的眼眸中立刻溢满了不争气的水波,如雾霭朦胧。 陆微雪身侧有一架铜镜,镜子里倒映出谢明夷的模样,长发披散,身缚红纱,乖乖跪在男人面前,整个人都似被陆微雪掌控。 谢明夷只恨自己不争气的眼泪,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剐蹭一点皮要哭,和别人吵嘴要哭,连此刻被陆微雪挟持都忍不住掉泪。 屈辱,太屈辱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陆微雪的声音低而冷,若雪池细雨拂过。 他的脸骤然在眼前放大数倍,谢明夷被冻得一激灵。 谢明夷膝盖僵硬得很,心中又有气,便抬眸望向他,故作好笑道:“本国舅当然是来寻欢作乐的啊,不然跟九皇子您一样,是来做小倌享清福的么?” 果不其然,陆微雪那双狭长上扬的眼眸中,立刻染上了几分薄怒。 谢明夷心里洋洋得意,以为自己坂回了一局。 可下一瞬,他的嘴角僵住了。 因为陆微雪的头顶浮现了一行字—— 【在青楼抓到瑟瑟发抖的嘴硬老婆怎么办?当然要要大*特*啦~】【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勾心 谢明夷愣住了。 他眨眨眼,想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 陆微雪的头顶,出现了这样的一句话?!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 幻觉,一定是幻觉。 陆微雪见谢明夷似在出神,眼中的怒气更浓重几分。 他本是受太子相邀,在此地议事。 从选定青楼这一地点来看,太子的目的便不纯。 半柱香前,侍者端着酒不长眼似的往他身上撞,他不得不跟着连连道歉的侍者去楼上更衣。 果不其然,一到里屋,侍者便缠上了他,要扒他衣服。纠缠间,他将侍者打昏,兀自逃进隔壁。 听见铜镜旁的木箱内有异动,陆微雪思忖一二后,谨慎地将箱子打开,立马有一乌发雪肤的少年扑了出来,跪倒在他面前。 呵,竟是连环计么。 陆微雪嗤笑。 可在看清少年面容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谢明夷身型单薄,只着半透的纯白里衣,浑身红纱缠绕,紧紧勾勒出纤细腰肢,更衬得娇养出来的肌肤欺霜赛雪,如上好的羊脂白玉,还浮着一层淡淡的粉色。 他眉梢带怒,轻咬下唇,浓密眼睫扑闪,连带着下眼睑一颗浅淡小痣都艳丽几分。 谢明夷眉眼艳绝,锋锐有余,偏偏唇形饱满圆润,相较于金枝玉叶的贵气,娇气反而占了上风。 陆微雪只轻轻一捏他的脸,谢明夷眼下便微微泛红,睫羽上凝结的水珠轻轻颤着,要掉不掉的,让人怜惜,更让人欲壑难填。 还是那么爱哭。 想起他的话,别的都不重要,唯有“寻欢作乐”四个字刺耳得很,陆微雪很不悦。 他惩罚似的,指腹狠狠磨过谢明夷的下唇,本想收一收力道,可触碰到午夜梦回都在苦苦渴求的人,他便忍不住了。 以至于谢明夷吓了一跳,红红的眼圈像受了委屈的兔子,他挣扎起来,想摆脱身上红纱的束缚,却无能为力。 “陆微雪,你敢动我!” 【他不仅敢动你,他还想*死你!】 又是一串字浮现,又立刻消失。 谢明夷险些惊惧晕倒。 陆微雪果然要杀死他! 他现在孤立无援,恰好落在了陆微雪手里,搞不好陆微雪一个不高兴,要把他置于死地。 谢明夷通过话本了解到,眼前的这位羸弱的九皇子,并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么任打任骂,反而心眼又小又坏,睚眦必报。 他记不清自己有没有欺负过陆微雪了,毕竟被他欺负过的人可如过江之鲫,多了去了。 但就看陆微雪对他的态度,他们之前恐怕真有过什么过节。 谢明夷不想自己没死在主角手里,反而为陆微雪开了杀戒。 见陆微雪不为所动,恐怕是在准备对他磨刀霍霍了。谢明夷害怕得不行,表面上却还虚张声势,试图用身份震慑陆微雪。 “我可是当朝国舅爷!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姐姐不会放过你的,还有我爹也不会!还有、还有你爹也不会!” 谢明夷幼时在江南水乡长大,说的是吴侬软语,随父进京后才改了,平日里慢悠悠地说话听不出什么,可只要一着急,唇舌便不听使唤似的,上扬的尾音又全跑了出来。 他的威胁毫无力度,软绵绵的,直勾人。 陆微雪听到谢明夷这般急迫的声音,似又被带回那个漫天大雪的夜晚。 瞥见谢明夷的嘴唇一张一合,磨得靡红,又沾着水光,他的眼神逐渐痴迷起来。 谢明夷没注意到陆微雪的异样,只不断祈祷棕山能赶紧找到自己,更祈祷陆微雪能识时务一些,如果他在青楼杀了国舅爷,那什么谋划什么大计就全都泡汤了! 不……或许也不会泡汤,谢明夷对这个世界的玄妙已经坦然接受,陆微雪既然是注定的大反派,那就算杀了他,估计也能全身而退。 谢明夷胡思乱想着,全然不知自己这副慌张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有多好看。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并伴随着一道沉静的男声: “太子殿下,应当就是这里了。” “嗯。” 是另一道男声,听起来温润可亲。 太子?! 谢明夷心头一喜,当朝太子是他名义上的好外甥,两个人关系维持得还不错,若他高声呼救,太子一定能破门而入,把他从陆微雪的魔爪中拯救出来。 他有救了! “太……”第一个音节还没出口,谢明夷的身体便悬空起来,整个人都被陆微雪抱在怀里,下巴不得不顺势搁在陆微雪肩头。 鼻尖钻进一股清冽的香气,极淡,又极寒。 是陆微雪身上的味道。 谢明夷懵了。 等察觉出什么之后,他的脸迅速蹿红,似要滴血一般。 陆微雪竟跟抱小孩儿似的,手臂托住了他的下臀! 岂岂岂岂……岂有此理! 谢明夷羞愤欲滴。 要不是、要不是他的胳膊被紧紧束缚着,不然非把陆微雪的背抓花不可! 陆微雪心机竟如此深沉,这样一来,谢明夷便不能再大声呼救了。 他整个人都被陆微雪所掌控,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否则陆微雪极有可能即刻了结他。 【嘤嘤嘤,老婆要被*死了】 又一句话在眼前浮现。 他把看不懂的符号自动理解成了可怖的“死”字。 谢明夷吓得一抖,他彻底不敢动弹了,甚至乖乖将头埋在陆微雪胸前。 只能一时顺应陆微雪了,今日的仇,来日再报。 他正在心里默默嘀咕着,敲门声却越来越大。 “九弟,九弟你在里面吗?” 太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 “殿下,为防九皇子殿下遇险,不如属下们将门撞开!”有人提议。 “也好。”太子似乎很是深思熟虑了一番,才下了决定。 “砰——” 是有人接连撞门的声音。 陆微雪长腿一迈,坐到了床边。 他仍旧抱着谢明夷,只是让他自然地坐下去,双臂仍紧紧环着谢明夷的腰。 “别动。” 陆微雪嗓音沙哑,在谢明夷耳边轻声道。 谢明夷的脸埋在陆微雪的脖颈间,不轻不重地点点头。 他乖得不可思议。 “砰——” 门被破开,身穿浅黄长袍的太子被一种亲信簇拥在门前。 他看到屋内景象,原本胜券在握的笑有了丝丝裂痕。 陆微雪正对着他,怀中抱着一个长发美人,一双眼睛冷漠如霜,直直地盯着他。 陆泽呈笑容微僵,他暗暗握紧了拳头,关心的话语中分明透着几分咬牙切齿:“九弟好雅兴。” 陆微雪看了怀中人一眼,手指随意地挑起谢明夷的一缕发丝,似是不经意地绕了几下,他冷声道:“不知皇兄如此兴师动众地前来,是准备捉拿谁?” 陆泽呈笑得牵强:“是有人来报,说九弟去更衣后迟迟不归,近日京城动荡,皇兄实在是担忧不已,怕九弟中了奸人的计,这才……” 他的目光落在陆微雪怀里的那人身上,却见那人乖顺地依偎在陆微雪胸前,两条手臂都抱着陆微雪的腰,似是被这番阵仗惊着了一般,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 “不劳皇兄担心了。”陆微雪断然回绝,他勾唇一笑,双眸微眯,又道:“皇兄还打算看到什么时候?我这位相好脸皮薄,禁不得这么多人围观。” 谢明夷身形又是一颤。 他很慌,若是太子认出了他,不知道陆微雪会不会趁乱杀了他。 他下意识闭着眼,又瑟缩地往陆微雪怀里钻了几分,唯恐太子看出他的身形。 幸好方才陆微雪将红纱解开了,他才能躲那么深。 “既然九弟春宵一刻,那孤就不打扰了。”陆泽呈没看到想看的,只得勉强一笑,终于准备班师回朝。 陆微雪淡淡道:“皇兄请便。” 门彻底关上的前一刻,陆泽呈看着陆微雪怀里的人,突然感觉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刚想叫停,却有一心腹走来,似有几分犹豫。 陆泽呈不动声色地走下楼,来到一处厢房。 心腹这才跪下,道:“殿下,我们派去的人被打晕塞到了床底下。” “废物!” 陆泽呈一怒,亲信们全跟着下跪。 心腹凑过来:“这次是属下们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责罚?责罚了你们能杀了那个贱种么?” 陆泽呈气急攻心,险些没缓过来。 良久,亲信中的老者沉吟片刻,计上心头,随之跟陆泽呈低语几句。 陆泽呈的脸色这才转晴,眼中划过一丝狠厉。 - 厢房内。 听到太子他们走远了,陆微雪也没有放开谢明夷,导致谢明夷不得不继续窝在陆微雪怀里,以一种极为羞赧的姿势。 谢明夷忍不住了,却不敢看陆微雪,只是压低了声音:“我警告你,你趁现在赶紧滚了,本少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兴许还能放你一马,要是以后让本少爷抓住你,可有你好受的!” 他的怒不可遏,在陆微雪看来,跟鼓气的小白兔连啃三筐大白菜没什么区别。 但别真气着了。 陆微雪愉悦一笑,又将谢明夷抱起,这次他恢复了站立的姿势,好像谢明夷随时都能推开似的。 【呜呜呜果然还是不舍得第一次见面就*啊】 【就是嘛,还是心疼老婆的】 谢明夷搞不懂他看到这些话的缘由,却隐隐能确定一件事——陆微雪不会杀他了。 他立刻死命挣扎起来,陆微雪手臂一松,还真让他挣脱了束缚。 果然大魔头也有许多顾虑,不管怎么说,卑微隐忍的九皇子还是惧怕呼风唤雨的国舅爷的嘛。 谢明夷踉跄了一下,随之不要命似的撒腿便往门口跑,他边开门边不忘回头嘲讽一句: “别以为本少爷这就怕了你!你不过是趁人之危罢了,这桩仇,本少爷迟早要报!” 他摔门而出,下楼后迎面便遇上神情焦急的棕山。 “公子,您去哪里了?属下一直跟着贺维安,发现他并无异样,已经坐马车回去了,怕不是我们被人骗了,给他下的迷药是假的。” 谢明夷心里乱乱的,已经不在意贺维安如何云云了,他摆摆手,“行了行了,他的事我们来日再议、来日再议!现在本少爷累得很,赶紧走,我要回去躺着!” “是。”棕山看着谢明夷这副走路都摇摇晃晃,还只穿了一身单薄里衣的样子,心下顿时理解了什么,不由得轻笑两声,偷偷感叹:都说他们家少爷不开窍,可这不是已经初识个中滋味了么? 但他素来不是个多话的,所以什么也没问,连忙为谢明夷寻了双鞋来,又小心扶着他上了丞相府的马车。 不知是哪位姑娘勾了小国舅的心,他可得替老爷夫人好好把把关。【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邪祟 丞相府。 五月将至,一日比一日燥热。 晌午时分,太阳正鼎盛,三五个丫鬟端着各色果子,亦步亦趋拐过数个转角,终于来到清晖池畔。 出于不得逾矩的缘故,清晖池修得不大。一架木桥横在水上,到池中亭阁不过十步远,放眼望去,阳光照耀在池中“听雪阁”三字上,鎏金色的大字折射出刺眼的光。 而听雪阁的正对面,一群身穿厚重百色鸟羽服的巫祝正念念有词。 他们围成一个圈,圈内黑色瓷盆上刻着神秘的符文,火焰在盆中噼里啪啦地燃烧。 巫祝们时而低语时而高喊,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听不懂的咒语。 新来的丫鬟心生疑惑,便大着胆子问了句:“不知这是在做什么?” 前面老成的丫鬟立刻瞪了她一眼:“这都是少爷的吩咐,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其余的一句也别多问,少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仔细你的俸禄!” 小丫鬟低下头,连忙闭了嘴。 转眼间,便来到听雪阁。 亭子四周垂下珠帘帷幔,名贵软纱上泛着淡淡青绿,水面波光粼粼,显得听雪阁既低调又气派。 棕山出来接果子的间隙,小丫鬟偷偷抬头望了一眼,只见浅绿轻纱后,隐隐约约透出一个般般入画的影子。 是个少年,乌发半束,衣冠华贵,却斜斜倚在软榻上,手持一把折扇,内心似是十分焦躁,摇晃的力度又急又重。 “这都什么破玩意!没一样能入口的。”谢明夷看了果子,甚是不满意。 刚刚进去的棕山,又立马走了出来,目光落在端出来的几盘果子上,叹了口气:“拿去分了便是,以后这等粗糙的东西不要再端给少爷。” 一阵应下的声音。 小丫鬟看着精美的果子,不禁感叹这位喜怒无常的少爷的挑剔和难伺候,又在心底默默地想: 少爷就是少爷,金玉堆里长大的,养出来的声音就是好听,连骂人都这么好听。 这边谢明夷气不过,直接将扇子丢在了地下,距离那日和陆微雪交锋,已经过去三天了。 他这几日寝食难安,那天回去后便梦到自己被狞笑的陆微雪狂捅一百刀,而那些奇怪的话依旧萦绕在陆微雪头顶,像是阎王锁命一般: 【嘿嘿!谢明夷去死!】 【谢明夷十恶不赦,直接剁成肉酱啦啦啦】 【我嚼嚼嚼,谢明夷做的小肉饼真好吃,我嚼嚼嚼】 …… 谢明夷醒来大骇,于是赶紧请了巫祝来驱邪。 跳大神的铃铛响声持续了三天三夜,谢明夷也陪着熬了三天三夜,此刻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邪祟必除!邪祟必除!他在心中虔诚地祈愿。 ——他理所当然地把看到奇怪的话归为自己中了邪。 一旁的棕山帮谢明夷把扇子捡起来,放置到金丝楠木桌上。 丞相府向来最忌装神弄鬼,少爷之前也是对此不屑一顾的,现在竟主动请了江湖骗子来,还连跳三天大神。 虽说谢明夷吩咐了这事要悄悄地做,可他亲自选定的地点实在太引人瞩目,棕山只求谢丞相回京再延迟几日,不要撞到少爷在丞相府胡作非为。 想到这里,他不由担忧地看向谢明夷。 若少爷真中了邪…… 无论你是谁,立刻从少爷身上下来! 谢明夷自是没注意到棕山同情的眼神,他只顾盯着绿纱外的巫祝们看。 却突然发现那群巫祝的动作都停了,甚至跪趴在了地上。 谢明夷吓了一跳,不详的预感降临在心头,他一激动,险些从软榻上滚下来。 “少爷,您怎么了……”棕山连忙来扶他。 “我爹,我爹回来了!快跑!” 谢明夷预知到了危险,哪还顾得上什么驱邪不驱邪,一骨碌爬起来就准备逃跑。 但他起得太猛,这几天又烦得饭都吃不下,体力不支,总之是两眼一黑,伴随着轻微的耳鸣,又不小心坐回了榻上。 “跑?你要跑去哪啊?”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 完了! 谢明夷连忙缩到软榻角落,仿佛这样就能钻到谢丞相看不到的地方去似的。 “哼,为父不过出京半月,你便如此胡闹!竟敢在府里搞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真是反了天了你!” 谢丞相一回府便嗅到一股乌烟瘴气的味道,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谢明夷,除了他,没人敢坏了相府规矩。 找来一个下人一问,果不其然,谢明夷竟找了群巫祝来丞相府蹦跶,全然不把他立下的规矩放在眼里。 谢丞相当即就要揪住谢明夷的耳朵,谢明夷却鬼机灵似的把脸凑了上去。 他故作一副可怜的样子,眨巴眨巴眼,想挤出眼泪却实在挤不出来,歪着头对谢丞相说:“爹,你要掐就掐我的脸吧,我脸皮薄不会硌了你的手,你就把我这张脸掐成猪头,再把我的脖子掐断,让我去跟我娘团聚吧呜呜呜……” 谢丞相一晃神,抬起的手又落了下去。 谢明夷的长相确有六分像他娘柳夫人,当年的京城第一美人。 这些年来,谢丞相都在反思,自己是否对这个儿子太过娇纵了些,可每每看见他的脸,总会想起早逝的年轻发妻握着他的手,要他哄一哄他们的孩子。 谢明夷养成一副乖张的性子,也跟从小到大,谢丞相都不舍得打骂他分不开干系。每当谢丞相生气要罚他,他总会搬出离开了十八年的亲娘,以此唤起谢丞相并不多的父爱。 这招屡试不爽。 这次也是如此,看谢丞相又没舍得下手,便知道他的气顷刻消了大半,棕山很有眼色地跪下去,解释道:“少爷近日食欲不振,头痛难忍,请了大夫来也说不出缘由,所以……所以少爷才不得不想了这个办法。” 他刻意隐瞒了三天前的事,只挑该说的,还颇为添油加醋了一番,为谢明夷塑造一个病弱的小可怜形象。 谢明夷连连点头,作拭泪状,“是啊,爹,儿子神思恍惚,便觉得自己是招惹了妖邪,这才请了些巫祝,儿子怎样邪气入体都不要紧,可丞相府上下的安危才最重要啊,若是您回来后遭遇什么不测……” “胡说八道!”谢丞相黑了脸。 谢明夷连忙噤声。 “什么妖邪!必是你平日里怠惰懒散,一步路也不肯多走,一块肉也不肯多吃,比千金小姐还娇贵,这才生出了这些富贵病来。”谢丞相话里话外不容置疑。 谢明夷只得点头称是:“父亲大人教训得对,儿子这便回房休息,改日便开始强身健体……” “我看不必了!”谢丞相打断了他,目光中带着审视,“要强身健体,何需改日?你姐姐怀了龙胎,现下已有七个月了。圣上要太子他们去银屏山祈福,你跟着去就是了。” 谢明夷的身体突然摇摇晃晃起来,晕头转向似的,皱眉扶着脑袋,嘴里喃喃自语:“我的头好难受……我好像又病重了……棕山,快去叫大夫……” “是,少爷。”棕山拔腿就要走。 “站住!不许去。”谢丞相不留情地拆穿:“要装也装得像一些,天底下没有不懂儿子的爹!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你必须准时出现在皇宫,介时跟太子他们一起上山。” 谢明夷惨叫一声。 “对了,为了强身健体,你不许坐轿子,也不许坐马车,别人家的孩儿都骑马,明天你也给我骑马去。”谢丞相又道。 谢明夷惨叫两声。 谢丞相对他的哀嚎毫不理会,径直走到清晖池旁,下达了命令。 “把这群坑蒙拐骗的给我赶出去!” 谢明夷不惨叫了,他得省着点力气。 “少爷,这下该怎么办?”棕山问。 谢明夷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将软榻上金丝软枕扔出去,愤恨道:“这个亭子叫听雪阁,对吧?” 棕山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点头。 “给我改了!这名字难听难听真难听,还听雪,雪哪里有声音?” “那少爷想改成什么?” “随便,听雨听雷听呼噜都行,就是不许听雪!以后别让我看见雪这个字!” 他最讨厌雪了! - 次日卯时。 宫门前。 谢明夷跨坐在一匹枣红骏马上,头上戴着攒金玉冠,身穿朱红圆领袍,脚蹬黑缎长靴,暗金云纹的腰带束得极紧,勾勒出纤细腰身,腰间还挂着合乎礼仪的各色长穗香囊。 旁人打眼一看,便觉不凡。 他正一手抓着蛇纹软鞭,一手抓着缰绳,整个人坐得挺直,身后是红墙金瓦,清晨的朝阳照耀在他矜贵冷淡的脸上,显得格外耀眼。 周围聚集了不少世家子弟,虽都是盛装出席,可跟谢明夷比起来,却显得黯淡无光一般。 他们不由得聚集起来,闲谈的同时,目光却似有似无地落在谢明夷身上,连话语间也多了几分试探,都等着别人先开始讨论这位小国舅。 而处在风暴中心的谢明夷对这些关注全然不知,他看似处变不惊,实际上却已经在心里问候了陆微雪八百遍。 他真的受够了! 自从六年前出了那事之后,他就不再骑马。 换句话说,他恐惧骑马。 这次被迫骑上马,谢明夷浑身僵硬,一路骑到宫门,已经将他所有的力气耗尽。 若要他一路就这么骑马到山顶,那可真要了他的命。 谢丞相一大早就起来,亲眼看着谢明夷骑上马离开丞相府,导致他根本没办法偷偷坐轿子或马车。 真是亲爹! 就在此时,谢明夷突然瞥到,队伍的最后,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古朴典雅,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大体似乎旧了一些,但细看下来,用料都是一等一的好,必然不是出自小门小户之手。 放眼望去,这偌大的宫门前,竟只有这么一辆马车,其他人则全部骑马。 估计太子也会骑马前来。 到时候可就没机会了。 谢明夷利落下马,牵着缰绳,走到那辆马车前,轻咳一声。 四周人的目光全被吸引过去,都在等待小国舅的下一步。 谢明夷微微俯身,细白脖颈间挂着的璎珞发出细碎响声,闪着刺眼美丽的光。 “我想要这辆马车。”他很自信,舔了舔被风吹得微干的唇瓣。 一匹西域进贡的枣红马,换一辆老旧的马车,这笔交易很划算,任谁都会心动。 马车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谢明夷等不及了,他一只手撩开马车帘子,向里望去—— 男人容颜如画,长发如墨披散在肩头,手执书卷,安静地垂眸,鼻梁起伏的弧线优美恰到好处,淡粉色的薄唇微抿。 发觉帘子被掀开,他微微抬头,睁开那双狭长眼眸。 错愕一瞬。 看清谢明夷的面容,他的眼神转变得极快。 谢明夷却手指一颤,连笑都僵在脸上。 这不是陆微雪,还能是谁?【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大胆 谢明夷迅速放下了帘子。 这马车里有脏东西,绝对碰不得! 就算他骑马骑得累成狗,都不要陆微雪的马车。 陆微雪看着帘子在眼前垂下,那张朝思暮想的脸也徒然消失,眼里翻腾的浓烈清晰旋即归于平静,只是握着书卷的手微微用力,一股阴森感占领心头。 他强忍追上去的冲动,将帘子掀开一条狭窄的缝,黏稠的目光如毒蛇一般缠绕了上去。 谢明夷气冲冲地离开,腰身细得不足一握,衣领处露出的脖颈白得耀眼。 如此阴暗灼热地窥视着那人,早已成了陆微雪的习惯。 想套上金项圈,把他禁锢在怀里,吻去他眼角颤抖的泪水,让那双水瞳渐渐失焦。 卑劣歹毒的心思按在最阴暗的地方。 见谢明夷一次,心底的妖魔便蠢蠢欲动一次。 手里的书翻过一页,却一字都未看进眼里。 陆微雪想起昨日太子莫名的示好,无论如何都要他坐马车,美其名曰是照顾他病弱。 太子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响,陆微雪便没有回绝。 他静等好戏的开场。 - 两刻钟过去,原本只在宫墙顶露了个边的太阳渐渐升上来,金光灿灿的,微凉的空气也被照得暖融融的。 太子还未来。 谢明夷重新坐上了马,想到陆微雪那张脸。 风华绝代又怎样,心眼坏,面目怎么都可憎! 方才没有再看到陆微雪头顶有什么字,他心里倒松了口气。 看来跳大神还是有用的。 可一见到陆微雪,他便不由得忆起那日在青楼的屈辱,陆微雪挟持他时,竟然敢……触碰他那处。 长这么大,还没人敢碰他那里。 “腾”的一下,有什么从耳根处烧了起来,一直蔓延到脖颈。 以前怎么不知道,陆微雪这厮居然这么大胆。 他真是小看了他。 谢明夷骑在马上,扭动了几下腰身,却怎么都调整不出一个舒服的姿势。 臀部的灼热感更加明显。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胡乱拨弄起枣红马的鬃毛,想把无尽的羞耻感从体内赶出去。 “哟,谁又惹我们小国舅了?跟我们说说,给国舅爷出出气。”一个身穿浅蓝华服的青年牵着马走过来,吹了个口哨。 说话的正是侯府世子孟怀澄,容貌俊秀,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位列谢明夷的狗腿子之首。 谢明夷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搭理他。 手下的枣红马都快被薅秃了。 太子久久不来,不少人都等得无聊,也便乱了阵型,纷纷搭话:“国舅爷别生气啊,此次是为皇后娘娘腹中的胎儿祈福,太子殿下不会故意来迟的,想必是陛下和娘娘留他有事,也未可知啊。” “看看,看看,后面那位都早就来了,太子爷肯定马上到喽。”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队尾处唯一的马车。 “那位”像是个禁忌,又像是个脏东西,谁都不愿意沾染。 皇后娘娘怀上了龙胎,圣上便将九皇子从冷宫里放了出来,说是大赦天下,可九皇子也要包含在内么? 宫里宫外,朝堂后宫,波云诡谲,局势不稳。 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只能抱团取暖,彼此拉帮结派,而当今世家之首,便是谢氏一族。 至于谢明夷,上有谢皇后庇佑,下有谢丞相撑腰,自然成了他们竞相谄媚的权贵新秀。 脾气差些又怎样?不说小国舅这一身份的光环,便是那张精致郁丽的脸,能博得美人一个冷冰冰的眼神,都是值得。 见孟怀澄受了冷落,他们都幸灾乐祸起来。 这个孟怀澄仗着和谢明夷走得近,便在众人耀武扬威,招摇过市,早就是大家的眼中钉,现在他吃了瘪,自然是引来一阵不客气的嘲笑。 孟怀澄牵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却不气馁,反而跟谢明夷凑得更近,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道:“央央,别不开心了,跟你说个好玩的,这次祈福,国子监的那群寒酸书生也要去。” “你不是最讨厌那个贺维安了吗?上次是没来得及,这次我们好好整整他,免得一天天的端庄得跟个圣人似的,在我们国舅爷面前晃悠来晃悠去的。” 谢明夷眉头蹙起,“央央”是他的小字,孟怀澄是之前误打误撞知道的,他警告过几次不要这么叫,可孟怀澄总管不住嘴。 听到有人这么叫,他便不由得心头一抽。 曾经也有个人唤他“央央”,从稚嫩到成熟,温柔又肆意。 自从那个人离开后,他再也不想听到这个称呼。 “别这么叫我。” 谢明夷神色不悦,居高临下。 “诶,是是是,我又忘了,真该打。”孟怀澄讨好道,笑得僵硬。 谢明夷的眼神落到自己食指上的一道疤上,白皙手指上的月牙形疤痕浅浅的,显然是已经愈合了很久。 心口微痛。 他刻意不去回忆。 不过孟怀澄倒是提醒了他,这几天他都沉浸在陆微雪带来的“邪祟”之事上,倒忘了追究那日是谁把他塞到了青楼木箱里。 会是贺维安吗? 要是换了以前,谢明夷打死也不相信一介穷书生能有这么大能耐,可是现在拿到了话本,知晓贺维安的命格,那主角一发威,手眼通天把国舅爷绑了关起来也不是做不到。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贺维安时的场景。 国子监外,阴雨天,杨柳堤。 雨点溅落,潮气渗人。 谢明夷坐在软轿里,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极不舒服。 四下无人时,他便习惯斜倚在枕上,单手撑着昏昏欲睡的脑袋。 他来国子监只是应付了事,没几个时辰便嚷嚷着这里疼那里痛,夫子只能无奈地准他回家。 轿子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 谢明夷惊醒,恼人的天,粘热的身体,他烦燥至极。 雨似乎下得大了些,哗哗的,震动着谢明夷的耳膜。 “不长眼啊!国舅爷的轿子你也敢往上撞!” 皇帝亲派来保护谢明夷的侍卫骂骂咧咧,挥舞鞭子。 谢明夷撩起帘子,露出一张冷漠厌烦的脸。 雨幕外,青年一身靛蓝色书生打扮,手里拿着个农家常用的柳叶筐。他正蹲着,将地上翻滚进泥里的萝卜捡进筐子里。 而不远处,一个眼瞎老妇正满地摸索。 青年丝毫不顾满地泥水,任雨水在脸上横流。 他的衣服湿透,下摆沾满泥污,却只固执地捡着萝卜。 侍卫把他揪过来,动作粗暴,手中鞭子还在扬起。 谢明夷盯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 他在侍卫的鞭子落到青年身上之前,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滚。” 青年便是贺维安。 谢明夷厌恶他那副清高模样,在国子监见了他几回,都没给他好脸色。 围在谢明夷身边的那群人惯会见风使舵,背地里没少给贺维安使绊子,打的都是为国舅爷出头的名号。 现在想来,贺维安必是当时便恨极了他,以至于后来一登上帝位,便将他碎尸万段,竟是一刻也不能忍。 谢明夷想到贺维安的命格,对孟怀澄的提议犹豫了一下,上次在青楼的失败还萦绕在他心头,让他不得不相信,任何行动都撼动不了主角的命运。 可,他难道只是一个为能让贺维安泄愤而存在的工具么。 谢明夷不接受。 他骑在最高最好的马上,被世人仰望的公子王孙簇拥在中间,生来便是豪门贵胄。 他怎会比不过一个小小书生? 主角又如何。 谢明夷唇角勾起,对孟怀澄点了点头。 孟怀澄一愣,像是被谢明夷的笑晃了眼。 他低下头去,复杂心绪如丝缠绕。 平心而论,谢明夷实在生得太过好看了。 好看到见之忘俗。 若不是有一层国舅爷的身份,恐怕不知道会被谁掳了去,藏在金屋里,逼他低下高傲的头颅,让他可怜的眸子里只倒映出一个人的影子。 有时谢明夷看他一眼,孟怀澄都想把心肝掏出来,大咧咧敞开,细数所有的筹划。 但冲动也只是冲动罢了。 忽有几个紫衣太监走来。 围在谢明夷周围的少年们立刻挺直了身板,停止叽叽喳喳的吵闹,面容都严肃起来。 为首的太监叫张德福,是御前太监总管。 他亲自来一趟,自然是要传递皇上的旨意。 “各位公子久等了,今日早朝过后,陛下中风发作,昏倒在朝阳殿,经太医诊治,需静养半月方可好转,陛下吩咐太子监国,祈福继续,只是太子事务繁忙,不必前去了。” 张公公说话的声音略尖,两鬓斑白,眼袋低垂,一双眼珠却精明无比,稍稍一转便锁定在谢明夷脸上。 他放低了声音,道:“国舅爷,皇后娘娘让杂家告诉你,既然太子都不去了,那此行便不必太辛苦,且当是去散散心,放放风罢了,改日召您入宫,自有好东西赏您。” 谢明夷礼貌颔首:“替我谢过娘娘。” “国舅爷折煞杂家了。”张公公笑道。 他又退后两步道:“各位公子,时候不早了,想必国子监派去的人已然上山了,公子们这便启程罢,不要误了时辰才是。” 一群人纷纷应好,都上了马。 侍卫护送着各家子弟,不急不缓地前行。 末尾的一辆马车经过时,张公公低下头。 想起陛下对九皇子捉摸不定的态度,他苦笑着摇摇头。 形势尚不明朗,他纵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也于事无补呐。 - 银屏山离皇宫不远,既无太子那样的人在,需要恪守礼仪,又有鸟语花香相伴,骑在马上真如踏青郊游一般,欢乐笑闹不断。 不过半个时辰,队伍便来到了净心寺。 净心寺在大周开国时建成,距今已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作为皇家寺院,经各朝不断修缮,还如新建一般,香火鼎盛,钟声袅袅。 几乎每个人都兴高采烈,除了谢明夷。 他浑身都僵硬了,一路上担惊受怕,唯恐□□的马会突然发癫。 以前留下的阴影还在,他太害怕了。 刚一瞥见寺院恢弘的大门,谢明夷便松了口气。 终于到了。 他迫不及待第一个下马,其余人见了,也都自觉跟着下了马。 一时间,尽是哗啦啦的下地声。 谢明夷心里觉得奇怪,不知道这群人又在抽什么风,面上却淡定从容,眼睛微眯,牵着马慢悠悠踱步向前,端的是一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模样。 实际上,连腿肚子都在打颤。 一群和尚跑出来牵马。 方丈也很快迎出来,将谢明夷一行人引到祈福的地点,说国子监来的那一批已经进禅房了,现在只需要他们走一遍简易的流程。 互相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一阵后,谢明夷听得头疼,一回头,却看见人群后的陆微雪。 他站在最后面,由于没人敢靠近,反而显得遗世独立。 寺院的阳光很好,透过密密的七叶树冠,照得他苍白的皮肤近乎透明,半束的乌发上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陆微雪正望着佛堂里巨大的佛像,表情虔诚,眼中却含着股似有似无的忧伤。 他的身影孤寂寥落。 谢明夷以为自己看错了,陆微雪这种魔王会忧伤?他心里应该满是仇恨,哪里有空难过。 他心里直犯嘀咕,盯着陆微雪看的眼神也微妙了些。 陆微雪有所察觉似的,顺着他的视线望过来。 目光交融的那一瞬,谢明夷立刻回过头去,只留给陆微雪一个纤细挺拔的背影。 谢明夷不知道自己在慌张什么,他干嘛要躲着陆微雪? 也恰好错过了那道晦暗滚烫的眼神。 谢明夷不自然地将手背到身后,放在腰下,像是故意要挡住什么。 他忽然想到一个好办法,不由得“噗”的一声笑出来,肩膀都抖了一抖。 他邪恶地想—— 不如把陆微雪关起来,狠狠打他一顿屁股,到时好好嘲弄他一番,大仇得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花雨 祈福一连持续到晌午。 谢明夷被耗尽了力气,困倦得很,对赏玩山间美景或是为家人求平安符都毫无兴趣,只自顾自进了禅房。 他来到二楼,百无聊赖地趴在檀木栏杆上,托着下巴往下看。 五月初正是紫藤花盛开的时节,寺院的高墙旁,两人合抱粗的乌树上垂满了紫藤花,或浅或浓的紫色重重叠叠,在绿意盈盈中如梦似幻。 远处传来敲钟的响声,禅意幽幽。 到该放斋饭的时候了。 一阵嘻嘻哈哈的吵闹声由远及近。 正午时分,所有奉旨来祈福的人都要在这处用膳。 谢明夷向来是不乐意跟他们一起的,他总觉得这群男人精力太旺盛,只知道粗声粗气地高谈阔论,发表自己无知的见解;再不就是故意大声吆喝,不知是试图引起谁的注意。 混在其间,实在是浊气逼人。 只是孟怀澄要他来这边,扬言必定能看贺维安的笑话,他才不情不愿地来了。 他倒也不是非要看贺维安的什么笑话,只是必须得证实一下,是否真无法改写话本。 正胡思乱想着,忽见两个小沙弥抬了一桶水上来,放在长廊的角落。 他们朝谢明夷双手合十地鞠了一躬,便下去了。 孟怀澄摇着折扇上来了,笑得不怀好意。 他身后跟着几个青年,约莫是礼部尚书的二郎、皇商家的老来子、工部侍郎家的六少爷之类的,总之谢明夷记不清,只知道从他十一岁那年来到京城开始,这群人便自发围着他转,怎么赶都赶不走。 谢明夷神色恹恹,眼神都懒得给他们一个,只说:“有屁快放。” 孟怀澄站在最前面,倒也不恼,只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箩筐,递给谢明夷。 谢明夷打眼一看,棕黄的筐子里装满了紫藤花瓣,都是精心挑选过的,粒粒花瓣美如珠玉,上面沾着零零碎碎的水珠,圆润小巧。 “这是?”谢明夷的嘴角不由自主的弯了弯,眼睛一亮。 孟怀澄邀功道:“鲜花配美人,我见紫藤满园,不想美人寂寞……” “哎呦喂孟老三你够了啊,别一个人把功劳全抢了啊!这花明明是我捋下来的……” “我也有份啊!是我第一个提议的!” “从哪里学来的淫.词艳句,也跑到我们国舅爷面前说?孟怀澄你收收心吧,听说你爹都给你说亲了……” 孟怀澄话还没说完,身后的那群青年便争相哄闹起来。 聒噪。 谢明夷好不容易扬起的微笑又渐渐冷了下去。 孟怀澄把紫藤花篮交到谢明夷手中,他像是有些着急,道:“我爹自作主张要给我早早定亲,但那只是他一厢情愿,我没有答应的,央央……” 听到这个称呼,谢明夷更厌烦了。 他不客气地拎着花篮转过身去,继续靠在栏杆上,漫不经心道:“哦,是吗?你都到弱冠之年了,成亲又有何不妥?我提前祝你早生贵子了,只是到时候千万别请我去,我可不想看到你烂醉如泥的样子。” 说完,便把“我嫌臭”写在了脸上。 孟怀澄显然是没看出来,他眼里反而燃起一丝希冀,靠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央央,你是不希望我成亲么?” 谢明夷翻了个白眼,正想直说,却看见楼下走来一个青灰色的身影。 青年挺拔俊秀,衣着简朴,步步端正。 草白色绸带将黑发束起,一根木钗插在发髻间,青灰圆领袍没有格外的装饰,只腰间系着一枚驱虫的香囊,却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他走在最前方,怀里隐约抱着个什么东西,步履略快了些,把后面一众国子监学生都甩开一段距离。 “贺维安来了。” 谢明夷声音镇静,眼中却透露出一种疯狂和难言的兴奋。 孟怀澄在话本里压根没出现,想必是个比谢明夷这个小喽啰更小喽啰的小小小喽啰。 谢明夷自己无法干涉主角,那借孟怀澄之手,总可以了吧? 他递给孟怀澄一个眼神,后者立马轻声对他说:“放心吧,保准让贺维安淋成个落汤鸡。” 孟怀澄比了个手势,身后两个人心领神会,将沙弥抬上来的水桶合力抱起,放在栏杆上扶稳。 只待贺维安再往前几步,这桶水便会如瀑布般飞流直下,将贺维安彻底击垮。 相比于孟怀澄的胸有成竹和神气,谢明夷则要紧张许多,细白手指紧攥在一起,圆润的指甲都嵌进手心。 之前的教训还在眼前,不管他怎么费尽心思地使绊子,贺维安都能化险为夷。 这次,会成功么? 贺维安毫无察觉,明明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危险将至,可他只是单纯地目视前方,继续稳步向前。 机会只在一瞬间。 “哗啦”一声,木桶被推翻,一整桶清水泼了出去,在阳光的照耀下,划过刺眼的金光,却是转瞬即逝。 水量巨大,倒在青石板上,发出“砰砰砰”的响声,水花飞溅,又迅速在地上铺成一条小河,蜿蜒到四方,直到延伸至泥里。 贺维安毫发无伤。 他明明已经走到了水桶对准的正下方,偏偏就在那一刹那间,怀里的东西“嗖”得一下飞了出去,窜得极快,只闪过一道白影。 贺维安下意识转了脚步,去追赶它。 等水落尽,在一片呆滞的目光和惊讶的呼声中,他也将那东西重新抱在了怀里。 而当他抬头,只看见几个衣着华贵的世家公子背对着他,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一只空水桶还放在栏杆上,摇摇晃晃的,不太稳。 贺维安低下头,抚摸怀里的幼犬。 他敛去眸中隐忍情绪,再抬眼时,一片清明。 “他怎么会这么好运……央央……别生气了……” 谢明夷脑子里乱成了浆糊,他听着身边人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向他认罪,却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 一点一点的绝望如冰冷的湖水漫过胸口,将他慢慢笼罩在茫然中。 有点害怕。 谢明夷想起一剑封喉的梦,那么真实,刺骨发凉。 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阻止主角了。 谁也抵抗不了既定好的命运。 原来这些小伎俩在天命主角面前,真的起不了任何作用。 小喽啰,小小喽啰,小小小喽啰,全都只能跪伏在主角面前,否则就会被随手清算,作为主角登上九五之尊后,脚底最不起眼的一块垫脚石。 谢明夷心里郁闷至极,他的目光穿过孟怀澄的肩膀上空,看到贺维安若无其事地进了禅房,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他紧咬下唇,饱满的下唇被磨得充血肿胀也毫不在意,忽而瞥到楼下不远处一个清绝出尘的身影,心中瞬间涌起一股莫名的恶劣。 主角他奈何不了,那主角的宿敌呢? 若他站到陆微雪的对立面,不就是对气运之子表忠心的最佳方式么? 脑中闪过话本里相府最后的结局。 抄家,流放千里。 而他的亲姐姐谢皇后,也在随皇帝逃跑的过程中流落民间,像一滴水融进茫茫大海,再未出现。 谢明夷心口微颤,劈头夺过孟怀澄手中花篮,猛地撞开他的肩膀,冲到栏杆旁。 他站在屋顶投下来的阴影里,眸底乌云密布,面色冷沉。 身后几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方才又是认错又是痛骂贺维安了许久,小国舅应该不生气了……吧? 生气的国舅爷可是很可怕的,一连半个月都不理人。他们这些平日里仰仗谢明夷才能招摇过市的小团伙,在谢明夷不搭理他们时,也只能夹起尾巴做人,跟那些不懂变通的武将之子无甚差别。 他们此时只能将希望的目光投向孟怀澄,平日里跟他争,可在这种时候,也只有孟怀澄还能劝上谢明夷几句了。 “央……”孟怀澄刚要开口,声音还没落,便咽了回去。 因为众目睽睽之下,谢明夷举起花篮,无数紫藤花瓣纷纷扬扬,越过栏杆,倾泻而下。 - 求得一枚平安符后,陆微雪只身前往禅房。 前面一群国子监生热热闹闹,高谈阔论。 他独自一人,形单影只。 指尖触碰藏匿于怀中的平安符,一枚经年的铜板置于其间,触感微硬。 像是怀揣着什么宝物,胸口都渐渐炽热起来。 踏上青石板,紫藤花瓣随风而落,依依不舍,悄然停驻在他眉间。 前面一摊水渍,尚未干透,还在流淌。 陆微雪不动声色,轻易绕开。 忽而眼前缭乱,花瓣漫天飞舞。 一阵明亮微风吹过。 陆微雪抬眸,在随风而至的紫藤花雨中,看见了那张疏离漂亮的脸。 紫藤花瓣扑簌簌落下,那人的模样也愈发清晰。 白云玉洁,碧空如洗。 谢明夷一身绛红锦衣,锐意眉间尽是清狂,漆墨眼眸中带着几分嚣张戏谑,姿态傲慢,由上而下俯视着他。 饱满的嘴唇透着股靡红水色,唇角下眼睑那颗小痣越发艳丽。 他动作随意地趴在栏杆上,下巴微抬,单手拿着花篮故意摇晃,像是在耀武扬威。另一只手则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朝陆微雪轻佻地勾了一勾。 谢明夷笑得天真烂漫,动作却极具侮辱性,无礼至极。 陆微雪看着他,只无缘无故想到一只慵懒的猫儿,故意打翻名贵瓷瓶,还没心肝地伸着懒腰打哈欠,以此彰显自己的娇矜,换来主人的无奈呵斥和宠溺。 紫藤花落了满地,满身。 陆微雪却不舍得花时间拂去身上任何一片花瓣。 他目光灼灼迎上去,带着无限的贪恋,看向那张秾艳得摄人心魄的脸,不愿放过谢明夷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胸口的铜币滚烫无比。 他像怀揣着一团火。 可很快就有一个男人跑到谢明夷身边,挤占了栏杆的位置,接下来就是第二个、第三个。 乌泱泱一群人,顺理成章地将谢明夷簇拥在中间。 陆微雪的脸色骤然沉下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舅舅 “央央,你这是做什么?突然泼陆微雪一身的花,难道不怕他记恨你?” 孟怀澄离谢明夷最近,轻声问道。 谢明夷不怒反笑,语气间带了几分嘲讽:“怎么,你怕了?” 孟怀澄表忠心似的摇摇头,“那怎么可能?只是这位九皇子身份特殊,自幼便是个不祥之人,我怕你沾染了晦气……更可惜了这么一筐紫藤花。” 谢明夷不作声。 他盯着楼下的陆微雪看。 约莫过了好一会儿,陆微雪才将身上的紫藤花瓣抖落。 本该狼狈不堪,可他长身玉立,俊美无俦,垂眸间眼波流转,在阳光的照耀下竟如天上神仙一般,将花轻轻拂去的姿态也显得潇洒飘逸。 倒无意间成了一幅白衣仙人拈花图。 装,还在装。 谢明夷握着栏杆的手紧了紧。 不恶心到陆微雪,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方才陆微雪的脸色明明难看至极,此刻又故意装得淡然自若。 可一想到他怒火中烧却无可奈何,还得假装不在意的模样,谢明夷心里便涌起一阵畅快。 若他之前看到的那些字不是幻觉,那陆微雪必然是极想杀了他的。 在青楼他凭借自己的谋略侥幸逃脱,不代表陆微雪的杀心就消失了。 但陆微雪注定要败在贺维安手下,到时候他要把陆微雪关起来,将从前的屈辱一巴掌、一巴掌地奉还。 谢明夷想到那幅场景,面上便扬起一个顽劣的笑,眼瞳愈发幽深。 “喏,那群寒酸书生又出来了。” 孟怀澄提醒道。 谢明夷继续往楼下看去,只见那群国子监生都朝陆微雪围过去,甚至还有端着碗的,拿着馒头的,他们刚刚在吃斋饭,忽然看见门口花瓣漫天飘落,如下雨般洗刷出一个白衣公子。 有机灵的打眼一看,便道:“是九皇子!” 如今朝堂局势动荡,文武两官对立,他们寒门想要出头更加艰难,像谢明夷那样拿鼻孔看人的纨绔子弟他们不敢靠近,但面对刚从冷宫里出来不久的陆微雪,他们还是想竭尽可能地献媚讨好的。 苍蝇腿再小,好歹也是块肉。 陆微雪虽不受宠,在圣上面前也说不上话,但起码有皇室血脉,要是能获得他的青睐,不说平步青云,但怎么也能博得一个出头的机会。 祈福时他们便这么商议了,但谁也不敢第一个靠近他。 现下他们围着陆微雪,往楼上伸头一望,看到二楼那些模糊的各色丝绸锦衣,心下便了然,七嘴八舌道: “殿下,您没事吧?” “真是欺人太甚!方才他们欲泼贺兄一身水不成,竟又将毒手伸向九皇子!九皇子是什么身份,怎能被那群宵小捉弄。” 陆微雪的脸色微变,声音低沉,问道:“方才?” “是啊,”一个端着碗白粥的书生对陆微雪的变化丝毫不知,还振声道:“就在半柱香前,贺兄即将走进禅房时,一桶水哗然落下,还好贺兄躲避得及时,否则岂不是要遂了他们的愿,浑身湿透——” 他正说着,却瞥到陆微雪神色不对,声音逐渐消失不见。其他人显然也意识到了,纷纷都噤了声,面面相觑。 陆微雪藏在袖袍下的手攥得死紧,指骨微微泛白。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谢明夷也泼了别人。 片刻的安静,陆微雪再抬头时,神情如常,平淡中带着认真。 他眉眼逐渐蒙上一层阴翳,问:“贺兄是哪位?” - 世家子弟在二楼用膳,国子监生只能在一楼。两种身份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阶级分明。 谢明夷坐在桌前主座上,手中的筷子随意地拨弄着碗里的白菜炖豆腐,孟怀澄殷勤地为他盛了满满一碗,但他一口没动。 他又将目光投向桌上的碗碟。 全是素食,寡淡无味。 初夏时节,晌午燥热。 谢明夷没胃口。 他自幼在烟柳画桥、珠帘翠幕的江南水乡长大,口味也被养得很刁。肥肉不吃、葱姜蒜不吃、酱油多了半勺不吃,冰糖少放了半块也不吃。 小时候,谢父还未位及丞相,尚还只是个郡守,事务繁忙,顾不上管他。 为谢明夷专设的小厨房变着法的做菜,却也常常不合他的口味。 但谢明夷也有爱吃的东西。 比如雪梨酥酪。 他每每想吃,总有一个少年跨越半座城,跑去他指定的那家作坊为他买来,献宝似的拿到他面前。 而小谢明夷会撅起嘴,一边傲娇地说别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一边又诚实地一勺一勺往嘴里送。 酥酪软滑浓郁,雪梨香甜爽口。 小谢明夷总是眯着眼,吃得很满足。 身旁少年笑眼盈盈,帮他擦去嘴角残渣。 …… 可进京以后,再未吃过了。 如此大费周章为他买雪梨酥酪的人,也早就厌弃了他。 谢明夷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撂下了筷子。 孟怀澄细心,也跟着放下碗,问:“怎么了?” 谢明夷摇摇头,他指指桌子上的菜,两手托腮,不点而朱的红唇一张一合,嫌弃道:“难吃。” 孟怀澄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 谢明夷自己永远也意识不到,他的任性在旁人看来,实在是跟撒娇无异。 “那怎么也得吃半碗粥吧,乖央央,饿到肚子了就不好了,等下了山,我带你去天香楼吃好吃的。” 听到孟怀澄的柔情蜜意,谢明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皱着眉往外挪了挪,好离孟怀澄远一点儿。 一个一个的,都发癫了。 “这话你还是留给未来娘子说去吧,我又不是小孩,饿了自然会吃。”谢明夷小声嘟囔道。 他蜷缩在木椅里,宽大的椅子显得身形更加单薄,仿佛流光溢彩的琉璃,一触即碎。 孟怀澄喉结微动,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打断。 一只纯白幼犬不知何时顺着楼梯跑了上来,趁众人不注意钻进了桌子底下。 而它现在正抱着谢明夷的小腿,伸着一截粉嫩的舌头左右轻嗅。 谢明夷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活物覆在他腿上,还动来动去的,他很想将这只狗一脚踢飞,腿却如千钧重一般,怎么都使不出力。 还是孟怀澄将幼犬提了起来。 “汪汪!汪汪!” 幼犬的后颈皮被孟怀澄抓在手里,四肢离地,只能在空气中疯狂划动,它朝谢明夷发出清脆的叫声,像是在求救。 “这是谁的狗?这么不长眼,敢往我们国舅爷身上钻。” “看来畜生也通灵性啊!知道跟着国舅爷有肉吃!” “哈哈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 孟怀澄看了一眼手中激烈挣扎的幼犬,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他低下了嗓音,道:“央央,这畜生不过几个月大,皮毛还算新,不如我扒下来,给你做件狗皮围脖戴?” 谢明夷眼皮突突直跳,他刚想阻止,便听见有人急匆匆上楼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预备说的话便又咽到了肚子里。 身穿青灰衣袍的青年,神色焦急,微微喘气,出现在他眼前。 在一众锦衣华服的男人面前,他只着布衣平履,显得过于简朴。 孟怀澄轻蔑一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贺公子,怎么,不在楼下啃馒头,这么着急地闯到楼上来,是想讨块豆腐吃么?” 众人哄笑。 贺维安没理会他们的恶意,只淡淡地环视四周,在看到谢明夷时微微一顿,但也很快掠了过去。 立即有人呵斥:“大胆!见了国舅爷还不行礼?” 贺维安挑眉,不卑不亢道:“彼此都是国子监的学生,没有谁比谁高贵,为何要行礼?” 这话一出,场面僵持起来。 他说的不无道理,谢明夷又没有一官半职,说到底,确实和他贺维安是同窗。 谢明夷都要在心里为他喝彩了。 听听,听听。 主角就是主角,被命运眷顾至深,永远有处变不惊的底气。 见谢明夷一直保持沉默,还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贺维安内心有些诧异。 印象中,这个小国舅极其难缠,从来不是什么温和良善之辈。 根据传言的说法,难道不是早该嚷嚷着叫人把他丢下楼去了么。 方才他说出那番话,其实也不过是一时冲动,再加上差点被泼一身水,放在谁身上都得气急败坏。可回过神来,现在又有些后悔,隐忍这么久,何须逞一时之快。 可谢明夷一直不为所动。 他嘴角上扬,似笑非笑,打量着贺维安。 良久才道:“这狗是你的?” 虽是疑问,更像笃定。 贺维安点了点头,压在心底的巨石像是突然消失了,忐忑不安都化作一阵春雨。 他看向谢明夷的眼眸。 如一汪秋水,清澈明亮。 会说话,又似乎能蛊惑人心。 以至于他鬼使神差般放低了姿态,温声解释道:“是我没看好它,一不留神,它竟跑到了楼上来,扰了你……各位贵人。” “贵人?方才还信誓旦旦说什么没有谁比谁高贵,现在又会说好话了?”孟怀澄出言嘲讽,鄙夷地看着他。 贺维安皱眉,毫不留情反驳道: “所谓贵人,说的不是你。” “你!” 孟怀澄面红耳赤。 谢明夷“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看向孟怀澄吃瘪的表情,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好了好了,把狗还给他吧。” “央央,你为什么突然……”孟怀澄想说的是“突然偏向这个贺维安”,可瞥见谢明夷的表情—— 笑容明媚,眼神却冰冷无比。 像是警告,又像威胁。 孟怀澄闭嘴了。 他松开手指,幼犬便直直地从高空坠落。 幸好这只幼犬极为敏捷,纵身一跃,便稳稳落地。 不远处的贺维安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俯下身,朝幼犬温柔地伸出手。 幼犬却迟疑地退后几步,朝他警惕地叫了两声,在贺维安逐步靠近它时,身子一扭反跑下了楼。 “呵,我以为贺公子有多厉害呢,原来连一只狗都抓不住啊。” 孟怀澄终于抓到了机会,唇角讥诮。 贺维安眼神凉了几分,转身便跟着幼犬下了楼。 “真是不识好歹,央央,来日我一定帮你把他狠狠打一顿,扒光了丢到街上,看他还敢不敢这么……” 孟怀澄话未说完,便见谢明夷竟也追了过去。 “这……”剩下的人都被搞蒙了,一时都愣在了原地。 孟怀澄也是一怔,随即咬牙道:“还不赶紧跟下去!” - 谢明夷跟在贺维安后面下了楼。 前面的贺维安突然停下,谢明夷一个没注意,额头撞到了他的后脑勺,顿时疼得呲牙咧嘴。 贺维安转身,看到捂着额角的谢明夷,眼角微红,水润瞳孔上雾气弥漫,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乱。 他往后退了两步,身体下意识后倾,唯恐触碰到谢明夷似的。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做文章时行云流水,谈民生时口若悬河,可看到离自己那么近的谢明夷揉着额头,眼睛红红地直望过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说话也干巴巴的,往日里学的什么圆滑什么世故,一股脑的全忘了。 谢明夷忍着心里的不悦,勉强笑了笑:“无妨。” 嘶—— 其实有妨大了,有妨得很! 他侧头从贺维安的肩膀外向前看去,立马找到了贺维安停下的原因。 陆微雪一袭白衣,坐在角落里的长凳上,将呜咽的幼犬抱在怀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摸着小狗的脑袋,动作轻柔。 一束光从窗棂中照射进来,恰好打在陆微雪身上。 和其光,同其尘。 幼犬看到贺维安,竟又依赖地往陆微雪怀中拱,像是在害怕什么。 孟怀澄等人也到了。 国子监生见到这番阵仗,也都围了过来。 满屋的人都站着,神色各异。 唯有陆微雪端坐在凳上,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浅笑。 他察觉到动静,微微侧头,透过围靠过来的人群,狭长冷淡的眼底墨色深沉,好巧不巧的,正好黏在谢明夷脸上。 谢明夷心头一颤,下意识往贺维安身后躲了躲。 “九皇子,这只幼犬是草民的,请您还给草民。”贺维安恭恭敬敬作揖,温润有礼。 谢明夷在他身后撇撇嘴,见了九皇子就行礼,适才见了他堂堂国舅爷却一副铁骨铮铮、不为三斗米折腰的样子,难道就因为陆微雪还不是国子监的学生? 他不服! 陆微雪唇边一抹笑意,他看向贺维安背后露出的头顶,眸光倏的一暗,戾气在心头蔓延,抚摸狗头的力道加重了些。 小狗有些不满地蹭了蹭他手心。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若你叫它一声,且看它找不找你。” 陆微雪明明是笑着的,眸底的阴郁却在积蓄。 四周的人都莫名感受到一股威压,双腿忍不住发软,恍惚间像是面对位高权重的上位者,直直地就想跪下。 “这……”贺维安有几分犹豫,不安地攥紧了拳头。 有人悄悄议论起来:“九皇子怎么跟贺维安对上了?这是为何?” “谁知道呢,殿下刚才不还打听贺兄来着的么?本以为是同病相怜,原来是积怨已久啊?” “什么积怨已久?九皇子不刚从冷宫里出来么?贺兄也是上个月才到京城的,上哪积怨啊?” ……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气氛像是凝滞了一般。 陆微雪慢条斯理地抬起头,讥讽道:“既然贺公子连这点把握都没有,那我凭什么把它给你?” 霎时间,贺维安的胸腔像是被捏住了,攫取所有的空气,心口的窒息感剧烈无比。 他咬紧牙关,有什么晦暗的种子在发芽。 终有一日…… “好外甥。”突然一道清润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贺维安瞳孔骤缩,怔怔地转过头去,只见谢明夷对他微微颔首,那双明亮的眼眸含笑看着他。 他用口型说:你放心。 谢明夷走出来,越过贺维安,在众人吃惊的眼神中,来到陆微雪面前。 “凭什么?就凭我是你舅舅,我要你把狗还来,够格吗?” 他歪头一笑,凝眸看向陆微雪。【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小兔 霎时间,周遭空气被沉寂包裹。 陆微雪懒懒抬眼,眸光发暗,唇边的笑还未冷却,看向谢明夷。 “舅舅。” 久不开口,他的嗓音略低,又涩又哑。 没料到陆微雪真会开口叫这个称呼,谢明夷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不知是不是陆微雪叫得太亲昵,他莫名觉得有些羞耻,忍不住别过眼去。 “把狗还我。”他干脆发号施令,一贯的娇纵脾性。 并朝陆微雪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 陆微雪看向那只净白莹润的手,不动。 他反问:“这狗,舅舅是自己要,还是给贺公子要的?” 谢明夷咬牙:“当然是要还给贺公子的。” “哦,那算了。” 陆微雪垂眸,抚摸膝上幼犬。 这是……拒绝他了? 谢明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话本上分明写过,前期陆微雪和贺维安同病相怜,都是被排挤的人,性格又都隐忍,关系一直保持得不错,后来才渐行渐远的。 那现在这是为什么! 陆微雪为何如此敌视贺维安? 他想不明白。 “给我。”谢明夷有点生气了。 陆微雪这样纯纯是在作死,这么早就敢得罪主角,是嫌尸体凉得不够狠么? 但陆微雪还是不为所动,反而悠闲得很。 “算了……”身后贺维安扯了扯他衣角。 谢明夷嘴唇紧抿,拍掉贺维安的手,向前一步。 这一步过去,他和陆微雪的距离便危险起来,只要一伸手就能掐住彼此的脖子。 “给我。” 谢明夷脸色阴沉,又说了一遍。 无论如何,在主角面前他绝对不能退缩,否则主角来日如何能记起他的恩情? 陆微雪抬眸,眼里的情绪正凝结成冰。 “舅舅若是要,尽管来抢吧。” 他站起来,眼神晦暗不清,落在谢明夷因气恼而轻轻哆嗦的下唇上。 “你真以为我不会抢?”谢明夷冷笑,“你算个什么东……” “央央!”孟怀澄急急地叫住他,一把将贺维安撞开,按住他的肩膀。 他劝道:“这里人多眼杂,还是别起争执的好,不就是一条狗——” “住嘴!”谢明夷不耐烦地推开他,忍无可忍:“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 又是这个称呼,无论说了多少次,孟怀澄都不会改。 偏偏又在这么一大堆人面前大呼小叫,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小名了。 这些人里,他最不想让陆微雪知道。 舅舅在外甥面前需要树立威严,就如同家中黏人的旺财行走在众狗之间要自称彪子。 若被当众拆穿,便是颜面扫地。 “央央?”陆微雪笑着重复了一遍。 带着点尾音,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咔嚓”一声,谢明夷感觉自己的脊梁骨断了。 他想掐死孟怀澄,但已经来不及了。 陆微雪好死不死的,继续往谢明夷心口上戳:“舅舅,想不到你竟还有这样的乳名?只是平日里也不同我们这些小辈交流,否则我们都可用此名来唤你,这样才显得亲昵呢。” 谢明夷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陆微雪尚嫌不够似的,又笑道:“毕竟舅舅才十八,加冠之礼都未行过,想来,舅舅也不想被人给叫老了。” 谢明夷怒不可遏,几欲喷火,“你话太多了。” 话音刚落,他伸手便去抢陆微雪怀里的幼犬。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不给陆微雪一个下马威,他誓不为人。 可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事实。 他身量在同龄人里不低,可陆微雪比他想象的要高得多,几乎比他高了大半个头,仰头间,他的额头才堪堪够到陆微雪鼻尖。 所以当陆微雪反应极快地将幼犬高高托起时—— 他踮脚尖、伸手去抢,却如一个被戏弄的幼童一般,只能围着陆微雪蹦来蹦去。 谢明夷的脸气得涨红,“陆微雪!” 从小到大,他都没第二次受过这种程度的屈辱。 第一次是陆微雪强行挟持他。 “怎么了,央央?”陆微雪笑着,逗弄的意味十足。 谢明夷气急败坏,彻底没了理智,他卯足了劲去抢那只小狗,一攻一守间,嘴唇却猛地对上冰凉柔软的触感。 是他歪着头时,唇瓣堪堪擦过了陆微雪的耳垂。 陆微雪的侧脸近在咫尺,方才的愤恨全花化为了紧张,谢明夷甚至不敢眨眼,唯恐睫毛惊扰了某块皮肤。 他微微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动作僵硬无比。 蹦哒了两下,便脱力似的蹦不动了。 然而下一秒,更让他窒息的出现了—— 陆微雪的头顶,黑色的字铺天盖地: 【给他啊给他啊!央央宝贝那么可爱,陆狗赶紧给他!!!】 【谈上了是吧?xql打情骂俏的真可爱】 【逗老婆逗够了吧陆狗,换我来!嘶哈嘶哈】 【央央,真可怜,又被欺负了吧…】 谢明夷恨不得立马昏死过去,好醒来后发现这全是他做的梦。 邪祟不是已经除了么!为什么还是有这些疯言疯语不断出现? 难道就因为陆微雪是大魔头。 果然一遇上陆微雪,就准没好事! 什么老婆……什么打情骂俏的…… 反应过来时,羞赧的感觉已经烧遍了全身。 谢明夷急急地就想撤走,小臂却不小心碰到了陆微雪的胸口。 陆微雪的胸膛处竟藏有一个物件,极硬。 谢明夷猛地收回手臂,力道又大,一时没停住,生生地从上面磨了过去,小臂内侧立马被硌出了红痕。 暗……暗器?! 谢明夷很警觉,像陆微雪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虽说现下还在蛰伏,但随身携带暗器也算是基本修养。 他迅速缩回了手臂,眼泪又忍不住跑出来了,含在眼瞳里,水汪汪的。 在陆微雪看过去,则是少年委屈地揉着手臂,眼尾通红,一张精致娇矜的脸上写满了不开心。 真跟只小兔子似的。 方才蹦蹦跳跳的,更像了。 陆微雪的喉结微微滚动,眼里的渴望与疯狂纠结成一团黑雾,浓烈情绪不断翻涌。 但一想到周遭还有那么多双眼睛能看到谢明夷这副模样,他的心头便十分不悦。 眼睛全部挖了,不,直接全都杀了。 谢明夷自然不知道陆微雪的想法,他低头揉着手臂,只觉得被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给锁定了。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陆微雪,此时必定脸色阴沉地看着他,脑中盘算他的一百零八种死法。 但陆微雪可要失策了,方才他不顾面子这么努力地抢小狗,主角肯定从心底里对他改观,上赶着感激他还来不及呢。 只要他站在主角这边,成为贺维安要保的人,小小陆微雪又能奈他如何? 谢明夷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他灵光一闪,随即踱步走到门口,众人都不敢拦他,纷纷退让到两旁。 谢明夷唇角微勾,抱着手臂抬起眼,越过无数人,只对陆微雪道:“你过来。” 少年明眸皓齿,倚靠在门框前,逆着紫藤飘落的光。 这又是哪一出? 在场的人都懵了。 陆微雪怎么可能真傻傻的就这么…… 陆微雪真就这么过去了。 他抱着狗,凑近了谢明夷。 任谁看见眼圈红红的谢明夷,偏偏还强颜欢笑,嗓音又哑又软地让你过来,都不可能拒绝。 陆微雪停在离谢明夷一步远的地方。 他看着谢明夷脸上展露出脆弱的神情。 而不管是这副模样,还是一句“你过来”,都只对他一个人说,无关任何碍眼的人。 陆微雪心里又泛起一阵柔软。 只要离谢明夷近一些,便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木质花香,丝丝缕缕的清甜钻进五脏六腑,缓缓抚平体内挥之不去的躁郁。 谢明夷还不明白,其实不管他要什么,陆微雪都会答应。 哪怕是要整座江山拱手相让。 前提是谢明夷只能看着他一个人。 他的眼神逐渐炙热痴迷,正想把幼犬交出去,谢明夷却早他一步,伸手便来抢夺。 他以为此时的陆微雪必定因为轻敌而疏忽,所以他趁这个空子把狗夺回来是轻而易举—— 却没想到,陆微雪的手臂像是百年古树盘曲的树根一般,根本无法撼动。 谢明夷脸上的笑出现了丝丝裂痕,眼里浮出来的戏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使出了浑身力气,整个身体都在后倾,肩膀颤抖得厉害,清秀的眉毛都拧成一团,却怎么也掰不开陆微雪的手臂。 “陆……”他准备放狠话了。 却险些没被一口水呛死。 因为那些露骨疯癫的字又一次显现: 【啊啊啊宝宝你是一只有点狡猾但不多的小兔叽】 【哎哟世界还要被此等萌物统治多久】 【我不行了,陆狗快把狗还给我们兔宝!大狗狗是不能一直抱小狗的,应该抱着小兔抛上抛下@$&…*得%…喘连?@#……】 言语无状,邪气外露。 谢明夷吓得放开了陆微雪的手臂,身体一时间没了支撑,倏忽间失去平衡,一个没站稳,便不可遏制得向后倒了过去。 身后的门槛极高,猛摔下去怎么都得骨折。 谢明夷以为自己要摔成丞相家的傻儿子。 一只手却同时伸过来。 看到谢明夷即将摔倒,陆微雪一时什么都忘了,只赶忙松开幼犬,腾出手去拉他。 连得知谢明夷让他过去,只是为了要回那只狗时的阴郁都忘了。 小狗轻巧落地,独自跑到一旁桌子底下。 电闪雷鸣之间。 谢明夷突然想通了一个关键点。 只要和陆微雪接触,就会看到那些鬼言鬼语,这么多次都是这样。 那他不要被陆微雪碰到! 谢明夷咬咬牙,猛地将陆微雪的手挥开。 陆微雪错愕一瞬,眼神复杂。 恍惚间,谢明夷竟看见他眼里有几分刺痛。 但已经顾不得了,他的身体受到冲击,整个人都无法控制地摔了出去。 右腿还是不可避免地磕到了门槛上。 他躺在紫藤花堆里,腿骨处是钻心的疼痛,根本不敢动弹一下。 太好了。 谢明夷任由眼泪顺着鬓角留下,泪眼模糊地望着遥远的太阳。 终于没有那些邪物了。 但他挥开陆微雪的手时,却还是隐约看见了一句: 【……还是一样,你永远都抓不住他的手】 这是,什么意思?【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暴雨 “央央!” 孟怀澄惊叫一声,忙跑过去。 却有一个身影比他更快。 他还未走到谢明夷身边,贺维安便已将谢明夷扶了起来。 “嘶……” 谢明夷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浑身肌若无骨似的依靠在贺维安身上,右腿传来钻心一般的疼痛,浑身直哆嗦。 “没事吧?”贺维安声音有些颤抖。 谢明夷强撑着摇摇头,脸色有些苍白。 表面上强颜欢笑,实际上也是故作坚强—— 贺维安是瞎吗?!这像是没事的样子吗,什么破问题。 他都要疼死了,偏偏是在主角面前,不得不咬着牙露出一副坚忍的模样。 一群人把他团团围住,以至于他探寻的目光都被挡住,那个白色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央央,伤到哪里了?” 孟怀澄忙挤开贺维安,顺理成章地把谢明夷捞了过来,改由自己搀扶,急切地问。 贺维安被挤到边缘处,看到谢明夷被衣着华贵的贵族子弟重新簇拥起来,好像他们本不是一路人,这样一来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罢了,想到这里便有些低落地垂眸。 他一个人转身离开,忽然瞥见一双寒凉如水的眼眸。 是陆微雪,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贺维安心里莫名泛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或许他是因为跟谢明夷起了争执,才面露不悦。 毕竟谢家权势滔天,谢明夷又是皇后和丞相捧在心尖尖上的人,深居简出的九皇子也不想得罪他吧。 但谢明夷居然会为了他而跟九皇子大打出手。 贺维安心底泛起阵阵涟漪,他的手指蜷缩起来,回过头,看向人堆里谢明夷露出的额头。 目光温柔眷恋,丝丝入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想起那日初见。 雨中,盲眼老妇人背来的筐子被打翻了,萝卜散落一地。 他收了伞,帮老妇人捡萝卜。 可突有一顶软轿急急行来,他来不及避让,轿子被迫停下,猛地一抖。 这里面坐着的必定是某位达官贵人,兴许脾气还不好。 果然,护卫骂骂咧咧,举着鞭子抽着空气。 贺维安抱着萝卜,想还给老妇。 却突然被揪住衣领,拖行到轿前。 护卫扬起了鞭子,贺维安垂眸,任由雨滴在睫毛上点点落下,遮得眼前一片朦胧。 他等着鞭子落在自己背上。 不过是重重的一鞭罢了,和他之前经历的痛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忽有一只葱白的手掀起了帘子。 在贺维安抬眼的间隙,他看到一张郁丽的脸。 少年蹙着眉头,神色厌厌。 “滚。” 他的声音透过雨幕,把挥舞的鞭子拦了下来。 贺维安被放开,目送那顶软轿走出去好远,直到在拐角处消失不见,他才怔怔回神。 在国子监,他才知道少年正是当朝最尊贵的国舅爷,谢明夷。 之前他不确信,可今日谢明夷不光让孟怀澄把狗还他,甚至还为了他而跟九皇子争夺,且受了伤。 一句“你放心”,现下种种和之前的雨中相遇联系起来,他不能不确信,这是谢明夷心软。 贺维安的心怦怦直跳,他有些紧张地触及到一个大胆而无比期望的想法。 谢明夷可能不是心软。 而是对他心软。 没头没脑的,突然就这么想,贺维安自己也禁不住吓了一跳。 方才看到谢明夷摔倒,他的身体远比大脑的反应更快,来不及去想此时该干些才对他有益了,只一个箭步冲过去,把谢明夷扶起来。 好闻的木质花香钻入鼻孔,谢明夷毫无防备地靠在他身上,被疼得直抽凉气。 贺维安嘴笨,不会说好话。 身体如此贴近,他更语无伦次。 只干巴巴地问了句没事吧。 现在他懊悔无比,想再插进去说什么都晚了,他第一次那么痛恨自己的人微言轻。 一个念头在心中升起,贺维安走进了里屋。 - 谢明夷被扶到另一处禅房休息。 大夫为他诊治了一番,道:“公子不必担心,只是皮肉伤,拿上老朽开的药外敷内用,不出一月,必然痊愈如初。” 谢明夷坐在榻上,松了口气。 他可不想为了主角,把自己搞成个残废。 “公子虽没有伤到筋骨,却也需要好好养着,近三天不要下地,也不要蹴鞠、打马球……”大夫又道。 “连地都不能下,还怎么蹴鞠啊?” 谢明夷翻了个白眼。 等等,打马球? 那他岂不是不能骑马了! 谢明夷心头一紧,下山的时辰就要到了,他该怎么回去。 棕山被谢丞相扣下了,美其名曰是不惯着他,不能扰了佛门清净。 其余人也没有携带小厮,或许在某些人眼里国子监的学生可以充当小厮,但谢明夷不好得罪主角,所以这是万万不可。 没人能下山为他寻得一顶轿子来。 谢明夷面露担忧,落在孟怀澄眼里,便即刻理解。 “央央,你别担心,到时候你与我同乘一匹马就好。”他柔声安慰。 “孟怀澄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一个人骑马和两个人骑马有什么分别?再说了本少爷才不要和别人同乘,那多挤啊。” 谢明夷背过身去,手指百无聊赖地摸着斑驳落漆的墙。 孟怀澄讪讪一笑,“央……” 却有一个人跑来,推门便打断了他,“国舅爷,贺维安来了,说要见你。” 孟怀澄面色沉沉,“害得国舅爷受伤的罪魁祸首,还不赶紧轰出去。” 谢明夷却直接翻身坐起,赶忙阻止:“别!” 孟怀澄眼神疑惑地看着他,“央央,难道你要见他?” “你当众叫我小名的账,我还没跟你算,不想滚就闭嘴。”谢明夷厉声道。 孟怀澄眼里有几分委屈,却还是乖乖把嘴闭上了。 他走过去开门。 “吱呀”一声,木门开启,贺维安侧身进来。 孟怀澄狠狠瞪了他一眼,便闪身出去了。 他怀里抱着雪白的幼犬,走到谢明夷塌前。 “啧啧啧,又不行礼。”孟怀澄冷笑。 贺维安瞳孔一颤,下意识看向谢明夷。 谢明夷忍住想揍孟怀澄的冲动,道:“不必了,贺公子和我们都是同窗,哪有同窗之间还需行礼的道理?” “谢谢。”贺维安哑声道。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终是谢明夷忍不住问道: “你找我?” 贺维安点了点头,他将怀中幼犬递过来,温声道:“我想请公子收养这只狗。” 谢明夷眉头拧起,他看向那种朝自己吐舌头哈气的幼犬,心里微微嫌弃。 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这不是你的狗么?为什么不自己养。” “公子误会了,这并非是贺某的狗,只是在上山的路上捡到了它。国子监的居所人多,略有些拥挤,本来我也是打算下山后将它送人,但见它与公子有缘,所以才想问问公子,愿不愿意收养它。” 一席话,确实是肺腑之言。 谢明夷想起今日的奇怪之处,随口问道:“那为何这只狗几次三番地从你怀中窜逃,似乎很不愿意在你身边。” 包括现在,幼犬都在贺维安手中挣扎着。 贺维安垂眸,道:“因为它是由一只母犬带着穿行在山野间的,而母犬被猎人的陷阱夹断了腿,我赶过去时,母犬已经丧命了。这只幼犬什么都不懂,只一味地蹭母犬凉透了的身体,咬住母犬的耳朵想把它拉起来……” “若我视若无睹,那幼犬不被山间野兽吞食,也会活活饿死,所以将它抱了回来。” 贺维安抬眼,眸光温润,“想必幼犬以为是我设了陷阱,又把它从母犬身旁强行带离,才对我十分不喜。” 谢明夷敷衍地点点头,他对聆听一段凄婉的身世没兴趣,只朝幼犬伸出一根手指,问它:“你愿意跟我走吗?” 幼犬呜咽几声,舔了舔他的指尖。 谢明夷笑得灿烂:“那你以后就是我的狗儿子,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就叫暴雨怎么样?” 和它平辈的,自然是微雪。 贺维安笑起来,“谢过国舅爷。” 谢明夷接过狗,心中警铃大作,他忙道:“别叫我国舅爷!叫这个多生分啊……” 他的笑容有些僵硬。 要知道,话本里可是明明白白地写着,贺维安前期最恨身份差异,也最厌恶曲意逢迎。 曾经仗势欺人的,无一不被他清算。 谢明夷赫然在其中。 他可不想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就这么被打破。 “叫我……叫我明夷吧。”谢明夷硬着头皮道。 其实根本没人这样叫过他的大名,只有曾经那个少年,生气地叫了他一声“谢明夷”。 连名带姓,至此成了陌路人。 贺维安浅笑:“好,明夷。” 谢明夷觉得这称呼很不好听,像是贺维安凌驾于他之上似的,无论如何也要为自己赢得一点心理安慰才行。 于是他试探性地道:“维安?” 贺维安眼神温良,应下了。 - 日薄西山,落日熔金。 下山的时辰将至,谢明夷躺在榻上,把暴雨举来举去地逗弄。 雪白的小狗欢快地摇着尾巴,显然很喜欢他这个新主人。 谢明夷玩了半个时辰,手臂都酸了。 他瞥了眼窗外,默默叹道:“他们该下山了吧,暴雨,可怜你爹还得在这荒郊野岭躺一晚上,你看看你,就知道玩闹,也不能帮你爹排忧解难。” “汪!”暴雨昂头叫了声。 “汪什么汪,汪坏了嗓子我可不给你治,要不是为了讨好贺维安,你以为本少爷会看得上你?” 谢明夷无比嫌弃。 “汪!” 小狗眼神清澈,小狗什么都不懂。 谢明夷:…… 他跟一只狗较什么劲呢。 “去吧。” 随意把暴雨放在地上,谢明夷双手枕在头下,望着木制天花板发呆。 暴雨啪嗒啪嗒地跑到门前。 谢明夷的眼神偷偷追着它,他绝不是关心一只狗,只是……只是怕贺维安记恨他罢了。 如此在心底暗示了自己一遍,谢明夷叫了声:“暴雨,你要去哪?还不快回来。” 门开了,孟怀澄站在门前,看到脚下的小白团子,眼中划过一丝不耐,直接一脚将它踢飞。 暴雨的身子受到巨大的冲击,径直飞了出去,随后撞到墙上。 小狗凄厉的叫声响起。 “吵死了。”孟怀澄皱着眉头,就要去抓它。 暴雨很机灵,敏捷地躲过了他,跳到榻上,缩进谢明夷怀里。 “孟怀澄,你干什么?!” 谢明夷把颤抖的小狗护住,瞪大了眼睛质问。 孟怀澄眼神诧异又受伤,“央央,你……你怪我?” 谢明夷脸色阴沉,半晌才咬牙道:“打狗也要看主人,暴雨是我的狗,你没资格踢它。” 孟怀澄攥紧了拳头,心口隐隐作痛。 现在他连一条狗都不如了。 谢明夷总是那么高高在上。 真想折断他的傲骨,打断他的爪牙,逼他匍匐在自己面前,哭着求他。 但想起那些谋划,孟怀澄终究还是垂眸,敛下嫉恨情绪。 再抬头时,已经是自然平和的笑。 他带着讨好道:“央央,今夜不必委屈你在这里住了,我们已经和九皇子商议好,让你坐那辆马车。” 谢明夷的太阳穴突得一跳,他皱眉问:“你们跟陆微雪商议?怎么商议的?” 孟怀澄笑道:“若他不肯,那他永远都别想见到那匹马。” 谢明夷连连摇头,“不行,你给他还回去,我在这里住一晚也没什么。” 他可不想再和陆微雪扯上一丁点关系了。 “可他已经同意了,而你那匹枣红马也给他骑了,央央,为了你,我们都想尽了办法的……”孟怀澄苦苦哀求。 谢明夷面上似有松动。 孟怀澄见有希望,立刻又劝道:“若你今夜不回家,那我们还得连夜去丞相府说明情况,若你明日不入宫请安,既不合礼数,皇后娘娘也会担心的。” 想起姐姐怀胎的辛苦,以及那些多愁善感的思绪,谢明夷思考良久,最终还是点下了头。 “不过,孟怀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先斩后奏啊?” 谢明夷歪着头,下眼睑那颗痣若隐若现。 孟怀澄的笑容逐渐凝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旖梦 净心寺外。 高头大马一列列排好,肃然而立。 谢明夷姗姗来迟,他坚持不要孟怀澄扶,自己找了根棍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马车停在最后。 谢明夷向前看去,人群中间故意空出来了一块地,陆微雪就牵着枣红马,站在那里。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紫藤花香,夜风乍起,拂过他的耳畔,吹得柔顺乌发如绸缎一般。 ……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谢明夷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他爬上马车坐好,一直跟在身边的暴雨便也跳了上来,十分懂事地窝在他的怀里,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下巴。 马车缓缓启动。 一条长长的队伍开始下山。 谢明夷握住暴雨的爪子,轻声念叨:“要是某人也跟你一样懂事就好了。” 他想到陆微雪那张欠揍的脸,便撩开帘子,悄悄探头往前看。 暴雨的两只前爪趴在窗边,欢快地敞开嘴巴,任由习习凉风灌进它的喉咙。 陆微雪正骑在枣红马上,身姿挺拔,衣角轻飞,如一只孤山云鹤,清绝除尘,衬得周围的人都俗气万分。 似是察觉到身后的视线,陆微雪转过头来。 谢明夷心中某处被触动了一下似的,下意识想放下帘子躲进马车。 可转念一想,他什么时候怕陆微雪了? 放下的手又抬了回去,谢明夷故意摸了摸怀中暴雨的头,耀武扬威地抬着下巴,得意地轻哼一声。 最后暴雨不还是它的,陆微雪再卑鄙都抢不走! 他挑眉,眼神挑衅地看向陆微雪。 后者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谢明夷揉揉眼睛,想确定自己是否看错。 但陆微雪已坐正了身子,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谢明夷自知没趣,终是放下了帘子。 车子继续前行,发出骨碌碌的响声。 今日醒得太早,又忙活了那么多事,谢明夷本就懒散,此刻更觉疲惫,一阵困意袭来,便靠在软榻的枕背上,慢慢阖上了眼睛。 他抱着暴雨,头一点一点的,睡得昏天黑地。 一个混乱的梦在脑中盘旋起来。 又是陆微雪。 他被绑成粽子,扔到谢明夷面前。 谢明夷坏笑着捏住他的下巴,问他:“知道错了么?” 陆微雪浓妆艳抹,可怜兮兮地柔声道:“微雪……微雪罪该万死,请舅舅责罚,汪汪汪。” 汪汪汪? 谢明夷茫然。 “汪汪汪!” 极其确定的声音。 谢明夷皱眉,迷迷糊糊睁开眼,梦里的温香顷刻消散不见。 暴雨在他怀中狂吠不止,呲着牙警惕地看向马车门外。 一阵霹雳哐当的声音响起,刀光剑影之间,还有一群人的惨叫,夹杂着几声怒骂。 有刺客! 这是谢明夷心中升起的第一念头。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心脏狂跳。 长这么大,他还没遇刺过,此刻慌得不行,更不知马车外是什么情况。 怀中的暴雨还在狂吠,谢明夷赶忙捂住它的嘴,俯身下去,掀开马车帘子的一条缝,费力地往外看。 只看到明月高悬,凄冷松岗。 正和梦里无数次出现的、他被一剑封喉、碎尸万段的场景重合。 谢明夷呼吸一窒,冷汗湿透了后背,手脚冰凉,心即刻提到了嗓子眼。 他手一哆嗦,放下了帘子。 霎时间,一柄长剑“嗖”地刺破帘子,在谢明夷头顶穿过。 若不是他将手收回得及时,恐怕手腕已被砍了下来。 谢明夷后怕得哆嗦起来,他口舌发干,缩在倾斜的马车角落,抬起僵硬的膝盖,摩挲着地面想要前进。 他不能坐以待毙,如若不逃,必然丧命于此,若是逃了,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他心里鼓起一番勇气,加快了向前的速度。 到了,马上就能出去了。 “砰”的一声,有什么重物砸在了车门上,接着是“噗嗤噗嗤”的响声,最后是缓慢地滑落声。 车门的木板承受不住这种重量,大半个都断裂开来。 一瞬间,月光照射进来,在惨白的月色下,谢明夷终于看到了声音的源头—— 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此刻正趴在车门上,脸上鲜血淋漓,辨别不出五官,只有那双青白的眼睛不住往上翻着——他一只手无力地从车门破开的缝隙里垂下来,血在袖口如小河一般流着,汇聚到地上,朝马车外蜿蜒。 而承载着他的木板上,也正渗出血,一点一滴的,落在马车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一瞬间,什么声音都停了,谢明夷脑子一片空白,他呆呆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以及逐渐消失的月亮。 随后是极致的反胃感,他捂着胸口难受得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剧烈地咳嗽。 很快有人察觉到了他这边的声响,可怕的脚步声慢慢逼近。 谢明夷咬牙,没想到他没死在主角的追杀,反而要提前死在这里了。 他干脆爬起来,把暴雨托举到窗户口,心头一横,将它扔了出去。 逃吧,赶紧逃走,去找你真正的主人。 跟着他只会死,没有好下场的。 暴雨呜咽一声,稳稳落地。 谢明夷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腿骨钻心的疼痛一阵阵的,他胡乱抹了一把泪,吸着凉气。 就算死,他也不要跪着死。 有人猛地踹开了车门,那个死在车前的刺客尸体也跟着掉了下去,溅了谢明夷一身血。 一把长刀对准了谢明夷。 谢明夷眯起眼睛。 刀刃反射的寒光映照在他脸上。 蒙面的刺客却有些迟疑,刀久久未落下。 山上杜鹃啼血,声声哀切。 终于,他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大吼着举起了刀。 谢明夷闭上了眼睛。 预料中被刺穿骨肉的疼痛却久久未至。 “咻”的一声,一只羽箭划破风声,极速贯穿了刺客的手掌。 刺客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向后踉跄了几步,手腕脱力,长刀掉落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声音。 他恼羞成怒一般,硬生生将箭折断,另一只手抄起地上的长刀,就要朝身后放箭那人冲过去。 “嗖”的一下,又是一只冷箭,这次直中刺客左胸口。 刺客没走出半步便跪倒在地,而后砸在地上,口中喷出鲜血,一下便没了气息。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谢明夷眼神凝滞,向前望。 月光隐去,乌云笼罩。 模糊不清的一个人影,朝他的方向拉满了弓。 谢明夷两眼一黑,终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最后看了一眼凄清惨淡的天空—— 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 毓庆宫。 头戴凤冠的女人熬了两个整夜,原本娇艳的容颜憔悴不少,她眼球里血丝密布,此刻正端坐桌前,拿剪子耐心剪着烛芯。 “娘娘,已经子时了,您歇会儿吧。” 掌事宫女紫鸠端来一碗参茶,放在女人面前,轻声道。 谢皇后叹了口气,摇摇头。 她抚摸着鼓起的孕肚,声音温厚低柔:“这烛火太亮了,太医说了,夷儿惊悸过度,要好好休养,切不可扰了他。” 说罢,她担忧地望向不远处床上的少年。 少年的脸与她有三分相似,此时双眼紧闭,眉头轻蹙,苍白的脸上泛着一层虚薄的病态,嘴唇毫无血色,显出一种脆弱的病态。 瑞脑的香气在金炉里缓缓上升。 谢书藜抬手,紫鸠立马会意,扶着她站起来。 两人缓步走到谢明夷床前。 谢书藜眼含怜惜地看向少年,亲手拿起一旁玉盘里的帕子,轻柔地帮少年擦去鬓边的薄汗。 她眼神温柔,朱唇轻启,道: “夷儿,这次真的委屈你了。” - 谢明夷只觉自己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条小道上。 黑夜中,小道曲折漫长,两边翠竹环绕。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来,又到哪去。 一个人前进许久,才找到小道的出口。 他加快脚步冲出去,只见一处破败的荷花池。 他犹豫不前,心中茫然。 “施主。” 听到忽有人叫自己,谢明夷转过头来,看到是一个瘦高和尚,他神情沉静,面带微笑。 见谢明夷疑惑,和尚道:“施主深夜一人赏月,似有心魔难解?” 谢明夷眼睛一亮,“大师竟这般好眼力?那敢问大师,可有开解之法?” 和尚笑了,“我佛慈悲,圣严法师曾有句偈语,叫作「心随境灭,境随心无」,心境相依,终可以改变一切,施主不必太过烦忧,不妨试试此法。” 谢明夷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句偈语,却不甚明白,他正要再问,和尚却已消失不见了。 他绕着荷花池寻找,再找不到半个人影。 谢明夷心里空落落的,他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也被所有人遗忘。 画面一转,突然又躺在一张床上。 眼前似被轻纱笼罩,他探出手去,只看到模糊的一道白影。 烛光昏暗,红帐低垂,身体微微燥热。 他想站起来,却听见一阵锁链的轻响。 慌忙向下看去,却见细白小腿上绑着一个冰冷的金环,金环紧紧锁着,连接着一根细细的金链条。 谢明夷半跪着,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力道,拽住了他的小腿,绊倒了他。 谢明夷趴在金丝锦被中,脸陷下去一块。 他挣扎起来,手扒住床边,想往外爬。 链子拽动的力道更大了些,迫使他整个人都向后划去。 腰肢莫名多了一阵凉凉的触感,谢明夷整个人都酥麻了,身体微微颤抖,腰不由自主地塌了下去,如一尾无助的鱼,任人玩弄。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身边传来男人低低的笑: “要去哪啊?” 他温热的气息缭绕在谢明夷耳垂旁边,声音低哑。 “舅舅。”【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姐姐 右腿麻了。 意识模糊中,将腿伸直,麻劲虽然缓解,疼痛感却又阵阵袭来,两条腿都被带得直哆嗦。 “启禀娘娘,龙胎一切安好,明日起加服黄苓、白术、砂仁熬成的固元汤,两个月内,必能平安诞下皇子。” 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不疾不徐。 一旁的人却未接话,只迟迟叹道: “都这个时辰了,夷儿竟还没醒。” 是道轻柔的女声,带着几分忧虑。 太医连忙劝慰道: “不打紧,谢公子年纪还小,遇到那番场面,一时心悸也是在所难免,算算时间,不出三个时辰,公子必能转醒。娘娘还怀有龙胎,切不可操劳太过了。” “是吗?劳烦许太医了。紫鸠,送许太医下去。”女人淡淡吩咐。 “谢皇后娘娘,卑职告退。” 许太医退下了。 接着就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床上的谢明夷察觉到有人在靠近自己,皱了皱眉头。 谢书藜心头一喜,唤了声:“夷儿?” 谢明夷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红纱帐,和梦里竟一般无二,他心头一颤。 眨了眨酸涩的眼,才看清周边的一起。 发现那不过是一层透明的蝉翼纱,而宫殿的四面皆由红椒糊泥而涂成,纱帐太薄,层层叠叠地堆积下来,一晃眼,似都被这抹红浸透了。 获椒房殊荣的,只有谢皇后的毓庆宫。 谢明夷勉强笑了笑,干得发苦的喉咙轻声扯出一句:“姐姐。” “姐姐在呢,你终于醒了,夷儿。”谢书藜笑得温柔,握住了他的手。 谢明夷鼻子一酸,他委屈地微微嘟起嘴,像个天真的孩童,一如既往。 “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也见不到你、见不到爹了,还有我未出世的小外甥或者小外甥女,我都见不到了……” 他说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一颗地掉,掉在蚕丝软枕上,浸湿了一小块。 谢书藜笑了笑,她还担心这个平日骄纵的弟弟锋芒太盛,会渐渐疏远了她,没想到遇到什么事,心里还是惦记她这个姐姐的。 “好了夷儿,你这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的么?”谢书藜坐在床前,接过紫鸠端来的百合粥,用勺子将粥轻轻搅着,动作优雅,从容不迫。 她把粥喂到谢明夷嘴前,温声道:“喝吧,这碗粥下肚,我们家夷儿又是活蹦乱跳的了。” 谢明夷擦擦眼泪,重重地点点头。 他怎好意思让怀孕七月的姐姐亲自喂他,连忙把粥接过来,慌忙往嘴里送。 他也不知道自己饿了多久,但舌尖一触碰到这香甜软烂、不热不冷的粥,立马狼吞虎咽起来。 往日的什么挑剔、什么赌气,全都抛之脑后了。 谢书藜比他大八岁,和他并不是一母同胞。 在谢明夷有记忆开始,谢书藜就是一副稳重大气的模样。 她常穿着青色的衣裙,手里拿着绣了飞鹤的团扇,最出格的举动,便是在晨曦的光照下,模仿戏台上的名角,走着四方步。 夏夜纳凉时,她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小谢明夷不懂的唱词,还会拿团扇去扑花架下的萤火虫,那是她唯一活泼的时刻。 “我有所思,远在天涯。” 每每唱得尽兴了,却总在最后呢喃这么一句,眼里是化不开的怅然。 小谢明夷会问她那是什么意思。 谢书藜则大方一笑,拿团扇重击弟弟额头,“你还小呢!懂什么!” …… 思绪回转,一碗粥已经被消灭殆尽。 见谢明夷捧着金碗怔怔出神,谢书藜笑道:“夷儿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这次刺杀虽没伤着筋骨,却将你的一魂一魄都吓走了?那我和父亲难道要像人家说的那样,跑去银屏山叫魂,把你给找回来?” 谢明夷失笑,摇摇头,把碗递给一旁的紫鸠。 他看着沉默寡言的紫鸠,突然想起什么,忙道:“那天张德福说,娘娘有好东西要赏我,不知是什么好玩意,竟还藏着?” 谢书藜故作惋惜,对着紫鸠玩笑道:“你看看我这弟弟,原先是个多好的孩子,夏能扇风冬能生热的,现在却成了什么样子?一个小财迷,成天光惦记着我的那一亩三分地。” 紫鸠微微一笑,“娘娘若不说有宝物,只怕公子是不会登毓庆宫的门。” 谢明夷脸上一热,他干笑两声,“我只是怕,我一个外男,天天跑后宫来做什么呢?更何况爹说了,叫我不要随便来拜见娘娘,娘娘怀胎不易,需要好好静养。” 谢书藜和紫鸠对视一眼,默契一笑。 “夷儿,爹那是哄着你玩的,除太子外,十几个皇子都在后宫,多一个你能冲撞了谁?不过是他怕惹得皇上猜忌罢了,他啊,就是过分小心了。”谢书藜解释道。 “更何况现在皇上中风,宫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哪里管得来那么多事,你只管进宫就是,何需在意那么多。” 她摆了摆手,紫鸠便会意出去了。 谢书藜转而又轻声说:“姐姐一个人在这儿,日子实在是难熬得很,你若不来,我真要郁闷死了。” 这番体己话,说得谢明夷心里暖暖的。 他连忙保证道:“日后我一定常来入宫陪伴娘娘,只望娘娘不要嫌弃才好。” “瞧瞧你,从哪学来那么多装腔作势的话,方才还哭着说怕见不到姐姐了,现在又一口一个娘娘的,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就不用再装了。” 谢书藜佯装生气地皱眉。 “叫姐姐。” 谢明夷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根发烫,声音细若蚊蝇:“姐姐。” 谢书藜逗他逗得很满意,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道:“这次你的马车突然失灵,将你拉得脱离了队伍,绝不是意外。” 谢明夷心头一紧,嗓子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其实他也有此怀疑。 但他想不出别人要刺杀他的理由,不是没有理由,而是在这个巨大的话本世界里,他的价值不在这里,而只在死于主角刀下。 话本不会安排一个小喽啰被刺杀的情节,除非……被刺杀的是大反派。 陆微雪早有察觉,所以在孟怀澄一行人去找他时,便轻易地将马车让了出来。 如此想来,便是再合理不过了。 谢明夷又想起那个黑夜中模糊的身影,问道:“我是怎么获救的?” 谢书藜皱眉,回想了一下,“是一个姓贺的书生第一个发现了你,他找到你,其他人也顺理成章把你找到了。” “贺维安?”谢明夷问道。 “对,当时你的情况不明,他们来禀报的时候,确是说了那书生的名字,但我没记清,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你认识他?” “认识……他是我的朋友。” 谢明夷想了想,确实不知道该给贺维安定个什么身份,只囫囵过去。 谢书藜道:“夷儿以前不是看不起这些书生,嫌他们身上冒着股酸气么?怎么,这个贺维安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咳咳……那是之前不懂事。”谢明夷垂眸,掩盖了他因撒谎而导致的慌乱。 谢书藜看破不说破,淡淡笑道: “那么多刺客,竟都未伤你分毫,想来是两股势力互相搏斗,最后两败俱伤罢。那些刺客全都身死,无一存活,此事的时机又不巧,正赶上皇上中风昏迷,不好大张旗鼓地调查,只能先草草按下,来日再追究。” 谢明夷一怔。 如此说来,想必那个身影也是两方势力中的一个罢了,没射杀他,也只是他侥幸。 见弟弟不说话,还一副思绪重重的样子,谢书藜以为他是吓着了,便安慰道: “夷儿,你放心,我已经叫人传话给了父亲,以后你出行必要多带人手,保证你的安全。天子脚下,皇都城里,没人能伤得了你分毫。” 谢明夷僵硬一笑,微微颔首。 “多谢娘娘。” “叫我什么?”谢书藜笑问。 “……姐姐。” 谢书藜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姐姐,贺维安救我有功,于情于理,都得赏他点什么。” 谢明夷沉吟片刻,道。 他不光要让贺维安感激自己,还要贺维安顺带着对谢书藜心软一些,这个赏赐由谢书藜钦此下旨,是再好不过的万全之策。 谢书藜点头,“既然夷儿开口了,那该赏什么,就由夷儿来定罢,想好了告诉我便是了。” 谢明夷笑起来,眼睛一弯,“谢谢姐姐。” 谢书藜望着他这副天真朝气的深情,似有片刻晃神。 紫鸠去而复返,手中还多了个盒子。 她走到谢明夷面前,将盒子捧过来。 谢明夷疑惑,“这是?” “自然是赏你的宝物,傻夷儿,姐姐怎可能会骗你?还不快打开看看。”谢书藜笑道。 谢明夷满怀期待地将盒子打开。 精美的檀木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条绛红色抹额。 抹额针脚细密,织的是祥云纹路,一颗水滴状的珍珠在抹额中间滴下来,温润夺目。 谢明夷脸上的笑一僵,葱白的手指微抖了一下。 “怎么是这个?” 他的声音有些低,像是触及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谢书藜未察觉出他的异常,只是温声道:“从江南迁来京城,你有许多东西都落在了老宅,这条抹额不是你从前最珍爱的么?怎么了,不开心?” “没、没有。”谢明夷摇摇头,努力驱散心中的酸意。 谢书藜将抹额拿起来,放在谢明夷手心上。 珍珠微凉的触感接触到手心,却如一块烙红的烧铁一般,烫得谢明夷险些没接住。 “穆将军在北境大获全胜,不日就要回京,到时候穆家那小子也要回来了,你以前和他最能玩到一块,分别这么久,终于能再见了——夷儿,你高兴么?” 还没等谢明夷回答,谢书藜又道: “他此次回来,还要履行先帝定下的婚约,娶苏家的四小姐,到时候可就热闹了,你得替姐姐多吃几盏酒去。” “啪嗒”一声,谢明夷手中的抹额掉到了地上。 珍珠触及地面,滚动了一下,明亮光线下,背面朝上,露出歪歪扭扭刻着的一个小小的“央”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陆九 休养了半日,谢明夷便道了别,于傍晚时分出了宫。 一出宫门,便来到繁华的街道,灯火通明,酒肆茶坊正是揽客的时候,热闹非凡。 谢明夷坐在宽敞马车里,却毫无心思欣赏窗外的美景。 他手里抱着那个装着抹额的檀木盒子,只觉得浑身别扭。 削葱般的手指摩挲着木盒轮廓,谢明夷思绪飘远。 穆钎珩,一个深埋在心底的名字。 这么多年了,都如蚀骨之痕,不敢触碰。 可怎么一晃就要回来了。 为了摆脱谢明夷,甘愿离开四季如春的江南,倔强地远赴漠北,忍受风霜雨雪,也决然不回头看一眼。 同样地,偏偏也能为了未婚妻回来。 仿佛他亲口所说的“永不进京”,只是一个笑话。 正如七岁的谢明夷在漫天大雪里走丢,穆钎珩寻他到深更半夜,最后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一样—— 都只是年少懵懂时的一桩笑谈罢了。 穆钎珩走的那天,谢明夷为了追他,慌忙骑上马,彼时他才刚学会骑马没多久,十分不熟练,以至于没追出去几里地便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他摔得大哭,满面尘土,伤口都渗出血来,可穆钎珩越走越远了,消失在郊外原野尽头,带着二月的乍暖还寒,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从此他害怕骑马。 骑马是为了速度,是为了追上什么,可谢明夷怎么都追不上那个少年。 那时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骑马于他而言,一点用都没有。 - 丞相府。 六月初,一夜的丝丝细雨带走枝桠上最后一朵梨花,将天空洗刷得干净清透。 谢明夷在家颓废了一阵,名贵补品流水似的送进来,孟怀澄等人搜罗来的新奇玩意小山一般堆在他桌前,他却丝毫提不起兴趣。 趁这段时间,他又仔细研读了那本话本。 内容依旧残缺,压根没提到什么刺不刺杀。 大概跟主角无关的事,它都懒得记载。 谢明夷叹口气,揉揉太阳穴,在想谁会刺杀陆微雪。 以及,陆微雪到底是不是故意让他做替死鬼? 若真是这样,那这厮实在心思歹毒! 谢明夷在床上无声地打了一套拳,对着空气狂揍,想象那是可恶的陆微雪。 揍累了,他瘫软了身体,双目无神地望向靛蓝床帐。 “少爷!” 棕山急急走进来,喊了一声。 谢明夷不耐地背过身去,有气无力道:“少爷还没死,不用喊那么大声,怎么了?” 棕山对自家少爷的各种奇葩状态都习以为常,直截了当地说了正事:“宫里来了消息,皇上、皇上他危在旦夕,性命垂危。” “什么?!” 谢明夷翻身坐起。 他第一反应是谢书藜的安全,连忙问:“那皇后娘娘呢?” 棕山道:“皇后娘娘召集了全国名医,不辞辛苦地在陛下身前侍疾,想来并无大碍。” 谢明夷有些生气,“娘娘怀胎八月了,临盆在即,怎可做侍疾这样的累活?” 棕山表情凝重,“他们说是……娘娘自己坚持要这样的。” 谢明夷叹了口气,“娘娘实在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皇上身边不缺人照顾,娘娘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才是最不利于我大周的事。” 屋里静默了一阵。 棕山迟疑着开口:“宫里人还说……” “说什么?”谢明夷干脆问道。 棕山不是这样扭扭捏捏的人,能让他这般犹豫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了。 “他们也只是谣传,说是娘娘给皇上下了毒,才导致皇上昏迷不醒,又说娘娘腹中的龙种也不是皇室血脉……”棕山的声音越来越低。 “满口胡言!”谢明夷直接从床上跳下来,动作剧烈而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眉头一皱。 “谁说的?本少爷剥了他的皮!”他拔了桌上长剑,就要冲出门去。 棕山连忙将他拦下,“少爷切莫冲动!老爷已经在想对策了,告诉您,也是不想您被蒙在鼓里,而且这些只是谣言,娘娘必定是清白的。如今奸猾之人不过是看宫内大乱罢了,等皇上醒了,这些谣言自然而然就消失了。” 谢明夷这才放下了手中剑,脱力地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可是我什么都帮不了姐姐……” 棕山摇摇头,在袖口中掏出一张字条,递给谢明夷。 “这是娘娘给您的,说是连老爷都不能看,不能经任何人的手,必须直接拿给您。” 谢明夷一怔,接过那张字条。 蝇头小字,字迹娟秀,明显是出自谢书藜之手。 上面写着:刺客,陆叁。 四个字映入眼中,谢明夷瞳孔一缩。 他刚进京时,曾与谢书藜一起辨认各位皇子的画像。 那时他抱怨十二个皇子太多,嫌他们名字繁杂,记不住,谢书藜便将那些名字一个个拿朱笔圈起来,道:“这个是陆一,性格懦弱,不足成事;这个是陆二,贪财好色,喜怒无常;这个是陆三,当今太子……” 谢书藜给每个皇子排了序,一一介绍给他。 介绍到陆九时,她的手微微一顿,朱笔便将那张纸洇染了一大块,“陆微雪”三个黑字全被浸在朱砂的鲜红里,如血色般刺眼。 “这个陆九怎么样?”见谢书藜不说话,谢明夷托着腮,好奇问道。 谢书藜笑笑,“冷宫里长大,到现在都未出来过,没人知道他的喜好,想来也不过是孤僻而已……不过他就比你大两岁,可惜了,或许你这辈子都见不着他。” “为什么?”谢明夷正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年纪,总缠着未出阁的姐姐问个没完没了。 谢书藜眼神复杂,“他母亲来自苗疆,当年擅自给皇上下情蛊才有了他,皇上饱受蛊毒折磨,起初只以为是操劳过度,后来才发现真相。” “盛怒之下便火烧苗寨,陆九和他母亲侥幸逃了出去,流落在民间,也是五年前才抓进宫中,重刑拷打了陆九的母亲三天三夜后,也未得到解毒之法,便将她和陆九都丢进冷宫,任由他们母子自生自灭。” “而现在,陆九的母亲已经逝世了,只留他一个人在冷宫活着,没人愿意提起他,都盼着他早点死了,讨得陛下一个舒心罢了。” 谢书藜说这话时眼神怅惘,眸中是谢明夷看不懂的情绪。 “姐姐,你是如何知晓那么多的?这些事我在别人那里可从未听说过。”谢明夷问道。 谢书藜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姐姐我当然是无所不能,记住啦,到外面可不许说这些事,这都是忌讳,谁提都要杀头的。” 谢明夷撇撇嘴,“我才不会被杀头呢,我有爹爹,有姐姐,谁敢杀我?不过姐姐不让我说,那我不说便是了。” 谢书藜被他逗笑了,“你啊,就是人小鬼大,以后可得找个厉害姑娘,非得把你治住了不可。” …… 一阵恍惚后,谢明夷渐渐回过神来。 他已经盯着这张字条放空许久了。 谢书藜没搞什么密信,只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刺客就是太子派去的。 太子竟然要杀陆微雪。 谢明夷内心很混乱,一时理不清头绪。 陆微雪,贺维安的宿敌。 但若他被除去了呢? 主角是不会变的,反派却是谁来当都一样。 话本里并未提及皇上病危,上面记载的情节全在井然有序地进行,陆微雪与贺维安初识,还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 可现实并非如此,陆微雪非但没跟贺维安成为朋友,反而处处针对他。 如此可见,无法改变主角的轨迹,其余配角却是变数极大。 假如陆微雪死了,那太子可能会接他的班,替他和贺维安斗几百个回合,然后惨死,迎接属于反派的必败结局。 想到这里,谢明夷手腕一抖。 他忙掀开一旁桌上的灯罩,将字条丢进烛火里,看着它燃烧殆尽。 温暖烛光在幽黑的眼瞳里跳跃,谢明夷思忖许久,手指点了点光滑的木桌。 他明白了。 除了讨好贺维安以外,他还有一个任务—— 让陆微雪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若贺维安想斗他,那他毫无还手之力;可若是太子这种喽啰,休想从他身边取走陆微雪的小命。 陆微雪有心把他当替死鬼也好,无意让他坐了马车也罢,总之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反派换了人。 介时变数太大,他如何苟且偷生? 谢明夷已然把自己幻想成了一个伟岸的舅舅,慷慨奉献,保护不可怜但可恶的外甥。 既不能脱离主角阵营,又得保证好陆微雪的性命安全。 谢明夷托着下巴,看向窗外梨花飘落。 他得好好想想。 - 皇宫。 掌灯时分,宫人如一排排人偶,掠过西南角一处偏僻宫殿。 此处格外冷清,院中青石板缝隙中,杂草丛生。 虽是冷宫,却得益于半年前的一次翻修,多少也修缮置换了一番,不至于常人连住都住不了。 两个宫女打扮的女人提着灯,一路低着头走进宫殿。 为首的女人一进门,便见幽暗烛光下的一盘残棋。 她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凝眸不语。 “两位不请自来,是毒又用完了么?” 清冷的声音在里屋传来,随即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男人身披一件鸦青色薄袍,在棋局前站定。 月光如水,凉薄冰透。 陆微雪乌发半绾,一双清浅眼眸敛在长睫下,苍白细长的手指夹起一块白棋,放于棋盘之上。 如此一来,立成死局。 “怎么,逐客了?” 女人隐秘一笑。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桃花眼眸。 平日里眼中的温厚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旁人从未见过的凌厉。 见男人不语,女人挑眉道:“涉及别人如何我不管,事成之后,我只要自由,可你不该牵扯进夷儿。” 陆微雪微微一怔,偏过眼,唇角微勾: “您多虑了。” 屋外月光惨白。 他想起少年那张精致旖丽的脸。 面前的女人与他有三四分相似。 陆微雪神色冷清,着重提醒她的身份: “皇后娘娘。”【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赏赐 国子监。 六月的雨一阵一阵,总不见停,今日难得是个艳阳天,不少学生将库房里的书搬出来,放在青石板上晾晒,彼此攀谈着文章经纶,吹嘘三月后的秋闱功名,满面喜色。 贺维安却不同他们一起,只找了个石墩子坐下,膝盖上放着暴雨,手里拿了本书细细研读。 “哎,你们还在这里乐呢!近日朝堂后宫乱作一团,秋闱能不能如期举行都未可知,都散了吧!”一个郭姓书生摇头晃脑地走过来,边叹气边将书卷放于袖中。 “郭兄未免太杞人忧天了吧?依我看,这天下再乱,也乱不到国之根本,若是秋闱都没了,那大周百年根基可还在?现下皇上虽昏迷不醒,可有太子监国,我等还是无需担心。” 有人劝道。 郭书生啧啧摇头,“不,你们有所不知,太子监国是一回事,可后宫还有人意欲图谋不轨啊。” “哦?郭兄何出此言?”旁人疑惑不解。 郭书生压低了声音,说话间还不住地用眼神瞥向安静坐着的贺维安。 “还能有谁?跟那个妖女沾亲带故的不都横着走么?你我还需寒窗苦读挣取功名,可人家一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 旁人大惊,“郭兄,这番话可万万说不得!那可是国舅爷……” 郭书生冷笑:“国舅?这年头的外戚竟有如此好名声了?你们怕他做甚?谢皇后的弟弟是国舅,难道苏贵妃的弟弟就不是了么?告诉你们,这些话可是苏二少爷亲口所说!谢皇后为非作歹,这是人尽皆知!” “汪”的一声,暴雨突然挣脱了贺维安的怀抱,扑到郭书生身上,狠狠咬住他的大腿。 “啊!!” 郭书生惨叫一声,“这是哪来的死狗!” 他猛地跌倒,恰好坐到一滩积水中,登时新做的衣裳都湿了,配上气得一抖一抖的两撇胡子,模样很是狼狈。 “暴雨,别咬了,脏。” 贺维安站起来,神情淡漠。 暴雨便松开了嘴,小跑到贺维安身前,却还对着郭书生呲牙咧嘴。 众人憋着笑,面面相觑,实在有人看不下去了,才去将郭书生扶起来。 “你说谁脏?!”郭书生站起来后,恼羞成怒,对着贺维安咆哮。 贺维安看了他一眼,“谁最暴跳如雷,就说的是谁。” 郭书生这下气急败坏了,脸憋成了猪肝色,指着贺维安破口大骂:“别以为你攀上那个纨绔就万事大吉了!这里谁不知道你是个不忠不义之徒!你当年是怎么从青州出来的,还用我再当着大家的面说一遍么?” 贺维安的脸色一点一点地阴沉下去,他攥紧了手里书卷,温润的外表下,隐藏着一身的戾气。 郭书生却还不知道好歹,以为扳回了一局,成功把贺维安震慑住了,便得意洋洋道: “哟,怎么不说话了?看来你自己也心虚得很呐,你以为跟那个草包扯上关系,他帮你抢只死狗就是要护着你了?告诉你吧,他现在自身都难保!不说别的,就看这么多天,他来过国子监么?”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大着胆子议论纷纷: “是啊,这个贺维安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现在郭兄是苏少爷眼前的红人儿,苏少爷去哪吃酒他都能跟着的,可谢家哪有人来接过贺维安呢?” “想来谢明夷不过一时兴起罢了,玩腻了也是把他随便踹开……” 郭书生越发猖狂,狞笑道: “老子现在就要打你一顿,苏二少爷能给老子摆平,那你呢?可别跟只丧家之犬似的,夹着尾巴去跪舔那个纨绔给你报仇啊!听说他遇了刺,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半口气啊?” 他看着贺维安那张斯文俊秀的脸,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扬起了拳头。 贺维安的指尖泛白,眼神瞄准郭书生摇晃的底盘,正欲出手,却听见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苏二要摆平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啊?” 众人一愣,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少年斜倚在圆拱石门口,他身形清瘦,穿一身绛红窄袖锦服,脚蹬黑色麂皮长靴,乌发半披半束,头戴银冠,耀眼夺目。 刺目的阳光照射下来,柳眉下的浓墨眼眸微微眯起,俊美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他面中含笑,抱着手臂,好以整暇地看过来。 谢明夷竟然来了。 贺维安浑身的阴鸷奇迹般松懈了下去,他的心底逐渐泛起涟漪。 常言道:大难临头各自飞。 方才还顺着郭书生对贺维安嘲讽的人,都纷纷噤了声,要么盯着自己的鞋尖看,要么假装忙着把地上的书摊开。 谢明夷微微一笑,越过假装很忙的他们,缓缓走到郭书生面前,看着他,问:“怎么称呼?” 郭书生脸色铁青,“敝姓郭。” 谢明夷笑容满面,“贵姓谢。” 郭书生:“……” “你好像很担心我,那你看看我这样,像不像连半口气都没了的样子?” 谢明夷依旧维持着面上的笑意,问道。 郭书生的脸色变化得很精彩,他的胡子随风直抖,咬牙道:“不、不像……” “那你在这妖言惑众,唧唧歪歪的干什么?!” 谢明夷嘴角的弧度慢慢放平,眼神陡然变得凌厉。 方才的平易近人,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郭书生吓得一哆嗦,不自主地后退几步。 “这……这不是我说的,这都是苏二少爷说的,是否属实,我也不知道……我、我一时鬼迷心窍了。” 虽然他不知道谢明夷的手段是否残忍,但据传言所说,得罪谢明夷的都没有好下场。 郭书生语无伦次起来,一不小心就把苏二给卖了。 谢明夷在心里想了想苏二这个人,于脑中将几十个闪过的面孔搜罗了一番,终于模糊想起一个脸色蜡黄的青年。 传言他纵欲过度,体虚得很。 谢明夷冷笑一声,把苏二的脸暂且甩到九霄云外,“方才你还说,我对维安不好?那接下来的话,你们都一字一句地给我听好了。” 他对着门口叫了声:“棕山。” 棕山闪身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 他径直走到贺维安面前,不轻不重地道: “贺公子,念您救了我家少爷有功,这是皇后娘娘亲自赏您的地契,里面有京城华阳街的三进三出宅邸一套、上阳街的店铺三间,以及郊外良田一百三十亩,配有佃户耕农,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您查验过后,便可跟少爷说一声,他自会派人安排好一切。” 这番话是谢明夷提前跟他说过的,要他务必熟记于心。 不光要一五一十地告诉贺维安赏赐之繁多,还要着重提醒他,皇后娘娘的仁德和国舅爷的贴心。 棕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直纳闷,不过是赏个书生,何需这么大费周章?直接给百两黄金就是了,可谢明夷坚持要这样,他也只能顺着少爷来。 贺维安愣了一下,青年儒雅斯文的脸竟有些失态,他的嘴唇抖了抖,忙说:“不、不必……” 谢明夷漂亮的脸凑过来,“怎么了,维安,是你嫌弃娘娘赏赐得少么?其实我也觉得,我这个姐姐啊太谨慎,依我看,再赏你白银一万两、黄金五万……” 他打断了贺维安的话,红润的唇瓣一张一合,飞快地说道。 贺维安想拒绝,被他那双黑亮的眼瞳一看,登时变得结巴起来,他耳根泛红,终是应了下来:“多、多谢皇后娘娘,至于其他的,就不必了。” 谢明夷对他一笑,其实他只是狮子大开口客套一下,这么夸张,想来贺维安也不会接受。 贺维安却未看出谢明夷这一笑掩盖的东西,只被他的明丽晃了眼,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谢明夷转又当众问道:“在国子监内公然造谣生事,挑衅同窗,殴打未遂,该当何罪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硬着头皮道:“自是除名,罚五百钱,逐出京城。” 谢明夷挑眉,看向脸色煞白的郭书生。 他抱起暴雨,道:“那就按规矩办。” 郭书生身子一瘫,竟直直摔在了地上,满身尘土,惹得众人唯恐避之不及。 他恨恨地瞪着谢明夷:“就算你是皇亲国戚,也没有这么大的权力!你……你就不怕苏少爷……” 红衣少年抱着纯白幼犬,正欲离开,闻言脚步一顿,他转过头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苏少爷?哪个苏啊?想让他保你也行,那你就告诉他,只要他来丞相府给我磕十个响头,我就随你去,怎么样?” 郭书生彻底哑口无言,他面目狰狞扭曲,歇斯底里:“谢明夷!老子不会放过你的!” “聒噪。” 谢明夷皱眉,捂住了一只耳朵。 他对棕山吩咐:“赶紧去报了祭酒,一五一十地把今日之事告诉他,让他掂量着办。” 棕山颔首:“是。” 众人皆自觉散去,有两个人还极有眼色气地将郭书生拖走了。 贺维安走过来,迟疑着问:“你的腿……怎么样了?” 谢明夷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暴雨的毛,暴雨舒服地直哼哼,他眉目带笑道:“好了大半,本少……我身体好得很,不必挂心。” 一时气氛有些僵硬。 谢明夷想了想,率先打破了沉默:“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贺维安指了指缩在谢明夷怀里的暴雨,道:“是它带着我去的。” 谢明夷恍然大悟地低头看去,怀里的暴雨很有灵性地抬头,朝他“汪”了一声,像在邀功。 他笑笑,脑中闪过那个模糊的身影,又试探性地问:“那你赶到的时候,是怎样一番场景?” 贺维安回忆了一下,说:“当时满地尸体,而你已经昏迷了,所幸没有伤到分毫。” 谢明夷:“你就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之人?” 贺维安认真地想了想,郑重地摇摇头。 “没有,刺客全死光了。” 谢明夷按下心中疑虑,沉默地点了点头。 贺维安看着他陷入沉思的脸,袖口下的手指微微蜷缩。 他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担忧、率先找到谢明夷的激动、以及—— 密林里,一闪而过的白色背影。【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不爽 国子监这个地方,谢明夷一贯是不想来的。 谁愿意上学? 谁愿意给自己找罪受? 但他在相府养伤时,没少派人打听陆微雪的行踪。 线人屡屡来报,陆微雪在金龙殿侍疾被太子赶出来啦、陆微雪和某王爷发生争执被罚跪啦、陆微雪手抄的佛经无缘无故被偷啦……等等等等,全是陆微雪的倒霉事。 谢明夷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他知道,表面上处处碰壁、不受待见的陆微雪,其实心机比谁都深,他不过是在隐藏实力。 否则那些陷害或排挤他的小伎俩,根本都不够他看的。 毕竟是日后多次生擒贺维安的宇宙洪荒第一大魔王。 除了这些倒霉事,线人倒也带来一桩好消息。 陆微雪进国子监了。 据说这是太子的安排,为的是堵住悠悠众口,也是要把陆微雪打发得远远的,千万别耽误他监国。 太子最近大概很是神气。 谢明夷跟太子交情还算可以,但太子那个人,他不喜欢。 太虚伪,太阴毒。 尤其是得知刺客是太子派去的之后,谢明夷一想起他,就觉得不寒而栗。 太子险些把一切都打乱了,谢明夷做了这么久的功夫差点就付之东流。 陆微雪的处境很不好,且越来越差。 本来皇上允许他出冷宫,圣意难测,朝堂内外对他还有几分忌惮。 可现如今皇上昏迷不醒,太子监国,把持朝政,他又把讨厌陆微雪几个大字写在了脸上,带头挤兑这个弟弟,其余的人全都见风使舵,一股脑地欺压他,唯恐他能翻身似的。 仿佛他不是九皇子,而是个罪臣之子,合该被所有人鄙夷。 谢明夷心里头隐约生出几分不爽来,欺压陆微雪这件事,明明是他头一个想出来的。 难道什么人都能来掺一脚? 这便是他来国子监的第二个原因,第一个自然是专程给贺维安送赏,恰好撞见有人奚落贺维安,他便躲在门后听。 听着听着,实在不大对劲—— 怎么还骂到他谢家头上来了? 谢明夷忍不了,提前出面解决了那个姓郭的。 再回到现在,谢明夷怀抱着暴雨,和贺维安一同走在国子监的小道上。 “暴雨,你有没有想爹爹?”谢明夷低着头,任由小狗蹭着他的下巴。 触感微痒,他弯起漂亮的眼眸,本就秾丽的脸更明艳几分。 他说着,忽然侧过头,朝贺维安粲然一笑。 桃花眼眸黑亮迷人,美人抱着毛茸茸的白犬,整个人都似在发光,一笑如春风融雪。 贺维安一时看得呆了。 “怎么了,维安?” 谢明夷唤了他一声。 贺维安堪堪回神,一抹绯红悄悄爬上耳畔,他轻咳两声,“没、没什么……” 谢明夷心中诧异,贺维安前期竟是个结巴么? 怪不得将来会手刃那么多故人,原来是怕别人盛传他以前说话不利索啊。 他在心里啧啧称奇。 “央央!”一声雀跃的欢呼突然打断了谢明夷的思绪。 谢明夷转头,便看见他的狗腿一号之孟怀澄不顾形象地扑过来,身后还跟了狗腿二号、三号,四号…… 七八个大男人浩浩荡荡的跑过来,愣是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 要不是看孟怀澄是个高大的男子,否则不知道的真以为是哪家的深闺怨妇,只差手里挥舞一条帕子了。 在孟怀澄扑到身上之前,谢明夷一个侧身闪到贺维安身后,还颇为嫌弃地向后挪了几步。 孟怀澄的脚步滑了一下,瞬间止住,和贺维安保持一个疏远的距离。 果然贺维安才是孟怀澄的克星,出门在外,不能没有贺维安。 谢明夷嘴角扯了一下。 “央央!你怎么能和他在一起呢?” 孟怀澄瞪大了眼睛,手指向贺维安,仿佛抓包丈夫的妻子。 谢明夷:“……” 他无语地笑了一下,“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一起?难不成还和你一起?” 孟怀澄一下子蔫了,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贺维安撞开,转而抓住谢明夷的胳膊。 “央央,我知道你还在怨我,要不是我自作主张让你坐马车,你也不会遇刺,你怎么惩罚我都行,真的!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可就是别不见我,我给你送去了那么多东西,吃的玩的都是顶好的,但你总叫人把我拒之门外,你都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 谢明夷白眼翻上了天,“说够了吗?” “没……”孟怀澄委屈巴巴地眨了眨眼。 谢明夷不客气道:“没说够也给我放开。” 孟怀澄只好将手撒开,眼睛还一动不动地盯着谢明夷,生怕他会突然消失似的。 谢明夷被这道视线看得浑身难受,拉了贺维安便快步向前。 贺维安看向自己手腕上那只皓白纤细的手,心头不禁一动。 “央央!” 孟怀澄急急地叫了一声,赶忙追了上来。 “别走啊,我不说了还不行嘛,我们都不烦你了!” 他身后的狗腿七八五六号也都拼命点头。 谢明夷却懒得理他们,还是要离开。 孟怀澄咬咬牙:“都是那个九皇子害的!该遇刺的明明是他,我说他怎么这么好心,把马车让给你,原来是安了这层心思……” “等苏二教训他教训得够了,央央,你就看着,我为你好好出口气!” 谢明夷脚步陡然顿住,他眸色一暗,眉头忽得一紧。 “你说什么?!” 孟怀澄以为自己说到谢明夷心坎上了,接着道:“今天他得罪了苏家那个败家子,现在怕不是被围起来打了吧?想来苏二没什么手段,凡事只知道打一顿就过去了,但若是让我来……” 可接下来,他说不出话了。 因为谢明夷脸色极其难看,阴沉到了极点,似能凝出冰来。 他怒极反笑道:“苏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干架 孟怀澄一怔,旋即意识到谢明夷可能生气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苏二……苏二不就是那个苏贵妃的弟弟么,叫什么苏奕辰的……” 身后有个人提醒他:“是苏钰辰。” 孟怀澄朝后面瞪了一眼,“什么辰重要吗!” 谢明夷冷冷道:“这个苏钰辰,现在位于何处?” 孟怀澄小声报了个地名。 谢明夷点点头,将暴雨交给贺维安。 “维安,你先走吧,我还有事要做。” 贺维安抱着小狗,眼睛也像小狗一样耷拉着,目光有些落寞,他依依不舍道:“要去做什么?你一个人……可以吗?” 换句话说,就不能……也带着他吗。 “怎么?我们都是死人?”孟怀澄不满地将他挤开。 谢明夷没听出贺维安的弦外之音,他目视前方,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干架。” - 国子监东南角的游廊蜿蜒曲折,穿过错落的亭台楼阁,便能看到一处黄石假山。 山石瘦骨嶙峋,花木繁茂丛生。 绕过假山,豁然开朗,一处四方的院子便呈现在眼前,三面厢房木雕繁复,皆说不出的雅致秀气。 这处院子本是放置笙箫笛琴等一应乐器的场所,近年来却因种种缘故,成了学生休憩的地方。 平日里,学生们弹琴吹箫、吟诵诗词,有的还要拿来笔墨挥毫一番,好不恣意快活。 院落翠竹环绕,风吹来,竹叶纷落,由此得名—— 修竹小苑。 谢明夷看到这四个刚劲有力的大字时,正听到里面一阵叫嚷声。 他顿了一下,提起衣角迈过门槛。 前面几层人围着什么,他看不清。 谢明夷不悦地皱了皱眉,孟怀澄和一旁的狗腿们立马会意,走上前去: “让一让!国舅爷来了,都起开!” 他们的吆喝声中掺杂了几分骄傲,能把“国舅爷”三个字自然而然地挂在嘴上,便是他们的底气。 人群中还真让出一条道来。 谢明夷抬眼一看,便见一个黄衣青年走过来,身后还跟了两个随从。 青年尖嘴猴腮,眼珠浑浊,嘴唇乌青,两腿间似有哆嗦,一看便是肾虚疲软,纵欲过度之态。 皮肤本就蜡黄黯淡,偏要穿黄衣,更显得虚浮无力。 谢明夷想了想,问道:“苏钰辰?” 苏钰辰看着眼前雪肤花貌的少年,眼神中飞快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如既往的轻浮替代,他□□一声,“我当是谁来了,这么大阵仗,原来是国舅爷啊。” “国舅爷”三个字,他说得仿佛能拉丝一般。 谢明夷被恶心到了,懒得跟他废话,开门见山道:“陆微雪呢?” 苏钰辰不答,只盯着谢明夷,突然“噗嗤”一笑,道:“想知道啊?那你过来,让大爷我摸摸。” 说着,他竟真的伸出枯黄的手,去触谢明夷的脸颊。 “你敢?!” 孟怀澄飞速地将苏钰辰的手一把拍掉,恼怒道。 苏钰辰的目光在孟怀澄和谢明夷之间来回流转,他不怀好意:“你急什么?难不成,你堂堂侯府世子孟三郎也是他的入幕之宾?” 孟怀澄又羞又恼,他指着苏钰辰,“你再说一遍?!” 苏钰辰猥琐的眼神落在谢明夷纤细的腰肢上,思索着其中滋味,口中不禁生出涎液,他咽了咽唾沫,笑道: “孟三,你生什么气呢?全京城谁不知道,你跟在谢明夷后面跟条哈巴狗似的,不就是盼着他看你一眼吗?可惜啊,人家眼里压根没有你。” 孟怀澄身形一僵,他慌忙转过头,“央央,别听他瞎说,我……” 谢明夷轻声说: “我知道。” 孟怀澄都是要娶妻的人了,苏钰辰竟还开这种玩笑,虽然他没有护着孟怀澄的想法,可这个苏钰辰,他却多看一眼都觉得几欲作呕。 不像其他纨绔只知挥霍无度、斗鸡走狗,苏钰辰酷爱强抢民女民男,抢来便强行侮辱,遇见不听话的甚至抛尸荒野。 他今年已二十有五,尚还未娶亲,便是因为他的这番“辉煌”事迹。 偏偏苏国公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纵容得很,宫里又有苏贵妃护着,没人敢整治这个毒瘤,久而久之,苏钰辰在京城里竟横着走,无人敢惹。 郭书生的那番话,又证实了苏钰辰乱传谣言的事实。 谢明夷内心更嫌恶几分,他伸手将想要出头的孟怀澄拦在身后,道: “你靠我近一些。” “央……”孟怀澄忍不住开口,却觉一只手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短暂的身体接触,他心里冒出几分甜丝丝的感觉,立刻不说话了。 起码在外人面前,谢明夷还是向着他的。 孟怀澄又想到小国舅睚眦必报、受不了一点委屈的性子—— 谢明夷自有应对之策,他瞎担心什么呢。 美人主动要求,苏钰辰面色一喜,他淫.邪的眼神在谢明夷身上乱瞟,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快步走过来。 在他即将突破与谢明夷的安全距离之时,谢明夷突然抬起脚,猛地踹向了他的下.身! 苏钰辰惨叫一声,顿时后仰倒地,痛苦地捂住自己腰腹以下的位置,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宛如一只不断翻腾的巨型虫子。 谢明夷居高临下,冷冷地盯着他。 “我再问你一遍,陆微雪呢?” “你、你……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你是国舅便能仗势欺人?我、我家二公子也是国舅!” 从属一边将嚎叫的苏钰辰扶起来,一边哆嗦着嘴唇,强撑道。 “哦?是吗?” 谢明夷轻轻挑眉一笑,凌厉的眉眼含着说不出的高傲。 他逆光站在最前,身后是一群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在他的显赫面前,一个一个的竟泯然众人一般,簪缨世胄都仿若再寻常不过。 下属的心登时凉了半截,他竟忘了,谢氏一族权势滔天,国舅与国舅之间,也隔着千门万户。 他终于明白—— 国舅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因为是谢明夷,所以才矜傲无俦。 谢明夷一个眼神,便有人将两个下属都拖开,只留快要昏迷的苏钰辰一人躺在原地挣扎。 风光无限的苏二公子,此刻却像个泥潭里打滚的怪物,面目狰狞,难看得很。 周围人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起来,他们本就忍了苏钰辰许久,现下内心无不畅快。 谢明夷上前半步,伸出那条踹了苏钰辰的腿,脚重重地踩在苏钰辰的脸上,不断碾压—— 他连看都没往下看一眼,眼睛望着碧蓝的天,抱着手臂叹口气,“最后一遍,陆微雪在哪?” 苏钰辰不断呜咽着,仿佛濒死挣扎,已经说不出话了。 谢明夷“啧”了一声,“不说是吧?” 被拉到一旁的下属凄厉道:“求、求国舅爷放了我家公子……我说、我说……” 他指了指南厢房,“就在那里……” 谢明夷抬起脚,鞋尖嫌弃地将昏死过去的苏钰辰提到一边。 “把他拉下去,扔到国公府门口,务必转告苏国公,就说是苍天有眼,让国公府断子绝孙。” 他目露鄙睨,仿佛随口说了件平常事。 三个人被处理后,周围人霎时间噤若寒蝉。 孟怀澄搬来一张红木椅子,谢明夷自在地坐在上面,将踩过苏钰辰的靴子脱掉,丢到一旁。 “怎么了,都不说话?” 他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众人面面相觑,顿时爆发出一阵赞扬。 “还得是国舅爷,解决了苏二这个大祸害!” “苏二天天嫉妒国舅爷,也以国舅自居,不想想他也配?” “苏国公得气晕过去了吧哈哈哈,这下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呐!” …… 棕山去取备用的靴子,谢明夷等待的片刻,在七嘴八舌、添油加醋的谄媚中,捋清了今日的事情经过。 陆微雪在国子监一向独来独往,沉默寡言,加上太子明里暗里的挤兑,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上晦气。 偏偏他今日在修竹小苑撞上了苏钰辰,本来只是取了书便走的,苏钰辰却叫他站住,让他给自己这个舅舅行大礼,磕个头。 他自视过高已久,当众羞辱陆微雪这个低贱皇子,能满足他变态又低劣的好胜心。 陆微雪却不肯,看也不看他,径直就要离开。 苏钰辰当众下不来台,气得跳脚,便叫人绑了陆微雪,扔进南厢房。 谢明夷来时,他正在人堆里吹嘘自己的身份,并商议该如何处置陆微雪。 谢明夷一来,什么幻想都破灭了。 思绪拉回,孟怀澄他们动作很快,将南厢房的门踹开,拽出了陆微雪。 陆微雪一身素白衣裳微微凌乱,麻绳紧缚双臂至身后,嘴中被塞了一块粗布。 一根木钗轻挽头发,万千青丝垂下,鬓角碎发隐隐遮住狭长眼眸,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态。 他一路被粗鲁地拉扯着,脚步有些跌跌撞撞,偏着的头显出几分倔强清冷的模样。 到了谢明夷面前,孟怀澄竟摁着他,将他生生折断一般,跪在了谢明夷面前。 谢明夷眉心一颤,忽然收起了翘着的二郎腿,想正襟危坐却不知该把脚放在哪里。 孟怀澄是想死了么。 他后脑勺划过一滴冷汗,反派虽斗不过主角,但将来随便捏死孟怀澄还是毫不费力的—— 托太子的福,现在恐怕所有人都觉得陆微雪可以任人摆布。 谢明夷那一记断子绝孙脚,他们也不认为是为了陆微雪而踹,不过是苏钰辰言语无状、小国舅又恰好喜怒无常罢了。 谢明夷冷汗直流,正不知该如何收场,突然听到一阵汪汪叫声。 他回头,便见棕山拿着一个漆盘,上面放了一双做工精细的靴子,以及旁边抱着狗的贺维安。 “明夷,你没事吧?”贺维安快步走过来,眉目焦急无比。 他看到跪着的陆微雪,眼神有些微妙。 谢明夷一哆嗦,这下都到齐了。 他硬着头皮道:“没事。” 希望棕山没有把他说得太过残暴。 棕山看到他投来的眼神,立刻将靴子端到他身前,“少爷,您的靴子。” 他又俯身到谢明夷耳边,轻声道:“放心吧少爷,属下已将您的威武霸气悉数告诉了贺公子,您之前不是想在贺公子面前树立一番好形象么,有属下在,您无需挂心。” 谢明夷眼皮一跳,险些没栽过去。 他只觉得天塌了。 谢明夷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心情。 他咬咬牙,把漆盘打翻,靴子都掉在地上,也顺应掉在了陆微雪面前。 谢明夷一把扯出了陆微雪嘴中的布,丢在地上。 陆微雪抬起淡漠的眼睛,看向他。 美人下唇微张,吐气如兰,眸色疏离,乌黑的头发映衬着苍白的皮肤,脖颈间铺了一层淡淡的血色,一层薄汗在额角若隐若现,反出晶莹的光。 不得不说,陆微雪的皮囊称得上是举世无双。 谢明夷在内心小小地赞叹了一下,随之目光便落在陆微雪被粗绳紧绑的腰间。 他嗤笑一声,挑眉道:“不错,腰挺细。” 陆微雪呼吸微变。 谢明夷以为是气着他了,内心更是畅快。 想起之前在青楼陆微雪的所作所为、再加上故意把会遇刺的马车让给他,以及还有主角在旁边看着—— 谢明夷抬起那只未穿鞋的脚,倨傲地搭上了陆微雪肩头。 在无数震惊的目光中,他脚尖微微用力,笑得风姿绰约: “要么给我舔鞋,要么……” 他的腿必须得维持着某种姿势,以此来保证不真把陆微雪踩趴下,身体有些僵硬。 阳光刺眼,落在他靡红的嘴唇上,衬得上挑的眉眼艳丽无双。 “冲我叫两声,说你是我的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雪莲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 谢明夷面上维持着盛气凌人的笑,腿却开始发酸—— 他收着力,足弓曲起,看似搭在陆微雪肩膀上,其实并未真的踩住他。 在这方面,他颇有些小心翼翼了。 他观察着陆微雪的表情,那双狭长眼眸如一潭深井,幽暗无边,什么情绪都没有。 这让谢明夷有些失望。 仿佛一拳锤在棉花上。 正当谢明夷准备将脚收回时,抬眼便看见一长串黑色的字快速飘过。 虽然听不见,却不难看出语气激动无比。 【不要奖励他啊啊啊!!!】 【宝宝的脚好可爱,兔子蹬鹰啦】 【他爽了他爽了,娇娇软软的老婆踩他了!】 【央央宝贝小心恶犬!要被扑倒要被啊呜一口吃掉了呜呜】 谢明夷身体一颤,险些维持不住平衡摔倒。 他赶忙抬起腿,迅速将那条腿盘起,坐好。 太太太荒谬了! 该死,他怎么忘了不该跟陆微雪接触了。 谢明夷连忙回头,看向神色各异的众人,不管是孟怀澄还是贺维安,都不像是看见了那些字的样子。 莫非真的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 这是专属于他自己的幻觉么。 陆微雪抬眼,看向坐在木椅上的人。 少年一条腿盘起,两只手不由自主地绞住袖口,他紧咬红润的下唇,漂亮的脸颊上泛着红晕,表情很是纠结。 陆微雪眼神一暗,将地上的新靴子捡起。 他身体伏低,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搭上了谢明夷的脚腕。 察觉到那条纤细修长的腿猛地向后一缩,似是想要摆脱他的无礼。 陆微雪的手指骤然攥紧,将谢明夷的腿硬生生拽了过来。 他一身白衣胜雪,跪在尘土中,长睫低垂,盖住了眼中神色,一副隐忍沉默的模样。 可只有谢明夷知道,陆微雪扯他的力道有多大。 虽不至于疼,但根本无法挣脱。 【居然能忍住不摸宝宝的脚!!】 【某人都爽翻了吧】 【心甘情愿为老婆穿鞋,真的是老婆的忠犬一枚捏~】 谢明夷看着这些字在眼前划过,只能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两只手后撑,任由陆微雪将靴子套在他的脚上。 后者还细心地帮他整理了长袜,隔着棉布柔软的触感,他的脚尖还是不可避免地触到了陆微雪的手指。 骨感极重,凉,且硬。 相比谢明夷的窘迫,陆微雪的动作倒显得慢条斯理,优雅端庄。 穿完一只,又顺带将另外一只也换了。 众目睽睽之下,陆微雪就这么帮他穿了两只靴子。 谢明夷明明是在上位,却总觉得自己似乎被陆微雪掌控。 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似陆微雪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往哪逃都会被抓住。 在陆微雪面前,他甚至像是被扒光了一般赤裸,这让谢明夷无处遁形。 可转念一想,主角就在这里,他怕什么? 谢明夷看向站在一旁的贺维安,他正盯着陆微雪兀自出神,眉间难得有几分躁郁。 察觉到谢明夷看他,贺维安的眼中立刻春风化细雨,柔和又温润。 他生得俊美,不是极富冲击力的长相,却胜在清隽从容,又常穿绿衣,当真是君子如竹。 谢明夷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偏过头去。 眸光瞥向陆微雪的膝盖,他略微思忖,便道:“过来。” 陆微雪不动。 站在他身后的孟怀澄便推搡了他一把,“国舅爷叫你,听不见么?” 陆微雪被推得险些摔倒,堪堪稳住身形,如天山摇曳的雪莲,纯洁又倔强。 谢明夷扬眉,直接伸出手,掐住陆微雪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他凑近陆微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 落难的雪莲终于缓缓抬起了眼,浓睫轻颤,深邃眼眸中似乎流淌着积年的雪水,刺骨冰寒,无边无际。 谢明夷这才发现,陆微雪的瞳色比常人要浅,深棕色的眼瞳镶嵌在霜雪一样苍白的肌肤上,竟显得男人如雪山神祇一般。 他想起关于陆微雪苗疆身世的传闻,放开手,笑道:“你这双眼睛真好看,不知道串成珠子供我玩好不好?” 这番恶劣的恐吓行径,必然能好好挫一挫大反派的锐气。 谢明夷正得意,却看见—— 【啊好可惜啊怎么这就不掐下巴了,陆狗好希望一直被央央掐下巴啊】 【嘻嘻笨蛋还在恐吓,压根不知道他只想亲死你】 【老婆你在说什么啊我看不见,太漂亮了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 【央央夸陆狗眼睛好看了哎!央央是小天使】 …… 他深呼吸,闭了闭眼。 嘴角抽搐了几下。 原来这些字,竟然还有延迟的。 陆微雪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根根指骨逐渐扣紧,他的眼神晦暗危险,却似乎还裹挟着说不出的滚烫。 男人声音有些低哑,面容却很沉静: “如果舅舅需要的话。” 【如果舅舅需要的话,我也可以献身哦~】 【哎呀又找到机会摸摸老婆了】 谢明夷愣了一下,一时忘了把手抽走。 他的脑子飞速运转。 陆微雪在搞什么?表忠心?歃血为盟?还是提携玉龙为君死? 很快,他又反应过来—— 忍字头上一把刀,不愧是反派,心机何等深沉。 被逼至此,只能先假意顺从,一旦崛起,便新仇旧恨一起算。 可惜啊,陆微雪还是失策了,反派就是反派,永远都赢不了。 谢明夷轻蔑一笑,他轻易收回手,假装不经意地揉了揉手腕。 他很敏感,一丁点的疼痛都受不了。 奇怪的是,陆微雪力道不大,却如毒蛇附骨一般,捏得他几乎在心里嘶了一声。 但若是这都要大呼小叫,那未免也太娇气了,不利于维护他堂堂国舅的威严。 在心里骂了陆微雪几句后,谢明夷抬起脸,微笑凝眸。 “不错,还挺上道嘛……不过,听说你不愿意跪苏钰辰,可见了本少爷,怎么又愿意了?” 这话纯属明知故问,在场的人谁不知道,陆微雪是被谢明夷的跟班强硬地按下去的。 小国舅这是纯心刁难人了。 他们面面相觑,都等着陆微雪的回答。 “因为舅舅说过,我是舅舅的好外甥。” 陆微雪面上波澜不惊,说出的话却惊世骇俗。 说罢,还偏过眼去,一副受伤的神情。 谢明夷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陆微雪怎么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这就是城府极深能屈能伸的大反派吗?! 要不是他提前拿到了话本,绝对斗不过陆微雪! 谢明夷脸上的笑出现了丝丝裂痕,他的言语间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好啊,好外甥,你还算有自知之明,既然我是你的长辈,那你就该听我的话。” 他沉吟片刻,居高临下道:“从现在起,你必须跟着我,随叫随到,本少爷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知道么?” 阳光照进陆微雪的眼眸,在谢明夷的角度看去,浅淡的眼眸折射出耀眼的光,恰好晃过去,将他眼中的情绪尽数隐藏。 陆微雪还未应下,谢明夷便打了个哈欠。 他处心积虑为主角和反派谋划了这么久,今日又特意起了个大早安排那么多事,早就累了。 谢明夷又不自觉地靠在椅子上,身体蜷缩成一团,他像只慵懒的小动物,眼睛眯着,需要人时时关注,细心呵护。 “还愣在那儿干嘛?给我捏捏肩。” 他毫不客气地吩咐。 “央央,我来……” 孟怀澄话音刚落,便有一道白色身影掠过了他。 陆微雪动了动因跪得太久而酸麻的膝盖,站起来,走到谢明夷身后。 他抢先了孟怀澄一步、又不着痕迹地将贺维安排挤到一边,动作一气呵成,挑不出任何错处。 贺维安打量着不言不语的陆微雪,衣袖下的手渐渐攥紧。 他方才明明看到,陆微雪看谢明夷的眼神晦涩浓稠,暗含的痴迷和占有赤裸裸的,毫不避讳。 谢明夷毫无察觉,可贺维安不会看错,同为男人,他清楚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他从前无数次恨自己身份低微,恨自己被旁人随意欺辱,因此拼尽一切都要往上爬。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身份到底能带来什么。 他以为高贵的身份是反击,但对上谢明夷才明白,身份是站在他身边的唯一凭证。 暗流汹涌。 谢明夷将一缕头发撩至耳后。 他故意使唤陆微雪,就像在使唤一条狗。 瘦削修长的手落在谢明夷的肩上,力道均匀,松缓他紧绷的肌肉。 还真有那么一点舒服。 陆微雪伺候人的功夫还是不错的。 那到时候就把陆微雪抓过来,做他的管家……哦不,就做他的小厮好了,天天给他捏肩捶腿。 【陆狗真的很会伺候老婆,就要娇惯老婆一辈子,谁也抢不走】 【直接蛇形走位,强得一批!情敌算什么,也敢跟我们第一矿工抢老婆】 【他不只会捏肩!他还会暖.床!找他准没错!】 【这是什么年轻小夫妻,岁月静好,顺着肩膀往下摸什么的嘿嘿】 谢明夷眼皮一颤,他往后摆了摆手,示意陆微雪停下。 后者很听话,乖乖收回了手。 谢明夷很受用,大反派算什么,还不是被他随意差遣,他唇角勾起,低声道: “还行吧,不过舔罪可免,狗罪难逃,你没给本少爷舔鞋,但做本少爷的狗这件事——” 陆微雪弯下腰,俯身凑到谢明夷耳边,温热的气息轻轻铺洒过去。 他淡淡垂眸,轻声说:“可我是舅舅最好的外甥,我若是狗,舅舅算什么?” 他语气认真,像是真为谢明夷考虑一般。 谢明夷耳根一热,阵阵羞赧爬上脸颊,有件事他不得不承认——他真的被噎住了。 陆微雪,真的是牙尖嘴利! “谁说你是我最好的外……” 谢明夷嘴硬,正欲反驳。 却突然呆住了,话没说出口,全咽了回去。 因为陆微雪又凑近他几分,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掺杂着些暗哑的声音道了句: “汪。”【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6、讲义 身后那人的气息清冷,淡淡的药草气味一缕缕飘过来,萦绕在鼻尖。 谢明夷打了个寒颤,他的瞳孔抖了抖。 随即“嗖”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同手同脚地往前走了两步。 他边走边故意掩饰面上的心慌,跺了跺脚,一副嫌弃的样子:“这靴子从哪来的?太难穿了!” 其没话找话程度不亚于“这天真蓝”“这云真白”。 棕山忙道:“是属下疏忽,只是这已经是离国子监最近的店里最好的靴子了,少爷且先忍受着,等回了相府再换也不迟。” 没等谢明夷搭话,孟怀澄又贴过来:“何须这样麻烦?央央,这里离侯府也不远,不如下午的课业不要上了,你随我去侯府,我指定给你找一双全京城最好的靴子来!” 谢明夷摇摇头,他拍了拍孟怀澄的肩,语重心长道: “夫子自幼就教导我们,一定要尊师重道,无论如何,学都是要上的。” 在场的人俱是一愣。 小国舅这是被夺舍了么?! 难道连续旷课几个月的不是他?好不容易上一次课但公然呼呼大睡的不是他?因老夫子教训了他几句就把人家种的名贵人参挖出来送给街上乞丐的不是他? 孟怀澄懵了,“央央,你是不是最近发烧没治好?” 谢明夷:“……” 拜托,贺维安还在这儿站着呢,他能不做个乖孩子好好上学么。 “你想多了。”谢明夷笑笑,转过头。 他的目光落在陆微雪身上,懒懒道:“喂,说好的对我言听计从呢?还不赶紧收拾收拾,随我去上课。” — 国子监的课业不多。 实际上这是谢明夷给自己减负后的效果,这个没必要听、那个听了也听不懂。 他在国子监,更像是挂个名,不至于整日无所事事的,在家里挨训。 京城的大部分世家子弟都是如此,只有一些暗暗发誓要出人头地的庶子、或唯恐某日家道中落的人在认真念书。 谢明夷对肩挑家族重担没兴趣,反正他从出生起,便是要什么有什么。 何况现在得知这世界不过是一个巨大的话本,他们这些纨绔只是帮贺维安垫脚的。 谢明夷更觉得读书无用了。 此刻破天荒出现在讲堂,身后还跟了七八个有名的纨绔,连张老夫子这种三朝太傅都惊讶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年过古稀的老人穿着松松垮垮的长袍,没剩几根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手执书卷,看见谢明夷,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警惕道:“你怎么来了?!” 谢明夷心里清楚,这是上次他拔了人家一地人参的缘故。 少年讪讪一笑:“张老夫子,晚辈给您请安了。” 他随意作了个揖,便下意识转身,正欲坐到最中间。 孟怀澄已经把一个学生赶走,大爷一般坐到旁边的位置。 原本在中间坐着的学生诚惶诚恐,正准备收拾了笔墨离开。 谢明夷的脚步却突然一顿,他转身走向讲堂角落的位置,是在最后最偏的西侧。 他把棕山提前准备的小木箱“砰”的一声放在桌上,便盘腿坐下。 这一番动作下来,所有人都彻底觉得他被夺舍了。 “央央,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坐中间了吗?为什么要坐到最后?是不是因为他?” 孟怀澄急哄哄走过来,指了指坐在中间的那个学生。 后者肩膀一抖,又开始迅速收拾起桌上的笔墨。 谢明夷翻了个白眼,“打住、打住。” 孟怀澄总这么咋咋唬唬的,这也是他觉得厌烦的原因。 他皮笑肉不笑道:“本少爷想坐哪就坐哪,你要是有什么异议,那你就把国子监包下来,给我安排个特定的位置,那我保证不乱坐。” 孟怀澄的气焰一下弱了下去,他讨好笑道:“没有异议,绝对没有异议!央央,那我坐你旁边……” 他转身便去拿自己的东西。 谢明夷拍了拍桌子,“不必了,你就坐那儿。” “为什么?”孟怀澄一头雾水。 他向来是坐在谢明夷旁边的。 “孟怀澄,你再那么多问题,那我便去别的讲堂,把这里留给你,你想怎么坐就怎么坐,这样你可满意?”谢明夷没了耐心,一张精致的脸上写满了不悦。 孟怀澄连忙摇头,“央央,我不是这个意思——”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 众人回头,首先看见一片素白。 陆微雪提着一个古朴的箱子,推门走进来。 阳光倾泻而下,洒在他身上,清绝出尘又疏离的气质中便染上了几分暖意。 他看见谢明夷,便微微颔首,莫名的情绪在眼底缓缓流淌。 “舅舅,我来迟了。” 谢明夷对陆微雪的态度很满意,他一手撑着头,一手指了指自己前面的位置:“坐那儿。” 陆微雪顺应坐下,身姿端正,将笔墨纸砚一件件拿出来,在桌子上摆好。 “原来你是为了他……” 孟怀澄的语气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他盯着谢明夷的眼神可怕得陌生。 谢明夷却只打了个哈欠,眼皮都没抬,百无聊赖地翻过一页书,“行了,别在这儿叫嚷了,没看见夫子还在那儿的么?还不快坐回去?” 孟怀澄不甘心,正想再说什么,却觉察出一道冰冷的视线正投过来。 他诧异地望去。 陆微雪一边慢条斯理地磨墨,一边看着他,浅淡的眼瞳一动不动,竟有几分妖冶瘆人,如一条蛰伏的毒蛇。 他把谢明夷挡在后面,遮了个严严实实,一丝不漏。 眼神中暗含警告,仿佛不满他人踏足自己领地的野兽。 孟怀澄一惊。 那位的猜想果然没错,这个陆微雪,根本不像表面那样懦弱无能! “咳咳。” 张老夫子敲了敲拐杖,假咳两声,道:“孟公子,马上上课了,还不赶紧坐好!” 这群小娃娃争来争去的,是当他这个三朝元老是摆设么! 孟怀澄眼神古怪地看了陆微雪一眼,咬咬牙,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同在一个讲堂,量这个废物九皇子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但若是他对谢明夷藏了不该有的心思—— 孟怀澄狠狠地磨着墨,以此发泄心中的不满。 那陆微雪,不该留了。 …… 张老夫子边讲课,眼神边不自在地瞟向陆微雪。 今日当真是奇怪,谢明夷和他的那群跟班来了也就算了,九殿下竟也出现在了这里。 太子在不久前将九殿下塞进国子监,却暗地里指使祭酒,不要给他安排课程——意思很明白,既要支开他,又不让他学得任何东西。 好在九殿下早慧,在冷宫便将君子六艺学得精通,文韬武略都不在话下。 国子监最难的课程对他来说,都不过是把十四五岁时学的再温习一遍。 张老夫子想起那些拿了特制令牌给陆微雪授课的夜晚,冷宫里的少年挑灯夜读的模样似还在眼前,颇为感慨地摇摇头。 难怪陛下会动了易储的心思。 陆微雪忽然抬眸,对张老夫子礼貌一笑。 张老夫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眼神太过直白,便不动声色地翻过几页书,沉吟了片刻,看向窗外的夕阳余晖,道:“今日的课便到这里,规矩还是一如既往,每人交一份讲义,交完便下课。” 他坐回讲椅上,开始看策论。 底下一阵哀嚎。 平常乖顺认真的学生眼疾手快地开始写,而那些七八天不见个人影的纨绔就不同了,他们本来就是跟在谢明夷屁股后面进来凑热闹的,谁承想还要写什么讲义? 因此一个个都抓耳挠腮,面露难色。 张老夫子的课堂很严,小厮书童一应不许进,连磨墨都需要这些大少爷亲自动手。 于是他们一遍笨拙地磨墨,一边欲哭无泪地想: 小国舅,上刀山下火海都能陪您,但上课就大算特算了吧! 这边谢明夷撑着额头,手里拿着书,还停留在张老夫子在一炷香前讲的那一页。 他的下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眼皮早已闭上了。 张老夫子的声音比迷魂药还厉害,一听即睡,且不管睡觉的环境有多艰苦,谢明夷都能倒头就睡。 他本来在想贺维安的事,这些寒门子弟的目的只有秋闱,和他们学的方向不一样,自然也不在同一个地方上课。 想着想着,脑子乱乱的,张老夫子又在陶醉地念什么“之乎者也”,谢明夷便支撑不住,睡了过来。 没直接趴在桌子上,还坚持撑着头,都已经是他对这位老夫子最大的尊重了。 耳边隐约传来纸张响动的声音。 谢明夷没管,红润的嘴唇动了动,睡得香甜。 张老夫子将台下的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 讲课时,他便想把谢明夷叫醒。 这个臭小子素来胆大妄为,拔了他小心呵护的百年人参不说,竟然还敢在他课上睡觉!岂有此理! 他正欲发作,陆微雪这时却看向他,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张老夫子内心大为震撼,但他不好说。 接下来陆微雪的行动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位心思缜密、杀伐决断的九殿下,竟然转过身,把自己刚刚写好的讲义,轻轻放在了谢明夷的桌上。【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7、可爱 张老夫子眼观鼻鼻观心,权当看不见。 他环顾四周,严肃地敲了敲拐杖。 “都写完了吗?把讲义交上来。” 不少学生抬起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把字迹潦草、内容瞎编的讲义递上了讲台。 他们交上去,向张老夫子点了点头,便匆匆离开。 再也不来了! 张老夫子捋着胡子,翻看手中的一沓纸。 向来刻苦的八九个学生写得认真细致,那些半个月也见不到一面的纨绔大多是在书上随便抄了些。 翻到最后两页,他的手指停住了。 随即无奈地笑起来。 九殿下啊九殿下,写的两张讲义不光内容有区别,就连字迹都不同。 一张灵秀潇洒,另一张端庄工整。 当真是煞费苦心了。 那边谢明夷听到耳边不断响起的脚步声,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撑着脑袋的手放松了一下,头便滑下去,差点要磕到桌子上。 下巴突然触碰到温凉柔软的什么东西,谢明夷一惊,醒了。 少年的眼眸不甚清明,一片迷蒙,平日的嚣张锐气全然不见,此刻的他显得单纯懵懂,纯然得如家中娇养的白兔。 他睁开眼,脑子昏沉,暂时空白。 只觉得一张好看的脸离他很近。 【哈特软软,小兔小兔请降临在我手心】 倏忽间,却反应过来。 他的下巴被陆微雪托在手心,后者看他的眼神竟还有几分好笑! 谢明夷猛地坐直了身子,向后仰。 “你干什么!” “谢公子,既然你醒了,那便下学回家去吧,不要在这里占着位置,还耽误老夫吃饭。” 讲堂最前面的张老夫子在一卷书中抬起眼,吹胡子瞪眼道。 谢明夷讶异地环顾四周,只见讲堂早已空了,只剩他和陆微雪,还有张老夫子。 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张老夫子,给您添麻烦了,晚辈这就走,这就走。” 随即瞪了陆微雪一眼,暗示他赶紧走。 谢明夷手撑着桌子站起来,两条腿早就麻了,看到桌上的木箱,便没好气地道:“给我拿着。” 他自以为张牙舞爪、盛气凌人,却因睡得太久刚醒的缘故,嗓音微哑,江南口音又不由自主地跑了出来,像是浸在蜜里,尾调上扬,说不出的慵懒可爱。 陆微雪垂下眼帘,走到他跟前,俯下身。 谢明夷后退了一步,警惕道:“你要干什么,嘶——” 骨节分明的手触碰上他的腿,帮他缓缓揉着,力道不轻不重。 谢明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推开他。 陆微雪的动作很认真,十几下揉下来,谢明夷胀痛的腿当真舒服了不少。 “唔……”他的唇间泄出一声轻哼。 【陆狗伺候得老婆好舒服】 【别管,陆狗肯定是肖想央央的腿在chuang上的样子!】 【没人觉得揉腿很涩吗……宝宝还得忍着痛,都哼出声了呜呜呜】 【陆狗听完老婆的闷哼声,今晚不回味无穷,我直接吃】 “行了!” 谢明夷果断后退到门前,他有些结巴:“就到……就到这里……” 说罢,推开门便径直走了出去。 陆微雪站起来,看着他慌张的身影,若有所思。 手中的触感似还在眼前,虽隔着丝绸布料,却不难想象到,那双又直又白的腿是怎样的滑腻。 他面无波澜地帮谢明夷将东西装进木箱,便向张老夫子作揖,“学生告辞。” 张老夫子只顾着看书,闻言点点头,“去吧。” 等陆微雪消失在门后,他才把书随手一放,捂着肚子呲牙咧嘴。 真是饿煞他也! — 天色渐晚,已是掌灯时分。 谢明夷一出门,便被团团围住。 孟怀澄一众人都没走,全在门外等着。 看见谢明夷,孟怀澄第一个跑过来,直抱怨:“这个张老夫子太多事了!还要写什么讲义,央央,你都不知道,我手都快被磨破了!” 他抬起自己的手,果不其然,五根手指上都沾染了墨汁,黑黢黢的。 配上他哀怨的眼神,说不出的滑稽。 谢明夷没忍住“噗嗤”一笑。 孟怀澄也傻笑起来,“央央,你总算笑了,最近你总不高兴。” 谢明夷愣了愣,下意识反驳,“我哪有?” 孟怀澄笑着,又变戏法似的,将一只小狗提到谢明夷面前。 是暴雨,它一看见谢明夷,四肢便疯狂扑腾起来。 “汪汪!汪汪!” 暴雨十分热切,伸着热气腾腾的舌头。 谢明夷面上嫌弃,双臂却很快张开,将暴雨抱回了怀中。 “贺维安来过了?”他摸着暴雨的头,问。 孟怀澄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那你怎么没告诉我?”谢明夷眉头拧起。 孟怀澄委屈道:“央央,你干嘛这么紧张他啊?他一听你还未下课,丢下狗便离开了。我们看你在睡觉,都在外面站着等了许久,一个都没走,可你只顾着管他,对我弃之如敝履……” 其余人纷纷附和,一群人怨气冲天,加起来比阴曹地府的百鬼夜行都重。 谢明夷无奈地打断他,“停停停,平时上课也没见你有这么好的口才啊?你话那么多,不如都留到张老夫子面前说,兴许他一高兴,还到你父亲面前夸你两句,让你少挨顿训。” 孟怀澄如临大敌:“不了不了,我哪敢往那老东西跟前凑?今日不过是陪你来一次,他又是不让随从进啊,又是让我们写讲义什么的,我可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谢明夷眼皮一抬,“讲义?什么讲义?我怎么不知道?” 孟怀澄正欲解释,却见谢明夷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陆微雪提着两个木箱,将温暖的烛光关在身后,走出来。 他立于长阶之上,一身白衣出尘脱俗,披着凉薄的月光,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谢明夷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旁人见了陆微雪,必然惊异于他的容色。 然而他却再清楚不过,陆微雪看似人畜无害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何其邪恶的坏心! “这么慢才出来。” 谢明夷倨傲地抬起下巴。 他伸过手,示意陆微雪把箱子给他。 陆微雪却破天荒地拒绝:“箱子重,舅舅不要拿了。” 他神情平静淡漠,眼神却直直地盯着谢明夷,灯笼的光融入他眼底,显出一抹妖异的花色,如盘旋的毒蛇。 谢明夷被这道视线看得有些不舒服,他没由来的觉得有些发冷,干脆一伸手将箱子抢了过来。 “少废话。” 他的目光落在陆微雪冷白细长的手上,想起方才这双手触碰过的地方,他的大腿上的皮肤竟隐隐发烫。 谢明夷转过脸去,咬住下唇。 他藏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还愣着干什么?都各回各家吧!” — 国子监门口,停着十几辆装饰奢华的马车。 谢明夷心不在焉地坐在马车上,等着前面的车让道。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暴雨的背,小狗被摸得舒服极了,还伸了个懒腰,滚到谢明夷膝盖上,向他亮出柔软的肚皮。 马车还是没动。 掀开帘子,谢明夷不耐地往外看去。 却见陆微雪一个人提着木箱,站在阴影处。 他莫名有些心烦,便唤了句:“棕山。” 棕山立马跑到窗前,“有什么吩咐?少爷。” 谢明夷指了一个方向,“他怎么回事?” 棕山看过去,发现是陆微雪,心下了然,道:“九皇子的马车散架了,七天前的事,没找到原因,但直到现在都没修好,其他人都视若无睹,不知他今日又要如何回宫。” 说来也难以置信,一个堂堂皇子,竟然无人照料,也在有心人的授意下,无人相助。 同情陆微雪、大骂太子心胸狭窄的人也不是没有,但他们也不敢公然帮陆微雪出头,谁都知道,如今太子监国,他说的话虽不如圣旨,可若不是权势滔天,也是不能有丝毫反抗的。 从国子监到皇宫,少说也有三十里地。 谢明夷皱了皱眉,难道陆微雪是全程走回去的么。 那岂不是……太给他锻炼的机会了?! 这不仅能加速陆微雪心中仇恨的滋长,更能帮他强身健体,为日后跟主角龙争虎斗作准备。 若陆微雪成长起来了,趁贺维安不注意,把谢明夷绑来杀了也是有可能的。 谢明夷可不想这样的事发生。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跟棕山说了几句话。 棕山意会,点点头,便离开了。 — 一个拉着板车的小贩走过,经过国子监门口时,却不慎将一颗白菜掉在了地上。 在一片嘈杂的车马声中,他一边捡起白菜,一边压低了草帽,不住地鞠躬—— “怀王今日辰时秘密回京,穆毕武已驻扎在京郊五十里外。” 说完,他又连声道歉,继续拉着板车赶路去了。 陆微雪的身影敛在阴影下,他浓睫低垂,不动声色地听完。 他转身欲走,却听见一声叫喊: “殿下。” 棕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向他行了礼,笑道: “国舅爷请您上马车一叙。” 陆微雪眸光一闪,他显出些异样。 棕山以为他是拘束,忙道:“少爷是诚心相邀,殿下若走回去,只怕宫禁都赶不上。” 陆微雪似是思忖了一番,他点点头。 而已走到拐角处的小贩放下了板车。 他有些疑惑。 殿下向来是在密室会面的,怎的今日偏偏选了如此人多眼杂的地方? — 丞相府的马车是皇帝钦赐,车身雕刻精美,四角流苏坠玉,以示无上荣宠。 车内空间极大,至少可容纳八人,不仅有蚕丝苏绣的软榻,还有一架金丝楠木桌,上面刻有围棋图,十分细致。 奢华至此,谢丞相不愿太引人注目,便大手一挥,将它送给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谢明夷自幼金尊玉贵地养着,初次入京便得了这么一辆马车,却也不觉得稀奇。 这辆马车放在富贵满地的京城里,其气派程度,也是数一数二。 每每出行,总要引得众人艳羡。 就连挥鞭的马夫和持刀的护卫,都无比享受那份被注视、被讨论的殊荣。 沾着国舅爷的光,他们的胸脯不禁挺得更高,严厉的吆喝声也大了许多,底气十足。 谢明夷对底下人的反应,是一概不知。 他被惯得太狠,连这样宽敞平稳的马车都嫌颠簸,每每坐完一程,总要累得赶紧叫水来沐浴,休憩一晚。 因此,并不觉得拥有这辆无数贵族子弟羡慕的马车是什么好事。 此时,谢明夷便斜倚在软枕上,拿着那条绛红色的抹额。 莹白细润的手心上,水滴型的珍珠静静地躺着,他出神地看着,幽深的眼瞳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这条抹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久得他也记不清了。 但自从谢书藜将它还给他后,他便无数次拿出来看——即使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可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瞧,像是久旱的谷物贪婪地舔舐每一滴水,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的心总是砰砰直跳地寻找着什么……寻找穆钎珩留给他的东西,哪怕是一丁点始料未及的细节。 可不论看多少遍,除了那个刻在珍珠背面的稚嫩的“央”字,什么都没有。 他在刻舟求剑。 谢明夷自嘲般笑了笑。 穆钎珩纵有细密心思,又怎会用在他身上。 他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但连绵起伏的山似还在眼前,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就像那条同一样式、却不同颜色的宝蓝色抹额的主人——束着高马尾,窄袖衣袍少年的眼眸一样,润泽明亮。 他一笑,宛如天上星,云雾尽散。 从江南到京城的路很远,谢明夷刻意将这条抹额尘封在老宅,他以为此去山高水长,是能忘记的。 但抹额重回他手中。 那个决绝离开的少年,也要归来了。 “少爷,九殿下来了。” 棕山在车外喊了一声,唤回了谢明夷越飘越远的思绪。 谢明夷回神,连忙坐起来,将抹额放回木盒里,塞进软榻底下的暗箱。 他撩了撩鬓边的碎发,故作淡然道:“让他上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8、捉弄 陆微雪上了车,便规规矩矩坐在一边,木箱也放在桌案旁。 车里平白多了个人,空间虽不至于逼仄,谢明夷却还是莫名觉得有些拥挤。 他不好表现出来,只端起桌上瓷碗,喝了一口冰酪。 这冰酪放置的时间太长,口感欠佳。 谢明夷皱了皱眉,打量了陆微雪几眼,连自己上唇沾染了几点奶渍都未注意,语气傲慢道:“正好我也要进宫一趟,你别多想,不是专程为了送你。” 说完,却又觉得像是掩耳盗铃,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有些懊悔。 空气凝固了一瞬。 陆微雪的目光落在少年浸染得似蜜般晶莹的嘴唇上,喉结微动。 藏匿于衣袖下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幽幽开口:“我以为,舅舅是心疼我。” “咳咳咳咳……”喝第二口冰酪的谢明夷差点没被呛死。 陆微雪到底是有多厚的脸皮,才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 谢明夷被呛得咳嗽,眼泪都出来了,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下眼睑一颗红痣若隐若现,显得精致的容貌更艳丽几分。 陆微雪靠过来,耐心地帮他拍背。 谢明夷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便恶狠狠地甩到陆微雪脸上:“不用你帮我!” 【啊张牙舞爪的小兔子好可爱】 【陆狗还在犹豫什么!赶紧给我狠狠地吻上去啊】 【坏兔兔就要被惩罚才对】 一方素净的月白色丝帕盖到脸上,顺着鼻梁缓缓滑落,木质花香夹带着隐约的奶香,甜丝丝的,一缕一缕涌入鼻腔。 陆微雪抬起手,将帕子接住,而后自然而然地放在衣服里。 他的嗓音略哑:“舅舅好些了么?” 谢明夷就这么目睹了他的动作全程。 陆微雪……已经能隐忍到这种地步了么?! 连他用过的帕子都能面不改色地收起来。 谢明夷心情有些复杂,此子心机之重,城府之深,不可知也。 正当场面有些僵持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了,外面传来一阵嘈杂。 谢明夷撩开帘子,问:“怎么了?” 棕山看起来有几分忧心忡忡:“属下也不知道,但远远地看着,像是禁军开道。” 谢明夷眼皮一颤,禁军向来只在宫内,现在竟出现在宫道上,怕不是有大事要发生。 “清道!清道!所有人退到两旁等候!” 骑着马的禁军身披铠甲,一路挥鞭呐喊。 “委屈少爷,一时半会怕是走不成了。” 棕山道。 谢明夷摆摆手,“无妨。” 马车停在道旁,谢明夷放下帘子,端坐回去。 外面很安静,只有不断交织的马蹄声,和风吹过旌旗的响动。 谢明夷佯装闭目养神,却悄悄抬起一只眼,偷偷打量陆微雪。 陆微雪突然开口,轻声道:“是我连累了舅舅,舅舅若不是为了送我,也不至于在这里等。” 他的一双眼眸如冰雪融化,赤诚热忱。 要不是谢明夷看过话本,他差点就信了。 博同情、装可怜,实在可恶! 他当即将一个软枕扔出去,砸在陆微雪身上:“都说了不是为了送你!” 陆微雪默默把软枕抱在怀里,沉默不语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委屈。 “行了行了,君子论迹不论心,就算我没有想送你的意思,这不也算是送你了么?你别伤心了,听到没有?” 谢明夷抱着手臂,别过眼去,他的声音一开始愧疚,最后又凶巴巴起来。 陆微雪却轻笑起来。 谢明夷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陆微雪的眼睛盯着他,像是在注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他的语气轻柔—— “我笑舅舅太心软,将来会被坏人拿捏。” “不用你管!” 察觉到陆微雪的眼神,谢明夷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不耐烦地踢了踢桌腿,却不小心将桌底暗箱踢开了。 里面绛红色的抹额立马露出来。 陆微雪的眼神微变,“这是……” 谢明夷连忙将抹额抓在手心,使劲往袖子里塞了塞,他有些慌忙,似是怀里的宝贝唯恐被谁抢了去。 “别问你不该问的。” 他警惕的眼神打量着陆微雪,沉声道。 陆微雪道:“舅舅如此宝贵这东西,那我不问就是了,只是舅舅可千万要放好,以防不轨之徒。” 除了你之外,还有第二个不轨之徒么? 谢明夷很想这么说。 他翻了个白眼,堪堪忍住了,又因久坐,觉得身上有些酸痛,便道:“过来给我揉揉肩。” 陆微雪很听话,立马坐到他身后,手指帮他捏肩,力道很舒缓。 谢明夷觉得放松了许多,便打开帘子,往外看去。 两队军士远远跑来,队伍很整齐,在长道尽头站定。 接下来是骑兵,为首的还扛着一个残破的旌旗,上面墨水写就一个硕大的“穆”字,血迹斑斑。 谢明夷心头一颤,他掀着帘子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 接着是整具身体都颤抖起来。 一股酸涩的感觉在心中蔓延,堵得他快要呼吸不过来,眼睛迫不及待地往后望去,努力地寻觅着什么。 腰间突然覆上几根手指,谢明夷一惊,吓得直接转过身,连帘子都放下了。 “你干什么?!” 他的腰部极其敏感,被陆微雪这么一碰,自是软了身子,背弓起来,轻轻颤栗。 陆微雪看着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的少年,眼神若有所思,“舅舅如此紧绷,我只是想帮舅舅的忙。” “你就是捉弄我!” 谢明夷的情绪起伏得厉害,语气十分激动,觉得气不过,又将一个枕头砸向陆微雪,他这下十分笃定,这朵黑心雪莲就是故意要惹他不高兴。 陆微雪:“我怎敢捉弄舅舅?在舅舅心里,我便是如此不堪么?” 谢明夷看到他这副可怜的模样便来气,又想抓个软枕砸他,却发觉枕头已丢尽了,砸无可砸。 陆微雪贴心地将软枕重新递过来。 谢明夷冷哼一声接过去,面对着他,把后背深深陷在软枕中,像是故意要把腰藏起来似的。 “管好你自己就是,别自作主张。” 说罢,他又想去掀开那帘子,手却有千钧重般,终究是没有抬起来。 最后下定决心掀开帘子时,道上已无他想看到的任何东西。 —— 宫门外,几十个宫人皆拿了灯,肃穆站着。 “穆少将军凯旋,奴才在此恭候多时,只是陛下身体欠佳,娘娘又恰逢生产,不能来亲迎将军,太子殿下特派了禁军清道,迎将军回京,还望将军见谅。” 张德福拿着拂尘,话说得滴水不漏。 “公公多虑了,我等不过先家父一步进京,不必如此张扬。” 高头骏马上的青年不过弱冠,身姿挺拔,一身戎装,银色铠甲泛着淡淡的冷意,腰间配戴着銮金绣春刀。 他未戴头盔,英俊无匹的面容便展露出来,剑眉斜飞入鬓,瞳若点漆,鼻梁挺直,凛然如战神。 漠北风沙似未消,犹绕将军眉眼稍。 今日一见,这话果然不错。 张德福默默地想。 穆家战功赫赫,忠君忠国,五年前穆老将军自请镇守漠北,如今带少将军进京,不知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张德福将这些心思都压下去,任由它们烂在肚子里,他只行自己的差事,笑道:“少将军既已到了,便快些进宫吧,太子殿下在金龙殿已等候多时了。” 穆钎珩点点头,利落地从马上下来。 他解了佩刀,递给宫人。 忽又想起方才在宫道上,匆匆瞥过的一辆马车。 马车装潢奢华无比,他难得留意了一下。 在他看过去的刹那,马车晃了一下,里面传来几声响动。 穆钎珩耳力极好,那声音虽稍纵即逝,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分辨不清,但又有几分熟悉。 张德福在他前面引路,穆钎珩沉吟片刻后,道:“敢问公公,今日可还有谁要进宫?” 张德福自是有礼道:“回少将军,每日入宫者虽有定数,却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何人,出示了宫牌,查验了身份,都可以入宫。” “不过——”他又略略思索了一番,道:“此时已有些晚了,再过两个时辰宫门就要关闭,常人不会此刻入宫。少将军可是看到了什么?” 穆钎珩将马车大致描述了一番。 张德福心下了然,道:“皇后娘娘半个时辰前突然发动,谢丞相恰好在宫里,此刻正在毓庆宫陪产,估摸着是递了话给国舅爷,要他即刻进宫罢了。” 穆钎珩的脚步冷不丁停住了。 身后青年迟迟未跟上来,张德福讶异道:“怎么了,少将军?” “无事。” 穆钎珩淡淡一笑,面上波澜不惊。 张德福好言劝道:“今日少将军当留宿在宫中,或许会撞上国舅爷,但请少将军能避则避。” 见穆钎珩眼神微妙,张德福以为他是疑惑,便解释说: “少将军从未进过京,有所不知,这位国舅爷骄纵得很,性子乖张,若有不顺,恐怕会与您起争执,到时候闹得个不愉快。” 穆钎珩乌黑的眸子顿时一暗,黑黑沉沉的,比这深不见底的夜色还浓。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似要把手心挖出血来。 “我与他毫无关联,不会遇上的,公公放心便是。”【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皇后 到了宫门,棕山未出示令牌,侍卫便恭恭敬敬地站到一边,放了行。 原因无他,小国舅的御赐马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宫规森严,寻常人入宫,便不能再坐马车,需下车步行。 谢明夷是例外。 他平日里都坐在车上,等到了毓庆宫前,才慢悠悠下来。 今日却有所不同,一看到宫门,他便一刻也不肯多待似的,自己跳下了车。 棕山一看,吓了一跳,“少爷,怎么自己下来了?您的腿伤还没好全呢。” 跳车的动作太迅速,谢明夷的腿着实疼了一下,他稳住摇晃的身体,眉毛一挑,道:“无碍。” 说罢,目光便瞥向紧随着也下了车的陆微雪。 男人面容沉静,眼眸凉薄如水。 觉察到谢明夷的目光,他清浅一笑,说: “我到了,舅舅。” 谢明夷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摆摆手,“赶紧走吧,少在我跟前晃悠。” 陆微雪却上前一步,道:“舅舅今日不是说,要我无时无刻不跟随舅舅吗?可舅舅若连看我一眼都不肯,我又如何伺候舅舅?” 谢明夷被“舅舅长”、“舅舅短”的闹得头疼,他跺跺脚,凶巴巴道:“我说的是今天!今天你不许再出现在我跟前,明日……明日还是继续!” 陆微雪这才笑了,灯火通明中,他目光灼灼,嗓音像流淌着黏稠的蜜意。 “是,舅舅。” 谢明夷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白了他一眼,抬脚就要离开。 “可舅舅说,不是专程为了送我,是舅舅自己也要进宫,顺带捎我一程的,怎么舅舅刚把我送到,就要离开?” 陆微雪突然开口,他垂着眼,语速很慢,像在自言自语。 谢明夷的脚步霎时间顿住。 硬了,拳头硬了。 陆微雪从小吃莲藕长大的么?心眼子那么多! 他转过身来,面上维持着想杀人的笑。 “谁说我要走的?” — 毓庆宫。 谢明夷绕了好大一圈,好不容易看见写着“毓庆宫”三个字的牌匾时,才反应过来,他被陆微雪的激将法给算计了! 在内心大骂了一通后,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殿外的宫女模样却有些陌生,谢明夷微微皱眉。 或许只是他先前未曾留意的缘故。 “劳烦姑姑通传一下,微臣谢明夷求见皇后娘娘。” 未作他想,谢明夷语气礼貌,这话他早已说过多遍,对见姐姐的流程轻车熟路。 宫女脸色一变。 “国舅爷,现在您恐怕不适宜进去……” 谢明夷疑惑,点点灯火在他眼瞳中闪烁。 “发生何事了?” “逆子!” 一声怒喝传来。 谢明夷抬头一看,是谢丞相,他一身官府,大步走来,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他懵了。 谢丞相向来行事稳重,将前朝后宫分得很清,总竭力减少见谢书藜的次数。 这个时辰,父亲怎会出现在后宫? “父亲,你怎么……” “闭嘴!我没有你这个逆子!” 谢丞相在谢明夷面前止步,猛地甩了一下衣袖。 谢明夷眨眨眼,“我又做了什么,让父亲这般生气?” 谢丞相冷哼一声,“国舅爷倒也不必在老夫面前低声下气,你做的好事,全京城都传遍了!” 谢明夷思索了一番,随即想到什么,脸色一沉,道:“原来是苏钰辰那个废物。” “你还不知悔改?!”谢丞相怒道,“苏家那是什么身份!你竟敢随意伤他家的嫡子?你可知,苏国公此刻就在金龙殿外跪求太子主持公道,国公夫人几次三番地哭晕过去,苏贵妃也闹着要跳井!好不容易才拦下来的!” “跳啊!她愿意跳为什么要拦着?嫔妃自戕是大罪,正好她自己死了,她家人也陪着!” 谢明夷霎时间也恼了,眼睛通红。 谢丞相指着谢明夷,手指都哆嗦起来,“你……你怎会如此狠毒!把你养成这样,我该如何向你娘交代!” 谢明夷毫不犹豫地直视父亲的双眼,掷地有声:“不是孩儿恶毒,而是他苏钰辰咎由自取!他平日里如何作威作福、逼死多少良家子女,父亲难道不知?怎的,我连他的命都没取,只是断了他日后再想作恶的念头,这还不够仁慈?这可是京城百姓都拍手称快的大好事!” 谢丞相被噎得说不出话,谢明夷又道: “国公府向来纵容苏钰辰,埋下那么大的祸根,现在又如此是非不分,黑白不明,他们要告,尽管告就是!我不信苍天无眼,忠奸难辨。” 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站住!你去哪儿?” 谢丞相叫道,声音怒气未消,却多了几分无奈。 “金龙殿,我当面去问问苏国公,阻止他儿子日后再作恶,他是不是该感谢我。” 谢明夷脚步未停,固执地说。 “给我滚回来!” 谢明夷不听。 “回来!”谢丞相闭了闭眼,“你姐姐生了!” 谢明夷猛地转过身,瞪大了眼睛,“什么?!” — 翌日。 毓庆宫偏殿卧房。 紫鸠端着早膳进来时,伏在桌上的谢明夷睡得正香。 他听见声响,坐起来打了个哈欠,看见是紫鸠,“嗖”得一下站起来,将她手中的食盒接过来,放在桌上。 “紫鸠姑姑,你昨晚陪着姐姐累了一夜,怎么还亲自给我送饭来了?我自己来就行。” 谢明夷这话说得真诚,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紫鸠哭笑不得,“国舅爷折煞奴婢了,昨夜是太医们在忙,照顾您不费事的,也是娘娘的意思。” 谢明夷一边把饭菜端出来,一边道:“那我可以去看看姐姐了吗?” 语气恳切,又难掩激动。 昨晚他听见父亲那句“你姐姐生了”,便想冲进去看看谢书藜。 但这不合规矩,不出意料,他被拦住了。 为此,他还很是埋怨了谢丞相一阵,这样大的事,父亲竟不通知自己。 当时谢丞相只无奈道:“就你这副急性子,告诉了你,你还不窜上天去?娘娘既然已经安稳产下皇子,那也不急于这一时,明日你便能见见十五皇子了。” 谢明夷反驳:“十五皇子有什么要紧?我只担心姐姐罢了。” 自然又是招来谢丞相好一阵数落。 紫鸠微笑道:“不急,国舅爷且先用膳。” “对对对,”谢明夷连连点头,他补充道:“这个时辰娘娘还没醒吧?我真是晕头转向了,不怕姑姑笑话,一个时辰前我便洗漱穿戴整齐,就等着去见娘娘,等着等着,却睡着了……” 紫鸠笑着点头,“您还真是小孩子脾性。” 谢明夷不好意思地笑笑,埋头喝粥。 紫鸠立在一旁,看着天真的少年,内心略有感慨。 若是他知道了真相,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呢。 — 一直等到晌午,谢明夷才得以和父亲一同进殿。 谢书藜还不能下床走动,只静静地半躺在榻上,盖着金丝蚕被,手里拿了本书,慢慢看着。 她正翻过书中一页,纸张发出薄脆的响声,似在沉吟。 谢明夷进去,便透过屏风看见这一幕,一时间不敢言语,唯恐打扰了她。 谢书藜是个才女,三岁开蒙,六岁便能识文断字,和她的生母李氏一样,酷爱读书。 以至于提起谢姐长女,众人第一个想到的不是美貌,而是聪慧。 谢书藜将那页书看完了,忽一抬头,才看见弟弟和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了屏风外。 她放下书,笑道:“怎的也不通传一声?父亲,夷儿,快进来。” 谢丞相这才拉着谢明夷走出来。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他跪下,还扯着谢明夷也跪。 谢书藜却没有立刻让他们起来,略略顿了一会儿,才说:“都是一家人,这便是见外了,快些起来吧。” 父子二人起身,在一旁站着。 谢书藜看向谢丞相,状似不经意地提到:“听说昨夜父亲一直守着本宫?” 谢丞相一愣,点点头,解释道:“微臣恰好在宫内,便唐突了。” 谢书藜温和一笑,“怎会?父亲对本宫能有这份心,本宫感激不尽。” 屋子里有些沉默,谢明夷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 这和他预想的场景不一样。 他以为,姐姐会欢喜家人的到来,会抱来小皇子,大家一起有说有笑。 可现实截然相反。 想来也是,自谢明夷有记忆起,谢书藜和谢丞相便不亲近,虽是父女,却总如陌路人一般,除了寻常的礼节,再无半点关心。 只有一件事是意料之外,谢明夷八岁时,上元节那天,被一个疯女人掳走。 疯女人把他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明夷回到府中,便大病一场,高烧不退,糊里糊涂的,大部分细节都忘了。 只记得要不是穆钎珩及时找到了他,他恐怕已经冻死在那场漫天大雪中。 但后来才知道,疯女人正是谢书藜的生母李氏,她本已远走他乡,不知何时回来了。事情败露后,她疯得更厉害,有人向谢丞相提议,将她沉江。 沉江前那一晚,谢书藜给关系一向冷淡的父亲跪下了,她不住地磕头、乞求他放母亲一命。 最后终究是没有沉江,李氏被送走了。 而谢书藜,也像一切都没发生似的,照旧读书、偷偷唱曲,和谢明夷闹着玩。 在谢明夷的印象里,自己的这个姐姐柔和的目光中,似乎总藏着淡淡的忧伤。 所以他才极力想讨她欢喜,希望她愁眉舒展。 现在的谢书藜刚生产完,大概是累了,才没有心思说点什么吧。 这般想着,便和谢书藜寒暄了几句。 三人在殿中说了些客套的话,又坐了半柱香,谢丞相便要告辞了。 “夷儿,你留下。”谢书藜突然道。 谢明夷看了谢丞相一眼,后者对他点了点头,轻声道:“陪陪你姐姐,我在这里,你们俩总是不畅快。” 谢丞相独自离开了,谢明夷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地,本是位极人臣、权势滔天,此刻竟显得有些落寞。 “娘娘。”谢明夷乖乖走上前。 谢书藜却笑了,“你看你,这么拘谨作甚?是不是又忘了,该叫我什么?” 姐姐还是愿意和自己亲近的。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谢明夷踏实不少,笑着喊了句:“姐姐!” “坐到姐姐跟前来。” 谢书藜招手。 紫鸠便将凳子搬到床榻前,让谢明夷坐下。 “你把苏家那个给打残了?” 谢书藜开了话头,谢明夷便一股脑地又将那件事说了一遍。 谢书藜道:“好!该打,没打死他都算夷儿心软,父亲太迂腐,不懂这些,他骂你,你只管当耳旁风就是。” 谢明夷“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姐姐和我想的一样。” 姐弟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 谢书藜看向窗外的落叶,拍拍谢明夷的手,笑道:“还有一个多月便是秋狩,你以前从未参与过,今年可必须得去了。” 谢明夷心跳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我不想去,那些人都出那么多汗,围上来臭烘烘的……” 谢书藜劝道:“夷儿这话便不对,这次秋狩和从前不一样,不是只有男子参加,京城的官家女子也都会到,而且并非人人都要打猎,你去了只管放风便是。” 她隐秘地笑着,谢明夷一看,便使劲摇头:“我不想娶亲!” 他说得太直白,把紫鸠和谢书藜都逗笑了。 “我们夷儿还小呢,哪里就要娶亲了?只是相看相看,多结交些新人,总没有坏处的。那个天天跟你在后面的孟怀澄孟三公子,不就要娶亲了吗?到时候你的朋友都有家室了,独留你一人,难道不孤单?” “可是……”谢明夷有些犹豫,“陛下还在昏迷,今年秋狩未必会如期举办……” “会的。” 谢书藜却笃定道。 殿内檀香袅袅,谢书藜挑眉道: “陛下会醒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等我 金龙殿。 苏国公在殿外跪了一整夜,都未得到太子召见。 此刻艳阳高照,他渐渐有些体力不支,眼前一阵阵发黑,老迈的身躯开始摇晃起来。 跪在他旁边的是家中最小的女儿,苏四小姐苏钰筱。 苏钰筱年方二八,与苏贵妃、苏钰辰一母同胞。 此刻她见苏国公难受的模样,便连忙扶住父亲,愤恨的情绪漫上眼底,咬牙道: “太子果然包庇谢明夷那个贱人,这么久了都不肯召见我们,父亲,还是不要等了,我们直接去见长姐,长姐是贵妃,一定能为哥哥讨回公道的!” 苏国公摇摇头,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有气无力地说:“没用的,辰儿是贵妃的弟弟没错,但别忘了,他谢明夷可是皇后的弟弟。如今朝中局势动荡,谢家的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太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说着,抬头望天,脸色阴沉沉的,又道:“而我们国公府落寞,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那……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哥哥断子绝孙,苏家香火就这么没了,那个贱人还逍遥法外,女儿做不到!” 苏钰筱双目怒睁,牙齿紧咬,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恨意。 “不。”苏国公握住女儿的手,他的力道极大,几乎在颤抖。 苏钰筱察觉到父亲的用意,便将他扶起来。 苏国公跪得太久,双腿因扭曲而疼痛,站起来都踉跄了一下。 他的目光望向金光闪耀的金龙殿牌匾,以及始终紧闭的殿门—— “筱儿,昨夜有人进殿了,对吧?” 苏钰筱想了一下,立刻点点头。 “是一个青年男子,似乎有些面生,在里面不过待了两柱香,便离开了。” 苏国公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你觉得他怎么样?” 苏钰筱的双颊浮起两朵红云,竟有些结巴:“不怎么样,只是皮囊还过得去罢了。” 苏国公转过脸来,精明的眼神在苏钰筱脸上划过片刻,随之拍拍她的肩,道: “那便是穆钎珩,你的未婚夫。” 苏钰筱的身子一颤,她想起昨晚,高大俊美的男人经过她身边时,似乎停顿了一下,又或者是看了她一眼。 难道他早就认出了她? 想到这里,她的脸颊发烫得更厉害。 这门娃娃亲还是她祖父那辈定下的,在闺阁之中,便时常听人说穆少将军所向披靡的英勇事迹。 年纪轻轻便立下赫赫战功的少将军令她十分向往,她早已把素未谋面的穆钎珩视作自己的夫君。 不久前,家中下人还议论着“姑爷要回来了”,被苏钰筱听到,下人们一个个的吓得要死,生怕这位脾气暴躁的四姑娘又要打骂他们。 然而苏钰筱却一反常态,破天荒地赏了他们好些银子。 苏钰筱唯一担心的,便是穆钎珩的样貌。 昨夜她只看到个模糊的影子,便足以断定,这位穆少将军必定是一等一的俊逸。 这样一来,一切都顺了心,此刻苏钰筱的心跳得很快,她试着开口:“父亲准备怎么办?” “好孩子。”苏国公慈祥地看着她,“你哥哥是指望不上了,你姐姐也是个没用的,入宫十年只生了个公主——哼,可苍天有眼,绝不弃我国公府于不顾!幸好还有你,你可知穆家掌握多少兵力?三十万!他们驻扎漠北多年,可称得上是虎狼之师。” “只要你把穆钎珩紧紧地抓在手里,别看他谢家现在如日中天,但盛极必衰,到时候谢明夷落在我们手里,辰儿受过的苦,我要他千倍百倍、一一奉还!” 苏国公眼底燃烧着疯狂,表情扭曲而狰狞。 “三十万虎狼之师……”苏钰筱低声重复了一遍,不禁喜上眉梢,“女儿明白了,只要女儿成了穆夫人,何愁报不了今日之仇?” 苏国公点点头,眼含欣慰,“只有你能替为父分忧了。” 苏钰筱想起那个冷冽的背影,脸上羞红又起,她别过眼去,问:“那父亲可知,珩哥哥现居于何处?” — 戌时正刻,谢明夷才回到丞相府。 他在毓庆宫陪着谢书藜用了晚膳,本想看看十五皇子,但谢书藜一直不提,谢明夷也便作罢。 刚一回府,便有个丫鬟迎上来,行了礼,道:“少爷,孟三公子送了信来,再三叮嘱,一定要交到您手中,由您亲自打开。” 谢明夷接过信,随意展开一看,洋洋洒洒几百字,期期艾艾的,看起来是孟怀澄一把鼻涕一把泪写就的。 他皱起了眉,扫视了两遍,在一大堆矫揉造作的言语中,总结出一句话—— 因为苏钰辰那件事,孟怀澄被孟侯关在了府里等成亲,年前都不许再出侯府半步。 信的最后一句却还写着:央央,别担心,我一定会去见你的!你一定要等我啊! 落款。 国舅爷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孟三。 谢明夷撇撇嘴,把信交给丫鬟:“扔一边儿去。” 丫鬟将信收起来,又说:“少爷,有个国子监的学生自称是您的朋友,您和老爷都不在府内,管家便叫他在千雨亭等着,现在您看是?” 谢明夷愣了一下,“什么千雨亭?” 丫鬟回道:“您之前说听雪阁这个名字不好,让赶紧改了,便改成了千雨亭。” 谢明夷这才想起来。 他来不及歇脚,便马不停蹄地赶向千雨亭。 国子监学生,又自称是他好友,还能有谁? 主角来了,能不殷勤些么?! — 贺维安在池中亭子里坐着,从天亮等到天黑,落日一点一点被黑夜吞没,凉飕飕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直吹得四方青绿帷幕飞舞。 他面前的白玉瓷杯里倒了名贵的茶,却始终一口未动。 秋闱将至,先生对他说,他是个可造之材,必须先抛却一切,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来。 他的水平已让先生都自愧不如,无需再讨教任何问题,因此,先生建议他闭关读书,不要再见任何人。 尤其是,会令他生出杂念的人。 贺维安垂着眼睛,手指微微并拢,将茶杯拿起来,放至唇边。 从青州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后,除了复仇,他本就没有任何杂念。 唯有一个人是意外。 每次与谢明夷接触过后,他都彻夜难眠。睡在坚硬的床板上,他翻来覆去地想—— 谢明夷会是一个多大的变数? 他的人生早就已经毁了。 但谢明夷的出现,无疑是一个令他战栗不已的因素,他不安,惶恐,甚至抓心挠肝。 他已下定决心要割舍一段时间,远离谢明夷。 但鬼使神差地,他又想和谢明夷告个别。 于是,他来到相府,求见这位金尊玉贵的国舅爷。 冰凉的茶水流淌于唇舌之间,带来苦涩的味道。 他见不到谢明夷了。 贺维安将茶杯放下,起身准备离开。 忽然一道呼声: “维安!” 贺维安蓦地睁大了眼睛,便见布着点点灯火的小桥上,红衣欲燃的少年一路跑过来,眉眼间尽是焦急。 谢明夷一看到贺维安,表情便舒缓了许多,他松了口气,一双乌黑眼眸亮晶晶的,道:“久等了吧?对不起啊,我入宫去了,今日回来得晚。” 贺维安很轻松地笑起来,摇摇头,“没有,是我上门叨扰了才对。” 谢明夷与他一同坐下。 贺维安说了自己要闭关一段时间的事,谢明夷很是失望地叫道:“啊?那我岂不是见不到你了。” 少年的话太过直白,贺维安盯着他精致的脸,丰润的红唇一张一合,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贪婪的野兽,无比想要攫取那份美好。 但他克制住了。 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贺维安移开眼去,道:“秋闱过后,若能考取功名,自然上门拜访。” 谢明夷笑道:“一定能的!你可是状元啊……” 贺维安:“什么?” 谢明夷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话本内容说出去了,连忙搪塞道:“我只是觉得你有状元相,一定能平步青云!” 笑话,平步青云算什么?贺维安日后可是要颠覆一个王朝,君临天下的。 不过这话也只能在心里说说。 “对了,这个还给你。” 贺维安拿出一个包袱,递给谢明夷。 谢明夷接过,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他当初赏给贺维安的房契等东西。 一样没少,整整齐齐,全在这包袱里了。 “维安,你这是做什么?” 谢明夷讶然。 贺维安目光柔和,他解释说:“我在国子监有住处,吃穿住行一应在里面,用不着这些。” “可这是皇后娘娘赏的,你救了我,理应受着的……”谢明夷劝道。 贺维安想起那个消失在密林里的白色身影,脸上的笑骤然僵硬起来。 “救你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明夷。”他认真地说,“仅此而已。” 谢明夷叹口气,“好吧,看来你是真君子喽。” 反正心意到了就行,这仨瓜俩枣的,跟贺维安日后的地位比起来,压根不算什么。 贺维安笑笑,“那我告辞了。” 他站起身,照旧作了揖,才转身离开。 谢明夷看着他,总觉得他近日有些怪怪的,似乎在刻意地决绝。 不过也无所谓了。 就在贺维安即将上岸的时刻,谢明夷在后面站起来喊道: “新科状元,我等你戴着乌纱帽回来!” 贺维安身体一顿。 “好!”他被感染了一般,意气风发地回头。 再转头,贺维安在心里默念—— 一定要等我,等我走到高位,堂堂正正地站到你身边。 他抬起头,望向浓重的夜,阔步向前。【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1、醋意 苦夏磨人,一连两个多月,谢明夷都苦哈哈地窝在家中,对着冰块挺尸。 他畏寒也怕热,娇气得很。 由于皇帝的昏迷,十五皇子的出生宴、满月宴都被推了,但在天气渐渐转凉的时候,八月初一这天,皇帝醒了。 据说醒来后不能人言,不能写字,但好歹是醒了。 秋狩如期举行,定在八月十四,连续七日。 谢明夷收到请帖时,正跟陆微雪在相府下棋。 这段时间,他不去国子监,也理所当然地把陆微雪绑在了身边,干什么都要他陪着。 有事没事的就要陆微雪揉肩捶背、字帖要陆微雪一张一张代写,看书时吃一碗清凉的糖水都要陆微雪喂…… 他变着法子折磨陆微雪,就想看看这朵黑心莲能隐忍到几时。 但结果很明显,无论他怎么折腾,陆微雪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就像毫无底线似的。 这让谢明夷有些不爽,看见一塌糊涂的棋盘,更不爽了。 之前和陆微雪下棋,他能看出来陆微雪总故意让着他,再愚蠢的错误都能犯得出来。 赢来赢去的没意思,这次谢明夷特意说明,一定要拿出全部实力。 “你再敢故意让着我,我就生气了!”谢明夷恶狠狠地吓唬他。 陆微雪一愣,随即笑道:“不敢了。” 就这样,不过十个回合,谢明夷便被杀得片甲不留。 陆微雪认真起来,棋风竟如此狠厉,毫不留情,他手中的黑子对白子步步紧逼,团团包围,再毫不犹豫地吞吃入腹。 谢明夷的脸一点一点红起来,他眼中盛满了气恼,紧紧盯着棋盘,却怎么也想不到破局之法。 虽未结束,胜负却几乎已分。 他只执着于手中的白子,但未曾注意到,一道暧昧缱绻的视线,正痴迷地盯着他。 陆微雪看着少年纠结又认真的模样,心头微动,手中的黑子已然有了去向。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突然跑过来,先行了礼:“少爷,九殿下。” 随后拿出一份请帖,道:“这是宫里送来的,请少爷过目。” 谢明夷假装不经意地把白子一扔,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便道:“是秋狩,想不到这么快就来了,陆微雪,你去不去?” 陆微雪垂下眼眸,浓密的眼睫遮住了他的情绪。 细长的手指扔捻着一颗黑子,淡淡樱粉色的薄唇轻启:“皇兄不会让我去的。” 谢明夷本来想说他还怪有自知之明,转念一想,要是把他独自留在皇宫,太子又不知会闹出什么幺蛾子,留人把他暗杀了也说不定。 于是他拍拍胸脯,一副豪迈的样子:“那你跟我去就行了!到时候你伺候好本少爷,亏不了你!” 陆微雪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带着几分惊讶和惶恐,像是在看着救世主,随后他唇角一弯:“谢谢舅舅。” 这倒让谢明夷有些不好意思,他眼珠乱瞟了几下,假咳一声:“我饿了,先回房了。” 说完,逃也似的拔腿就走。 陆微雪看着少年仓皇离开的身影,眼底的惊慌渐渐归于平静,一丝涟漪也无。 他将那颗黑子放在棋盘中心。 残局立解,四面楚歌的白子竟反败为胜。 — 八月十四,关山围场。 大周以武立国,现虽看重文治,但秋狩仍是最受瞩目的盛事,文武百官齐聚,金鼓齐鸣,锣鼓喧天。 秋风乍起,吹灭夏末最后一丝燥热,远方重叠山峦如火欲燃,浸红满天。 百匹骏马踏进围场的土地,一齐发出兴奋的嘶鸣,它们被困在后院太久,一经嗅到土地断草的气息,血脉内埋藏的横冲直撞便叫嚣起来,恨不能直融进天边悬日。 草原浩瀚如海,云天相连。 马上的青年才俊无不是一身戎装,边大力拉住缰绳,边呼朋引伴,意气风发,成了此次狩猎最吸引人的一道风景。 而马车里坐了不少官家小姐,此时都悄悄掀开了帘子,露出双眼睛偷偷瞧着。 有的青年有所察觉,往后一看,那小姐便羞红了脸,慌忙躲回了马车。 青年的好友便哈哈大笑,打趣玩闹个没完。 来到关山围场,所有人都似被感染了似的,平日里循规蹈矩,此刻却无比自由畅快,鲜活得像那风中起舞的山野精灵。 唯有谢明夷不太一样。 他一来,就跟故意躲着什么似的,吩咐了人去饮马后,便回到帐子里默默呆着。 不少人来找他,让他出去跑马、打猎,他都拒绝了,一概不见。 陆微雪在帐子里陪着他,坐在一旁写字,仍是一副心定气闲的模样,丝毫不为外面的热闹所动。 一声猛兽的低吼突然响起,帐内作画的谢明夷被吓得手一颤,朱笔便多划了一下,画上描摹的人脸即刻唇角向下,本是平淡的表情,此刻却是一副愤怒模样。 谢明夷把笔一扔,跺了跺脚,气冲冲甩开门帘走出去,却见是一群驯兽师经过。 皇家狩猎,会配备几十个驯兽师,他们通常提供猎鹰、猎犬等动物助猎,而这次有所不同,队尾的一个人,个子不高,一头卷发,竟独自牵了一头豹子。 方才那声吼叫就是这只豹子发出来的。 豹子通体乌黑,一双眼睛绿幽幽的,在经过谢明夷时,竟弓起身子,呲着尖锐的牙,表情似是忌惮又似是警告。 “走,走。”牵豹子的人口音很怪,把豹子半拖着拉走。 那只豹子的四肢都在往前,头却固执地盯着谢明夷的方向,还发出几声低沉的吼叫。 谢明夷被看得浑身发毛,他皱了皱眉,觉得奇怪,更多的是被打扰的不耐烦。 一转身,却见陆微雪就站在自己身后。 他不知站了多久了,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表情若有所思,像一尊玉佛。 谢明夷又被吓了一跳,但为了面子,竭力保持一副平淡无奇的模样,有些发抖的声线却出卖了他:“站这儿干什么……赶紧回去!” “舅舅。”陆微雪唤他,“当真不出去么?这不合舅舅的性子。” 谢明夷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他一把撞开陆微雪,回到案旁,“我性子可安静了,你憋不住的话,就自己去好了!” 陆微雪盯了他一会儿,目光落在谢明夷画的那张画上,目光渐渐冷沉。 良久,他才开口:“我陪着舅舅。” 两个时辰过去,又有不少人来叫谢明夷。 等到最后一次时,天色渐渐黑了,谢明夷没让陆微雪代为通传,自己连鞋都没穿就跑了过去,也没看见是谁,便直接叫道: “烦死了我说了不去不去!你们爱玩就自己玩啊!一直叫我干什……” 等看清眼前人时,他愣住了,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肚里。 是穆钎珩。 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少年长开了,身量更高,五官更明朗,皮肤也因漠北暴虐的风而渐渐染深,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穆钎珩束着高马尾,一身蓝色劲装,手执红缨银枪,逆光站在圆月下,投下来一道浓重的影子,将谢明夷整个笼罩在其中。 他仅仅看了谢明夷一眼,便侧过脸。 月光洒在长而浓密的眼睫上,如镀了一层银光,将青年冰冷的脸衬得更加疏离。 仿佛他从前最爱笑的明朗模样只是一场幻梦,如泡沫一般,一戳就破。 谢明夷想过无数种与穆钎珩重逢的场景。 但绝不是他狼狈地光着脚跑过来,没礼貌没教养地破口大骂。 他之所以不愿出帐,就是因为知道穆钎珩一定在外面。 秋狩这样的盛事,穆家又是武将世家,无论如何也会参加的。 而迄今为止,穆家班师回朝已有两月,谢明夷一直不敢登门拜访,更怕在哪里偶遇了穆钎珩,便闭门不出,能避则避,做起了缩头乌龟。 现在却跟穆钎珩直直地撞了满怀。 穆钎珩一定更讨厌他了。 谢明夷的心口被攥紧了般,阵阵发痛。 “珩哥哥……”他仰着头,哀求般开口。 “珩哥哥!”一道活泼的女声从后面响起,将谢明夷犹豫的呼唤彻底盖了过去。 谢明夷错愕地看向一旁,是一个身着浅蓝衣裙的少女,她长相俏丽,模样不过十六七岁,一路小跑过来,自然而然地挽上了穆钎珩的手臂。 那是苏钰筱,和苏贵妇长得很像,他认得。 “舅舅。” 陆微雪不知何时出现在谢明夷身旁,手里拿着他的鞋。 他看都未看眼前男女一眼,只俯下身子,冰凉的手指握住谢明夷光裸的脚踝。 “怎么这样急?舅舅有什么要说的,都交给我就好了,连鞋都忘了穿,着了凉可怎么办。” 谢明夷只呆呆地望向前方。 一男一女并肩站在在月光下,都穿了蓝衣服,看起来很是登对。 谢明夷全身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嫉妒裹挟着委屈,他攥紧了拳头,第一反应是把苏钰筱一把推开,又想质问穆钎珩,为何容许她叫珩哥哥。 ——明明以前,穆钎珩总笑着缠他,哄他:央央,叫我一声珩哥哥嘛。 但他没有资格。 苏钰筱看着谢明夷,忽而讥诮一笑,道:“方才国舅爷好大的阵仗,出来便骂骂咧咧,可忘了圣上今日刚下了旨意,一到围场,所有人身份无别,国舅爷有何能耐,指着珩哥哥的鼻子骂?” “我没有……”谢明夷下意识上前一步,想去跟穆钎珩解释。 脚腕却蓦然一紧,他慌忙往下看去,陆微雪一双阴郁的眼睛正盯着他,眼底黑云翻涌,冰霜凝结,是从未有过的可怕神情。 【啊啊啊他吃醋了他吃醋了】 【这回知道有危机感了吧,老婆身边汪汪队队长的地位不保!】 【强扭的瓜最斯哈斯哈,这样三心二意的兔子应该被叼在怀里】 谢明夷错愕,眼瞳微颤。 陆微雪力道极大,竟硬生生将他钉在了原地。 “穿鞋,舅舅。” 他的嗓音低沉,明明是下位者的姿态,却像在下命令般,不容置喙。 谢明夷顿了一下,鬼使神差般,将脚伸进鞋里,任由陆微雪帮他穿好。 陆微雪这才站起来,嘴角噙着笑,“舅舅真乖。” 苏钰筱正想再说什么,却觉得自己挽着的胳膊如铁铸的一般,肌肉越发紧绷。 转头一看,穆钎珩的脸色阴沉无比,没有一丝温度。 “皇后娘娘要我代为通传,请国舅爷一炷香后赴宴,共庆佳节。” 他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2、错吻 谢明夷看着冷漠的穆钎珩,眼前的男人似与他相隔十万八千里,从前种种,都如黄粱一梦。 他进京不是为了别的,恰恰是要娶这位苏四小姐。 板上钉钉的事实,像一把尖刀,刺痛谢明夷的心脏,鲜血淋漓。 他想逃离,他不想再看到这对注定相伴一生的男女一眼。 谢明夷咬紧了下唇,通红的眼睛看向陆微雪。 “送客。” 说完,转身便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陆微雪微微一怔,接着道:“国舅爷知道了,穆少将军请回吧。” 不冷不热地撂下这句话,他也进了帐子。 穆钎珩却如冰雕的一般,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五年了。 他本以为时间能磨灭一切,可一看到谢明夷,便连呼吸都觉得痛,五脏六腑都被拉扯着,似是要生生呕出血来。 没人知道,他有多想冲动地将他拥入怀中,融入骨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可想法终究只是想法,他跟谢明夷,此生都绝无可能。 “珩哥哥,委屈你了,这个谢明夷仗着自己是国舅,一向是作威作福惯了的,你别放在心上……”苏钰筱摇着他的胳膊,安慰道。 穆钎珩却将她的手掰开,淡淡道:“苏小姐,你我虽有婚约,可也要注意保持距离。” 苏钰筱讪讪一笑,又觉得穆钎珩虽然古板,却懂规矩、尊重她,是为她着想。 看着穆钎珩,越发的喜欢。 穆钎珩移开了眼睛。 苏钰筱方才刚一靠近,他便想将她推开。 可偏偏谢明夷后面钻出了个陆微雪。 那一刻,穆钎珩几乎按捺不住。 谢明夷身边有了别人。 那双眼眸如花蛇的纹样,就这么盯着谢明夷,眼底的卑劣和欲望藏都藏不住。 谢明夷却仿佛对陆微雪的心思丝毫未觉,一如既往的单纯。 苏钰筱过分亲密地贴上来时,他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她。 因为是在谢明夷面前。 他迫切地想知道,谢明夷是否会为他心痛。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阴暗的想法,一遇上谢明夷,什么光明磊落什么君子风度都抛之脑后了。 于他而言,谢明夷像一颗淬满了毒的樱桃,靡红一片,引诱心底不可言说的秘密。 “走吧。” 他对苏钰筱说。 — 宴会设在主帐前,皇帝皇后居于主位,诸大臣坐在左侧,年轻子弟虽被安排在右侧,却大多数耐不住,不少人跑得远远的,另找了张毡子,架起篝火烤肉喝酒,别有一番快活滋味。 身着异域服饰的十几个女子脸上蒙着纱,举着火把,在主帐正中央的空地上起舞,舞姿既不婀娜也不娇媚,而是充满了野性,蓬勃自然。 谢明夷一去,主座上的谢书藜便朝他招了招手:“夷儿,坐到这边来。” 谢明夷对陆微雪使了个眼神,看着陆微雪在右边,随即顺了姐姐的意,在她身畔落座。 离得近了,才发现一旁的皇帝苍老了不少,脸色灰白,眼底一片死寂,全然不像个活人,倒像一具未腐的尸体。 谢明夷以为皇帝只是不能言语,但近距离一看,才发觉不只是如此。 他不光不能说,还不能听,不能看。 然而话本里并未说过皇帝的病由何而来,不过算一算,大概一年内会驾崩。 “娘娘近来可好?” 谢明夷打量着问道。 谢书藜笑笑,看着谢明夷:“我哪有不好的?倒是你,听说最近不管谁找你,邀你去玩,你都闭门不出。哪怕是今日来了这里,你都不去撒欢,难不成我们夷儿长大了,醉心于诗书,准备寒窗苦读了?” 谢明夷挺不好意思地一笑,道:“让娘娘费心了,微臣只是嫌天热,今日又觉得舟车劳顿,便惫懒了些……” 谢书藜一脸“我就知道”的模样,说:“歇息了一下午,总该缓过劲来了吧。” 又佯装责怪道:“若我差人去请,恐怕还是请不动夷儿这尊大佛的,所幸遇见来请安的穆少将军,当初在江南时,他不是时常去找你玩么?长大了虽然生分不少,但我想,你总归会给他几分面子,果不其然,外人还是管用。” 谢明夷一顿,如鲠在喉,便端起面前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他勉强扬起一个笑脸,“微臣让娘娘费心了,自罚一杯。” 谢书藜看了他一眼,略有些奇怪。 却见他盯着跳舞的少女们出神,神色恹恹。 便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谢明夷心中郁闷,倒酒的频率便多了些,北地的葡萄酒甘甜爽口如琼浆玉液,他却喝得索然无味,一股苦味蔓延在舌尖。 哪里是舌头苦,最苦的分明是他的心。 小半个时辰过去,他手边的镀金龙凤纹酒壶已经空了三次,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只好抬起一只手撑着。 脸上渐渐发热,浑身都热得烦躁,他不耐地扯了扯领口,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忘了收敛自己的眼神,痴痴地盯着一个方向。 在他模糊的视线中,穆钎珩已经换了便装,和苏钰筱坐在一起,苏钰筱兴奋地说着什么,穆钎珩则耐心听着,还将身子略微倾向了她,好听得更清楚。 这边,苏钰筱一边说话,一边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根绳子扯出来给穆钎珩看。 “喏,就是这个。” 红绳上挂着一枚铜币,在她手指的摩挲下,于半空中旋转不停。 穆钎珩突然睁大了眼睛,他眉头一皱,厉声质问道:“这是哪来的?!” 苏钰筱似乎被他吓到了,想起穆老将军的话,便底气十足地回答:“在你房间里翻到的啊,老将军说了,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可以随便动你的东西呀。” 那天她照例去找穆钎珩,却被告知他入宫去了,便一个人在他屋内翻翻找找。 整洁的床榻里侧,一个精美无比的盒子吸引了她的注意。 打开一看,里面不过是一枚普通的铜币,看样子,应该已经有些年头了,不是新铸造的。 苏钰筱有些失望,本来想放回去,但觉察出几分不对劲。 若这枚铜币真这么简单,穆钎珩为何会这样珍重地收起来,还放在枕头旁边? 直觉告诉她,这其中必有隐情。 她便将铜币收了起来,回到家中,还差人用红绳串起,就这么戴在了脖子上,准备找个机会好好问清楚。 方才,她说要给穆钎珩看个东西,穆钎珩没什么反应,一看到这枚铜币,穆钎珩便如被触了逆鳞一般,第一次说话语气那么激烈。 难道……真是哪个野女人的? “还给我。”穆钎珩按压住内心的不悦,声音中透着威胁。 他向苏钰筱伸出手。 铜币不见了,他早就知道。 但他不能大肆搜寻,只能在暗地将整个将军府里里外外查了个遍。 没有丝毫踪迹,他只能想到父亲。 冷酷年迈的将军,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眼里容不下一丝沙子,连这点念想都不给他留,也是意料之中。 苏钰筱却妩媚一笑,转而将自己的手放在男人手心上,道:“还给你,我把我自己抵给你总够了吧?” 这看起来郎情妾意的一幕深深刺痛了谢明夷,他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只觉得有些神智不清,分不清虚幻还是现实,突然站起来,猛地将酒壶挥倒在地,连带着一串晶莹饱满的葡萄,也如玉珠一般散落。 霎时间,舞乐声停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 月光下的少年呼吸急促,两手支撑在身前,一头乌发半绾,如瀑布般随意披散在肩头,精致的五官在月光下显出几分妖异,细白的脖颈上挂着几颗汗珠,透着一层薄粉色。 他的脸上显出几分坨红,带着三分醉意,雾蒙蒙的眼眸中似乎还有一丝委屈的情绪。 旁边是大周的帝后,全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能这般失态的,举目望去,也只有谢明夷一个了。 “夷儿,你醉了。” 谢书藜神色从容,将手中的银筷放下,轻轻抚上少年的背。 “姐姐……娘娘恕罪……”谢明夷转过脸,朝谢书藜努力地眨了眨眼,却只看见几个重影。 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头昏脑胀。 “微臣是喝多了。” “还愣着干什么?送国舅回去。”谢书藜朝身旁太监使了个眼色,吩咐道。 两个太监一前一后,扶住谢明夷,将他带离。 乐器声继续响起,宴会又恢复了热热闹闹的模样。 端坐在下面的陆微雪旁观了整场闹剧,将酒杯放下,正欲起身离开。 却有一道声音将他叫住:“九弟,这是急着去哪啊?” 他回头一看,是太子陆泽呈,笑得不怀好意。 “不过是去透透气,皇兄见怪了。”陆微雪垂下眼睫,回答得客气。 陆泽呈冷冷一笑,打量着这个许久不见的弟弟,讥讽道:“九弟这趋炎附势的本事真是一流,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攀上了小舅,这些天给小舅当牛做马的,换得平安无事,也算是你的能耐。” “皇兄说笑了,舅舅为人和善,没有什么攀上攀不上的,臣弟只是喜欢和他相处。”陆微雪不紧不慢道。 陆泽呈咒骂道:“贱种,几日不见,倒是伶牙俐齿不少。”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眼底阴狠之色尽显,“你不会以为你做的事滴水不漏吧?怀王似乎与你来往甚是密切啊?不过九弟真是要失算了,你以为穆将军此次归京,是为了什么?” 陆微雪抬起眼,一副讶然的模样,“皇兄在说什么?臣弟怎么听不懂?” “事到如今,九弟还要装什么?且看到时候你是不是机关算尽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陆泽呈边说边看向主座上沉默的皇帝。 “皇兄多虑了,臣弟怎敢算计皇兄。”陆微雪皮笑肉不笑。 陆泽呈懒得听他废话般挖了挖耳朵,又朝他挑衅地努了努嘴,“你再怎么撇清关系都没用,只需要知道——和我作对的下场,就是剥皮抽筋。到时候别说小舅了,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保不住你,我看你也不用腆着脸再往谁身边凑了,尽早准备准备自己的后事吧。” 说完,趾高气扬地撞开陆微雪的肩膀,走了出去。 身后跟着的一大堆手下也纷纷效仿,看陆微雪就像在看一条狗,无不是嗤之以鼻。 乌云渐渐遮蔽住月光,面前的影子暗了下来。 陆微雪的脸一半被火光染得猩红,一半隐匿在黑暗中。 他收起唇边那抹淡淡的笑意,幽黯的眼底冰寒如漠,平静中划过一丝狠戾。 —— 陆微雪回到帐子,却发现里面并未点灯。 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他试着往前挪动,却不小心踢到一堆歪倒在地的酒壶。 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阵呼吸声。 是谢明夷。 他朝那个确定的方向走去,手刚一触到床榻,便觉被一具温热的身体缠上了。 谢明夷似水蛇般柔若无骨,两条纤细的胳膊紧紧抱住男人的脖子,下巴搁在男人肩头。 察觉到男人微僵的身体,他有些委屈地在男人耳边吐气: “珩哥哥……你当真不喜欢我了吗?” 男人没说话,似乎还有点生气了,要把他推开。 谢明夷心里更加难过,他搂着男人的力道加大,像个蛮不讲理孩子,赌气道:“我不放开!就不放开!我一松手,你、你就要去抱别人了……” 男人默不作声,他抬起脸来,继续自言自语:“我今天都看到了,你们手掌相贴,珩哥哥,你怎么能和她这么亲密呢?” 酒气侵蚀了他的大脑,什么话都思考不了,全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哦对,她是你的未婚妻,你们理应如此,可是我好嫉妒,嫉妒得快要发疯了?珩哥哥,为什么你就这么讨厌我呢?我当初太傻了,傻到以为你也喜欢我……傻到去给你表白……” 谢明夷柔软的嘴唇擦过陆微雪的耳垂,他小心翼翼地捧起男人的脸,对着“珩哥哥”轻轻地亲了又亲。 “但是你骂我,骂我不知廉耻……” “然后你连一句解释都不听,就走了,一走就是五年,今天我看到你,我差点就疯了……” 谢明夷丝毫未曾注意到男人越来越冷的气场,只是自说自话。 “……只要一看到你,珩哥哥,我就谁都忘了……谁都能抛之脑后……唔!” 他的嘴突然被堵住了。 突如其来的吻如疾风骤雨般席卷而来,冰冷的嘴唇贴着他的唇瓣,笨拙地啃咬、吮吸,急切又暧昧。 谢明夷懵了,下意识捶打男人的肩膀,却被男人死死按住后脑勺,怎么都挣脱不了。 陆微雪无视他的挣扎,一只手紧紧箍着少年纤弱的腰身,又加深了这个吻。 原本只想给喋喋不休的坏蛋一点惩罚,可一旦接触到这朝思暮想的双唇,他的理智便消失殆尽,如一头野兽,拼命攫取那抹芳香。 厮磨,轻咬,舔。 他一刻也不愿停,如着魔一样。 清甜的木质花香随少年唇边的呜咽嘤咛声渗透,混合着酒香,无比醉人,引诱人不停索取采撷。 一吻毕,陆微雪松开谢明夷,与他额头相抵。 谢明夷呆呆愣愣的,喘着粗气,只觉得浑身过电一半酥酥麻麻,脑子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 “谁咬我了……”他眼睛里噙着泪珠。 耳边传来男人低哑的笑:“你不会亲人,真笨。” 谢明夷虽然意识不清,羞红了脸,争强好胜的性子却未变,下意识反驳:“谁说我不会?我阅人无数……” 男人的语气一下便冷了下来。 “哦?”陆微雪捏住少年的下巴,指腹毫不留情地摩挲他破皮的下唇。 他凑近谢明夷,声线低沉: “还有谁亲过你?乖央央,告诉我——” 陆微雪眸中冷光浮现,妒火中烧。 “我杀了他。”【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3-30 第23章 抉择 “我选他。” 翌日。 刺目的阳光透过帘子的缝隙照进来, 繁复花纹床榻上的少年皱了皱眉,眼睫轻颤。 谢明夷翻了个身,脑袋疼得像被碾过, 他咬咬牙, 睁开了眼睛。 掀开毯子里坐起来, 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喉咙干得冒烟,便光脚下了地, 走在软绵的毛毡上, 拿起桌上的水壶,直接往嘴里灌。 水还温热着,是最适宜入口的温度, 他咕噜咕噜喝了大半壶, 脑子清醒了不少, 浑身都舒畅起来。 桌上还摆着他未完成的画。 画上的青年模样俊朗,身着蓝色戎装, 额间戴着一条抹额, 上面的珍珠坠子点缀在眉心, 衬得他俊逸潇洒。 美中不足的,便是青年嘴唇处那道朱红色有些多余, 显得他十分不悦,凶巴巴的。 谢明夷叹口气, 把画卷起来放好。 从前他身体不好, 不能常出去玩,便把自己关在屋里,苦练丹青。 先生常夸他很有天赋,画什么像什么, 观察力极强,最可贵的便是笔尖那抹灵韵,一幅画便是一篇故事,但凡看了他的画,任谁都会被深深吸引。 若不是官家子弟,靠画笔立足,赚一口饭吃,也是绰绰有余。 只是来到京城后,身体渐渐养好了些,便很少再提笔了。 十五皇子的百日宴快到了,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亲自画一幅画作为贺礼。 但这么久没画,难免生疏,便先练笔。 一拿起画笔,那道身影便浮现在眼前,他不受控制地将穆钎珩画了出来。 是他想象中穆钎珩长大的样子。 昨日一见,居然一般无二。 一想起昨天的情景,谢明夷的头便又疼了起来。 他似乎喝醉了,还当众耍酒疯,之后回到帐子里,犹嫌不够,招呼侍女又拿了好些酒来,喝了许多。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都忘了,大概是就这么昏睡了过去。 “舅舅醒了,洗漱吧。” 陆微雪掀开了帘子,端着一个铜盆走进来,还特意拿了一条洁净的方帕。 谢明夷轻飘飘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自然地轻轻嗓子,“放那吧。” 他不知昨晚陆微雪有没有看见他耍酒疯的模样,若看见了,那他多少还是有些尴尬。 陆微雪却置若罔闻一般,将帕子浸在水里,细长的手指轻轻揉搓着软帕。 谢明夷看着那双手搅动水流的动作,耳根竟不由自主地发烫。 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在脑中如烟花般炸过,模糊不清,以至于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但陆微雪神色淡然,并无任何异样,谢明夷只能把那些旖旎归为他无端的幻想。 这边陆微雪察觉到直勾勾的视线,唇角微微上扬,他将帕子捞起拧干,走到谢明夷身前,抬起手。 “舅舅昨晚喝醉了酒,现在累了吧?我来伺候舅舅。” 谢明夷下意识躲了一下,有些抗拒,“你干嘛!” 陆微雪眼中划过一丝不悦,他的眼神落在少年红透如烂熟樱桃的嘴唇上,喉结滚了滚。 “舅舅若不愿意,那我出去便是。” 他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垂下眼帘,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谢明夷被他这副可怜样搞得心烦,干脆摆烂嘀咕道:“行了行了,擦就擦,来吧。” 他阖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陆微雪拿着润湿的帕子,轻柔地擦过少谢明夷的脸颊。 少年的皮肤细腻光滑,白到近乎透明,细看之下,淡青色的血管隐约透出来,如一触即碎的陶瓷,恨不能抱在怀里万般呵护。 想起昨夜他轻颤的声音,呜咽的抗议。 若不是一切还没到时候,他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下那股欲望。 想狠狠撕咬他,与他融为一体。 陆微雪的手抖了一下。 谢明夷有所察觉,他睁开眼,却发现陆微雪的脸上多了一抹不正常的红,那双浅色眼眸晦暗不清,像毒蛇痴缠。 他吓了一跳,“陆微雪,你怎么了?” 陆微雪摇摇头,呼吸停了一瞬,他缓缓道:“舅舅好好休息吧。” 撂下这句话,便僵硬地端起盆子,兀自离开。 陆微雪这种大反派阴晴不定的,谢明夷也算是见怪不怪。 只要剧情还没有偏离正常的轨迹,那他就懒得追究这些有的没的。 谢明夷百无聊赖地在帐子里走了几步,看到一面铜镜时,脚步却突然停下了。 古铜色的镜面磨得极为光滑,清晰地照射出他的模样。 饱满殷红的下唇,不知何时竟破了皮。 谢明夷迟疑地触碰了一下,才发觉已结痂了。 — 午时正刻。 浩浩荡荡一百多人的队伍,聚集在主帐前。 青年们热烈地交谈着,话里话外透露着对此次围猎的期待,个个跃跃欲试,兴奋不已。 而部分来参加的官家小姐也褪下了华贵丝绸,转而换上利落的骑装,及腰的长发高高挽起,英姿飒爽,不输任何男儿。 年轻人一多,场面便热闹起来。 他们除了讨论围猎,还不由自主地将话题引到队列前方的谢明夷身上。 小国舅无论在哪,都是人群的焦点。 更何况昨晚突然在御前发飙,不少人偷偷打听着个中缘由。 “听说了吗?或许跟苏四小姐有关,我听张公子说,国舅爷倾心四小姐,打断苏二的根,就是为了引起四小姐的注意呢!”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不过那位穆少将军不是跟四小姐有婚约吗?国舅爷能争得过他吗?” “开玩笑?!国舅爷是谁?他穆钎珩再有能耐又如何,你看进京后受到重用了么?圣上忌惮武将谁都知道,现在如日中天的,独有谢家一门呐!” …… 谢明夷对这些议论习以为常,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讨论地激烈,称得上是大声密谋,内容还越说越离谱真以为他听不到似的。 十多个人轮番跑到他跟前来极尽谄媚也懒得理会,他站在队伍最前方,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一颗泪珠。 他一副神游天际的样子,故意忽视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两人。 穆钎珩和苏钰筱,即使知道他们并未看向自己,谢明夷还是觉得如芒刺背。 昨夜看到他们那般亲近,他才忍不住失控,众目睽睽之下闹了那么一出,今日再见他们,谢明夷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皇上皇后驾到!” 一声太监音高高响起,方才还嘈杂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下来,个个停止了身板,严阵以待。 两名太监扶着皇帝,一步一步挪动到正中央的座位上,紫鸠搀着谢书藜紧随其后,在皇帝身边站定。 太子陆泽呈也来了,先行了礼:“父皇,母后。” 谢书藜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呈儿,你来代为宣布规则。” “是。”陆泽呈表现得很谦卑,他接过太监递来的卷轴,声音响亮地念道: “奉皇太后慈谕,此次狩猎为期三日,抽签分为五队,各队二十人,由红、蓝,绿、白、黄五色分之,每日由猎取所得记数,数高者胜,各有其赏。” 接着,他详细介绍了与赏赐有关的内容。 谢明夷听得耳朵起茧子,还是老一套,没什么稀奇的,赏赐的方式更是五花八门,总之是只要参与就有奖,越强奖励越多。 无非是金银首饰之类,他什么珍宝没见过,本来没兴趣,却听见陆泽呈说: “猎得虎、狼、狗熊着,尊为第一勇士,赏一百金,另有蓝田玉环一副!” 此话一出,在场人无不哗然。 称号和一百金都是次要,但那蓝田玉环却无比珍贵。 原因无他,蓝田山在关外,并非大周领地,而独占蓝田山的犬戎一族极为凶残,且与大周不共戴天,要获得蓝田玉,当真比登天还难。 举国上下,恐怕也只有这么一副蓝田玉环了。 如此珍贵的宝物,竟作为此次狩猎的头筹。 夺得这副玉环,不仅是获得一件无价珍宝,对家族门楣而言都是莫大的荣耀。 不少人跃跃欲试。 谢明夷眼皮一抬。 他的亲外甥百日在即,一幅画似乎寒酸了些。 若能堂堂正正地将这玉环送给姐姐,或许姐姐会高兴些。 他心中有了想法。 抽签开始时,各位皇子公主也赶了过来。 陆微雪站在众皇子中间,好看得出挑。 他难得穿了一件鲜亮的红衣,乌发束起,露出俊美的脸庞,风华绝代,玉树临风,惹得不少人频频侧目。 陆泽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僵硬了一瞬,他强忍着不适,扭头问:“母后这是何意?” 谢书藜走上前一步,解释道:“以往狩猎分组时用抽签决定,奈何总有些人心生不满,闹矛盾发牢骚的比比皆是,这次皇子公主们都穿了对应颜色的衣服,想分成一组的可自由选择,难以抉择的可以抽签。” 一时间,众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母后怎的不跟儿臣商议?”陆泽呈的笑有些挂不住。 谢书藜瞥了他一眼,道:“太子昨夜说要回宫处理政务,本宫深受感动,这等小事怎好再打扰你?” “……是。”陆泽呈攥紧拳头,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开始吧。”谢书藜吩咐道。 有人果断地站出来,站到一向宽厚的大皇子身后,分得了鹅黄色箭矢。 有人踌躇不前,最终想着父亲的叮嘱,站在了三皇子前面,低声下气地求得了墨绿色箭矢。 其余人也纷纷战队。 一炷香过去,已经分好了七七八八,还剩二十几个人,推推搡搡的。 陆微雪身旁空无一人。 他淡然地站着,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剩下的人发现只有陆微雪这一个选项了,便急急忙忙地去争抢其他队伍的名额,你推我挤的,显得十分滑稽,引来已经选好队伍的人集体嘲笑。 “夷儿,你怎么不选?” 谢书藜注意到迟迟未动的谢明夷,便开口问道。 谢明夷突然被喊了名字,目光快速掠过五公主身后的穆钎珩,抬头答:“微臣已经选了。” 你不是压根没动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反应不过来。 一阵明亮的微风吹过,枯黄的落叶飘飘扬扬。 谢明夷懒懒抬眼,看向陆微雪。 他抬起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 “都是红衣服,我选他。” 第24章 野狼 此狗绝非善类。 众人一看, 还真是。 两身红衣,跟要拜堂成亲似的。 陆微雪一怔,他看着谢明夷, 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谢明夷走到他面前, 从侍卫手中接过火红箭羽的箭矢。 “傻看什么呢?你故意穿红色, 不就等着我选你?”谢明夷压低了声音,笃定道。 不过就算陆微雪没有任何暗示,为了陆微雪的安全, 他也会选他就是了。 陆微雪唇角微勾。 他看着少年锐利秾艳的眉眼, 笑道:“舅舅说的是,我这点小伎俩,果然瞒不过您的眼睛。” 谢明夷很受用地“哼”了一声, 便摆布起箭筒。 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 陆微雪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 眼眸冰冷了一瞬, 挡住谢明夷。 “珩哥哥,你看什么呢?”苏钰筱一副天真样态, 瞪着一双圆眼问。 穆钎珩默默收回目光, 摇摇头, “没什么。” 没选队伍的人看见谢明夷的选择,先是惊讶, 而后争前恐后地要加入红队。 已有队伍的也一改刚才的嘴脸,纷纷懊悔起自己选择得太早, 甚至有的还试图退队, 强行挤进谢明夷这边。 成功加入红队的沾沾自喜,依旧待在其他队的暗自较劲。 场面有些混乱,吵吵嚷嚷的,陆泽呈出面严厉训斥了几声, 他们才安分下来,各自站定。 半柱香后,一百多号人纷纷上马。 号角响起,激愤昂扬,唤醒满腔热血。 一声令下,百匹骏马奔腾,扬起一片尘土。 几十个驯兽师冲在最前,五百护卫跟在队末,浩浩荡荡的队伍呼啸着扬鞭而去。 “多派些人手跟着夷儿,狩猎只是小事,千万别一时性急伤了自己。”谢书藜吩咐道。 紫鸠道:“已经安排下去了,娘娘放心便是。” “母后当真是关心自家人。”陆泽呈冷嘲热讽。 谢书藜听着马蹄声如雷而去,置若罔闻。 — 围猎场有万顷之广,风吹绿草,层层波浪席卷马蹄,正是秋高气爽好时节。 天空一碧如洗,地上烟尘滚滚,豪迈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尖利鹰啸划破长空,七只苍鹰盘旋在头顶,为队伍开路。 大型猎犬飞奔在两侧,不要命地嘶吼。 野兔、麋鹿、猞猁等禽兽受惊,狂奔逃命。 箭林如雨,纷纷落下,不少猎物中箭,栽倒在地。 五只队伍从不同方位角逐包围,将几十只鹿围困在中间,一个个拉满了弓,箭矢“嗖”得窜出,看着野鹿一只又一只倒下,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和口哨声。 护卫们牵着狗跑到前面,挨个清点,记录各队伍射杀的猎物总数。 日落西山,残阳如血。 两个时辰过去,心惊肉颤的鏖战后,后车载满了各种猎物,满载而归。 人人面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就地休息,架起篝火烤肉。 红队的人都自觉围在谢明夷的马前,一个个的张开了双臂,“国舅爷跳吧!”“国舅爷,小的接住您!” 谢明夷翻了个白眼,利落地独自翻身下马,他招招手,叫来一个护卫,问:“怎么样了?” 护卫小心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不决。 谢明夷望了望四周:“有话直说,别磨磨唧唧的。” 护卫只好如实相告:“蓝队第一,红队暂排最后,不过和前面的黄绿白三队咬得极紧,相差不大……” 闻言,周围一阵失望声。 但他们不气馁: “国舅爷别生气!咱们落后只是暂时的,今天要不是黄队的一个小子挤我,那只鹿就是我的了!” “我今天清早起来就有点拉肚子,没发挥出实力,明天必定让他们看看,我们红队不是没有人!” “就是就是!有国舅爷在,咱们还怕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地道,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整天使不完的劲,又都是金尊玉贵的人,全都不甘示弱,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吵得人脑仁疼。 “没问你这个,你只告诉我,我个人所猎多少?” 谢明夷听到“蓝队”两个字,不由想起方才他无意间看到穆钎珩百发百中,引得众人欢呼雀跃的模样,便有些烦躁,打断了他。 “这……”护卫的眼珠转了转,有些不忍道:“一百多号人,若不去掉各位公主小姐……排第九十七。” 谢明夷:“……” 此话一出,男默男泪。 谢明夷皱起眉,“知道了。” 他坐回篝火旁,有些闷闷不乐。 有人想来安慰,却被他极臭的脸色吓了回去。 陆微雪将一块兔腿烤好,撒上椒盐,递到他嘴边,“舅舅累了吧?吃点东西。” 谢明夷本来嫌弃,却因肉香味有些招架不住,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大口,面无表情地嚼啊嚼,忽而眼睛一亮,“好好吃!” 饶是他这么挑食的人,都觉得这肉鲜嫩多汁,香气四溢,火候把握得极佳。 陆微雪笑笑,“舅舅喜欢就好。” 他说着,又去翻转烤乳鸽、烤鹿肉。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认真又专注。 谢明夷忽然叹了口气。 陆微雪抬眸,“怎么了?” “没什么。”话是这么说,谢明夷的嘴却要撅到天上去了,翘得都能挂起一个茶壶。 他忽而冷眼看向陆微雪,捏住他的脸。 “陆微雪,本少爷命令你,从现在起,你把你打到的猎物全部献上,听到没?!” 脸颊接触到柔软细腻的手心,陆微雪心思有些飘忽,他耳根微微发烫,道:“舅舅想要,那就都给舅舅。” 【舅舅要多少?全都注射?@%#……】 【此狗绝非善类啊啊啊】 【老婆一声令下,此狗就把心掏出来了呜呜呜】 【笨蛋央央,他唯一在乎的就只有你啊!】 这话一说,其余人都变了脸色。 想不到陆微雪如此上道! 他们怎能落了下风! 一群人便争先恐后地毛遂自荐:“国舅爷!我的也全给您!家兄是吏部侍郎……” “我打到地鼠都给您!您全都拿去,家父陇州刺史……” “国舅爷,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直接把别的队伍的也抢来,哦对了,家母前年的一品诰命被永安侯府夺了……” 谢明夷捂住耳朵,不耐烦地道:“停!” 众人立马噤声。 谢明夷站起来,指指陆微雪:“我只要他的,就够了。” 欺辱反派是他的任务,欺凌其他人完全没必要。 这群人除了会叽叽喳喳,什么用都没有。 — 入夜,繁星点点。 护卫们举着火把,牵着狗疾行在树林间。 现在是自由狩猎时间,不必集结大部队,众人便轻装上阵,分别前往不同方向。 谢明夷骑在马上,慢悠悠走着。 他困得不行,脑袋一点一点的。 “舅舅。” 陆微雪忽然叫了他一声。 谢明夷惊醒,看向银鞍白马上的青年。 红衣乌发,皮肤苍白,样貌艳丽如吸人精气的恶鬼。 “妖精。”谢明夷嘀咕了一声。 陆微雪没听清,“什么?” 谢明夷撇撇嘴,“没什么,你叫我干嘛?” 陆微雪握紧了缰绳,指了一个方向,轻声说:“舅舅,你看那儿。” 谢明夷顺着望去,荆棘丛生的树林间,闪过绿幽幽的一双眼睛。 身下的马不安地动起来,想要退却。 是狼。 谢明夷的困意一下子消失了,他浑身毛骨悚然。 早在两柱香前,他和陆微雪便跟其他人走散了。 实在是那群人太聒噪,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没了,谢明夷一烦,趁他们不注意,调转马头钻进了树林深处。 只有陆微雪跟上了他,连护卫都被他们甩在了后面。 头上星宿高悬,他们随时能辨认,不怕迷失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 可怎会遇到狼?! 谢明夷手心出了汗,身体僵硬,紧张地摸向背上的箭筒。 他的骑射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不精,几乎是一窍不通,白日里围猎时,十发箭射尽,只中了一只野兔,凑近一看,才发现并未射中要害,它只是太过胆小,心悸而死。 而据他观察,陆微雪也是一副毫无天赋的样子,表现得平平无奇,是不是装的是一回事,但陆微雪趁机独自逃跑,摆脱他这个祸害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且极有可能。 现下对上野狼,他难免担忧,自己会不会命丧于狼口。 且听说狼是群居动物,看到一只狼,就代表有一群狼。 谢明夷的手在发抖,他抽出一根箭,搭在弓上,浑身上下却有些虚脱,力气凭空消失了一般,弓根本拉不满。 一个脱手,箭掉落在地,发出沉重的响声。 野狼捕捉到这道声音,低吼一声,飞速蹿出来,身体伏地,呲着牙,流着口涎,恶狠狠地摆出了战斗的姿态。 它的眼睛冒着绿光,肚皮干瘪,很明显是饿了许久。 密密麻麻的树丛挡住了月光,视线昏暗不明,人对上狼,几乎是毫无胜算。 谢明夷骑的马性情温驯,年龄小,经验少,突然遇见猛兽,四条马腿竟倏忽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舅舅,快走!” 陆微雪话音刚落,那只野狼便长啸一声,后腿猛地蹬地,直直地朝谢明夷扑过来。 谢明夷下意识躲闪,蓦地摔倒在地,在厚厚的落叶中滚了两圈,堪堪躲过这一击。 野狼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住了瘫软在地的马身,生生撕扯下一大块肉! 马扬起脖子发出凄厉的嘶吼。 谢明夷咬咬牙,握紧手中的弓,投掷了过去,想要将狼从马前赶开。 野狼一看见弓,却着魔了一般,将嘴里的马肉吐掉,呲着牙朝谢明夷一步一步走来。 陆微雪翻身下马,拿鞭子狠狠抽了一下马屁股,白马便嘶鸣一声,逃了出去。 他的手摸到了腰间短刀,冷冷盯着那条野狼,就像在看一具尸体,一个死物。 野狼看向他,原本滴血的嘴忽然闭上了,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后腿夹住了尾巴,就像看到更为凶残的野兽一般,竟想要退却—— 就在这时,一支箭划破长空,直中野狼最为柔软的腰腹! 野狼悲吼一声,怒火中烧,再度扑向谢明夷! 谢明夷闭上了眼睛,刚才陆微雪什么都不做,肯定是打算弃他于不顾了,他平时对陆微雪那么坏,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他胡思乱想着,准备迎接死亡。 却有人将他死死地护在身下。 又一支箭,这次中了野狼后腿,阻止了它的进攻。 陌生的马蹄声中,夹杂着一道欢快的女声: “珩哥哥果然厉害!” 第25章 触动 “陆微雪,你不会哭了吧?”…… 野狼呜咽了几声, 便没了声响。 谢明夷动了动手指,咬牙道:“陆微雪,你压死我了……” 陆微雪连忙起身, 将他扶起来, 还贴心地帮他揉肩, 一副乖孩子的模样。 【芜湖感谢狼叔送来的助攻】 【在野外扑倒老婆嘿嘿】 【陆微雪你最好藏好腰部以下不可描述的部位哦】 这些人又在胡说八道什么,陆微雪分明是趁机报复他!方才突然盖在他身上,看起来是挺伟大愿意为他牺牲似的, 但谢明夷可不相信这个大魔王会这么好心。 毕竟话本里可是明明白白地写了, 陆微雪手段极其残忍,对待曾虐待过他的人,不是剔骨便是剥皮。 这样的活阎王, 怎么可能真心保护他! 一定是算准了会有人射杀野狼, 特意在他面前邀功罢了。 想到这里, 谢明夷扶着腰抬眼向前望去。 身穿蓝色骑装的穆钎珩站在十步远的地方,牵着一匹高大的黑马, 手里拿着半人高的弓, 微微喘着气, 像是刚刚经历过极快的奔跑。 他看到谢明夷,神色有些不自然, 别过脸去,阴暗的光线恰好隐藏了面部肌肉的抖动。 方才他恐惧到了极点, 射箭时十年如一日的沉稳全丢了, 手握着弓直发颤。 幸好两箭皆中。 幸好……没伤到他。 一旁的苏钰筱亲昵的挽上穆钎珩的胳膊,刚要说什么,却被男人不客气地挣开了。 穆钎珩走上前去,生硬地询问:“你怎么样?” 谢明夷看了他一眼, 想起他和苏钰筱的亲近,心里没由来得多了几分怨怼。 他赌气一般,说:“我能有什么事。” 陆微雪走上前,把谢明夷护在身后,眼神清明,道:“多谢穆将军出手相救。” “穆将军”三个字咬得很重,客气礼貌,像是在提醒他的身份。 穆钎珩克制地看了谢明夷一眼,这一眼极深,接着向后退了一步,转身便走。 苏钰筱却跑过来,叫住他:“珩哥哥,你射杀了这匹狼,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穆钎珩皱眉,“既然不是为了狩猎所杀,那便没有必要。” 谢明夷冷笑一声,“他们?他们是谁?难道我等是那种爱占便宜的小贼不成?四小姐这话未免太过分了吧?” 苏钰筱面对谢明夷,本来是只有忍让的份,现在却有了穆钎珩,“三十万虎狼之师”这句话时时刻刻在她脑中盘旋,便不知哪里来的底气,讥讽道: “你平日里是如何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还用我说吗?全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嚣张跋扈,手段下作,谁知道你背地里会搞什么鬼?这匹狼你带回去,说是你猎得的,难道不符合你的作风么?” 谢明夷针锋相对:“四小姐这话说得真好,不过不该说给我听,跑去你哥哥那个废物的床榻前去说,才是合时宜。” “你!你竟然还敢提我哥!”苏钰筱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失了智般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贱人!天打雷劈的东西……” 四下无人,谢明夷身边只有这么个人微言轻的九皇子,苏钰筱没了顾及,骂着骂着竟如在家里责罚仆人一般,扬起了手掌。 巴掌刚要落下,手腕便被擒住了。 苏钰筱抬起脸,脸上是收不住的惊愕。 陆微雪攥着她的胳膊,饶是隔着一层护腕,苏钰筱仍能感受到那只手的阴冷,让人畏惧,遍体发寒。 漆黑的树林里,陆微雪宛如一道鬼影。 他开口,冷沉的声音中透露着不可抗拒的威压:“苏四小姐,你放肆了。” 说罢,将苏钰筱甩开。 男人力道极大,苏钰筱向后踉跄了几步,靠住一棵树才稳住身子。 她的眼睛顿时恨得通红,指甲深陷手心,随之委屈地看向穆钎珩,可怜兮兮地说:“珩哥哥,你不管管吗!” 谢明夷在内心感叹苏钰筱的变脸速度,而后鄙薄道:“穆少将军,这就是你的未婚妻。” 他看笑话一般的模样,更惹恼了苏钰筱。 她盯着穆钎珩,大有不打谢明夷一顿誓不罢休的架势。 “别闹了,走吧。” 穆钎珩脸色沉下来。 苏钰筱气得跺脚,将手放进衣领中,拽出一根红绳,凑到穆钎珩跟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珩哥哥,难道你不想要这个了?” 穆钎珩的眼神中已有不悦,深深凝望着她,冷声道:“这不是你威胁我的筹码。” 苏钰筱得意一笑,“但你就是受我威胁呢,珩哥哥,是不是你太念旧情了呀?不知道是哪个小娼妇给你的定情信物,你这么放在心上……” “住口。”穆钎珩握紧拳头,忍住直接将红绳抢过来的冲动。 苏钰筱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拿捏住了他的软肋,嬉皮笑脸地继续道:“想要啊?想要那就给我把蓝田玉环夺过来,你答应了我的,对吧,珩哥哥?” 她整了整衣领,把红绳藏好。 “明日……”穆钎珩闭了闭眼睛,神情隐忍,“明日围猎,我会猎得一头熊,换来蓝田玉环,但是请苏小姐,务必履行约定。” 他退后几步,似乎一刻也不想和苏钰筱多待。 男人神色冰冷得可怕。 苏钰筱心里却一阵畅快,面上挂起了舒心的笑。 目光忽又瞥向谢明夷,不屑地冷哼一声,道:“谢明夷,用不着你得意,珩哥哥自会为我赢得蓝田玉环,而你,不过是连只野鸡都抓不到的废物罢了!” “是吗?四小姐未免对穆将军的实力太夸大了些,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虽然确实很有可能是穆钎珩夺魁,但嘴上绝对不能输。 苏钰筱翻了个白眼,自顾自走向那匹躺在地上的野狼。 谢明夷看了眼穆钎珩,后者回敬了他一个冰冷陌生的眼神。 谢明夷:“……” 或许他和他未婚妻吵架,穆钎珩不开心了。 谢明夷又看向陆微雪,“你刚才做得挺好。” 陆微雪还没说话,少年接着又说:“不过狗护着主人,也是理所应当,别以为我会对你千恩万谢。” 陆微雪看着谢明夷蛮横不讲理的样子,心底的湖面却泛起丝丝涟漪。 他纵容地笑笑:“我何德何能让舅舅谢我。” 不远处的苏钰筱突然叫道: “呀!这狼还活着。” 说着,她竟然拿手去拔狼腹上的箭。 野狼在血泊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干什么!” 谢明夷瞳孔放大,连忙冲过去,野狼的可怕他刚才已经见识过了,因此反应极快。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苏钰筱拔出了带血的箭。 “万物有灵,珩哥哥不愿意要这条狼,那你们也别想拿去领赏!就让它重归山林吧。” 苏钰筱得意洋洋,蹲在地上,背对着野狼,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光环,像个善良温柔的神女。 而她身后的狼却已经迅速站了起来,弓起了背,凶狠的目光盯紧了她的脖颈。 它低吼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少女。 苏钰筱全然不知危险即将来临。 “还不快滚开!” 谢明夷怒喝一声,动作比说话更快,先一步将苏钰筱推开。 苏钰筱被猛得一推,在泥地里打了个滚。 她坐起来正要咒骂,回头却见谢明夷一张煞白的脸都扭曲起来,痛苦地趴在地上,而他膝盖处的布料已经被撕扯成碎片,露出被狼咬过的可怖伤口,大片大片的血正渗透出来。 那匹狼死了,死在谢明夷身旁。 陆微雪结果了它,短刀深深埋在它的脖颈,又拔出,刺下。 他跪在地上,紧握着那把刀,一遍又一遍地插进狼的血肉,任由鲜红的血溅上苍白的脸,他眼神空洞,疯魔一般,鬼气森森。 直到狼死透,他将浑身发抖、冷汗涔涔的少年抱在怀中,就这么跪坐在那里。 暗红的衣服沾了血,更显得诡异。 一抬眼,阴鸷的眼神盯着苏钰筱。 霎时间,苏钰筱感觉自己被无边寒意笼罩,不禁打了个哆嗦,直往穆钎珩身后躲。 她不知自己对这个低贱皇子的畏惧由何而来。 但……陆微雪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珩哥哥……我不是故意的……”苏钰筱拉了拉穆钎珩的袖口,无辜地小声道。 穆钎珩一把甩开她,双目赤红。 “够了,我会向父亲请罚,这门亲事作废。” 苏钰筱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哭喊道:“为什么呀?我真不是故意的啊,再说了我也没让他救我,是他自己非要跑过来的,关我什么事啊?” 穆钎珩看都没看她一眼,眼睛只盯着被别人抱在怀中的少年。 苏钰筱不服气,哭着说:“你以为这门亲事是你说了算的?穆钎珩,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让你为今天的话后悔!” 远处火光闪烁,马蹄声纷至沓来。 陆微雪将瘦弱的少年打横抱起,看着他眼泪直流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的样子,心口如千根针刺般疼痛。 他声音柔和:“舅舅,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谢明夷攥紧了陆微雪的衣领,断断续续地闷声道:“疼、疼死本……” 膝盖真疼。 好像要断了。 刚才他干嘛去救苏钰筱? 明明这个女人那么讨厌。 但她再讨厌,也是穆钎珩的未婚妻。 如果未婚妻命丧于狼口,那穆钎珩也会伤心。 从前穆钎珩总陪在他身边,什么无理的要求都答应,还救过他的命。 那就统统都还给他。 谢明夷不敢再说一个音节,他怕暴露自己的哭腔。 膝盖疼,心更疼,嗓子更是疼得他紧咬着下唇,唯恐泄露一丝哭音。 从此以后,他可能和穆钎珩,真的再无瓜葛了。 护卫们终于赶来,将他们团团包围。 “快!快上马!”他们看到这番骇人的景象,急呼道。 陆微雪将谢明夷抱到马上,却见少年摇摇欲坠的,下一秒便要栽倒下来。 他利落翻身上马,坐在谢明夷身后,好让他稳稳依靠在自己怀中。 “陆微雪……”谢明夷嘴唇发白,声音细若游丝。 陆微雪凑近他,在他耳边说:“我在。” 他的声音闷闷的。 谢明夷勉强笑了笑,“你不会是哭了吧?” 男人不语。 谢明夷抬起手,摸到身后那人尖尖的下巴,竟真触碰到一点冰凉的湿润。 他愣了愣,心头微颤。 而后如触电一般,迅速将手收了回去。 ……陆微雪作戏的水准越来越高了。 “可是我的腿伤成这样,注定拿不到蓝田玉环了。” 谢明夷忽略心中异样的感觉,岔开了话题。 他的声音依旧虚弱无比,仰头对男人说。 陆微雪的双臂环抱着少年,看着他依赖的模样,拉着缰绳的手不由得一顿。 “舅舅,你信我吗?” “什么?” 男人声音沉静又认真,从头顶传来。 “我会赢得那副玉环的。” “为了你。” 第26章 猎熊 弓如满月,三箭齐发。 翌日。 猎猎山谷, 旌旗飘飘。 千匹骏马严阵以待,苍鹰乘风而起,猎犬狂吠不止。 一夜北风, 枯草上都覆了白霜, 一片苍凉肃杀之气。 诸大臣及不参与围猎的千金小姐、文弱书生们都站在高地, 由上而下俯视着山谷间的一举一动。 皇后仪仗间,谢明夷一条腿包成了粽子,身上披着玄色金线大氅, 坐在梨花木椅子上, 打着哈欠往下看。 他的位置视野极佳,耳旁是旗帜鼓动的声响。 半柱香后,战鼓擂擂, 震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弦。 山谷底的洞穴里, 野兔被震得探出了头, 甚至有的受了惊吓,心脏枯竭而死。 随着一声号角吹响, 无数人争先恐后冲了出去, 硬生生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 不同人穿了对应颜色的骑装, 其中红色最为醒目。 谢书藜转过头,对着弟弟嗔怪道:“夷儿, 你的性子要强了些,固然没错, 但凡事都要谨慎些, 何必为了争点奖励就以身犯险?你看看你的腿,旧伤刚好了,又添新伤。” 谢明夷讪讪一笑,“娘娘教训得是。” 出于种种原因, 他在谢书藜面前撒了谎,并未提及苏钰筱,只说是自己与野狼搏斗,这才受了伤。 而昨夜疼得意识模糊时,他隐约听到穆钎珩说什么“退婚”之类的……也只当是自己的幻觉。 毕竟—— 谢明夷的目光向下望去。 那么多人里,就穆钎珩冲在最前,年轻的将军骑着黑马,虽是狩猎,但在他的矫健身姿中,却足以窥见男人在战场上冲锋的无畏模样。 “当真是飒沓如流星……”谢明夷轻声说道。 “夷儿,你说什么?”谢书藜没听清。 谢明夷摇摇头,“没什么,娘娘。” 穆钎珩这么拼,自然是为了苏钰筱了。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落寞。 明明都没关系了,可心里还是有点难过。 谢书藜看着谢明夷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他是因为不能上场才闷闷不乐,便安慰道:“别担心,夷儿,回宫后你要什么宝贝没有?库房里都任你挑,这些奖励都是哄下面那群人的,找个乐子罢了,你和他们可不一样。” 她话里话外带着股傲气。 谢明夷嘴角抽了抽,他这个姐姐,有时候就是这么豪横,不讲道理的那种。 不过,他未必就赢不到奖励。 昨夜陆微雪说的话不像是哄他的。 他不知何时,竟真的对陆微雪抱了几分希望。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有熊!穆少将军射中熊了!” 一阵哗然。 谢明夷正了正身子,立马向下看去。 秋风飒飒。 狩猎场上,正上演一场激烈角逐。 一只腹部受伤的黑熊疯狂向林中逃窜,它时不时发出震彻山谷的怒吼,以示它对身后侵略者的警告。 身穿银甲蓝衣的青年冲锋在前,他挥动马鞭,黑色骏马嘶鸣一声,一跃再落地,几乎已是十米之外。 穆钎珩双眸微眯,看了眼被自己甩在身后的人,随后便更用力抽动马鞭,在马背上剧烈颠簸了半刻,便绕到了黑熊前方。 黑熊气喘吁吁地停下,腹部已是血红一片,怒视着穆钎珩。 穆钎珩在箭筒里拿出一支蓝色羽箭,将它搭在弓上,对准黑熊的一只眼睛。 方才一直追逐着的青年们终于赶到,二十多匹马迅速将黑熊团团包围起来。 黑熊环视左右,喘着粗气。它的状态好似紧绷的弦断了,莫名其妙地松懈下来。 这是失血过多导致的后果。 穆钎珩在边疆历练五年之久,那边的茂密森林常有虎熊出没,因此他很快便将黑熊的弱点判断出来。 不过…… 穆钎珩眯起一只眼睛,箭头却从黑熊的身上移走,在周围青年们疑惑的眼神中,他慢慢放下了弓。 突然,一支黄色羽箭从穆钎珩的右边发出,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黑熊的右脸。 “不好,赶紧撤退!” 穆钎珩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这不是致命一击,黑熊可能会被惹怒,不顾一切地对人发起攻击! 但青年们却不听穆钎珩的警告,反而看着黑熊在地上翻滚挣扎,面面相觑。 他们以为黑熊露出如此惨状,必定是已经丧失了反抗的力气。 穆钎珩本欲撤走,却在众人面前也有所疑虑,从前哪怕遇熊,也并不是自己独自射杀…… 他毕竟才只二十岁,阅历并不丰富,所以判断究竟有没有错,无论如何也不能保证。 何况自己刚刚随父进京,明里暗里排挤他的人多得是,不显出点真本事来,如何叫他们信服? 穆钎珩原本准备撤走的念头几乎消失了,他紧紧拉着绳子的手也松下来。 他转而仔细盯着黑熊的变化。 黑熊终于不再翻滚了,凄厉唬人的吼声也没有了。 看似是消停了,然而…… 穆钎珩突然瞳孔一闪,“撤退,撤退!” 果不其然,黑熊痛苦地大吼一声,脸上不断传来的剧痛让它逐渐暴怒—— 它刚刚只不过是在预备攻击! 黑熊猛力捶地三下,十几匹马都被震得站不稳。 它突然像人一般地直立,丑陋的脸上满是血和草屑,黏稠的血在可怖的脸上流下来,张大的嘴里净是脏臭的口涎。 黑熊站立后竟然有九尺高,面对这样的压迫,原先还只是有些紧张的青年们竟立刻乱了阵脚! “别愣着!” 穆钎珩推了身边呆了的人一把,后者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恐惧的神色。 他拍了一下那人的马的臀部,让马往黑熊身后奔去。 自己则夹紧马肚,迅速射出一箭,正中黑熊肩部! 黑熊扑过来,巨大的熊掌掴住了一匹马的脖子,那马几乎是飞出了两米远,马上的少年来不及哀嚎便摔下去,他立刻昏了过去,头上的血还在不断渗出。 穆钎珩咬紧了牙,再一次搭上了弓,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不容得半刻犹豫,箭几乎是刺破了空气,瞬间刺入了黑熊的腹部! 可这一箭对暴怒的黑熊来说不过是挠痒痒! 它狂奔着朝人群扑过来。 一时间,阵型大乱,养尊处优的公子少爷们哪经历过这样的情景,有的甚至吓得滚下马来,呆在了原地。 猎犬面对如此野蛮的庞然大物,竟也胆怯地夹起了尾巴,呜咽着逃窜。 苍鹰盘旋在黑熊头顶,爪子抓挠黑熊的肩、背。 但黑熊常年蹭树止痒,厚厚的熊皮上俨然覆盖了一层铠甲般的油,鹰爪的攻击根本无济于事。 “都别跑!别刺激它!” 穆钎珩边喊边拉弓,箭如霹雳般射出,但颠簸的马背和不断躲闪的黑熊——山谷的风太大,又让他对方向难以把控。 跟何况行军作战,并不要求主帅百步穿杨,他的枪法天下无双,可箭术相对来说,就没有到天下无敌的地步了。 箭射中了,但对黑熊来说,全都如隔靴搔痒! 其他人哪还听得进去穆钎珩的话,全部疲于奔命,吓得屁滚尿流。 护卫们举着长矛和护盾,却也一路退缩,只能掩护着战马撤退。 山崖上,大臣们也乱作一团。 底下逃命的可是他们心尖上的儿子女儿,平日里千娇百宠,从未吃过一丝苦的,现在却面临着生命危险,他们根本无法淡定。 “皇后娘娘,请您派侍卫下去,救救微臣的儿子啊!” 年迈的老臣急急跑来,也不顾什么礼法了,直接给谢书藜跪了下来。 谢书藜淡然地瞥了他一眼,“魏尚书这是做什么?难道底下那群人全是酒囊饭袋?那么多护卫都跟着呢,何况还有驯兽师在,谁会有生命危险?若在狩猎中丢了性命,那也是你这儿子生得没用。” 魏尚书的脸一下子煞白,他乌青的嘴唇哆嗦着,“这……” 谢书藜看着这个多次上奏痛批自己的人,自诩是两朝老臣,却不过是个迂腐古板之徒,他的儿子更是整日花天酒地,此次来狩猎也闹了不少事,不过是想出风头凑热闹罢了。 她扶着紫鸠的手站起来,冷漠的眼睛环顾面色惶恐的众人。 “诸位大臣,今日晨间,本宫已经问过各位公子是否要参与此次围猎了,明知山间有虎熊出没,凶险无比,但各位公子还是毅然决然选择参加,那要承担任何后果,都是他们自找。” 谢书藜说罢,看向魏尚书,眼中划过一丝讥笑,道:“魏尚书老糊涂了,扶他下去。”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将面色萎黄的魏尚书拖走了。 众人齐齐跪下,大气都不敢出,这才意识到,山崖上竟遍布了皇后的人。 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祷,自家孩子能跑得快些,千万不要命丧于熊口。 谢明夷看着姐姐冷酷的背影,竟觉得她有些陌生。 在他的印象中,谢书藜永远是温和的,脸上永远挂着笑。 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脱离轨迹。 谢明夷不敢多想。 他紧张地看向山谷,下意识寻找一个身影。 是蓝色,还是红色?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他顺带着在找陆微雪。 方才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穆钎珩,根本没人注意那个冷宫里长大的九皇子。 但是—— 但是现在! 狂风呼啸,陆微雪一身红衣,衣摆如绽放的曼陀罗。 他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引人注目。 因为在疲于奔命的人群中,他是唯一逆流的那一个。 不同于穆钎珩的边撤退边掩护其他人,他孤身一人骑着白马,朝黑熊疾驰而去。 这不是送死吗?! 所有人都惊愕地盯着他,以为他是失心疯了,已经预料到他被黑熊拍烂脑袋的可怕场景,大气都不敢出。 而马上的陆微雪旋身而起,白马之上,一身红衣缭乱——他竟生生立在了马鞍之上! 几乎是一瞬间,他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了三支箭,搭在弓上。 弓如满月,三箭齐发。 电光火石之间,三支箭划破长空,“嗖”的一下飞了出去。 谢明夷站了起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宇宙洪荒再无丝毫声响。 无人不心惊肉颤。 而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 因为三箭全中,生生射穿了黑熊的双眼、鼻头! 而后黑熊壮硕的身躯慢慢倒了下去,发出轰然的一声响。 陆微雪的箭术之准,出手之狠,震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谢明夷的手都在发抖。 他怎么忘了…… 飒沓如流星的前一句。 银鞍照白马。 是白马,不是黑马。 第27章 圣子 “别动他。” 陆微雪骑在马上, 维持着拉弓的姿势,直到狗熊如小山一般轰然倒下,才放下手。 秋风萧瑟, 吹动男人乱舞的乌发, 沉静深邃的狭长眼眸抬起。 他仰着头, 目光投向山崖上的人。 谢明夷披着大氅,站在人群中间,怔怔地看着他。 眼神交融的一刹那, 漂亮的少年扬起笑脸, 朝他挥动手臂,不顾形象地大声道:“陆微雪!陆微雪!” 谢明夷很激动,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重复地喊他的名字。 他蹦跶了两下, 膝盖的伤口又撕裂了。 于是喊了一句“赶紧回来”后, 便一下坐回了椅子,缩在厚厚的大氅里, 一张小脸疼得皱巴巴的, 不住地呲牙咧嘴。 陆微雪看着少年可爱的模样, 眼中多了柔情,唇角微勾, 翻身下马,将弓箭递给赶过来的护卫。 方才四处逃窜的公子哥儿们纷纷围过来, 面对这个平日里不屑一顾的九皇子, 他们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恭维。 于是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场面有些尴尬。 牵着黑豹的驯兽师姗姗来迟, 向陆微雪双手交叉行了一礼,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中原官话,道:“在下未能及时赶到,听闻九殿下已将黑熊射杀,当真是中原第一勇士,深感佩服。” 黑豹看见陆微雪,便畏惧似的缩着脖子向后退了几步,又想趴在地上,却被驯兽师生生拉住了。 它摇头晃脑着,显出些焦躁不安的样子。 陆微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笑道:“阁下过誉了,我只是侥幸罢了。” 此话一出,周围人一阵咂嘴。 听听,都谦虚成什么样子了! 而远处的穆钎珩看了眼人群中的陆微雪,将被划破的手默默藏到身后。 昨晚谢明夷的话,他全听见了。 少年委委屈屈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说,他想要那副玉环。 方才几次将箭对准熊眼,穆钎珩都移开了。 他以为自己心硬如铁,不会再起任何波澜。 但他错了。 “少爷,老爷捎了话来。”亲卫走过来,向穆钎珩抱拳行礼。 穆钎珩眼眸微沉,点点头:“走吧。” — 秋狩还有好几天才结束,但夺魁的是谁,已经毫无悬念。 谢明夷的腿一受伤,更不用出去了,他缩在帐子里,整日钻研画画。 十五皇子百日宴在即,自从那天猎熊归来后,谢书藜虽然表面上还是温和的模样,可谢明夷分明看见,姐姐眼里多了几分郁郁寡欢,他冥思苦想,想让谢书藜一展笑颜。 第六日的晚上,谢明夷终于完成了那幅画作,他在梨花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一抬头,发现陆微雪不见了。 陆微雪这些天都照常随队伍去打猎,回来后还天天亲自给他端茶倒水,谢明夷对此子乖顺的样子很满意。 但是此刻帐子里静悄悄的,陆微雪没了人影,谢明夷下意识有些不舒服。 他掀开帘子走出去,入眼是满天星辰。 营帐前火光跳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佩刀护卫来来往往地巡逻,看见谢明夷,便问:“国舅爷有何吩咐?” 自从谢明夷受伤后,谢书藜便加派了看护他的人手,还吩咐下去,所有人都要以他为重,万不可让他再遇险。 小半年内,连续两次伤到腿,谢书藜对此很是担忧,还神色复杂地拉着谢明夷的手说:“夷儿,实在不行,姐姐去给你找个大师看看吧……” 结果自然是被谢明夷婉拒了。 受伤其实都是他自找,但也是他在危急情况下作出的最佳选择。 谢明夷打了个哈哈,“没什么,出来透透气。” 护卫:“那我等跟着国舅爷,随时听国舅爷差遣!” 谢明夷看着他们油盐不进的样子,便佯装生气,皱眉道:“谁让你们那么多话的?本少爷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你们要是太闲了,那我不介意回禀了皇后娘娘,把你们打发回家种田去。” 护卫们面露难色,苦笑道:“不敢,不敢,国舅爷请便,只是万万不要跑得太远……” “行了行了,本少爷腿还没好呢,绝不可能出了营地。” 护卫们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谢明夷看他们走远了,便松了口气,果然还是得拿出那副盛气凌人的刻薄样,才压得住这群榆木脑袋。 不过他们也是为了自己好,那明日便在姐姐面前卖个乖,求个恩典,多赏他们些银子吧。 谢明夷大发慈悲地这样想。 — 月凉如水,清晖映照着山岗。 陆微雪独自站在高处,冷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裳,银白的光倾泻而下,显得这道身影如谪仙般清冷,又遥不可及。 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 陆微雪转过身来,狭长冷淡的眼眸看向来人。 白日里的异族驯兽师披着黑斗篷,遮盖住了大半面容,他手里拽着一根粗绳,牵了黑豹过来。 而那匹黑豹明显很不情愿,它不安地想要挣脱,却被驯兽师死死掌控在手里。 驯兽师抬起头,极黑的眼瞳显出几分诡异,在平凡到极致的脸上有些突兀。 他忽而一笑,毫无血色的嘴唇轻启,声音嘶哑,道:“您不该这么心急的,殿下。” 陆微雪瞥了他一眼,不想过多解释:“我自有打算,你管得太多了,里耶。” 男人肤色极白,逆光而立,月光都黯然失色,沦为他的光环,将他衬得恍若神祇。 里耶静静地看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瞳仿佛能洞穿一切。 他的口吻平静:“是吗?殿下,您蛰伏在皇宫多年,隐忍那么久,就是为了将敌人一击即中,可现在您却犯了这么个错误——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您射杀了野熊。” “他们看到您箭术精湛,难道就不好奇,一个冷宫的皇子,是怎么做到的么?” 他盯着陆微雪,试图在他脸上寻找到什么不一样的神情。 但自始至终没有。 陆微雪敛眸,面色幽沉。 在里耶的印象里,陆微雪永远都是这副模样,不可磨灭的仇恨在他心中埋下,只待一日蚕食他的全部。 这也是他们信任陆微雪、愿意将族人的未来压在他身上的理由。 见陆微雪不语,里耶又凑近了些,道: “您不是这么鲁莽的人,相信您会有自己的打算,下一步该如何,我们不干涉,但请您一定要记得——” 他的声音像极了毒蛇的嘶嘶声,刺激人心里发毛。 “千户苗寨被大火烧尽的仇、我族老弱妇孺流落天涯的仇、圣女被虐待致死的仇!殿下啊殿下,苦心经营这么久,您要是一朝下错了棋,那可就都前功尽弃了!介时我们所有人都要为你陪葬!” 陆微雪抬起眼,双眸隐隐发红。 “我一刻也没有忘。”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落在风中,夹杂着凛冽的冷意。 里耶古怪地笑了起来:“我们果然没有看错殿下……或许,该称呼您为圣子了?圣子若还没忘记这些,那便该记得……” 他的笑突然收了起来,脸色阴测测的。 “身为圣子,断情绝爱,除了仇恨,再无其他,您的任何情意,都会害死别人。” 陆微雪眼中划过一丝警惕,他语气中带了几分威胁:“别动他。” 里耶看了他一眼,低低地笑起来,极为瘆人。 “那我们希望,接下来能看到圣子的诚意。” 第28章 戳破 “舅舅喜欢穆少将军,对吗?”…… 谢明夷百无聊赖地走在营地里, 乱逛了半个时辰,都没看见半个陆微雪的影子。 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哆嗦, 便准备打道回府。 正欲抬脚, 迎面却走来一群身披铠甲的男人, 他们无一不是高大健壮,惹人注目。 而他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的,却是穆钎珩。 谢明夷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下意识便想逃。 转念一想, 凭什么? 他堂堂谢小国舅,又怕过谁? 于是迎面便朝他们走过去。 有人认出了他,脸上挂着豪迈的笑, 朝他打招呼:“哟, 国舅爷, 这么晚了还出来啊?” 谢明夷瞥了他一眼,余光悄悄观察着抿唇沉默的穆钎珩, 笑道:“帐子里闷, 出来透透气而已。” “国舅爷真是好雅兴, 即是如此,那我等便先告辞了。” 他们朝谢明夷抱拳, 便准备走。 冰冷的铠甲和朴刀碰撞,发出冷硬的响声。 “站住。”谢明夷忽然说。 他一双眼眸如葡萄般黑亮, 越过众人狐疑的脸, 直勾勾挂在穆钎珩身上。 而后,他扬唇道:“穆少将军,不留下聊聊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讶异。 很快有人识趣地拍了拍穆钎珩的肩:“少将军, 明日秋狩便结束了,今夜也无事,既然国舅爷叫你,那我们便先走了。” 说着,他们便将穆钎珩一个人留在了原地,哗啦啦的一群人都快步走了。 边走边回头,伸着脖子往后瞅。 军规森严,穆钎珩又是古板沉闷的性子,他们早就嫌无聊了!今日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插曲,恨不能留下来偷听了全部才好。 也不知是不是真如传言那样,为了那苏四小姐? 他们推推搡搡的,走远了。 谢明夷表面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实际上连手指都在发抖。 单独和穆钎珩见面,他根本无法平静。 穆钎珩则安静淡然地垂着眸,英俊的脸上依旧带着疏离,他站在月色下,披风上洒满了霜白的月光,眉间孤寒一片。 谢明夷望着他,想起从前那个热烈的少年,竟觉得恍如隔世一般。 他走近一步,下意识想靠他近些。 穆钎珩却随之后退,与他保持距离。 谢明夷的心里塞满了难过的情绪,酸酸涨涨的,堵得发慌。 这份明显的疏远和拒绝,伤到他了。 谢明夷咬咬牙,道:“还没来得及恭喜少将军,听说就快完婚了吧?你曾经可是说什么永不进京的,没想到吧,到头来不还是得进京?” “所以呢?”穆钎珩声音有些低沉,不带丝毫情绪。 他似乎不为所动,看着谢明夷,就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 谢明夷眼中划过一丝受伤得神色,随之刻意将话说得刻薄,语气讥诮: “所以,你还挺能装的,就爱装出一副笃定的样子,到最后不还是打自己的脸……” 明明说着伤人的话,可不知为什么,自己的心却如鲜血淋漓一般,绞痛得厉害。 “国舅爷的性子果然没变,但我的事,似乎和你无关吧?” 穆钎珩抬眼,冷如玄铁的目光轻轻扫了强颜欢笑的少年一眼,很快便移开。 说话间,他狠狠咽下一口血沫,喉间血腥气蔓延,一只手紧握着腰间佩刀,手背上青筋暴起。 而这股力道牵扯着背部肌肉,新添的鞭伤交错纵横,被连带着隐隐作痛。 谢明夷难以置信地看了男人一眼,确定他是真心实意这么说的。 接着慌忙眨眨眼,把泛起的泪花憋回去,他双眼通红,道: “穆钎珩,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还不行吗?难道这么久了,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我不喜欢你了总可以了吧?但你对我这样又是凭什么啊?就不能只是朋友吗?我们一起长大,就算养只阿猫阿狗也得有感情了吧?” 他一连串问了一大堆,越说越激动,就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平都吐出来,又像是唯恐没有机会说了。 少年衣着单薄,站在深秋寒夜里,哆哆嗦嗦的,任谁看了都心疼。 他盯着穆钎珩,企图在他脸上寻找到一丝柔情。 哪怕是忆起往昔的美好…… 但穆钎珩又一次让他失望了。 “说完了吗?”男人眉心微动,深邃漆黑的眼眸无比平淡,语气冷漠,道:“我走了。” 他对谢明夷的话感到厌烦似的,丢下这简短的一句话,转身便走,一副急欲摆脱什么难缠的东西的样子。 “穆钎珩……” 谢明夷还留在原地,吸了吸鼻子,带着点哭腔,叫了他一句。 远处乌云遮住了月光。 穆钎珩身体微僵,而后抬手将披风解了下来。 他递给谢明夷,指尖蜷缩着,忍住触碰少年的冲动。 “夜里冷,国舅爷回去吧。” 穆钎珩最后说了一句,头都没回。 —— 谢明夷回到帐子里,便觉得浑身都冻透了。 他叫了火盆,不许任何人进来,将披风丢到床边的地上,独自缩进了柔软的锦被中。 在这里,几乎每个人都入乡随俗,睡觉用毛毡和毛毯,谢明夷也这样睡了两日,却觉得浑身不舒服,他向来娇惯,皮肤也细嫩,便觉得昂贵的毯子都是粗糙之物。 有人报给谢书藜后,在这风沙呼啸的围猎场上,谢明夷立刻拥有了难得的云锦织被。 暖和的感觉渐渐涌上身体,他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却不觉得舒服。 想了想,还是把那条墨色的披风捡了起来,放到床上。 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穆钎珩既然这么厌恶他,又为何会在最后关头给他一条披风? 想来,只是和他的个人教养有关吧。 毕竟在谢明夷的记忆里,穆钎珩连路过的一只麻雀都要喂点小米,他骨子里是温柔的。 这只不过是穆钎珩可怜他罢了。 找陆微雪没找到,遇到了穆钎珩,没忍住说了那么多,可到头来,人家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他自己来了出独角戏。 以后再见穆钎珩,就更尴尬了。 谢明夷崩溃地用头砸枕头。 陆微雪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屋里暖融融的,少年身上盖着被子,只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白瓷般光滑的脸上仰着,火光的映衬中和了眉眼锐意,显得柔和精致。 谢明夷看见他,脸却立刻垮了,阴沉沉的,“干什么去了?” 他责问的样子一点也不唬人,反而像是埋怨新婚丈夫不归家的小妻子。 陆微雪想到这个比喻,心情好了不少。 他靠近那张床,双手撑在少年身侧,目光缱绻,“舅舅这是担心我?” 谢明夷像个小动物一样,在床上打了个滚,直接趴下了,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我担心你?做梦吧,我担心谁都不会担心你!” 陆微雪唇角微勾,膝盖跪在了床沿,将手放在谢明夷肩头,轻轻摇了摇,哄他:“舅舅,我乱说的,我怎么敢奢求舅舅的担心?退一万步讲,让舅舅担心,也是我的不对。” 谢明夷傲娇地哼了声,转过脸来,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啊啊啊老婆就睡在这里陆狗你真的忍得住吗?!反正我是忍不了了!!!】 【开始了开始了,又开始跟老婆撒娇了,陆微雪你的茶味熏到我了啊喂!!】 【央央哼哼唧唧的干嘛呢?一句话也没听见,光盯着宝宝的脸看了】 【戒s呢别搞啊啊啊!!陆狗我要看你秦凡他】 在诸多让人眼花缭乱的字句中,谢明夷捕捉到了这么一句: 【央央真好糊弄啊,陆狗茶一下这事就过去了】 他眼神一变,把陆微雪的手挥开了。 按话本来说,陆微雪偷偷出去,准没干好事。 作为一个大魔王,肯定是去找人商议什么阴谋了,搞不好还和怎么搞死他有关。 这些天连他都被陆微雪蒙蔽了,现在看来,陆微雪的小动作着实不少,果然还是得赶紧打压他一番,再去跟主角表个忠心才行。 谢明夷暗自想着,丝毫没注意到陆微雪的眼神变化。 他回过神时,身侧的披风已经消失了,被陆微雪拿在手里。 “还给我!”谢明夷有些慌张,起身就要抢。 他动作太快,浅色的里衣面料软滑,露出白皙的肩头,细看还泛着淡淡的粉色。 陆微雪眼神晦暗,不清不楚。 “你哭过了,舅舅。” 他凑近谢明夷,看着少年那双透红的眼睛因为他肯定的语气而微微睁大,显得有些不安。 更像只小兔子了。 谢明夷搞不清陆微雪怎么一下又变了脸,只是气急道:“谁准许你拿我的东西的?” “舅舅的东西?” 陆微雪笑了一下,俊美的脸上无故多了几分病态的苍白。 他拿着披风的手一松,披风便掉落在地,像一滩烂泥。 “舅舅一贯喜欢华贵美丽之物,这种深色的披风,好像不符合舅舅的口味吧?” “关你什么事!”谢明夷推开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捡披风。 却没想到裤子太宽松,布料都堆积到了大腿根,大半条腿都裸露出来,突然离开温暖的被窝,难免冷得瑟缩了一下。 陆微雪看着那双白得刺眼的腿。 又想起少年无比热情地攀上他的脖子,纠缠着他,窝在他怀里呜呜咽咽的样子。 但那时他喘不过气地唤着另一个人。 珩哥哥。 陆微雪很想自动把那个“珩”字去掉。 但他做不到。 他嫉妒得发狂,在少年已经气息不足的情况下,还扣着他的脑勺,吻了一次又一次,唇舌发麻,气喘连连。 直到口腔中尝到一丝血腥味。 陆微雪把脑中那些旖旎画面都挥去,压下心中蓬勃的欲望。 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谢明夷: “舅舅喜欢穆少将军,对吗?” 随后看着少年来不及收回惊愕的脸,残忍地说: “可他很快就要成为别人的新郎了。” 他迎着谢明夷的目光,喑哑笑道: “舅舅,伤心吗?” 第29章 混蛋 陆狗你醋疯了! 谢明夷怔愣了一下, 不可思议地望向陆微雪。 年轻的男人依旧俊美无暇,可眼中的恶劣如一团浓稠的液体在缓缓流淌、汇聚,像是某种西域进攻的罕见的乌黑石头, 又像有什么东西坏掉了, 淬了毒。 他是怎么发现的?! 或者说, 他是何时发现的? 一股被看穿了的感觉入侵了骨髓,仿佛一举一动都在陆微雪的监视之下。 谢明夷又气又恼,却也觉得莫名害怕, 他一把掀开被子, 整个人都暴露在冷空气中,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还给我,还有, 滚出去!” 少年红着眼睛, 把披风一把抢过来, 随即毫不客气地指向门口。 陆微雪静静地站在那里,没动。 谢明夷把披风扔到床上, 赤脚踩在厚毛毡上, 大力推了他一把。 “我说你给我滚, 你聋了吗?!” 然而他一巴掌下去,推在陆微雪的肩膀上, 却像推在铜墙铁壁上一般,后者不仅巍然不动, 还震得谢明夷的胳膊都麻了。 “你……”谢明夷抬起眼, 看向比他高了许多的男人,这才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被他笼罩在一片阴影下,显得弱小无依。 而陆微雪不知为何, 浑身散发着一股陌生的威压 ,在他的注视下,谢明夷的双腿似乎被钉在原地,无法挪动半分。 【哦豁,生气了】 【陆狗你真的醋疯了!怎么对宝宝这样,有你后悔的!】 【吓到小兔子了,小兔都不敢动弹了!陆狗你快哄哄他啊!!!】 陆微雪的脸色冷沉,冰霜凝结。 一双狭长凤眸里镶嵌着浅色的眼瞳,妖冶至极。 谢明夷无端联想到竖起了半身的毒蛇,盯紧了猎物,嘶嘶吐着鲜红的信子,嘲讽般看着猎物的垂死挣扎,而后将无处可躲的小动物死死咬住。 而此时的他,正像是那可怜的猎物。 陆微雪看着他,就像是计量着该如何将剧毒的汁液注入猎物脖颈。 谢明夷后退了小半步,气势不由自主地减弱了些,却为了面子,再次叫道::“你怎么还不滚?” 陆微雪深深地看着他,而后忽然一笑。 他凑近谢明夷。 谢明夷赶紧继续往后退,腰却被坚硬如铁的手臂箍住了。 陆微雪就这么把他圈在了怀里。 一大一小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了一起。 谢明夷浑身一僵,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干什么?!啊……” 话刚一说完,眼前便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他的身体靠在男人温暖的怀中,而一双裸露的腿已经悬在了半空。 陆微雪自作主张地、不计后果地、为非作歹地……把他打横抱起了! 【啊啊啊终于忍不了了吗??】 【接下来的剧情我愿意付费观看啊啊啊啊】 【斯哈斯哈,口水已经准备好了】 【陆狗终于硬气了一回嘿嘿】 【骂骂咧咧的小兔子要惩罚一下哦~快堵住他的嘴呀】 谢明夷反应过来时,一团火已经在脸上烧起来了,他羞愤欲滴,攥紧了拳头捶打着陆微雪,“放我下来!谁给你的胆子……” 陆微雪看着怀里红了脸的少年,眼神幽暗。 想要禁锢住不断挣扎的谢明夷,只需要一步。 男人修长的手指在谢明夷的腰部轻轻掐了一把,少年便浑身一颤,不敢再动了。 谢明夷的脸红得想要滴血,一双柳眉紧蹙,眼眸被羞恼的泪珠浸透,像含着一汪泉水的春池。 一颗小痣随着扑扇的纤长睫毛轻轻摇晃,说不出的俏丽。 他薄肩微露,紧咬着靡红的下唇,“你……放我下来……” 少年全身都抖,连声音都在抖,明明刚才还在张牙舞爪,现在却近乎乞求。 谢明夷不知道的是,自己哀求的模样落在任何人眼里,都非但无法博得同情,反而极易激起侵略的欲望。 陆微雪喉结滚动,克制住内心卑劣的欲望,声音还哑着。 他的目光在少年精致的面容上肆无忌惮地划过。 “遵命,舅舅。” 而后抱着谢明夷走到床前,俯下身,将他整个人放回柔软的被窝中。 谢明夷还没反应过来,玉白的胳膊还抱在陆微雪的脖子上,随着男人的动作渐渐滑落,自然而然地垂在脑袋两侧,懵懂的眼神像是任人采撷的花骨朵。 而晶莹的泪水还挂在睫羽上,恰似风中颤抖摇晃的花骨朵上的露珠。 陆微雪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痴恋地看了谢明夷一眼。 接着将被子拉回来,盖在谢明夷身上。 还抬起手,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 “舅舅让我滚,但我滚前,要看着舅舅睡好。” 说话间,他眼中一片清明,只是声音比平时略低。 仿佛刚才的可怖都是谢明夷的错觉。 “国舅爷,是有什么事吗?” 外面的守卫隐约听到什么动静,想起谢皇后的叮嘱,犹豫再三,终是没忍住朝里面喊道。 “没……没什么,我要睡下了。” 谢明夷往被窝里缩了缩,有些慌张地回应了一句。 守卫便叫道:“那是否要为九皇子加一套被褥?属下见他久久未出……” “不用!他马上就走!”谢明夷的心一跳,连忙打断了他。 这也是下了最后的逐客令。 谢明夷看了陆微雪一眼,背过身去,赌气道:“还不走?!” 他蜷缩成一团,突突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回荡着,脸颊滚烫的感觉迟迟未消,而腰部的痒意似乎还残留着……陆微雪那只手…… 陆微雪这个混蛋! 上次在青楼也是,陆微雪一直都这么混蛋! 谢明夷在心里暗骂不休,干脆转头翻身坐起,“你怎么还不走……” 眼前空荡荡的,只有火盆还在努力燃烧,发出暖融融的红光。 而帐中早就没了陆微雪的影子。 谢明夷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难道陆微雪这厮何时练成了鬼步,走路竟轻飘飘的,能做到毫无声息。 或许他本身就是鬼呢? 是鬼的话,那也是穷凶极恶到连阎王爷都拿他没办法的大恶鬼! 大反派就是大反派,他已经得离陆微雪远点才行!不然迟早被他气死! 谢明夷胡思乱想着,心里却多了几分异样的感觉,闷闷的,不舒服。 像是被谁给抛弃了似的,怅然若失。 笑话,难道他不想让陆微雪走? 谢明夷在心里否认了一千八百遍,才重新躺倒在床榻上,放空的眼睛盯着帐子的顶端。 陆微雪的心机城府,他算是领教到了,这些日子他确实也松懈了些,被陆微雪乖顺的样子蒙蔽了双眼。 那陆微雪今日此举,到底是警告,还是挑衅?难不成是宣战?! 以后陆微雪一朝发迹,第一个要千刀万剐的,恐怕就是他这个为非作歹欺压他的便宜舅舅。 那更得加紧拉拢贺维安了,有贺维安做护身符,陆微雪再厉害也拿他没办法。 谢明夷的思绪飘得很远,脑子里乱乱的,转头看到那件披风,更觉得烦躁。 他蹬了蹬被子,一会想起接下来该怎么战斗,一会又想起十五皇子的百日宴。 想着想着,疲累的感觉一阵阵袭来。 眼一闭,睡着了。 只是眉头还轻蹙着,似乎有些不安。 — 月朗星稀。 寒鸦栖在干枯的树枝上,北风呼啸过草地,一片凄清之景。 陆微雪独自一人站在瑟瑟寒风中,他早就习惯寒冷,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 四下无人处,几道鬼魅一般的影子降下,静待吩咐。 谢明夷为那件披风紧张的神情在脑中浮现,陆微雪眼中一片冷寂。 晚宴上,谢明夷失态地盯着穆钎珩时,陆微雪也在看着谢明夷。 酒杯险些被捏碎,他恨不能当场割断穆钎珩的喉管。 又想起之前在马车上,木箱中意外掉落出的抹额。 谢明夷那么宝贵,那么在意,肯定很穆钎珩脱不了干系。 陆微雪作出这个判断时,内心的不满和嫉妒几乎要喷涌而出,将他整个人都压垮。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为谢明夷做任何事情,即使谢明夷不在意他。 但事实证明,他错了。 谢明夷不在意他,但在意穆钎珩,准确来说,是喜欢穆钎珩。 残忍的事实一遍又一遍击溃陆微雪的心理防线,一遇上谢明夷,那根理智的弦就太过脆弱,随时都有崩断的危险。 他疯狂地想占有他,甚至是将他锁起来,关进精美的笼子里——亲他漂亮的眼睛,吻他温热的嘴唇,听他甜腻的声音,日日夜夜,永不停歇。 这些,只有他一个人能拥有。 其余碍眼的人都该碾死,然后掸灰一样,让他们随风消逝殆尽。 这一切都不是谢明夷的错,错的是穆钎珩。 陆微雪病态地想。 谢明夷是喜欢穆钎珩没错,但绝没到爱的地步,可是穆钎珩呢? 穆钎珩表面上对谢明夷冷漠,一次又一次地伤谢明夷的心,可是他早就敏锐地观察到,穆钎珩看谢明夷的眼神,并不简单。 那件披风就是最好的证明。 明明有了未婚妻,还要肖想不该想的人。 陆微雪眼睫微垂,褐色的眸中铺天盖地的浓烈情绪在翻滚。 良久,他开口道: “弹劾穆毕武的事,可以去办了。” 云淡风轻的样子,像是在讨论一个平庸至极的问题,一点都不考虑这句话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是,圣子。” 黑暗中传来整齐划一的回答。 暗卫很快重新隐匿消失。 呜呜咽咽的风吹过,像是低低的哭泣。 月色黯然。 第30章 磋磨 他存了心要折磨陆微雪。 卯时一刻。 谢明夷脑子还不清醒, 便被按在凳子上,任由几个侍女为他梳妆束发。 忙活了半刻钟,耳边便传来女人们的夸赞: “国舅爷真俊, 瞧这脸蛋, 比外面的千金小姐还嫩呢!” “我看放眼京城, 哪里还能找到这么俏的小郎君?等弱冠礼一成,不知道要惹得多少人惦记。” “不知国舅爷用的什么香膏?竟将这皮肤养得这么细腻……” 几日的相处下来,她们都摸透了谢明夷的性子, 知道他表面上跋扈, 实际上骨子里不过是个小孩,任性却也良善,跟家中的幼弟一般无二。 因此便大着胆子打趣起来。 谢明夷抬眸看向镜子。 磨光的铜镜映出少年的脸, 面如敷白, 唇若点脂, 一头浓密的黑发梳得整整齐齐,又戴着金冠, 绛红的丝带在冠后垂下, 冠上还横插了一支水色的玉簪, 华贵气派,却不失精致。 他动了动唇角, 镜子里的少年便跟着笑起来,点漆黑瞳中水光空蒙, 如秋色中的汩汩清泉。 侍女们一时看得痴了。 她们常伴谢皇后左右, 审美也跟着倾向于典雅大气的美人,何况见过的后宫佳丽无数,是看不上寻常的庸脂俗粉的,可谢明夷不一样。 他与谢皇后虽有几分相似, 但眉眼更锐利,富有攻击性,偏偏下巴圆润略短,嘴唇丰润饱满,中和了那份尖利,多了些讨巧的稚气。 这样貌美的少年,就是恶贯满盈,也会有许多人前仆后继地为他献出一切的。 侍女们默默地想着,这七日相伴,即将分离,又不禁有些伤感,便纷纷道: “我们都要回宫去了,以后怕是见不到国舅爷了。” 谢明夷回头,看见她们脸上的黯淡,连忙安慰:“我去见娘娘时,自会为各位姐姐备上薄礼,聊以慰藉。” 她们都是谢书藜派来照顾自己的,自然都是千挑万选,谢明夷也明白姐姐的苦心,便对她们多了几分尊敬。 侍女们彼此交换了眼神,都笑起来,朝谢明夷道谢。 又说了几句话,外面便有人来通传:“皇后娘娘传饭了。” 几人噤了声,又有条不紊地帮谢明夷穿好外衣,跟着他走出了帐子。 —— 谢明夷到了主帐后,才发现各位皇子公主都已经落座,所有人都在等他一个。 以至于他一到场,圆桌旁的十几个人都齐刷刷地扭头往这边看。 “夷儿,来,坐这儿。”谢书藜柔和地笑了笑,朝他招手。 她的左侧还空着一个位子,显然是特意为他而留。 谢明夷佯装咳嗽了两声,正准备说是,却看见那个空位的旁边,还坐着一个他最不想看见的人。 陆微雪一身素衣,银丝带将万千青丝半束,正襟危坐,如一尊冰冷的菩萨像。 察觉到谢明夷的视线,他抬眼,狭长的棕色眼眸古井无波,仿佛什么事都没有。 谢明夷咬了咬唇,一时间立在了原地。 “夷儿?”谢书藜疑惑道,“怎么还不过来?” 谢明夷这才挤出一个勉强的笑,硬着头皮坐到了谢书藜的旁边。 同样的,也是陆微雪的身侧。 “都饿了吧?紫鸠,可以传膳了。” 谢书藜吩咐道。 丰盛多样的早膳如流水一般送进来,精美的菜肴一碟碟上桌。 一半是宫中常见的菜色,另一半,则是草原特有的食物,如手抓羊肉、马奶酒等,颇有些稀奇。 公主皇子们里有年纪尚小的,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色泽诱人的羊排,两眼放光。 谢书藜看在眼里,淡淡一笑,“在本宫这里不必拘束,就当是寻常的一顿饭,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多谢母后。”众人齐声应了,便都斯文地吃起来,一举一动皆是慢条斯理,腹中再饥饿,也不急着往嘴里塞东西。 谢书藜环视四周,看着他们一板一眼的样子,不免觉得无趣,稍一侧头,却见谢明夷神色恹恹,抱着手臂,一双银筷丝毫未动。 “夷儿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不合胃口的地方?” 她轻声问道。 谢明夷很想说是因为旁边有倒胃口的人,他一靠近陆微雪便觉得内心有些异样,那种陌生的情绪连他自己都难以捉摸,自然是吃不下去。 可转念一想,陆微雪坐在这里,或许正是谢书藜安排的。 他不能白白拂了谢书藜的面子,便摇摇头,寻了个借口:“娘娘准备的膳食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微臣想吃的东西,实在离得太远。” 谢书藜了然道:“原来如此,姐姐就在这里,夷儿何必拘着?想吃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了,来人——” 这桌子极大,甚至站起来都夹不到桌子中心以外的菜,诸位皇子公主都恭谨小心,只默默吃自己面前的菜,不敢逾矩半步。 父皇不中用了,后宫掌握在这个名义上的母后一人手中,他们年纪小,从前又跟谢皇后不甚亲近,现在自然要多做出恭敬顺从的样子,颇有些寄人篱下之感。 而看到谢书藜对谢明夷明目张胆的偏爱,他们也只是假装没听到,不敢妄言什么。 “娘娘……”谢明夷打断了她,“不如让太监们都进来,为各位皇子公主夹菜,他们吃不到离得远的食物,岂不是浪费了这些珍馐?” 谢书藜愣了一下,看向这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弟弟,内心既欣慰又无奈,不知何时,他竟然长大了,考虑得这样周全。 她一副自责的样子,笑道:“幸好夷儿提醒了本宫,本宫居然疏忽了,快叫人来,到孩子们身边伺候。” 这番话一出,凝固的空气顷刻间被融化,皇子公主们自是对谢明夷多了几分感激,又对谢书藜有了些亲近之意。 他们本就年纪不大,都是说些好话就能哄好的孩子,这样一来,自然是放松了许多,一开始小声跟旁边的哥哥妹妹两句话,后来竟笑闹起来,吃得也高兴。 谢书藜满意地看着这其乐融融的情景,却又注意到谢明夷依旧没吃东西。 “夷儿,你怎么还不吃?是不是别人伺候你不习惯?紫鸠,过来。” 谢明夷道:“不必了,不劳烦紫鸠姑姑,旁边这不是正有个闲人么?” 他斜睨了陆微雪一眼,勾唇笑道:“你说是不是?好、外、甥。” 这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 谢明夷倒要看看,陆微雪能装到什么时候。 昨晚才不欢而散,结果今天跟个没事人似的,谢明夷心里自然是忿忿不平。 凭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沉甸甸的,还莫名其妙地有些惴惴不安。 这般想着,却见陆微雪利落地站起,浅色的衣裳似一树梨花,他凑近谢明夷,将他面前的筷子和碟子拿起,低低的声音问道: “想吃什么?舅舅。” 谢明夷的笑容出现了丝丝裂痕,他的指甲死死嵌入手心,忽而直起身来,故意刁难道:“那道炸鹌鹑。” 炸鹌鹑窝在青瓷盘中,四周摆放了点缀着露珠的花瓣,看上去色泽油亮,极为诱人。 但它离谢明夷最远,毫无疑问,他在磋磨陆微雪。 空气安静了一瞬,又快速恢复了热闹。 也只有在排序论辈的时候,他们才会想起还有陆微雪这个九皇子,其余时间也只是隐约知道,冷宫里还关着一个晦气的人。 陆微雪被允许走出冷宫后,他们也是唯恐避之不及,直到那天他猎到了野熊,他们才稍稍对他改观了些,愿意正视他几眼。 但终归,陆微雪和他们是不同的,未来会荣登大宝的太子又极度厌恶陆微雪,他们自然也跟着忽视他,甚至有时候会拿“再差也差不过陆微雪”来自我安慰。 所以看到谢明夷当众使唤陆微雪,他们心里自然是幸灾乐祸,甚至有人还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嗤笑声,随即和旁边的人交换了个眼神,捂着嘴偷笑,准备看陆微雪的笑话。 谢书藜看在眼里,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眼陆微雪,等着他接下来的举动。 陆微雪不卑不亢,一步一步走过去,为谢明夷夹起了半只鹌鹑,随后放到谢明夷面前。 谢明夷却将碟子一推,冷眼看向准备坐下的陆微雪,倨傲地抬起下巴,“我又不想吃这个了,我想吃四喜丸子。” 他存了心要折磨陆微雪。 陆微雪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极深,眸色渐渐晦暗。 而后他轻笑着应道:“好。” 他的这副样子,像是不管谢明夷提出多过分的要求,他都会一一答应。 谢明夷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越发觉得堵得慌,伪装出的刁蛮一瞬间瓦解。 陆微雪又为他端来了丸子。 肉色的丸子躺在瓷碗里,肥嘟嘟的,散发出极美的香味。 谢明夷却没了食欲,也没了指使陆微雪的兴味,他烦躁地举起筷子,一下子将丸子戳出一个洞,又使劲把丸子划成四半。 看着丸子四分五裂,他心里才畅快些,仿佛把那可怜的丸子当成了可恶的陆微雪。 陆微雪当真可恨…… 谢明夷想着,却别扭地将鹌鹑和丸子都乖乖地吃完了。 一顿饭下来,他如坐针毡,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冷冽清香浮动在空中,萦绕于鼻尖。 那是陆微雪的气息。 左等右等,早膳终于结束,皇子公主们千恩万谢后四散而去,谢明夷松了口气,逃也似的离开了。 谢书藜望着谢明夷逃离的背影,屏退了太监宫女,眼也未眨,道:“你最近跟夷儿走得太近了。” 女人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模样,语气并非疑问,而是笃定。 陆微雪从她身后走出来,经过她身边时,转头挑眉道:“你不必警告我第二次。” 人前的恭敬荡然无存,一时间,针尖对麦芒。 谢书藜冷冷一笑,“是么?可你的动作未免太频繁了,今日有消息传来,弹劾穆将军的奏折,可是在金龙殿堆积如山呐。” “太子气焰太盛,降降他的火,难道不正如娘娘所愿?” 陆微雪冷若冰霜,修长的手指理了理衣襟。 谢书藜看向身旁这个越来越不受控的盟友,淡然一笑:“你们谁登上皇位,于我有何干系?” 换言之,他们兄弟之间的斗争,她未必一定要站在陆微雪这边,想获得她的帮助,必须付出代价。 陆微雪却对她话里透露的威胁置若罔闻。 “已经走到今日这一步了,娘娘还有得选么?” 紫鸠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红木盒子,为陆微雪打开。 里面躺着那副价值连城的蓝田玉环,浑然天成,熠熠生辉。 陆微雪只看了玉环一眼,眼睛便移开,凉薄的话语落在空气里,如一阵冰雨袭来。 “娘娘从借用苗疆蛊毒控制皇帝开始,就该想到日后会付出什么。娘娘若仅仅要一个自由身,事成之后,我自然不吝啬,但娘娘若牵挂得太多,比如,您的弟弟——” 骨节分明的手将那副玉环拿起,泛白的指尖在透亮的玉色中闪着冷光。 “那就别怪我,对娘娘弃之不顾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0-40 第31章 心乱 如麻。 撂下这句话, 陆微雪将玉环重新放回盒子里,“多谢紫鸠姑姑。” 他道谢,拿起木盒, 独自走了。 紫鸠忙看向谢书藜, 女人优雅的面容出现了一丝扭曲, 染着红蔻丹的指甲狠狠陷进手心,她的眼睛微微发红,失笑一般:“果真是小看他了, 苗疆的人都疯, 果然没错……” 她当即扭头道: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紫鸠,告诉宫里, 可以下手了。” 紫鸠一愣, 眼神错愕, “娘娘,那药毒性猛烈, 当真要对十五皇子用么?可他只是个三个月的婴孩, 恐怕——” 饶是她见惯了血腥场面, 也不禁对无辜稚子多了几分怜悯,“他会死”三个字终是没能说出口。 “十五皇子?” 谢书藜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紫鸠, 难道连你也糊涂了?他可是你亲自从妓院里抱回来的,给了他母亲一千两赎身远走, 又留他多活了三个月, 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也不枉他降生在这世界上了。” 紫鸠看着冷心冷情的皇后,交叉的双手禁不住稍稍抖了一下,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劝不动她了, 只能低声道是。 谢书藜忽然一笑,如和煦春风拂面,恢复了人前的平静雍容。 她挺直身体,头颅高傲地抬着,慢悠悠道: “走吧,该去探望陛下了。” — 晌午过后。 谢明夷本打算回帐子,却发现侍从们已经在收拾物件,准备装车回京了。 他叮嘱了几句,要他们将画作好生收起来,便一个人在营地乱晃,也算是消食。 “秋闱已经结束了,我爹我娘他们竟动了榜下捉婿的念头,要在那群寒门书生里给我妹妹寻一个好郎君,你说这不是胡闹吗?” “王兄这话不对,令妹性子要强,嫁给达官贵人,处处受限,又有何好处?不如招个才学样貌都好的书生来入赘,事事谦让她,也就是了。” “李兄啊李兄,还是你有理呐!左右不是你亲妹妹,你自然是高高挂起、站着说话不腰疼喽!” …… 耳边传来议论,谢明夷才想起秋闱的事。 自贺维安拜别他以后,他便把这个人抛之脑后了,现在倒是挂心起来。 只剩最后一步殿试,贺维安就要中状元了。 而他中状元、入翰林院,于他而言,不过是气运之始。 话本里的精彩故事,这才即将要上演。 谢明夷想着,没看路,直愣愣地向前走,一个不留神,脑袋便撞上一堵墙。 他抬头望去。 哪里是墙?分明是陆微雪的胸膛。 谢明夷呲牙咧嘴地揉着脑袋,看着挡他路的始作俑者,埋怨道:“你是没长眼么?” 陆微雪眸光流转,他垂着眼,只默默将一个盒子递过来。 “舅舅,你要的玉环。” 谢明夷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接过了木盒,掀开一看,果真是那副价值连城的玉环。 他眼睛一亮,面露喜色,“太好了。” 说完,又有些尴尬。 他本来不想再给陆微雪好脸色的。 “只要舅舅开心就好了。”陆微雪含笑注视着他,目光柔和。 他像是将昨夜之事全然忘记了一般,一如既往,全心全意顺着谢明夷。 谢明夷越发看不透他了,也不好再提昨晚的龃龉,他拿着盒子,很不自然地说了句: “谢谢。” 一阵微风吹过。 陆微雪的余光越过谢明夷身侧,瞥见远处那道身影,唇角微勾,抬起手,触碰谢明夷的鬓角。 谢明夷下意识向后闪了一下,他警惕道:“你要做什么?” 陆微雪无奈道:“只是想帮舅舅摘掉叶子。” 他伸手,修长的手指将细小的黄叶夹下来,摊到谢明夷眼前。 蓝色的身影本来越来越近,却在看见这幅场景后骤然停下脚步,穆钎珩望着两人亲密无间的模样,身形一僵。 在他看来,是陆微雪凑近谢明夷,轻轻拂过他的发丝。 而少年背对着他,却对陆微雪仰着头,样子很乖。 陆微雪脸上带着笑,眼神却透过谢明夷,挑衅地看着他。 像是毒蛇盘踞着猎物,给途径此地的猛兽一个下马威,让他们不要生了觊觎的妄念。 穆钎珩握紧了腰间配剑的剑柄,他冷冷地看了陆微雪一眼,转身便走。 “怎么了?”谢明夷察觉到陆微雪若有若无的视线,疑惑转身,身后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陆微雪笑问:“舅舅是想找谁呢?” 谢明夷想起夜里陆微雪的一语道破,脸上不禁一阵燥热,他连忙否认道:“没有!绝对没有!” 陆微雪凝眸不语。 “国、国舅爷……”一个太监跌跌撞撞跑过来,气喘吁吁的,站都站不稳。 他是皇后身边的人,谢明夷严肃起来,“怎么了?什么事如此慌张?” 太监哭丧着脸,“大事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十五皇子他忽然高烧呕吐不止,现在连气息都快没了,皇后娘娘已经哭晕了过去,要奴才告诉您一声,您快些回府,娘娘的车驾已经在回宫的路上了……” 谢明夷眼前一阵发黑,他浑身虚浮无力,向后趔趄了一下。 陆微雪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舅舅,小心。” 谢明夷咬了咬牙,“我不能进宫去陪着姐姐吗?” 小太监道:“娘娘吩咐了,眼下宫里太乱,还不知是谁要害小皇子,国舅爷且在府里等着就是,不必担心她。” 谢明夷心乱如麻,但他一向听谢书藜的话,只能说好。 小太监赶紧离开了。 谢明夷的手还哆嗦着,他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若十五皇子没了,不知道姐姐会有多伤心。 何况他这个亲舅舅,都还没见过那孩子一眼。 “舅舅。”陆微雪轻轻唤了声。 谢明夷缓过神来,看向他。 陆微雪看着眉间焦急不安的少年,宽慰道:“十五弟吉人自有天相,绝对不会有事的。” 谢明夷没等陆微雪的下一句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得赶紧回去了。” 他声线颤抖,抱着盒子快步离开。 陆微雪看着少年匆匆离开的背影,收起脸上的柔和,眼底被冰霜层层包裹,一片凉薄。 他望着风中飘舞的叶。 有些人,太操之过急了。 — 丞相府。 谢明夷回到房中,把话本翻了一遍又一遍,都未能找到有关小皇子重病的记载。 谢家全是不起眼的小角色,凑在一起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小皇子又值得花多大笔墨? 他心里涌起一阵阵无力感。 不知姐姐眼下如何,亲生儿子遭此大难,她又该有多着急。 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日暮时分,天将擦黑。 “少爷,老爷回来了,就在前厅会客。” 有人禀报。 谢明夷赶紧跑出去,顺着抄手游廊,来到前厅。 他闯进去,看见几个门生都坐在下面,而上面的父亲陪坐在一旁,主座上却是一个陌生的年长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一袭绿袍,气宇不凡。 “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还不快回去?!” 谢丞相看见谢明夷,出口便是训斥。 谢明夷正要负气离开,绿衣男人却微笑着抬手阻止,他缓缓开口:“谢大人,这便是令郎吧?” “早听闻令郎样貌出众,今日一见,果然不俗,何必对孩子这般苛责,他此行必是有事,不妨听听他的话。” 男人笑着,眼角的细纹舒展,他本就长相轩朗,话语间更是亲切,谁见了都觉如沐春风。 谢明夷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犬子年幼无知,怀王殿下见笑了,只是他平日里便言行无状,难登大雅之堂,还是不要在这里惹人笑话了。” 谢丞相委婉道。 他竟然是怀王。 谢明夷心头一震。 就是那个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弟、距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的怀王陆津义。 传言他是为了一个女子才放弃了皇位,至于那个女子是谁,无人敢随意猜测,一直到现在也是个未解之谜,大部分人只当是个子虚乌有的谣言。 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个怀王,将来会成为陆微雪的同党,是支持陆微雪和贺维安争斗的一把刀,还是最锋利的那把。 怀王早在十几年前就前往禹州休养生息,如今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竟是一点风声也无。 谢明夷压下心中的疑虑,朝座上的谢丞相行了礼,“儿子不该贸然闯入,这便告退。” 谢丞相点点头,挥手道:“去吧。” 谢明夷正退下,却觉得一道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他浑身不自在,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离开。 屋内一时安静。 烛光摇曳,映照着陆津义的脸,忽明忽暗,旁人难以揣测他的情绪。 “令郎长得真像她啊。” 半晌,陆津义开口,像是浓重的叹息。 令人窒息的静默被打破,谢丞相的手指猛地抖了一下,他冷汗直流,抬头看向面色阴沉的男人。 他强挤出一丝笑意,“……只是有三分相像……儿子像娘,也是难免。” 陆津义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谢大人,你当年可是信誓旦旦,能保她平安度日的,可现在,怎么这世上,只剩一个模样像她的孩子了?” 第32章 欺侮 国舅?必叫他有来无回!…… 翌日。 一个身形矮小的男人跟在棕山身后, 一瘸一拐地进了四方的院子。 他一身小厮打扮,头戴方巾,腿脚十分不利索, 连跨个门槛都需费好大功夫。 雕花木门被推开, 偌大的房间装潢华贵, 清一色的金丝楠木家具雍容典雅,引人瞩目的罗汉床上挂着缀珍珠的帘子,床脚下铺了厚厚的猩红毛毡, 五蝠献寿的金线纹样栩栩如生。 清晨的光线透过四扇暗格窗照射进来, 黄铜炉中昂贵的九和香燃烧着,如雾如云,环绕在一个少年身畔。 谢明夷一身乳白色银钿花底罩袍, 藏青绦带束腰, 勾勒出清瘦的身形, 头发仅以花纹精细的发带半束,披散在肩后, 不似往日张扬, 反多了几分别样的雅致。 他正坐在太师椅上, 阖目养神,听见动静, 便懒懒抬眼,锐利的双眸乍现, 使来人意识到, 方才的平和安静不过是错觉。 “你是说,你知晓十五皇子的病因?” 谢明夷手背撑着额角,漫不经心地问。 那小厮连忙拖着病腿上前,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 便跪在地上,道: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小的家里二姨母来自西南,从前听她说,她的第一个孩子平时康健,有一日却突然发起高烧,还呕吐不止,到处寻医问药也没用,拖了半个月,便夭折了,一开始只以为是感染了风寒,可后来才知、才知——” 他一双三角眼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细眯起来,声音尖利。 “那根本不是得病,而是有人居心叵测、故意下毒害人!” 谢明夷飞速和棕山对视一眼,棕山便呵斥道:“大胆!你可知你胡言乱语的后果!” 小厮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哭丧着脸,嗑起了头:“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胡说啊!只是听闻十五皇子有恙,他们又把十五皇子的病传得有模有样的,小的难免想起二姨母所说的惨状,这才、这才斗胆找了棕山大人,想为少爷分忧……” 他明显是吓坏了,为表忠心,边说边猛猛磕头,脑袋砸在用料扎实的柔软毛毡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又在想—— 咦,这头咋磕都磕不破嘞。 “停。”谢明夷听得心烦,出声阻止。 小厮抬起一张诚惶诚恐的脸,眼皮却耷拉着,好像自己面前的少爷是个神仙,凡人不可随意直视。 “他们?他们是谁?你又是从何得知十五皇子中毒之事的?” 上头的人发话,声音如泠泠清泉。 小厮缓缓道:“小的是昨晚在马厩喂马时听见的,有几个人只是闲聊时谈起这件事,但看装扮,那几个人都不是府里的人,小的便留意多听了几句。” 他看谢明夷神色不对,慌忙补充:“小的发誓,他们的话只有小的听见了,绝无外传!这不,天刚一亮,小的喂饱了马,就来禀报少爷了。” “……” 谢明夷沉默了。 知道宫里的事,又在昨晚来了丞相府,除了怀王,还有谁。 他沉吟片刻,点点头,又问:“那你为何要跑来告诉我?” 粗使的下人想见到顶头的主子不容易,这个人竟能一大早便突破重重条件,还是棕山亲领,其间费了多大功夫,可想而知。 此人的动机,若只是为了领赏也便罢了,但若是…… 小厮的声音却颤抖起来,他向谢明夷深深地磕了一个头,才道:“家父蒙受少爷大恩,小的感激不尽!” 谢明夷眉毛一挑,他看向棕山,棕山也摇摇头,表示不知。 小厮见谢明夷疑惑,便道:“自三年前大旱,小的家中便一贫如洗,逐渐穷困潦倒。小的又是个瘸子,做不了什么活计,幸亏相爷仁慈,准许小的在马厩喂马……而家父半年前为了幼妹的活路,上京来寻小的,却不知恶霸横行,身上盘缠皆被抢尽,还被打了一顿……” 他趴在地上,越说越哽咽:“家父险些横死街头之际,是少爷您突然出现,将名贵人参尽数塞给家父,家父才活下来!就靠这些人参,他撑着一口气找到了我,也救了小妹,他常常说要拜访您、当面给您磕头跪谢,可他年迈体弱,已经没有机会了。” “小的昨日发现少爷烦扰,便在想是因为什么,直到听见那些人的话,才知晓个中缘由,既然有能报答少爷的机会,小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成!” 这番话,声泪俱下,字字泣血。 原来是他赌气拔了张老夫子的人参,又随手丢给路边乞丐那回事。 谢明夷顿了半晌,道:“你误会了,我不算你们的救命恩人,我也不过是借花献佛。” 小厮却道:“不,少爷,那人参长在地里,没人会想着送给一个街边的将死之人,若不是您,家父早就被破草席一卷扔到郊外乱葬岗了!” 谢明夷有些触动,干巴巴地应道:“好吧……” 真奇怪,平日里他欺负别人得心应手,头一回遇到把他视作救世主的人,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厮拿皲裂的手背抹净了眼泪,说:“少爷,小的不光对十五皇子的病因有猜测,这病如何治,小的还想斗胆推荐一人。” 谢明夷认真起来,“谁?” 小厮道:“城西新来的女医,王若昭。” 棕山听得直皱眉:“女医?太医院那么多御医都束手无策,区区一个女子,能有多大本事?” 谢明夷却道:“国子监里那些酸儒不是常常念叨一句话么?什么学问无大小,能者为尊,既然年龄都不算什么了,那是男是女又有何妨?只要会医病,就都是好大夫。” 小厮连连点头:“是、少爷说得是!那王大夫和寻常郎中不同,专会医怪病!听说有个猎户被蛇咬了,谁看都直摇头,王大夫就给了他一壶药酒,外敷内用,不出三天就活蹦乱跳的了!” “民间怪医,怎能为十五皇子医治?”棕山仍是不赞同。 谢明夷站起来,想拍拍那小厮的肩,却发现他的衣服又脏又破,布料也粗劣不堪,根本没下手的地方。 白皙修长的手便有收了回去,他道:“棕山,你亲自去查查,到底是谁克扣下人的份例,我堂堂丞相府难道还保证不了下人一身能看的衣服?抓到是谁,也不必来回禀了,直接打二十板子撵出去。” 小厮感动无比,语无伦次。 棕山领命,就要出去。 谢明夷却叫住他:“等等。” “怎么了,少爷?” “备车。” 谢明夷走到桌前,随手拿笔杆将香灰搅了搅,沉声吩咐,“去拜访王大夫。” — 精致雕刻的马车行于闹市,来往人流纷纷避让,无不艳羡地伸头眺望那车前左右摇晃的两盏灯笼。 青天白日,灯笼里没有烛光,却依旧吸引着无数双眼睛。 马车停在一所医馆前,巨大的牌匾上“王氏医馆”四个大字刚劲有力,底下的红木大门却紧闭着,像是出了什么事。 谢明夷撩开帘子看了一眼,便扬了扬手指,让人去打听。 不一会儿,侍从回来了,道:“医馆昨日刚关了门,老馆主不知所踪,但属下细细问了周边百姓,说是就在昨天,亲眼所见国公府的人将王姑娘绑上了马车,老馆主已经吓得关门跑了。” 谢明夷眉心微蹙,“哪个国公府?” 侍从犹豫了片刻,道:“是苏家。” 此话一出,谢明夷怒极反笑,“看来,有些人的身体真是好得挺快,以至于连疼都忘了?” 他坐回去。 马车内传来小国舅极其不悦的声音: “去国公府,登门拜访。” — “哎哟!王姑娘你就别倔了!从了二公子有什么不好?他可是要抬你做姨娘的,以后一辈子荣华富贵,吃喝不愁!” 一个强壮的中年女使捋了捋袖子,将一瓢冷水浇在一个半昏迷的少女头上,少女一个激灵,浑身一颤,醒了过来。 她一身新娘子才穿的红衣,背靠在半人高的井边,额角鲜血淋漓,茫然地打量了一圈四周的景象,立刻反应过来,一双杏眼几欲喷火—— “我呸!你个不要脸的老货!别说是做姨娘,就你们家公子那个样子,比一个死猪头都还不如,就是做正室夫人,我也不稀罕!” “宋妈妈,看来你的手段也没啥用啊?这小贱人跳井都跳了三回了,现在还敢骂二少爷,少爷交给你的差事,你是不是压根办不好啊?” 旁边有女使幸灾乐祸,出言便是尖酸刻薄的嘲讽。 宋妈妈自是气不打一出来,没想到王若昭竟如此刚烈,冷笑一声,“不要脸的小娼妇,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示威似的,扬起肥厚的手掌,猛地扇在王若昭的头上。 这力道极大,王若昭被打得偏过头去,脑袋嗡嗡作响,她咳出一口血来,却依旧愤愤地盯着宋妈妈。 “打啊!你打死我,你也别想活了!” 一群女使哄笑起来:“听见了吗?宋妈妈,这贱人咒你呢!哈哈哈哈!” 宋妈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扬起了巴掌,“我看你真是活腻了!打坏你这张脸,看少爷还愿不愿意要你!” 王若昭咬着下牙,将一口血沫咽下去,五脏六腑都牵扯着痛极了,她看着那肥腻的巴掌即将落下,没有丝毫畏惧,眼中只有浓烈的恨意! 这一刻,她只在心中唤了一句: 哥哥…… 那道端方如玉的身影在脑中闪过,王若昭慢慢闭上了眼睛。 若她在这里被折磨死了,终有一日,哥哥会为她报仇的。 怀着这样的念头,王若昭反而坦然,她耳边的声音已经逐渐模糊了,只觉得忽然嘈杂无比。 预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未出现,王若昭愣愣地掀开眼皮,视线中是令人眩晕的日光。 而宋妈妈和一伙女使皆跪在地上,头深深埋在臂膀里,一个个吓得哆哆嗦嗦,噤若寒蝉。 她们跪伏的中心,则站着一个白衣少年。 那少年一脚踩在宋妈妈肩上,狠狠将她踹倒。 “老东西,知道主子强抢民女,你还助纣为虐,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他气势汹汹,盛气凌人。 谢明夷名声在外,宋妈妈吓得六神无主,“国、国舅爷,老奴怎敢,是、是少爷吩咐的,都是二少爷吩咐的!他让老奴调教王姑娘,老奴如何不从啊?” 谢明夷唇角一勾,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是吗?” 宋妈妈点头如捣蒜:“老奴无半句虚言啊!”她看向旁边那群方才还作威作福、此刻却一动也不敢动的女使,“她们、她们都可作证!” 女使们却一动也不动,都在装死,祈祷擅闯至此的小国舅没看见自己。 宋妈妈绝望了,哪怕待会有人发觉,来阻止这个阴晴不定的国舅爷,可她知道,只要谢明夷一句话,那整个国公府都愿与她割席,把她扔出去供谢明夷泄愤。 王若昭强忍着剧痛,抬起胳膊,擦了擦唇角的血。 谢明夷看了她一眼,赶忙吩咐:“还不快把王大夫救出去!” 几个侍卫跑过来,其中一个低声道:“得罪了。” 便将王若昭背起,准备走。 谢明夷看向跪了一地的女使,不耐烦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告诉苏二那个废物,让他给我滚出来!” 女使们瑟瑟发抖,宋妈妈眼疾手快,想第一个冲出去通知苏钰辰,好让谢明夷忘了自己。 “站住!” 圆形拱门前,走来一个打扮俏丽的少女,她看见此番景象,细眉一挑,尖声呵斥。 谢明夷回头一看,是苏钰筱。 她一身绯色衣服,发髻上簪满了金饰,脖子上却只挂了个简单的红绳,坠子隐藏在领口下,显得上重下轻,十分不适配。 “谢明夷,你把国公府当什么了?任你来去自如是吗?竟还口出狂言让哥哥来见你,你也配?” 苏钰筱斜眼打量着谢明夷,十分不满。 谢明夷盯着苏钰筱,语气好笑道:“你们家是什么风水宝地么?本少爷来了,你们难道不该觉得蓬荜生辉吗?” 苏钰筱气得发抖,“你!” “你什么你?”谢明夷眯起眼睛,“今日我不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要带走王大夫,押苏二那个废物去见官,四小姐管得着吗?” 苏钰筱怒气满腔,她正欲反驳,却有个侍女附到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她突然轻蔑地笑起来,看着谢明夷,“国舅爷说得对啊,我是管不着,但架不住有人管得着啊,这回咱们新仇旧帐一起算,连带我的玉环,我都要你换回来!” 谢明夷看都没看苏钰筱一眼,她和侍女当着他的面嘀嘀咕咕,难道以为他眼瞎吗? 他只觉得王若昭的伤势是最要紧的,毕竟事关谢书藜和小皇子,他向侍卫背上的王若昭问道:“怎么样?还能坚持吗?” 王若昭点点头,呼吸却有些急促,她朝谢明夷轻微地招了招手。 谢明夷走过去。 王若昭的声音很小,显然是没力气了,她断断续续地说:“虽然……不知道国舅爷……为何要救下民女,但民女甚是感激……若能出了这魔窟,民女自会让哥哥……献礼……” 谢明夷道:“不必多说,只要王大夫能帮我医一个人就好。” 王若昭虚弱道:“那便劳烦国舅爷……把我送到哥哥那里……我必将全力以赴……” “好。”谢明夷不假思索地答应,“不知姑娘的哥哥是?” 王若昭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新科进士,贺维安。” 第33章 挟持 三狗即将齐聚。 谢明夷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贺……”他的嘴唇动了动, 随即哑然。 贺维安? 重名的或许有,但未经殿试的新科进士,恐怕只那一个。 果然在话本世界, 一切都是围绕着主角展开的。 本以为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竟然还有这层关系。 “来人。”谢明夷脑中闪过那张清俊端正的脸, 正色道:“去知会一声贺公子,今日之事务必要让他知道。” 他留了层小心思,既然已经误打误撞救了贺维安的妹妹, 那正好借此机会卖贺维安一个人情, 好为将来全身而退做准备。 属下称是,很快离开。 谢明夷呼了口气,正想带王若昭走。 前头却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且慢!” 又来一只拦路虎。 谢明夷已经没了耐心, 王若昭伤势如此重, 也耽搁不了。 苏国公身后跟了十几个手拿棍棒的护卫, 一齐走来,乌泱泱的, 显得很有气势。 寻常人面对这种场面, 难免都要发怵。 谢明夷却不同, 他十三岁进京,十五岁当了国舅, 再大的场面都是司空见惯,此刻就算天子携了诸大臣齐刷刷向他走来, 他也只是觉得有些讶异罢了。 因此他抬起眼, 眉间怒气浮动,不动声色地环视了周围,道:“苏国公,本少爷进你家, 也是知会了你的,你也同意了,现在这又是做什么?难道这就是你们国公府的待客之道么?” 苏国公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皮笑肉不笑地挥挥手,身后护卫立马将棍棒都放下。 他抚了抚花白的胡子,略一沉吟,便说:“国舅爷误会了,老夫不过是想请国舅爷在府上多待一会,也好让老夫尽一尽绵薄之力,好好招待您。” 谢明夷锐利的眼睛划过苏国公,不悦道:“不必了。” 他不愿多费口舌,抬脚就要走。 “国舅爷。”苏国公慢悠悠开口,多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您此番大驾光临,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境,想走便走,但王姑娘已经是我儿新娶的姨娘,你公然掳走她,又是何意?就算是闹到官府去,也是我苏家有理。” 谢明夷的太阳穴“突突”一跳,他冷笑道:“是不是苏钰辰强抢民女,到时候一问便知,可你们对王大夫用私刑,却是板上钉钉。” 他指指虚弱至极的王若昭,少女的脸上惨不忍睹,大红的喜服更是血迹斑斑,在阳光下乍一看竟有些骇人。 见苏国公不说话,谢明夷一挥袖:“走!” 跟来的侍卫刚一动身,便被国公府的护卫团团围住。 “国舅爷,老夫说了,您要走就走便是,可要带我儿新娶的姨娘走,却是没有的道理。”苏国公双手交叉,缩在袖子里,向前一步,身后的家丁便跟着挤近王若昭一步。 “国舅爷……您先不要管我了。”王若昭趴在侍卫背上,气若游丝。 “谢明夷,你不是一向能耐得很么?唆使九皇子夺我玉环的时候,可没见这么为难啊?怎么,你也有棘手的时候了?” 一旁许久没出声的的苏钰筱仗着有苏国公撑腰,冷嘲热讽起来。 谢明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咬了咬下唇,突然抽出了侍卫的佩剑,胳膊与剑练成一条线,一下便指向苏国公。 削铁如泥的剑身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出雪白耀眼的冷光。 苏国公的喉管与剑尖只隔半寸,谢明夷若胳膊一抖,他就要溅血三尺了。 年老精明的男人脸上有了罕见的慌张之色,他面部的肌肉抽搐了几下,连带着下垂的两只眼袋都抖了抖。 谢明夷握着剑柄的手更用力了几分,看向惊骇的苏国公,挑眉道:“老贼,你以为你是谁?我告诉你,忍你这么久,已经是很给你国公府面子了!这世上,还没人敢拦我的路。” “谢明夷,你敢!”苏钰筱惊呼,上前几步,想夺谢明夷手中的剑。 谢明夷却将剑锋一转,直接架在了苏钰筱的脖子上。 苏国公抓住这个机会,连忙后退几步,护卫们很快将他围在中间,严阵以待。 “爹,救我!”苏钰筱整个人都僵住了,带着哭腔喊道。 “无、无耻小儿!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你要杀人不成!还不快放了筱儿!”苏国公惊魂未定,伸出两根手指指着谢明夷,哆哆嗦嗦地骂道。 谢明夷冷睨了他一眼,“让我带王大夫走,到了门口,自然让她滚。” 见苏国公犹豫,谢明夷手中的剑更移近苏钰筱几分,冰凉的剑刃贴上了她温热的皮肤。 苏钰筱快哭了,朝父亲喊道:“快照他说的做啊!爹!你在干什么!” 苏国公依旧不动,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爹!”苏钰筱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眼睛憋得通红,眼泪都飙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个护卫跑来,向苏国公禀报:“老爷,穆少将军到!” 苏国公立马如释重负,眉间也多了几分得意,看向谢明夷,又摆出了长辈的架子,仿佛方才狼狈不堪的人不是他:“谢明夷,你可知你挟持的人是谁?” 谢明夷眉头一皱,有些莫名其妙:“苏钰筱啊,还能有谁?” 苏国公冷笑道:“筱儿是穆少将军的未婚妻,穆家将来的女主人!她身后不光是国公府,还有将军府,你现在敢挟持她,难道不考虑考虑后果?!” 谢明夷却灿烂一笑,“什么前果后果?若我现在要砍了你女儿,就算你让你女婿给我跪下,信不信我也照砍不误?” “你……!”苏国公没想到他的震慑竟毫无作用,一时有些语塞。 “爹,你快救我啊!”苏钰筱本来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她不觉得谢明夷是在开玩笑。 他们怎么忘了,小国舅本就阴晴不定、乖戾无常,近来有所收敛,难道就敢压到他头上去? 苏国公怒气沉沉,脸涨成了猪肝色,他走一步算一步,但确信最终能扬眉吐气,谁知道谢明夷竟软硬不吃,固执得像块石头。 难道,他真的要向这黄毛小儿赔罪认错,从此承认苏家就是懦弱无能,人人都能欺侮不成! 苏国公不想退让,苏钰筱却着急得不得了,毕竟刀是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一跺脚,正准备放手一搏,目光却看到一个匆匆而来的背影,面上一喜,委屈喊道:“珩哥哥!” 人群让开一条路。 高大的男人走过来,他一袭水蓝色常服,乌发利落束起,露出锋利英俊的脸庞。 在日光的照耀下,穆钎珩的眼瞳幽黑如古井,无波无澜。 这幅场面,实在是戏剧性十足。 谢明夷的心隐隐作痛,他和穆钎珩正对着,目光交错,什么情绪都读不出来。 “钎珩,你可算来了,你看看这……这国舅爷欺人太甚啊!竟敢公然挟持筱儿,方才还差点要了老夫的命!”苏国公高声道。 “一个老东西,还学人家告状。”谢明夷不齿。 “你!”苏国公吹胡子瞪眼,说不出什么来,继续转头看着穆钎珩,“钎珩,筱儿是你的未婚妻,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啊!” 谢明夷盯着穆钎珩,等待他下一步的动作。 会是出声谴责他,还是果断拔刀相对,要他放了他心尖上的未婚妻? 曾经谢明夷有信心,无论何时,穆钎珩的第一选择都是自己。 可此一时,彼一时,穆钎珩早就不是那个鲜活的少年。 无论穆钎珩选择以那种方式和他公然敌对,他都认了,从年少时错误的喜欢开始,他就该想到有这么…… “苏伯父,您派人通传说,苏四小姐会把我想要的东西还给我,我才来的。” 穆钎珩眼睛微眯,垂眸审视着苏国公,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却像是在兴师问罪。 “这……”苏国公有些心虚。 谢明夷的手指微动。 “那东西就在筱儿脖子上挂着!现在筱儿在谢明夷手里,老夫就是想还,也还不了啊!”苏国公见情势不对,连忙活起了稀泥。 “爹!你居然要我还给珩哥哥!那怎么可以!以前让他来国公府,他百般推诿,现在就为了这东西居然跑来了,肯定就是哪个小贱人送的!我不同意!”苏钰筱急忙插嘴。 “住口!”苏国公恨铁不成钢,“是命要紧,还是东西要紧!” 苏钰筱闭嘴了,却还看着自己的父亲,只是眼中带了几分埋怨。 场面僵持之际,又有人来报:“老爷,新科进士贺维安求见。” “不见!”苏国公以为是来讨教的门生,气不打一处来。 侍从却有些为难,轻声道:“九皇子也来了,说是还带了圣旨。” 苏国公两眼一黑,险些没晕过去。 谢明夷却等得烦了,既然贺维安都到了,那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他刻意忽视了即将到来的陆微雪,定了定心神,将剑刃在苏钰筱脖子上划了一下。 苏钰筱的身体瞬间僵直,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等了半晌,背后却被推了一把。 她向前趔趄了几步,惊魂未定,一摸脖子,却是毫发无伤。 只有那根红绳断了,不,直接消失了。 回头一看,却见谢明夷正将红绳攥在手里,一枚老旧的铜币在他指缝里垂下来,于乳白色的衣料前晃荡。 谢明夷看向眼神微沉的穆钎珩,笑得坦荡:“穆少将军,我把这个还给你,今日之事,你袖手旁观,可好?” 尖利的太监通传声响起: “九皇子到——” 第34章 公道 原来是四狗齐聚。 穆钎珩眼神微变, 薄唇轻启:“我……” 太监的通传声又一次响起,这次尤为大声,将他未出口的话逼了回去。 “九皇子到!” 很快, 一队皇家侍卫小跑而来, 他们都配了金错刀, 显得威武不容侵犯。 而在他们身后,则是四个太监,以及被簇拥着的, 陆微雪。 陆微雪一身白衣, 站在众人中间,身姿挺拔,鹤立鸡群, 不笑时, 一张俊脸便显得悲天悯人, 似有仙气弥漫,出尘脱俗。 谢明夷有时会忍不住想, 恐怕陆微雪早晚有一天要腾云驾雾, 飞升而去。 想到这里, 他看向陆微雪,皱了皱眉。 对方投来的似有似无的眼神令他感到不适, 像是在众目睽睽下被扒光了衣服,避无可避。 他瞪了陆微雪一眼。 少年像只炸毛的兔子, 陆微雪的唇角轻轻上扬了一下。 “九皇子大驾光临, 不知所为何事?” 苏国公沉吟片刻,在心里思索了一番,还是上前询问。 他自然是打心底里看不起这个低微的冷宫皇子的,可今日如此大的阵仗, 他不得不谨慎一些。 更何况如今朝中局势变幻莫测,苏家虽已没落,他也被迫远离了权力中心,但一双眼睛从来没有在朝堂内移开过。 陆微雪不着痕迹地将黏在谢明夷脸上的眼神移开,转而看向苏国公,面色从容,道:“晚辈贸然登门,给国公府造成不便,还请苏国公见谅。” “怪腔怪调,酸里酸气。”谢明夷小声嘀咕。 一旁的穆钎珩却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谢明夷讶然,连忙扭头,可穆钎珩已经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长睫投落出一片暗色,仿佛他刚才听到的笑声不过是错觉。 恍惚间,他竟以为从前的穆钎珩回来了。 谢明夷自嘲地摇摇头,想来不过是今日太劳累所致的幻觉。 苏国公的额头渗出冷汗,陆微雪越尊敬有礼,他越觉得不妙,毕竟从未跟这位九皇子接触过,陆微雪的秉性如何,他全然不知,实在不好揣度。 他心中煎熬,便不再客套,又问了一遍:“微臣不敢,只是不知九皇子到底为何而来?” 陆微雪的目光幽幽,环视了四周,看到穆钎珩的脸,面色冰冷了几分。 他离谢明夷太近了。 身后太监恭恭敬敬地捧出一个金黄色卷轴。 苏国公瞬间脸色发白,他的胡子抖了一下,“这……” “苏国公不必惊慌,不过是父皇的御旨。”陆微雪面上带着笑,浅色的眼眸中却波涛暗涌。 “难道苏国公不认得圣旨?哦,也对,苏国公没有官职,久不上朝,忘了圣旨长什么样也是情有可原。” 谢明夷出声讥讽,他一向锱铢必较,既然让他逮着了机会落井下石,那还不赶紧砸死井底的人。 苏国公正欲反驳,一记冰冷的眼神却如利刃一般扫过来,他一愣,正对上陆微雪的眼睛。 明明是出身低贱、为陛下所恶多年的九皇子,可这一刻,苏国公竟忍不住想要匍匐在他脚下,这股难以抗拒的威压,就算是当年面圣也不曾有。 “尔等还不跪下听旨。” 首领太监发了话。 苏国公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他下跪的动作很快,像是被什么震慑住了,好不容易才抓住下跪的机会来示好一般。 苏钰筱一众守卫也跟着跪,一时间,尽是“哗啦啦”的跪地声。 谢明夷皱了皱眉。 按理来说他应该跪,可陆微雪要站着宣旨,之前陆微雪还给他当狗来着,转眼间他就给自己的狗跪下了,这怎么想都太没面子了。 陆微雪将少年的神情尽收眼底,他淡淡道:“苏府的人跪下即可。” 哼,算你识相。 谢明夷很受用。 他转头,担忧地看了王若昭一眼,又朝身边的侍卫耳语几句,侍卫便兀自出去了。 乌压压跪了一地人,却迟迟未听圣旨宣读。 苏国公大着胆子抬起头,“九……九殿下,为何还不宣旨?” 却见陆微雪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穆钎珩身上,他的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问:“穆少将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国公府的女婿?既然你们是一家人,那你为何不跪?” 一连的问题带着深深的敌意,针对的意味不能再明显。 穆钎珩刚想回答,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谢明夷眉心微蹙,他把穿着铜币的红绳塞进穆钎珩手里,上前走了半步,道:“还没成亲,怎么算一家人?九皇子未免太咄咄逼人了吧。” 陆微雪的脸色渐冷,他看着两人双手片刻交握的小动作,盯着谢明夷,眼底花色如盘旋的蛇,晦暗不清。 又来了,这种感觉。 谢明夷的心像是被什么攥住了,他下意识想要逃离,腿脚却如灌满了铅一般,动不了分毫。 陆微雪的眼神太过黏湿,像是湿透的手帕蒙住鼻子,一呼一吸,起起伏伏,全都布满了窒息感。 直到一个身影将他护在身后。 谢明夷错愕抬头,却见穆钎珩挡在了他身前,如一道坚固无比的防线,宽大的背遮住了那道让他无处遁行的目光。 他终于得以喘息。 穆钎珩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目光平静,气质冷冽,缓声道:“九皇子误会了,穆家与苏家是有婚约不错,但微臣此次前来,正是要与苏家解除婚约。” 此话一出,苏钰筱第一个跪不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站起来,声音哆哆嗦嗦:“珩哥哥,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退婚。”穆钎珩不受丝毫干扰,又重复了一遍。 苏钰筱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不顾形象地嘶吼:“我不信!我们俩明明好好的,明年正月就要成亲了,你现在来退婚算什么?珩哥哥,你一定是骗我的对不对?” 她哭喊着,好不可怜。 苏国公却意识到这是在皇家侍卫和太监面前,他赶紧拉了拉女儿的衣角,“筱儿,不得放肆,还不跪下!” 苏钰筱却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她一把挣开父亲,跌跌撞撞向前几步,想要抓住穆钎珩的手臂。 “珩哥哥,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说啊,我改还不行么?” 穆钎珩却冷漠地避开了她,“弹劾穆家的证据有何而来,苏小姐自己心里最清楚。” 苏钰筱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一时涕泗横流。 “你……你都知道了?” 穆钎珩眼神疏离地看着她,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你一次又一次地擅闯我的房间,我都不与你计较,可你不该偷走边疆传递书信,交予有心之人,加以断章取义。” 他一字一句,像是把苏钰筱架在火上烤。 苏钰筱崩溃了,状似疯魔般喊道:“我没有!我没有!我只是为了你!” 她忽而伸出手指向穆钎珩,愤恨地咬牙切齿:“……你是我夫君,可你心里一直住着别人!” “我以为那是你和奸妇的信,我只是想看看,我以后是穆家主母,有什么是看不得的?” 穆钎珩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无可救药。” 苏钰筱痛苦地闭上眼睛,“可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些书信怎么就消失不见了,我只是想拿回来看看,再给你送回去,珩哥哥,你信我,你信我!我没有要坑害你的意思!” “够了!”苏国公不堪忍受,暴喝一声,“疯疯癫癫,成什么样子,来人,把小姐带下去!” 他平生最珍视的就是自己的家族门楣,眼看着众目睽睽之下,苏家的颜面要丢尽了,连忙制止。 几个壮实的仆妇跑过来,将苏钰筱架住拖走。 “穆钎珩,你心虚了!你不过是寻个借口要弃了我!”苏钰筱在妇人们手里挣扎着,大喊:“我诅咒你,你永远都不能和那个小娼妇在一起!” 她理智的弦已然崩断,哈哈大笑:“我就看着你孤独终老!无论你爱的是谁,你都得不到他……” 仆妇拿布条塞住了苏钰筱的嘴,昔日风光的大小姐狼狈地“呜呜”叫了几声,便被拖下去了。 “钎珩啊,筱儿她只是天真,但我知道,她绝对没有坏心,你看退婚也不是小事,就你一个人上门,穆老将军都不曾露面,咱们还是从长计议……”苏国公跪在地上,还不忘算计着为国公府找补,拼命想要挽留下什么。 穆钎珩睨了他一眼,冷冷开口:“家父今早已经下了大狱,一时来不了,还请伯父见谅。” “这……”苏国公一下瘫倒在地。 “苏国公,接旨吧。”陆微雪的声音适时响起。 太监将金黄色卷轴展开,高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恭国公私吞公款,纵容族亲强占民田,大修祠堂,其子苏钰辰残害良家子无数,为害一方,着恭国公废为庶人,家产充公,苏钰辰押入天牢,年后问斩,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苏国公几欲昏厥。 这些陈年旧事,他以为不会有人追究,更何况当今世道,他做的这些都不算什么,可如今一桩桩加起来,竟是这样的大罪! 太监将圣旨递过来。 苏国公颤颤巍巍地接过,嗑了一个头:“谢陛下……” 从前最为期盼的圣旨此时拿在手中,竟如烧红的烙铁一般。 “我儿啊!我苦命的儿啊!”他一把年纪,竟当众嚎啕。 “拖下去。”陆微雪沉声吩咐。 失魂落魄的苏国公很快被拖走,像一块烂步,只是手里还死死握着圣旨。 场面安静下来。 谢明夷不知怎么安慰穆钎珩才好。 毕竟现在的穆钎珩实在有些陌生,和他说话,还需仔细想一想,生怕哪句话说不对。 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至,谢明夷看到一片翩飞的淡青色衣角。 他连忙从穆钎珩身后探出一个头,“维安!” 谢明夷叫得亲密自然,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前面的身躯猛然一僵。 贺维安一身洗得发白的寻常布衣,墨绿绸带束发,虽是进士之身,却依旧朴素。 他身后跟着谢明夷派去的侍卫,还有一个提着药箱的老者。 “明夷,这是王氏医馆的馆长,王大夫。” 事态紧急,便开门见山。 “干爹……”王若昭艰难喊道。 王大夫看到王若昭身上的伤痕,眼眶顷刻间便湿润了,“若昭,你受苦了,是干爹无能,阻止不了他们……” 王若昭虚弱笑笑:“干爹肯收留若昭这么久,若昭已然感激不尽,再说现在不是已经没事了么?有国舅爷相救,咳咳……” 王大夫擦了擦眼泪,连忙道:“国舅爷,请受草民一拜。” 说着,就要跪下。 谢明夷连忙阻止了他,“别忙活这些虚礼了,你快给王姑娘把把脉,才是正理。” 说罢,他随手一挥,点了个丫鬟:“找间房间,带王大夫和王姑娘过去。” 丫鬟点点头,便在前面引路。 王大夫千恩万谢地护着王若昭走了。 谢明夷看了眼贺维安,只见他似乎若有所思,便侧头问:“维安,你不跟去看看吗?” 毕竟你可是王若昭的哥哥。 谢明夷这句话没说出口。 “哥哥”两个字,若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怪了。 贺维安淡然一笑:“我不是郎中,帮不了什么,去了只会添乱。” 谢明夷“哦”了一声,想到王若昭在奄奄一息时还念叨着“哥哥”的模样,心中又不禁有些疑惑。 “舅舅,没想到竟这么巧,在这里遇见你。” 陆微雪屏退了身后一群人,微笑着插话。 谢明夷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缓过神来,他抬头一看,心头不禁一颤。 不知何时,偌大的院子,只剩下他和陆微雪、穆钎珩、贺维安四个人。 偏偏他在里面身量最低,而这三个人又分别站在不同的三个方位,像是一个笼子,把他困在里面,而他插翅难逃。 陆微雪和他面对面,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样的氛围,实在是太奇怪了。 谢明夷突然觉得,家里的茶可能要烧干了。 他抬起腿,向后快速移动了几步,找准时机便想跑。 可门口又传来一声震天的呼喊:“央央!” 靛蓝色身影飞扑过来,撞过三个神色迥异的人,张开双臂,把谢明夷结结实实地抱在了怀里。 孟怀澄的双臂箍得很紧,很浮夸地快哭了:“央央!担心死我了!” 第35章 夺爱 谁是替身还不一定呢! “央央, 我听说你在围猎场受伤了,怎么样,伤得重不重啊?我知道了这件事后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但我爹那个老古板偏不让我出去, 可急死我了!” 谢明夷猝不及防被纳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整张脸都陷入绣金长袍的胸前。 孟怀澄的审美非常夸张,整日穿金戴银,高调得像只花孔雀, 今日他穿着醒目的靛蓝衣服, 还戴了金镶玉的项圈,由于孟母是出了名的信佛,挂坠还雕刻成了精巧的佛像模样。 以至于谢明夷的鼻子磕到坚硬的吊坠, 疼得“嘶”了一声。 他猛地把孟怀澄推开, 眉头一拧:“孟怀澄, 你弄得我好痛!” 少年出口便是责怪,可皱着鼻子、唇红齿白的模样, 怎么看都显得可爱, 骂人不像骂人, 倒像是在撒娇。 孟怀澄愣愣地看着谢明夷,这才发现他穿了一身乳白色衣衫, 清纯得像只不谙世事的小白兔,眼中划过一丝惊艳, 不禁咽了口口水。 “央央, 我不是故意的……”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连忙上前,想要解释。 贺维安伸开手臂挡在他面前。 他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语气却很冷:“孟公子, 你伤着他了,看不见吗?” 孟怀澄看了他一眼,随即轻蔑一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大才子贺维安啊?怎么,几日不见中了进士,就真以为自己鲤鱼跃龙门了?敢在我跟前叫嚣,也不看看你算个什么东西……” “孟怀澄!”谢明夷打断他,伸手拽了他一把,语气有些激动:“闭嘴,不要再说了。” 这不是羞辱主角的经典桥段么?孟怀澄和贺维安有什么仇,谢明夷不知道,但他清楚,如果放任孟怀澄说下去,将来贺维安一朝得势,第一个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孟怀澄。 果不其然,谢明夷抬头一看,贺维安的脸色有些阴沉。 恐怕已经开始记恨孟怀澄了。 孟怀澄瞪了一眼贺维安,“看什么看?本世子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些寒门子弟,除了自诩清高,还有什么能耐?” 谢明夷头疼无比,孟怀澄想送死,可别连累他啊。 他只能指指自己脑袋,道:“维安,他这里有点问题,所以才口无遮拦,疯疯癫癫的,你别跟傻子计较。” 贺维安一笑,原本阴霾密布的眼眸又变得柔和明亮,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孟公子说得倒也没错。” 谢明夷没料到是这个回答,他愣了愣,“啊?” 没等贺维安继续说,孟怀澄便抢到了谢明夷面前,双手握住少年的肩膀,感动道: “央央,你是在维护我吗?果然这么多年的陪伴没有白费,我和你才是最好的……朋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今日原本是出门采买,路过这个晦气的地方,打听了一下,原来你在里面,可是我看外面戒备森严,唯恐你出事,还好你好好的,要是你有个什么闪失,我也不想活了……” 他还没说完,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后倒。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挟持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谢明夷身前拉开。 “孟世子。”陆微雪垂着眼,不费吹灰之力地抬了抬手,两个侍卫便压着孟怀澄到了他跟前。 “你说你是出门采买,可我怎么瞧见,你的未婚妻似乎在街上寻你?” 孟怀澄身体一僵,“你……” 许久不见,陆微雪整个人的气质都截然不同,从前像一片雪花,无声无息,现在却如冷风吹过寒冰覆盖的湖面,簌簌砸下冰粒。 震得人骨髓生寒,头皮发凉。 谢明夷心头一紧,如果主角和反派都讨厌孟怀澄,那孟怀澄会是什么下场? 他连忙上前几步,拉了拉陆微雪的袖子,“陆微雪,你放了他,他会乖乖回去的。” 陆微雪看着谢明夷,眸光幽暗深沉。 少年依旧骄纵,下意识命令他,却是难得的轻声细语,口吻更像是在请求。 但不是为了他,是因为别的男人。 见陆微雪不为所动,谢明夷急了,抓住男人的小臂摇了摇,“放了他,快点!” 身体一接触,黑色的字立马疯狂滚动出来—— 【老婆都求你了,你就听老婆的吧!】 【陆狗你装什么冷酷,其实心里早就想把他亲哭了吧】 【陆狗你伺候央央伺候得明白吗?闪开,换老奴来!!!】 【嘻嘻又吃醋了吧,早晚有一天醋坛子翻了,要把小兔子吃掉】 谢明夷一颤,撒开了手,背在身后。 他的耳根有点红,撇开眼睛,不敢直视陆微雪,干巴巴撂下一句话:“你快放了孟怀澄。” “央央,不用为我求他,他张狂个什么劲,大不了把我头砍了,我不怕!看到你这么在乎我,我就是死也无憾了!”孟怀澄说着说着就豪情万丈起来,像是即将慷慨就义的壮士。 如果看到不是他发抖的腿,谢明夷就信了。 “放开。”陆微雪眸色渐深,盯着谢明夷,忽而唇角一勾,声音低沉喑哑,蛊惑般说道:“舅舅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明夷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孟怀澄身上一轻,没了束缚,他眼睛一转,却又看到了一直沉默站着的穆钎珩。 顿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央央,不过月余不见,你居然找了个替身!” 他痛心疾首地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穆钎珩,像是在控诉负心的夫君。 这又是哪跟哪啊?! 谢明夷懵了,看了看穆钎珩,又看了看孟怀澄。 两个人,有半文钱干系么? 孟怀澄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扬声道:“都是蓝色衣服,虽然他没我穿得好看——他到底是谁!” 他说着,还真委屈地红了眼眶,“想不到,央央你如此耐不住寂寞,断断一个多月,就有人填了我的空缺,代替我陪着你,给你端茶倒水,垂肩捏腿,纳凉暖床……” “停停停!”越说越离谱了,谢明夷脸色一黑,“你们谁是谁的替身,还说不准呢!”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是脸色一变。 谢明夷感到周身的气压蓦地低了,他抬起头,却见面前的四个男人皆是脸色渐冷。 “你们……很闲吗?”他强扯出一抹笑意,“那你们去茶楼喝杯茶?记我账上,我还有事,真得走了!” 说着,就要开溜。 手腕却被一股力道拉了回来。 谢明夷回头,还没来得及收回脸上的惊愕,便看到了脸色阴沉的穆钎珩。 穆钎珩额角青筋微挑,深邃的黑眸中透露着山雨欲来的沉闷,面上挂着一层薄怒,“央央,这是什么意思?” 谢明夷愣在了原地。 这句“央央”跨越漫长的岁月,像一块石子,突然投掷在平静的泉水中。 他脑中闪过许多画面,穆钎珩为他买来他爱吃的点心、穆钎珩帮他研磨作画用的朱砂、穆钎珩学会挽剑花后兴奋地展示给他看—— 穆钎珩在雪夜里,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的道路上,哄着他:“央央,别睡,我们就快到家了。” 一幕幕,一件件,在谢明夷眼前飞速掠过,如飘零的叶子,抓不住,但腐烂在心里。 他张了张嘴,嗓子却像被什么堵住了,阵阵的酸涩弥漫在胸口,根本喘不过气来。 “我、我乱说的……”谢明夷只想逃避。 “这位是穆少将军吧?久仰大名,早就听说少将军英姿不凡,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贺维安笑着掰开穆钎珩的手,将谢明夷带到了自己身后,为他解了围。 谢明夷站在贺维安后面,失魂落魄地说了声:“谢谢。” 侍卫本想提醒陆微雪,回宫的时间到了,抬头却见九殿下的脸色很不好,阴沉到了极点。 平日里陆微雪待人接物都如春风般和煦,哪曾露出过这副模样? 侍卫打量了一圈现场这诡异的氛围,觉得此刻还是装死比较好,于是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收回了贸然出声的想法。 场面的空气一点点凝固下来,谢明夷夹在中间,很不好受。 就在这时,一道爽朗的笑声响起。 谢明夷忙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目光之热切,像是在看什么救兵。 一道紫色的倩影出现在门前,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她与旁的千金小姐不同,穿的是简便的窄袖,头发挽了个简洁的发髻,鹅黄色的发带在脑后垂下来,随风飘动。 “孟怀澄,我不过是让你帮忙买下那位大娘的果子摊,虽然那些果子是腐坏了几个,但好歹也是善事一桩,对你来说也算积德了不是?你怎么一眨眼就跑了,难道你堂堂侯爵府世子,就这么抠门吗?” 紫衣姑娘姿态悠闲地依靠在门边,目光在五个男人之间转了一圈,随即一拍手,恍然大悟道: “哦,原来是赶上横刀夺爱了?失敬失敬,我出门没带纸笔,可惜没法帮你们写下来了!看你们这副样子,啧啧啧,把你们加以润色,肯定大卖!” 第36章 绿茶 那确实没办法了。 “杨桐意, 你怎么会知道……”孟怀澄怔怔地看着她,随即反应过来,愤恨地剜了陆微雪一眼, “是你!” 陆微雪淡淡一笑, 道:“孟世子, 既然杨小姐都来寻你了,那你就跟她回去吧,不然侯府也不好交代。” 孟怀澄直往谢明夷身后躲, 项圈的佛像撞在衣料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缩在谢明夷后面,伸着脖子喊:“杨桐意你做梦吧!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今天我就要回禀了母亲, 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杨桐意却讽刺一笑, 没有丝毫伤心,而是直截了当道:“你不满意我, 难道我对你就满意了?孟怀澄, 你真以为我看得上你?但你若下了我杨家的面子, 那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孟怀澄反驳:“不用你杨大小姐认得我!我们互不干扰是最好!”他说完,赶紧跟谢明夷解释:“央央, 我跟这个食人花没关系的,你别误会。” 谢明夷翻了个白眼, 懒得跟他说话。 但他没想到孟怀澄的未婚妻会是杨桐意。 杨家世代忠君, 早年间杨父杨母在奉旨陪同皇帝前往南境督查时遭人暗算,为保护皇帝船毁人亡,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女儿。杨桐意年幼便跟着身为刑部尚书的祖父生活,虽是女儿身, 性格却比寻常男儿还要强,一心想着光耀门楣,以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杨尚书为人刚正不阿,教导起这唯一的孙女更是严厉清正,朝廷上下多有赞名,毕竟他死去的儿子儿媳可是当今圣上的救命恩人。 孟怀澄当众不给杨桐意面子,于她而言,就是在打杨家的脸。 这也无疑触碰到了杨桐意的逆鳞。 见孟怀澄这副不成器的样子,杨桐意更是怒火中烧,她大步走过来,冷声道:“我只数三个数,孟怀澄,你跟我回去。” 孟怀澄却气笑了,“你数三万个,在这数到天荒地老,又与我何干?” “一。” “二!” 杨桐意忍无可忍,伸手就要来抓孟怀澄。 孟怀澄东躲西躲,杨桐意便左右抓他,一时间两人像是绕着柱子走的皇帝与刺客,而谢明夷是那根柱子。 “停!”谢明夷被他们晃得头晕,便推了孟怀澄一把,“既然你是陪杨小姐出门的,就别挣扎了,快跟她回去。” 孟怀澄的胳膊便被杨桐意攥住了,他委屈回头:“央央,你不要我了么?” 谢明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嫌弃道:“你又不是钱,我要你来做什么?” 杨桐意被他逗乐,“扑哧”一声笑了,边紧抓着孟怀澄,边环视了四周,点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最后,她饶有兴味的目光落在谢明夷脸上。 “孟怀澄我带走了,不耽误你们的爱恨纠葛,你们继续。” 陆微雪一个眼神,几个侍卫便将孟怀澄“送”了出去。 杨桐意跟在后面,走得很轻松。 孟怀澄挣扎着回头喊:“央央!你一定要小心这个贺维安那个陆微雪还有我的替身!等我战胜这个杨古板回来,我一定……呜呜呜!” 侍卫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以免他说出更惊天动地的话。 谢明夷打心底里佩服孟怀澄耍嘴皮子的能力。 他年幼时体弱,在江南老宅没有朋友,随父进京后就更没有玩伴,但不知从哪冒出来个孟怀澄,三天两头地往他身边凑,整日里聒噪个没完,热脸贴冷屁股也不在意,一次次碰壁就一次次撞墙。 在黏着他这件事上,孟怀澄天赋异禀。 也正因为如此,谢明夷的心思不得不分出一些在应对孟怀澄上,留给他忧愁的时间少了,那些初来乍到不适应的情绪便被冲淡了。 不过,人终究是长大的,孟怀澄要成家了,孟家不许孟怀澄出门是对的,他们这群狐朋狗友不能再厮混下去了。 咋咋唬唬的孟怀澄走了,场面又冷下来。 穆钎珩的脸色不大好,谢明夷看着他,想解释一下刚才那句话,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他不知道方才穆钎珩唤他的小名,究竟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定了定心神,只好先问贺维安:“维安,你不去看看王姑娘么?” 贺维安目光温和,轻声道:“算算时间,也该诊出结果了,既如此,那我便先告辞。” 他仍旧是那副温润如玉、文人风骨的模样,可不知怎么地,谢明夷看着,总觉得一提到王若昭,贺维安便像是多了层面具,在隐藏着某个秘密。 贺维安欲走,谢明夷下意识喊道:“等一下!” 青年转身,明澈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惊讶。 谢明夷轻咳两声,有些羞于启齿:“还没来得及恭喜你高中进士,我就说吧,你是个状元料子,来日殿试,必能蟾宫折桂。” 这番恭维的话,他堂堂国舅爷可从没对任何人说过。 贺维安一怔,随即笑起来,他的目光专注地看着谢明夷,真诚而耐心地道:“谢谢你,明夷。” “贺公子,你耽搁的时间太长了吧?”陆微雪上前一步,插在两人中间,似笑非笑地提醒。 贺维安看了他一眼,收起了脸上的笑,两手执礼作别。 但在和谢明夷擦肩而过时,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若真能中了前三甲,那都是有你吉言的功劳。” 说完,他便朝谢明夷眨了眨眼,而后恢复了那副端正的样子。 谢明夷愣了一下,没想到贺维安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跟你说什么了?” 一道略带危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谢明夷抬眸,发现陆微雪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他心里莫名地慌,面上却还得强装镇静,反驳道:“没说什么,就算说什么了,我也没必要跟你禀告吧,九皇子。” “九皇子”三个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像是在发泄某种不满。 自从陆微雪于围猎场大放异彩之后,谢明夷便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隐隐地变了,他摸不清抓不着,但他反感看不透陆微雪的感觉。 陆微雪深深地看了谢明夷一眼,表情有一瞬间的阴鸷,似乎在暴怒的边缘游走。 但很快又表现出顺从,帮谢明夷轻轻理了理微乱的碎发。 “舅舅不生气,我多嘴了。” 他垂着眼,浓密的长睫如蝶翼般轻颤,神态有几分楚楚可怜。 陆微雪很懂得怎么利用自己的皮囊。 谢明夷这下是没办法了,他的气,全都烟消云散。 第37章 敏感 要老婆亲亲抱抱舔舔! 不行, 不能被这个妖孽迷惑,他的可怜都是装出来的! 想想话本中描写的与陆微雪作对之人的下场,谢明夷不禁觉得不寒而粟。 到了这个地步, 陆微雪不知该如何既恨他呢。 谢明夷定了定心神, 不再看他, 反将眼神放在穆钎珩身上。 “穆少将军。”他在心里细细想了想,还是决定以此称呼穆钎珩,只是话一说出口, 倒有几分生硬:“穆伯父无辜入狱, 你也不要太担忧,毕竟只是莫须有的罪名,我会去告诉父亲, 让他上道折子, 为伯父求情。” 这番话说得点到为止, 只是寻常友人会说的话,穆钎珩不会反感的。 谢明夷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 穆钎珩眼眶微红, 脸部线条清晰流畅, 像块冰冷沉默的玄铁。 他看着谢明夷, 胸腔有些异样的起伏。 穆钎珩久久不言,谢明夷以为他又不愿搭理自己了, 自己又一次热脸贴了冷屁股,心里不禁浮起一股挫败感。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 却听见男人压抑的声音: “我当真能轻易被取代吗?” “什……”谢明夷瞪大了眼睛, 没想到穆钎珩会这么回答。 穆钎珩嘴唇轻颤,看着他,脸上又冷又硬的面具像是出现了碎裂的痕迹,他的眼中闪过挣扎, 可脱口而出的话却已经收不回来了: “那位孟公子,是你最好的玩伴吗?” 谢明夷被他这两句话砸晕了,脑子里“嘭”的一声,像有什么轰然炸开,一时半会缓不过来。 眼前男人的神态太熟悉了,与记忆里那个暖如朝阳的少年重重叠叠,化为两个纠缠不休的影子,快要把谢明夷卷进回忆的漩涡,分不清谁是谁。 穆钎珩整个人像是被寒冰封在了湖水中,自重逢起,谢明夷便只能隔着厚厚的冰层与他相望,为数不多的见面,也总是沉默。 可现在,这层冰像是在慢慢消融。 就好像,穆钎珩其实从未变过。 谢明夷脑海中一片空白,这番设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更不知该如何接话。 年少时心悦的人就这么盯着自己,就像曾经的穆钎珩被他凶了几句话后,就自然流露出的脆弱模样。 谢明夷的眼前又浮现出穆钎珩巴巴地望着他,放软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歉的模样。 他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攥紧,酸涩感渗透至骨髓深处,整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种滋味太难受了。 谢明夷下定了决心,想跟穆钎珩解释,想跟他说,不是的,他误会了,甚至想再喊他一声珩哥哥。 可陆微雪突然道:“穆少将军,你和苏小姐退婚的事还没有落实吧,在这里站着有什么用?” 谢明夷一怔,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穆钎珩跟别人有婚约,即使已经退了婚,可以后还是要娶一位妻子的,他终究会属于另一个人,一辈子爱她、护她。 陆微雪的话像一记重缒,狠狠砸在谢明夷的心上,心口豁开了一条口子,血流不止。 却也将头脑发了昏的他,砸得清醒。 一旁的陆微雪冷眼旁观着谢明夷的失魂落魄,脸色越发阴沉,像能滴出水来。 穆钎珩对上他威胁的目光。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起陆微雪。 两个男人,一蓝一白,无声地交锋。 陆微雪挑眉,妖冶的面容上透露着几分讥笑,眼眸却有冰霜在迅速凝结。 “谢过殿下的好意。”穆钎珩的声音转冷,平淡的神情中划过一丝杀意。 他在战场上见过太多腥风血雨,早沾染了一身的戾气,次次战役都杀红了眼,回到繁荣安乐的京城后,便有意掩盖这腾腾煞气,待人接物都斯文了不少。 可陆微雪便要挑衅他,故意打断他,激怒他。 甚至说,是有意要提醒谢明夷什么。 为什么人人都要阻止他。 穆钎珩攥紧了拳头,竭力克制着野蛮的冲动,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背上新添的伤□□叠,湿润的感觉在贴身衣物的棉料中浸染,喉咙间漫上一股腥甜。 他咽下那口铁锈般的鲜血,表面上依旧镇静,“只是……” 话音未落,一个亲卫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见了穆钎珩便急忙道:“不好了,老将军不好了,少将军快回去看看吧!” 穆钎珩不得不收回了想说的话,他转过脸,淡漠地望着那个亲卫,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失措,道:“知道了。” 不知为什么,谢明夷总觉得他的语气中流露出深深的疲惫,像是挑着很重很重的担子,一步一步走在狭窄陡峭的山路上。 心底里涌上冲动,谢明夷上前一步,“我跟你一起去。” 穆钎珩却直接拒绝了他:“不用了。” 随即转身便跟亲卫离开。 谢明夷看着他的背影,仍不死心,想喊住他:“珩……” 手腕却突然传来一阵疼痛,谢明夷回头看,陆微雪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还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 “你给我松开!”谢明夷皱眉喊了一声。 下一瞬,却被一股力道猛地一拉,转眼间,白衣翻飞,谢明夷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被陆微雪扯到了怀里。 他想挣扎,腰身却被陆微雪的手臂箍住,两个人体格有差异,谢明夷实在反抗不过,只能紧紧贴住陆微雪的胸膛,为了表示抗议,不得不仰着脖子,以免连脸都埋在他肩上。 男人一只手拦着他的腰,一只手握住了他手腕,一双狭长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面色愠怒,一字一顿地说:“舅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领你的情的,你何必对他这样好?” 【看到老婆对情敌这么好,陆狗要憋疯了,彻底疯狂!!!!!】 【哇哦陆狗这你忍得了?还不把小兔子扛起来摔到床上这样那样?】 【生气了生气了,要老婆亲亲抱抱舔舔$&^0?……】 这些话虽然没有声音,但不知怎么地,谢明夷似乎能听见一些激动的笑声。 他的表现落在陆微雪的眼里,就是在走神。 “还在想他吗?”男人的声音低哑,下一句却毫不留情地道:“可他一点都不顾舅舅的感受,随便就丢下舅舅走了。” 谢明夷脸色一僵,接着剧烈地挣扎起来,“放开我!要不是你拦着,我怎么可能会追不上珩哥哥!” “珩哥哥?”陆微雪重复了一遍,冷眉微挑,目含薄怒。 这个叫不出口的称呼,就这么轻易地被旁人听了去。 谢明夷在男人怀里彻底僵住了,他心乱如麻,口不择言:“怎、怎么了?只是儿时的叫法而已……” 陆微雪看着他红着脸辩解的样子,怒极反笑,“是吗?” 谢明夷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虚从何而来,他的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烫,嘴硬道:“是……是啊。” 陆微雪眸色渐深,他忽而轻嘲道:“原来是我挡了舅舅的路。” 谢明夷在他怀里就像只不受管控、只想可劲蹦哒的小白兔,他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使劲点头,连头顶翘起的一撮头发都跟着弹起又垂下,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你知道就好,还不赶紧放开我?” 陆微雪的手臂还真松了些力道。 谢明夷以为他要放开自己了,便迫不及待地想从他的臂弯里钻出去,可刚一动弹,腰部的力道便骤然收紧。 陆微雪瞥到门外一片绿色的衣角,眉眼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他残忍地道:“但是舅舅,穆少将军似乎根本没打算等你,若他愿意让你追,你就算一个时辰只挪动一步,也能走到他身旁,倘若不愿意——” 他噤了声,没有再说下去。 谢明夷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他心上已结痂的伤疤又被狠狠地戳烂,碾碎。 他一下便被带回那个春天,穆钎珩走了,他骑马在后面追,却只吃了一路的尘土,最后从马背上跌落,摔得头破血流。 可穆钎珩走了就是走了,没有回过一次头。 穆钎珩早就厌恶他了,现在突然转变,也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少年神色黯然,一颗小痣镶嵌在瓷胎一样光滑白皙的脸上,依旧漂亮得惊人。 谢明夷不喜的样子,反倒更惹人怜惜,如一片易散的彩云。 陆微雪心底泛起一阵柔软。 只要谢明夷乖乖听话,那就算他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愿意摘下来给他。 前提是,谢明夷只能看着他一个人。 谢明夷却对陆微雪的打量丝毫不知。 他竭力排除内心的痛楚,闷声道:“没听见穆将军出事了吗?从前穆伯父也是看着我长大的,算是我的半个长辈,如今他不知为何深陷牢狱之灾,在牢里出事,必然是生了病或受了伤,难道我去探望一下他都不行?” 陆微雪幽幽道:“看来舅舅是不知道,在我来这里之前,穆将军就已经被太子放了出来,回到将军府了。” “所以舅舅若真为了穆将军,那倒不如送些补品以示慰藉,舅舅又不是太医,去了又有何用?若为了其他人,那便想想,那个人究竟愿不愿意让你去吧。” 谢明夷这下哑口无言。 “伶牙俐齿。”他咬了咬下唇。 “舅舅谬赞。”陆微雪维持着那抹笑意。 陆微雪在报复他,肯定是的,之前那样受辱,肯定早就想找机会狠狠报复他了。 偏偏又让陆微雪抓住了这么个难言的把柄,谢明夷只能吃个哑巴亏。 他咬着牙,不知不觉间带上了哭腔,自以为自己很凶地吼道:“你说得都对,你赢了,行了吧?现在放开我!” 陆微雪松开手,谢明夷身上的禁锢一瞬间消失了。 他把酸痛的手腕收回来,看到一道指痕,一边呼呼吹气为自己疗伤,一边抬起头,正好撞见陆微雪扯动向上的嘴角。 这个大魔头,果然以折磨他为乐! 谢明夷气不打一出来,他气冲冲地推开陆微雪,转身便要走。 “你去哪?” 身后传来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像只男鬼。 陆微雪罕见地没有叫他“舅舅”,就像是没来得及隐藏青面獠牙的真面目。 谢明夷脚步一顿,冷哼一声。 “关你何事?我的腿在我自己身上,你又有什么资格知道?” 他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语气。 陆微雪却低笑一声,轻易猜出了他的举动:“舅舅是要去找贺维安吗?” 他说着,看向门口刚刚躲起来的绿色身影。 谢明夷被拆穿,干脆站在原地不动了,回头看向陆微雪,神情恹恹,就看他又能扯出什么花样来。 陆微雪不疾不徐地走过来,缓缓道:“可是舅舅,他正和自己的亲妹妹团聚,你一个外人,又是有求于他家妹妹,此刻前去搅扰,恐怕不合适吧?” 谢明夷反唇相讥:“维安是君子,不会这般,你只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陆微雪倒也不恼,面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他忽然俯下身,双唇贴近谢明夷的耳廓。 少年接近透明的皮肤透着薄粉,他实在凑得太近,甚至能看到少年耳垂上细小的绒毛。 熟悉的木质甜香丝丝缕缕钻出来,好闻到让人上瘾,恨不能一口咬住他的耳朵,反复摩擦刺激那个敏感可爱的下垂,逼得他哆哆嗦嗦溢满泪水求饶。 陆微雪喉结微动,将抬头的欲望压下去,附在谢明夷耳边低声道:“舅舅难道觉得,去见贺维安比去见十五皇子更重要吗?” 热气铺洒在耳垂,谢明夷浑身被激起一阵酥麻的感觉。 他的心尖一颤,分不清是因为陆微雪大胆的举动,还是提到十五皇子的缘故。 谢明夷转过脸,“姐姐都不许我见十五皇子,难道你有办法?” 陆微雪看着少年认真的神情,笑道:“舅舅若信我,便跟我回宫。” 谢明夷思量了一下,排除了陆微雪在皇宫把他杀害的可能性,便点点头,“好吧,勉为其难信你一回。” 他想到贺维安,此时王若昭伤势太重,根本无法带她进宫,打断了贺维安和王若昭叙旧,坏了贺维安对他的印象,确实有些不妥。 便招了招手,一个侍卫随即跑过来。 谢明夷吩咐道:“此地不宜久留,带贺家兄妹下去安置,我要进宫一趟,告诉他们,好好养病,要什么药材,请什么郎中尽管开口,我改日自会亲自拜访。” 侍卫领命,小跑离去。 陆微雪伸出一只手,作出了一个邀请的动作,“走吧,舅舅。” 谢明夷轻哼一声,根本不想领他的情,看都没看,便越过他走出去。 陆微雪早就对他极尽纵容,自然是没有丝毫不悦。 他们走出圆拱门,陆微雪望了望四周,除了赶过来的太监仪仗们,再无其他人。 “你在找什么?”谢明夷不耐地问道。 陆微雪微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谢明夷忽然转过头来警告他:“我告诉你,别在我眼皮子底下耍什么小心思。” 陆微雪只是无辜地眨眨眼。 “纵然我有再多的心思,也只是为了舅舅。” 他放低了声音,低哑中透露着蛊惑:“毕竟舅舅说过,我是舅舅的狗,狗忠心于主人,为主人着想,难道不是应当的么?” 第38章 脱轨 就算当太监也是最貌美的小太监。 皇宫的马车就在前面。 谢明夷踩着脚凳上去, 一个没站稳,险些摔倒。 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他的腰,将他半托了上去。 谢明夷的脸又烫起来, 他的腰身实在敏感, 陆微雪又有意无意地触碰到他的腰, 几次三番下来,痒意便一直蔓延到尾椎骨,肩膀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他钻进马车, 将自己的后腰紧紧贴在宽大的软枕上, 两只手垂下来,交叉放在腹部,把腰护了个严严实实。 一只修长骨感的手掀开门帘, 陆微雪弯腰进来, 便看见谢明夷这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他佯装没看到谢明夷的防备, 自觉坐到谢明夷的对面,与他保持距离。 车轮发出骨碌碌的响声, 马车开始缓缓驶动。 车内沉默了一会儿。 半柱香后, 谢明夷没忍住看了一眼陆微雪。 陆微雪在闭目养神, 一派悠闲淡然。 谢明夷没忍住问:“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带了圣旨。” 如今太子监国,不论有什么事, 都绝不会交给他最厌恶的陆微雪。 可陆微雪就这么出现了,阵势还不小。 这一切都疑云重重, 像雪夜前的天, 灰蒙蒙的,让人找不清方向,唯恐往前踏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陆微雪笑了笑,睁开眼睛, 眸色沉沉,樱粉色的薄唇轻启:“我自然是为了舅舅才来的。” 谢明夷愣住了,还没等他收回惊愕的表情,耳边又传来男人平静的声音: “有人妨碍到舅舅了,那他就该死,像根野草一样,一把火烧干净。” 他这话说得极为稀松平常,毫无波澜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一顿家常便饭。 “你在开玩笑吗?”谢明夷不可置信。 陆微雪专注地看着谢明夷,收起眼中席卷天地的暴风雪,温声道:“舅舅觉得是,那便是吧。” 谢明夷扯扯嘴角,端坐回去。 陆微雪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一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居然能这样面不改色地扯谎,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是为了他…… 明明就是为了自己登上皇位而已。 既然已经来到了贺维安中进士这一节点,那陆微雪的动作也要接二连三地开始了。 只是现在,似乎有什么在逐渐脱离它原本的轨迹…… 谢明夷理不清这些杂乱的心绪,也没心思去思考这么多问题,他只一心念着姐姐,还有姐姐的孩子。 掀开帘子的一角,红墙金瓦映入眼中。 皇宫到了。 —— 留英巷。 两个侍卫护送一顶软轿,穿过笔直的巷道,来到最深处的一户门前。 “停轿。”半个时辰前,领了谢明夷的吩咐的侍卫道。 轿夫停住脚步,将轿子稳稳当当地放下。 侍卫上前,贴心地掀开了布帘。 一个青年坐在轿子里,衣着普通,却贵在身姿端正,气宇不凡,打眼一看,便知不是寻常布衣的命。 他身边还坐着一位身穿喜服的姑娘,只是那喜服破破烂烂,姑娘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脑袋正依赖地靠在青年的肩上,帘子突然被掀开,昏昏欲睡的她皱了皱眉,抬起脖子。 侍卫道:“贺公子,我等奉国舅爷之名,送你和王姑娘到此处安置,请下轿吧。” 贺维安点点头,走出轿子,又小心地扶着王若昭也走了出来。 漆红的木门一打开,便亮出干净宽敞的院子。 贺维安眉间有不安浮动:“这样不妥。” 侍卫却劝道:“这是国舅爷的吩咐,公子不必客气,且王姑娘需要一个清静的地方休养,到时候国舅爷还要亲自来拜访的。” “哥哥……”王若昭扶着贺维安的手臂,虚弱地唤了声。 如此一来,贺维安便不好拒绝了。 他沉吟片刻,道:“那便替我谢过国舅爷,我会带舍妹在此处暂住,来日必将租金奉还。” 侍卫笑道:“只要贺公子愿意接受,那我们就能回去复命了!” 他和另一个侍卫引着兄妹二人进了门,院子不大,三面厢房里物件却一应俱全,柴火衣物都整理得极好,显然是时常有人来洒扫收纳的。 贺维安扶着王若昭在西厢房的床上睡下,又拿了副药,在厨下找出药罐子,便点燃火折子,开始煎药。 两个侍卫自然是抢着要帮他,却被贺维安委婉回绝了。 “舍妹应当是睡下了,这里有我看着就好,天色也不早了,两位请回吧。” 他的语气始终温润有礼,徐徐上升的烟雾在药罐子里蔓延,两个侍卫本想再说什么,却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既然如此,那我等也不好再叨扰,告辞告辞。”两人抱拳离开。 一直看着侍卫的身影消失,贺维安才站起来,将手中蒲扇放在廊下,前去关上了门。 大门“吱呀”一声,紧闭起来。 贺维安脸上的温和也随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寒。 他想起那个雨天,同样装束的侍卫,不由分说地便朝他甩起鞭子。 如今他还是他,可境地却不同了。 得知自己中了进士那天,他的心里并没有想象之中的苦尽甘来的激动,第一反应却是想起那张精致秾丽的脸,以及那张脸上洋溢着笑,对他说:“新科状元,我等你回来”的场景。 贺维安也分不清,到底是“新科状元”让他更心动,还是那句“我等你回来”,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揭榜那天,贺维安没有去看,还是先生告诉他,他才知道。 其实结果早就了然于胸,但他还是开心了好一会儿,他本以为不见外人,就能磨灭谢明夷在他心中的痕迹,可事实却不是这样,谢明夷是一杯毒药,又是一杯解药,折磨得他整夜整夜地合不上眼,只能起来挑灯夜读,直到天亮。 他以为有了功名,他和谢明夷之间的距离便缩短了。 可不是这样的。 贺维安回到廊下,盘腿坐直,拾起蒲扇挥出一阵阵风,望着那不断舔舐罐底的火舌。 谢明夷派人找到他时,他以为自己终于盼来了梦中的场景,那个人主动找上他。 可等王馆主为王若昭诊断完后,谢明夷迟迟都未来,贺维安便有些隐隐的担忧,打算擅自去找他。 谢明夷可能不知道,但贺维安看得很清楚——在场的陆微雪、穆钎珩,还有孟怀澄,看他的眼神有多炙热。 他以为自己是这里面隐藏得最好的,以为自己呈现出的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可在他找到谢明夷所在的院子时,听到陆微雪的那番话,他便知道,他的心思除了谢明夷,谁都没瞒住。 原来不知何时,他的心意也已经昭然若揭。 陆微雪三言两语便把谢明夷哄走,让谢明夷不要来找他。 沸腾的药罐子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清苦的药香味钻进鼻腔。 贺维安握着蒲扇的手指骨节泛白,他垂着眸,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独自嗅着药的苦。 他现在所求的,不是和谢明夷站到一起了。 他必须拥有更高的地位,才能击败其他人。 贺维安盖上药罐的陶盖,起身推开西厢房的门,走进去。 看着半躺在床上的少女,他眼中划过一丝无奈。 “苦肉计,下次不要再用了,若昭。” —— 皇宫。 秋日高悬,梧桐渐落。 谢明夷被带到一处破败的宫殿。 宫殿的牌匾被随意丢在地上,长满了苔藓,细看下还有许多不知缘由的划痕,上面的字更是惨不忍睹,一个也认不出。 “这是哪里?” 谢明夷皱了皱眉,有些嫌弃。 “冷宫。” 陆微雪走在前面,泰然自若地跨过了门槛。 谢明夷一顿,陆微雪竟然把他带到自己的寝宫来了。 “你不是要带我去见十五皇子吗?冷宫里怎么可能会有皇子?” 他站在门外,有些畏惧地望向黑洞洞的里屋,没有进去。 陆微雪的声音在里面传出来:“舅舅说笑了,冷宫里也有皇子,比如九皇子。” 谢明夷的嘴角抽了抽,他还是有些犹豫,便稍稍拔高了声音,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屋内人还没有回答,谢明夷便听到殿外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是有太监在巡逻。 他吓了一跳,也顾不得什么了,闪身钻进了屋子。 屋内没什么陈设,一张床,一张桌子,几个柜台,其中最惹人注目的,便是窗前的棋桌。 此处虽然衰败不堪,却是意外的干净整洁,很符合陆微雪的个人形象。 谢明夷的目光触及到墙角的苕帚,便想像出一个陆微雪扫地的场景,没忍住“扑哧”一笑。 “舅舅,何事笑得这么开心?” 不知何时,陆微雪已出现在他面前,手里还拿了套石绿色的衣服,谢明夷打眼一看,认出那是太监的服饰。 他摇摇头,试探性地问:“难道你让我扮作太监?” 陆微雪点点头,“舅舅果真聪明。” 谢明夷傲娇地哼了声,伸出手道:“好吧。” 陆微雪却微笑着没动。 “怎么了?”谢明夷有些疑惑。 陆微雪看着他,“我以为,舅舅不会同意,不想做这等有辱斯文的事。” 谢明夷有些不耐,“我纵然是不同意,也没别的办法,难不成要扮作宫女吗?” 陆微雪怔了怔,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处不禁红了红。 他把衣服递给谢明夷,“舅舅去屏风后换了便好。” 谢明夷接过来,走到花鸟屏风旁,却发现屏风上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他试着读了出来:“雪……寨……蛊……” “舅舅。” 陆微雪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时间不早了,还是动作快些的好。”他藏住嗓音里的颤抖,佯装自然地提醒。 谢明夷“哦”了一声,便没再管那些奇怪的字,走进屏风后,脱下外衣,搭在屏风上,又换上了太监的衣服。 他走出来,有些别扭,总觉得束手束脚的。 “舅舅很好看,就算是做太监,也是最貌美的小太监。”陆微雪适时地恭维。 谢明夷翻了个白眼,“你听听你这话,是人话吗?” 陆微雪轻笑出声,把手中的纱帽扣在谢明夷头上,又贴心地帮他把两侧的带子系好,多出来的一截垂在下巴下面。 金尊玉贵的国舅爷便摇身一变,成了个细皮嫩肉的小太监。 “舅舅不想当太监?” “废话,哪个男人想做太监?我以后可是要生儿育女的。” 谢明夷随口答道,便自顾自走到铜镜前,左照右照,还是觉得别别扭扭的,嘀咕了一句:“真丑。” 预料之中的安慰声却没响起,谢明夷转身一看,便见陆微雪冷了脸色,眼中似有风暴在酝酿,阴暗地盯着自己。 谢明夷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你看我干嘛?” 陆微雪却一步一步逼近他,直到把他逼至墙角。 谢明夷纤细的背贴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他刚想转身出去,左右两侧却被陆微雪的手臂抵住了。 他就这么被陆微雪轻而易举地围困在方寸之间。 谢明夷仰着脸,“陆微雪,你又发什么疯?” 男人俊美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狭长的眼眸中尽是阴郁,他冷笑一声,“舅舅原来是这样薄情的人。” 谢明夷被这句话搞懵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陆微雪的眼中似有纷燃的鬼火在闪烁,如淬毒的薄刃,在这阴暗又不见阳光的屋子里,不像个活人,倒像只刚才阎罗殿爬回来的鬼魅。 “舅舅口口声声说,喜欢穆少将军,怎么现在就要说什么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他的语气执拗而冷硬,流露出明显的不悦。 “你别添油加醋了行吗?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喜欢穆钎珩了?什么传宗接代,我更是没说过……” 谢明夷被他这副样子弄得心烦,张口便是反驳。 陆微雪沉默不言,垂着头,冷冷地看着他。 两人鼻尖对鼻尖,炽热的呼吸在交缠。 “陆、陆微雪?”谢明夷试着叫了一句。 陆微雪却一笑,“原来舅舅不喜欢穆少将军。” 有没有搞错?陆微雪的关注点也太奇怪了些! 谢明夷匪夷所思地看向他,不知道他到底在耍什么心机。 陆微雪收回了手臂,背在身后,“时间差不多了,舅舅且跟我走吧。” 不是你非要耽误时间的吗? 简直是不可理喻! 谢明夷在心底呐喊,却还是乖乖跟在了陆微雪身后。 两人走出了冷宫,拐了个角,来到宫道上。 “本少爷这回可是豁出去了,你要是没能让我见到十五皇子,你就完了!” 谢明夷垂着脑袋,默默挥舞着拳头,从唇舌中挤出威胁的话语。 陆微雪不用回头,便能想象到他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不服的兔子。 “陆微雪!”谢明夷再一次恶狠狠地道。 “是,舅舅。”陆微雪憋笑回答。 谢明夷稍微放了点心,小碎步跟在陆微雪后面,悄悄打量着旁边路过的其他太监,有样学样地弓着身子,两手交握在前。 平日里他总是忽视这些来来往往的宫人,如今要以宫人的身份重新走在宫内,实在是新奇。 谢明夷之所以一定要见到十五皇子,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实在担忧不已,另一方面,则是为了验证怀王属下的那些话是否真实,他必须要亲眼看看十五皇子的状况,才能回去告诉王若昭,以确定王若昭究竟有没有医治的办法。 想着想着,前面白色的身影突然停下了,谢明夷一个没留意,鼻梁撞到了陆微雪背上,他“嘶”了一声,立刻吃痛地捂住了鼻子。 本想抬头责问,却突然看见一顶轿子,还前呼后拥地跟了十几个人,是太子的仪仗。 见宫道上的宫人都跪下,谢明夷便也跟着跪在了地上,并尽量蜷缩起来,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陆泽呈坐在轿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陆微雪,“九弟这般步履匆匆,是要去做什么啊?” 陆微雪不卑不亢道:“不劳皇兄挂念,母后近日身体抱恙,臣弟不过是前去探望一番。” 陆泽呈讥笑道:“哦?本宫竟不知九弟何时多了这份孝心,怎么,是知道自己费尽心思搞的小动作什么用都没有,便又想攀附母后了?” 陆微雪淡淡回道:“皇兄说笑了,在母后跟前尽孝,本就是我等应该做的,皇兄需要监国,事务繁忙,臣弟无能,只能在此等小事上下工夫。当然,父皇若清醒过来,看到皇兄如此勤勉,自然也会欣慰不已。” 一番吹捧过后,陆泽呈倒是受用不少,他眉间尽是志得意满之色,笑道:“放心吧,无论如何,本宫也会稳坐太子之位,不像有些人天生低贱,只能讨好讨好后宫妇人,终究是没出息,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 谢明夷掀起眼皮,悄悄打量着陆微雪。 这般受辱,换做旁人,早就忍不了了。 可陆微雪只是低头道:“皇兄说得是。” 谢明夷不禁怀疑,于陆微雪而言,他和陆泽呈是不是一样的烦人。 陆泽呈的轿子重新移动起来,仪仗队正准备前行。 谢明夷松了口气,正准备抬起头。 陆泽呈却突然道:“等等。” 谢明夷心头一动,赶紧又低下了头,并在心底把陆泽呈痛骂了一遍。 他怎么不知道,这个和他关系还不错的大外甥,人后竟是这般咄咄逼人? 陆泽呈打量的目光落在谢明夷身上,似是看出了什么,道:“你这个小太监……” 谢明夷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双眼一闭,正准备破罐子破摔站起来。 陆微雪却率先一步挡在他身前,“皇兄,这是新来的小明子,总是笨手笨脚的,总管便让他跟着我了,有何不妥?” 小明子?! 得亏陆微雪想得出来这样的称呼。 谢明夷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他一定要一雪今日之耻,让陆微雪哭着给他磕头。 陆泽呈嘲讽道:“不妥,自然不妥,九弟啊,你得摆清自己的身份,像你这种人,也配让人伺候吗?” 陆微雪似笑非笑道:“谢皇兄教诲。” “知道了就好。”陆泽呈满意地点点头,随手一指,“小明子,本宫今日途径御花园,那边在整修花圃,还有点活没忙完,你就去那儿吧,别跟着九弟,免得沾染一身晦气。” “我……”谢明夷险些漏了音。 陆微雪很快将他的声音盖了过去,“既然是皇兄的吩咐,那你便去吧,记住,不可偷奸耍滑,你的诸多表现,我都会去问首领太监的。” 谢明夷迫于压力,不得不点了点头,低着头行了礼,在陆泽呈的眼皮子底下,去往御花园。 “九弟,你不是要去看望母后吗?快些去吧,可别误了时辰。”陆泽呈“好心”提醒道。 陆微雪垂眸,“是,皇兄。” —— 一脱离陆泽呈的视线,谢明夷便没那么拘谨了。 许是因为秋日渐晚的缘故,御花园里有些冷清,陆泽呈所说的什么翻修花圃的活,也根本没人在干。 左不过是针对陆微雪的手段罢了。 谢明夷走过铺满石子的小道,两侧各色菊花竞相盛放,雅致典雅。 他笃信陆微雪一定会来寻自己,便一时赏菊入了迷,根本没注意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直到那人出声:“国舅爷。” 谢明夷一惊,匆忙转过身来,只见一个娴雅而端庄的女人静静站着,目光中含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 女人一身藕荷色宫装,放缓了声音道:“国舅爷,你是想救十五皇子么?” 第39章 信任 老婆超级软萌可爱! 谢明夷一怔, 看着眼前的女人,脑中闪过几道身影,便试着叫道:“贵妃娘娘?” 果不其然, 苏贵妃的脸色缓和了些, 她手拿着帕子, 道:“想不到国舅爷竟还认得我。” 苏贵妃本名苏钰榕,于皇帝登基的第五年进宫,在宫中已待了十余年, 算是宫里的老人。 谢明夷与她几乎毫无交集, 苏钰榕性子温和,喜欢安静,各种宴席几乎从不露面, 只带着一个公主独自过活。 唯一一次见她, 还是在谢书藜刚刚入宫时, 谢明夷来看望姐姐,天色将晚, 要回去了, 心中难免伤心, 于是自己明面上告退后,却偷偷缩在毓庆宫一隅, 悄悄红了眼圈,不愿离去。 他躲在假山后面, 想再看一眼谢书藜, 却正好和苏钰榕的三公主陆挚瑜对视。 陆挚瑜年纪也小,牵着母亲的手,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他。 谢明夷伸出食指,在阴影里比了个“嘘”的动作。 陆挚瑜便抿唇偷笑了一下, 苏钰榕心思细腻,察觉到了女儿微小的举动,便顺着陆挚瑜的目光望去,正好看到了没来得及藏起来的谢明夷。 谢明夷那时不熟知宫中规矩,担心自己这样会给谢书藜造成麻烦,便慌乱地摆摆手,眼里尽是央求,希望苏钰榕不要揭发他。 就在这时,几个宫女找来,见了苏钰榕便行礼道:“贵妃娘娘万安,公主金安,皇后娘娘已在偏殿等候。” 她们正欲离开,谢明夷松了口气。 可脚步还未踏出两步,随后便跑来两个太监,小心翼翼问道:“不知贵妃可有见过国舅爷?” 谢明夷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等了很久很久,才听到苏钰榕温和的声音:“未曾见过。” 傍晚的风微凉,一群人离开。 谢明夷再回头,只看见身穿藕荷色宫装的女人,牵着小公主离开的背影。 思绪渐渐拉回,谢明夷眼前的藕荷色渐渐清晰起来,他定了定心神,“贵妃娘娘也是好眼力,这都能看出来是我。” 他指的是自己一身太监装饰。 苏钰榕微笑道:“本宫有个习惯,便是此时独自来御花园走走,十几年也不曾改,只是没想到能遇见国舅爷。” 谢明夷回以礼貌一笑,“那贵妃娘娘准备如何?既然您已经猜出来了,是要告知皇后娘娘,还是直接将我擅自进宫的事禀报给陛下?” 他有些紧张。 曾经那道声音还回荡在耳边:“你以为你是国舅,苏二少爷就不是国舅了吗?” 他有谢书藜撑腰,那苏钰榕是不是也要给苏钰辰撑腰?退一万步讲,苏家败落,苏钰榕难道不想报仇血恨? 苏钰榕抬眸,那双眼睛平静如井水,面容与苏钰筱有五分相似,神态却截然不同,周身气质千差万别,甚至站到一起,常人也无法联想到这是一对亲姐妹。 她只是道:“本宫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国舅爷一句,此事绝无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十五皇子身中奇毒,国舅爷再怎么费神,恐怕都于事无补。” 谢明夷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的内心微微有点动容,急切道:“贵妃娘娘难道知道什么隐情?” 女人却摇了摇头,“只是尽我所能,提醒一下国舅爷,不要再以身犯险了。” 谢明夷眉头一拧,“可他是我姐姐亲生的孩子,唯一的孩子,他若有闪失,姐姐恐怕……” “虎毒尚不食子。”苏钰榕突然打断了他,声音有些颤抖,又重复了一遍:“国舅爷,你可知虎毒尚不食子?” 谢明夷云里雾里,不知她为何要这么说。 苏钰榕叹了口气,“国舅爷,回去吧,皇后娘娘不许你探望,自然有她的考量和道理。” “但我真的找到了方法,或许可以一试——” “小国舅所说的方法,可是那民间怪医?” 谢明夷噤声,警惕地看着苏钰榕。 短短几个时辰,她便知道了。 看来苏贵妃,也不像外界所传的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 “国舅爷不必惊讶,只是此事事关我国公府,父亲和弟弟接连获罪,我虽身处深宫,却也不得不知道。”苏钰榕温和道。 谢明夷问道:“难道你不恨我?” 苏钰榕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深深地盯着他,沉吟良久,才说:“本宫此生所愿,不过是抚养瑜儿好好长大,宫外琐事,本宫无力去管。” 国公府倒了,在她口中,只是“宫外琐事”,说得极为平淡轻巧,仿佛在说一户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家。 见谢明夷不语,苏钰榕道:“国舅爷,若你信我,便不要去看十五皇子。” 谢明夷正欲反驳,苏钰榕却已料到了似的,道:“别只是看看他,你应该把他抱走。”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似在诱导。 “什么?”谢明夷一惊,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的每一句话都出乎意料,只觉得捉摸不透。 苏钰榕笑道:“皇后娘娘连你进宫探望都不能容许,你若引荐那民间女子给十五皇子医治,你觉得,她可会答应?” “姐姐会答应的。”谢明夷嘴上这么说,内心却有些动摇。 苏钰榕看出了他的犹豫,继续说:“国舅爷,你既然能扮成这样入宫,想必还有同伙吧?” 谢明夷的脸色一冷,“贵妃娘娘够聪明。” 苏钰榕也不恼,“国舅爷不必生气,本宫只是想说,既然有同伙,那干起事来也方便,何不按本宫说的做,抱走十五皇子,去让那郎中瞧瞧?” 谢明夷绷着脸,眼尾上扬,显出几分凌厉。 苏钰榕却笑了笑,“国舅爷,今日不宜操劳,早些出宫吧,至于我说的,听与不听,全在你一念之间。” 她说完便转过身要走。 “等等。”谢明夷叫住她。 他的声音带了点冷意,“你为何要帮我?” 苏钰榕没有回头,平淡的嗓音消失在风中。 “本宫要帮的人,不是国舅爷,是皇后娘娘。” —— 陆微雪按陆泽呈说的,只身前往毓庆宫。 他到的时候,宫室内灯火暗淡,谢书藜坐在金丝檀木桌旁,手里拿着一卷书,静静看着。 在她的手边,则放着一架精巧的木床,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在里面熟睡,除了眼睛紧闭得厉害,他看起来与其他正常婴孩无异。 而谢书藜并无半分外界所传的着急模样,除了妆饰愈发简单素净,没有半分哀恸过度的样子。 陆微雪进来了,谢书藜连眼都没抬,只盯着书页。 “娘娘还是那么爱看书,连亲生的孩子都不顾了。” 他淡淡笑着,声音却如布满碎冰的河流,冷如骨髓。 谢书藜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抬了抬眼,并不急着反驳,“九皇子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陆微雪站着不动,半晌才道:“娘娘不该对十五皇子擅自用毒。” 谢书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冷嘲道:“九皇子这是要管起本宫来了?本宫说了,若你无用,本宫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她放下书,站起身来,手指轻轻放在婴儿脆弱的脖颈上,稍稍一用力就可以结束这弱小的生命,幽幽目光中闪烁着癫狂:“他的价值就到这里,再过几天,就可以投个好胎了。” “苗疆流传着一个传说,没有名字的人死了,灵魂便连地府都不收留,只能飘荡在天地间,直到被其他饿鬼撕扯争食殆尽,消失得干干净净。” 陆微雪看向面色苍白的婴儿,轻声道:“父皇还未清醒,十五弟并未取名,若就这么让他死了,那就连投胎的资格都没有。” “怎么?你陆微雪何时要当个大善人了?还是说,你一心要与本宫作对?”谢书藜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陆微雪笑着道:“娘娘误会了,就算是千千万万个灵魂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又与我何干?” 谢书藜冷笑一声,“那你的母亲,也是一样了?” 陆微雪眼神一暗,隐藏在长袖中的手臂青筋暗暗浮现,他表面上仍然平静,只是继续道:“娘娘要杀十五皇子,自然有人为之伤心。” 谢书藜顿了顿,随即反应过来,“夷儿?” 陆微雪不置可否,“娘娘以为将十五皇子之死栽赃嫁祸给太子,这样便能扳倒他?恐怕太天真了。” 谢书藜轻蔑一笑,“九皇子还是不要随意揣测本宫的意思,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陆微雪笑而不语,沉默了一会儿,笃定道:“那娘娘是准备栽赃给我了?” 谢书藜面色一僵,下一瞬又恢复了平常,“这只是九皇子自己的猜测,本宫可从未说过。” 陆微雪踱步至婴儿床边,拿起床角绣了一半的红肚兜,上面虎头的样式极为讨喜可爱,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斜向一旁,像是嬉戏玩闹后的调皮模样。 “娘娘既然懂得作戏要做全套……”他扬了扬这小儿肚兜,上面的绣工明显不是谢书藜的手笔,她向来只痴迷于圣贤书,是不会钻研女工的。 陆微雪眼神越发幽深,“那便该明白,大局为重,扳倒了我,娘娘又该如何全身而退呢?” 谢书藜瞪着他,难得的失态,“住口!” 她不是没考虑过这些,但陆微雪越来越不受掌控。 更何况,她渐渐看出,陆微雪竟对谢明夷存了那样的心思。 于是她动了杀心,陆微雪留不得,否则后患无穷。 但计划竟被这样轻易识破,谢书藜背后惊起了一身冷汗,她握紧了婴儿车的栏杆,以支撑自己仍然不甘示弱地站着。 她紧盯着陆微雪,不肯放弃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陆微雪忽而一笑,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更显得妖异,他轻声道:“娘娘怎么就是不信我呢?自作主张只会搞砸一切……” 谢书藜冷哼一声道:“你的用心之歹毒,与那毒蛇猛兽又有何异?既然本宫看不到你的诚心,那与虎谋皮,自然要谨慎一些了。” 陆微雪垂眸,“娘娘若执意站到我的对立面,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但娘娘倘若忽然想通了,那凡事都有回转的机会,毕竟你是他的姐姐。” “你!”谢书藜气急,咬牙切齿道:“你果然对夷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该死,到底是什么时候……” “娘娘。”陆微雪打断了她,眼神隐晦,他不悦道:“万望娘娘慎言,还是说——” 他迎上女人几欲碎裂的目光。 “我该叫您一声,表姐?” —— 谢明夷独自在御花园等待。 迟迟没有人来,他蹲下,用随手捡的树枝在地上乱画,画了些花鸟鱼虫后,又觉得无聊,胡乱抹净了,鬼使神差写了“陆微雪”三个字。 他盯着这三个字出神,忽然一片阴影降临在眼前。 谢明夷抬头,看到一大片白色,目光再往上移,则是正居高临下望着他的陆微雪本人。 陆微雪从毓庆宫出来后,便直奔御花园。 他刚找到谢明夷,便看见少年蹲着,在花丛里缩成小小的一团,手里拿了根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还嘟嘟囔囔的。 而此时的谢明夷仰着白净的脸,怔怔地看着他,漆黑眼眸中一片懵懂纯净,与那幼童无异。 谢明夷也只有在偶尔反应不过来时,才会露出这番纯然的模样,激起人无限的怜惜和纵容,恨不能把世间的一切都奉送给他,只为博他一笑。 陆微雪的眸色越来越深,他伸出一只手,欲望在喉咙里滚了一遭,夹杂着隐晦的情绪,道:“舅舅,起来吧。” 谢明夷丢掉树枝,大大咧咧地把自己的手交给他,借着他的力量,利落地站了起来。 铺天盖地的话随即袭来—— 【小兔子这个样子,真的哈特软软】 【阿西,老婆超级软萌可爱啊啊啊,好乖】 【小国舅不是坏蛋美人吗?现在看也好适合笨蛋美人哇咔咔】 【陆狗这你能忍?!放着我来!!!】 谢明夷眼前一阵发黑,一时不知道是起得太猛所致,还是看到这些话语的原因。 “舅舅,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陆微雪有所察觉,连忙关切地问。 谢明夷的耳根微微发烫,他慌忙避开和陆微雪的身体接触,结结巴巴道:“对、对啊,谁让你把我丢在这里这么久?等得我花都谢了。” 说着,还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陆微雪乖乖道歉:“对不起,舅舅,都是我的错,没能看护好你。” 谢明夷佯装大度地摆摆手,道:“好吧,看在你诚心道歉的份上,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你吧。” 陆微雪笑着说:“多谢舅舅,不过——” “不过什么?”谢明夷内心有种不详的预感。 “不过舅舅,你刚才是在写我的名字吗?” 谢明夷猛然抬起头,正对上陆微雪戏谑的眼神,他干脆破罐子破摔,恶狠狠道:“对啊,就是写的你,本少爷要诅咒你,怎么了?!” 他本以为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将那个名字掩盖了,谁知道陆微雪的眼神这样好,这都能看到。 陆微雪却盯着他,眼神黏稠,像含着浓蜜。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低哑:“舅舅想怎么诅咒我都可以,只诅咒我一个人就好。” 谢明夷会错了他的意思,“那你还挺有担当的,把别人的咒都揽了过去。” 陆微雪知道他理会错了,却笑而不语,只是缓缓道:“总有一天,舅舅会明白的。” 谢明夷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心思,但那时他已经逃不掉了。 谢明夷被陆微雪看着,心里没由来地有些发毛,他紧急岔开话题:“怎么样,你见到十五皇子了吗?他怎么样?” “情况不好。”陆微雪摇摇头,“面色苍白,脖子上有几块红斑,且扩散的范围越来越广,只怕是情势危急。” 浓重的担忧在眉间浮现,谢明夷皱着眉,“怎么会这么严重……” “舅舅,事不宜迟,现在再去一次毓庆宫吧。”陆微雪一副同样担心的表情,提议道。 “不行。”谢明夷下意识拒绝,他一出口,又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便补充道:“今日你已经去过一次毓庆宫了,再去,恐怕会引起怀疑,今日不能再去了,既然你已经看到了十五皇子的情况,那这件事就算完成了。” 陆微雪眼神一暗,敏锐道:“舅舅不是坚持要自己亲眼去瞧一瞧十五弟么?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谢明夷有些心虚,但他下意识想隐藏苏钰榕来找过他的事,便道:“我想了想,这招还是太险了,若真被人发现,恐怕会对皇后娘娘不利。” 陆微雪望着他,“是吗?” 一句“你是不是见过什么人”又咽了回去。 谢明夷重重地点点头,认真地道:“你已经看过十五皇子了,那再去一趟也没有意义,更何况,我相信你不会骗我的。” 他硬着头皮让自己保持着一脸真诚,拳头却已悄悄握紧,这是他紧张的表现。 陆微雪盯着他,眸色沉沉,似乎比漫漫雪夜还要幽深。 正当谢明夷以为自己即将被识破时,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松的笑。 “舅舅肯信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40章 奇毒 你爱他,他爱你吗? 将军府。 掌灯时分, 一股沉闷肃穆的气氛在府内弥漫,人人自危,只井然有序地做自己的事, 不敢多说一句话, 仿佛唯恐惊扰什么, 如一个个没有生气的人偶。 一群黑衣死士悄然无息地站在祠堂外,连呼吸都刻意放缓放轻,若只听声, 根本辨不出他们的身位。 祠堂内, 最中央跪着一个男人。 他一身蓝衣,背肌开阔,膝下未垫任何东西, 跪得笔直。 昏黄的烛光照耀在他俊朗的侧颜上, 形成错落有致的影子。 一个孔武有力却有些虚弱的老者走出来, 他手执一根小儿手腕粗的黑鞭,指着年轻的男人, 低沉地吼道:“你可知错?” 穆钎珩的眼珠微微一动, 许久未开口, 声音有些沙哑,他道:“爹, 夜深露重,不要为儿子操劳, 家法让下人来行就是了, 回去休息吧。” 这席话一出,穆毕武更是怒不可遏,猛地挥起了鞭子,划破空气, 发出尖锐的响声。 可鞭子迟迟未落在穆钎珩的背上。 穆钎珩耳边响起一阵呜咽声,他连忙抬头,发现头发斑斓的父亲竟老泪纵横,不得不举起胳膊,拿袖子掩盖自己的窘态。 握着鞭子的胳膊,却颤抖得厉害。 穆钎珩心头一痛,眼神却依旧淡漠。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穆毕武是个粗人,却信奉棍棒教育,对穆钎珩无比严苛,少吃了半碗饭要打,多写了一张字要打,晨起练功打了个哈欠都要被痛骂一顿。 穆钎珩自幼便失去了母亲,只剩这么个冷血无情的父亲,挨过的打五花八门,从未感受过半分温情。 离开江南远赴北境的前夜,穆钎珩第一次被穆毕武拿着鞭子打,那一夜,穆毕武打得手腕都酸痛无比,也没能让少年低下执拗的头。 直到晨光微熹,天边泛起鱼肚白。 穆毕武终于丢下了鞭子,冷冷地撂下一句:“王八羔子,跟你老子去镇守漠北。” 自此,穆钎珩再也没能回江南,再也没见过谢明夷。 思绪渐渐拉回,穆钎珩依旧跪着,静静听着父亲哀伤的哭泣声。 在他印象里,穆毕武是令人畏惧的严父,也是颇受边关将士百姓爱戴的将军,可从没有一刻,他是这样的无助,无助地泣不成声。 穆毕武没让他起来,他骨子里恪守着身为一个军人该有的规矩性,便默默跪着,陪着这个两鬓已斑白的父亲。 祠堂的灯火闪烁,穆家列祖列宗的牌子一个个摆放着,像是一只只眼,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一切。 穆毕武哭了好一阵,擦干眼泪,忽而问道:“珩儿,你怨我吗?” 穆钎珩心头一紧,他的手指悄悄紧握起来,大约过了半柱香时间,冷风自屋外刮过,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苦涩感在舌尖蔓延,他才吐出一个字:“怨。” 穆毕武踉跄了两步,将手中鞭子丢在地上,失魂落魄地点点头,“怨,好一个怨,珩儿,你自该是怨我,我对你这般心狠,你怎么怨我,都是应该的。” 穆钎珩默不作声。 穆毕武久久地盯着他,又说:“今日我把你召回,你已经在这里跪了四个时辰了。” 穆钎珩冷淡地道:“父亲又一次谎称自己病了,这个手段早不知用了多少次。” 穆毕武苦笑道:“珩儿长大了,什么都懂了,有人要给太子使绊子,我入天牢只是暂缓之计……” “儿子知道。”穆钎珩冷冷地道:“只关了半日,殿下便寻了个由头,把您放回来了。” 他看向穆毕武,眼神中第一次带了质问,“可是父亲,苏家眼看保不住了,和苏家退婚也有你的意思,你为何今日要急唤我回来?” 穆毕武看着他,“知子莫若父,虽然五年已经过去,但你的心思,从没有过一刻离开了谢家那小子。” 穆钎珩垂眸,不打算解释。 穆毕武越说越激动:“你以为我不知道,猎熊时你是故意输给九皇子,好讨谢明夷的欢心?你从对底层的行伍做起,一步一步坐上少将军的位置,怎么会连一头熊都猎不到? “今日你火急火燎地赶过去,难道就没有谢明夷也在场的原因?珩儿啊珩儿,你对他痴心一片,可他呢?他早跟这京城里的人融成一片,他早就不在乎你了,你为他做得再多,他也是一辈子都不会发觉!” 心事被说中,穆钎珩却更坦然,他沉吟片刻,低声道:“我做什么都是我的事,与他无关。” 穆毕武恨铁不成钢地道:“可你知道吗?他谢家现在如日中天,他谢明夷还跟九皇子走那么近,摆明了是站队,要动摇太子的地位!我穆家世代忠君,既然太子是陛下所选,那穆家理应为太子殿下肝脑涂地!” 他指着穆钎珩怒骂道:“今日九皇子也在场,还轻易拿到了判处苏家的圣旨,他可不再是那个人微言轻的冷宫皇子了,你再去和谢明夷相处几次,是不是要倒戈支持九皇子了?” “孩儿不会。”穆钎珩冷声道,他的眼睛血丝密布,想起陆微雪对谢明夷所做的种种,“永远不会。” 穆毕武的脸色缓和了几分,他的胸腔本来起伏得厉害,现在也渐渐平静下来,望着一个个冰冷牌位,眼眶湿润道:“珩儿,忠君爱国,战死沙场,这就是我穆家的宿命,谁也逃不掉。” “至于苏家——”他沉吟了片刻,“你祖父曾被老国公所救,既然是他定下的婚约,那便不能取消,否则九泉之下,你祖父的脸面何存?苏家的错是苏家的,但苏四小姐还是良民,把她接到府上,还是择日完婚吧。” 一阵阵悲凉如潮水般袭来,自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穆钎珩的身形摇晃了一下,沉默了很久,也没说话。 穆毕武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不愿意,但依旧不给他选择,就像无数次的武断那样,替他做自以为正确的决定。 他将鞭子丢到地上,“珩儿,你长大了,以后穆家就靠你了,为父年迈,成不了大气候,再也没力气打你了。” 他又抬头看向那些牌位,目光落到最下面一个木牌上面,那牌子没受到烛光的照射,与周围相比,显得格外黯淡。 上面刻了三个字:穆毕文。 “起来吧,珩儿,去好好睡一觉,再睁开眼,一切如常。” 他说完便走出祠堂。 祠堂外,死士们一个个如鬼魅般消失在黑暗中。 偌大的祠堂,只留穆钎珩一个人。 他没有起身,依旧直挺挺地跪着,浓重夜色中,像是一尊雕塑。 —— 三日后。 留英巷。 谢明夷敲开门,连忙闪身进去。 棕山替他合上了门,在门外等候。 贺维安今日一身素雅的棉麻衣裳,手里还端着一个装了苹果的碗,像极了一个寻常人家的俊俏郎君。 他见谢明夷这般神秘的模样,心中微微有些讶异,却也因朝思暮想的人的到来,连日忙碌的脸色好了不少。 谢明夷看到他,便心头一喜,问道:“王姑娘可好些了?” 贺维安点点头,“用了药,恢复得很快,已经好了大半。” 谢明夷松了口气,便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贺维安一直怔怔地盯着少年的脸,都没注意到他还抱着一个“包袱”。 蓝底白花的面样,裹成紧紧一团,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裹着婴儿的襁褓。 可递到眼前了,贺维安才发现,这居然真的是一个襁褓,婴儿白嫩的脸露出来,却紧闭着双眼,小手也蜷缩在两耳边。 “这是?”贺维安拿碗的手险些不稳,他震惊地看着谢明夷。 “别误会别误会。”谢明夷急忙解释:“不是我的孩子——” 贺维安“扑哧”一笑,像是被他逗乐了,“我知道。” 谢明夷讪讪一笑,“这就是我想请王姑娘帮我医的人。” 贺维安温和道:“舍妹用王姓,只是掩人耳目,现在她不打算再坐镇医馆了,便恢复了贺姓。” 谢明夷反应过来,“原来是贺姑娘,失敬失敬。” 贺维安点点头,将婴儿接过来,也不多问,只引着谢明夷进屋。 谢明夷松了口气,把十五皇子从宫里“偷”出来,他可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还是趁谢书藜去侍疾,才赶紧拿一个棉布娃娃替换了十五皇子。 可疑的是,十五皇子所在的偏殿,竟然无一人看守,仿佛是不管他的死活。 谢明夷摸了摸藏在胸口的玉环,等十五皇子病好了,他这个亲舅舅一定要把这副玉环送给他,保佑他平安顺遂长大。 进了里屋,才发现屋内打扫得非常洁净,各种物品都井井有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味,让人舒适。 贺若昭坐在桌前翻读医书,她神情专注,身上却穿得单薄。 贺维安有些无奈,“若昭,病还没好利索,为何不穿上披风?” 贺若昭正想出声,抬头却看见站在门口的谢明夷,便站起来,笑眼盈盈道:“国舅爷,可把你盼来了,你再不来,我哥哥可真要茶不思饭不想了。” 谢明夷愣了一下,立马看向贺维安。 贺维安的脸上浮现出两朵可疑的红云,他错开眼神,“别听她胡说八道。” 谢明夷笑了笑,“不能来见维安的日子,我也是茶不思饭不想。” 他说的是实话,这几天他确实食不下咽,为了十五皇子,也为了话本上既定的命运。 “是——吗——?”贺若昭拖了长音,戏弄地看向贺维安。 贺维安瞪了她一眼,无声地警告她。 而后重重地假咳了一声,又装作很忙地把苹果放到桌上,“明夷,快进来,让若昭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既然回归了正题,贺若昭便坐下,将哥哥怀里的婴孩接了过来。 她在行医问诊时,表情便无比的严肃认真,此时手指搭在婴儿的手腕上,细细感受她的脉搏,表情却是一点一点的凝重。 谢明夷站在旁边,紧张地盯着贺若昭的一举一动,贺维安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担心。 贺若昭松了手,又掀开襁褓看了看婴儿的皮肤,神色未有一丝放松,沉重道:“这孩子中的是苗疆奇毒,五溃散。” 此话一出,谢明夷一惊。 五溃散,他曾在百无聊赖之际,翻看谢书藜的闲书时看到过。顾名思义,就是自中毒之日起,毒性便慢慢由内而外向下侵蚀,直到五脏皆溃烂而死。 “他现在身上红斑越来越多,正是五溃散毒发的开始,先从皮肤,再到肉骨,最后是五脏六腑。”贺若昭解释道。 “究竟是多阴狠的人,才会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毒。”她喃喃自语。 “那……可有解决之法?”谢明夷的心跳得很快,焦急问道。 贺若昭却摇摇头,“此毒无解。” 谢明夷眼前一黑,险些站不稳,多亏贺维安及时扶住了他。 他来不及道谢,颤抖的手下意识握紧贺维安的小臂,这是他极度没有安全感时的表现。 贺维安问道:“若昭,你再好好想想?” 贺若昭紧紧皱着眉,突然将面前的医书翻动,找了一番后,手指定格在中间一页,说道:“除非,找到鱼蜚草。” “鱼蜚草?”谢明夷仿佛看到了希望,问道:“鱼蜚草所在何处?无论要多少金银,姑娘只管说便是。” 贺若昭又是摇头,“这并非金银人力的问题,鱼蜚草是苗疆至宝,只有当年苗疆的冰池旁边才有。” 她缓缓道来:“苗疆人擅长制毒用毒,却不擅长解毒,虽然他们自幼便百毒不侵,但倘若身中奇毒,眼看无解,便会去动用一棵鱼蜚草,服下后六日气息全闭,状若死尸,但只要六日过后,就会醒来,身上的毒也解了。” “只是鱼蜚草贵重,普通的苗疆子民也用不到……不过现在,苗疆已灭,三千苗寨都被烧毁,鱼蜚草恐怕也已经消失在了那场大火中,再无所剩。” 听完这段话,谢明夷的心渐渐凉了,他刚燃起的希望,又被冷水浇灭。 贺若昭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便主动说:“国舅爷别急,我这里虽没有鱼蜚草,却也有些解蛇毒的药丸,细细研磨给孩子喂下去,也可以暂缓这毒,控制它蔓延的速度。” 谢明夷心疼地望向熟睡的十五皇子,自把他从毓庆宫带出来开始,他便从未醒过,若不是鼻腔还有微弱的呼吸,否则真要以为是个死婴。 他终是点点头,“即是这般,那便劳烦姑娘了。” 贺若昭笑笑,“若能帮到国舅爷,那也便算不枉我这身医术。” —— 一个时辰后,贺维安端来煮好的药,三人合力给婴孩喂了下去。 “他多久没有喝奶了?”贺若昭心思细腻地观察着,问道。 谢明夷心头一惊,他出来得急,竟真的忘了这件事。 十五皇子还小,喝奶是不能间断太久的。 他看向床上的婴儿,果不其然,婴儿的脸色越发虚弱了。 贺若昭看出了一切,便转头对贺维安道:“哥哥,街市上有羊,不如你去买些羊奶回来,也好解一解燃眉之急。” “好,我这就去。”贺维安到厨下找出一个干净的陶罐,便走出了家门。 经过棕山身旁时,他点了点头。 棕山靠在墙上,心里不禁纳闷,少爷一开始可是最厌恶贺维安,还扬言要折磨他、报复他的,怎么这还跟贺维安越走越近了?” 屋内。 谢明夷轻轻拍着十五皇子的胸脯,看着他小小的惹人怜爱的脸,不禁在心中又把下毒的人骂了千遍万遍。 就在这时,婴孩的睫毛突然颤了颤,小小的人皱着眉,下一瞬,更是张开了嘴! 谢明夷一惊,这是十五皇子第一次有反应! “他要哭了。”贺若昭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笃定地说。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婴儿便咧着嘴哭了起来,张着没有牙的嘴,手臂还摇晃着。 声音虽不如别的孩童响亮,却已经是惊喜中的惊喜了。 谢明夷又慌又喜,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饿了。”贺若昭又说。 “他知道饿了就好。”她如释重负,“我还担心这药没用呢。” 谢明夷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她了。 贺若昭挑眉,率真道:“还不快抱起来哄哄?” 谢明夷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将十五皇子抱起,小小软软的婴孩在怀中动着,他凭借印象站起来,学着乳母的样子,双臂轻轻摇晃,哄着这个外甥。 婴儿的哭声渐小,他哭累了,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看我了!”谢明夷惊呼道。 婴儿的眼瞳很黑,如晶亮的葡萄骨碌骨碌地转着,盯着谢明夷看。 谢明夷觉得新奇无比,又觉得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他被感动地暗暗发誓,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治好他,看着他平安长大。 就在此时,院外突然响起一阵开门声。 “算算时辰,哥哥应该回来了。”贺若昭判定道。 谢明夷便走到厢房的门口,抱着孩子翘首以盼,想跟贺维安分享这奇妙的心情。 一个男人推门而入,却不是贺维安。 一身白衣,他是陆微雪,且面色冷沉。【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0-50 第41章 巴掌 “不够,再打一下。” 谢明夷的笑僵在脸上。 陆微雪推开门, 便看见自己心尖上的人抱着孩子,神色罕见的柔美,如等着丈夫归来的妻子。 但他站在别人家门口。 露出这副神情, 想等的人, 自然也不是他。 陆微雪的心底一阵阵晦涩, 不断有声音叫嚣着,看吧,谢明夷永远都学不会乖, 要让他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只能打一副金锁链,把他锁起来,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困住他。 谢明夷身边的人太多了, 多到让陆微雪心烦。 跟着谢明夷的暗卫来报了他的动向, 得知他又去找了贺维安时,陆微雪浑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手掌的力道险些将繁冗的公文撕裂。 他先去了毓庆宫, 轻而易举地就来到偏殿, 看到摇床里躺着的不过是个简陋的布娃娃,险些怒不可遏地将娃娃扯起来丢在地上。 但他没有, 在看到布娃娃身上粗乱的阵脚时,他不由得联想到谢明夷笨拙地一针一线缝制它时的情景, 快要不受控的情绪居然平静了下来, 又将娃娃塞了回去。 随后便出宫,直奔留英巷。 可谢明夷满心欢喜地出来迎接,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神色却冷了下来。 这让陆微雪很不悦。 他很想把谢明夷逼到噙满泪水, 再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你到底在等谁?” 但还不到时候。 陆微雪快要煎熬得发疯,他强忍住难抑的欲望,将那些疯狂的念头全部压下去,招了招手,便有两个侍卫走过来。 “你要干什么?”谢明夷目光警惕,陆微雪从一进门开始,脸色就变幻莫测,很难揣测这个大反派的想法,但谢明夷能感受到,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十五皇子,还侧了侧身,把贺若昭挡在身后,仿佛陆微雪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的这一动作落在陆微雪眼里,更是极度刺眼,嫉妒的情绪将他的心狠狠占领,催促他赶紧采取行动,让谢明夷身边的所有人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侍卫走上前来,面朝谢明夷,却对他身后的贺若昭说:“姑娘,请先移步。” 贺若昭皱眉道:“你们是谁?擅闯民宅就算了,又凭什么要我走?” 谢明夷连忙护住她,看向陆微雪,威胁道:“我看谁敢?!” 侍卫们一时无可奈何。 场面僵持之际,陆微雪却笑道:“姑娘,你的兄长就在外面,难道你不去看看他?” 贺若昭猛然瞪大了眼睛,“你动我哥哥了?” “陆微雪!”谢明夷威胁地喊道。 陆微雪却不以为然,他语气稀松平常,“新晋进士,我怎能妄动?只是他在门外等你,难道你就这么放任他不管么?” “你!”贺若昭纵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她担心地看了谢明夷一眼,放缓了语气道:“好吧,我跟你们走,但若让我看到哥哥有半点闪失,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她跟在其中一个侍卫后面,出去了。 院子里只剩抱着孩子的谢明夷。 还有一个侍卫站在他面前,显然是留下来要对付他的。 “舅舅,把十五弟还回去吧,不然被母后知道了,可是要生气的。”陆微雪好以整暇地道。 他似乎是料定了拿捏住了谢明夷的死穴,优哉游哉地威胁他,而他根本无法反抗。 谢明夷不动,他的脸色很难看。 侍卫也不敢轻举妄动。 陆微雪循循善诱:“舅舅,不要再任性了,十五弟还那么小,你忍心看他饥肠辘辘么?外面已备了乳母,只要你把他还回来,他就不至于饿着了。” 谢明夷内心动摇了,眼看着贺维安无法按时带着羊奶回来,他不禁看向怀中的婴孩,十五皇子依旧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不哭也不闹,乖巧懂事的模样更惹人心疼。 陆微雪使了一个眼神,侍卫便会意,小心翼翼对谢明夷道:“国舅爷,交给属下即可。” 他伸手去抱十五皇子,谢明夷虽然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放开了环抱婴儿的手臂。 十五皇子一脱离他的怀抱,便有些不安地张开了嘴,一副又要哭的样子。 谢明夷的心像是被揪紧了一样难受。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侍卫离去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外。 “陆微雪,你别欺人太甚。”谢明夷几乎是咬着牙道。 “欺人太甚?我并未对舅舅做什么,何来的欺人太甚?还是说动了贺公子,舅舅心疼了?” 陆微雪走到他面前,低头凑近他,俊美的脸在他面前无限放大,浅淡的眼眸紧紧盯着他,恶劣又玩味地道。 谢明夷气不过,抬起手,“啪”的一声扇了他一巴掌。 手心和侧脸接触,发出极为清脆响亮的声音。 【啊啊啊爽了爽了,惹怒老婆后喜提一巴掌】 【笨蛋央央,小兔子打人比巴掌先到来的是香气啊……】 【说谢谢了吗?】 空气一瞬间寂静了下去。 陆微雪的左脸上印了清晰的五指红印,像是明晃晃的羞辱,又或者某种战利品。 谢明夷的掌心微麻,他气得胸腔起伏激烈,朱红的嘴唇都颤抖起来,眼睛红了一圈,内心既觉得出气,又有点后悔。 良久,陆微雪开口道:“舅舅打过其他人么?” 谢明夷懵了,但鉴于陆微雪总问他些奇奇怪怪的问题,那他也就见怪不怪了,便恶狠狠道:“其他人哪有那么可恶,要打,自然就只打你!” 陆微雪眸光流转着痴迷,他盯着谢明夷,忽然抬起手。 谢明夷以为他要打回来了,连忙闭上了眼睛。 等了一会儿,意料之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袭来。 谢明夷睁开眼睛,却只见陆微雪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左脸上,那是刚刚被他打过的地方。 他的表情难以言喻,但莫名其妙地,谢明夷竟然看出了一丝享受。 不,一定是最近太忙,出现幻觉了。 哪有人会被打了巴掌后还享受的?! 陆微雪幽幽地看着谢明夷,混杂的欲望在喉咙里滚了一遭,最后化作低哑晦涩的嗓音:“不够。” “什么不够?”谢明夷反问。 自己的手腕却突然一重,低头一看,是被陆微雪攥住了。 陆微雪握紧了那细白的手腕,将谢明夷的手放在自己干净的右脸上,薄唇微抿,似笑非笑,道:“这边也要。” 【啊啊啊啊啊他好变态好爱】 【抖m收收味,别把老婆吓死】 【求央央训狗教程】 谢明夷愣住了。 陆微雪……是疯子吗? 他以前不确定,现在可以肯定,陆微雪就是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成功地疯了! 谢明夷动了动胳膊想要挣脱,陆微雪虽然攥得不紧,却用了巧劲,想要摆脱他的束缚很难,谢明夷挣扎了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只能气急道: “陆微雪,你给我放开!” “不放。”陆微雪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他诡秘地望着谢明夷,近乎痴恋的目光将少年层层包裹,如黏稠滚烫的糖水,甜腻难掩。 “我这样穷凶极恶的人,舅舅为什么不多调教我一下?” 他的声音越发低沉,隐藏着浓重的欲望。 谢明夷实在挣脱不过,咬咬牙,又扇了他的右脸一巴掌。 只是这一巴掌扇歪了,大半都落在了陆微雪的脖颈上。 【这下满意了?!】 【谁把我们堂堂九皇子调成这样了???】 【现在老婆打脸,以后打老婆皮鼓嘿嘿】 陆微雪苍白的脸色泛起一层潮红,他的脸色露出满足的神色,慢慢放开了手。 谢明夷这才得以把手抽回来,揉了揉手腕,暗骂道:“有病……” 陆微雪眼神幽暗,盯着他,“舅舅,真的只打我一个人么?” 这种问题,竟然又问一遍。 谢明夷被问烦了,但又有点隐隐的不安,陆微雪这种大魔头,肯定是无比的记仇,难道陆微雪是要以此确认,如果他落到他手里,该安排怎样的死法? 于是他话锋一转,道:“自然不是,我看谁不爽就打谁,打的人可多了,你算老几?唔……” 嘴唇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是陆微雪的手,覆盖住了他的嘴。 【希望你下次用嘴而不是用手】 【大胆点,也不要用手,用口口】 谢明夷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盯着陆微雪,难道陆微雪妄图把他捂死?! 他想起很久以前,不小心触碰到陆微雪的胸口,那里分明有一枚硬物,是暗器。 陆微雪随身携带着致命的暗器,就算要在此处把他解决掉,也不是难事。 谢明夷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不敢多吱声。 陆微雪却凑到他的耳畔,温热的气息在耳廓蔓延,涩哑的声音透过耳膜传进谢明夷的脑海: “舅舅,别说了,你明知道我受不住。” 如果谢明夷没听错的话,陆微雪闷闷的嗓音里,似乎还掺杂了一丝委屈和哀求? 他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这个大反派了。 谢明夷“唔唔”地点了点头,陆微雪才放下手。 陆微雪的手真凉。 谢明夷第一反应是这个。 “舅舅,跟我走吧。” 陆微雪帮谢明夷理了理鬓边碎发,动作轻柔又小心。 谢明夷本想张口拒绝,一缕烟却在鬓边拂过,钻进鼻腔。 他嗅过这抹异香,脑子却混沌不堪,目光渐渐呆滞住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随即是天旋地转。 谢明夷身体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而后被揽进一个怀抱,最后彻底地昏睡了过去。 脑中最后闪过的,却是贺若昭的声音:“苗疆人擅长制毒用毒……” 这是……什么意思? —— 陆微雪横抱着昏迷的谢明夷,走出门。 门外,是被困住的贺维安,他手中还拿着打满了羊奶的陶罐,身边则是跟着他的贺若昭。 陆微雪一出现,两兄妹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他们都看向谢明夷,贺维安的眼神最为炽热。 贺维安愤懑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方才他打了羊奶回来,却看见门外有侍卫把守,而陆微雪正站在那里,背对着他,发觉他回来了,转过身来,冷冷的一个眼神,侍卫们便拦住了他。 陆微雪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加大了搂着怀中人的腰的力度,眼中赤裸裸的占有欲毫不掩饰,他笑道:“舅舅今日太累,只是睡着了而已。” “你当别人是傻子吗?他这番模样,分明是中了迷药!”贺若昭冷静道,她只一眼便瞧出了不对劲。 “姑娘的医术,果然天下无双。”陆微雪半讥笑道。 “放开他!” 贺维安心头一紧,脸色很不好,温润如玉的面具似乎要被撕破。 陆微雪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贺公子是谁?这般命令我,我为何要听你的?” 几个侍卫把贺维安团团围住,生生将他想要上前的冲动又压了回去。 贺维安还想反抗,陆微雪却说:“贺公子,与其担心舅舅的安危,不如多挂心一下自己的仕途。” 他笑着威胁道:“毕竟,让一个小小的进士消失,可是一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贺维安一愣,手也被人拉了拉,他转过头,是满面担忧的贺若昭,少女对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弃。 贺维安咬了咬牙,攥紧了拳头,只好后退了一步。 陆微雪满意一笑,怀里的少年像是被吵到了,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朝他的胸口又挤了挤,最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才舒展开了眉目,又沉沉睡去。 陆微雪对谢明夷的表现很受用,小心地抱着他,就像是抱着一个价值连城的珍宝。 他没再理会贺维安,转而低头进了马车。 训练有素的马夫将马车安稳地驱动。 而谢明夷枕在他膝上,睡得香甜。 陆微雪的嘴角勾了勾,手指插进少年柔软蓬松的发丝间,轻轻抚摸,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门外,贺维安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贺若昭思忖了一下,对他说:“哥哥,先进屋吧。” 贺维安点点头,兄妹二人回到了房间,但这里已经没有了欢声笑语,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清寂寞。 贺若昭抱了抱手臂,有点冷。 她想找到披风,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回头一看,却见贺维安手中拿着披风,正朝她递过来。 这个一向可靠温润的哥哥,此刻的声音里却是化不开的疲惫:“穿上吧,别着凉了,你的病还没好。” 贺若昭的内心有点感动,她接过来,披在身上,又系上了带子,还打了一个结。 做完这些,贺维安仍然没动。 “哥哥,怎么了?有什么事吗?”贺若昭试着询问。 贺维安逆光站着,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不难想象到,他的心情很糟糕,脸色自然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若昭,我在想,你的苦肉计是否真的有用。” 贺若昭一顿,知道贺维安指的是她故意被国公府抢走,逼他现身的事情。 她沉吟后,开口道:“哥哥,你是想用苦肉计,让他再来看你吗?” 贺维安不置可否。 贺若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反而平静下来。 这么骄傲的兄长,此刻竟如一个丧尽手段的冷宫弃妃,拼尽全力,想要寻求最后一个办法。 “哥哥,你知道,从懂事起,我就是不要脸面,也不要性命的,为了达到目的,我什么都能做,哪怕凶险万分,哪怕堵上一切,所以我才敢……才敢在医馆故意露出脸,可那天若是他没有闯进来,我可能真的就死了。” 贺若昭平淡地叙述自己的心里话: “我擅自进京,你便书信不断,要我回青州去,不管我怎么求你,你都躲在我进不去的国子监,不愿见我,所以我才以身犯险,用这么个办法,把你引出来。” 她抬眸,看向立在光里的男人,第一次觉得自己孺慕的兄长是这样的陌生。 “若昭,你说这么多,是劝我不要犯傻吗?”贺维安了然一笑,道:“是我一时糊涂了,殿试在即,怎么能……” “不。”贺若昭兀自打断了他,少女的目光清凌凌的,直直地望向贺维安。 “只要是哥哥想要的,我就一定会帮哥哥得到。” 她打开柜子,拿出一个白底蓝花的青瓷瓶,在手里晃了晃,听到里面的响声,悬着的心便落了下来。 贺若昭手拿着瓷瓶,一步一步走近贺维安。 “哥哥想通过殿试,以前是为了家族,但哥哥也知道,我有多恨他们——而现在,哥哥,你的心思变了,你有了私欲,你想拥有地位,不只是为了家族,对吧?既然对他们那群贱人不利,那我无论如何也得帮帮哥哥了。” 骂出两个脏字,她清丽的脸有些狰狞。 贺维安沉默不语,贺若昭的话就像是揭开了他最后一层遮羞布,将那些不堪全部丢到太阳底下。 不知从何时起,他一心振兴家族,为家族而谋取功利的心,渐渐动摇了。 贺若昭看着贺维安的样子,便将他心中所想猜了个七七八八,她勾唇一笑,继续道: “退一万步讲,哥哥可别忘了,他们可没拿走给那孩子喂过的药,只要那孩子一日不好,这药一日还在我们手里,那何愁他不回来?” 第42章 喂你 疯了吧?!提前进入禁x支线了!…… 京郊一处别院, 翠竹环绕间,清风阵阵,花香隐隐。 屋内拔步床上挂着缀了珍珠的帘子, 层层叠叠, 如云似雾, 从外面看过去,依稀可见里面一个瘦削的背影,少年侧睡在里, 锦被仅盖到腰侧, 整个房间里只有他绵长清浅的呼吸声。 香炉里燃着安神香,用料很少,只有淡淡的花木甜味, 丝丝缕缕, 浮动在空中。 陆微雪推开门, 手中拿了一个食盒。 他将盒子放在桌上,随后掀开帘子, 看向熟睡的少年。 少年在睡梦中似乎有些不安稳, 皱了皱眉, 嘟了嘟嘴,而后干脆翻身过来, 正面朝上,露出精致浓艳的脸, 里衣的领口被带得凌乱了些, 从脖颈到锁骨,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出来。 陆微雪眼神一暗,刻意在那片刺眼的白中撇过眼去,伸出手, 动作僵硬地将被子向上扯了扯,直到它严严实实地盖住谢明夷的下巴。 谢明夷却隐隐觉出了痒意,脸颊鼓动了一下,睫毛颤抖起来,他的呼吸急促了几分,随后蓦然张开了眼。 刚刚醒来,整个人都是懵的,眼神一片清明,看到立在床前的陆微雪,竟一时反应过不来。 陆微雪看着他呆呆的样子,只觉得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似乎被触动了一下,一石激起千层浪,心口涟漪久久未平。 谢明夷突然坐了起来,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身在何处,第二个想的,却是自己醒来竟神清气爽。 以往若是白天休憩,那醒过来时,总觉得腰酸背痛,再不就是头脑昏沉,好久才能缓过来。 可现下却觉得无比放松,浑身舒坦。 他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陆微雪,直到昏过去前发生的事一件件浮现在眼前,才惊叫一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陆微雪,是不是你给我下了迷药?” 他坐在床边,赤裸的脚在木阶上探了探,除了又硬又冷的木头,根本没找到鞋子的踪迹。 谢明夷骨子里娇气得厉害,身体是断然接受不了赤脚下地的,因此只能坐着,怒气冲冲地瞪着陆微雪。 陆微雪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眸越发沉郁。 “回答啊?” 谢明夷等得不耐烦,又叫了句。 全然忘记了判断自己的处境。 他刚醒过来,平时又对陆微雪颐指气使惯了,根本不记得去思考,自己落在了谁手里。 以至于陆微雪突然伸手掐住了他的下巴,都没来得及反抗。 【把老婆拐到这里来,居然什么都不做,岂有此理!】 【嘿嘿炸毛的坏兔兔必须要狠狠惩罚呀】 【剧情进展再快点吧!谁要看权斗啊?我们要看陆狗抱得老婆归!】 【我们要看陆狗抱得老婆归!!】 【我们要看陆狗抱得老婆归!!!】 一句句无声的呼喊,不断冲击进谢明夷的眼帘。 他惶恐地抬头望向陆微雪,乌黑的眼瞳中第一次盛满了不安。 谁来救救他!! 不光是陆微雪疯了,这个世界也疯了! 谢明夷猛地撇过头去,想要摆脱下巴上的束缚。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很凉,力度却更大,似是在彰显主人的不悦。 陆微雪收紧了五指,少年白皙光滑的脸颊肉便被捏得鼓了起来,一双雾蒙蒙的眼里有水汽渐渐包裹,模样像是只在赌气的小动物。 【老婆这么萌,陆狗你还忍得了?】 【是不是男人?不行让我来!】 【你快掐哭他了!放开——让我掐掐】 “舅舅,你说对了。” 陆微雪俯下身,凑近他道。 幽幽的香气扑面而来,是陆微雪身上的味道。 这股香味极寒,宛如裹挟着雪山之巅的风,钻入谢明夷的鼻腔,让他被冷得心里一哆嗦。 “什么?”谢明夷的脸颊上传来一阵阵的疼痛,脑子也不甚清明,陆微雪现下的模样实在太陌生,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陆微雪的眼神落在少年单薄的肩头,随即松开了手,背过身去。 谢明夷赶紧揉了揉自己的脸,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循着声音望去,陆微雪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谢明夷趁现在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房间古朴典雅,装潢低调奢华,既不是宫里,也不像哪位官员的府邸,倒跟那不问世事、一心享受富贵清闲的公子别苑一般。 陆微雪恨极了他,把他拐到这里,恐怕是拿什么刑具去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在陆微雪手里生不如死。 此时不跑是傻子。 谢明夷也顾不得身体了,光着脚踏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只穿着里衣,便急忙朝那扇门跑去。 跨了□□步,手已经触碰到了门框,耳边却传来一阵箫声。 谢明夷整个人都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吹箫的人离得很远,听不真切,缥缈虚无,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但那曲调的哀切凄婉,却像在谢明夷的眼前下了一场秋雨,潮湿寒凉。 雨势难减,一生不停。 浩渺天地间,竟找不到归宿。 有什么湿滑的东西流至嘴角,直到尝到一丝苦涩的滋味,谢明夷才后知后觉,忙抬起手,抹了抹眼泪。 一定是陆微雪那个魔头刚才掐得太疼了,一定是! 谢明夷强忍住那种心被挖了一块的不适感,伸手去开门,门却率先自己打开了。 门前,站着面色阴沉的陆微雪。 他手里拿了件披风,浅淡的眸色中似掺了血,隐隐透出暗红。 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这里,宛如鬼魅。 谢明夷吓了一跳,以为陆微雪必定是要来报复他了,想到话本里描述的那些得罪陆微雪的人的惨状和下场,心口跳得愈发剧烈,他下意识后退两步,看到旁边桌子上放着一把短刀,便赶紧拿到手中,拔出刀尖对着陆微雪: “士可杀不可辱,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我一下,我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到时候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陆微雪静止不动了。 谢明夷以为是自己的威慑起到了效果,本想松一口气,却听见男人低哑的声音: “如果舅舅想要我的命,那就给舅舅。” 谢明夷猛地抬头,却见陆微雪已经来到他面前,主动将胸口靠近了锋利的刀尖。 谢明夷手一抖,“嘭噔”一声,短刀掉落在地,刀柄上镶嵌的红玛瑙在黄金蛇纹上闪出妖异的光。 陆微雪的眼中划过一丝柔情,他微笑道:“舅舅果然舍不得杀我。” “谁舍不得了?我只是……” 谢明夷本想反驳,但在看见陆微雪骤然冷沉的脸色时,又乖乖闭了嘴。 他放软了语气:“好了,说吧,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反正也逃不了了,看陆微雪这样,也不是要来杀他的,谢明夷干脆放松下来。 身上忽然一重,是陆微雪将披风帮他披上了。 阵阵暖意传来,谢明夷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受冻了许久。 男人沉吟片刻,道:“若我不那样做,只怕舅舅不愿意离开贺家,但此事太过凶险,恐怕外面已有太子的眼线,为防事情闹大,只好委屈舅舅了。” 见他说得认真,解释得不无道理,谢明夷只能见好就收,不再追问。 陆微雪笑了笑,“只是没想到舅舅一醒来反应就这样激烈,怪我太着急,没跟舅舅说清楚,让舅舅白白担忧。” 他的目光越发炽热,盯着少年,“舅舅,你刚刚,是准备跑吗?” 心事被戳中,谢明夷没由来的慌乱,他干脆直接坐在桌前的凳子上,蛮不讲理道:“我只不过是在找鞋,我的脚好冷,把鞋给我!” 他蜷起小腿,让脚悬在空中,以免接触到冰凉的地板。 少年蛮横骄纵的样子并不让人觉得厌烦,反而有几分可爱。 陆微雪坐到他旁边,将他的脚放在自己膝上。 “你做什么!”面对如此轻浮的举动,谢明夷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立刻开始反抗。 “舅舅的鞋脏了,洗完还没有晾好……”陆微雪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看着脸通红的谢明夷,微微眯了眯眼,慢条斯理道:“舅舅睡了这么久,该用膳了,如果舅舅不愿意这样,那我只能抱着舅舅了。” 谢明夷不敢动弹了,旁人可能只是恐吓,但他无比清楚,像陆微雪这么古怪难以捉摸的人,一定会说到做到。 陆微雪看着他乖巧的样子,满意地勾唇一笑,随即更凑近了他一些,拿勺子舀了粥,送到他嘴边,道:“不烫。” 距离突然拉近,谢明夷的身体更僵硬了,他的小腿被迫垂了下去,足尖在空中晃荡着,除了屁股没在陆微雪怀里,这跟直接抱着也没有任何区别! 久违的羞耻感在脑中轰然炸开,谢明夷的脸红得快要滴血,嘴唇迟迟不肯张开,以至于忽视了疯狂更换交迭的字—— 【是谁家的小兔子害羞得快要哭了呀?】 【对付咬人的坏兔只需要一招!】 【央央脸皮这么薄,很容易就要被骗上x了呀】 “舅舅?” 暗哑生涩的声线从头顶传来,又催促了他一遍。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谢明夷咬咬牙,迟顿地张开嘴,红着脸把香甜软糯的粥吞了下去。 陆微雪舀了一勺有一勺。 谢明夷不得不跟着吃。 少年嫣红的嘴唇含住白瓷勺,偶尔伸出一小截猩红的舌头,将瓷勺里甜糯的红豆卷走,像小动物一样舔舐干净。 陆微雪看着他,喉结滚动,身体不得不弯了弯,一抹血红从脖颈悄悄攀上耳根,他的动作变得不自然起来。 谢明夷却没意识到这些,只是觉得,周围似乎越来越暖和了。 一碗粥下肚,填饱了肚子,谢明夷又羞愤起来。 陆微雪是有什么怪癖吗? 这根本就是把他当成了小孩耍! 他刚想结束这荒谬的一切,抬起脸,陆微雪却率先开口: “睡吧,夫君会守着你的。” 什么? 谢明夷眨眨眼,看着那张俊美的脸朝自己靠近。 陆微雪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 冰凉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 谢明夷瞪大了眼睛,瞳孔开始慢慢涣散,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 昏过去之前,他看到最后一行字。 【疯了吧?!提前进入禁脔支线了?这样会……】 第43章 惩罚 “夫君,你不要怪我哦。”…… 竹林摇曳, 月色如晖。 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石桌旁,他手里拿着玉箫,绛红的穗子在萧的尾部轻轻晃动, 深秋的夜风凉飕飕的, 吹着人, 也吹着萧。 一道平稳的脚步声缓缓传来,在此处站了许久的人转过身去,看着年轻俊美的男子踏着这月色前来, 便叹了口气, 道:“你来了。” 陆微雪“嗯”了一声。 “本王已经递了消息给谢家,说明夷这孩子今日在本王的住处歇下了,否则就你这么随意地把人掳来, 谢大人势必要将整个京城翻过来。” 男人的声线很温和, 却带着责怪, 又想到什么,终是皱了皱眉, “既然只是防备太子, 那明天就把人送回去, 听说这孩子性子随意,别在此处拘着他了。” 陆微雪能听出来他话里的不满, 垂着眸,道:“多谢怀王提醒。” “你我不必如此生疏, 叫我王叔便好。” “王叔。”陆微雪顺从地喊了声。 陆津义看着一身白衣的陆微雪, 将玉箫放回怀中,转而指了指石桌上的棋盘,问:“九殿下觉得,此局何解?” 陆微雪的眼神落在棋盘之上, 黑白二子交错纵横,局势看似复杂,但懂棋之人一看便知,黑子表面上能与白子相抗,实际上却早已陷入泥潭,四面楚歌,而白子只需再占中心一处,敌人便溃不成军。 “已经到了最后时刻,自是顺应天道。”陆微雪回答。 陆津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九殿下,你很聪明。” 他的目光忽然一凛,“计划已成,现在只需等着大鱼一步步落网,马上就是收网的时候,不能有过多的牵扯,明白吗?” 陆微雪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脑中闪过一张熟睡的脸,点点头,“我知道。” 陆津义满意地笑了笑,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风中异样的声音。 他的脸色沉了下去,冷声呵道:“谁在那里偷偷摸摸?”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月光中走来一个模糊清瘦的影子。 乌发披在少年肩头,顺着纤细白皙的脖颈,如绸缎般流淌下去,凌乱的发丝中,隐约露出一张苍□□致的脸。 少年穿得很少,一阵风刮过,他单手抱着胳膊,咬了咬丰润的下唇,像是被方才的呵斥吓着了,两只眼睛都红了一圈,跟只懵懂的小兔子似的。 光线昏暗,月色凉薄。 陆津义的呼吸屏住了一瞬,他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怀中的玉箫似乎有了灵魂一样在微微颤抖。 “宓儿……”陆津义失神,喃喃道。 陆微雪忽然站了过去,将谢明夷揽入怀中。 他的声音冷得像正月里的薄雪:“王叔,你认错人了。” 陆津义却陷入了恍惚之中,久久无法回神,直勾勾地盯着谢明夷看。 谢明夷有些害怕地捏了捏陆微雪的手,主动将自己冰凉的手塞入男人手中,那双纯然的眼睛求救一般得紧盯着他,仿佛陆微雪是他唯一的救世主。 “夫君,不要让他看我了,好奇怪。” 他不知是太冷了,还是真的太怕,声线都颤抖起来,还带了点哭腔,眉头蹙起,显得楚楚可怜。 “好,夫君带你回去。”陆微雪的眼神无比眷恋,抬手帮谢明夷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声音温柔地轻哄着少年。 “陆微雪,你?!”陆津义的瞳孔猛缩,不顾失态,直接指着陆微雪,一脸不可置信。 脑中可怕的猜想在这一刻成型。 “你居然给他用……” “王叔。”陆微雪护住怀里的少年,大手摩挲着少年冰冷柔软的耳垂,看向陆津义的眼神却无比阴鸷。 “时辰不早了,您请回吧,央央他不想看见您。” 他第一次这么强硬地威胁陆津义。 陆津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又瞥过依赖地靠在陆微雪怀中的少年,只能将心中的万般无奈都咽下去,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你可要考虑清楚,这不是能让你胡来的。” 陆微雪不置可否,摆明了是要送客。 陆津义心下有了考量,撂下一句话:“我明日还会再来。” 说罢,便拂袖而去。 过了一会儿。 谢明夷抬起埋在男人肩头的脸,后怕地看向陆微雪,“他走了吗?” 陆微雪摸了摸少年的后脑勺,柔声道:“这里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谢明夷松了口气,劫后重生般喜悦,两只眼睛都弯起来,像含了层蜜。 他紧紧抱住陆微雪的腰身,嗅了一口男人身上令他安心的冷香,撒娇道:“夫君,我擅自跑来找你,你不要怪我哦。” 陆微雪看着他毫无防备的可爱模样,眸色渐沉,手掌覆在少年纤细的后颈上,手指感受着他跳跃的脉搏,说:“我怎么会怪央央?永远不会怪你的。” 他的声音像是能蛊惑人心。 谢明夷听了,有些害羞地往男人怀里缩了缩,他紧贴着陆微雪的胸膛,这样才觉得温暖又安心。 “我只是醒来以后看到夫君不在,就很担心夫君嘛。” 他环抱着陆微雪,突然在他怀里抬起头,佯装生气地恶狠狠道:“你随随便便丢下我,害我到处找你,还被一个陌生人骂,你说你该当何罪?” 陆微雪看着他这副娇蛮的样子,却只是宠溺道:“央央说要怎么罚,就怎么罚。” 谢明夷诡计得逞般笑了笑,凑到男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陆微雪的身体猛地僵硬了,一股邪火自下而上,不断攀升,他的小臂忽然用力,将少年纤细的腰身往怀里带了带。 “这可是你说的。”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已染上了危险的气息。 谢明夷勾着男人的脖子,目光流转,“那夫君,还不按我说的做?” 陆微雪被撩拨得气息紊乱,谢明夷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足以让他方寸大乱。 他将谢明夷打横抱起,刻意避开不恰当的位置,而后抱着轻巧的人,一步步走回卧房。 陆微雪将少年小心放在床榻上,接着为他脱下了鞋。 谢明夷却坐起来,一只手霸道地扯上了陆微雪的领口。 陆微雪向来包裹得很严实,只露出脖颈,忽然被这么一拉扯,胸口的布料都散开,露出起伏的锁骨和饱满雪白的肌肉。 谢明夷的头脑被这一幕刺激得发昏,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自己唯一的夫君,而夫君长得这么好看、像天宫里的谪仙人就算了,身材还这么好。 他很满意,直接扑到男人身上,凑到陆微雪的胸前,牙齿在他的锁骨上咬了一口。 谢明夷抬起头,笑眼盈盈舔了舔嘴唇,仿佛料定了陆微雪对他的无法无天没办法似的,得意洋洋道:“这就是惩罚!罚你被我咬一口,下次你就长记性了。” 他本以为自己这招一定让陆微雪懊悔不已了。 却没想到,自己的眼前突然天旋地转。 等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被男人压在了床榻之上。 谢明夷的脸“唰”得一下红透了,他推了推陆微雪的肩膀,后者的脸埋在他颈边,冰凉柔软的嘴唇在他的脖子上落下细密轻柔的吻,根本不为所动。 脖颈间传来阵阵痒意,身体却不断地酥软,谢明夷的反抗都弱了下去。 陆微雪的吻一路向上,触碰到他的耳廓,将少年小巧的耳垂含在口中,牙齿轻轻地咬了咬。 谢明夷敏感难耐地叫了声,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婉转,他立刻羞耻地闭上了嘴。 他没忍住捶打起男人的背,像在宣泄自己的不满。 陆微雪的动作却一顿,感应到身体中蛰伏的野兽即将苏醒,他不能再放任下去。 攻城略地突然被停下,陆微雪抬起头,与少年迷蒙的眼神四目相对。 “早些休息。” 他淡淡地说了句,而后直起身来,毫不留情地下了床。 第44章 叹息 “谢家要有主母了!” 谢明夷的眼神一瞬间恢复了清明,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男人就这么将凌乱的领口理好,而后拉起被子,盖在他身上。 陆微雪俯下身, 在他错愕的目光中, 轻吻了一下他额头柔软的黑发。 “睡吧。” 陆微雪轻叹, 像是在告别。 谢明夷看着他的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他眼底的漩涡吸引了, 浅淡的眼眸中似有妖异的花纹在盘旋, 像是蛊惑人心的毒蛇。 少年的眼瞳慢慢僵直,眼皮越来越重,不自在地睡了过去。 只是长睫轻颤, 是睡得不安稳的表现。 陆微雪平静地转过身, 将安神香点上, 随后打开门走出去。 月色凄惨。 门外站了个人,穿着百色编织的外袍, 身量不高, 如鬼魅般隐藏在黑暗中。 见陆微雪出来, 他主动来到光亮下。 烛光照耀在他身上,露出一张阴阳脸。 左脸被骇人可怖的伤痕占据, 右脸却白净光滑,不难看出年龄尚小, 只有十五六岁。 “原来你跟我要夺魂蛊, 只是为了他。” 少年人恨恨地道,目光瞥向陆微雪身后的那道门。 “你管得太多了,古兰朵。”陆微雪不着痕迹地往右靠了靠,挡住了古兰朵充满恨意的目光。 古兰朵冷冷一笑, “怪不得里耶说,您最近奇怪得很。” 他阴狠的眼神打量着陆微雪,恐怖的左脸无比扭曲,“若您只是想拿他试试夺魂蛊的效果,那属下没有异议,若真如里耶所说,您的心被那个人勾走了,那他的命,恐怕是留不得了。” “你敢自作主张?”陆微雪一瞬间攥紧了拳头。 古兰朵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讥讽一笑,道:“属下不过是试探一下而已,毕竟里耶那家伙的话信不得,可没想到您竟然这么大反应,为了大仇得报那一日,属下没有什么不敢的,只要替您扫清一切障碍,不管您愿不愿意,就算到时候您要取我的命,又有何妨?” 他的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光,隐隐透出几分血红,无比癫狂。 陆微雪的脸色沉得像冰,这种受人钳制的滋味,他并不喜欢。 “如果他出事,那皇后这枚棋也废了,你和里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他的声线冷硬,无疑是在警告。 古兰朵如诡异的人偶般盯着陆微雪,突然爆发出痴狂的大笑:“好!不愧是圣子,已经有了帝王无情的模样,相信您用不了多久,就能杀了那个老贼,取而代之了。” 陆微雪皱了皱眉,淡淡地撂下一句:“若你来就是为了提醒我,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古兰朵张狂一笑,“圣子护人心切,属下不打扰了,只是若您对他的心思危及我们的大计,那不用里耶那个废物出手,我自会来取他的命。” 一阵冷风吹过,烛火系数被熄灭。 再回神,黑夜中已经没有古兰朵的身影。 陆微雪独自站在夜里,守在门外,久久未曾离去。 —— 翌日。 谢明夷醒过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他睁开眼后,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起来。 不为别的,只是感觉格外的奇怪。 脑子像是被挖了一块,记忆不知在哪里便中断了,又似乎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陆微雪给他喝了粥,他便觉得十分困倦,自然而然地睡着了。 这么一睡,就睡到现在? 几个模糊的场景涌入脑海,谢明夷感到一阵一阵的头疼,忍不住蜷缩起来,抱住了脑袋。 一阵箫声传来,不同于睡着前听到的哀切悲伤,现在传来的,是潇洒飘逸的乐音。 谢明夷心头微动,忍不住下了床,循声前去。 穿过一片竹林,一道绿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这个场景似乎在哪见过,脑中刺痛感袭来,谢明夷没忍住“嘶”了一声。 箫声中断,男人转过身来。 阳光下是一张俊朗的脸,岁月虽在他的眼角留下了不少细纹,却更显得男人周身气派儒雅随和,举手投足之间皆是贵气。 “怀王殿下。” 谢明夷认出了他。 陆津义看向他,点了点头,“你醒了。” “您知道我在这里?”话一说出口,谢明夷便觉得有些后悔,但不知怎么的,这个怀王就是莫名给他一种亲切感,让他忍不住想放下顾虑。 陆津义微微一顿,眼眸温和,望着谢明夷笑笑,“九皇子跟我说过了。” 谢明夷“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早就知道怀王和陆微雪是同党了,也没觉得有多稀奇。 场面一时有点尴尬。 陆津义像个长辈一样关怀道:“你刚醒,饿不饿?可叫下人传膳过来。” 谢明夷刚想说不饿,肚子便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他脸一红,只能点点头。 小半个时辰后,谢明夷吃了个半饱。 陆津义坐在一旁,看向桌上几乎未动的饭菜,温声道:“怎么,不合小国舅的胃口?” 谢明夷咬着梨花木筷子,摇摇头。 同坐在一张饭桌旁,陆津义又毫无架子,他便也没什么好拘谨的,只叹了口气,如实相告:“我自幼便挑食,难伺候得很,王爷别见怪。” 陆津义“扑哧”一笑,“哪有人自己给自己这样开脱的?你真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想起了什么。 耳边安静了一瞬,正纠结要不要再勉强吃一口红豆汤圆的谢明夷狐疑地抬起脸,却正对上男人眼眸中的哀痛。 这份伤痛跨越了岁月,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谢明夷心上。 陆津义看着他,就像在透过他的脸,看着另外一个人。 一个与谢明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没有丝毫切实交际的人。 “王叔。” 一道冷漠的声音在门口传来。 谢明夷大梦初醒般抬起头,看到走进门的陆微雪,他似乎是急匆匆地赶来的,气息有些不稳,声音里都带了点喘息,模样慌乱,跟唯恐什么东西被夺走似的。 “陆微雪,你还敢过来?” 谢明夷一下子来气了,把筷子砸在地上。他跟陆微雪的账越积越多,看来是算不完了! 陆微雪深深地看了陆津义一眼,选择先哄谢明夷。 他好脾气地帮他谢明夷起了筷子,规规矩矩地放回桌子上,又扯了扯他的袖口,一双眼睛里写满了真挚。 “舅舅,跟我走吧。” 谢明夷眉头一蹙,没好气道:“去哪?” “自是回丞相府,舅舅在外宿了一夜,相府那边可是担心坏了,舅舅不要在此久留,还是快些回去的好。”陆微雪循循善诱。 谢明夷被他“舅舅来”“舅舅去”的绕得头都快晕了,一把挣开了袖子,没好气道:“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非把我带到这里,父亲用得着担心吗?” “都是我的错。”陆微雪垂下眼眸,柔声哄他:“舅舅想怎么罚我都行,但还是先走吧,相府的马车就在外面等着,是棕山来接舅舅了,舅舅难道愿意让他一直等着?” 不得不说陆微雪的口才是真的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心再冷的人都得被他说动了。 谢明夷不得不点下了头,“好吧,但是怀王殿下……” “王叔不过是来找我对弈的,并无什么要紧事,现在舅舅要走了,他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对吧?” 陆微雪面朝向陆津义,似笑非笑道。 陆津义看出陆微雪眼里的不悦,垂了下眸,转而又温柔笑开,“九皇子说得上,小国舅只管去就是了,代本王向丞相大人问安。” 谢明夷只得收起了顾虑,站起来走出去。 即将踏出门的前一刻,他突然转过身,道:“怀王殿下,您的箫声,真的很好听。” 少年神情认真,双眼澄澈,是诚心诚意的赞叹。 陆津义愣了一下,随即笑笑:“谢谢。” 陆微雪冷冷地看了怀王一眼,眼中划过一丝阴鸷,却极快地转过脸去,温声提醒道:“舅舅,走吧。”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很久后,陆津义脸上挂着的笑容才渐渐消失。 他不笑时也是紧绷着的,现在却松垮下来,一张俊雅的脸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独自坐在屋里,面对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却毫无半分胃口。 都是特意叮嘱过的易消化的食物,还有不少符合孩童口味的甜食。 陆津义将玉箫拿出来,细细端详。 他自嘲地笑笑,嘴角苦涩。 云层遮蔽了屋外的阳光,一时间,眼前视线有些昏暗。 陆津义估摸着玉箫上挂着的红坠,思绪被拉得很远,忍不住像无数次独处时那样,陷入追忆,喃喃自语: “宓儿,你的孩子,很好……” 他的叹息很轻,却悠长,久远。 —— 三日后。 丞相府。 谢明夷一直惴惴不安,生怕陆微雪把他胆大包天带走十五皇子的事告诉姐姐。 但宫中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他试探性地问起谢丞相,只换来自家老父亲的吹胡子瞪眼,又一次痛斥起他擅自在外过夜的“无耻”行径。 谢明夷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赶在谢丞相真正发怒要揪他耳朵之前,悻悻地离开。 正当他稍稍放了心,以为就这么蒙混过关了时,却迎来了皇后召他进宫的消息。 谢明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打算称病,却听见棕山兴奋地将刚打探到的小道消息讲给他: “少爷少爷,宫里要给各位适龄皇子选秀了!娘娘把您叫去,肯定是也看好了哪家的小姐,要给您赐婚呢!不对,就算是选秀,也是先紧着咱们少爷,让少爷您先挑!” 他没注意谢明夷越来越生无可恋的脸色,继续无比感动地说: “算算日子,少爷的十九岁生辰就快到了,也该说亲了,相爷没考虑那么多,还是皇后娘娘细心……” 最后,棕山双手一拍,得出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结论:“谢家要有主母了!” 谢明夷两眼一黑,倒在了床上。 第45章 幽暗 来自地狱道的恶鬼。 毓庆宫。 紫鸠站在门口接引。 谢明夷走上前去, 喊了句:“紫鸠姑姑。” 紫鸠微笑行礼:“国舅爷,你可算来了,皇后娘娘在里头等着呢。” 谢明夷忍不住问:“这几日, 姐姐可曾发火?睡得好、吃得好吗?” 紫鸠从善如流回答:“自然是好, 国舅爷对娘娘当真是挂心, 不过娘娘动怒是几年都未有的,国舅爷素来也知晓娘娘的脾性,怎的今日突然问起这个?” 谢明夷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摇摇头。 “没什么。” 紫鸠顿了一下, 道:“若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自然是格外忧心十五殿下。” “很快,娘娘就不必忧心了……”谢明夷急忙道。 却见紫鸠眼神不明, 谢明夷连忙补充道: “我是说……十五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会好起来的。” 紫鸠看了他一眼, 女人的面容划过一丝异样,动了动嘴唇, 有些欲言又止。 谢明夷只想着自己的心事, 却没注意到紫鸠的变化, 只是催促道:“姑姑,我们快进去吧。” 紫鸠苦笑了一下, 神情恢复了平静。 皇后斜倚在榻上,手执旧书一卷, 静静看着。 紫鸠把谢明夷带到, 便退下了。 殿内冷冷清清的,只剩下两个人。 谢书藜没有立刻端坐起来,而是冷冷抬眼,她不笑时, 眼中凛然,如初冬寒夜。 谢明夷心头一震,思忖了一番,膝盖一软,就要向姐姐跪下认错。 谢书藜却忽然一笑,开口道:“夷儿,怎么离姐姐这么远,还不过来?” 谢明夷愣了一下,一路上,他都在思考怎么让谢书藜消气,全然没有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他迟疑地迈着步子上前,在靠近谢书藜时,女人的手突然搭上了他的小臂。 谢明夷吓了一跳,如被踩了尾巴的猫,惊得往后退了好远。 谢书藜疑惑地看着他,“夷儿,你怎么了?反应这样大,是不愿意和姐姐坐在一起了吗?” “没、没有……”谢明夷悻悻一笑,有些懊恼地走上前去,顺着谢书藜的意,坐在了她旁边。 谢书藜满意地摸了摸弟弟的头,唇角上扬,看起来心情颇好。 她将方才看的书拿过来,递给谢明夷。 迎着谢明夷不接的眼神,她解释道:“这是一年前送进宫里的官家女子画像,当时那届选秀延期了,现在要给太子选太子妃,选秀的事又重提,宫里加冠成年的皇子不少,从太子到九皇子,都到了适婚年龄,这次选秀,要尽量给他们都指婚,让他们成家立府。” 谢书藜看着谢明夷,眼神越发柔和。 “棕山把话都带到了吧?既然是本宫做主,那为何要先把好人家的女儿都送去当皇子妃?夷儿,你也快十九了,早些相看相看,总是好的。喏,这本画册里,貌美的不少,贤良淑德,性情柔婉的更是……” “娘娘!”谢明夷急急地打断了她。 看到谢书藜皱眉,谢明夷有些于心不忍,声音渐弱:“微臣……微臣还没有考取功名,怎能耽误了人家小姐?” 这话说的,连他自己都害臊。 谢书藜素来知道他的秉性,心里跟明镜似的,却也没拆穿,只说:“先成家后立业,等你娶了新媳妇,自然就收心了,到时候再考功名,必定事半功倍。” 谢明夷依旧拒绝:“若是微臣遇见喜欢的人,自然会来求娘娘赐婚的,娘娘实在不必为微臣打算这么多……” 谢书藜却握住了他的手,凝望着他,喃喃道:“不多作打算,以后可就打算不成了。” “以后?”谢明夷愣住了。 “没什么……”谢书藜勉强扯出一个笑,摇摇头。 她垂下眼眸,翻开几页泛黄的画像,最终停留在中间一页。 年轻的姑娘有些羞涩,娇美的容颜半掩在圆扇下,一身鹅黄罗裙,头戴金冠,流苏垂肩,显得华贵又明艳。 “这是许尚书的嫡幼女,名叫许明安,今年十七,两日后选秀也会来,你去见见她。” 谢书藜的声音很温柔,回荡在冰冷的宫室内。 谢明夷只看了一眼,便觉烦躁,却对上姐姐如水一般的眼眸,只能干巴巴地应下了。 —— 走出宫门,看到大好晴天,谢明夷的心情都不好了。 他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坐了一会儿,看到不停蹦哒的珍珠鸡,更郁闷了。 谢明夷一只胳膊垫在脸下,趴在桌子上,恨恨地摸起一片落叶,投向那群快乐的小鸡。 有风吹过,叶子飘飘又落在谢明夷的靴子上。 而珍珠鸡们依旧成群结队地啄来啄去。 简直就像是在嘲笑他。 谢明夷气得不轻,晃了晃脚,叶子却跟黏在他的靴面上一样,怎么都摇不下来。 他干脆“噌”的一下站起身,把叶子拿起来揉啊揉,直到干脆的黄叶化作粉末,于指尖纷纷扬扬落下,仍不解气一般,还抬腿使劲碾了碾,最后气冲冲地离开。 而这一切,都被一个少女尽收眼底。 “小姐,奴婢去打听了,三公主去了佛堂礼佛,并不在后宫。” 贴身丫鬟走过来,小声对少女禀报。 她说完,自家小姐却迟迟没有搭话。 丫鬟疑惑地看向许明安,却见小姐正痴痴地望着亭子的方向,表情有些奇怪。 她顺着许明安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凉亭空荡荡的,只有一只珍珠鸡扑腾着翅膀,跳上石凳。 “小姐,你在看什么?” 丫鬟这一出声,许明安才堪堪回神。 她轻咳了一声,眨眨眼,道:“既然公主不在,那我们就回府吧。” 丫鬟道:“可是小姐,你不是要找公主搭个桥,让她帮你避过后天的选秀吗?” 见许明安不答,她提议道:“实在不行,小姐也可以去找太子殿下呀,太子殿下怎么也算是小姐的表哥,不会不帮小姐的。” 许家的女儿入宫,生下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当今太子后,便撒手人寰。 皇帝的愧疚对先皇后的母家来说,无疑是一盏长明灯。 这也是许家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 许明安却摇摇头,“不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凉亭,“我改变主意了。” 丫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自家小姐性情随意,是不愿参与这充满了条条框框的选秀之中的,老爷夫人也宝贝这个心思单纯的女儿,绝不希望她嫁入皇家。 来的时候还说得好好的,无论如何都要避开这次选秀,怎么这会又突然变了主意? 正当丫鬟觉得疑点重重时,许明安的声音又响起: “白蔻,你去打听打听,今日……谢小国舅是不是入了宫。” 白蔻虽然疑惑,却也点点头,“好的,小姐。” 许明安站了一会儿,忽然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想了想,又吩咐道: “把我去年入宫画画像时做的那件鹅黄裙子找出来。” “可是……小姐您从不穿旧衣服的……现在这是为什么?” 白蔻这下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许明安做了个“嘘”的手势,俏皮地眨了眨眼,“保密。” —— 深夜。 暗卫把事情经过全部汇报完毕。 陆微雪坐在椅子上,如一尊冰雕,脸色比这宫里的漫漫长夜还阴沉。 黑衣人重新隐匿离开。 窗外传来呜咽的风声,像是在哭。 陆微雪独自坐了良久,手中的茶已冷透,他想到了什么,苍白的指骨猛地收紧,手背青筋暴起,瓷杯不停颤抖摇晃。 直到“咔嚓”一声,随着裂痕的飞速蔓延,整个茶杯的杯身都碎开,锋利的碎片狠狠扎进虎口,划破指腹。 一时间,陆微雪的手鲜血淋漓。 比刚化的雪水还冷的茶水顺着手心的纹路流下来,混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滴在木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微声响,在只点了一根蜡烛的幽暗房间里,显出几分瘆人。 直到水滴尽,陆微雪将茶杯的碎片放在桌上,木然地站起身,对上抛光的铜镜。 镜子里,俊美的脸庞流露出难得的颓丧,一双眼眸中,镶嵌着两颗阴冷的眼珠。 白日里的少男少女,御花园,阳光明媚。 这一幕被无限拉长,直到在他脑中分崩离析。 陆微雪抬起手,湿漉漉的触感有些粘腻,分不清是茶水,还是血水。 他不甚在意地抹了把脸,动作很粗暴,手的伤口和脆弱的脸颊都传来痛感,却如感受不到痛楚一般,越来越用力。 一阵风刮过,唯一的烛光也被熄灭。 暗色中。 镜子里的人变得疯癫凌乱。 苍白的脸庞上胡乱沾了血迹,光线昏暗,无比可怖,如六道轮回中,来自地狱道的恶鬼。 腥气弥漫。 良久后。 陆微雪忽然皱了皱眉。 谢明夷不喜欢脏。 他不能脏。 他终于抬起僵直的腿,在黑暗中,走进屏风后。 三桶冷水哗啦啦倒进浴桶。 初冬时节,屋里常年不见阳光,冷如冰窖。 身上衣物却毫不迟疑地褪去,温热的皮肤刚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还未适应,便浸泡在冷水里。 井水冷入骨髓,却是二十多年来,能让陆微雪心安的唯一方式。 他呼吸着寒气,吐出的也是寒气,仿佛是雪山上的莲花吸收天地精气化形而成。 雪水包裹着他。 但他想起了谢明夷。 就像本来平静的湖面,被一颗石子投掷出涟漪。 熟悉的感觉,又一次袭来。 许久后。 寒鸦在屋外叫得凄惨。 陆微雪在水桶中直起身,披上衣物。 他的胸腔起伏得比往日强烈一些。 黏湿的头发搭在肩头,陆微雪垂着一双幽暗的眼睛。 他的手,暂时是不会好了。 第46章 笑颜 “国舅爷丢了!” 红墙金瓦, 宫道曲折。 谢明夷抱着暴雨,黑着脸走在路上。 身后呼啦啦跟了十几个人,一个个都紧赶慢赶的, 生怕摔着他。 选秀的日子到了, 今日清早, 谢明夷脑子还没清醒,便被传唤进宫,谢书藜拉着他的手, 又是一顿劝, 要他早些把终生大事定下来。 好说歹说的,谢明夷勉强点下了头,表示他会去见许明安。 谢书藜这才重展笑颜。 谢明夷却留了份心思, 他只说去见那位许小姐, 但没说要培养感情, 到时候当面跟许明安说清楚,这档子事也就算过去了。 他早上进宫时, 暴雨也跳上了马车, 怎么赶都赶不下来, 便只能把它也带来了。 “国舅爷,国舅爷, 您等等奴才们啊!”背后太监疾呼。 谢明夷突然停下了脚步,后面一群人一时没刹住, 你撞我我撞你, 一时间都呲牙咧嘴的,有些滑稽。 “等你干嘛?” 谢明夷回头,有点想笑,但努力憋住了, 佯装高冷道。 这群人是谢书藜派来看着他的,怎么甩都甩不掉,他自然没好气。 太监捂了捂被撞歪的帽子,央求道:“国舅爷,您这风风火火的是要去哪啊?您这已经在宫里转了一个时辰了,不如告诉奴才们,您到底想去往何处,奴才为您叫顶软轿来,您也好歇歇不是?” “怎么了,嫌累?” “不不不……”太监们都哭笑着摆手,讨好道:“奴才们只是担心国舅爷的身体,娘娘说了,一切以您开心为重。” 谢明夷的心还在自己亲外甥身上,心不在焉地抱着狗,朝前面一望,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太监们不由得捏一把汗:“怎、怎么了,国舅爷?” 谢明夷忽然转过身,微笑看着他们。 “你们说,只要本少爷高兴就行?” 太监们面面相觑,只能点了点头。 “那好,”谢明夷踌躇满志:“我们去太医院找一味药材……” 话音刚落,手中的暴雨突然挣脱了他的怀抱,飞奔出去。 谢明夷一惊,连忙去追那道白色的小狗身影。 “这……”大部分太监愣在了原地。 有机灵的反应过来,大喊道:“还杵着干什么,快去追啊!” —— 一辆辆马车停在丽正门,去年入了画像的官家女子们都在今日入宫,参加选秀大典。 秀女们聚在临华殿。 “真是好运,若去年入宫,就要侍奉陛下了,但今年皇后娘娘有旨,要为诸位皇子选妃,若是能入了太子的眼……”一位身着水红色宫装的少女掩着嘴偷笑,眼里尽是憧憬。 身穿碧蓝长裙的女子却打断了她:“做什么美梦?以你我的家世,就是做太子殿下的良娣都够呛,左不过是能当个皇子的侧妃,就谢天谢地了。” 水红少女有些气恼,“那是你,关我何事?我父亲是礼部侍郎,已故的外祖父官至光禄大夫,如何就低微到连个良娣都名分都攀不上了?” 碧蓝女子只是讥讽一笑:“你呀,打小就争强好胜,但宫里可不是你放肆的地方,你以为自己很高贵?你现在看不上良娣,以后可别哭着要入东宫做侍妾!” “你……”水红少女气红了脸,“你欺人太甚!” 她性情急躁,一时也忘了这是哪里了,抬起手,就要打那碧蓝衣裙的女子。 “两位姐姐,这里是宫内,不比外面,怎能胡乱打闹?” 就在这时,一道轻盈的声音横插了进来。 两人齐齐回头。 周围已然聚了不少官家女子,此刻都在打量着她们,其中不乏窃窃私语。 水红少女的气还没消,看着眼前鹅黄色宫装的少女,只觉得当众下不来台,便鄙夷道:“你是谁,凭什么来管我?这里还轮不到你来做判官!” 碧蓝女子却认出了她,忙谦卑道:“许小姐,让你见笑了。” 水红少女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道:“许、许明安?” 许家的家世,才是她们万万不敢招惹的。 许明安甜甜一笑,拉住了水红少女的手,全然不在意刚才她恶劣的语气,只劝慰道: “这位姐姐,你今日也是盛装打扮了才来的,怎么好随意动怒,倒乱了这芍药妆?不如消消气,好好休整休整,不然皇后娘娘见了,怕是会不高兴。” 她这番话完全出于真心。 水红女子有些羞愧,低下头嗫嚅道:“多谢许小姐提醒。” 一场闹剧就这样被许明安三言两语平息。 老成的宫女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默不作声。 白蔻看着许明安,既自豪又隐隐地担忧。 她家这位小姐从小就是个热心肠,但也被老爷夫人保护得太好了,不知道人心险恶,永远大度又善良。 只是不知这种性子,到底是好还是坏。 许明安想得单纯,看不出白蔻心里的弯弯绕绕,只凑到她跟前,低声道:“怎么样,我很会劝人吧?” 她用气音补充:“你看,那两位姐姐都要打起来了,我这么一出面,她们就冰释前嫌啦。” 白蔻无奈地点了点头,“是啊,小姐。” 许明安骄傲一笑,又抚了抚鬓边的流苏,问:“我今日的装扮没问题吧?簪子真的没歪吗?” “小姐,你从三更就开始打扮,还叫了全京城最好的梳头嬷嬷来,自然是哪里都完美,没有丝毫不妥的地方。”白蔻如实回答。 许明安眨眨眼,心满意足一笑。 她正要开口再说什么,却听见门口一阵嘈杂。 “皇后娘娘到——” “太子殿下及诸位皇子到——” 太监张开嗓子通传。 秀女们皆正了正色,按照规矩排列站好,严肃紧张地等待。 谢书藜一出现,三十多个秀女便跪了一地。 她坐到高台之上,威严地扫视了四周,才缓缓道:“起来吧。” 秀女们谢恩后,陆续站起。 一个宫女附到谢书藜耳边,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速她。 谢书藜的目光掠过各位官家小姐,最终定格在人群中的一抹鹅黄色上。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温声道:“不错,不光模样出挑,性情也好,识大体,有能力,配得上夷儿。” 秀女们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她们的位置,是听不清皇后低声说话的。 太子陆泽呈坐在一旁,同样在高台之上的,还有各位未婚配的皇子。 他们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台下低着头的秀女。 陆泽呈把玩着茶杯,道:“母后,您未免也太偏心娘家人了,竟然赶在儿臣们之前,先为小舅舅选好了妻室。” 他的话将矛头直接引向谢明夷。 往小了说,这是姐姐的偏爱,往大了说,却能牵扯到外戚势力。 一时间,皇子们的表情都不大好。 谢书藜对上陆泽呈阴毒的目光,淡淡一笑,道:“太子言重了,本宫确实有属意的弟媳人选,但也只是属意罢了,并不影响各位皇子的选择,自然,若太子看不上这些小姐,那另择太子妃,本宫和陛下也不会阻拦。”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已经很给陆泽呈面子。 陆泽呈若再不顺着台阶下,那便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他只能冷冷瞪了谢书藜一眼,闭上了嘴。 秀女们一个个上前,有几个被皇子看中的,都记在了名册之上。 很快,便轮到了许明安。 就在她准备上前之时,陆泽呈却又开口了: “母后,您是否忘了一个人?” 许明安只得又退了回去,她仍被前面的人挡着,心底反而默默松了口气。 她想要的人,还没来。 谢书藜已经料定了陆泽呈所想,却还是微笑问:“哦?” 陆泽呈掀了掀眼皮,向前望去。 “九弟也到了适婚年龄,但他还没来。” 没等谢书藜开口,陆泽呈便嘲讽道:“难道母后看不起九弟,让小舅舅顶替他?可皇子毕竟是皇子,此等大事,若不让他来,恐怕满宫非议,父皇若清醒过来,也会怪罪吧……” “九皇子虽已至弱冠之年,但并未行过加冠礼。” 谢书藜平静地转过头,看向他,道:“等明年加冠礼成,再考虑娶妻也不迟。” 这个理由,无疑是在打陆泽呈的脸。 今年陆微雪的加冠礼,是被他以各种理由、各种手段,一手搞没的。 陆泽呈的脸一时红了又白,很是精彩,没想到自己会跳进自己挖的坑里。 谢书藜冷冷地收回眼神,命令手边的宫女:“继续。” 许明安被点了名。 她走出来,垂着眸,心砰砰直跳。 一阵惊叹声传来。 几个皇子看到她,眼睛都直了。 更有甚者,在心里偷偷后悔选妃选得太早了。 就连方才脸色不好的陆泽呈都惊艳道:“表妹?几年不见,竟不知你出落得这般漂亮了。” 许明安交握的手心在出汗。 她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多谢太子殿下夸赞。” 谢书藜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皱了皱眉。 “一群酒囊饭袋。”她低声骂道。 又问紫鸠:“夷儿还没见许小姐?” 紫鸠摇了摇头,轻声道:“太监来报,国舅爷在皇宫里兜圈子,光走不停,并未见过许小姐。” 谢书藜有些气恼:“是我疏忽了……” “母后。”陆泽呈唤了声,灼热的目光却盯着许明安,“许小姐是我的表亲,若她能嫁入东宫做侍妾,那便是亲上加亲,不失为一桩美谈……” 他暗示得极为明显。 谢书藜却不悦道:“许小姐家世不低,做侍妾,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许大人不会不乐意的。”陆泽呈满不在意道。 许明安听见陆泽呈的话,脸“唰”得一下白了。 她想得太顺利,以为自己必能再见到谢明夷,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就在她心一横,想当众反抗太子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尖叫。 许明安侧着身子,转过头,只看到一条白色的狗窜了进来,几个队尾的秀女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连连。 而那只狗张开了四肢飞奔,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逐。 很快,众人就知道了,“洪水猛兽”到底是什么。 初冬风大,每隔一个时辰都洒扫,也清不尽道上的沙尘。 此时一阵风刮过,扬起的沙尘如烟雾般在空中扩散,飞舞在天空中,迷了众人的眼睛。 所有人都捂住口鼻,连连咳嗽。 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许明安赶忙用袖口挡住了眼睛,“咳咳”的声音中,一股木质花香却钻入她的鼻孔,清甜的气息仿佛立刻令这嘈杂场面安静了下来。 许明安一时什么都听不见了,那些惊叫、那些侍卫的脚步声,都化作了浮云。 唯有她慢慢放下袖子,面前展现的景象,化作永恒,渐渐刻进她的眼底。 绛红圆领袍的少年,唇红齿白,容貌出众,把方才作乱的白犬抱在了怀里,神情责怪地揪住了白犬的耳朵,恼怒地训斥着什么。 烟尘也同样迷了他的眼,白皙的脸上,发红的眼眶显得格外迷人。 “好你个暴雨,从小就只知道乱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坏本少爷的好事了,你给我等着,这回把你抓走,一定要炖狗肉汤泄愤!” 谢明夷在暴雨耳边嘀嘀咕咕。 暴雨“汪”了一声,权当求饶。 烟尘散去,一切明朗起来。 谢明夷立在秀女们中央,打量了周围的环境,对上高台之上各人不同的表情,最后望向神情冷漠的谢书藜,彻底地,傻眼了。 —— 陆挚瑜手捧着刚抄录好的佛教,走出佛堂。 却瞥见一抹白色身影。 她叫住了他:“九皇兄。” 陆微雪转过身,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陆挚瑜一笑,“一起走走?” 陆微雪点了点头。 两人并排走在宫道上。 陆挚瑜心情不错,难得想跟这个不甚亲近的九皇兄找个话题。 经过一处时,却有十几个太监跑过来,见到他们,宛如见到了救星,几乎要喜极而泣: “九皇子、三公主,国舅爷跑丢了,求你们救救奴才们吧!” 第47章 属意 碎玉坠地。 “别急, 发生了什么,你们且先细细道来。” 陆挚瑜开口,维持着一如既往的温柔作风。 太监们战战兢兢, 将谢明夷独自跑去临华殿的事说了一遍。 陆挚瑜眼神一滞, “什么?” 她有些为难地看向陆微雪, “九皇兄,这……” 她本想说“这事不归我们管”,陆微雪却抢先一步答道: “带路。” 太监们本不抱希望, 蓦地听到陆微雪的回答, 皆是眼前一亮,连忙让陆微雪跟他们走。 “九皇兄,临华殿里都是今日进宫的秀女, 或许皇后娘娘也已经到场了, 我们去恐怕是不妥。” 陆挚瑜想要劝阻。 换来的却是陆微雪回头撂下的一句:“三公主回去便可。” “我……” 看着陆微雪离开的背影, 陆挚瑜嘴上仍然犹豫,眼睛却无比沉静。 她勾起唇角, 佯装踌躇了一阵, 在陆微雪和一众太监消失在转角前, 连忙跟了过去。 —— 临华殿。 谢明夷从未觉得这样尴尬过。 他是一心要抓住暴雨没错,可不知老天怎会突然刮起一阵妖风, 导致他根本看不清这是哪里,便急急闯了进去。 如此一来, 便是当众作乱了。 谢明夷抬头看向谢书藜, 立即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似乎都在看她的态度。 “谢少爷。” 旁边有人轻声唤他。 谢明夷转过脸,便看见一个身穿鹅黄色宫装的少女立在一旁,比他矮一个头, 所以仰着脸望他,正露出腼腆天真的笑。 谢明夷蹙着眉,细细回想了一番,迟疑着问:“许……明安?” 许明安眼睛一亮,惊喜地点点头。 “是我呀,谢少爷。” 她斟酌着对谢明夷的称呼,最后才选了这么一个不亲不远的,主要还是为了平辈。 没想到谢明夷能叫出她的名字,许明安一下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整颗心都跳得剧烈。 “许小姐,我……” 谢明夷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在见到许明安的第一面便与她说清楚,可现在这种情况,似乎并不适合说这些。 “小舅舅。” 台上一道男声响起,是陆泽呈。 迎上谢明夷错愕的目光,他笑了笑,站起来,慢悠悠走到谢明夷身旁。 “既然你也来了,那就一同选吧?”陆泽呈不怀好意地笑着。 他这样一来,无疑是把谢明夷架在了火上烤。 皇子选妃,若是国舅也加入,那就是明晃晃地给了皇家一个耳光。 一时间,诸位皇子的眼神都变了。 谢书藜看着台下的一切,手指微微攥紧。 谢明夷稳了稳心神,将怀里的暴雨抱紧,微笑道:“太子殿下说笑了,微臣还未到弱冠之年,何来选妃一说?只不过身为长辈,来各位皇子们这里凑个热闹,不碍太子的事吧?” 此话一出,局势瞬间扭转。 烫手山芋被丢给了陆泽呈。 陆泽呈的脸色一变,随即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 “小舅舅要来,竟然也没提前跟我们说一声。” 他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谢明夷眼神一冷,正要开口作答。 “这个是本宫疏忽了,没通知各位皇子秀女们。” 谢书藜的声音自高台上传来,算是帮谢明夷解释了。 紧张的气氛松懈下来,有皇子笑着打圆场:“小舅舅已经来了,那不如坐上来,继续吧?” “赐座。”谢书藜抬了抬手。 谢明夷松了口气,抱着暴雨坐到姐姐身边。 陆泽呈冷哼一声,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坐回自己的位置。 “夷儿,本宫让你提前去见见许小姐,你怎么能到处乱跑?” 刚一坐下,谢书藜的责问便来了。 谢明夷讪讪一笑,“娘娘,我迷路了。” “胡诌。”谢书藜皱眉扔下两个字。 “微臣从小就路痴,娘娘也是知道的嘛。” 谢明夷撇撇嘴,露出委屈的神情,模样显得很可怜。 谢书藜一看到他这样,大半的气都消了,却还佯装威严道:“本宫今晚就给父亲写信,让他好好管教管教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没个规矩。” 谢明夷连忙摆摆手,央求道:“别别别,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娘娘说什么我都记在心里,娘娘说往东,我绝不往西,但求娘娘不要告诉父亲,不然他要请我吃竹笋炒肉怎么办……” 谢书藜被他胆小的样子给逗乐了,轻咳一声,忍着笑道:“那你给我乖乖的,再也不许动鬼脑筋了。” 忽然又想到什么,她眼神一变,轻声说:“不然以后……怕是没人护得了你。” 谢明夷不解她的意思,只一味讨好:“只要娘娘在,谁能欺负到我头上来?谁有这个胆量?” 谢书藜笑了笑,无奈道:“是,夷儿说得都对。” “母后,许小姐入东宫的事,还没定下来呢。”陆泽呈斜倚在椅子上,提醒了一句。 谢书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台下,许明安捏紧了衣角,不安地偷偷看向谢明夷。 却只见少年抚摸着怀中白犬的背,并未有任何表示。 她心里有些失落,眼前开始模糊,委屈的泪水即将夺眶而出。 “我不……”许明安嗫嚅着开口。 “太子殿下,恭喜啊。” 谢明夷的一句话,打断了她,也让她的心瞬间跌入谷底。 可下一瞬,谢明夷继续道:“迎娶太子妃可是大事,要就这么决定吗?不妨问过钦天监那帮人,算算国运?” 他揉了揉暴雨的头,状似漫不经心地提起。 闲聊的语气,却让陆泽呈眼皮一跳。 陆泽呈耐着性子回答:“小舅舅怕是有所误会,本宫并非要娶什么太子妃,许小姐只是进东宫做个侍妾,无需兴师动众。” “哦?”谢明夷看了眼他,似乎真是细细思考起来,“我好像记得,许小姐是尚书府嫡女,而许尚书的堂姐便是故去的许皇后,也是您的生母。” 说到这里,谢明夷失笑:“许小姐与您关系匪浅不说,也算和陛下沾亲带故,这样的身份,只做一个侍妾,就算文武百官都没意见,那陛下醒了也不会答应吧?” 许明安的心底酸酸麻麻的,捏着衣角的手指放开了,接着,她觉察出,一点一点的灼烧感正在慢慢爬上她的脸颊。 她低着头,很想感激地看谢明夷一眼。 陆泽呈怒气冲冲,拍案而起。 “谢明夷!本宫给你个面子,叫你一声舅舅,你真当你是个长辈了?毛都没长齐,乳臭未一个小子而已,敢来管本宫的事?!” 他见谢明夷不说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从出现在这里开始就跟本宫作对,怎么,难道你小国舅向来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是装的?你是不是看上许明安了!” 谢明夷险些没从椅子上摔下去。 陆泽呈的死脑筋,他是佩服的。 但要是立马否决,恐怕又会让许明安颜面扫地。 谢明夷实在冤枉,他帮许明安说话,第一是对谢书藜交代给他的事,他没有办的愧疚;第二则是因为他实在看不惯陆泽呈这样仗势欺人,对一个千金小组这般作践,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拔了。 但苍天明鉴,他对许明安绝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谢明夷咬了咬牙,还是准备否认之际,一道声音却插了进来—— “皇兄,你误会了。” 众人皆是一愣,齐齐看向门口。 陆微雪一身白衣,长身玉立,身后跟了乌泱泱一大群人,远远望去,竟有种不容冒犯的威严之气。 “你来做什么……”陆泽呈刚一说完,忽然想起他方才还在为陆微雪不来而“打抱不平”,话锋便急转直下:“九弟,你这是何意?” “舅舅并不属意许小姐。”陆微雪口吻平淡。 陆泽呈却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舅舅的心意,你怎么会知道?” 陆微雪抬起眼,看向努力装鸵鸟的谢明夷,“舅舅曾与臣弟说过,他已有属意的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句话,便引来轩然大波。 许明安忙看向谢明夷,却见少年偏过了脸去,掩饰自己的神情,涨红的大半张脸却暴露了他的思绪。 许明安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 谢明夷只觉得一道锋利的眸光如一柄利剑,直直地向他射来,无处可逃。 更觉得陆微雪当众造谣他,令他羞愤欲滴,脸颊滚烫。 他的心跳得厉害,紧张地避开陆微雪的视线,唯恐男人口中会出现那个名字。 陆泽呈的眼神在陆微雪和谢明夷之间流连,突然冷笑一声,“有意思。” “九皇子,没有旨意,你为何会贸然出现在此处?”一直没说话的谢书藜冷冷开口。 门口,陆微雪俊美无暇的脸庞上维持着一贯的漠然神情,半分情绪都不显露的眼膜扫了殿内一眼,不卑不亢道:“儿臣来传达父皇口谕。”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跟在陆微雪背后的陆挚瑜愣了一下,“皇兄,父皇什么时候醒了?我怎么不知……” 那道高大的身影却往前一步。 “陛下口谕,选秀自即刻起中止,诸位秀女各自回府,若已被选中且两情相悦者、及其余未选秀女的皇子婚娶,诸多事宜,可在——” 陆微雪的声音如碎玉坠地。 “国丧之后,再重提。” 第48章 变天 陆微雪就是个银样蜡枪头! “国丧?!” 谢明夷瞪大了眼睛。 他的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谢书藜, 却见谢书藜紧抿着唇,脸色极为阴沉。 直觉告诉他,天要变了。 陆微雪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台上众人, 有人惊愕, 有人恐慌, 更多的是哀痛,各怀心思。 “母后,父皇要召见您, 快些去吧。” 他眉头轻挑, 对上谢书藜冰冷的视线。 “娘娘……”谢明夷担心地叫了声。 谢书藜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拍了拍谢明夷的手,以示安慰:“没事, 不用担心, 你先回毓庆宫。” 谢明夷还想再说什么, 但看谢书藜这般严肃,也便将话咽下去了, 只担忧地望着她。 陆微雪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 默不作声。 “诸位秀女, 可去毓庆宫暂等一会,若没有其他事, 本宫自会派遣马车,送你们平安归家。” 谢书藜站起来, 下了吩咐。 秀女们皆行了礼谢恩。 陆泽呈捏紧了茶杯, 对身边心腹咬牙切齿:“御前的人呢?都死了吗?这么大的事,本宫竟然比陆微雪知道得还晚!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心腹见他发怒,不由得也慌了:“不对啊,王公公是照顾陛下的老人, 消息一向灵通,怎么会……” “若这件事对本宫没有影响也就罢了,若是有——”陆泽呈冷哼一声,“你们就等着剁只手去喂狗吧!” 心腹汗流浃背,连忙安抚他:“殿下别急,不会的,他陆微雪不过是钻了个空子,凑巧见到了陛下罢了,殿下您登基已是顺理成章的事,不会有任何人能阻碍您的千秋大业的。” “滚吧。” 陆泽呈将茶杯“砰”的一声放在桌上,阴冷的目光打量着陆微雪。 陆微雪这段时间隐藏得很好,装傻卖乖,以至于他竟然轻视了这个眼中钉。 从皇帝昏迷前特意下令将陆微雪从冷宫放出来开始,陆泽呈便嗅到了危机的味道。 毕竟,曾经皇帝对陆微雪的生母…… 想到这里,陆泽呈眼神一变,站起来提道: “母后,父皇的情况危急,儿臣实在放心不下,也想去看看。” 说话间,他暗暗打量着陆微雪的脸色。 后者却毫无波澜,仿佛真的只是来担当一个传话的使者,无关紧要。 “太子想去便去吧。” 谢书藜难得的没有否决他,又看向陆微雪,“在场的所有皇子,都去。” 陆微雪应下了。 一行人匆匆离开,后面跟了不少宫女侍卫,一下子呼啦啦全走了。 场面冷清下来。 “呼……吓死我了。” 不知是哪个秀女先起了头,其余秀女也纷纷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好吓人的场面,我突然好想我娘,我娘说了,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皇后娘娘为何不立刻叫我们走啊?我不想待在宫里了呜呜呜呜。” “我的好妹妹,这可不敢胡说,快住嘴!” …… 毕竟她们才十几岁,没经历过什么大阵势,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突然窥见皇家波诡云谲的一角,难免惊魂未定。 此时没了管制,场面便嘈杂无比。 谢明夷抱着暴雨,抬脚就要离开。 “小舅舅,等一下。” 一道女声叫住了他。 谢明夷抬头,却见是一个气质娴静的少女,微笑着看他。 “三公主。”谢明夷认出了陆挚瑜,猜出她是跟在陆微雪后面来的,便礼貌回复:“他们都去了金龙殿,你怎么不去?” 陆挚瑜淡然一笑,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他们是皇子,而我只是一个公主,父皇若真病重到亲口说出国丧二字的程度,只怕是再也不会想起我来。” 虽然表面上平静,但谢明夷还是听出了她话中的落寞。 “皇上的病,一定会好的。” 想来想去,谢明夷只能这样安慰。 “借舅舅吉言。”陆挚瑜笑了笑。 “谢少爷……” 许明安上前一步,鼓起勇气开口:“谢谢你。” 谢明夷有点懵,“谢我什么?” “谢谢你方才帮我说话。”许明安眼神真挚,看向谢明夷。 “这个……”谢明夷很罕见地不好意思起来,解释道:“太子他鬼迷心窍,确实欺人太甚了,我说的也只是事实而已,许小姐,你千万别因为太子伤心,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脸不红心不跳地诋毁:“陆泽呈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经常语出惊人,别管他。” 许明安“扑哧”一声笑了,甜甜地“嗯”了一声。 陆挚瑜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看来小舅舅很招女人喜欢。” 谢明夷一瞬间脸通红,毫无杀伤力地驳斥:“只知道三公主性子随和文雅,竟然不知道三公主还这么会打趣人。” “其实,公主殿下说得没错。”许明安很小声地说了句。 “什么?”谢明夷没听清。 许明安却有些慌乱,忙道:“没什么,我随便说的。” 谢明夷也没有追问。 但看这个样子,许明安似乎并不知道谢书藜的安排。 那他现在突然说起自己没有娶亲的心思,怕是会吓到她。 谢明夷打消了见到许明安就跟她划清界限的念头。 反正选秀也被叫停了,他们日后也基本不会再碰面,更何况许明安对他肯定没有半分男女之间的心思。 那他还主动说什么呢。 谢明夷心里安稳了不少,便和颜悦色道:“娘娘让我们去毓庆宫等候,那事不宜迟,现在就去吧。” 陆挚瑜点点头,“各位小姐们对宫中路线不熟悉,那就由我和舅舅带大家前往毓庆宫安置吧。” “等等,我?”谢明夷匪夷所思地看向她。 陆挚瑜问:“怎么了,舅舅难道不去毓庆宫吗?” “去是去,不过……”谢明夷有点犹豫,他在前面带路,身后还跟着一群千金小姐们,那个场景,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既然舅舅顺路,那我们便走吧。”陆挚瑜扬起一个笑脸,没给他反悔的机会。 谢明夷拒绝不了,只能无奈道:“好吧。” —— 穆府。 一顶普通的轿子停在角门。 两个孔武有力的壮汉一左一右,看着一个少女从轿子中钻出来。 少女衣着简朴,头上只戴了根木钗,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盛气凌人,嘴唇干裂,面如菜色。 “珩哥哥呢?” 苏钰筱一下轿子,便急着问。 流放的路上,她吃尽了苦头,因此一听说穆家的人来接她,便立马撇下了家人,独自上了轿子。 对她来说,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只有见到穆钎珩,她才能放下心来。 壮汉简略回答:“半个时辰前,少将军进宫了,晚上才会回来,姑娘跟我们来就好,自然有人带姑娘去安置。” “好……好吧。”苏钰筱已经学会了什么叫审时度势,也知道自己现在孤立无援,有的只是穆钎珩的一点善心,对待下人,也便有礼了许多。 她走进穆府,便有一个利落的婆子接过了她手中的包袱,引她至一个小院。 “这里在昨日便已经打扫好了,姑娘即刻入住便可,若有什么缺的,还劳请姑娘告知,明日托人去采买。” 苏钰筱道过谢,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块极小的碎银子,递给婆子,“若妈妈不嫌弃,就收下吧。” 现在不比以前,以前她来将军府是客,可以随意走动,随意命令下人做这个做那个,可现在她没有身份,来到这里,如履薄冰,不得不八面玲珑。 从不顾父亲的哀求,执意要孤身离开开始,苏钰筱便在一瞬间长大了。 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自己打算好每一步。 婆子笑着婉拒:“照料姑娘是老奴的分内之事,这都是老将军吩咐过了的,姑娘不必多此一举。” 婆子虽然不知道苏钰筱的来历,但老将军下了死命令,对待她一定要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更何况将军府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女人了,连下人都是几个年老的婆子,丫鬟都没有。 突然来了一个姑娘,她不敢疏忽。 看到苏钰筱身上单薄的衣服,她亦是默默记下。 苏钰筱讪讪地将银子放到桌上,迟疑着问:“老将军吩咐的?那少将军呢?” 婆子回答:“少将军并未说过什么。” “这样啊……”苏钰筱内心失望,表面上却温和道:“这位妈妈,今日算是劳烦您了,这里我自己来就好。” 婆子本想帮她收拾,却见她似乎很是执着,只能点点头:“那我去为姑娘传膳。” 苏钰筱送走了婆子,才坐到床上。 她一改刚才的大方温婉模样,赶紧将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面容有些扭曲。 苏钰筱不住发抖,喃喃自语:“冷……好冷……” 半晌,终于回温。 她攥着被子的一角,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偶。 布偶的肚子上,绣着“谢明夷”三个字。 苏钰筱突然掐住了人偶的脖子,眼底燃烧着癫狂。 “谢明夷,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这一次,我一定让你为哥哥偿命!” 她的嘴里呢喃着最恶毒的诅咒:“谢明夷,你敢跟我抢珩哥哥,我要你生不如死,我要你下地狱……” 看着了无生气的人偶在她手中几乎被折断,苏钰筱剧烈起伏的胸膛才平静下来。 婆子提着食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停在苏钰筱门前。 得到应允,再打开门时,苏钰筱已经铺好了床,和善地请她进来。 —— 从金龙殿出来时,天近黄昏。 陆微雪独自走在前头。 “想不到父皇的情况这么差,竟还挂念着科举的事,要在明日便举办殿试,从未见他这般着急过,难道父皇当真觉得自己撑不过今年了吗?” 五皇子赶上来,跟他搭话,一副痛心的模样。 陆微雪转过身,语气平和:“父皇自有父皇的安排,殿试一拖再拖,终究对我大周也不利。” “父皇也真是的,天下名医都未说什么,可他自己竟能说出国丧二字,何必如此悲观?”五皇子压低了声音:“其实,我那日翻阅古书,上面记载了一种药材,叫做鱼蜚草,说是能解奇毒,若能为父皇寻来……” 陆微雪眼神微变,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道:“倘若鱼蜚草当真有效,那些名医们早就给父皇服用了,何须等到五哥来发现?” 五皇子诡秘一笑,“是吗?只怕宫中御医也好,民间名医也罢,他们不是不知道鱼蜚草的功效,只是那鱼蜚草实在有价无市,难以寻觅。” “这一点,九弟不应当比任何人更清楚吗?” 五皇子看了眼后面,脸色不善的太子刚刚走出殿门。 他眯起眼睛,如嗅到血腥味的野兽。 “毕竟九弟身上,可是有苗疆血统呢。” 陆微雪神情凛冽,“五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五皇子得意一笑,道:“没什么,九弟莫要多想,我也只是担心父皇的病情罢了。” 说罢,他撞过陆微雪的肩膀轻松地哼着曲离开。 陆微雪垂眸,直到五皇子的身影在余光里消失。 再抬起眼时,杀气已难抑。 —— 毓庆宫。 傍晚时分,谢书藜还没回来。 谢明夷也被绑在了这里,不得离开,心里郁闷得很。 他在十五皇子旁边待着,险些睡着,便站起身来,准备到外面走走。 后花园内,有七八个秀女聚在一起闲聊。 聊着聊着,话题便被引向今日宫中见到的男子。 “太子虽然长相俊朗,但没想到这般看不起我们,依我看,绝非良配。” “是啊,你没看到他的脸黑了多少次!真是吓死人了呀。” “相比之下,小国舅好多了,为人多和善,可惜他不是皇子,也不参与选秀……” “诶诶诶,难道你们不觉得,九皇子才是惊为天人吗?” “你是说,出现在门边的九皇子?” “是啊,他长得才是最好看的啊!我悄悄回头看了,真是惊为谪仙,那周身的气度……” 秀女说着,一脸憧憬。 谢明夷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但他怀中的暴雨很“合时宜”地汪了一声。 秀女们齐唰唰朝这边看。 谢明夷很想逃,但他没动。 迎着秀女们或羞涩或惊异的目光,谢明夷忽然一笑,道:“你们刚才,在说陆微雪?” 秀女们面面相觑,都点点头。 谢明夷佯装叹气:“可惜了……” “可惜什么?”秀女们摸不着头脑。 谢明夷端正了神色,认真道:“可惜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陆微雪他性情古怪、睚眦必报、小气又敏感,以后肯定会压榨未来的妻子,谁要是嫁给了他,一定倒了八辈子大霉!” 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方才还夸赞陆微雪的秀女都迟疑起来。 谢明夷见自己的劝告已有了效果,继续加了把火: “而且——他还是个银样蜡枪头!” 秀女们都羞红了脸,“国舅爷,你说什么呢!” “怎么了?”谢明夷没觉得怎么样,这是他在孟怀澄那里学来的骂人话术,虽然不知道具体意思,但是孟怀澄这么骂过一个人后,那个人便跟孟怀澄打了起来,那架势,恨不得跟孟怀澄拼个你死我活。 所以,在谢明夷看来,这一定是个特别具有侮辱性的词。 秀女们本来都羞得东倒西歪,却突然看向谢明夷身后,都不说话了。 谢明夷疑惑转头。 只见陆微雪就站在自己后面三尺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 第49章 感觉 别让外甥受伤。 “舅舅。” 陆微雪朝谢明夷笑了笑, 打了声招呼。 在谢明夷听来,却和阎王的问候没区别。 他感觉浑身冷飕飕的。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谢明夷有些心虚。 陆微雪眼神幽深,看着他。 “从舅舅劝各位小姐远离我开始。” 谢明夷想起孟怀澄和人扭打在一起的场景, 眼前一黑。 完了, 陆微雪要更恨他了。 谢明夷扯了扯嘴角, “其实我……” “舅舅,不用说了。”陆微雪打断了他,放低了声音:“我知道。” “知道什么?”谢明夷没反应过来。 陆微雪却凑近了他。 一股清冽的冷香瞬间将他笼罩, 顷刻间, 周围的一切都虚化了,谢明夷仿佛置身于雪山之巅,任寒风钻入骨髓。 “我知道, 舅舅不想有人觊觎我。” 陆微雪凑到他耳边, 声音低哑, 距离过近,又显得无比暧昧。 谢明夷瞪大了眼睛, 随即耳根开始发热。 “陆微雪, 你真不要脸!” 他咬牙切齿说了一句, 转过脸瞪着陆微雪的时候,耳垂却蹭过一个冰凉柔软的东西。 蓦然间, 一大堆东西炸了出来。 【他才不是银样蜡枪头呢!宝宝别误会,昨晚他还……】 【碰到嘴唇了吗???陆狗你怎么忍住不含的@?“?%$】 【这样调戏lp, lp会气哭的嘿嘿】 【某狗今日已想着老婆**, 请老婆放心!】 谢明夷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陆微雪看着双颊通红的少年,心情也好了不少。 他唇边噙着一抹微笑,牵起谢明夷的手,道:“舅舅, 你怎么了?” 谢明夷却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炸了毛,他猛地甩开陆微雪,怒目圆睁,恶声恶气地说:“别碰我!” 陆微雪的手停在半空中顿了一下,而后渐渐放下去,眼眸中划过一丝受伤,温声道:“好,舅舅不喜欢我,那我消失在舅舅眼前,就是了。” 说着,转身就走。 “国舅爷,九皇子他好像太可怜了……” 有个秀女忧心忡忡喊道。 其余人也见不得美貌的男人受伤,立马附和: “就是呀,他有什么错,他只是个渴望舅舅疼爱的外甥。” “国舅爷,你就对九皇子多点关心吧,他也是刚从冷宫里出来的,估计是看你亲切,才格外喜欢你的,你不能那么狠心呐!”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 谢明夷的嘴角抽了抽。 陆微雪究竟有什么魔力,竟然不知不觉间俘获了那么多人的心?! 如果他再不追回陆微雪,只怕这群官家小姐就要给他跪下了。 迫于压力,谢明夷不得不回过头找陆微雪。 他刚转过去,正准备迈开步子去追,却见陆微雪就在离自己八尺远的地方,非常、非常、非常慢地往前走,简直就像是乌龟慢爬一样! 谢明夷险些惊掉下巴。 陆微雪就是故意的! 这样一步一步往外挪,下辈子都走不出毓庆宫去。 陆微雪就是打定了他一定会来找他。 谢明夷很想跟被蒙在鼓里的秀女们解释解释,陆微雪这厮的心机城府可不是一般的深,千万不要被他表面上圣洁的模样给骗了。 但他暂时忍住了。 被陆微雪骗了的人那么多,他能一个一个地纠正吗? 谢明夷认了命,向前大跨几步,叫住陆微雪:“回来。” 陆微雪转过身,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谢明夷在心里猛翻白眼,皮笑肉不笑:“我叫你回来。” 陆微雪垂下眼眸,落寞道:“不必了,舅舅,既然你不想见到我,我走就是,不在这里烦扰舅舅。” 谢明夷被逼急了,“我想见到你还不行吗?” 此话一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谢明夷惊愕回头,却见许明安手里拿了一个托盘,上面的茶杯不翼而飞,视线往下,青釉杯子栽在地上,里面的茶水全都渗入泥中,湿黏的土壤承托着已碎裂的杯子。 许明安眼圈红了,声音颤抖,道:“对、对不起……” 她蹲下来,也不顾脏污与否,手指在地上摸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谢明夷忙跑过去,也蹲下来,和许明安面对面,刚想帮她捡,肩膀上却一重。 他疑惑抬头,却见陆微雪站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舅舅,我来吧。” 谢明夷刚想拒绝,想起他的可恶行径,又答应了,站起身命令道:“那你得捡干净了,知道吗?” 对于谢明夷的颐指气使,陆微雪并无一丝生气,而是真的开始捡碎片。 他的动作利落又细致,苍白的指骨在污泥里闪现,没几下,便将碎片全部捡好,放在了托盘上。 “好了。” 陆微雪站起来,看向谢明夷。 谢明夷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会给你什么奖赏,这都是你应当做的,知道吗?” 陆微雪好脾气地点点头,“知道。” 他又补充道:“我只是怕舅舅伤了手。” 谢明夷本想反驳,目光触及到陆微雪的左手,瞳孔却一缩。 那只手上缠着布条,显然是不久前刚包扎好的。 “你受伤了?” 陆微雪将手往身后藏了藏,“小伤,不碍事的。” “给我看看。”谢明夷皱着眉,上前一步,就要强硬地将陆微雪的胳膊拽出来。 “谢少爷。”一旁的许明安忽然开口。 她劝道:“既然九殿下说没事,那应该就是没事了。” 大庭广众之下,谢明夷不能让许明安下不来台。 他只好作罢。 不过,许明安也这么维护陆微雪,只要是个人都会被陆微雪做作的样子蒙骗,他真是气不打一出来。 谢明夷闷闷道:“你们自便,我回去了。” “谢少爷,你去哪里?” 许明安急着问。 谢明夷想着姐姐的嘱托,礼貌道:“只是累了,回殿内歇一歇,仅此而已。” 许明安“哦”了一声,神情间有些落寞。 她依依不舍地看着谢明夷离开的背影。 跟在谢明夷身后的陆微雪却突然回头,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许明安的心猛地一跳,只一眼,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似的,冷得可怕。 就好像,她的诸多心思早已被看穿,那眼神正如一柄利剑,冷不丁地贯穿她的喉管,将她钉在石壁上。 人声鼎沸之中,许明安竟生出如被恶鬼缠绕一般的恐惧感。 她喘不过气来,再抬头,陆微雪却已经远去了。 就好像刚才的感受都是错觉。 —— 到了夜里,众人留在毓庆宫用完膳,皇后便下了旨,送各位秀女回了家。 谢明夷也不例外,拜别姐姐后,回到了相府。 他一直在想着十五皇子的病情,白日里守在他身旁,看着小小的婴儿越来越消瘦,红斑也扩散得越来越大,实在忧心。 第二日,谢明夷一睁眼便跑去留英巷。 他敲开贺家的大门,开门的却只有贺若昭一个人。 “维安呢?”谢明夷问了句。 贺若昭有些惊讶,道:“国舅爷不知道吗?今日是殿试的日子,哥哥他一早就入宫去了。” 谢明夷恍然大悟,似乎是有这么回事,但他只顾着自己的小外甥,没来得及管这件事。 他抬头望了望天,乌云渐渐散开,耀目的太阳光即将刺穿云层,倾泻而下,洒在这人间的每一处。 贺维安要翻身了。 “你哥哥必然会高中的。” 谢明夷真挚地说道。 贺若昭以为他只是客套地祝福,便笑道:“借您吉言了,国舅爷。” 谢明夷道:“你和你哥哥真像,我只是说句实话,你们的回答都一样。” 贺若昭一边请他进屋,一边说:“我们兄妹俩自幼失怙,族人长辈……全都靠不住,我只能和哥哥相依为命,哥哥说什么、做什么,我便也有样学样,让国舅爷见笑了。” 她走到木柜旁,伸手拉开一个抽屉,看着里面的三个瓷瓶,只拿出其中一个,不动声色地抽屉关上后,走上前去,将瓷瓶交给谢明夷: “上次您并未拿走这些药,我想,那个孩子的情况不会好,还好这么快您就来了,快将这些药拿去用吧,能拖一日是一日。” 谢明夷站在门口,连忙道谢,又有些讶异——贺若昭竟然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贺若昭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一般,笑着说:“国舅爷,若没别的事,您也不愿意久留了吧?我这边还有药材没处理完,就不送您了。” 谢明夷又道了声谢,看着贺若昭匆匆走进厢房,便也离开了贺家。 他坐上马车,在街上行进了一会儿,脑中思考着该为进宫想一个什么样的借口。 外面却一阵嘈杂。 谢明夷掀开帘子,只见人潮涌动,全奔着一个方向,鱼贯而入。 马夫竭力保护马车,可马车还是被冲撞得左摇右晃。 谢明夷有些不耐烦,问道:“怎么了?” 但他的声音很快便被欢闹的人群所吞没。 京城的大街小巷,全都在欢呼着一件事: “状元郎!状元郎!状元郎游街啦!!!” 大周国民倾巢而出,都争着挤着去瞧这场空前盛况。 有人挽着媳妇,有人牵着好友,有人抱着自己流口水的小儿,甚至还有人扶着耄耋之年、颤颤巍巍的老人。 状元游街,已经是十年没有的恩典。 这届状元,究竟是怎样的才高八斗? 更何况今年科举一拖再拖,早已将众人的情绪憋到了极点。 状元郎要游街的消息一出,顷刻间,万人空巷。 而谢明夷这次出门,为了掩人耳目,便只叫了一辆普通的马车,配了一个马夫,没有带护卫。 因此马车卡在了人潮中,位置尴尬,动弹不得。 “少爷,一时半会恐怕是走不成了。” 马夫流着冷汗,对谢明夷说。 “没事,我下去走走。” 回应他的是一句这样的话。 “什么?”马夫睁大了眼睛。 可谢明夷已经跳下去了。 马夫眼睁睁看着谢明夷也加入了拥挤的人群之中。 表情还莫名的……兴奋?! 少爷什么时候,这么爱凑热闹了?! 谢明夷混在人堆里,快步向前。 身旁有个佝偻着背的老婆婆被挤得喘不上气,险些要摔倒。 谢明夷伸出手拉了她一把,迎上老婆婆感激的目光,他笑了笑:“婆婆,你也是去看状元郎的?” 老婆婆“呃”“呃”地发出几道粗哑的声音,算是肯定。 谢明夷扶着她:“那您跟着我,我带您去。” 老婆婆极为感动,眼含热泪。 谢明夷望向人头攒动的前路。 他倒要看看,这位状元郎,有多大的风光。 第50章 鲜花 好孩子。 随着人流走了一阵, 穿过一个狭窄的小巷,便来到沸腾的未央街。 敲锣打鼓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竟震得地面都在动似的。 人群自觉让出中间的道路, 全都站在街道两旁, 伸着头, 目光殷切。 谢明夷在一个角落扶着老婆婆站定。 “卖酥果嘞!状元郎刚一游街就出炉的酥果!好运连连哟!各位,来二两不?” 有人抱着一箩筐的酥果,挤来挤去, 转着圈吆喝。 不少人掏出铜板, 也沾沾这喜气,买了一些,咬一口, “嘎嘣脆”。 干燥的冷空气中, 立刻弥漫出一股香甜的气味。 阳光照耀在所有翘首以盼的人身上, 暖融融的。 谢明夷向来都是从上往下看的,突然和无数平民百姓一样自下而上张望, 倒也有几分特别。 两道身影跑过来了, 也带来一阵欢呼。 民众们激动万分, 却发现那不过是两列开道的侍卫,又都失望地发出“嘁”的一声。 持刀侍卫们飞快跑过, 紧接着是仪仗队。 他们每个人的胸前都佩戴了正红色的绢花,硕大无比, 几乎要将身躯全部覆盖, 显得喜庆极了。 群众们欢呼起来,有小孩子骑在父亲脖子上,挥舞着咬了一半的酥果。 仪仗队的十几个人更是卯足了劲地又吹又打,誓要把整条街都闹得沸腾。 “状元郎!状元郎!状元郎!” 群众的呼喊声快要把未央街给掀翻了! “状元郎来了!!!” “来了!!!” 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喊声、还有带着哭腔的怒吼, 杂糅在一起,震天一般。 大周重视科举,功名便是鲤鱼跃龙门的基石,能获得游街的殊荣,那必定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奇才! 千呼万唤中,标志性的高头大马终于出现。 马脖子上系着大红花,背上骑着一身红袍的青年。 贺维安戴着平角翅帽,帽上簪了五朵硕大的鲜花。 他一出现,群众便忽然安静了。 下一瞬,爆发出更为惊天动地的欢呼! “状元郎!状元郎!!!” “状元郎簪花了!状元郎!!” 大周有男子簪花之风,但在十几年前便逐渐消失了,今日忽然一现,竟勾起不少有年纪的人的回忆,叫喊得更为热烈。 更何况早这样的冬日,鲜花本就难得一见。 谢明夷身处其间,耳朵都要被震聋了。 他眯眼看向贺维安,后者罕见地穿上了大红这样浓烈的颜色,本来温润如玉,现在竟显出几分锋芒。 贺维安应当是第一次骑马,身体有些僵硬,但还是抬手朝群众们微笑示意,看似毫不费力地保持着状元郎该有的体面。 簪花状元郎,世上本无双。 所有人都为他的风姿绰约所折服。 不少情窦初开的少女看着状元郎俊美的面孔,都忍不住羞红了脸。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方手帕被砸向贺维安。 很快,更多的手帕从四面八方而来,都争先恐后地朝贺维安飞去。 贺维安朝热情的群众点头。 他的目光扫过各种各样的脸庞,落在谢明夷这边时,却顿了一下。 谢明夷正巧抬头,跟贺维安实打实地来了个对视。 他笑了笑,眼神中闪过一丝戏谑,用口型对贺维安说:“你、很、受、欢、迎。” 贺维安愣了一下,随即扬起嘴角,眼眸中藏着无限情思。 众目睽睽之下,他抬起手,将头上鲜花摘下一朵。 “状元郎要抛花了!!” “谁能接住状元郎的花,谁就能心想事成!” “状元郎!状元郎要抛花!” …… 人群中热情高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抛花”。 这一场盛典,真如梦一般。 谢明夷扶住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的老婆婆,准备作壁上观,看谁能抢到贺维安的花。 可贺维安笑眼吟吟地看着他,只看着他,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下一刻,他的手腕一动。 那朵鲜花旋即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越过鼎沸的人群,在几千双睁大的眼睛中,穿过一切,不偏不倚地撞击在谢明夷的胸口。 谢明夷下意识伸出手,鲜花便稳稳落在他手中,鲜红的花于他手心上绽放,阵阵芳香萦绕鼻尖。 “恭喜!恭喜!这位小兄弟,你要好运一辈子了!” “兄台!你以后必能如状元郎一般高中!” “恭喜啊!恭喜!” 一时间,道贺声将谢明夷包围。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他抬起头,和贺维安对视。 贺维安用嘴型回了他一句话。 谢明夷没看清。 他的目光急切地迎上去,队伍却已经开始继续移动,贺维安的身影已经离开了这边。 人潮跟随着状元郎而去,谢明夷却还留在原地。 暗处,两道黑色的影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们一闪而过,重新隐匿于黑暗中。 —— 翌日。 毓庆宫。 谢明夷被谢书藜唤去用午膳。 他在等候的片刻,悄悄地把药给十五皇子用了。 用了药后,十五皇子的表情显得舒缓了许多。 谢明夷悬着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些。 等到传唤时,便进了殿。 一入殿内,才发现不只有谢书藜,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皇帝。 他坐在主座,与之前的形容枯槁相比,气色显得好了不少。 “微臣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谢明夷按照规矩行了礼。 皇帝抬了抬眼皮,眉目间流露出淡淡的慈爱,道:“是夷儿啊,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坐吧。”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速也慢,却已经是天大的好转了。 谢明夷谢过恩,便坐在了谢书藜的手边。 谢书藜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看向一扇错鸟屏风,道: “明安,别抄了,快些来用膳吧。” 谢明夷眉头一挑,心头顿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许明安自屏风后走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沓纸。 她将纸递给紫鸠,自责道:“陛下、娘娘恕罪,臣女听三公主说,抄录佛经必须字字认真,抄一句便要在心中默念十遍,这样才算虔诚,可臣女愚笨,抄得实在太慢,让陛下和娘娘久等了。” “好孩子,你有心了。”谢书藜欣慰地看着她,伸出手,许明安便乖巧地走过去,将手交给谢书藜。 谢书藜道:“那日你坚持不回家,要为陛下抄录佛经祈福,本宫便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看,连陛下都被你感动了,想亲自和你吃顿家常便饭。” 她又看向谢明夷,笑道:“我这弟弟顽皮,我把他叫来,让他也跟你学学,什么叫静心。” 谢明夷突然被点名,盯着水晶肘子出神的目光连忙错开,看向许明安:“是、是,娘娘说得是,我是该跟许小姐学学了。” 许明安羞涩一笑。 谢书藜道:“快别站着了,坐下吃饭吧。” 刚才沉默的皇帝也发话:“一顿便饭而已,都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 四个人围着圆桌坐好。 琳琅满目的菜色就摆在眼前,谢明夷却没什么胃口,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皇帝率先发问:“夷儿,你这是怎么了?朕之前见你,都是你让别人叹气,怎么现在自己又叹上气来了?” 他打趣的话把谢书藜和许明安都逗笑了,谢明夷却还愁眉苦脸的。 “微臣是担心十……” 话未说完,却对上谢书藜警告的眼神。 谢明夷连忙改口:“微臣担心陛下的安慰。” 皇帝一愣,接着爽朗一笑:“担心什么?人定胜天,就算不胜,那与天搏斗,也其乐无穷嘛。” 谢明夷倒没想到皇帝是这样的豁达。 平心而论,皇帝对他是很不错的,在这皇宫里,他的靠山不只是皇后,甚至还有皇帝。 皇帝总会纵容他,就算有时候闯了祸,他也只会佯装威严地训斥两句,而后不声不响地帮他摆平麻烦,还会笑着说不告诉谢丞相。 他曾问为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一句话:“性子活泼,不是坏事。” 当时皇帝的眼神何其复杂,他看不懂。 思绪渐渐拉回,谢明夷低头吃了口菜,闷闷道:“不过,微臣听说有一物,可治百病。” 他低着头,没看见谢书藜微变的眼神。 “陛下,夷儿这孩子不懂事,惯会胡说……”谢书藜忙道。 皇帝摆了摆手,制止了谢书藜,而是很有兴趣地追问:“哦?什么药材这样厉害?” 谢明夷抬起脸,看向两颊凹陷的男人,轻声说: “鱼霏草。” 他状似无心的一句话,却让场面彻底陷入寂静。 谢明夷有些慌了。 他只是想让寻找鱼霏草这件事多一分胜算,哪怕希望渺茫。 可皇帝和皇后两个人的神色都不明朗。 谢明夷思前想后,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他撂下筷子,准备起身认罪。 许明安却开了口,打破僵局:“谢少爷,你肯定是在南遇门那边的市集上看到的吧?那里可多志怪故事了,你怕不是看书看得走火入魔了吧?” 她调笑的口吻,无形间却为谢明夷解了围。 “夷儿,不好好用功,又去外面逛了?”谢书藜接了许明安的话。 气氛又轻松起来。 皇帝“哈哈”一笑,指着谢明夷:“你啊你啊,想一出是一出,可别再惹你父亲生气了,不然他上朝又要拉着脸了,朕有时候还得看谢丞相的脸色呐!” 谢明夷讪讪说是。 心底却埋下了一个种子,方才他说起鱼霏草,皇帝和谢书藜的脸色都不对,直觉告诉他,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一顿饭接近尾声。 谢书藜提起:“夷儿,算来你的生辰就要到了。” 谢明夷一怔。 他的生日在腊月初一,确实还有不足一月就要到了。 谢书藜又看向皇帝,征求他的意见:“臣妾想,既然也快到年底了,十五皇子还未取名,不如在毓庆宫办个家宴,借夷儿的生辰热闹一番,定个名字,也给这宫里添添喜气?” 皇帝点点头:“皇后说得可行。” 谢书藜满意一笑,站起身,离开座椅,突然跪了下来。 “皇后,你这是作甚?” 谢明夷和许明安见状,也连忙跪在她身后。 谢书藜正色道:“臣妾还想求一道恩典。” “你说。” “夷儿生辰一过,便年满二十了,请陛下在腊月初一那日,为夷儿和明安赐婚。” 谢明夷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谢书藜。【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0-60 第51章 声音 恨不得把心肝掏出来给他。…… 侯府。 孟怀澄提着一个编织精巧的竹笼, 轻快地走在路上。 他心情不错,哼着小曲,时不时看看笼子里刚花重金买来的蛐蛐, 这只蛐蛐一副生猛好斗的样子, 让他很满意。 一想到待会儿要去见的人, 孟怀澄的嘴角便压不下来。 在他的幻想中,只要将这只蛐蛐拿给谢明夷看,那谢明夷一定会笑得很开心。 虽然上次闹得不欢而散, 但他终归是谢明夷在这京城中除家人外最亲近的人, 他有信心夺回自己的地位。 想到这里,孟怀澄脚步一停,问身边小厮:“本少爷今日这身衣裳如何?” 小厮向来是溜须拍马惯了的:“少爷穿蓝衣, 那是银线穿金线——两相配!全京城再也找不到比少爷穿蓝色更好看的人了!” 孟怀澄对这样的吹捧很受用, 他脑中闪过穆那个什么珩一身蓝衣的样子, 暗自对比了一下,确信是自己完胜, 便满意一笑, 在怀中摸了一袋银锭, 随手赏给小厮,道:“行了行了, 你办事不错,可以回去了。” 小厮两眼放光, 接住袋子, 打开一看,脸上笑得都要起褶子了,忙道:“能为少爷效命,是我天大的福气!” 说完, 他便一溜烟跑没了。 后门近在咫尺,孟怀澄的心情更愉悦几分,加快了步伐。 “老三,你去哪?” 突然,一道严肃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孟怀澄的心也紧跟着凉了半截。 回头一看,正是孟家大哥,孟怀澜。 孟怀澄的笑僵在脸上,下意识把手中的蛐蛐笼藏在身后,随口胡诌道:“大哥,这不是母亲想念昔顺斋的团儿糕和龙井酥了么?我去帮她买些回来,仅此而已。” 孟怀澜审视地看了他一眼,“哦?是吗?” 孟怀澄忙点头,脸不红心不跳:“是啊,大哥,你总不能不让我尽点孝心吧。” 他真挚地看着孟怀澜,企图蒙混过关。 孟怀澜的口气却并无一分松动,那双敏锐眼睛直盯着他,眉头也越皱越深,仿佛已经洞悉一切。 孟怀澄对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哥哥很尊敬,也十分畏惧,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又太心慈手软,只知吃斋念佛。 因此,孟怀澜在很早的时候便担起了教导弟妹的责任,其中,尤其对一母同胞的弟弟孟怀澄最为严格。 长兄如父,这么多年,孟怀澜也对这个亲弟弟了解得很清楚。 看着弟弟明显撒谎的模样,孟怀澜选择毫不犹豫地拆穿,当即训斥道: “我刚从母亲房里出来,可从未听她说起什么糕点。我也问过下人了,这几日你又不知道抽什么风,接连几天都未曾去过绥安堂给母亲请安,你又是哪只蛔虫,竟不用问,便知道母亲想吃什么!” 孟怀澄低下了头,不敢说话,只祈求孟怀澜骂完了能放他走。 孟怀澜的目光落到孟怀澄身后露出的笼子上,立刻什么都明白了,气笑了般冷声道:“我看你也不用装什么孝子了,科考不参加,也不用心侍奉父母,还是赶紧搜罗这些不入流的玩意儿去讨好那个谢明夷是最要紧!” 孟怀澄脸上火辣辣的,小声嗫嚅:“大哥,我已经很久没去找过他了,只是他的生辰快到了,我才……” “不准去!”孟怀澜直接打断了他,恨铁不成钢道:“你就要成亲了,该收心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孟怀澄的火“噌”得一下冒上来了,几个月来,他内心积攒的委屈好似在这一刻通通爆发: “成亲!又是成亲!为什么我非得娶杨桐意?我说了多少遍了,我就是不喜欢她!为什么你们都要这么逼我?我连娶谁都要被你们安排好,你们到底是爱我还是要害我?” 他气得发抖,可一对上孟怀澜沉静的目光,浑身的气焰又慢慢熄灭了。 “说完了吗?”孟怀澜摩挲了一下大拇指的玉扳指,似乎对弟弟的反应并不意外。 他上前两步,拉近了与孟怀澄的距离。 两兄弟的面容有六分相像,只不过一个成熟稳重,另一个还稍显稚嫩。 “老三。”孟怀澜又唤了一声,这一次,语气中掺杂了长长的叹息:“你可知,大哥也希望你能永远任性下去?” 他的眼中是孟怀澄看不懂的深沉。 “但是不行,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也是一辈子的枷锁,你不光要娶杨小姐,还必须远离小国舅,这对你来说很痛苦,很煎熬对吧?” 孟怀澄沉默了,但也点了点头。 孟怀澜继续道:“可更痛苦煎熬的还在后头,作为侯府嫡子,你可以不寒窗苦读,可以一辈子不参政,也可以一直游手好闲,但你绝对不可以做对侯府不利的事情。” 他将孟怀澄手中的蛐蛐笼拿了过来,正如无数次规训弟弟的行为时那样,轻而易举。 “娶杨小姐的利弊我暂且不说,但关于国舅爷,我必须得点醒你,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们的一举一动,也牵扯着两家的矛盾,现在陛下身体不好,太子虎视眈眈,可其他皇子也不是吃素的!” “更何况皇后娘娘已经诞下了嫡子,如今朝中看似太平,可只需要一个契机,毒蛇猛兽便会倾巢而出,若我们与谢家牵扯太多,那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届时侯府该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这些你想过吗?” 孟怀澄张了张口,却无从辩驳,只能攥紧了拳头。 孟怀澜拍拍他的肩膀,道:“大哥知道,其实你从小便聪慧过人,不会不理解我们的苦心,侯府百年经营,绝对不能毁于一旦,眼看就要变天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丝差错都不能出,明白吗?” 孟怀澄点点头,再抬起头时,眼圈红了,他的嗓音有几分颤抖:“那等这些都过去,请大哥准许我去见他。” 孟怀澜默了一会儿,终究拗不过这个弟弟,“嗯”了一声。 “回屋吧。”他一个眼神,后门的守卫便将门关上,彻底堵住了孟怀澄的路。 “母亲明日要去礼佛,你跟着去侍奉,也静静心,别去想侯府之外的事。” 看着弟弟远去的身影,孟怀澜拔高了声音,提醒道。 孟怀澄的身形顿了一下,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冷风中,孟怀澜的表情没有多余的变化,选择了一条和孟怀澄相反的道路,转身离去。 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身为侯府嫡长子,注定是无法拥有片刻清闲的。 花园边,蛐蛐笼被打开,名贵的蛐蛐探头探脑了一会儿,发现四周无人之后,便一蹦一跳地进入了花圃,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它自由了。 —— 七日后。 谢明夷在家中一直坐立不安,他不知道谢书藜突然要陛下赐婚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很想跟许明安说清楚,但谢书藜就像是早就知晓他心中所想似的,那日在宫中得到陛下的应允后,便将他“赶”回了相府,不许他见许明安。 他又不能去许家拜访。 谢明夷只觉得焦头烂额,一想到自己的余生就这么草草了事,恨不能撞墙死去。 可撞墙太疼了,他不敢。 正烦扰着,棕山来报:“少爷,贺公子在外厅求见。” 谢明夷一愣,那日未央街上一别之后,他就再未见过贺维安了。 他连忙扯过绸带束了个高马尾,不至于显得太颓唐,便急匆匆赶往前厅。 前厅,谢丞相亲自接见了贺维安。 像贺维安这样的人才,谢丞相打心底里欣赏珍惜。 两人同坐喝茶,竟有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感,越聊越投缘,几乎要结为忘年之交。 “维安!” 门外传来一声呼喊,谢丞相端茶的手一抖,险些没把茶水泼出来,他将瓷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赔笑道:“我这个儿子疯惯了,没大没小的,不懂规矩,让贺公子见笑了。” 贺维安笑笑,起身道:“哪里哪里,令郎活泼,恰恰说明大人家风开明。” 看着贺维安从容体面、不卑不亢的样子,谢丞相更是无比满意。 当日殿试,考生们一个一个出来,可都是平庸之辈,无论什么考题,只会作些陈词滥调,难堪重用,陛下的脸色越来越差,谢丞相也是看在眼里的。 正当百官在内心纷纷感叹大周无良才之际,贺维安站出来了。 上至治国理政,下至水利天赋,他皆有自己独到又新颖的解答。 甚至说的很多话,让不少二三品大员都茅塞顿开,如醍醐灌顶。 陛下的眼睛也越来越亮,说到最后,竟忍不住为贺维安拍掌叫好。 陛下激动地咳嗽,直言道,贺维安正是大周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有贺维安,是大周之幸! 这番话,足以令文武百官为之沸腾。 之后,更是赐予状元游街的恩典,向黎民百姓炫耀这位足以撼动大周国运的状元郎。 所有人都在贺维安身上看到了希望,一时人心振奋。 思绪回转,谢丞相赞许地看着贺维安,却发现他温良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变化。 灼热、惊艳,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顺着贺维安的视线望去,便看见门开了,谢明夷站在门口。 谢丞相没有多想,只是呵斥道:“客人来了许久,你现在才慌慌张张的赶来,这般不成体统,是不是又睡到日上三竿了?” 谢明夷悻悻地笑了笑,忙跑到贺维安身边,拉了拉男人的胳膊,一双澄澈的眼睛亮晶晶的,狡黠地笑道:“客人是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贺维安看着少年蓬松柔软的发旋——由于谢明夷跑得太急,发带都还在乌发间飘扬。 谢明夷无意间撒娇的模样,更是如一块石子,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某一刻,贺维安就像被漫天飞花迷了眼睛,忘却了一切,恨不能把心肝都掏出来献给他。 一向端正周到的贺维安,罕见地有些结巴,他只能以垂眸的方式掩饰自己的窘迫,嗓音也陡然变细了几分,小声道:“不、不介意的。” 谢丞相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方才贺维安跟他说话时,是这个声音么? 第52章 疼爱 “我也喜欢舅舅。” 午膳期间, 谢明夷一直殷勤地为贺维安夹菜。 “维安,不知你找我有什么事?” 上菜的间隙,谢明夷问道。 没等贺维安回答, 谢丞相倒先开口:“贺公子不过是上门拜访, 哪有那么多事找你?吃你的吧。” 谢明夷反驳道:“才不是, 贺公子与我可是至交好友,就算是来探望我也算是一桩事啊,怎么会没事找我呢?你说呢, 维安?” 他咬着筷子, 殷红的嘴唇含着白玉筷,模样看起来单纯又无辜。 叫起人的名字来,如耳鬓厮磨般亲密, 磨得人心痒。 贺维安的喉结滚动了几下, 开口道:“确有一点小事, 要知会国舅爷。” 谢丞相被他们两个联合一噎,朝谢明夷吹胡子瞪眼了好一会儿。 谢明夷则吐了吐舌头, 得意地笑个不停。 一顿饭结束, 谢丞相离开, 去书房处理公务了。 让丫鬟小厮们把碗筷撤下去之后,屋内只剩下谢明夷和贺维安两个人。 谢明夷开门见山, 径直问道:“是贺姑娘要你把药送来吗?” 贺维安心头一紧,虽然他的目的被猜对, 但没由来的, 莫名有些失望。 他掩盖住那些多余的情绪,温和道:“没错,若昭告诉我,距离你拿走药已经有七日了, 配好了新的药,却迟迟不见你来,便让我送来,正好也拜访一下丞相大人。” 谢明夷点点头,便伸出手,“那把药给我。” 他的语气向来骄纵,总是不由自主地命令别人,颇有种高高在上的意味。 贺维安的目光落到那只莹润的手上,没说话,动作轻柔地将一个葫芦形的细长药瓶交了过去。 若是别人,他一定会厌恶,可谢明夷的态度越不好,他反倒越觉得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 就像家里长得格外漂亮的小孩子,再蛮横无理,也不舍得碰一下,唯恐伤着他。 谢明夷掂了掂,皱了皱眉,心中划过一丝异样。 他总觉得……药瓶一次比一次轻。 “怎么了?”贺维安察觉出不对,连忙问道。 谢明夷摇了摇头,兴许只是他多想了。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进宫……” 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什么,便没了声音,整个人也蔫了吧唧的,如一朵寒风中的花,被摧残得萎靡不振。 贺维安望着他,“明夷是有什么难处吗?” 谢明夷重重地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头发都抓得乱糟糟的,捂着脸,痛心疾首道:“皇后娘娘说了,让我没事尽量别入宫,我该想个什么借口进宫呢?” 贺维安浅浅一笑,随即道:“既然如此,若明夷不嫌弃,那便和我一同入宫吧。” 谢明夷眼睛一亮,笑道:“可以吗?” 贺维安点点头,解释道:“我在几天前入了翰林院,午后本来就是要进宫的,明夷若能陪我一同去,那我也好有个伴。” “太好了!”谢明夷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握了握贺维安的手。 这样一来,他不光能给十五皇子喂药,还能找机会面见陛下,把赐婚的事说清楚。 既然姐姐和许小姐那边都说不通,那他直接找陛下就好了。 谢明夷沉浸在自己解决问题的舒心中,全然没注意到贺维安越来越红的耳廓,以及受宠若惊的神色。 半个时辰后。 谢明夷在简朴的马车上下来,只觉得浑身都坐得要散架了。 若不是不想惊动父亲,他才不会屈尊降贵,坐贺维安这辆小得不能再小的马车。 “明夷,我得先去翰林院了,晚些再过来找你。”贺维安温声道。 谢明夷点点头,“好。”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谢明夷本想先拐道去毓庆宫给十五皇子送药,迎面却遇上了陆挚瑜。 “小舅舅。”陆挚瑜率先朝他打招呼。 谢明夷没法躲了,只好道:“三公主,好巧啊。” 陆挚瑜笑道:“好久不见小舅舅了,不知小舅舅这是要去哪?” 谢明夷本想实话实说,看到陆挚瑜身旁的宫女时,却话锋一转,道:“我想去见陛下。” 那宫女手中提着食盒,明显是要送往哪个宫里的,而陆挚瑜性格和贵妃一样,不问世事,不会去登谁的门,这里又不属于后宫的范畴,想来想去,必然是要去给皇帝送东西的。 宫女行了礼,道:“国舅爷也要去见陛下吗?正巧咱们公主也准备去呢。” 陆挚瑜便顺势邀请:“既然正好打了照面,那就一起吧,小舅舅。” 谢明夷正愁怎么瞒着谢书藜打听到陛下的下落,这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他点点头,欣然接受了陆挚瑜的提议。 到了金龙殿,便先令太监通报。 等候的片刻,陆挚瑜神色有些不安。 谢明夷疑惑地看着她,“公主怎么脸色不太好?” 宫女答道:“国舅爷有所不知,陛下病情又加重了,不怎么见人,公主殿下几次三番地来给陛下送吃食,总被拒之门外,公主是担心这次也见不到陛下呢。” 陆挚瑜扯起一个勉强的笑,“父皇久病,不想见人,也是应该的,小舅舅,若父皇今日也不见人,你不要难过,因为……” 正说着,太监便出来了。 他一板一眼地通传皇帝的吩咐:“陛下有令,谢小国舅可以入内。” 说完,便做了个“请”的动作。 “那我们公主呢?”宫女听着不对,急忙问道。 太监只是道:“三公主一切如常,带着东西回去就是,陛下吃不下,不愿浪费粮食。” 陆挚瑜眼中的希冀一点一点地灰败下去,她有点站不稳,宫女忙扶住她。 “没事的,小舅舅,既然父皇愿意召见你,那你便进去吧,也和他好好说说话,他向来是极喜欢你的,我回去就是了。” 陆挚瑜面上依旧温文尔雅,手抓着食盒的力道却无比之大,像是要把木料都捏碎。 “那不然……我帮你把东西都拿进去?”谢明夷迟疑着问。 陆挚瑜笑着摇摇头,声音放得很轻:“进去吧,小舅舅。” 谢明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跟着太监进了金龙殿。 等金龙殿的门重新关上时,陆挚瑜原本温良的眼神立刻变得冰冷憎恶。 她转头对贴身宫女冷声道:“谁准许你多嘴的?那太监没说,必然是父皇不愿召见,你我心知肚明就是了,非要上赶着丢脸,我有那么下贱吗?!” 宫女被她的模样吓得瑟瑟发抖,哆嗦着说:“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陆挚瑜发抖的身躯渐渐平复下来,她看着紧闭的金龙殿,下唇快被咬得沁出血来。 “回去掌嘴一千,再去浣衣局改改性子,什么时候把这贱骨给治好了,本公主便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一句话,断定了宫女的命运。 宫女被吓哭了,想要跪下磕头求饶,却被陆挚瑜掐住胳膊上的软肉提了起来。 陆挚瑜阴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你若敢在这般大庭广众之下坏了本公主的名声,本公主不介意让你的家人也陪你受受罪。” 宫女脸色煞白,彻底闭上了嘴。 —— 金龙殿内。 谢明夷跟着太监走进去,本来脸上是洋溢着轻松的微笑的,却在看到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时,灿烂的笑容顷刻间垮了下去。 陆微雪也在,且离陛下的床榻很近。 谢明夷照着规矩行了礼。 陆微雪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皇帝斜倚在榻上,面色苍白,眼窝深陷,乌青累累,看起来比之前更糟。 仿佛那时的谈笑风生只不过是回光返照。 “夷儿啊,过来。”皇帝咳嗽了两声,朝谢明夷招手。 有太监搬了圆凳,放在皇帝身前。 谢明夷鼻子一酸,皇帝在他心里,一直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长辈,眼下拖着病体,却还对他这般照顾,想到他随时会驾鹤西去,心中难免隐隐作痛。 帝王无情这一点,谢明夷从未体会过。 他乖巧地坐在板凳上,开始和皇帝说闲话。 而陆微雪从始至终都站在一旁,不言也不语。 谢明夷一开始还拘谨,对皇帝说了几件趣事后,便开怀不少,皇帝也被他逗得直笑,面色都好了些,就好像没病时那样。 若是一切都能如从前,那该多好。 “陛下,您看他。”谢明夷指了指陆微雪,挑眉道:“您还没驾崩呢,他便天天穿一身白衣,是不是提前给您戴孝?还是说——” 他站起来,踱步凑近陆微雪,上下打量着他,啧啧称奇:“九皇子殿下特别清楚,要想俏,一身孝这个道理呢?把自己打扮这么好看,到底是想给谁看的?” 皇帝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手指着谢明夷,笑得直哆嗦:“顽劣!此子顽劣呐!旁人都拿朕的病当个忌讳,一提到便讳莫如深,夷儿倒好,朕的病竟成了你揶揄雪儿的把柄!哈哈哈……” 一旁的太监总管张德福本来被谢明夷的话吓得大气不敢出,却见威严的皇帝是这般反应,立马道:“国舅爷性子向来如此,惯会讨人笑的,不光陛下喜欢,奴才也喜欢,想必就连九殿下都喜欢吧?” 张德福的无心之举,却让谢明夷尴尬得头皮发麻。 陆微雪喜欢他?那简直是日出西方、河水倒流,妖魔鬼怪看到小孩被吓得哇哇大哭—— “我也喜欢舅舅。” 谢明夷愣住了。 陆微雪却一点也不像假装的,神情各位认真,又添了一句:“很喜欢。” 空气沉默了一下。 谢明夷后退了几步,迅速坐回自己的小圆凳。 太可怕了、陆微雪当真太可怕了! 恨他至此,忍着不杀他就算了,竟然还当众承认喜欢他。 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看看,看看,雪儿这样的性子,都能喜欢你,你这孩子,嘴这么毒,又这么顽皮,可也最招人疼啊。” 皇帝及时打破了僵局,伸出手轻柔地点了点谢明夷的脑袋。 谢明夷吐了吐舌头,权当是皇帝在夸他。 他知道陆微雪在盯着他,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只能殷勤地为皇帝捶着腿,讨好着开口道:“既然陛下疼我,那能不能帮帮我?” 皇帝有了兴趣:“小国舅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后和丞相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你,难道还有什么要求朕的?说吧,只要是朕能办到的,那必定有求必应。” 谢明夷扁了扁嘴,委屈巴巴地抬起手,摸了摸并不存在的眼泪,一副无比可怜的模样。 仿佛风中飘零,孤苦无依的最后一片枯叶。 “陛下,您是知道我的,我还小,怎么可能会想娶亲?我姐姐她是太急了,非要您给我和许小姐赐婚,那日我不好明说,可思来想去,我不能耽误了许小姐的一辈子啊!所以,还请您……收回成命吧。” 谢明夷说完,便眨巴眨巴眼,有些忐忑地看向皇帝。 皇帝却沉吟起来,并未立即答应。 谢明夷心里着急,正要站起来再跪求一次,肩膀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按住了。 他错愕回头,便看见陆微雪阴沉的俊脸。 “舅舅,你要娶亲了?” 第53章 人道 “微臣不喜床笫之事。”…… 谢明夷的身体全然僵硬, 不知怎么地,他没由来的有些心虚,总觉得承认这件事的后果会很严重。 “……对啊。” 他咽了口口水, 迟缓着回答。 陆微雪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扣住谢明夷的肩膀。 谢明夷只觉得自己的肩胛骨快被捏碎了, 隔着柔软的布料,他能感触到陆微雪手掌的冰冷,就像是在独自行夜路时, 猛然被死尸搭住了肩膀一般, 心里直发颤。 【国舅爷糊涂啊!娶亲当娶陆微雪!】 【老婆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某人要黑化了】 【小国舅你自求多福,祈祷ing】 “雪儿, 怎么, 夷儿要成亲, 莫不是你也眼馋了,想成家了?” 皇帝没看出两人的较量, 只笑着问。 “回禀父皇, 儿臣从未有过如此打算。” 陆微雪的眼神落在谢明夷的身上, 眸中的情愫隐晦又稍纵即逝,捏着少年肩膀的手也随之松开。 谢明夷肩上一轻, “嗖”得一下站了起来。 他急于摆脱陆微雪,便扯住了皇帝的袖子, 哀求道:“陛下, 您一定要救救微臣,微臣真的不能成婚啊!” 皇帝拍了拍谢明夷的臂膀,缓缓道:“在朕看来,你确实年纪尚小, 成亲还不急,可再等上几年。” 谢明夷眼睛一亮,正要张口谢恩,却又听见皇帝说道: “但是皇后说的也有道理,先成家后立业,也该找个人管管你,帮你收收性子了,许家的小姐都是品行端正、蕙质兰心的人,你和许明安成亲,绝对不是一件坏事。况且朕已经答应了皇后的请求,在你生辰那日为你赐婚,君无戏言,怎好出尔反尔?” 谢明夷眼底的光芒熄灭了,他的表情迅速地沮丧下去,嘴唇又不自主地微微撅起,放开了抓着皇帝袖子的手。 皇帝看到他这副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你看你看,这小子又挂脸了,夷儿打小就这样,有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尤其是心情不好,非得别人低声下气哄他才行。” 张德福笑道:“这不还是陛下您和娘娘一同娇惯的么?咱们国舅爷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满足不了的事,这一不高兴能不挂脸吗?” 皇帝哈哈大笑,连忙点头:“是朕,是朕的不对,把夷儿惯得无法无天了,但是这又能怎么办呢?夷儿一皱眉,谁见了能不赶紧哄着劝着?谁让咱们家夷儿这么招人疼呢?” 皇帝和张德福这么一唱一和的,倒让谢明夷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他别过眼去,清了清嗓子,道: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谈得上什么惯不惯哄不哄的?您快别取笑我了。” 皇帝笑了笑,脸突然扭曲起来。 张德福心细,连忙要拿起丝帕。 皇帝却朝他无声地摇摇头,制止了他的行动。 陆微雪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 “那陛下到底能不能答应我?”谢明夷鼓起勇气抬起眼,又问了一遍。 奇怪的是,皇帝的唇色竟然红润了不少,明明方才还是无比苍白的。 或许是有了兴致的缘故。 谢明夷正默默想着,却听见皇帝的声音: “朕确实不好收回朕说过的话,除非——” “除非?”谢明夷的心底又燃起了希望。 皇帝不着痕迹地将袖口掩在唇角,道:“除非夷儿确有朕不得不同意的理由。” “这……”谢明夷一愣。 他思虑了一番,脑子里突然捕捉到什么,耳根开始慢慢烧起来,直到大片绯红色在暖玉般白皙的脸颊上浮现。 “微臣……微臣……” 谢明夷嗫嚅着,似有些难以启齿。 皇帝越发关切,放轻了声音:“怎么了?” 谢明夷越想越羞恼,头压得越来越低。 在陆微雪的角度看去,则是少年垂着头,后颈处露出大片薄粉的肌肤,就像是天真的猎物在捕食者面前展露脆弱的喉管,无比诱人。 谢明夷还不知陆微雪的目光已经黏在他身上,情况紧急,若是现在说服不了陛下,那他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除了这个理由,再无其他能应急的。 于是谢明夷说: “微臣不喜床第……之事。” 细若蚊呐的声音一出,谢明夷只觉得自己的两颊都火辣辣的。 一方面是撒谎,另一方面,谢丞相管他管得极严,他从未接触过这方面的事,现在突然要亲口将这种事说出来,无疑是在皇帝面前自毁形象,因此根本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表情。 大殿里,空气寂静了一瞬。 “夷儿,你说什么?”皇帝不可置信,又问了一遍。 谢明夷只能硬着头皮回答:“男欢女爱,本是顺理成章,但、但是微臣是个……” 谢明夷飞速瞟了一眼陆微雪。 那日他当众说完陆微雪的坏话后,对众人的反应很意外,回府后便向棕山打听所谓的“银样蜡枪头”究竟是什么。 没想到会得到那样的一个答案。 “微臣是个、是个不能人道的。” 谢明夷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银样蜡枪头”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话转了个大弯,谢明夷总算找到了还算文雅的词。 原因无他,若他再提起这五个字,恐怕会唤起陆微雪心头不好的回忆,届时陆微雪恼羞成怒,极有可能对他不利。 谢明夷盘算着,迟疑着抬起头,便看见皇帝一脸复杂,讳莫如深。 皇帝的表情里,有怜悯、同情、震惊……以及种种他看不懂的情绪。 谢明夷心里“咯噔”一下,还是决定乘胜追击,又道:“陛下,微臣已经将实情全盘托出了,决计不能耽误了许小姐,所以……还请陛下收回旨意吧,到时候也只当没有这回事就好。” 时间静悄悄地过去。 良久,皇帝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那朕就不做这个媒了。也不必跟皇后再提起,以免她内心忧虑,到时候只好好过个生辰,不说娶亲的这回事,也便罢了。” 谢明夷松了口气,内心不禁有些雀跃。 在皇帝面前自毁尊严,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可恶的是陆微雪也在场,还一副怎么轰都轰不走的样子,谢明夷没办法,只能丢一回脸了。 “如此甚好,那微臣告退。“谢明夷心满意足,眉眼弯弯。 皇帝一挥手:“去吧。” 谢明夷低眉顺眼地走出了暖阁,错落的脚步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 少年的背影刚一消失,陆微雪便拱手道:“儿臣也先告退。” 皇帝的表情浮现出几分落寞,终是叹了口气:“你也去吧。” 陆微雪抬脚便走。 “咳咳咳咳咳……” 身后传来皇帝痛苦的咳嗽声。 他方才压抑了太久,此时仿佛要将心肝肺都咳出来,才能舒缓那种生不如死的蚀骨之痛。 张德福连忙扶住皇帝,将丝帕抵在他唇边。 “陛下,这咳血的症状,可是一日比一日狠,这样下去……” 皇帝摆摆手,九五至尊现在虚弱得像个老人。 他沙哑的嗓音在大殿内飘荡。 “去吧,都随它去吧……” 陆微雪的脚步未曾有一下停顿。 他关上门,将那股病气彻底隔绝。 —— 谢明夷拐过一个弯,来到御花园深处。 从这里再经过一座宫殿,便能到达毓庆宫。 他没有忘记给亲外甥喂药的事。 兴许是解决了心腹大患,谢明夷的步伐越来越轻快。 经过一处凉亭时,他的手腕却猛地一紧。 谢明夷心里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错愕回头,便见陆微雪面色不善地盯着他,而自己的手腕正被他紧紧握住,力道极大,攥得他生疼,大有死也不放开的架势。 更可怕的是,陆微雪眼里的狠戾。 “你……你干嘛?” 谢明夷有些心惊,下意识想起“银样蜡枪头”这回事,该不会是他方才在金龙殿的胡言乱语,又让陆微雪想起了这档子事,要和他算账吧? 他连忙环视四周,此处有些荒凉,人也走动得少,一时半会恐怕是不会有人来了。 【被逮住了呢~小兔子】 【清场啦清场啦!闲杂人等通通清走】 【又处于暴怒的边缘了吧?又想把不乖的老婆拆吃入腹了吧?】 谢明夷虽然看不明白这些字表达的意思,但隐约能感受到,接下来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跑! 谢明夷猛地一甩胳膊,想挣脱陆微雪的束缚,却没想到陆微雪的手掌竟比铁链还坚固,这么一甩,非但没甩开,身体还被带得摇晃起来,险些摔倒在地。 “舅舅。” 不知何时,陆微雪与他拉近了距离,男人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为他提供了一个稳固的靠背。 远远望去,就像是陆微雪将他从后边揽在了怀中。 扑通、扑通。 谢明夷分不清剧烈的心跳声,是他的,还是陆微雪的。 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舅舅刚才对父皇所说的,可都是真的?” 原来是要再羞辱他一遍。 谢明夷忍着想杀人的冲动,选择作戏作到底:“当然是真的,我所说的,句句属实。” “哦?” 几根手指突然抚上他的腰,隔着厚厚的衣料,轻轻揉弄了一下。 敏感部位被触碰,谢明夷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身体一瞬间便软了,忍不住想要倾倒。 “舅舅这里不行吗?” 陆微雪的嘴唇停留在他的耳畔,热气扑散。 谢明夷已经开始发抖,心里划过一抹异样的感觉,如果顺应身体本能,他甚至会直接瘫倒在地,可陆微雪死死扣着他的手腕,导致他只能僵硬地站着—— 还要竭力稳住身体,不要靠在陆微雪的怀里。 “我、我哪里都不行,满意了吗?” 谢明夷咬着下唇,生理性憋出来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打算接受陆微雪这个大魔王的侮辱。 来吧,就算是狂风暴雨,他也不怕。 正当谢明夷闭上眼,等待陆微雪的嘲笑与奚落时,谁料陆微雪却放低了声音,问: “可舅舅是怎么知道自己不行的?” 没等谢明夷回答,他又反问: “难道舅舅曾经,尝试过?” 如果谢明夷回头,便会知道陆微雪此刻的表情有多危险。 但他眼神乱瞟,只想着将撒谎进行到底: “我……我自然是试过的,难道你不知道吗?很多人的府里,都有专门、专门教导那种事的……” 手腕上的力道骤然加紧,谢明夷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猛地转过身,皱眉叫道:“你到底要干嘛?本少爷不能人道也惹到你了?难道你最讨厌不能人道的男人?那我走得远远的行了吧!” 【没事的宝宝,你不需要很行】 【像央央这样萌萌的小兔子,是不需要干辛苦活哒!】 …… 陆微雪盯着他,慢慢放开了他的手腕。 谢明夷揉着发红的手腕,却发现陆微雪的神情格外平静。 平静得让人压抑,窒息。 就好像已经出离愤怒了一般。 “呵。”陆微雪突然冷笑一声,语气讥讽道: “舅舅还真是会戳人心,知道刀往哪里使最疼。” 谢明夷疑惑地看着他。 随即反应过来,肯定是陆微雪自幼不受重视,没人教导过他那方面,所以听他这么一说,脆弱的小心灵承受不住了。 谢明夷说的确实是真的,大多数贵族子弟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房里的丫鬟,就是一些不为人知的女人。 但丞相府没有这回事。 他之所以会知道这个,还得是多亏了孟怀澄。 孟怀澄曾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孟家大哥孟怀澜房里的大丫鬟是有多么的刁钻,全仗着孟怀澜的宠爱,只等有一日能抬作姨娘,做孟怀澄的半个嫂嫂。 那时谢明夷不懂,便问孟怀澜怎会宠爱一个丫鬟? 在他看来,下人就是下人,恪守自己的职责便好,哪里有那么多牵扯? 孟怀澄便将“通人事”这方面的情况跟他讲了个详细。 谢明夷就这样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思绪回转,他再看向陆微雪,眼神中便多了几分复杂的悲悯。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谢明夷叹了口气,难得主动安慰:“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以后会有自己的房里人的,无需自卑……” 陆微雪盯着他,缓缓道:“舅舅的房里人,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的声音中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陆微雪竭尽全力抑制着内心偏执的念头,这些见不得光的想法疯狂蔓延,在他的血肉里扎根,如恼人的藤蔓,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掉。 “这个……”谢明夷忽然笑了,眼神中多了几分柔和。 “自然是貌美惊人,又爱讨巧逗趣,皮肤白,眼睛大又圆,脸蛋还很软。” 他所说的房里“人”,是按照暴雨来描述的。 “最重要的是,对我很好,还很黏我,每次我要出门,它都很不舍得,我得哄着它……” 谢明夷全然没注意到陆微雪越来越冷的神色,自己只一味地陶醉在对小狗的夸赞中。 “我从未见过,像它那般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怜的……” 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天旋地转。 身上一轻,谢明夷被陆微雪抱起来,放在凉亭的石桌上。 他懵了,两手撑在身后,手心贴着冰凉冷硬的桌面,看着陆微雪凑过来,身体便不由得往后仰—— 陆微雪越靠越近,竟如欺身而上一般。 他的眼眸就像冷宫里的漫漫长夜,含着散不去的阴暗潮湿。 这是谢明夷第一次听到他明显流露出的哀求: “舅舅,别折磨我了。” 第54章 刺痛 镜中花,水中月。 明明是压倒性的姿态, 却仿佛卑微到骨子里。 谢明夷萌生出一种就算随意践踏凌辱陆微雪,陆微雪也不会多说一句话的感觉。 不对,这怎么可能呢?! 话本还历历在目, 他不能被陆微雪一时的伪装蒙蔽了双眼。 陆微雪向来都是最会投机取巧、装可怜、博同情的! 不能坐以待毙。 谢明夷晃荡了一下自己的脚, 确认它是自由的之后, 便蓄力,猛地踢了一下陆微雪的膝盖。 “走开。” 他堂堂小国舅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让我别折磨你,那也行, 我不养恶犬, 只养好狗,你乖乖做一只好狗,你想要的, 我自然会给你。” 谢明夷挑眉,趾高气扬, 一如既往的倨傲态度。 “好。” 陆微雪顿了一下,嗓音沙哑, 看着谢明夷, 眼神中赤裸裸的欲望, 难以掩饰。 谢明夷只当他是真有什么想要的,内心嘲笑他的俗气, 便道:“那现在我命令你,起来。” 陆微雪乖乖照办。 谢明夷对他的听话有些意外。 他正要从石桌上下来, 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群身穿官服的人正往这边走来, 而被围在中间的,正是贺维安。 谢明夷一惊,连忙从桌子上跳下来。 他转头吩咐道:“赶紧走。” 陆微雪道:“舅舅不走吗?” 谢明夷有些不耐烦:“我让你走,你就走。” 他的指尖缠绕起陆微雪的头发, 威胁道:“怎么,又不听话了?不想做一只好狗了?” 陆微雪垂着眼眸,将灼热的目光都敛下,轻声道:“只要是舅舅说的,我自然照办。” 谢明夷满意地点点头,扬了扬下巴,懒洋洋地示意他赶快离开。 陆微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捕捉到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终是什么也没说,只身离开了。 —— 谢明夷迎上去,而贺维安也早就注意到了他。 贺维安先和同僚们打了声招呼,七八个同僚便都先回去了。 “明夷,事情可办好了?” 贺维安体贴地问。 谢明夷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药还在我身上未用,你若着急,先回去便好。” 贺维安笑笑:“不急,我等你。” 谢明夷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啊,状元郎,我就说吧,你有中状元的潜力!这下好啦,全大周都知道今年出了个贺状元呢。” 贺维安坦然一笑,道:“声名远扬,并非我所愿,此生所愿,唯有——” “唯有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些普通的心愿。”贺维安垂下头,不敢去看谢明夷的眼睛。 他怕极了,怕藏不住自己的感情,怕谢明夷会嫌恶他。 谢明夷什么都没看出来,理所当然道:“想必是家人平安吧?不用不好意思,说出来就好,这样的心愿,人皆有之。” 贺维安不置可否,“嗯”了一声。 谢明夷很快去毓庆宫给十五皇子用了药。 每次来用药,他总能畅通无阻。 就像是……有人故意在帮他一样。 但谢书藜也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谢明夷实在想不出来其中究竟有何蹊跷。 他只当是上天在护佑十五皇子。 ——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坐那辆简朴至极的马车。 一路的颠簸,谢明夷好不容易才到了丞相府,连告别也未来得及,身体已经靠着本能跳下了这个极不舒服的马车。 谢明夷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了丞相府门口。 他笑了笑,又跑到马车前,兀自拉开了帘子。 贺维安清俊的脸便在车窗上露出来。 谢明夷笑得灿烂,在怀中摸出一个布包,递给贺维安。 “喏,打开看看。” 贺维安眼中闪过惊奇,动作小心地将布包打开。 靛蓝色的丝绸上,静静躺着一支干花。 正是那日在未央街上,贺维安投掷过来的那一支。 “我亲手做的,送还给你。” 谢明夷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片澄澈。 贺维安一时看得呆了。 种种美好在心中浮现,浑身的骨骼都似乎被温暖的气息填满,就连寡淡的舌尖,都仿佛尝到了一丝甜蜜的味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陷得那么深的。 他只知陷进去,便出不来了。 “你竟这样将这朵花放在心上。” 贺维安的唇角扬起,喃喃自语,笑得干净纯然。 谢明夷干笑道:“对啊,你是状元郎,这是状元郎抛给我的花,怎么会不放在心上呢?” 他不确定该不该解释,他只是不小心将这朵花遗忘在屋外,第二天一早,花便干枯了。 他唯恐贺维安将来某天要兴师问罪,便赶紧将花包起来,返还给贺维安。 这样他就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了。 贺维安将花小心包好,放在自己怀里,紧贴着跳动的心脏。 他有些欲言又止。 谢明夷看出来了,便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贺维安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神情严肃,劝告道:“明夷,你最好不要跟九皇子接触太多。” “他有可能……会伤害到你。” 谢明夷心中警铃大作,这是主角觉醒了,要对付大反派了?! 他连忙表明心意:“我很讨厌那个陆微雪的,我看见他都绕道走,就算有什么接触,也是我欺负他,放心吧……” “可是就在一个时辰前,他把你压在了桌子上。” 谢明夷一惊,没想到贺维安会用如此正经的语气阐述这么暧昧的事。 更没想到,原来贺维安早就看见了他们。 他有些欲哭无泪,苍天明鉴,绝对不是贺维安说的这样! 贺维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谢明夷的反应。 他刚一说完,便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 自己这样,未免太多管闲事了。 他算什么?不论怎么说,陆微雪都是谢明夷名义上的外甥,起码他们有这层关系。 而他和谢明夷,仅仅只有一层朋友关系。 他总觉得“朋友”这个称谓,恰似那镜中花水中月,时有时无,如梦似幻。 哪天谢明夷忘了他,就再也不会想起了。 仅仅是将他的所见复述出来,贺维安便觉得无比刺眼,内心如针扎一般痛。 陆微雪,他凭什么。 谢明夷自己不知道,可贺维安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陆微雪对谢明夷的心思,正如滔天洪水,疯狂冲击着脆弱的堤坝。 只等某日,洪水爆发,便能吞噬一切。 而谢明夷对陆微雪呢? 贺维安垂下眼眸,他不敢细想。 他只能庆幸,谢明夷心思单纯,没觉察出陆微雪对他的爱意,反倒觉得陆微雪是他的死对头。 谢明夷久久未应答,贺维安连忙道: “我多嘴了,不是这样的。” 他很怕消耗谢明夷对他的耐心。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贺维安能体会到,谢明夷对他总比对旁人多许多耐心。 他唯一担心的,便是这份耐心并不是无休无止,而是有限度的。 等消磨光了,谢明夷便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他。 若真有那么一天,贺维安确信,自己一定会疯掉。 —— 远处。 一个女子戴着面纱,正停留在胭脂铺前,挑选着瓶瓶罐罐。 她看到一盒水红色的胭脂,便来了兴致,问身旁的男人: “珩哥哥,你看这个颜色好不好看?” 男人却未作声。 苏钰筱抬头,却见穆钎珩正望着一个方向,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缱绻眷恋。 她疑惑地顺着男人的视线望去,目光却被人群堵塞了。 好不容易探出头,但只见一辆普通的马车驶离。 苏钰筱本想松口气,却猛地想起什么。 “挑好了么?走吧。” 穆钎珩此时转过头,不带丝毫情绪地道。 他的语气,不像是商量,更像是通知。 苏钰筱迅速把手里的胭脂放下,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挑好啦,你能陪我上街,我就很高兴了,珩哥哥。” 穆钎珩冷声“嗯”了一下,便独自上了马车。 在穆钎珩看不见的地方,苏钰筱的手却攥得极紧,涂了蔻丹的指甲都深深嵌入肉里。 她在发抖。 面纱下,苏钰筱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丞相府的方向,她化成灰也认得。 第55章 殿下 她早就疯了。 含章宫。 檀香袅袅, 木鱼声阵阵。 陆挚瑜坐在古琴旁,纤长的手指拨动着琴弦,正弹一曲《凤求凰》。 端着冷酒的宫女站在一旁, 不敢发出丝毫动静。 她们的三公主两日前才刚处置了贴身宫女, 那宫女两颊红肿、口吐鲜血的模样尚还历历在目。 一时间, 含章宫上下人人自危。 忽然,陆挚瑜的手动得快了起来,弹到一个高昂的音节时, 用力过度, 竟将那根琴弦生生拨断。 “嘣”的一声,场面瞬间寂静下来。 陆挚瑜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 一脚踹翻了那架价值不菲的古琴。 古琴摔在地上, 发出巨大的响声。 宫女被吓得双肩都抖了一下, 将头低得不能再低,手中木盘开始哆嗦。 陆挚瑜今日并未束发, 头上仅戴着一根古朴的木钗, 衣着更是素雅, 让人一时看不出她的身份,只觉得比那道姑还要洁净朴素几分。 她缓缓走到那宫女身前, 素净的手未戴任何首饰,端起那只银杯, 反凑到宫女唇边。 宫女瑟缩地厉害, 鼻尖传来那杯冷酒中浮动的香气,登时吓得快哭了,膝盖一软便重重地跪了下去,畏惧得连脚尖都绷紧了, 带着哭腔道:“三……三公主……” “你叫我什么?” 陆挚瑜望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头颅,绕着她走了两步,长裙曳地,声音阴冷如鬼魅。 宫女心头一震,忙说:“殿下,您是殿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说着,她不停磕头,仿佛命悬一线,连陆挚瑜已经来到了她身后都不知道。 直到背上突然一重,宫女才反应过来,这位喜怒无常的三公主,是不会轻易绕了她了。 果不其然,陆挚瑜踩着她的背,而后猛地一踏,空气中传来什么被压断的声音,“咔擦咔擦”的骨裂声,传入门口站着的宫女耳中,没有一个是不心惊肉颤的。 宫女痛得泪眼模糊,直不起腰来,也不敢使力气,只能任由陆挚瑜泄愤。 陆挚瑜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辛辣冰凉的感觉窜遍全身,她重复着每日的习惯,只是今日未将杯子好端端放回去,而是猛地捏紧,接着对准宫女的头颅,狠狠砸了过去! 精巧的银杯撞过宫女的额头,而后完好无损地滚落在地。 宫女已经被折磨得哼也不敢哼,只在心里恨自己为何不能尽快晕过去,结束这场残忍的刑罚。 陆挚瑜冷笑一声,抬起了压着宫女脊背的脚,慢慢道:“我说过了,你们都要称我为殿下,以后再敢忘记,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宫女强忍着喉间腥甜,怯弱道:“是……是……殿下恕罪……” 含章宫里人人都知道,外人面前温柔善良的三公主陆挚瑜,背地里是怎样的丧心病狂。 她们都清楚陆挚瑜的意思,三公主只是三公主,而殿下却可以是任何皇子,也是陆挚瑜沉溺其中的美梦。 “瑜儿,你在做什么?” 苏钰榕听见动静,忙在佛前放下经书,由贴身宫女搀扶着,着急忙慌地赶来。 一进屋,便看见地上一片狼藉,那名宫女的惨状更是触目惊心。 “母妃。”陆挚瑜冷淡地唤了一声。 她转过脸,面无表情地与苏贵妃对视:“不过是处罚一个不懂事的下人罢了,是谁去搅扰母妃念佛的?” 此话一出,苏贵妃身后的宫女们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 苏钰榕强忍住两眼一黑想要昏过去的冲动,让人把那名受了伤的宫女拉下去。 屋里只剩她和陆挚瑜。 “瑜儿,你这是怎么了?怎的脾气越来越坏,前日你刚刚处罚了一个宫女,今日又发什么脾气?无论如何,宫女也是人,宫女的命也是一条命,你不能随意打骂她们。” 苏钰榕紧皱着眉头,呵斥道。 陆挚瑜却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向苏钰榕,“母妃,您的意思是说,孩儿不光要在外面自甘下贱,连在含章宫,都要对区区宫女做小伏低吗?” 苏钰榕愣住了,一时搪塞:“母妃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着,想去牵女儿的手。 陆挚瑜却将她一把拍开,指着她的鼻子,咬牙道: “够了!你就是这个意思!你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你只一味地叫我忍让,让我不要出风头,你自己懦弱,什么都不争不抢,连后位都能拱手让人,一个比你小九岁的谢书藜都能捷足先登,踩到你头上去!但我呢?我是堂堂公主,凭什么年纪轻轻就要清心寡欲,陪你吃斋念佛?!” 苏钰榕摇摇头,眼睛发红,“不是的,瑜儿,不是你想的那样,母妃是……” 陆挚瑜丝毫不在意她的眼泪,朝她吼道:“别说了!” 她心中的愤懑揉作一团,化作喷发的火焰:“如果不是你没用,我早就是大周朝最尊贵的嫡公主了!可是现在呢?我算个什么?母妃,你告诉我,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为什么旁人的母亲都会为他们争,而你不作为就算了,竟还天天劝我不要去争!” 陆挚瑜的语气越来越激动:“你可知你女儿在外面被人作践成了什么样子?你以为你只知闭起宫门来吃斋念佛,便是万事大吉了?是,你自己是清净了,但我呢?父皇他宁愿见谢明夷一个外人,都不愿意见我哪怕一面!我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被你给活生生连累成了这个样子?!” 苏钰榕听到这里,已经是心碎难抑,她知道女儿时有怨言,却不知陆挚瑜已怨恨她到如此地步,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拼命摇头: “瑜儿,不是的,母妃怎会不在意你?你是母妃身上活脱脱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你是母妃的命,母妃什么都愿意给你……” “若我真是你的命,那你现在自称的就不是母妃,而是母后了。” 陆挚瑜冷冷一笑,讽刺道。 苏钰榕震惊地看着她,似是不敢相信自己体贴温顺的女儿,会露出这样狰狞的一面。 陆挚瑜见她不说话,便平复了情绪,继续道:“从外祖父一家落难,而你只知道装死开始,我便对你大失所望了。母妃,你是一个连自己的父母、兄弟都不顾的人,我又怎么能指望你顾着我?为我搏一个好前程?” 苏钰榕的心口无比疼痛,窒息感入侵身体,她甚至不敢直视陆挚瑜,“母妃是有苦衷的!当年你外祖父逼我入宫……” “苦衷?”陆挚瑜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有苦衷便可以随意作践你的女儿?让你的女儿和你一样卑微,只配屈居人下?” “母妃啊母妃,你可曾注意过,你女儿写得一手好字,不比任何皇子差,你女儿弹琴弹得极好,在百花宴上,独有我听出那所谓的京城第一才女谈错了一个音?” “太子不过是个庸才,只因沾了先皇后的光,他才能这么趾高气扬!而我呢?我不光在你这个贵妃身上得不到任何好处,还被你逼得小心翼翼,事事不敢拔尖,现在父皇不肯见我,但我知道,在他心中,或许根本想不起我是谁来!我在众人眼里,彻底成了一个人微言轻的废物,连那个贱种陆微雪都不如,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这都是你带给我的!” 陆挚瑜一气呵成,把这么多年的不满和委屈,全都吐了个干净。 苏钰榕早已痛苦不已,她喃喃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这么多年……” “你走。” 陆挚瑜背过身去,不想听她的任何解释。 从记事起,她便被压抑了一切欲.望,在好胜心萌芽之际,苏钰榕便将其生生掐断。 打着安稳度日、为她好的旗子,逼她过清心寡欲的日子,二十年过去了,陆挚瑜看不到未来。 她早就疯了。 苏钰榕的哭声传来,陆挚瑜烦躁得很,直接将她推到门外,而后狠狠地关上了门。 她不顾苏钰榕在门外的苦苦哀求,只是狠心道:“你走!你去念你的佛!” 好半晌,苏钰榕都没有说话。 等陆挚瑜再打开门时,只看到宫女们惶恐的脸。 “殿、殿下,娘娘回去了,让我们侍候好您……” “嗯。”陆挚瑜点点头,扬起一个和善的笑脸。 宫女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是方才还跟自己的母亲爆发激烈争吵的人。 那个满面春风、说话都温温柔柔的三公主,好像又回来了。 “秋华,你过来。” 被突然点名的秋华浑身一抖,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陆挚瑜让她进了屋,而后关上了门。 门外,宫女们都露出担心的神情。 秋华认命般跪在地上,道:“殿下,您要杀要剐,只冲着奴婢来就好,但娘娘她真的是很疼爱您的,只求您不要跟娘娘有隔阂……” 她是苏贵妃的贴身宫女之一,为了苏贵妃,壮着胆子也要劝劝陆挚瑜。 陆挚瑜却轻笑一声:“秋华姑姑,想来你是误会了吧。” 话是这么说,却没让秋华起来。 陆挚瑜无比喜欢被跪拜的感觉,更喜欢别人朝她露出惧怕的表情。 只有低位者才会有的表情。 秋华静静跪着,任由陆挚瑜欣赏她臣服的姿势。 “我记得母妃说过,我那表妹,苏钰筱,好像悄悄回京了?” 第56章 生辰(一) 相公,相公。…… “相公, 相公,明安美不美呀?” 少女掀开红盖头,露出一张灿若春花的脸, 娇俏可人。 谢明夷恍过神来, 眼前摆着龙凤烛、合卺酒, 许明安坐在桌前,侧着头问他。 “你……” 许明安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谢明夷觉得哪里怪怪的,却一时想不出来, 只能凭直觉闭上了嘴。 接下来, 他惊恐地发现——他的一只手竟不受控制地去端桌上的酒杯! 谢明夷疯狂想将那只手放下,却根本做不到。 眼看着他已经将酒杯端起来了,而许明安也闭上了眼睛, 涂了胭脂的脸越来越红, 凑近了他…… 门“砰”得一声开了, 而后传来一道捏着嗓子的男声—— “相公!我才是你的娘子!这个妖女居然敢把你抢走!” 谢明夷惊诧回头,发现来人竟是陆微雪。 陆微雪同样一身红衣, 只是头上戴了女子的金饰, 还化了浓艳夸张的妆, 尤其是两颊上的两团火红的胭脂……不对,应该是两坨不知名红色物体, 随着他生气的表情一挤,那画面实在美到让人不忍直视。 谢明夷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陆微雪看见屋内的景象, 登时眉头竖起, 两手叉腰,大喊一声:“大胆妖女,还我相公来!” 许明安赶紧往谢明夷身后躲:“相公救我!呜呜呜!” 陆微雪见了此景,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噔噔噔”向前迈了十五步,而后一把拽住谢明夷的衣领,像提一个小鸡仔一样,硬生生将他抓了起来。 而谢明夷还没在半空中扑腾几下,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陆微雪抗在了肩头! “相公是我的,我扛走了,他今夜就要与我洞房,而你这个妖女,哪凉快哪呆着去!” 他指着许明安的鼻子痛骂。 “我呸!你根本不会疼相公,相公他只喜欢我!你才是妖男,还我相公!” 许明安不顾一切地朝陆微雪扑过来。 陆微雪却像早就料到了一般,突然转身,把谢明夷的脸朝向她。 等许明安反应过来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她没收回的手,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拍在了谢明夷的脸上。 “啪”的一声,谢明夷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坐了起来。 那些红火的画面瞬间消失,梦境退散,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卧房。 谢明夷愣了一下,随即看向床尾的始作俑者。 暴雨正吐着舌头,一脸讨好地望着他。 它正将那只扇了谢明夷巴掌的爪子悄悄藏至身后—— 偌大的丞相府,很快响起谢明夷暴怒的声音: “抓狗啊!我今天一定要炖了它!” 而谢明夷一生中最重要的生辰,就在和暴雨“欢乐”的你追我赶中,愉快地拉开了序幕。 —— 三个时辰后。 皇宫。 御前侍卫正在巡逻,以确保今日的宴会万无一失。 陆泽呈走在路上,满意地看着宫人们匆忙的身影。 他对身旁的男人道:“小舅舅的生辰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让父皇高兴,只要父皇一高兴了,咱们提的事,就会有着落了。” 穆钎珩淡淡一笑,掩饰住心中划过的异样。 无论谁提起谢明夷,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分神。 陆泽呈习惯了穆钎珩沉闷的性子,抬头望天,忽然想起什么,便问:“对了,你可给他准备寿礼了?” 穆钎珩垂着眼眸,并未回答。 陆泽呈看他这副样子,便断定道:“行了,知道你是个闷葫芦,这样吧,你在本太子的礼单里找样东西,算作是你送的,今晚的宴会你要参加,但不能空手来。”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否则以我那小舅舅刁蛮的性子,铁定饶不了你。” “微臣谢过殿下。” 穆钎珩没有过多推脱。 陆泽呈道:“这件事不用谢我,不过有件事你确实得谢谢我,穆少将军,听说你快要成亲了?”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穆钎珩皱了皱眉。 他不笑时,便让人联想到漠北冰天雪地中锻造的玄铁,浑身散发着寒气。 陆泽呈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便解释道:“穆少将军,本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那未婚妻托人找到了本宫,说今日想与你一同参与小舅舅的寿宴,但是不愿提前告诉你,须得给你一个惊喜。” “当然了,成全一对鸳鸯,也是美事一桩,本宫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算算时辰,你那未婚妻也差不多已经入宫了,这样吧,你不必随本宫去议事了,去陪陪未婚妻吧。” 话一说完,陆泽呈便观察起了穆钎珩的神色。 却见他的脸上并未露出意料之中的欢喜表情,反而凝重起来。 陆泽呈脸色微变,笑得有些勉强,“怎么,是本太子考虑得不周么?” 穆家世代忠君,且名将辈出,他对穆钎珩自然是极力拉拢,本意是想与穆钎珩拉近关系,可若是弄巧成拙…… “不,微臣只是一时惊讶。” 穆钎珩认真道:“太子殿下一片苦心,只是这等场面,微臣的未婚妻恐怕不知礼数,在御前闹了笑话,微臣这便去送她回府。” 陆泽呈点点头,“好吧,本太子也不强人所难,想来你那未婚妻也只是太想陪着你,可我那舅舅和母后都不是能容人的性子,你的未婚妻应当也不是高门大户的小姐,若真哪里得罪了他们姐弟,确实不太妥当。” 他表示理解,临走前,还拍了拍穆钎珩的肩膀。 “穆少将军,你要记住,战场和朝堂是很重要,可家庭也是需要你的,多陪陪她吧,不然她也不会找到太子府上了。” “是。” 穆钎珩的表情渐渐冷了下去,拱手行礼。 —— 整个皇宫都紧锣密鼓地筹办着寿宴,仿佛这是一场天大的喜事。 一路上,谢明夷不知被多少人说过祝贺词。 作为寿星本人,他自然也十分大方,一人赏了一把金瓜子。 他原以为这只是晚上举办一场普通的家宴,却未曾想到会这样大操大办。 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国舅爷,心中竟多了几分惶恐的感觉。 这样的架势,他似乎只在初入京城时,彼时还活着的太后的六十大寿上见过。 谢明夷没什么好遮掩的,便将这话如实对皇上说了。 久病卧床的皇帝听了,却哈哈大笑,笑得都直不起腰了,只道:“夷儿放心便是!有皇后坐镇,必然不会让你的规制逾越过太后!今日是你的寿辰,你只管玩得开心便是,这宫里多久没有喜事了,大家一起欢乐欢乐嘛。” 听了这话,谢明夷便不好再多说什么了,恰好太医们也来了,他便从金龙殿中退了出来。 只是出来时,却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接着便是太医们的惊呼。 谢明夷听得心惊,便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重重叠叠的宫殿,红墙金瓦,雕梁画栋,原本只觉得巍峨壮丽,现在却不知怎么的,没由来的叫人想到一个蛰伏的巨兽,正慢慢张开大口,逐渐吞没一切。 谢明夷心中有种窒息感,又如小猫抓挠,不知怎么才能缓解。 他走着走着,无意间来到一处宫殿外。 这里清净,细听之下,还能听到有规律的木鱼声。 抬头看,牌匾上三个浓墨写就的大字—— 含章宫。 字迹刚劲有力,笔锋利落,是偏圆润的写法。 别的宫殿的牌匾都镀了金,而含章宫却只有墨水写就的字,显得素雅大方,又有股禅意,让人心静。 这是苏贵妃和三公主的住所。 谢明夷不好叨扰,转头便走。 却突然有道声音叫住了他。 “小舅舅。” 谢明夷转过身,一个身穿浅绿宫装的少女站在宫门外,正是三公主陆挚瑜。 “三公主,这是要去哪?” 谢明夷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他难免想起那日陆挚瑜没能得到皇帝的召见,脸上露出的落寞表情。 便道:“陛下的精神头还不错,三公主不必太担心了。” 谢明夷理所当然地以为,陆挚瑜无比挂念皇帝的身体。 陆挚瑜眼中划过一丝冰冷,随即温柔一笑,道:“是啊,那日之后我也见过父皇啦,他可高兴了呢,说不用我天天送补品来,别累坏了我。” 谢明夷笑笑,“陛下自然是关心公主殿下的。” 陆挚瑜将话题引了回来:“小舅舅,我不是要去哪,我是刚回来,真是巧了,我正要找你呢。” “找我?”谢明夷疑惑道。 “是啊。”陆挚瑜向他解释:“明安她有些话想对你说,却找不到你,我与她是闺中好友,便帮她寻你,这不,我刚要回含章宫加派人手去找你呢,就撞见你了。” 听到许明安的名字,谢明夷的脑子便“嗡”的一声响,不免想起那个诡异的梦。 今夜他不光要见许明安,还要见陆微雪! 他怎么会同时梦见这两个人?! 谢明夷只觉得头都大了。 “那三公主可知,许小姐找我所为何事?” 他试探性地打听道。 陆挚瑜想了想,说:“明安她并未将缘由告诉我,只是她的表情有点不太好,恐怕是很要紧的事吧。” 谢明夷心头一紧,这么说,许明安已经知道他阻止了皇帝赐婚了。 可是他连谢书藜都没敢告诉过,许明安又怎会知道? 难道是皇帝说的? 或者说,是陆微雪泄露出去的? 但早点知道也好,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谢明夷深吸一口气,与陆挚瑜隔着些距离,道:“那烦请三公主告诉我,许小姐现在所在何处。” —— 隐秘的宫室内。 看到那道站立的影子,暗卫走过去,而后跪在地上,道:“殿下,国舅爷有新的行动。” 陆微雪转过身,淡淡扫视了他一眼。 “说。” “国舅爷在宫中行动了一会儿,便朝宫外护城河的方向去了,那里人烟稀少,虽然已派了人照常跟着,可属下担心会有突发情况,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暗卫尽职尽责地陈述着。 陆微雪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晦暗的眼神,夹杂着不安的情绪。 “将许家调往外地的事,办妥了么?” 暗卫道:“请殿下放心,今日许家已离开京城,一个不留。” 陆微雪点点头,心中的浮躁这才降下去几分。 —— 根据陆挚瑜的话,谢明夷出了宫,越走越荒僻。 他不禁有些动摇,许明安一个大家闺秀,会来这么荒凉的地方? 周遭都是树木,伸出光秃秃的枝桠。 不时有乌鸦站在枝头,在风声萧索中,发出凄惨的叫声。 河流蜿蜒,由于是寒冬腊月,河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触之即碎。 怕坏了许明安的名声,陆挚瑜提议,他只身前去便好。 谢明夷当时还觉得她思虑周全,现在却只想给自己一巴掌,带点人,让他们远远地站着不就行了?他何苦一个人都不带,独自闯这个鬼地方? 越走越冷了。 说不上来到底是身上冷,还是心里发冷。 就在谢明夷懊恼得想折返之际,却看见一个少女的背影。 谢明夷心头一喜,终于找到了。 他小跑过去,在距离“许明安”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保持一个正常的距离。 “许小姐……” 话还没说完,少女便缓缓转过身来。 却不是许明安的脸。 而是苏钰筱。 谢明夷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是你?许小姐呢?” 苏钰筱冷冷一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许小姐,只有一个要向你索命的人。” “什么意思?” 谢明夷刚想离开,苏钰筱却拿一块手帕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刺鼻的香气弥漫,顿时,他的四肢都无力起来。 “可把你盼来了,小国舅,你的生辰这般大操大办,你一定可得意了吧?” 苏钰筱扶着他来到护城河前,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可是我哥哥的尸骨还未寒呢,我若不送你去给他赔罪,他可要不高兴了。” 谢明夷浑身瘫软,根本使不上一丝力气。 “我送你去见他,好不好?” 苏钰筱将他带到河边,笑道: “在自己的生辰这日溺死在河里,真是个不错的死法,对吧?” 第57章 生辰(二) 溅起小小水花一朵。…… 眼看着离河边越来越近, 谢明夷的身体却愈发绵软,身量明明比苏钰筱高一个头,此刻却如一只提线木偶般, 任由苏钰筱将他牵引到冰冷的河水中。 就在他膝盖一软, 整个人即将跌入河中时, 腰腹却被一双臂膀拉住了。 苏钰筱从后边抱住他,脸贴着少年的脊背,透过血肉骨骼, 能听到谢明夷剧烈的心跳声。 “谢明夷, 我恨你。” 她的手臂渐渐收紧,勒得谢明夷的五脏六腑都痛起来。 “可是我不想活了。” 苏钰筱轻飘飘的声音消散在荒林中,她回忆着十九年的岁月, 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 而后浑身开始发力, 紧紧抱着谢明夷, 将他一寸一寸地向前推去。 “还有……” 谢明夷的膝盖已经被河水淹没,被搅动得细碎的浮冰, 开始碰撞他的双腿。 苏钰筱的声音多了点颤抖:“谢谢你, 曾经救了我, 但我不活了,是必须要带你走的, 否则怎么对得起我哥哥……” 随后,她猛地一推, 将谢明夷整个人都推进河中。 看着少年惊愕的表情, 耳边传来身躯撞破薄冰的声音,苏钰筱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以伦比的安宁。 一切都结束了。 她不必再被没日没夜的梦魇折磨。 苏钰筱深吸一口气,自己随之跳入河中。 冬日的河水冰冷刺骨,谢明夷本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在沉重水流的裹挟中,只能循着求生的本能屏住气。 不,今天是他的生辰,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在等他,他不能死。 谢明夷拼尽全力挥动手臂,却只勉强抬起了手腕,一切都显得那么徒劳,整具身体都不断地往下沉去。 耳边的声音逐渐消失了,只有沉闷的东西在不断流动。 难道,不管多努力,他都注定逃不过命运么。 呼吸渐渐打开了,冷水肆意涌入他的鼻腔。 谢明夷慢慢闭上了眼睛,只想起半年前的噩梦,梦中的他被射杀在山谷里。 也不知和溺死在护城河中相比,哪个更狼狈。 身体一点一点麻木了,谢明夷竭力睁开眼睛,只想再看这个世界一眼。 眼前灰暗一片,模糊中,似乎看到一团黑色的影子,拥挤在一起。 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岸上传来。 “救他……可是……” 有人来了?! 谢明夷的心脏迸发出最后一腔血液,霎时间,他仿佛冲破了迷药的药效,求生的欲望笼罩在大脑上空。 他在河中奋力挣扎着,循着当年在浅水中游过几圈的记忆,让自己的身体渐渐往河面上浮去。 视线越来越明亮了,谢明夷拖着无力的身躯,一点一点地向上挣扎。 逃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可突然间,他的小腿处无比沉重。 是苏钰筱!她在更深处,死死拽住了他的脚腕。 谢明夷挣扎起来,可苏钰筱的手却跟铁铸的一般,怎么都甩不开。 苏钰筱是下定了决心,要跟他同归于尽了。 谢明夷的气力彻底被耗尽,逐渐垂下了手,整个人仰躺着,朝深处坠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脑海中浮现的,居然是…… “哗”的一声,伴随着一阵惊呼,一道白色的影子划破坚冰,直直撞入谢明夷半睁半合的眼眸中。 黑暗中,唯有那抹白衣如此明亮。 一只手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拥入怀中。 在水中,谢明夷什么都看不清,却莫名觉得,这个人的神情一定无比着急。 他紧紧贴着那人的胸膛,眼前阵阵发黑。 而苏钰筱的那只手终于没了力气,谢明夷浑身轻巧了许多。 抱着他的人似乎是料到了一般,捏住他的脸,逼他张开嘴唇,不由分说地堵上了他的嘴,霸道又凶狠地为他渡气。 谢明夷涣散的意识终于清醒了几分,蓦然间,他睁大眼睛,看到的,正是他心中预料的那张脸。 那张隐隐带着怒气的,陆微雪的脸。 在水中,陆微雪看到他有所好转,便紧紧抱住他的腰,将他往河面上带去。 谢明夷昏沉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原来就算是陆微雪这么冷冰冰的人,嘴唇也是软的。 这么想着,他泄愤一般,张嘴狠狠在陆微雪的下唇上咬了一口。 舌尖尝到血腥的味道,谢明夷迅速别过脸去,也就在此时,他终于浮出了水面。 谢明夷大口大口喘着气,劫后余生后,不知该喜悦还是庆幸。 陆微雪将他带上了岸。 谢明夷四肢无力,躺在陆微雪怀中。 他呼吸急促地看着摇摇欲坠的天空。 水珠划过陆微雪苍白的脸,在下巴出凝结成一滴,恰好滴在谢明夷的鼻尖,溅起小小水花一朵。 【老婆落水,老公最心急,第一个过来救老婆!】 【呜呜呜我的宝贝央央,好险啊,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没了央央,主线就没了啊,央央肯定不会有事的】 陆微雪垂眸看着谢明夷,等着他恢复平稳。 谢明夷盯着他,第一句话却是: “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慢!” 他本意是骂骂陆微雪,可一开口,委屈、酸涩、恐惧又无助的情绪便齐刷刷地涌上心头,声音一下子便低了下去,染上了哭腔。 谢明夷的眼眶都红了,吸着鼻子,“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死了!” 说着,他伸出拳头,就要砸向陆微雪那张貌若天仙的脸。 本以为陆微雪会闪躲,或者阻止,可是都没有。 陆微雪握住他的手腕,迎着他的力道,将左脸贴了过来。 这样,便结结实实地挨了谢明夷的绵软一拳。 “对不起。” 陆微雪在道歉。 从谢明夷的角度望去,陆微雪的睫毛很长,上面沾了一颗水珠,恍若天宫之上,只可远观的谪仙。 而“谪仙”眼神真挚,在说对不起,在哄他: “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你死掉的。” 谢明夷别开眼睛,明明浑身都冷透了,可脸颊上还是有股燥热在蔓延。 此时,错乱的脚步声在远处响起。 谢明夷靠在陆微雪肩上,眯着眼睛,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冲在最前,便努力支撑着要坐起来。 陆微雪身体一僵,却还是扶住了少年。 他看着谢明夷坐直的背,心中妒火燃烧,声音冷过这结冰的护城河水: “穆少将军。” 穆钎珩在离两人几步远的地方立住,定定地看着他们,眸中情绪有一瞬间的低落。 接着,他便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在谢明夷身上。 “不论今天你们看到了什么,都当没看到,不准妄议半个字。” 穆钎珩转身对后面的侍卫吩咐。 侍卫们纷纷道是。 穆钎珩看向谢明夷,他浑身都被打湿了,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可怜兮兮的模样,我见犹怜。 眼前的谢明夷,与十年前那个小药罐子的身影逐渐重叠。 穆钎珩的神色多了几分心疼,他刚想凑近些谢明夷,却被谢明夷一把抓住了袖子。 “穆……” 谢明夷的胸口起伏得厉害,似乎是有十万火急的事。 他指着护城河,急得快哭了:“救人!你快去救人,苏钰筱还在里面!” 穆钎珩的眼睛一瞬间睁大。 —— 两个时辰后。 “国舅爷,要不就说您生得俏呢,这绛红色的衣裳,天底下再没有能穿得比您更好看的了。” 宫中绣娘为谢明夷穿好衣服,便退至谢明夷身后,欣赏地打量着他,赞不绝口。 自己呕心沥血的作品能被小国舅上身,本就是莫大的荣耀,何况谢明夷还将这身衣服穿得如此好看。 谢明夷看向镜中的自己。 铜镜里,少年墨发及腰,半束起的发髻上戴了一根金钗,一身华美繁复的红衣,上面带有大片金线绣成的仙鹤暗纹,明亮的烛光中,金色的鹤影被映得振翅欲飞,仿佛夕阳余晖下波光粼粼的江面。 如此夸张奢靡的衣服,穿在谢明夷身上,却根本无法吸引到什么目光。 所有人都会为少年精致旖丽的面孔所着迷,美艳绝伦的华服都显得黯淡无光,只能沦为陪衬。 绣娘痴迷地看着谢明夷,内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半个时辰前,皇后身边的紫鸠急召她来,要她改出一套衣裳来给小国舅穿,说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她是尚衣局最心高气傲的一位,本来只打算随便拿一套改一改,在见到谢明夷本人时,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耗尽半生心血,制作的那件华服,她本以为永无用武之地。 一见谢明夷,她便知道,自己此生的作为都有了意义。 谢明夷转过那张白皙的脸,眉间略有些憔悴,却意外有种颓丧的美。 “劳烦您了。” 他对绣娘彬彬有礼。 紫鸠捧过一个沉甸甸的袋子,递给绣娘。 绣娘还痴痴地看着谢明夷,对满袋的金子都毫无兴趣。 紫鸠挡住她,微笑道:“你可以回去了。” 绣娘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讪讪地收回了目光,倒过谢,便离开了。 屋内只剩谢明夷和紫鸠两人。 “紫鸠姑姑,谢谢你帮我。” 谢明夷好似一瞬间泄了气,扯了扯领口,蔫巴巴地说道。 紫鸠看着他,道:“奴婢知道国舅爷不想让娘娘担心,才瞒着娘娘换新衣服的,既然是对国舅爷和娘娘都有利的事,便是奴婢应该做的,何谈帮不帮呢?” 谢明夷撇了撇嘴,眉眼间却有化不开的忧愁。 紫鸠看破不说破,只是提醒道: “国舅爷,时辰差不多了,您该露面了。” 谢明夷最后看了眼镜子,心神不宁地点点头。 “走吧。” 第58章 生辰(三) 夷儿,别怕。 华灯初上。 毓庆宫正殿, 灯火辉煌。 金丝楠木桌上铺了锦缎桌布,绣的是龙凤呈祥的模样,成套的玉杯玉碟晶莹剔透, 美酒佳肴琳琅满目。 谢明夷出现时, 宾客们已各自就坐。 帝后二人坐在上方, 看到他,俱是一笑。 谢明夷朝他们行礼,皇帝则招了招手, 道:“夷儿, 你是今日的寿星,坐到朕身边来。” 谢明夷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向谢书藜,见她点头示意后, 才走到皇帝身边, 坐好。 在他的位置往下看, 便能望见底下宾客的所有模样。 来的人不多,毕竟只是家宴, 谢明夷悄悄望了一圈, 熟悉的有太子、陆微雪, 还有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穆钎珩。 今日虽见了他, 却没想到他会来。 那双眼眸似有似无地看过来,谢明夷立刻撇开了眼。 又不禁想起苏钰筱, 他本来放松的心情, 突然有些紧绷。 “怎么了?” 皇帝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关切询问。 谢明夷抬起一张有些苍白的小脸,轻轻咬着嫣红的嘴唇,扯出一个笑, 摇摇头,道: “微臣没事,微臣只是在想……三公主他们,怎的没来?” 皇帝顿了一下,随即道:“皇后跟朕说了,你的寿辰不宜请太多不相干的人,一来是不熟悉,难免你拘谨;二来嘛……” 面容憔悴的男人笑了笑,拳头抵着下巴咳嗽两声,接着解释。 “二来,人一多,这宴席的时间必然会延长,据朕所知,每到你的生辰,谢丞相都会亲自为你煮一碗长寿面,今日你也要早些回去吃面吧?总不好久留你。” 谢明夷倒没想到会有人替他考虑得那么细致,感动地看了皇帝一眼,侧头的瞬间,却没注意到谢书藜微变的眼神。 管乐声起,舞姬们水袖翩翩,起舞助兴。 太子在台下倒了一杯酒,盯着前方皇帝和谢明夷说说笑笑的场景,冷哼一声,道:“只知道父皇偏心,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偏向那群姓谢的,本太子都不能上坐,竟让他谢明夷一个外姓的毛头小子坐在身边。” 穆钎珩知道太子是在跟自己说话,便淡淡应道:“今日是他的生辰。” “生辰又如何?本太子的生辰,父皇总以节俭爱民为要求,从未如此风光大办过,他一个国舅而已……” 陆泽呈怒气冲冲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不经意间瞥过陆微雪,便像是找到了新的乐趣般,道: “哦,本太子忘了,九弟可是从未过过生辰,毕竟是自幼便从冷宫里长大的,父皇厌恶你,至于你母妃……那个疯女人怎会记得你的生辰呢?今日说这话,实属扎着九弟的心了,九弟,你可莫要见怪啊?” 陆微雪看了他一眼,笑得耐人寻味:“能参加舅舅的生辰,已经是臣弟的荣幸了。” 陆泽呈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便饮着酒,目光轻佻地看着舞姬。 “穆少将军,我竟不知你也会来。” 陆微雪慢慢斟着酒,难得主动开口。 陆泽呈满不在乎道:“本太子想让谁来,谁就能来,倒是九弟,连你这种身份的都能来,本太子属实有些惊讶了。” 陆微雪的面色并未有一丝波澜,反而浅浅一笑,又问:“那不知穆少将军,给舅舅准备了什么贺礼?” 他拿着玉杯的手暗暗用力,杯口的酒微微荡着。 穆钎珩脸部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绷紧,静默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些沙哑:“不过是些寻常的薄礼,能不能入得了国舅爷的眼,还未可知——” “哦?” 陆微雪的嘴角向上牵动,将酒杯放下。 “依照穆少将军平日的作风来看,少将军似乎不是敷衍随便的人。” 他又开玩笑般道:“少将军不会是私藏了一份好礼,要在今日宴席散去之后,献给舅舅吧?” 听到这番话语,穆钎珩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凌厉,他冷了神色,正襟危坐,平视着陆微雪。 “无论有没有,都不干九皇子的事。”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台上。 谢明夷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挥舞着七彩绸缎的舞姬,只觉得眼花缭乱。 他对下面的争端一概不知,眼神却被舞姬们裸露的胳膊吸引了。 谢明夷皱了皱眉,刚想张口,却有一道声音比他更快: “夷儿,你这身衣服真好看,只是本宫怎从未见过?” 谢书藜盯着他,虽是温和地笑着,眼神却逐渐变得犀利,像是看穿了所有。 谢明夷飞快地看了一眼紫鸠,见后者投向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便佯装思索道: “娘娘有所不知,这是微臣寻了京中最好的绣娘,耗费半年所制的华衣,为的就是在微臣的生辰这一天穿上身呢。” 他有意瞒着谢书藜落水一事,此事牵扯太多,还需慢慢理清头绪,不能闹得太大。 谢书藜的笑越发深了:“是吗?夷儿长大了,心思也越来越多了。” 谢明夷选择用撒娇来插科打诨:“姐姐,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这可是夫子亲口说过的。” 谢书藜又叮嘱了他几句,不宜铺张浪费,谢明夷再三保证,她才作罢。 “若人人都简朴,那举目皆是寡淡之色,实在无趣,夷儿这样正好,可彰显我大周皇家气派。” 皇帝亲自为谢明夷倒了一杯酒,慈爱道。 谢明夷讪讪一笑,接过那杯酒,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咳咳咳……”他喝得太快,眼泪都呛出来了。 皇帝忙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谢明夷闭着一只眼睛,恢复了个七七八八后,便道:“陛下,微臣还有一事相求。” “小寿星都开口了,朕岂有不应的道理?你只管说便是。”皇帝脸上现出豪迈之色。 “微臣是想,时值凛冬,虽然殿内燃着银丝炭数十斤,可在这样的三九天,这些舞姬的衣物还是太过轻薄了,且她们周边并无炭盆,不如早些赏些金银,便让她们下去吧。” 谢明夷将自己心中所想都道了出来。 皇帝顿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夷儿说得在理。” 他招了招手,示意张德福:“没听见小国舅所说吗?就按他说的办。” 张德福的动作很快,舞姬们千恩万谢地领了赏,便都离开了正殿。 丝竹声渐渐散去,殿内的热闹气氛瞬间少了一半。 陆泽呈率先起身,道:“小舅舅,本宫和穆少将军的贺礼都已经备好了,不如现在便瞧瞧?” 谢明夷点点头,“那就看看吧。” 他眼神有些躲闪,不敢去看穆钎珩。 心脏却跳得无比剧烈,无法避开一个念头——他真的很想知道,穆钎珩会送什么。 虽然他不抱希望。 穆钎珩怎会为他精心准备? 很快有一群宫人搬着两个箱子上来,放于殿上。 第一个箱子被打开,里面堆满了无数纯金打造的物件,金光灿灿,耀眼夺目。 “父皇,这是孩儿为小舅舅备的贺礼,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而已,原本不值什么,但是都是全大周的能人巧匠所制,想着小舅舅活泼爱玩,闲暇时必能替小舅舅解闷。” 接着是第二个箱子,随着“喀嚓”一声,一把长弓慢慢展现在众人面前,还有一个云纹箭袋静静躺在里面,里面装了五只羽箭。 陆泽呈道:“这是穆少将军为小舅舅准备的,小舅舅读书若累了,还可以骑马射箭,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说话间,他轻蔑地瞥了陆微雪一眼,仿佛出了口恶气。 谢明夷的手猛地攥紧,又很快松开。 他的眼神飞快地扫过穆钎珩,笑道:“那就多谢你们费心了。” 穆钎珩站在下面,垂着眼眸,令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穆家名将辈出,送礼也颇有武将风范啊。”皇帝赞赏道。 穆钎珩抱拳行礼道谢。 “不知九弟准备了什么寿礼啊?”陆泽呈嘲讽道。 陆微雪正要起身,皇帝却摆了摆手。 他便又坐了回去。 皇帝沉吟片刻,道:“太子,寿礼这事不急,皇后那里都有礼单嘛。” “不过方才皇后提醒了朕,今夜还有一事,张德福——” 陆泽呈的脸色有些难看,气恼地回到了座位。 穆钎珩依旧在他身边坐好。 很快,张德福带着一个宫人走了进来。 宫人弯着腰,低着头,两手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四个金制的牌子。 “十五皇子出生时,朕身体抱恙,便没为他赐名,谁知这一拖便拖到了如今,现下朕想借着这次宴席,给十五皇子赐名的事也该有个着落了。” 皇帝说着,看向谢明夷,玩笑道:“不知小寿星,愿不愿意让朕借这个光?” 谢明夷一顿,连忙答应:“此事干系重大,微臣心里自然一百个愿意。” 陆泽呈此时笑道:“父皇几日前吩咐儿臣召集翰林院,所为的就是为十五弟取名,父皇对十五弟的重视,当真是绝无仅有。” 说着,他指向那宫人,自夸道:“儿臣早已吩咐下去,拟定的四个名字不要用木牌写,一定要在金牌上篆刻,这才应了十五弟的金贵呢。” 皇帝笑了,没理会他的邀功,只吩咐宫人:“你把拟定的名字念一念。” 台下的宫人正要开口,谢书藜却道:“陛下,臣妾认为,这有所不妥。” 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宫人别动,“皇后但说无妨。” 谢书藜睨了那宫人一眼,淡淡笑道:“钦天监算过,十五皇子福运浅薄,这才多病多灾,若在赐名之际,他的名字被别人抢先念过,而不是由陛下第一个开口,恐怕将来……” 说着,她的神色有些伤心,突然站起身,走下台,跪在皇帝面前。 “自然,这些鬼神之说,臣妾向来是不信的,只是事关十五皇子,臣妾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请陛下不要让宫人念名字,而是亲自看过后选取。” 谢明夷有些震惊地看着谢书藜,仿佛她不是自己至亲的姐姐,而是一个陌生人。 很久以前,小谢明夷曾经偷偷看一本有关巫术的书籍,书中内容实在有趣,他便一时忘了府中禁令,看得入了迷。 可某天被谢书藜发现了,年轻的姑娘平时温温柔柔的,一看到那本书,便跟个被点炸了的炮仗一般,拎着谢明夷的耳朵骂了半个时辰。 不仅如此,她还逼迫谢明夷跪在祠堂前,并亲手点燃了那本书籍。 滚滚浓烟中,少女那张固执倔强的脸有些模糊,但她呵斥: “别再让我逮到你搞这些歪门邪道,告诉你,你姐姐这辈子不会信任何算命的,求神拜佛更是荒谬可笑!命都是捏在自己手里的……” 数年前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谢明夷眼前的场景渐渐清晰起来,从来不信鬼神的谢书藜,此时竟然当众将这方面的顾虑说了出来。 皇帝当真思索了一番,便让张德福扶皇后起来,道:“那便这么办,上前来。” 谢书藜站到一旁,让出一个位置,让宫人在她身边过去。 谢明夷本来是盯着那些越来越近的金牌的,此刻脑海中却突然冒出个念头。 他很想看看陆微雪的表情。 如此想着,便移开了目光,只在余光中看见那宫人慢慢上了台,站在谢书藜的座位旁,弓着腰,将托盘端给皇帝。 由于方才皇后的行礼,所以满屋的人,除了皇帝,都站着。 出乎意料的是,陆微雪的神情并不平静。 他的脸上,并不是紧张、兴奋、憎恨、嫉妒这些强烈的情绪。 而是有种莫名的、隐约的,等待什么发生的表情。 复杂妖异的花纹又在那双浅色的眼眸中浮现,陆微雪化作盘于梁上的毒蛇,幽幽地注视着殿上的真龙,伺机而动。 谢明夷的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见惯了陆微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他这副样子当真罕见。 就好像有一团黑色的魔气,渐渐在他的七窍中钻出来,拂过纤尘不染的白衣,缭绕在他身旁。 陆微雪在等待什么发生,面上甚至有种隐秘的期待。 随着“扑通”一声,几个重物落地,他浅淡的眼眸中闪过一个突兀的亮点。 陆微雪的嘴角上扬了一下。 谢明夷扭过头,蓦地瞪大了眼睛。 方才还规矩端着托盘的宫人,此刻手中只有一把锋利的匕首,他抬起头,面露凶狠之色,猛地扬起了匕首,朝皇帝的胸口刺去! 台下的人一时都呆了,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一切来得太突然,没人能反应过来。 就连皇帝自己,都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摊在椅子上,看着那把匕首离自己越来越近。 千钧一发之际,穆钎珩第一个动身。 “护驾!”他一声惊呼,将众人从呆滞中惊醒。 “护驾!快护驾!” “有刺客!” “抓刺客!保护陛下!”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穆钎珩奔上前去,马上就要掐住那刺客的脖颈了,却听见“噗嗤”一声,利刃还是划破了血肉。 他睁大了眼睛,胳膊僵硬在半空中。 下一瞬,便狠狠掐住刺客,将他整个人制服。 穆钎珩的手无比颤抖。 他竟要调动浑身的力量,才能压制住一个区区刺客。 因为,就在他近乎碎裂的眼神中,匕首没入了少年的后腰,那道红色的身影背对着他,缓缓倒了下去。 “夷儿,夷儿!太医,快叫太医!” 皇帝抱着为他挡了一刀的谢明夷,无比慌张又痛心,仿佛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 谢明夷痛得发抖,拼尽全力拉住皇帝的袖子,借着力道站起来,“微臣……微臣并无大碍……” 他背对着谢书藜,手撑在座椅的把手上,想着谢书藜一定要担心地昏死过去了,正要转头安慰姐姐,后腰却又有一道无法忍受的痛楚袭来! “噗呲”一声,匕首被人毫不犹豫地拔出,一时间鲜血淋漓,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殿内。 谢明夷痛得一下子便瘫坐在地,眼泪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他的红衣比任何时候都红。 一道脚步声慢慢逼近。 淡紫色的衣料停在他眼前,谢明夷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谢书藜走过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她手中拿着的,正是刺了谢明夷的那把匕首。 是她亲手拔出了匕首。 此时匕首上还沾着谢明夷的鲜血,血液顺着谢书藜的走动,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最后浓重又腥酸的一滴,恰好落在谢明夷的鼻尖。 “姐姐,不要!” 谢明夷甚至已经不需要任何思考,就能知道谢书藜要做什么。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谢书藜扬起那边在刺客手里失败了的匕首,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划破了皇帝的脖颈! 谢明夷刚刚强撑着站起,便被滚烫的鲜血溅了一脸。 他瞪大了眼睛,大颗大颗的眼泪滚滚而下。 谢书藜冷冷地看了谢明夷一眼,声音很轻:“我只是从未放弃过想要的。” “对不起。” 她转过身去,挑眉看向陆微雪。 后者目眦欲裂。 谢明夷拼命帮皇帝捂住伤口,大股的鲜血从他指缝中溢出来。 “陛下……陛下……你不会有事的……” 皇帝却释怀一笑,他的眼睛半睁半合,张着嘴,似乎是想说什么话。 谢明夷哭着垂下头,听他说: “夷儿,别怕。” 第59章 生辰(四) 如幼年时推倒的雪人那般,…… “你这个毒妇!” 陆泽呈反应过来, 眼睛充血,怒瞪着谢书藜,指住她:“你竟敢、你竟敢弑君!” 谢书藜冷冷地望着他, 漆黑的眼眸中, 不带一丝神采。 陆泽呈的反应很激动, 他一把掀翻了桌子,几步跨到大殿中央,喊叫道:“来人!快来人!捉拿谢家这群乱臣贼子, 通通押入天牢, 等候本太子发落!” 他喊完之后,殿内却静悄悄的。 陆泽呈的表情从狰狞变为惊愕,他环视四周, 那些陌生的宫人都低着头, 没有一个理睬他。 他的心头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陆泽呈呆滞地看向陆微雪, 霎时间,就像找到了一株救命稻草。 他的声音破天荒地有些发颤:“九弟、九弟, 你没看见谢书藜的所作所为吗?她弑君……她杀了父皇!你还不快去叫人……” 就在这时, 一阵寒风呼啸而来, 刮开了殿门。 与尖锐的雪粒一齐飞来的,还有一柄寒刀上, 震颤着的冷光。 门外的将士立着,魁梧的身材撑起一身黑甲。雪已落了满肩, 却巍然不动, 如一座沉默的山,却满身的肃杀之气。 在他的身后,是一排排整齐站着的御林军。 雪染白了他们的眉毛,风吹动了一把把长枪上的红缨。 里三层外三层, 不知何时,毓庆宫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萧统领?你早就在这里了,为何不救驾!” 陆泽呈的面容已经扭曲了,他指着为首的男人骂道:“你这个废物,父皇养你有什么用,现在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本太子日后可以给你留个全尸——还不快给本太子把那个贼妇抓起来!” 萧钦朗一动不动,并未应答。 陆泽呈的眼神有些动摇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昔日最为信任的御林军,一个真相如雷劈一般在脑中炸开,激得他浑身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他看向陆微雪,哆嗦着向后退。 毓庆宫的里里外外,都毫无生气。 陆微雪就像被一群纸扎人围在中间,偌大的殿内烛火摇曳,恰如那鬼火幽幽。 陆泽呈退后的步子越来越快,直到抵住皇帝所在的那张桌子。 皇帝紧闭着眼,身上血污一片。 “是你,是你!你们联手杀了父皇!” 陆泽呈崩溃地大喊,抄起桌上的酒杯,便砸向陆微雪。 可陆微雪离他太远了,酒杯只落到一个中间的位置,不偏不倚地,砸在了穆钎珩背上。 “他咬舌自尽了。” 穆钎珩将刺客的尸身撂在地上,站起身。 “穆钎珩,本太子能相信的只有你了!你快带本太子杀出去,以后本太子封你为镇国大将军!”陆泽呈心慌地厉害,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唯一能救命的机会。 穆钎珩抬眸看向他,还未回答,陆泽呈便自嘲般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把跌坐在地上的谢明夷一把揪了起来。 他猛地掐住谢明夷的脖子,站在谢明夷的背后,看向谢书藜。 陆泽呈阴森的眼睛环视下方,“谁敢上前一步,我就立刻扭断他的脖子!” 谢明夷本就受了重伤,此时连呼吸都因陆泽呈收紧的手指而逐渐困难,更是痛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陆泽呈挟持住他,恶狠狠道:“你们不放本太子出去,本太子就结果了他!谢书藜,他可是你唯一的弟弟!” 看到谢书藜的表情好似有了一丝裂缝,陆泽呈便又加大了力道,几乎是让谢明夷双脚离地。 “姐……姐……” 齿缝间挤出两个字,谢明夷的脸憋得通红,拼命睁开眼睛,泪眼模糊中,他看到那道淡紫色的身影,依旧如天边的神女一般,温柔娴雅。 姐姐,不要管我。 不要因为我而动摇。 他想这么说的,但呼吸越来越难了,根本说不出话。 谢明夷无力地掰着陆泽呈的手。 他很想,很想告诉谢书藜,别为了他…… “已经走到这一步,我回不了头了。” 谢书藜面色沉静,看着谢明夷陷入窒息。 她轻轻一笑:“不过,你杀了他,我也会让你尝尝一刀一刀凌迟的滋味。” 谢明夷的手慢慢放下了,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不知是苦涩,还是为谢书藜的冷静而高兴。 “不要!” 好像听到谁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心都碎了。 谢明夷眯着眼,隐约能看到穆钎珩。 “我能护你出去,放了他。” 穆钎珩劝阻着陆泽呈,竭力保持着声音的镇静,眼眶却发红。 陆泽呈冷笑一声,“看来在乎我这小舅舅的人还真不少啊?!” “但是——晚了!” 他凑近谢明夷,阴测测地道:“小舅舅,你死了,得有多少人伤心啊?那我更要拉你一起下地狱了!” 说着,手掌的力道猛然加大! 喉管的空气全被挤压出去,眼前一阵阵发黑。 就这样结束了吧。 只是,谢丞相的长寿面要浪费了。 谢明夷闭上眼睛。 没关系,反正本来也不好吃,又硬,又咸。 “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划破了空气。 刹那间,谢明夷只觉得脖子上的束缚全都消失了。 大口大口的新鲜空气涌入身体,谢明夷剧烈地喘息着,从未觉得一呼一吸都是那么珍贵过。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谢明夷呆楞回头,只见陆泽呈四肢张开,仰躺在地。 一只冷箭不偏不倚地贯穿了他的左眼,浓稠的血在他脑后慢慢沁出。 而他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眼里写满了恐惧和不甘。 谢明夷转过来,便看见持弓的陆微雪。 杀了陆泽呈的,正是他满口夸耀的弓箭。 陆微雪还维持着射箭的姿势,寒夜的风裹挟他的白衣,整个人都如月色屋檐上最晶莹的那片雪花。 只是他的神色很冷。 冷得让谢明夷不敢触碰。 心脏被密密麻麻的疼痛吞噬,谢明夷的眼前一阵阵模糊。 白色的影子左摇右晃,随着阖上眼皮的一瞬间,如幼年时推倒的雪人那般,轰然倒塌。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有人及时跑过来,将他搂在怀里。 浑身的疼痛都已经痛到麻木。 谢明夷终是晕了过去。 —— 一片死寂悄然落下,将整个皇宫都笼罩起来。 这场雪来得很巧,落在为了庆贺小国舅生辰而挂的灯笼上,本来是锦上添花的一桩美谈,却无一人敢为此欢呼雀跃。 大大小小的道路上,只有御林军整齐的脚步声。 宫人们都被驱逐到了殿内,集中看守。 人人皆是惴惴不安,为将来的命运忧心忡忡。 皇宫像个瘫痪的老人,无力地倒在雪地里。 矗立于中心的金龙殿,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灯火通明。 谢书藜将头上的珠钗一只只摘下来,直到一头长发都被放下,不着任何装饰。 她将手浸在雪水中,任凭手指冷得发红。 接着开始洗脸,凉入骨髓的水扑在脸上,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不用照镜子,谢书藜便知道,自己脸上本就不多的妆容,一定被洗净了。 这么多年的禁锢与压抑,就在今年冬天第一场的雪中,全部被洗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谢书藜没有回头。 “还在怨我吗?” 她的语气中透露出嘲讽。 “我可不像你们,这么在意这些情情爱爱的,只要是我想得到的,谁也阻止不了。” 谢书藜站起来,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陆微雪,淡淡一笑,道: “你那是什么表情?想杀了我?” 陆微雪扬起下巴,并不掩饰:“如果不是他在意你,那我真的很想。” 谢书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眼睛都笑弯了,她一边将银白的斗篷披在身上,一边道:“难道我还要向你道谢?” 她一步步走到门边,看到两道黑色的影子越来越近,便停下了脚步,道: “可惜,不管你怎么为夷儿着想,我这个弟弟都不肯喜欢你,他真正喜欢的人是谁,你以为你很清楚,但你知不知道,没有你的那几年,喜欢穆钎珩对于夷儿来说,早就深入骨血了。” “等你登上皇位之后,依你的性子,就算夷儿喜欢的另有他人,你也要将他绑在身边,对吗?” 谢书藜看着两道黑色的影子明显一顿,满意一笑,继续说: “就算他恨你,哪天想要你的命,你也会亲手给他递刀,对吗?” 第60章 生辰(五) 蛇的七寸。 竹林映影, 冷风如猎。 眼前的路漆黑一片,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林中,谢明夷只能凭借自己的感知, 没命地向前奔跑。 他拨开一根又一根歪斜的竹子, 光脚踩在在泥泞的路上, 跌跌撞撞的。 谢明夷很害怕。 他绝望地跑着,乌云笼罩在上空,跟随他的一呼一吸, 悄悄裂开一条缝, 倾洒出丝丝月光。 眼前白晃晃的,谢明夷的视线一阵模糊。 他扶着头,停下脚步, 闭着眼, 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心口。 良久, 他茫然地睁开眼,环顾四周。 静悄悄的, 月光照亮了眼前的路。 谢明夷心头一喜, 正要往前, 身体却突然僵直。 他毛骨悚然地转过头,眼里写满了惊恐。 浑身寒毛竖起, 仿佛看到什么极其可怖的怪物。 因为—— 在他的身后,有一双阴翳死寂的眼眸, 一直盯着他。 “啊!” 谢明夷猛地坐起, 身体立刻传来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将手放在胸口,吃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场景渐渐在眼前重组,是一处温暖的寝宫。 他做噩梦了。 谢明夷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 杂乱血腥的记忆便接踵而至,皇帝、姐姐、太子、刺客、陆微雪…… 一个个人交织起来,如一个搅得五彩斑斓的大染缸,却散发着可怕腐烂的味道,钻入谢明夷的五脏六腑,刺激得他忍不住干呕。 他攥紧拳头,忍不住打自己的脑袋,想把这些血红的的记忆从脑海中驱除,可是没用,越努力,那些鲜血淋漓的景象便越鲜明。 最后,谢明夷只能崩溃地捂住脸,肩膀一抖一抖的,而断了线的泪珠便随着身体的颤抖,一滴一滴在指缝间抖落出去。 眼泪落在蚕丝锦被之上,砸出水坑,也带出了他唇齿间委屈的抽泣。 有些焦急的脚步声步步靠近,最后停在他的床边,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谢明夷耳朵灵,知道是谁,他哭得更肆无忌惮,就像小时候那样,拿袖口抹泪。 男人半蹲下来,靠近他一些,在空气中抬起手,过了好一会,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才慢慢放在谢明夷的肩膀上。 “央央。” 穆钎珩的声音低哑,唤他的小名。 谢明夷哭得更大声了。 穆钎珩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得喘不过气。 尽管他已经对谢明夷醒来后的反应有所预料,但真的看到他的无助,听到他的哭声,还是忍不住慌乱起来,嗓子更是被堵住了似的,干涩无比。 “这是哪里?穆少将军。” 谢明夷抱着膝盖,抬起一双通红的眼,声音的语调有些模糊,掺了点昔日在江南时的口音。 穆钎珩有些恍惚,却又因为谢明夷生分的称呼,心口猛地抽痛了一下。 他轻声回答:“这是含章宫,贵妃娘娘的居所,她主动提出,可让你在此处安置。” 谢明夷“哦”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场面继续沉默下来。 谢明夷的脑子很重、很乱,有太多的东西,他理不清。 他闭上眼睛,一会儿看到皇帝的脸,一会儿对上太子死不瞑目的模样,一会儿又是陆微雪将弓箭对着他的样子,那么决绝。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蓦地张开眼。 “这里是含章宫?你带我来的?” 谢明夷的眉间有些急切。 穆钎珩虽然不解,却还是耐心解释:“当时你昏倒了,他们便让我把你带下去医治,可整座皇宫都戒严,太医院被封锁,我带着你,无处可去,是贵妃娘娘主动打开了宫门,迎我们进来,又找了身边会医术的女官,为你包扎……” “他们?是陆微雪的命令?”谢明夷微微睁大了眼睛,没等穆钎珩回应,又明白过来,自嘲地笑了笑: “允许你带我就医,却大肆封锁皇宫,明摆着是要我死在路上而已。” 穆钎珩忽然握住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道:“不会的。” 谢明夷定定地看着他。 穆钎珩道:“有我在,你不会死,绝对不会。” 谢明夷一愣,随即眨了眨眼,一颗圆润晶莹如珍珠的眼泪,便滚落下来。 好巧不巧地,掉在穆钎珩收回的手背上。 穆钎珩身体一僵,像是被烫到了似的,飞快地收回了那只手。 他强忍住想要抱住谢明夷的冲动,背过身去,眼圈却悄悄红了。 身后传来少年的叹息声。 穆钎珩刚想转身,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拉住了。 他诧异地转过头去,与脸色苍白的谢明夷对视。 少年望着他,有些依赖,又有些小心翼翼。 谢明夷的口气带着祈求:“能不能,带我去一个地方?”- 金龙殿。 白蛇密密麻麻的鳞片划过细软的地毯,掀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它扭动着冰冷的身体,吐出猩红的信子,蜿蜒在陆微雪脚边,弓起身子,想要趁机爬上男人的膝盖。 陆微雪却比它更快,精准拿捏住它的七寸,毫不留情地将它丢了出去。 他不悦的眸子看着门口,冷声道:“既然来了,何必再躲躲藏藏?” 阴测测的笑声响起,身披黑色斗篷的人慢慢走出来,停在离陆微雪七步远的地方。 他一伸手,那条被扔出去的白蛇便听话地攀上他的胳膊,顺着他的手臂向上,一路来到他的脊背,盘旋在他的脖颈上,窝起来,伸出蛇头,一双蛇眼仇视又畏惧地看着陆微雪。 里耶抚摸着白蛇的鳞片,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俊脸。 陆微雪瞥了他一眼,嘲讽道:“事到如今,你终于不用像只老鼠一样躲起来,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了。” 里耶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摸索着白蛇被拔了牙的嘴,慢条斯理地道:“那个女人说的话,好像都是真的,不给个合理的解释吗?圣子。” 他指的是谢书藜所言的,陆微雪会为谢明夷抛弃一切。 这是他们最关心的事,费尽心思、举全族之力扶持的圣子,怎能因为区区情爱,便将这十年大计毁于一旦? 他们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纰漏。 陆微雪一瞬间变得警惕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比先前多了几分年轻帝王的威严。 “你无权过问。” 他看向里耶,眉宇间夹杂着隐隐的怒气。 目光扫过白蛇时,略通灵性的蛇更是缩了缩脑袋,忍不住往里耶怀里钻,血脉中与生俱来的恐惧,竟让它想要躲藏起来。 里耶笑了笑,面若好女,本该看起来和善,此时却阴森森的,渗着寒气。 他行了一礼,是苗□□有的姿势,神秘又独特。 “陛下——按照中原的规矩,我该这么称呼您吧?很高兴您已经拥有了权势,连我都有些怕您了。但是,您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的是什么样的血。” 说着,他脸色一沉:“看您的样子,您好像是急着想去找谁?” 陆微雪眸间的戾气还未消散,却将一缕冷淡的杀气迅速藏匿,他似笑非笑地抬了抬眼,“我说了,你无权过问。” “哦?是么?”里耶嘴角的笑慢慢凝结,竟悠闲地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佯装思考道:“那不知圣子可还记得,在进万蛊洞之前,您身上被种下了什么?” 陆微雪的目光渐渐变得幽深,暴风雨在眼瞳中间暗涌。 有什么念头正撕破胸口,挣扎着想要喷涌而出。 里耶却毫无察觉,只轻蔑地看向他,仿佛是算准了陆微雪毫无办法。 “古兰朵,陛下好像看不起你的蛊毒呢。” 他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便飞快地闪进来。 古兰朵显然是在外面听了多时了。 戴着面具的少年愤恨地抬起头,盯着陆微雪。 “那我不介意让陛下,重新尝尝那难以忘怀的滋味。”【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0-70 第61章 生辰(六) 快离开。 雪早就停了。 谢明夷披着狐裘, 拜别苏贵妃后,便和穆钎珩离开了含章宫。 苏贵妃久久凝视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独自站在殿门口, 手拿着佛珠, 如一尊石塑的菩萨。 宫女提醒她:“娘娘, 夜里风大,让人看见了也不好,不如早些回卧房歇息吧?” 苏钰榕笑了笑, 道:“今夜大乱, 含章宫又向来冷清,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宫女却有些欲言又止,担忧地说:“可是娘娘, 国舅爷他毕竟身份特殊, 何况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您准他进来医治也便罢了,为何他说要走, 您便放任了他?若是怪罪下来……”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宫女张了张嘴, 还是把未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看着苏贵妃, 这个尊贵雍容的女人,此刻却显得格外孤寂, 连灯下的影子都落寞极了。 “就当是赎罪吧。” 苏钰榕转过身,又吩咐道:“关门, 今日之事, 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宫女照做。 夜幕下的含章宫,又传来阵阵木鱼声,虔诚又沉静。 — 宫道上,一高一矮两个影子, 拉得很长。 谢明夷跟在穆钎珩后面,步伐越来越慢。 直到一个趔趄,他没能稳住身形,撞到了穆钎珩的背上。 穆钎珩身体一颤,很迅速地转过身,扶住了他。 谢明夷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谢谢。” 穆钎珩看着他,一句“我背你吧”在喉咙里滚了又滚,终是没能说出来。 ……谢明夷会觉得他多管闲事吧。 两人一时无话,接着向前。 穆钎珩特意放慢了脚步,等着谢明夷跟上。 从前亲密无间,原来也可以疏离至此。 “对了,苏钰筱她……怎么样了?” 走到一个拐角处,谢明夷轻声问起。 穆钎珩的脸色微变,垂下眼眸,道:“将她救起后,她便呼吸微弱,高烧不退,凶多吉少。” 谢明夷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哑:“她还活着,你别太担心了……不对,我在说什么?她是你的未婚妻,你怎么会不担心呢?”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鼻子发酸,喉咙又涩又痛,只能咬紧了牙关,不让难抑的呜咽暴露出来。 他莫名地想到陆微雪。 明明陆微雪的真面目已经暴露无疑,明明陆微雪毫不犹豫地将锋利的箭头对准他,明明陆微雪合谋杀了皇帝…… 可陆微雪的样子,总在他脑海中出现,有时清晰有时虚幻,唯一不变的,就是他那双冰冷的眼眸。 谢明夷不愿承认自己对一个残酷的事实是如此抵触—— 原来陆微雪对他真的是逢场作戏。 一想到这个,剜心般的疼痛便一阵阵袭来,甚至超越了伤口的疼。 他很想问问陆微雪,一个人要如何演戏,才能演得这样逼真。 谢明夷早早把握了这个世界的准则,走到如今,却还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毫无作为。 他累了,真的好累。 如果穆钎珩会担心苏钰筱,那陆微雪为什么不会……担心他呢? 为什么令全皇宫戒严,为什么只是让穆钎珩带走他,为什么这么狠心、这么愿意让他去死? 谢明夷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仿佛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人偶。 “她不再是我的未婚妻了。” 穆钎珩突然站住,对谢明夷说。 谢明夷抬起头,眼神微怔。 穆钎珩道:“虽然你不愿告诉我,你和她为何会双双落水,但我也能猜到,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谋害他人性命的人,我不会再管她,她苏醒后该如何活下去,便交给上天来决定。” 谢明夷的心跳得厉害,他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便催促道:“快走吧。” 说着,便不再去看穆钎珩的神色,越过他,匆匆而去。 穆钎珩摸了摸胸口,衣服里面的东西贴着最灼热的心口,藏了许久。 他跟上了谢明夷。 两人一路躲过巡查的侍卫,来到毓庆宫。 谢明夷对毓庆宫的地形很熟悉,有一处不易被察觉的小门,他也了如指掌。 因此他轻易钻进那道门,看着穆钎珩弓着身子也进来之后,便将一些杂物移过来,重新堵住了“门”。 偌大的宫殿,一盏灯都未亮。 谢明夷只能循着记忆,摸黑走向偏殿。 他带着穆钎珩走进去,在黑暗中,听到一道微弱的呼吸声。 谢明夷心头一喜,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手指悄悄往下探,一下便摸住了十五皇子的手。 小婴儿醒着,很安静地不哭不闹,只是紧紧抓住谢明夷的手指,仿佛与他心有灵犀。 谢明夷的心头传来一阵阵酸楚,他不知是该庆幸自己赌对了,还是该悲哀——他是谢书藜的亲弟弟,所以他知道,谢书藜不会再管任何人。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带十五皇子走。 这般想着,谢明夷便将十五皇子包裹好,抱在了怀里。 偏殿很静,连炭盆都熄灭了,此刻冷如冰窖。 要么是没人来得及管十五皇子,要么是故意放任他自生自灭。 明眼人都知道,绝对是后者。 ——而且极有可能是谢书藜亲自嘱咐的。 婴儿靠在谢明夷怀里,便亲昵地蹭了蹭舅舅的胸膛,表现得十分依赖。 谢明夷的心倏忽一软,恨不能倾尽一切去保护这个孩子。 就算是为了谢书藜,他最爱的姐姐,不必下半辈子都背负着一个孩童的性命。 “此处不宜久留。” 穆钎珩轻声道。 谢明夷点点头,将十五皇子抱好,便低着头走出去。 刚刚走出殿门,一道沉稳的脚步却逐渐逼近。 谢明夷紧张起来,穆钎珩将他护在身后,手摸上了腰间的剑柄。 那人慢慢走到他们身前,却并未有下一步动作。 借着月色,谢明夷认出了她:“紫鸠姑姑?” 紫鸠突然跪下了,声音有些颤抖:“国舅爷,还好你来了。” 谢明夷的眼圈泛红,他还抱着十五皇子,腾不出手去扶紫鸠,穆钎珩便抢先一步,帮他将紫鸠扶起。 紫鸠却谢绝了他,只是跪着,哽咽道:“国舅爷,请听奴婢几句话。” 她穿得很单薄,头发也披散着,仿佛是湖中的浮萍一片,随时都可以漂走。 “娘娘她犯了大错。” “什么?”谢明夷的心一下便跌倒了谷底。 他忽然不想听下去了。 紫鸠向来沉稳,做什么事都能完美无缺,对谢书藜更是忠心不二,此刻却跪在地上,说娘娘犯了错。 她这样说,必然不是几个时辰前在殿内发生的一切。 谢明夷有预感,接下来,紫鸠要揭露一个惊天的秘密。 可是真到了眼前,他又很想逃避。 就算是事实,他也会生出一种是别人在搬弄是非、在诋毁谢书藜的感觉来。 谢明夷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有些踌躇。 紫鸠痛苦地闭上眼,道:“国舅爷,奴婢知道,接下来的话会对您很残忍,可奴婢就算是为了娘娘,也不得不告诉您,十五皇子他……” “他并非娘娘与皇上亲生!他是奴婢以一百金的价格,在勾栏瓦舍的妇人手里,抱回来的。” 瞬间,晴天霹雳。 谢明夷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响,眼前更是阵阵发黑。 “你说什么……”他有些站不稳。 紫鸠哭着道:“因为娘娘不愿,所以她与皇上并未有过夫妻之实,她与九皇子联手,将皇上毒得半死,变相控制了皇上,买下这孩子,也是为了能有朝一日栽赃给太子,可今日变故一出,这些筹谋便都多余了!” “这孩子成了一个弃子,本就中了奇毒,危在旦夕,奴婢知道,国舅爷心地善良,一直在为他悄悄医治,所以之前国舅爷把他抱走,又几次三番地为他上药,奴婢都没有阻拦,还想方设法地支开旁的宫人。” “国舅爷的所作所为,奴婢全都看在眼里。娘娘从入宫开始,就为离宫做准备,期间牵扯的太多了,奴婢身处其中,也麻木不堪,直到这个孩子出现,奴婢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娘娘她,是否不该一错再错下去?” 紫鸠已经泣不成声。 “娘娘她,将来有一天,哪怕有一刻……万一觉得自己错了,想到死去的无辜孩童,该是多么自责痛苦?” 谢明夷的心一片一片碎了,他以为已经接受了谢书藜骗他,却没想到谎言之下,竟还隐藏着更大的谎言。 “所以,奴婢求您,把这个孩子带走吧,让他活下去,减轻娘娘的罪孽,让娘娘不必在阴曹地府被鬼差折磨……” 紫鸠抖着身子哭喊。 谢明夷合上眼睛,遮掩住无尽的悲伤。 眼泪掉在十五皇子的脸上,小小的孩童便挥舞着小手,就像是要为他擦去眼泪。 “我答应你。” 他颤抖着,应下承诺。 穆钎珩将紫鸠扶了起来。 紫鸠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穆少将军,你也长这么大了,当年在江南的时候,你总来找国舅爷玩,我还见过你呢。” 穆钎珩顿了顿。 紫鸠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便解释道:“少将军对我没有印象吧?当年我并不叫这个名字,这是娘娘在入宫后为我改的,曾经我叫阿兰,兰花的兰,娘娘说,孤兰生幽园,适合我。” “阿兰……”谢明夷的眼前一阵阵模糊,泪珠覆盖住眼眶,心脏一阵阵抽痛。 记忆里,“阿兰”是随着谢书藜的生母李氏来到谢府的,那时的她怯懦又胆小,看人从来不敢抬眼。 李氏去世后,谢书藜便将“阿兰”收作了自己的贴身丫鬟,之后便带入了宫。 那个卑微的少女“阿兰”与掌管毓庆宫大小事务、八面玲珑的紫鸠慢慢重合,给人一种极不真切的感觉。 乌云渐渐遮蔽住月亮,紫鸠的脸也陷入了阴影中。 她为谢明夷整了整衣领,哭过后的嗓音又哑又涩,却竭力保持住平静,道:“紫鸠这个名字,却是我自己改的。我是为娘娘而活的,娘娘想自救,便让我的名字来常伴她左右吧。” 紫鸠退后两步,“现在娘娘终于实现了她的愿望,我便没有用这个名字的必要了。” 谢明夷动容道:“姑姑还是可以改回阿兰。” 紫鸠笑了笑:“或许吧。” 她抬头看向灰暗的天空,道:“现在正在戒严,但好歹还是深夜,国舅爷和少将军可趁着夜色赶快离开,不然等天一亮,便没有机会了。” 谢明夷慎重地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就走。” 三人一起走到那个隐秘的后门前。 穆钎珩先出去,确定了安全以后,谢明夷便紧跟着钻了出去。 他们站在门外,却见紫鸠迟迟未动。 “姑姑,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谢明夷担忧地问。 紫鸠摇摇头,轻松地笑道:“我会自行离开的。” 不知为什么,谢明夷总觉得,她这句话像是在告别。 他有些犹豫,想再说什么,紫鸠却道:“国舅爷,快离开吧。” 谢明夷只好抱好了孩子,转身离去。 两个人走出去十几步后,穆钎珩却突然回了头。 紫鸠还没离开,她微微有些诧异,随即轻声说道:“谢谢你。” 说完,便转过身,独自走入黑暗中- 谢明夷一路快步走着,外围的宫墙近在咫尺。 一阵错乱的影子却突然在拐角处出现,接着是御林军的脚步声。 谢明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抱紧十五皇子,穆钎珩小心地将他护住,慢慢抽出了腰间配刀。 千钧一发之际,若是实在没办法,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不好了!走水了!” 御林军们调转了方向,迅速离开,没有发现他们。 危机解除,谢明夷的身体却比刚才更加僵直。 在他们身后,远隔数十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毓庆宫,火势冲天- 谢明夷不敢看那道熊熊燃烧的火光,他将十五皇子往怀里藏了藏,用宽大而温暖的狐裘罩住婴孩,未作一丝停留,道: “走吧,这是她为我们争取的机会。” 穆钎珩沉默着,将谢明夷带出宫墙。 宫外是一处密林,寂静无声,唯有枝头上的寒鸦偶尔发出两声鸣叫,只是也凄凄惨惨,在这寒风凛冽的深冬,路过听进耳朵里,真如泣血一般。 约莫两柱香的时间,两人已经来到山脚下。 前方有块石碑,抚去碑上残雪,“银屏山”三个血红色的大字便映入眼中。 谢明夷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半年前,困扰他许久的噩梦又重现在脑海中,被万箭穿心的滋味瞬间充斥心头,浑身血液都冷得凝固了。 兜兜转转,竟还是来到了此处。 仿佛他注定永远绕不开这个悲剧的结局。 谢明夷心事重重地继续往前走,却突然被穆钎珩拦住了。 穆钎珩的表情有些严肃,他蹲下来,用手触摸雪地。 “有人追过来了。” 他站起身,表情微变。 话音刚落,一阵铺天盖地的马蹄声便踏破了雪夜,疾驰而来。 几里地外,马的嘶鸣、人的呼喊、以及那隐约透出来的火光,无不昭示着来者气势汹汹。 皇城外,夜半时,这般声势浩大,一定是来追捕他们的。 “跑。” 穆钎珩紧紧握住谢明夷的手腕,将十五皇子接过来,把包裹婴儿的襁褓系在身上,随即便拉着谢明夷,飞快地往山上奔去。 风嗖嗖地划过谢明夷的耳朵,如利刃一般,割得细嫩的皮肤生疼。 他的伤口被牵扯着又裂开,体力也越来越弱,可根本不敢停住一下脚步,生怕稍微一停,便陷入万劫不复。 穆钎珩带着他往山谷间跑,那里地形复杂,不易被发现。 那群人很快也上了山,震天响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谢明夷的心脏狂跳。 他的脑子里只回荡着一个想法: 陆微雪要杀人灭口。 第62章 生辰(终) 掌心之雪。 穆钎珩发现了一处山洞, 便带着谢明夷躲了进去。 猛地一停,身体酸痛得要命,谢明夷瘫坐在地上, 呼吸急促又压抑。 穆钎珩凑近他, 将手探向他的额头, 滚烫无比。 谢明夷闭上眼睛,病恹恹道:“我没事。” 穆钎珩收回手,刚想说话, 便听见山洞外,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他挡住谢明夷,利用洞口的死角往外看。 为首的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他骑在马上, 身量似乎还是个少年。 少年东张西望了一会儿, 未发现一丝动静, 便急躁地夹紧马肚,咬牙切齿道:“陛下有令, 全京城戒严, 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尔等速速随我围困丞相府, 等他自投罗网!” 说完,便骑着马离开这里。 只是在调转马头之前, 少年锐利的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到了山洞这边。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谢明夷昏昏沉沉地睡着, 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被谁扶了起来,便睁开了眼睛。 穆钎珩正要将他背起。 谢明夷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连忙与穆钎珩拉开距离,瞥见穆钎珩眼底复杂的神色, 想张口,喉咙却嘶哑火热,堵得说不出来话。 良久,他道:“走吧。” 便拉住穆钎珩的手臂,与他一同走出山洞。 山洞外,一片白茫茫。 乌蒙蒙的天空,昭示着即将到来的大雪。 “从山谷这边,可以绕道出城。”穆钎珩指向前方,解释道。 谢明夷点点头,脑袋晕乎乎的,但还是表示自己能走。 两个人在这样的深山巨谷中行进了一会儿,穆钎珩怀里的十五皇子突然躁动不安起来。 婴儿的脸憋成了深紫色,手脚乱蹬,却愣是没发出一声哭喊。 谢明夷本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便想将他接过来,哄上一哄。 穆钎珩却脸色一变,紧紧攥住了谢明夷的手腕。 他抬头看向上方崖壁。 寒风如朔,吹开了来人的斗篷。 一个个小黑点,慢慢在那人的周围出现。 穆钎珩的声音紧张起来,他对谢明夷说:“我们走。” 他的样子,似乎很不想让谢明夷发现什么。 但已经晚了。 谢明夷也仰起脸,眼中尽是茫然。 追杀他这件事,陆微雪还需要亲自来么? 山崖上,冷风呼啸。 短暂的沉默,却如刺骨霜刀。 陆微雪的身后,传来阴森诡异的笑。 “陛下,您似乎太高估自己了?十二年前,古兰朵的父亲给您种下了绝情蛊,防的就是今日啊。” 陆微雪的呼吸极重,身躯微微颤抖,像是在竭力冲破什么。 里耶看着他的样子,便明白他在做什么。 他抚摸着手臂上盘旋的白蛇,懒洋洋道:“没用的,陛下,绝情蛊一经种下,便会在您的五脏六腑里生根,而一旦让练蛊人知道了您心中的情情爱爱,便能轻易操纵您。古兰朵的父亲为了保护你们母子死了,可古兰朵还活着啊。” “何况,您挣扎得越剧烈,这绝情蛊的威力便越深。” 话音刚落,陆微雪的喉间便涌起一阵腥甜。 “里耶。”陆微雪的面容近乎妖冶,狭长的眼眸中猩红一片,“这蛊困不了我多久,而没了这蛊的第一时刻,我就会杀了你。” 里耶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杀我?为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你就要杀我?” 说着,他脸色蓦然一沉。 “好啊,陛下,纵然古兰朵的功力还不深,您真的能冲破这绝情蛊,但是只要能操纵您这一会儿,把那个碍眼的东西给除掉,保我鬼巫山千秋大业,这不就够了么?” 陆微雪瞳孔一缩,蚀骨的疼痛刺穿了他的腰腹,就像是有一只毒虫,在慢慢啃食他的血肉。 如此极寒天气,他的额头却沁出汗珠。 里耶的神情慢慢变冷,看着陆微雪的眼眸逐渐灰败。 他知道绝情蛊的功效到了。 关于绝情蛊,他刻意隐瞒了一部分。 失传已久的秘术,就连古兰朵这个唯一的传承人都不知全貌。 绝情蛊并非如其名一般,只是把人变成一具冷冰冰的木偶傀儡——更多的则是逐渐侵蚀人的理智,动摇人的内心,从而作出极端偏执的举动。 嫉妒、愤怒、憎恶的力量远强过于虚无缥缈的爱。 绝情蛊利用的便是这一点。 里耶看向山下的两人,不紧不慢地说:“陛下,他宁愿跟一个外人跑,都不愿意来寻求您的庇佑。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轻而易举便能背叛您,难道您还要护着他吗?” 陆微雪皱了皱眉,阴翳的眼眸里,名为妒忌的火光滔天。 他凉薄的目光下敛,唇间掀起一丝冷笑: “不留活口。” 山崖之下。 谢明夷来不及为陆微雪的狠毒伤春悲秋,他凭着高烧昏迷前最后一丝理智,迅速反应过来,和穆钎珩一起向前跑去。 他们身后,冷箭“咻咻”落下。 谢明夷不敢有一刻停留,没命般向前跑。 那些密密麻麻的箭落下来,如暴雨一般,紧紧跟随着谢明夷抬起的脚。 他拼尽全力往前逃,可数千箭羽化作铺天盖地的网,轻而易举将他照在其中。 伤口在冒血,谢明夷很快便感受到,自己的腰腹间湿润一片。 他的体力完全耗尽了。 步伐再怎么加紧,都是徒劳。 在靠近山谷的陡坡时,一个趔趄,便栽倒在地。 手心被雪中的石块磨出血,谢明夷却没有力气再爬起来。 他就这么死了也好。 所幸的是,穆钎珩会带着孩子平安离开的。 谢明夷闭上眼睛,他只想睡一觉,永远都不要再疲于奔命。 里耶居高临下地望着谢明夷的身影,挑了挑眉,道:“陛下,看吧,他逃不出你的手掌心的。” 所有弓箭手都再次拉满了长弓,几百支箭一齐对准谢明夷。 少年仿佛全然不知危险即将来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陆微雪神色平静,并未言语。 只是一双阴鸷的眼睛,紧紧盯着谢明夷。 里耶眼见计划已成,便道:“还等什么?忘了陛下的命令了?杀无赦。” 谢明夷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他的头很痛,眼皮比任何时候都重,困意一阵一阵袭来,攻占了他的头脑。 如果能早些解脱,那倒也好。 箭羽划破空气,顺着凛风,发出刺耳的声响。 预料中箭矢刺穿心脏的疼痛却没有落下。 直到头顶传来一声闷哼。 谢明夷一惊,睁开了眼睛,迅速爬起来。 穆钎珩一只手紧紧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握着长刀,拼命阻挡着纷纷落下的箭。 谢明夷暂时还没死。 里耶低低地笑起来:“真是不自量力。” 接着转头看向陆微雪,“陛下,他撑不了多久的……” 话未说完,他便愣住了。 不知何时,紫色的细纹逐渐爬上陆微雪脸,与苍白相映衬,显得无比诡异。 雪衣乌发的男人站在月光下,额头上青筋暴起,冷若寒潭的眼眸中,戾气在不断积累翻腾。 里耶又将目光投向下方,只见穆钎珩一边挡箭,一边掩护谢明夷撤退。 原来是这副“伉俪情深”的样子,刺激到陆微雪了。 里耶的唇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 这个孽缘,陆微雪一定要亲手斩断。 他踹倒旁边一个侍卫,将他的弓箭夺过来,递给陆微雪。 “陛下,这样朝三暮四的人,难道您不想亲自帮他了断吗?倘若他活着,永远不会悔改的,只有他死了,才知道安分。” 中了绝情蛊的人,极易被煽动。 而那些蔓延的紫色细纹,便是绝情蛊功效至深的表现。 里耶眼神一暗。 绝情蛊虽然在陆微雪身上日久年深,但也是今夜才催发,见效如此之快,绝不可能。 除非,陆微雪的内心深处,与绝情蛊催生的,不谋而合。 绝情蛊,不过是帮他撕破了那层伪装。 那陆微雪对谢明夷,究竟存了多深的心思? 里耶的目光渐渐犀利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将弓箭又往陆微雪眼前晃了晃。 “陛下的箭术天下无双,不会失手的,让他们一起死,不好吗?” 陆微雪转过脸,俊美绝伦的面容虽是一片惨白,却散发着浓郁的杀气,似妖,更似鬼。 眼看着穆钎珩真要带着谢明夷撤走了,里耶有些着急,催促道:“杀了他啊,陛下,您不觉得他该死吗?” 陆微雪却突然掐住了里耶的脖子,手指一点一点用力收紧。 “陛下……您是醒了吗?可是已经晚了,晚了!他马上就会死,而且是您亲口下令杀死的,能帮您斩除孽根,被您杀了又如何呢?哈哈哈……” 里耶的表情狰狞,窒息的脸上显现出癫狂之色。 倏忽间,脖子上痛苦的感觉消失了。 里耶一边调整气息,一边看着陆微雪晕了过去。 紫色细纹慢慢退去。 有侍卫将他扶住,带离山崖。 里耶眯起眼睛,在跟着离开之前,阴测测地留下一句: “把他们剁成肉酱,盛来领赏。” 身后的箭越来越多了,穆钎珩单手抵抗,也有些坚持不住。 绝望之际,谢明夷看向右侧几步远的陡坡。 若是不搏一把,他们一定会死。 赌一次,尚还有一线生机。 谢明夷在慌乱之中把十五皇子接了过来,抱在怀里,大喊一声:“跳!” 穆钎珩瞬间理会他的意思,将剑丢下,拉着谢明夷,一起来到陡坡边缘。 两个人对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 双腿腾空,直接跳了下去! 耳边先是呼呼的风声在不断上涌,接着是身体在坡上翻滚的动静,最后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是几次眨眼的功夫,脊背砸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谢明夷能感知到,他一直被人完好地护在怀里。 此时他挣扎着坐起身,第一时间看向自己怀中的十五皇子,婴儿眼睛紧闭,但只是昏迷过去了,气息还算平稳。 谢明夷松了口气,赶忙查看起穆钎珩的情况。 穆钎珩沉默着站起来,表情似乎有些呆滞。 目光交汇的那一刻,男人英挺的鼻子皱了皱,一双桃花眼眸中写满了担忧,“央央,你没事吧?” 他走过来,扶住谢明夷的肩膀。 谢明夷愣了愣,对穆钎珩的这副模样很不习惯。 刚想开口,却又被穆钎珩抱住了。 男人的身体微微颤抖,手抚着谢明夷的后脑勺,“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但是幸好、幸好这场雪帮了大忙,既然这样都没死,那我一定会带你走出去的。” 谢明夷终于得到了曾经这样朝思暮想的拥抱,却有些心猿意马。 他不知自己的心为何而乱,只是隔了半晌,才闷闷地道:“你这样,会把孩子挤死的。” 穆钎珩连忙放开他,连忙道歉的模样像极了一个莽撞的少年,“对不起,央央,我太心急了,一时疏忽……” 一时间,两个人的氛围又有些尴尬。 穆钎珩转变得如此之快,谢明夷真的反应不过来。 难道是砸到脑子了? 谢明夷默默地想。 然而穆钎珩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半蹲下身体,示意谢明夷上来。 “我背你。” 谢明夷看向男人宽阔起伏的背,目光一怔,摇摇头:“我自己可以。” 穆钎珩却笑了:“若放任央央自己走,还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 那个会插科打诨、会逗人开心的穆钎珩,好似又回来了。 谢明夷意识到他是在打趣自己,登时脸涨得通红,没好气地将十五皇子系在穆钎珩身上,接着故意使力上了穆钎珩的背。 他那如飞扑一般的动作,着实把穆钎珩压得沉了沉身子。 穆钎珩背好他后,便往前走。 “哪怕到了弱冠之年,央央还是轻得跟个孩子似的。” 谢明夷的脸贴在穆钎珩的肩膀上,懒懒地“嗯”了一声,“京城的东西都不好吃。”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胖了的话,就不好看了吧。” 穆钎珩扯唇一笑:“胡说,好看的人胖瘦都好看。你还记得以前那个走街串巷的馄饨西施吗?她一开始瘦,大家都夸她美,后来家底攒起来了,开了店铺,人也长肉了,可街坊邻居还是夸她好看。” “记得。”谢明夷被勾起了远在江南时的回忆,“你还帮我买过她做的小馄饨,但是太烫了,我被烫了一嘴泡,我还怪你不帮我吹好,珩哥哥,你……” 这个称呼一出,两个人的身体俱是一僵。 虽然不知穆钎珩为何突然转性,但有一点是谢明夷不得不承认的。 他现在感到很依恋,不愿戳破这个虚渺的泡沫。 谢明夷的心在打鼓,鼻尖却感受到一点凉意。 他伸出手,看到一片洁白的雪花落在指尖,喃喃道: “又下雪了。” 穆钎珩没说话,只是背着他在雪中前行。 谢明夷帮穆钎珩拂去发间的雪粒,轻声道:“八岁那年也是这样,我走丢了,是你找到了我,又一个人把我背回去。” “我只记得我既害怕又无助,哭了很久很久,可是没有人来找我,我就睡倒在雪地里了。” “再睁开眼时,看到你的脸,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可是我第一句话就是,怨你和我走散……你背着我回家,我就在你耳朵旁念叨了一路,一句好话也没有说。那时我实在是太任性……太坏了。” 谢明夷趴在穆钎珩背上,眼皮慢慢阖上。 十二年前的雪夜,也是这样。 小小的少年背着更小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的路上。 耳边“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冷风的呼啸声,眼皮的滚烫和头脑的昏沉,都与那年那天重叠。 ——以及令人安心的后背。 而谢明夷也如同八岁时那样,只知道闭着眼睛自说自话,穆钎珩说了什么,有没有回答,他一句也没听见。 只是雪花掉在灼热的眼皮上,随着震颤的眼睫抖落,转瞬即融在了一颗酸涩的泪珠中。 所以跨越十二年的岁月,谢明夷添添补补,在子时道观敲钟的声音传来之际,终于加上了一句: “珩哥哥,对不起。” 第63章 逃脱 风雪交加之时。 背上的人说完这句话, 便陷入了沉睡。 穆钎珩能感受到谢明夷尖尖的下巴正搁在自己的肩头,冰凉的耳廓时不时划过他的脸颊。 雪下得大,迎面而来的风更猛。 四面八方的雪都被席卷, 朝他的脸涌过来。 漆黑的夜里只透出一丝月光, 幸好雪地极亮, 才能照亮前方的路。 穆钎珩的步伐越来越沉重。 每走一步,都是在拿钝刀割他的心。 十二年前,他是带谢明夷回家, 前方是希望和欢喜。 而到如今, 却前途未卜。 甚至极有可能,今夜便是他和谢明夷见的最后一面。 ——方才他挡箭时,稍有不慎, 一支箭穿破了他的胸口。 他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 无数次死里逃生, 独自面对了大大小小的伤,所以此时最能明白这次受的伤有多重。 饶是军中人人钦佩的冷面将军穆钎珩, 也难得怀疑, 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自从离开江南之后, 穆钎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必须忍,忍得连自己都忘了疼。 从前学堂之上夫子所言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并非虚言。 他当时张扬又气傲,根本不放在心上。 后来, 他也真的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穆钎珩只觉得浑身发冷, 并非是由于暴烈的风雪,而是由内而外、发自骨髓的阴寒。 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脖子上挂的红绳隐匿在衣服里,绳子末端垂挂的铜币却在隐隐发烫。 这枚他视若珍宝的铜币, 谢明夷恐怕早就已忘了。 穆钎珩苦涩地勾起了唇角,内心的酸涩和痛楚随时都在试图将他击溃。 忘了也好,如果他死了,谢明夷最好永远不要再想起他,不要为他伤心。 子时已过,谢明夷的生辰也结束了。 藏了许久的东西,终是没能交到他的手上。 谢明夷发着高烧,糊里糊涂的,闭着眼睛在他耳边反复呢喃着一句话,声音又小又迷蒙。 如果可以,穆钎珩不想再听第二遍。 但偏偏是风雪交加的时候,万籁俱寂。 谢明夷的声音放大得如此清晰。 “陆微雪……为什么……” 一声长叹,密林的出口也在前方了。 —— 郊外驿站。 廊下,四个人端坐在一起,围炉煮茶。 三个男人约有四十岁左右,都蓄了胡子,头戴方巾,面貌虽然充满了书卷气,三双眼睛却都不安分,显得精明世故。 而正对着雪景而坐的,却是一个只过了弱冠之年的年轻人。 贺维安穿着青绿色衣服,面前是靛青色的茶杯,也算相得益彰。 他垂着眼眸,听那三个世伯你一句我一句地辩论着,他该如何回报青州贺氏。 茶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三位世伯,喝杯茶吧。” 贺维安的手指微微用力,捏紧了茶壶。 他站起身,动作行云流水,斟满了三个茶杯。 “贤侄啊,你是个懂礼数的,我没有看错你,当初费尽心思给你谋了个科举的机会,现在你也算鲤鱼跃龙门了,啊?” 左手边,身体干瘦的中年男人赞许地说道。 贺维安微微一笑,“世伯教诲得是。” 干瘦男人喝了口茶,砸吧砸吧嘴,话锋一转,道:“只是你那妹妹,确实需要管教一下了。” 他将茶杯放下,抬起一根手指,指点着说:“本来给你妹妹定了婚约,是徐州张氏,虽然张员外年纪是大了点,可嫁过去也算正方嫡妻,又是续弦,一进张家门便有一子二女,这到底有何不好?这样的婚事,别人家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可你妹妹呢?这丫头虽然从小就不好管,但我们都以为,她是个明事理的,不曾想到,她竟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自己一个人逃了婚,还直奔京城来找你!” 说罢,他叹息着摇头,一副着实头疼的模样。 对面微胖的男人帮腔着开口了:“哼,二哥,你何必为王若昭费心至此!朽木难雕、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一个小丫头,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我们堂堂贺氏,被她一个弄得声名狼藉!若不是维安中了状元,只怕五十年之内,贺家都在青州抬不起头来!” 说着,他恨恨地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放,道:“若昭若昭,一个区区女子,担得起这样的好的名字么!原本我要给我儿取名为昭的,竟被他们夫妇俩抢先占了去,给一个丫头安上了!我就说吧,女子撑不起这么大的名字,迟早惹出大麻烦来!” 贺维安脸色一变。 干瘦男人看到后,表情有些不自然,向微胖男人递了个眼神,警告他谨言慎行。 微胖的男人一下子便反应过来,如今贺维安是状元郎了,又入了翰林院,早就不是那个任他们欺凌摆布、无父无母的贺维安了。 他一下子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喝起茶。 一直都未说话的男人年龄稍大一些,将近半白,他的鼻子上长着一个巨大的痦子,模样有些吓人,平日又总是板着脸,故而真显出几分威严的模样。 “大哥,您说句话啊?”微胖男人试探着看向他,打破了沉默。 这个男人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如今也是贺氏的族长。 他冷冷地看向贺维安,阴沉道:“维安,别以为自己是状元,便万事大吉了。要想在朝堂中站稳脚跟,少不得家族的助力和支持。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吧?” 贺维安的眼中含着笑,却也不言语。 贺族长冷哼一声,“看来你是真拎不清了,那我来点点你。你世伯家的几个孩子,也是你的堂兄弟,有的只谋到一个府衙的苦差事;有的还在私塾教书,每月不知能不能落得三两银子;有的甚至当着贩夫走卒,养家糊口尚是不易。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消磨一生?你的良心难道不会不安?” 贺维安敛了敛眼底的冰冷,抬眸便换上一副温润的模样,笑道:“那依族长可见,小辈该当如何呢?” 贺族长慢悠悠抬头看着他,心却猛地跳了一下,贺维安的这番模样,竟是平白无故给人一种压迫之感。 就在嘴边的话,他却有些说不出口了。 无奈二弟三弟的殷切眼神就在两旁,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自然是把贺氏族人都接到京城里来,你为他们各自安排位置,到时候他们各显其能,必能保你官运亨通。当然了,有几个人确实不学无术,我也不指望他们能有什么建树,你成了状元郎,朝你抛的橄榄枝不少吧?你随便赏他们些银子,足够他们后半生逍遥也就是了。” “是啊,大哥说得对。” “大哥还是有远见的,两全其美嘛。” 三个人你唱我和的,都自顾自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 贺维安的脸上还挂着笑,眼眸深处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 他淡淡得嗯了一声,随即道:“还有呢?” 贺族长还没开口,微胖男人却抢着发话了:“还有就是让贺若昭回青州啊!她一介女流为何要霸占着京城的位置不放?张员外可是想她想得紧呢!前几日纳第八方小妾都愁眉苦脸的,一问才知道,就是因为逃婚的贺若昭!” 贺维安转眼看向贺族长,问:“族长,您也是这么想的么?” 贺族长抚摸着自己的胡须,沉吟片刻,点头道:“你三伯说得对,若昭她毕竟有婚约在身,已经是半个张家人了,一个女子,实在不宜闹出这么多事,张员外还肯接受她,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快些将她嫁出去,相夫教子才是正理。” “是吗?” 贺维安向前走了两步,离开了廊下,踏进雪地里。 “你要干什么?“贺族长看着贺维安挺立的背影,突然有些慌张,他站起身来,双腿却猛地一软。 他重新跌坐回去,看向同样惊愕的两个人,在彼此眼中,都读出了些许畏惧。 贺若昭打着伞自廊后走出来,站在哥哥身边。 她看向三个狼狈的男人,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三位世伯,你们的性子我是知道的,爱说坏话嘛,那必然口干舌燥,肯定需要喝茶的,所以我这个被你们看不起的小女子,悄悄在茶里加点料,也是无伤大雅吧?” “你!你这个毒妇!”微胖的男人指着她怒骂。 贺若昭笑了笑,眼睛微微睁大,轻轻吐出四个字:“世伯谬赞。” 微胖男人被气得不轻,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根本使不上力。 干瘦男人还保持着冷静,见情势不对,便假模假样地恳求道:“维安,你跟若昭说说,这都是一场误会,我们只是提个建议,也都是为了你们兄妹俩考虑的,一切都有的商量嘛,你就当我们方才说的那些都不作数就是了。” 贺维安眉眼含笑,意味深长地说:“世伯们觉得不作数,我却当真了。” 贺族长拼命想起身,却一个没支撑住,便整个人瘫倒在地。 他在地上爬着,巨大乌黑的痦子在鼻头一动一动,整个人如一只垂死挣扎的臭虫。 “维安,若昭,我是族长啊,你们若要害我,那置贺氏于何地?你们自幼失怙,要不是贺氏,你们早就饿死冻死了!你们现在这样……是要把贺氏族人都逼死吗?!” 贺维安一听,挑起眉,“依小辈愚见,族长实在多虑了,贺氏一族中想取代族长的人多如牛毛,族长实在不必如此担忧。” “哥哥,别跟这群老东西废话。”贺若昭冷呵一声道:“如此虚伪歹毒之人,还在这里说什么大话?若不是你们从中作梗,父亲母亲怎么会死?!而我们本来拥有父母留下的万贯家财,却被你们抢多了去,瓜分一空,你们现在竟还有脸说什么照顾我们?” 贺族长眼瞳一震,“你、你们都知道了?” 贺若昭走过去,将茶壶中的热茶都倒在族长头上。 听着族长痛苦的哀嚎,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道:“不光知道,简直是没齿难忘。” “你们难道还敢杀人不成?!”微胖男人气急败坏。 贺若昭刚想说话,便听见围墙外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了下去。 她转过身,便见贺维安已经走了出去。 而后便是自家哥哥焦急的呼喊。 “明夷,明夷!” 第64章 下落 触目惊心。 贺若昭目光一凛, 忙跑过去。 只见谢明夷倒在雪地上,一身红衣,乌发散乱, 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孩, 华美的衣袍在白雪中甚是鲜明, 引人瞩目。 贺维安将他半扶起,唤了他两声,他却毫无反应。 贺若昭探了探婴儿和谢明夷的情况。 婴孩正在熟睡, 没有大碍。 谢明夷的身体却不容乐观, 他的脸通红,额头更是烫得吓人。 他身上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此时正止不住地打哆嗦, 眉心拧作一团, 看起来很不好受。 贺若昭将婴儿抱起, 贺维安也背起了谢明夷,他们来不及多想, 便尽量稳妥又快速地进了驿站。 夜半子时, 驿站的人都休息了, 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动作。 除了…… 贺维安瞥向中了软骨散的三人,先不作理会。 他将谢明夷小心地放在榻上, 为他脱下外衣。 洁白的里衣上,血迹斑斑。 腰腹间缠绕的裹伤布已被血浸透, 在昏暗的烛光中, 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深红色。 贺维安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心疼,他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放在谢明夷腰间的裹伤布上。 那布层层叠叠,缠得很紧,明显是受了极重的伤, 才需要这样止血。 眼下谢明夷的伤口已经崩开,贺维安必须将这层裹伤布扯下来,帮他重新上药,否则伤口会难以愈合,随时都可能要了谢明夷的命。 贺维安尽量让自己的力度放轻,唯恐弄痛了他。 他刚刚揭开裹伤布的一角,想要剥开黏合的血布,昏迷中的谢明夷却突然嘤咛一声,动了动身体。 贺维安没来得及收回手,长年累月读书写字带来的薄茧划过谢明夷腰上一片完好的皮肤,细腻光滑的触感瞬间化作一道闪电,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灼热的感觉从心脏迸发,一路窜到耳根,贺维安别过眼去,触电般将手抬起来。 谢明夷皱了皱眉,表情有些不安。 贺维安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终是轻柔又迅速地将裹伤布取了下来。 鲜血将白布洇了个透彻,拿在手里都觉得沉甸甸的。 看到谢明夷腰腹间受的伤,贺维安更是呼吸一滞。 短短几日,谢明夷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想起前日在翰林院,一个同僚酸里酸气地说,当今国舅爷真是好大的派头,竟要在宫中庆贺二十岁生辰,声势之浩大、用度之奢靡,实在是闻所未闻。 奇怪的是,同僚愤懑不平的样子,在贺维安眼中并不清晰。一听到谢明夷,什么高风亮节、清正廉明,他都忘了。 他只想着,谢明夷过生辰,会穿什么衣服,熏什么香。 同僚看他眼中落寞,便安慰他:“维安,咱们都出身寒门,跟这些纨绔子弟是没法比的。但是咱们也有咱们的报复,绝不和他们同流合污……” 贺维安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他并非为自己的身世感到落差,而是为自己地位太卑微——没办法在生辰那日见到谢明夷。 “哥哥,那个婴孩无事……” 正回忆着,贺若昭推门进来了。 贺维安的思绪回到眼前,他点点头,温和道:“辛苦了,若昭。” 贺若昭敏锐地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眉心一拧,道:“国舅爷他……” 贺维安的目光落在谢明夷的脸上,“在他醒来之前,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贺若昭理解他的意思,知道这个兄长,越是紧张、越是着急,表面上便表现得越平静。 譬如现在,贺维安看起来一副沉着的样子,可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谢明夷,薄唇都抿成了一条线,怎么看都是急切万分的模样。 一母同胞,身上流着一样的血,贺若昭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她主动说:“哥哥,你先出去吧,国舅爷便交给我了。” 贺维安眼睛一亮,一下子便恢复了神采。 他有些惊喜,“若昭,我以为你不会再帮我了。” 贺若昭看着他,“你是我哥哥,你想救的人,我肯定会救的。只是……” 她垂下眼睫,遮住眼中划过的狠厉。 “三位世伯可都看到了我们救下了国舅爷,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婴儿,若依哥哥之前所说,就这么放任他们回青州,那可难保证,他们会不会将此事抖落出去啊?” 贺若昭抬起眼,打量贺维安的神情。 她在威逼利诱。 早在贺维安来到这里之前,她便向他提议,干脆解决掉那三个臭虫。 贺维安却拒绝了她,只说给他们一个教训。 否则,他们三个一旦死了,青州那边必然轰动大乱,到时候调查父母死因的事,只会更加艰难。 贺若昭才不想管那么多,她只一味地恨这群剥夺她自由的男人,她只要他们带着痛苦死去。 她为此还跟贺维安大吵一架。 最后她妥协了,亲手调配了软骨散,由贺维安加在他们喝的茶中。 本以为没有报仇雪恨的机会,眼下却多了一个绝佳的借口。 贺若昭心思缜密,早就看穿了贺维安。 学识上,她比不过贺维安。 感情上,她却不知比贺维安强了多少倍。 凡人都有软肋,一捏一准。 果不其然,贺维安的脸色慢慢幽沉。 他漆黑的眸子开始泛冷,接着便是木然。 贺维安转身看向贺若昭,道:“放心。” “他们永远不会说的。” 他走出了房间,将门轻轻阖上。 贺若昭挑了挑眉,心情颇好地将一个瓷瓶拿出来,处理起谢明夷的伤口。 “国舅爷,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谢明夷的睫毛轻轻一颤,睡得极不安稳。 —— 又是那片竹林。 谢明夷赤着脚走在冰雪覆盖的地面上,冷得打了个喷嚏。 他不禁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服,可是没用,还是冷得直打颤。 四面全是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谢明夷只能循着本能往前走。 突然,周遭燃起大火,竹林全都被吞噬,谢明夷又身处在熊熊火焰中,皮肤感受着难耐的炙烤。 很快,大雪再次落下,遮掩住大地。 他走在路上,一会冷,一会热。 就这样被折磨得身心俱疲,恨不能即刻死了,以求解脱。 目眩神迷,谢明夷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刺客。 那刺客举起武器,朝他挥来。 谢明夷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心里却下意识在想: 应该有人拉弓射箭,将那刺客射死,救下了他才对。 是谁呢? 是…… 一道皎白的身影站在高处,冷冷地盯着他。! 谢明夷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呼气。 他终于从噩梦中脱离。 入目是一处简朴的房间,桌椅都有年头了,看起来有些残破。 身上盖着两床蓝底白花的棉被,很重,压得他有点累,却也温暖,给人一种踏实感。 谢明夷怔怔地捂住脑袋,才发觉额头上缠了白布。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腿上、腰上、胳膊上,也都缠着布,明显是有人替他将伤口做了精细的处理。 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少女走进来,门后的院子白雪覆盖,又是难得的大晴天,阳光照射在雪地上,有些刺目。 谢明夷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 “国舅爷,你醒了?!” 伴随着少女欢快的惊呼,谢明夷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强光,他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正是贺若昭。 贺若昭小跑出去,很快又跑回来。 这次,她身后跟了个贺维安。 四目相对,又匆匆撇开。 贺维安不如贺若昭外放,他站在谢明夷床前,好一会儿,才说: “可还有什么不适?” 谢明夷道:“还好。” 一张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着实嘶哑。 连续的高烧,让他耗尽了精力,此刻只是坐着说话,却已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贺若昭见状,便道:“哥哥,你干愣着有什么用呢?还不快给病人吃点东西。” 她一提醒,贺维安才大梦初醒一般,将一碗米粥端出来,用勺子舀起,犹豫了一下,轻轻吹了吹,放到谢明夷的嘴边。 谢明夷纵然有一万个问题,此刻也不得不憋回去。 ——他实在太虚弱了,无论如何,现在的首要任务都是吃饱。 贺维安一勺一勺的喂他,凡事都追求第一的状元郎,在喂粥这件事上,也做得细致周到。 他舀的每一勺粥都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且温度刚好入口,故而虽然是寡淡无味的米粥,谢明夷如此挑剔的人,都吃了个干净。 吃饱后,贺维安将碗放下,小心地扶他躺下。 “要不要再睡会儿?” 他轻声问。 谢明夷看着他清俊的脸,耳边传来这间小屋里炭盆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心底竟传来一阵久违的宁静舒适感。 棉被将他的全身都盖住,只露出一个头,那些忽冷忽热、疲于奔命的感觉,全都烟消云散了。 对于贺维安,他莫名多了几分依赖感。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放心,孩子好好的,有若昭在,他没事。”贺维安猜测他心中的担忧,解释道。 谢明夷扯了扯唇角,刚一张口,心却被一股巨大的悲痛和酸胀堵住了,嗓子也生疼,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好容易平复了情绪,唯恐贺维安会抽身离去一般,慌忙之中抓住了男人的手指。 “珩哥哥……穆少将军呢?” 第65章 搜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贺维安愣了一下, 问道:“你说的可是穆钎珩?” 谢明夷点点头,焦急地望着他。 可贺维安的话却让他的心沉入谷底: “我和若昭发现你时,只有你和孩子, 并不见穆少将军的踪影。” 谢明夷呼吸微滞, 发烧过后的脑子也木木的, 他晃了晃头,想将那些冰冷血腥的场景都挥出去。 可是等来的只有剧烈的头痛。 他已经什么都失去了,现在连穆钎珩都消失了。 在昨晚之前, 谢明夷从不知生离死别的滋味, 如今也算刻骨铭心。 喉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谢明夷皱了皱眉,便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眼前一阵发黑。 昏迷前, 只看到贺维安焦急的表情, 在渐渐模糊。 再次醒来时, 天色已晚。 屋内燃起了灯,由于只有三五根蜡烛, 所以不怎么明亮, 给人一种昏昏欲睡之感。 谢明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恍惚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来, 便看见贺维安正坐在他床边,单手撑着额头, 不知何时睡着了。 他的眼眶有些发酸, 醒过来不是在冰天雪地里,而是在温暖的小屋中,身旁还有人守护,竟已是莫大的幸运。 贺维安向来睡得极浅, 此时听到动静,立刻苏醒过来。 “明夷,怎么了?还头疼吗?” 他站起来俯下身,胳膊撑在床前,抬起一只手,想探一探谢明夷的额头。 屋外却传来一阵嘈杂。 贺维安警觉地朝窗户望去。 窗外透出几个官兵魁梧的身影,驿站老板站在他们身前,敲了敲门。 “贺公子,睡下了么?有要犯逃脱,几位官爷要例行搜查,烦请您开门吧——” 谢明夷的心猛地一颤。 陆微雪果然不会善罢甘休。 贺维安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而后冷声道:“我早已经睡了,不方便。” 驿站老板有些为难:“可是……” 贺维安站起身,打开了门。 他直面那几个官差,在怀中拿出一张碧绿色的令牌。 “宁州刺史密令在此,谁敢造次?!” 驿站老板一惊,之前确实有风声,说朝廷会派人出京办公差,可他绝对没想到,自己这又小又破的驿站里也会迎来这样的大佛。 他提着灯笼,慌忙道:“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惊扰大人了,大人饶命!” 贺维安看向那几个身披铠甲的官差。 “本官也是你们能搜得的?还是说,你们怀疑本官窝藏逃犯?” 官差们面面相觑,在门外踌躇了一会儿,便道:“原来是刺史大人,失敬失敬,冒犯了。” 他们很快阴着脸,四散离开。 驿站老板一脸谄媚:“草民愚钝,不知刺史大人大驾光临,还请大人见谅。刺史大人若有什么缺的,尽可跟草民说,草民必定……” “不用。”贺维安拒绝了他,“本官身怀朝廷密令,无事不许带人来打扰。” 驿站老板连连点头称是,哈着腰走了。 贺维安回到屋内,将门关上。 他快步走到床前,关切地道:“没事了,不用担心的,明夷。” 谢明夷的眼圈却迅速红了,他一动也不动,紧紧抿着苍白的嘴唇,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成串的泪珠扑簌簌地落下来。 贺维安看到他这副模样,登时有些着急,又不敢直接问谢明夷原因,怕伤着了他,只能将语气放到最软,几乎是像哄人: “明夷,不哭了,不管你有什么想做的,尽管告诉我,别哭。” 谢明夷却突然扑进他怀里,衣袖滑落到肘窝,温热的小臂搂住他的脖颈。 他的脸紧紧贴在在贺维安肩头,崩溃大哭。 谢明夷像极了一个无助又任性的孩子,不管不顾,只想将自己的满腹委屈都哭出来。 贺维安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更没与他有过如此紧密的举动。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手停在半空中,最后下定了决心,才拍了拍谢明夷的背。 “有我呢。” 贺维安的眼眶有些生涩,语气轻柔地道: “我一直都在,明夷什么都不用担心。” 谢明夷的肩膀直发抖,手紧紧攥住贺维安的衣服,轻轻缀泣着道: “我讨厌这里,我讨厌这里……” 贺维安鼻腔发酸,一下一下拍着少年的背,耐心道:“讨厌这里,我们就一起离开,离这里远远的。” 谢明夷身形一僵,他抬起头来,满脸的泪痕。 他抽噎着说:“你当上宁州刺史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贺维安拿起手帕,动作轻柔地为他擦去眼泪,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一边帮谢明夷顺气,一边说:“眼下,京城是不能待了,你随我一块去宁州,到时候天高皇帝远,也就不怕什么了。” 谢明夷的眼神有些黯然,“你都猜到了吧。” 贺维安虽然不忍伤他,却也不得不点了点头。 白日里,他便知道了宫中的巨变。 皇帝驾崩,留下一道圣旨,令九皇子登基,登基大典定在国丧之后。 虽然没有一丝消息是有关于谢明夷的,但见他受这样重的伤,以及坊间种种关于皇后的传闻,真相到底如何,贺维安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谢明夷抱着腿沉默了一会儿,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飘忽。 他闭了闭眼睛,“我跟你走。” 屋外,寒风凛冽,一场雪又即将到来。 “再也不要回来。” —— 翌日,贺维安正在院内扫雪,明明是寒冬腊月,身上却出了些热汗。 谢明夷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一张斗篷将自己过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张有些病恹恹的小脸。 贺维安将扫帚撂在墙根,便走过来,眉眼温和,道:“怎么出来了?这里是风口,小心着凉。” 谢明夷道:“我知道嘛,所以穿得可厚了,你看——” 说着,他转了个圈。 贺维安一看,确实穿得很臃肿,像只枝头的小肥雀。 想到这个比喻,他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谢明夷也笑笑,站在这难得的冬日暖阳之下,心头的伤痕似乎都减淡了些。 他目含忧伤,轻声道:“就算是为了孩子,我也要赶紧好起来,不然他就太可怜了。” 就在此时,贺若昭小跑过来,有些气喘吁吁地举起一个药瓶。 “鱼霏草……找、找到了!” —— 皇宫,金龙殿。 听着下属的禀告,龙椅上的男人不动声色地写着朱批。 他虽没有说什么,脸色却愈发阴沉,周身的气压也越来越低。 下属冷汗直流,声音也不禁夹杂了些许颤抖:“山谷下也找了……但毫无踪迹,穆钎珩严刑拷打,却怎么也不肯吐露出半个字……” 说着,他畏惧地将头狠狠砸在地上,“是属下无能!是属下无能!” 年轻的帝王终于抬起了眼,冷漠的目光凝固在不断求饶的人身上。 下属逐渐感到绝望,当今新帝阴晴不定,狠戾无情,不过三日时间,已然血腥清洗了无数反对他的大臣,手段之残酷,不禁让人怀疑,这是否是大周的一场空前劫难。 而他并没有完成任务,之前惹怒陛下的人的下场都还历历在目,他闭上眼睛,已经看到自己人头落地的场面。 此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一个披着黑袍的男人,他瞥了一眼下属,便道:“陛下何必与这等杂碎动气?拖下去给古兰朵的蛊虫试试新花样便是了。” 短短一句话,便决定了属下的生死。 属下彻底绝望,若是落在古兰朵手里,比被千万刀凌迟还要恐怖! 他大声求饶,却有两个侍卫走进来,很快便将他拉下去了。 里耶满意地看向陆微雪,后者的表情如积年不化的冰雪,没有一丝裂痕。 他一身黄袍,气质比从前穿白衣时更凌厉几分,看见里耶来了,眼神也并未有丝毫变化,继续翻阅奏折。 “陛下,三日了,该死的人早就已经死了,何需再费心去找呢?更何况他受了重伤,就算逃了,大概也早就死在雪地里了。” 只有听到有关谢明夷的事,陆微雪的脸色才会有所变化。 在里耶看来,现在正是绝情蛊的强效期间,陆微雪估计连谢明夷是谁都忘了,只记得他是一个该死的人。 果不其然,陆微雪将朱笔放下,挑眉道:“朕要找的人,自然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脑中闪过那日穆钎珩护着谢明夷离开的场景,心中名为嫉妒的情绪便慢慢膨大,直到堵住了他的喉管,令他坐立难安。 陆微雪浅淡的眼眸中划过一丝阴狠。 “更何况,穆钎珩既然不说,那他肯定是跑了。” 他将几本奏折扔在地上,“这几个人,留不得了,至于谢明夷——” 这是那日昏迷之后,他第一次直呼谢明夷的大名。 “挨家挨户地搜查下去,只要是有嫌疑的,一个也别放过。” 殿外传来通报声。 “陛下,怀王求见——” 里耶走出殿门,和大步进殿的陆津义擦肩而过。 他皱了皱眉,转头看向陆津义的背影。 随即冷笑一声,抬手招了个人过来,道: “看好他,千万别让他他以谗言佞语蛊惑了陛下。” 吩咐完,他便朝天牢的方向走去。 第66章 障目 如果被陆微雪抓住了。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 城门刚刚开启,便聚集了一群乌泱泱的人,排队进城。 他们都穿着粗布衣裳, 大部分戴着白色头巾, 皮肤粗糙, 歪斜的肩膀挑着扁担,有的还带着孩子,七八岁的孩童们的脸上都冻皴了, 流着鼻涕泡, 跟在父母后面跑来跑去。 这群长久在京郊劳作的农民,此时的脸色都有几分别样的红润,眼睛也亮了许多。 谢明夷一身丫鬟打扮, 手里提了个篮子, 跟在贺维安和贺若昭后面。 他戴着面纱, 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三个人顺着右边出城的人往外走, 恰好与进城的人们相对。 进城的进度快, 出城却需要接受检查, 因此进城人的队伍更新得很迅速,杂七杂八的话也落入谢明夷的耳中。 “王大哥, 你家剩了这么多萝卜要去卖啊?” 一个农妇背着轻巧的包袱,朝前面的中年男人搭话。 “嘿, 这不是陛下开恩嘛, 让咱们这些没凭据的乡野人家也能直接进京卖货,不用等专人来收啦!这中间不知能多挣多少钱呢!” 中年男人鼻尖挂着汗珠,他扁担里的萝卜还沾着泥,一看便知, 定是一大早刚从土里拔出来的。 他憨厚一笑,道: “官爷前个儿就上俺们村说了,要……要啥来着?” 男人身后跟了个小男孩儿,见此,便一本正经地说:“减轻赋税!由原来的十分取一,改作十五取一嘛,爹爹,这可是关乎咱家的大计,你连这都不记得。” 农妇惊讶道:“王大哥,你家二牛上了两年私塾,可真了不得。” 王大哥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孩子打小就机灵,俺们也没咋管过他。” 王二牛却抢着说话:“宋婶儿,你让你家三七也来念书吧!他每次经过我们私塾,都在那里偷听好久呢。” 农妇明显有些犹豫,王二牛便急着说:“先生说了,当今陛下开了大恩啦!要给每个十人以上的私塾都补贴一两银子,每个月都有哩!我们也不必交那么多学费了……” 农妇眼睛一亮,“真的?你没骗俺?” 王二牛拍拍胸脯,一副小大人模样:“我敢打包票。” …… 谢明夷垂下眼眸,捏紧了手中的篮子。 人群络绎不绝,穿梭不息。 四个官兵站在城门前,拿着画像,挨个盘问出城的人。 轮到贺维安了,谢明夷的头低得更低,紧跟在贺家兄妹后面。 官兵看了看贺家兄妹,问:“去干什么的?” 贺维安淡淡一笑,从善如流地回答:“我家娘子体弱,生子后更是多病,听说城外玉泉寺的大师很是灵验,便想去祈福一番。” 贺若昭恰到好处地咳嗽了两声,蹙着细眉,看起来确实有些虚弱,且身上萦绕着一股药味,一闻便知,定是经年与药材打交道的。 官兵大概信了,便问:“可有出城凭证?” 贺维安不紧不慢地在怀中掏出三张纸,上面盖有官府的章,是官府为久居在京城中的平民统一发放的。 官兵点点头,表示放行。 “夫妻”二人走过去,谢明夷低着头,步子很快,跟在他们后面,即将踏出城门。 “等等。” 却有一道怀疑的声音将他叫住。 谢明夷一惊,心猛然揪起,看到贺维安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眼神,才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 是另一个官兵,眼神颇为老辣,他将画像展开,皱着眉头看向谢明夷,做起了对比。 “我说赵大哥,你这疑神疑鬼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咱们要找的人是个男子,可这不是个小丫鬟吗?怎么,从大理寺被除名后,连男女都不分啦?” 其余的官兵纷纷大笑。 而赵恒却不理他们,只是冷声说:“把面纱拿下来。” 谢明夷垂眼,没有动作。 贺维安走过来,赔笑道:“眼下全城戒严,各位官爷们秉公执法也是对的,只是我家丑奴的面貌实在有些不堪入目,更绝无可能是在逃嫌犯,还请官爷们高抬贵手,不要污了官爷眼睛。” 赵恒冷哼一声,重复一遍:“我说,面纱拿下来。” 谢明夷的眼睫颤了颤,终是抬手,将系在脑后的带子扯开。 众目睽睽之中,面纱落下,他的真面目终于展现。 周围安静了一秒,随即便是鄙夷声和惊吓声。 谢明夷的心稍稍放下了。 他回忆起昨晚三人商议如何出城的场景—— 贺维安打听到,整个京城都防卫得极其严格,唯一的通道只有允许百姓出入的南城门。 贺若昭先是建议他穿上女人的衣服,这是障眼法,却不是唯一的障眼法。 为了保险起见,她又为他用特殊的药粉擦了脸,此药会让脸部浮肿,且起一大片红疹。 最后,在今日清晨,贺若昭在谢明夷的脸上涂了青色的药水,伪造出大片胎记。 再附上面纱,就算是陆微雪亲自来了,都很难认出他。 思绪回转,对上赵恒震惊的脸,谢明夷的眼神表现的十分受伤,动作窘迫地将面纱重新戴上。 这样一来,他们的嫌疑算是彻底洗清了。 “赵大哥,何必为难人家一对小夫妻呢?更何况,人家姑娘也不容易。” 官兵们帮腔,他们可不想耽误那么长时间,后面还有许多等着出城的人,此时已经大排长龙。 更何况,赵恒此人太犟,没人喜欢他,现在看到赵恒吃瘪,他们更是憋笑的憋笑,幸灾乐祸的幸灾乐祸。 赵恒攥紧了手中唯一能让他回大理寺的东西,画像上面容秾艳的少年的脸缩成一团。 眼睛明明那么像…… 赵恒百思不得其解,终是不甘心地道:“行了,你们可以走了!” 谢明夷转过身,在朝霞漫天之时,踏上了远离京城的路。 —— 侯府。 正厅门外,一个身穿蓝衣的青年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看到管家出来了,他一个箭步飞过去,钳住管家的肩膀,问:“怎么样了?大哥肯见我了吗?” 管家被他这套动作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没……三少爷,您这是何必呢?大少爷说了不见,都拒绝了您十三回了,您一大早来求也没有啊。” 孟怀澄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他放开管家,有些泄气。 管家看到孟怀澄这副沮丧的模样,倒是有几分于心不忍,便劝说道:“谢家快完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您何必淌这趟浑水呢?新帝刚登基,就颁布了那么多条例,条条冲着咱们来,侯府现在的情况,三少爷也是知道的,入不敷出嘛!” “他谢家再怎么样,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谢丞相只是被软禁在府里,不会丢了命的,且上边压根就没说过谢家到底犯了什么事,被通缉的是国舅爷,这事又有几个人知道?还不是咱们截了画像,私下传的嘛。” 孟怀澄却有些气愤:“你不懂!陆微雪他睚眦必报,央央之前那么得罪他,他肯定要把央央抓过来,全都报复回去!央央要是被他抓住了,肯定……” “胡言乱语!” 正厅的门不知何时开了,阴着脸的孟怀澜站在门前的阶上,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孟怀澄。 “陛下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 孟怀澄乖乖闭了嘴,他看着威严的孟怀澜,咬咬牙,道:“大哥,既然你都听见了,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若谢明夷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活了!” “你……”孟怀澜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唯一的亲弟弟。 “大少爷息怒,三少爷他……他一时失了智……”管家连忙说。 谁知“扑通”一声,孟怀澄竟然跪下了。 “大哥,求你救救他吧!” 第67章 依赖 男主就是男主啊,男主是不能………… 一连十几天, 谢明夷都在马车上度过。 出城后,贺维安便以宁州刺史赴任的名义,正大光明地带他们前往宁州。 至于“耽误”的几日, 自是没人敢过问。 虽然先帝已经驾崩, 但贺维安是他钦点的状元郎, 还获得了游街的殊荣,身份自然特殊。 接近宁州时,沿途的梅花竞相绽放, 四处都是迎接年节的热闹气。 谢明夷揭开帘子, 他身穿银色绣边的月牙白窄袄,袖口和衣领处都缝了雪白的一圈毛,从马车中探出头来, 气色好了不少, 眼睛亮晶晶的, 活像只原野上的白兔。 “到了吗?我有些饿了。” 他看向前面骑马的贺维安,男人一身官服, 转过头来, 眉目含笑, 通身气质是说不出的素雅清正。 “马上了,包袱里还有糕点, 实在受不了了,可以先垫垫肚子。” 贺维安温柔笑开, 全然不知自己的语气有多像哄孩子。 谢明夷叹了口气, 将帘子撂下,重新回到马车里挺尸。 马车里传来他的埋怨: “算了吧,天天吃糕点,也没见我长高点啊?再说了, 噎都要噎死了,等到了宁州,我要喝最好的碧螺春润嗓子!” “好。” 贺维安爽快答应他。 谢明夷躺在马车里,听着车轮碾过道路的轱辘轱辘声。 经过半个月的相处,谢明夷已经对贺维安很熟悉,虽说认为贺维安是这个世界的男主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但谢明夷在点点滴滴的接触中发现,男主就是男主,“收买人心”这方面真是没得说。 第一,贺维安在出城前,帮他与父亲取得了联络,谢丞相只说自己绝不会有事,让谢明夷赶紧走。还带来了穆钎珩的下落,即被穆将军接回府中了——如此,便让谢明夷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第二,贺维安按照贺若昭的指示,每晚都一定要守着他睡觉,谢明夷在床上翻来覆去,贺维安便在一旁看书,等谢明夷迷迷糊糊醒来了,贺维安还是在一旁看书,并且立马关切问他:“可是要喝水?” 第三,谢明夷的每一副药,都是贺维安亲自煎的,谢明夷有时候会不好意思,要求自己煎药,贺维安则会婉拒。而每每谢明夷被药苦得呲牙咧嘴时,贺维安便笑眯眯地往他嘴里塞一颗蜜饯,甜蜜的滋味就伴随着一碗又一碗的药消逝。 第四,十五皇子那么小的孩童是离不开人的,谢明夷理应是照顾他最多的,可只要是一停止行路,贺维安必然将孩子接过来,谢明夷颇有些脸红,自己这个“舅舅”都没有他尽心尽力。而贺维安信心地察觉出他的想法,还会安慰他“你的身体还没好全,行路已经是不易”。 久而久之,谢明夷竟真的对贺维安生出了些许依赖之感,仿佛只要有贺维安在,他就什么事都不用考虑,所有的忧愁都消失了。 故而虽然经历了接连十几天的奔波,谢明夷的精神气却越来越好,身上的伤痛因贺若昭的妙手回春渐渐消退了,心灵的伤痕也慢慢在愈合。 从前父亲总说他没心没肺,只要是有好吃的好玩的,他便什么都不管,为此十四岁的谢明夷还振振有词反驳道:“可好吃的好玩的并不容易得到,孩儿搜寻这些来,也是很费功夫的呀!” 那时他的心里还有一句话: 他身边有那么多人保护,一辈子都不用考虑那些有的没的。 如今时过境迁,谢明夷庆幸自己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否则父亲现在回想起来,一定会狠狠嘲笑他的无知吧。 还有一点遗憾,便是未能与京中好友道别…… 胡思乱想着,马车停了。 宁州,到了。 —— “澄儿,你过来。” 孟家主母曹氏坐于主位,年过半百,慈眉善目的,一伸手,便引出一个身着靛蓝衣裳的青年。 孟怀澄眼下有淡淡的乌青,有些不耐烦地看向曹氏手边的女人。 是杨桐意,年关将至,身为孟怀澄的未婚妻,她没等孟怀澄去杨府拜访,却先一步主动来了孟府。 这让曹氏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便生了向杨桐意赔罪的念头。 “澄儿,为娘不是五日前便跟你说了吗?让你去杨府向杨小姐问安,你怎的拖到了现在?亏得杨小姐心胸开阔,不与你计较!” 曹氏出口便是训斥,孟怀澄忍着心中的烦躁,敷衍道:“杨小姐,我跟您赔罪。” 杨桐意将他幼稚的模样尽收眼底,只是笑了笑,道:“无妨,我来孟家也是一样的,更何况我本来就有东西要送给夫人。” 她抬起手,身边的丫鬟便将一个盒子拿给她,杨桐意递给曹氏,道: “曹夫人打开看看?” 曹氏有些讶异,揭开盖子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串深紫色的佛珠,珠子个个圆润饱满,还以较小的金珠隔开,乍一看,交相辉映,又不失华贵端庄。 “这是阐净大师开过光的,晚辈受不起这般宝贝,又想着夫人最喜礼佛,便想到了夫人您,不知夫人愿不愿意笑纳?” 话说到了这份上,又确实是难得的至宝,曹夫人自是欢喜难抑,连忙道谢: “阐净大师自十五年前起便不见外客,能让他开光,必然费了不少功夫吧?桐意,难为你这份心……” 杨桐意只是笑道:“没有什么费功夫的,能常伴夫人左右,便是这串佛珠最好的归宿了。” 看着曹氏喜不自胜的样子,杨桐意提议:“不如夫人现在便去试一试,也好看看这珠子合适不合适?” “合适,怎么会不合适?”曹氏话是这么说着,还是很快动身准备走了。 临走前,她对孟怀澄吩咐道:“招待好杨小姐,听见了吗?” 孟怀澄将头转向一边,眼神游离,“嗯”了一声,权当答应了。 曹氏留下一句“逆子”,便扬长而去。 杨桐意一个眼神,丫鬟也走了出去,并为他们关好了门。 屋里只剩孟怀澄和杨桐意,空气渐渐安静下来。 “关门干嘛?你我都未婚,难道杨小姐不要自己的名节了?” 孟怀澄看了那么久的戏,一开口便是挖苦。 杨桐意挑了挑眉,不紧不慢道:“名不名节不节的有什么重要?能影响我吃饭睡觉吗?” 孟怀澄被噎了一下,冷哼一声,没说话。 杨桐意看着他这副耐不住性子的模样,没忍住笑了笑,将一条胳膊搁在桌上,手指轻点桌面,道:“孟三,你愿不愿意,和我做个交易?” 孟怀澄眉头一皱,打量了杨桐意一眼。 眼前的女人衣着朴素,衣服的颜色都有些暗淡,明显是几年前便裁好了的,简单的发髻间仅仅戴了一根金钗,钗上也并未打磨成任何繁复的式样,仅仅是镶有一颗普通的珍珠,增添几分光泽罢了。 他冷笑一声:“交易?算了吧,杨小姐若是需要钱,我送你几箱银子可好?只要你少来侯府晃悠。” 听出孟怀澄话间的鄙夷,杨桐意倒也不恼,喝了口茶,道:“不知孟三少爷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我猜猜,难道是有关于……逃犯谢明夷?” 孟怀澄的眼睛倏然睁大,杨桐意一语中的,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桐意将茶杯放下,平静道:“陛下将谢明夷的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我的粥棚旁边也有许多,难道孟三少爷没注意过,那张画像下面写了什么?” “捉拿此人者,赏十两白银。” 她欣赏着孟怀澄白了又白的脸,慢悠悠地继续说:“陛下要捉拿他,却一点也不愿意张扬,若是赏万两黄金,那关注此事的人将会有多少?且只有我们这些见过谢明夷真颜的人,知道嫌犯就是他,百姓们却是一无所知,甚至只当作是普通的犯人,只是长得好看点而已。” “你到底要说什么?”孟怀澄的耐心已经被耗尽,表情很难看。 杨桐意温声道:“别急啊,三少爷若永远是这样的急性子,那何时才能成大事呢?” 她站起身来,走到孟怀澄身前,目光逐渐变得灼热。 “还是那句话,和我做个交易——现下新帝登基,杨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祖父和我频繁进宫,屡次见陛下头痛难忍,甚至有一次,陛下居然高烧不退,身处昏迷之中,我和祖父与一众太医在帐外等候,陛下突然梦呓,你知道他在喊谁的名字吗?” 答案不言而喻,孟怀澄紧紧攥着拳头,神情多了几分紧张。 杨桐意偏要将真相揭露得更赤裸裸:“如三少爷所想,陛下喊的就是央央啊,大概重复了五六遍……若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名字,三少爷也时常挂在嘴边吧?” 看了一眼孟怀澄,杨桐意便下了定论:“由此可知,陛下对谢明夷一定是心心念念的,所以才刻意没有将抓捕他一事闹大,而陛下到底在想什么,接下来又会对谢明夷怎么做,我们也未可知。” 孟怀澄眼神阴冷,死盯着她:“然后呢?” “然后,孟三少爷只需要想办法跟我解除婚约,我便将宫中陛下的动向全都透露给你,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杨桐意摆出了在市井中做生意的笑脸,道:“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三少爷意下如何?” 第68章 白鸽 金屋藏娇。 将军府。 正门前, 晨曦映照着两座雕刻精美的石狮子。 年过六十的老管家抹着泪,将一个小木盒塞给穆钎珩,道:“少爷, 你这一去, 老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有些事,若是上天有意让你知道,那就相信天命吧。” 穆钎珩接过那个盒子, 直觉告诉他, 这是他无比接近一个惊天秘密的时刻。 但盒子上了锁,没有钥匙。 他微微一怔,便扯了扯嘴角, 笑道:“宋伯, 你是有福气的人, 等我回来,一定给你带你心心念念的北漠好酒, 看看是不是真如我所说, 能把你辣倒。” 宋管家被感染地轻松了些, 眼中的不舍却更浓,他感慨道:“少爷, 自从你离开了江南,你就像变了一个人, 再也不像以前那样, 一回家便跟老奴说东说西了……老奴说句实话,以前老奴还嫌少爷你话太多呢。” “可是那个时候的老奴没想到,以后再想听见你说几句话,竟然是那么难, 你不知什么时候就长大了,变得和穆家每一代将军那样,沉默寡言,冷面冷心。当然了,大将军嘛,自然是要威严些的,可是在老奴心里,少爷说着说着话就先把自己逗得捧腹大笑的样子,却是怎么都无法忘怀。” 宋管家看着穆钎珩,恍惚间又回到江南的四月天,那时他的背还未佝偻,而十二三岁的穆钎珩还没有他高,少年的脸鲜活又朝气蓬勃,眼睛乌黑又明亮,仿佛蕴藏着无穷的能量。 而现在,他看到穆钎珩脸上的伤疤,便鼻子一酸,叹道:“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奴也不知道,只知道少爷的性子从此变了。得知少爷进京时,老奴欣喜地睡不着,赶快从江南赶来。可是少爷再见到老奴,只有简单的问候。老奴每每想跟少爷搭句话,都不知怎么开口。” 穆钎珩垂头哑笑,眼圈泛红,劝慰他:“都过去了,宋伯,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往后你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告诉我。” “是了,这就是了。”宋管家拿手帕擦掉脸上的泪,释怀般说:“少爷现在的语气,神态,和以前又是一个样了,虽然不知道少爷经历了什么——老爷将你从牢里带回来时,你昏迷不醒,身上全是伤,不光老奴没睡,老爷也衣不解带地照顾你,直到少爷醒了,老爷才匆匆进宫请旨,要带少爷你去戍边。” 提到天牢,穆钎珩脸色微变,那个雪夜的一切仿佛还在眼前。 他自知身负重伤,生还的可能渺茫,便干脆撕裂了多年来刻意伪装的面具,对谢明夷说了许多话。 ——虽然谢明夷可能一句也没有听见。 而现在,谢明夷没了下落,但以陆微雪的搜查力度来看,谢明夷极有可能还活着。 更何况穆钎珩是知道贺维安就在那驿站中的,托前太子陆泽呈的福,他掌握了贺维安的行踪。 所以他在赌,赌贺维安愿意隐瞒谢明夷的下落,保护谢明夷离开。 他将谢明夷放下时,还故意制造出了些响声,随后便隐藏起来,躲在远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出来的是一个女子,接着是贺维安。 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伤,谢明夷的安危有了着落,但谢明夷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他相见了。 直到确定谢明夷被救进去,穆钎珩才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离开。 苍茫的雪林中,他不知该归往何处。 但他必须一直朝反方向走,走得越远,引开那些追兵的可能性便越大。 果不其然,在黎明即起之际,穆钎珩听到了那些沉重的脚步声。 他终于倒在山坡上,看着再次降落的雪花朝他直直地砸过来,但连闭眼的力气都没了。 在意识涣散的倒数时光,穆钎珩突然想到一件事。 他还没来得及跟谢明夷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离开你那天,对你说了那么重的话。 谢明夷心思敏感得要命,又爱哭,一定难过了很久吧。 但是这句对不起,他再也无法说出口了。 官兵们将他包围时,他已经昏死过去。 再次睁开眼,是在天牢中。 他遭到不同人的审讯,每一个都要他交出他最爱的人的下落。 只有在阴暗潮湿的牢里,穆钎珩独自听着老鼠啃噬墙皮的声音时,才敢在心底悄悄承认,他爱谢明夷,爱到可以为谢明夷去死,数千个日日夜夜以来一直都爱,从没有改变过。 后来,没过几天,他便回到了将军府。 虽然穆毕武没有明说,但穆钎珩知道,这其中一定少不了他的助力。 现下他不得不离开京城,这个重逢的地方,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宋管家突然用手指向天空,惊呼道:“少爷,快看,有白鸽!” 穆钎珩抬头,细眯着眼,于冬日的晴空中,看到一群振翅的白鸽,在蔚蓝的天空中盘旋。 宋管家喜笑道:“京城有见白鸽,百愁消的说法,这一定是预示少爷此去一帆风顺!” 穆钎珩了然一笑,再与宋管家做了简短的道别后,便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动,离开了将军府。 宋管家却久久站在门前,挥舞的手臂还未放下。 他看着马车逐渐消失不见的影子,喃喃道:“老爷,你会怪我吗……” —— 宁州,贺府。 宅邸坐北朝南,布局严谨,规模中等,却胜在层次分明,且吸收江南山水之灵气,不大的宅子处处都能移步换景,房屋内饰皆典雅古朴,且处于宁州这样的风水宝地,最是能聚气养人。 日上三竿,贺维安结束了上午的要务,提着糕点,穿过一个垂花门,眼前便豁然开朗,来到了后院。 入目是粉墙黛瓦,交相辉映。 后院中央摆放着一道大理石屏风,再便是葡萄架子,只是今日才腊月二十七,离葡萄发芽还早得很。 宁州的天时常晴朗,谢明夷便搬了个摇椅出来,躺在上面,身上盖着毛绒绒的毯子,晒太阳,看话本,好不享受。 他今日也是如此。 看到贺维安来了,谢明夷便眼睛一亮,将书一扔,毯子一揭,几乎是跳了起来,跑到贺维安身前,期待地问:“买回来了?” 贺维安笑着点头,道:“喏。” 他将那包糕点递过去,看着谢明夷激动的模样,心中不禁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谢明夷一刻也等不了,赶紧将油纸打开。 看到里面躺着的如意糕,欢喜地叫了一声,“太好了!我看话本上说小姐喜欢吃如意糕,便好奇这如意糕是什么味,这下总算能尝尝了。” 说着,他将糕点放入口中。 轻轻咬了一口,是软软的口感,谢明夷眉头紧锁,认真品尝了一下。 随即苦着脸,将那块如意糕丢回去。 “什么嘛,根本就是普通的糯米而已,食之无味。” 谢明夷嫌弃地撇撇嘴。 贺维安只觉得他任性的样子着实可爱,心头蓦地一软。 便捧着如意糕,凑到谢明夷跟前,放轻了声音,道:“这是我跑了几条街才买来的,且是最后一份了,险些跟一个人打起来呢,好不容易才抢到,明夷就这样嫌弃吗?” 他知道谢明夷耳根子软,心也软。 果然,一见到贺维安佯装可怜的模样,谢明夷便真有几分愧疚。 他轻咳两声,道:“那好吧,既然是刺史大人为我费尽心思买来的,那我就再吃几口。” 谢明夷把那块如意糕重新拿回来,一边小口咀嚼,一边指着贺维安说:“不过说好了,就这一回,要是下次还有不好吃的东西,我说什么都不会吃的!” “遵命。”贺维安自是笑着应答。 他连官服都没来得及脱,便急匆匆赶到后院来。 而每每准点回家,从不参加他人宴请,同僚们都说,他必定是金屋藏娇了,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美人,竟能把刺史大人的心勾得这么紧。 对于这样愈演愈烈的传言,贺维安只是不置可否。 他确实被勾了心了,只要一想到谢明夷前来迎接他的样子,他便心痒难耐。 在外表现得清心寡欲的刺史大人,其实私底下是这样灼热地期盼着一个人。 看着谢明夷乖乖将如意糕吃掉,贺维安满意一笑。 养病以来,谢明夷总是食欲不振,贺若昭特意叮嘱过,一定要想办法让谢明夷多吃一点,否则伤口如何长得起来? 贺维安变着法子吸引谢明夷吃东西,他发现谢明夷无聊时喜欢看话本后,便伏案拿笔写话本到深夜,亲手创作了一本又一本情节生动、故事跌宕起伏的话本,当然,这些话本里面不时掺杂一些人的吃食描写。 接着他便让丫鬟将这些话本拿给谢明夷,说是在外面买来的,让谢明夷自然而然地看起来。 贺维安相信,这样一定能勾起谢明夷的馋虫。 目前来看,他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谢明夷将剩下的如意糕塞给贺维安,眨眨眼,无辜道:“我没有说我要吃那么多,我只是尝尝而已,你得把这些都吃掉。” 贺维安自是欣然答应,“我向来不挑食的。” 但他很享受谢明夷盯着他看的感觉。 谢明夷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耳朵一红,移开眼睛,道:“……到时间了,得去看看小景了。” 那天为十五皇子选名字,皇帝附在他耳边,向他说出了最终选择。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皇帝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宜景,是那孩子的名字……” 现在回想起来,皇帝称宜景为“那孩子”,肯定早就知道了宜景的身世。 但他还是选择包容,没有揭穿。 只要一提到宜景,谢明夷的神色便有些复杂,眼神也黯淡不少。 他难免想起生辰那天的血腥。 贺维安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明夷,你看。” 谢明夷回身,顺着贺维安的目光,抬头看天。 一群洁白的鸽子自北方而来,飞过宁州的天空。 第69章 啪嗒 眼泪滴下来的声音。 皇宫。 张德福抱着拂尘, 站在殿前。 两根巨大的柱子矗立在他身后,破败的宫殿经过上千工匠的精心修缮,现下已是焕然一新。 只有门前牌匾还未悬挂, 这座百余年内风雨飘摇的宫殿, 正等待一个恰当的名字, 重获新生。 一个黑衣少年走过来,今日天气转暖,他却穿得极厚, 显得很是臃肿。 走近些, 便能瞧见少年脸上戴着的鬼面具,挡住半张脸,露出的眼睛里闪着警惕的光。 这格格不入的装扮, 让人一眼便知, 他来自异域。 张德福的目光闪烁了几下, 自新帝即位以来,宫中便多了许多苗疆人士, 甚至连陛下的亲卫, 都全部由他们担任。 哪怕是张德福这样的三朝老人, 却也不得不远离了金龙殿。 古兰朵斜睨了张德福一眼,冷冷道:“宫殿可竣工了?” 张德福看向他, 谦卑一笑,微微弓下了身子, 回复他:“是了, 古公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内饰也一应妥当,只是不知陛下要迎哪位佳人入宫?” 古兰朵鄙夷道:“你就这点出息?可见你们中原人哪怕年纪大了, 也长不了多少能耐。陛下是何人?他怎可能会如此急着耽于酒色?将这座宫殿修好,自是有其他的原因,至于究竟为何,想来我还用不着跟你一个老太监说吧。” 张德福倒也不恼,古兰朵在皇宫抛头露面,时时盛气凌人,这已是众人皆知的事。 更因为他掌握奇毒,且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所以没人敢去触他的霉头。 “古公子,奴才也只是随口一说,不敢揣测圣意。”张德福的身体弯得更深,表现得已有几分恭谨的意味。 古兰朵却不打算放过他,一味冷嘲热讽:“说着不敢揣测,你不还是揣测了?告诉你,老东西,陛下不会让任何一个蛊惑圣心的贱人进宫,谁都休想用这招动摇陛下!”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张精致的脸,语气便有些激动——似乎被戳中了什么心事一般,裸露的半张脸都涨红了,展现出几分固执的少年人模样。 张德福心下了然,面上却露有犹豫之色。 古兰朵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沉不住气问:“你们中原人怎么这么爱弯弯绕绕,直说吧,你又在想什么?” 张德福缩了缩脖子,回道:“陛下已过弱冠之年,等登基大典一过,恐怕群臣也会上奏,劝陛下早设后宫。” 古兰朵的瞳孔一震,他正是藏不住心事的年纪,咬了咬牙,斩钉截铁地说:“陛下不会的!” 张德福吞吞吐吐道:“古……古公子怎知陛下不会?” 古兰朵一时凝噎,随即气急败坏地一招手,立刻有两只白鸽从天上飞过来,他指着张德福骂道:“给我啄他!啄这个出言不逊的老东西!” 张德福连忙抱住头,在殿前四处躲避,那两只鸽子却极为敏捷,总能啄到他的手指、额头。 古兰朵抱着手臂,好以整暇地看着张德福在门前的空地上狼狈逃窜,连拂尘都丢掉了,四周的宫人们却都低头站着,没有一个敢帮张德福的。 “老东西,我警告你,你可别伤着了这些白鸽!这都是陛下为了新宫殿的建成祈福的,全都在深山中训练过,可日行千里,你若敢打死了一只白鸽,就拿你的命来偿还!” 张德福被整得苦不堪言,哀求道:“古公子饶命!古公子饶了奴才吧!” 古兰朵冷眼旁观,一直等到张德福被鸽子攻击得精疲力尽,他才大发慈悲地将鸽子召回。 “今日不过是给你一个教训,若你胆敢再胡说八道,别怪我不手下留情。” 张德福连连称是。 一直到古兰朵趾高气扬地走了,张德福脸上的惶恐之色才渐渐消弭。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古兰朵越来越远的背影,神色凝重。 小太监走过来,将拂尘捡起来,递给张德福,恨恨道:“呸!师傅担任大总管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他算个什么东西,敢欺负到师傅头上来,等来日陛下反应过来,必然不会容他们胡闹。” 张德福笑了笑,看向他,道:“多少事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六水啊,你进宫多少年了?” 六水回答:“算来,整整五年了。” 张德福点点头,“五年,正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好时机,六水,你不是一直想做个官吗?” 六水摸着脑袋讪讪道:“师傅,您可别打趣我了,那都是我以前不懂事胡说八道的,我是个太监,太监做什么官啊?” 张德福的表情严肃起来,“太监里自然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你难道不想做个人人敬畏的太监?” 六水不解道:“可是像师傅您这样的大总管,不都是人精吗?别人都说我脑子不灵光,我这不合适吧……” 张德福忍俊不禁:“没什么不合适的,你性子耿直,手脚灵便,心眼还不坏,很快就会有人喜欢你的。” “啊?师傅,您这是什么意思啊?”六水更加不理解。 张德福拍拍他的肩膀,抬头看向宫殿门,牌匾处是空的,显得有几分寂寥。 “你就留在这宫里吧,而何时鲤鱼跃龙门,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六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总觉得,张德福好像知道很多很多秘密。 张德福又对宫前的一众人吩咐:“你们只负责宫内洒扫,必然清闲得很。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有事没事的,都想办法学几门讨人欢喜的手艺,以后亏不着你们的。” 众人皆点头称是。 张德福这才拂了拂肩上的羽毛,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 —— 宁州的天气比京城温和许多,除夕这日,晴空万里,微风拂面,已经可以只穿夹袄,让人仿佛已嗅到春日的味道。 折腾了一天,又是贴春联,又是包饺子,以至于到饺子出锅时,谢明夷已经累得瘫倒在塌上。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有人替他点了灯。 眼前的场景并不真切,谢明夷的意识又有些涣散,看着慢慢凑近他的人,只觉得无比安心。 他咕哝道:“陆微雪……” 面前人的身形突然一僵,而谢明夷也清醒过来。 他眨眨眼,看到是贺维安,也不知是不是周围环境太昏暗的缘故,内心总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鼓鼓的,胀胀的,并不好受。 他多想一睁眼,又回到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 而现在要过年了,这是他人生第一个与家人分离的年节。 谢明夷眼圈微红,幸好贺维安只点了一根蜡烛,也不至于让他看出来,显得太窘迫。 “是饺子熟了吗?我们走吧,我都快饿死啦。”谢明夷站起来,自然而然地拉住贺维安的手。 贺维安没动,谢明夷疑惑转身,“不走吗?” 回应他的是一个轻轻的环抱。 贺维安小心翼翼地将他圈在怀里,身体却不敢与他接触,双手也不敢碰到他的后背。 发乎情止乎礼,君子的守则。 黑暗中,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很快,贺维安放开了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眉眼略弯,对他说:“走吧。” —— 贺若昭已经在饭桌前等待,一看到谢明夷,她便说: “鱼霏草的药粉已经研磨好了,从明日开始,便可以为宜景掺在羊奶中,每日一副,全部喝下。不出七日,宜景体内的毒便能排解完。” 见谢明夷心不在焉的样子,贺若昭补充道:“放心,鱼霏草无色无味,宜景不会不愿喝的。” 谢明夷牵动唇角,“谢谢你,若昭。” 贺若昭爽朗一笑,本想再说什么,瞥见贺维安的眼神,又作罢。 年夜饭倒还是吃得有滋有味的。 饭后,谢明夷只身在园中散步,他抬头望月,残月一轮悬挂于云间,散发出清冷寂寞的光。 “明夷。”贺维安从背后叫住了他。 谢明夷转身,语气轻松道:“我随便逛逛,你要一起吗?” 贺维安默许了,陪在他身后,和他一起走。 两人同行了一会儿,谢明夷终是没忍住:“若昭说,鱼霏草是在宜景的衣服里发现的,那必然是紫鸠姑姑放进去的了,原来他们早就找到鱼霏草了,可就是眼睁睁看着陛下……” 谢明夷有些哽住,一时泣不成声。 “全都是他们的算计,陛下,宜景,我……全都……” 他崩溃地蹲下去,捂住脸,泪水便从指缝里涌出。 贺维安默默地帮他拍背顺气,直到谢明夷的情绪有所好转。 “明夷,若你想的话,可以给先帝烧些纸钱,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心的。” 贺维安说了违心的话,他一向不信鬼神,但只要谢明夷能舒心,他什么都愿意信的。 比如这一刻,他无比希望,这世上真的有阴曹地府,有六道轮回,起码这样对于谢明夷来说,是个莫大的宽解。 谢明夷眼睛通红,鼻子也红,嘴唇委屈地抿成一条线,点点头。 贺维安很快拿来许多纸钱,和谢明夷一起,在火盆里烧了。 看着跳跃的火光,飞舞的纸屑,以及谢明夷落寞的眼睛—— 有句话,在贺维安的喉咙里滚了许久。 最后,他在心里祈祷,如果在除夕夜说出来的话,应该会被当作是旧年的事,与那些旧物一并丢弃忘记吧。 他只能这么希望。 “明夷……”贺维安温和的声音响起。 谢明夷本来将下巴搁在胳膊上的,闻言抬头,呆呆地看向他。 触及到这双纯然一片的眼眸,贺维安又想要退缩了,他怕失去。 但他不能再对谢明夷隐瞒了。 “其实……” 贺维安的表情很平静,手将纸钱投入火焰中时,却有些颤抖。 月上枝头,鸟鸣声如泣血。 “那日你遇刺,真正救你的人,是陆微雪。” “啪嗒”一声。 贺维安希望空气不要那么静。 可是“啪嗒”、“啪嗒”、“啪嗒”—— 接二连三,清晰入耳。 那是谢明夷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的声音。 第70章 怪物 孟怀澄,听见了吗? 宣平侯府。 孟怀澄立于桌前, 看一张信纸。 上面是杨桐意的字迹,白纸黑字,映着一句话: “新殿建成, 上意难测”。 孟怀澄攥紧那张纸, 眉间戾气隐隐浮动。 难道谢明夷的下落已被知晓, 陆微雪这是准备把他捉回宫了? 一想到之前陆微雪看谢明夷的眼神,他便恨不得将陆微雪的双眼都活剐了才好。 心烦意乱之时,屋外一阵嘈杂声。 “你去禀报……” “我不敢, 你去吧……” 孟怀澄不耐烦地走出去, 看到几个丫鬟推推搡搡的,一见他,都面露难色。 “你们在这做什么?”他认出这些丫鬟, 都是孟怀澜屋里的。 丫鬟们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一个年长些的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哆哆嗦嗦道:“三少爷,大少爷请您去屋里一趟。” 孟怀澄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大哥叫我?他可有说是为何事?” “这……”丫鬟们支支吾吾的, 谁也不肯说实话。 “说!不然本少爷即刻回禀母亲, 把你们都打发出去,谁都别留在侯府碍眼了!” 耳边响起孟怀澄怒气冲冲的声音, 几个丫鬟顿时大气不敢出。 依旧是那个年长的丫鬟站了出来:“三少爷,您莫怪, 实在是此事不宜声张, 大少爷他回来后,第一件事是找了郎中,第二件事,便是唤您前去, 他回府这事……连老夫人都不知道。” 孟怀澄皱起了眉,自从上次他求孟怀澜寻找谢明夷的下落,被孟怀澜严词拒绝后,就再没见过这位性格古板的大哥。 自宣平侯府式微以来,孟怀澜便时常外出,每次时间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半年,孟怀澄早已习以为常,还因孟怀澜这个总爱管教他的人离开而窃喜。 “郎中?大哥他病了?”孟怀澄敏锐地捕捉到丫鬟的话,询问道。 丫鬟却不敢看他的眼神,只红了眼圈,低着头毕恭毕敬道:“三少爷还是赶快去看看吧。” 蘅林苑。 孟怀澄很少踏足这里,记忆里,父亲去世后,母亲便搬去了寿安堂,一心吃斋念佛。 蘅林苑便空了出来,再后来,孟怀澜理所当然地住了进去,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并未正式承袭爵位,却代替了老宣平侯,处理侯府大小事务。 孟怀澜的手段与能力,很快便让那些虎视眈眈的旁系闭了嘴。 对于孟怀澄来说,孟怀澜便是一棵树,他在这棵树的荫蔽下长大,虽然有时不喜种种管束,却也不想脱离孟怀澜的庇护。 因此他从未想过,树倒了,他该怎么办。 比看到孟怀澜躺在塌上的冲击力更大的,不是孟怀澜脸色惨白,而是左右丫鬟一推开门,巨大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孟怀澄几乎是立刻就想抬腿离开,明明是大白天,但屋里显得那么黑暗,仿佛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他吞噬进去。 他的脚步很沉重,动不了。 一个年迈的郎中叹着气走过来,手中握着一条染血的帕子,对孟怀澄说: “快去说说话吧,三少爷,大少爷没有多少时间了。” 孟怀澄认出他是城南颇负盛名的郎中,传言多次在阎王爷手里抢人。 但他看着双目赤红的孟怀澄,只是无能为力地叹息,一声接着一声。 “老三,进来。” 床榻上传来一句呼唤,声音微弱,了无生气,如一具枯骨发出的声响。 孟怀澄走进去,这才发现,孟怀澜盖着一条锦被,被子厚重,但自他的腰部以下,全都被鲜血染红了。 “哥……”孟怀澄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全然没想到会是这番情况。 孟怀澜抬起手,孟怀澄急忙伸手握住。 很凉很凉的触感,没有血肉,一下就能摸到骨头似的。 “是谁害你?告诉我,哥,我给你报仇……” 孟怀澄的眼前模糊一片,紧紧握着兄长的手,生怕一个不小心,他便会离开了似的。 孟怀澜皱眉道:“老三,你怎么还是这么傻啊?” 他的喉咙间一阵发痒,却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得尽力仰起头看着唯一的亲弟弟,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叫你来,不是让你为我报仇的,我知道我要走了,可是我放不下侯府,放不下娘,更放不下你,你明白吗?” 孟怀澄已经泪眼模糊,拼命点点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哥……” 孟怀澜叹口气,眼神逐渐有些空洞,喃喃道:“或许是我错了,北狄那些人,阴险残暴,我不该趁穆家军回京,边防松懈之时,与他们做交易,运兵器给他们……” “我以为这是最后一次了,就再做这一次,侯府就能支撑下去了,可是没想到,北狄人在边关运兵器回漠北时,竟然被前往戍边的穆钎珩发觉了,穆家军当场剿灭了那几百号人。每次运送兵器,我都以自身作保,从来都万无一失,谁知这次却……” 孟怀澄心头一阵抽痛,“大哥,你糊涂,你糊涂啊!” “我知道,我犯傻了,可是读这么多年圣贤书,有什么用?通敌叛国,人人唾弃,但是能换来大笔金银和侯府的安宁,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我若不这么做,侯府的亏空怕是永远也填不上了,用我的命换侯府平安,我愿意;私运兵器,助长北狄气焰,害了边境平民,我死有余辜……” 孟怀澄哑口无言,孟怀澜所说的这些,他一概不知。 孟怀澜究竟背负了多少,他更是从未了解过。 “好在,北狄人只是用浸了毒的鞭子打断了我的腿,又遣人将我送了回来,有意让我死在侯府,新帝登基,他们拿不准陛下的态度,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今日之后,你只对外说我暴毙,年年暴毙的人许多,眼下又是多事之秋,没人会起疑……” 外面似乎传来丫鬟们低低的哭泣声。 孟怀澄摇头,哽咽道:“不,哥,你不会死的,那个郎中不顶用,我去找其他人!” 说完,便放下了孟怀澜的手,起身就要往外冲。 “回来!”孟怀澜在他身后呼喊。 他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床,厉声道:“孟怀澄,你到底想置侯府于何地?!” 孟怀澄脚步一顿,从近在咫尺的门口一步步后退,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瘫坐在床榻前的地面上。 孟怀澄的语气严肃了几分,“难道你没听出我的意思?为何要你出面,对外宣称我暴毙?” 孟怀澄眼睛通红,看着这个亦父亦师、让他又敬又怕的大哥强撑着坐起来,指着他道: “孟怀澄,从今日起,宣平侯府的爵位,便由你来承袭。” 一道光不知不觉地透过窗棂,照在孟怀澜的身上,为他披上一层悲哀死寂的气息,就像随时要消失在人世间。 “孟怀澄,听见了吗?” 孟怀澜瞪着他,最后一次拿出了侯府长子的威严。 孟怀澄哑了嗓子,“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大哥,你别走,我能撑起侯府的,只要你别走,我一个人遇到问题了,该找谁问,大哥……” 他语无伦次起来,而孟怀澜又躺了回去,动作很缓慢,似乎在忍受剧烈的疼痛。 “老三。” 孟怀澜轻轻叫了他一声,不是无数次批评他时,那样的愠怒,也不是几次三番教诲他时,那样的无奈。 他只是看着这个一手带大的亲弟弟,此时为了他一个国之罪人泪流满面。 日日夜夜,他愧疚,懊悔,独自反复咀嚼着通敌的痛苦,内心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折磨。 孟怀澜甚至不奢求以死赎罪,只求死后连灵魂都不要有,一切归于虚无,唯有这样,才能在日夜忧惧中彻底解脱。 现在这一切,终于能结束了。 终于,他想到什么,便笑了一声,不舍道:“对不起啊,大哥对老三……太严苛了,以前都没对你笑……过……” 孟怀澜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眼睛半睁半合,嘴唇微动了几下,便再没了动静。 屋子内静悄悄的,一丝声响也无。 孟怀澜的神情很安祥,他的眼角渗出一滴未落下的泪。 他终于去了一个没有痛苦,没有负担的世界。 孟怀澄呆滞地坐在床边,眼睛许久未眨。 他想起父亲去世时,他尚还年幼,不知生离死别的滋味。 那时孟怀澄只觉得府里来了许多人好玩,东窜西窜,不小心撞到孟怀澜的面前来了。 孟怀澜也才十五六岁,只是个少年,一身孝服,他对这个幼弟表现得很冷漠,呵斥着让他回屋。 孟怀澄却不知哪来的勇气,眼看四周没人,便对这个向来不敢靠近的大哥说:“你是个怪物!父亲死了,你都不哭。” 他不记得这话是跟哪个叔伯学的了,也不记得孟怀澜的反应了。 他只觉得,十几年前说的话,正如一把利剑,狠狠刺穿现在的自己。 原来亲人离去,并不一定要嚎啕大哭,原来他亲身经历这些,只会枯坐在地上。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屋外的丫鬟们都流干了眼泪。 孟怀澄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开房门,走出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0-80 第71章 春日 找到你了,央央。 柳絮随风飘, 江南春始到。 宁州地处交通要道,正是春耕时节,商户农人往来频繁, 熙熙攘攘, 好不热闹。 谢明夷在贺维安房中随意寻了一根布条, 将头发束起,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布衣打扮,也穿梭在人群中, 跟随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行走于大街小巷。 伤已养了百日, 他在府中呆得烦闷,这几日都上街转悠,心情倒是格外的愉悦。 江南春景美不胜收, 只是天气变幻莫测, 方才还是暖阳当空, 现在却突然有阴云聚集,谢明夷很有经验, 赶在下雨前寻了个酒肆钻了进去。 果不其然, 前脚刚坐下, 门前细雨便连成线。 店小二走过来,殷勤问:“客官要点什么? 谢明夷抬起脸, 几绺碎发落在精致的眉眼上,不点而朱的嘴唇微微一张。 店小二一愣, 眼中划过一抹惊艳。 宁州风水养人, 美人如云,但没有一个是能比得上眼前这位的。 谢明夷虽穿着布衣,但皮肤莹润,双手细嫩, 长得更是面若敷粉,唇红齿白,一看便知是出身于富贵人家。 只是江南一带好男风,长得这般惊人的少年,往往都是哪位大官养在家里的,想到这里,店小二看向谢明夷的眼神便带了些许怜惜。 谢明夷自然是不知道店小二的心路历程,他将垂在肩头的布条往后一拨,道:“一杯你们店最好的茶,泡开后到七分热端上来,必须是这个月内新进的茶叶,再来一盘虾籽油焖春笋,不要太油也不要太淡,白口吃刚好就行。” 一口气说了许多,店小二更加笃定,谢明夷一定是见过世面而故意遮掩身份的人,且被家里“大人”惯坏了,娇贵得很。 幸好他们店大,担得起这些要求。 于是店小二堆着笑说了是后,便下去了。 谢明夷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看向店内的布局。 这家酒肆很大,分为两层,一楼有大小桌近百,二楼则是雅间,基本每间都关着门。 等了一会儿,店小二把谢明夷要的东西都上齐了。 邻桌有两个书生打扮的人,一边吃酒,一边议论: “听说了没?今年局势可大有不同了,之前凡是能著书立说的,朝廷都颇为照顾,也不管有无政绩,统统给安排官位,可就在今早,我听说朝廷要搜罗天下有真才实学之人,在京城国子监一一考核,且把那些占着官职不放的老头都遣散归家了。” “这么说,徐兄想进京大干一场了?” “不瞒你说,我确实心有抱负……” “哈哈哈,良机难求,徐兄可要把握好了啊,毕竟,三日前登极大典时,陛下可是颁发了十三道圣旨,要把那些陈腐的东西全都改……” 谢明夷端茶的手一抖,小半杯热茶泼到了身上。 不论何时,不论他承不承认,但事实如此,只要听到有关陆微雪的事,他的心便会没由来的慌乱。 “客官没事吧?我帮您擦擦……”一个年龄尚小的孩童走过来,黑乎乎的手拿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帕子,使劲往谢明夷身上揩。 “不用。”谢明夷心烦意乱,轻轻将他推开。 孩童的一双眼睛很机灵,转了个身便上楼去了。 外面的雨停了,谢明夷也全然没了胃口,将店小二叫过来,沉声道:“结账。” 他的手探向腰间,却什么都没摸到。 低头一看,本该放有钱袋的位置空空如也,谢明夷一惊,立刻反应过来,是那个孩童! 宁州治安很好,没想到他出来一趟,竟然遇上贼了。 谢明夷对店小二说了他的猜测,店小二面色一变,咬牙切齿道:“刘小圭这个养不熟的王八羔子!东家看他可怜,才许他进店干些杂活的,他居然敢偷客人的东西。” “我看他刚才上楼去了,这件事不要声张,把钱要回来就是了。” 谢明夷不想引人注目,便对店小二耳语道。 店小二点点头,“放心吧,客官,我这就去把刘小圭给揪出来!” “等等。”看他撸起袖子气势汹汹的样子,谢明夷便有些不放心,他想了想,还是说:“我自己去吧。” “这……怎么能让您?”店小二有些犹豫。 谢明夷站起身,“如果我要不回来钱,你再出马也不迟。” 店小二只好应下了,忧心忡忡地目送他上楼。 —— 二楼最大的雅间。 宁州几位重要的官员都摘下了官帽,官服倒还没来得及脱下。 与他们一同入座的,还有宁州的几位名士,在当地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一时丝竹阵阵,谈笑风生。 “能请贺大人前来品茗,可是费了杜某九牛二虎之力啊。”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身穿长袍,正是宁州大户杜净时。 他这句打趣,大家的目光都随之转向主座上的贺维安。 绛紫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显得人挺拔俊秀,又在举手投足之间增添了些许贵气。 贺维安闻言垂眸笑笑,道:“杜公子言重,宁州公务纷繁,我实在抽不开身罢了。” “可每日结束政务,刺史大人都急着往回赶,大家都说是惧内呐。”一个官员插话,他们这屋里的人都比贺维安年龄大一二十岁,私底下对贺维安便也多了许多长辈般的关心。 杜净时哈哈大笑,“理解!这个我理解,新婚燕尔,柔情蜜意……” “杜公子有所不知,贺大人并未娶亲。”官员解释道:“估摸着是金屋藏娇了吧?贺大人已是天上地下少有的人物,不知是什么样的佳人,才配得上贺大人?” 看着一屋子人好奇的模样,贺维安只是淡淡一笑,道:“没什么稀罕的,改日请诸位到府中一叙便是了。” 杜净时玩笑道:“还是别了吧!御史大人笑里藏刀啊,绝世佳人就该藏起来嘛,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何必一见呢?” 贺维安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清苦的味道在喉间弥漫,他环顾四周,道:“既然大家都聚齐了,又如此有闲情逸致打听贺某的家事,那便再聊聊修堤治水之事吧。” 屋内瞬间响起一阵哀嚎。 贺维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原本轻松的气氛逐渐变得严肃起来,官员们纷纷说起了自己的主张,这些名士也加入其中,一时讨论得火热。 杜净时想到什么,便忍不住开口问:“听闻刺史大人的父母都在治水方面颇有建树,那不知可有给大人什么建议?” 身旁的人却拿手肘碰了碰他,朝他摇摇头。 杜净时一时不解,贺维安也不计较,轻声道: “母亲在我七岁那年前往宁州治水,不幸被卷入洪水之中,尸骨无存,父亲知道后,肝肠寸断,发誓要治好宁州大水,三个月后洪水平息了,他也因操劳过度,很快便撒手人寰。” 贺维安语气平淡,揭下了那道最伤最痛的伤疤。 屋里一时沉默。 杜净时内疚道:“贺大人,我一时糊涂……” 了解贺维安的官员愤愤地说:“怪不得大人除了胞妹,身边再无一个亲属,听说就连最亲的三位叔伯都相继病故了,眼下小人当道,大人实在举步维艰!” 贺维安目光温和地看向他们,“所以我更要借诸位的力,彻底把宁州的水治好,保千家万户百姓平安,不让任何人因洪水泛滥而家破人亡。” 听着这番话,在座的人无不感动。 说好的声音此起彼伏。 贺维安却想到与宁州相邻的青州,那些人,那些事。 他亲手解决三个叔伯时,族长自作聪明地对他说—— “维安,你不能杀我们,我们救过你!” 贺维安手中的匕首停在离族长喉间三寸远的位置,静静地等待他把话说完。 族长痛哭流涕:“还记得你初入国子监的时候吗?我们来京城找过你,就在青楼!有个人给你的酒水里下了药,被我们发现后,便反将他一军,找人把他迷晕后塞进青楼恩客的房里了!是我们救了你啊,你不能忘恩负义……” 话还未说完,便被贺维安割破了喉管。 族长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 思绪万千,贺维安捏紧了手中茶杯。 外面一阵嘈杂,似乎有人在追赶什么。 突然,门被破开,一团黑影“嗖”得一下窜进来,一片在屋内逃窜,一边胡乱抓起桌上的食物,拼命往嘴里塞。 接着是店小二怒气冲冲地进来,看到屋里神色各异的众人后,立马怂得弯下了腰,欲哭无泪道:“各、各位大人,我捉贼……” 杜净时已经将刘小圭提了起来,刘小圭在他手里,一边挣扎,一边将一口烧鹅嚼得很响。 “我说了不用追他……”一道急切的声音自店小二身后传来。 店小二一闪身,谢明夷便亮相在门口。 他看到贺维安,便蓦地愣在了原地。 满屋的人看到他的样貌,都屏住了呼吸。 谢明夷被打量得有些不好意思,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便想退出去。 “你有何事?” 贺维安清润的声音,却出现在前方。 谢明夷进退两难,知道贺维安有意假装不认识他,便道:“那个人偷了我的钱,我得要回来,不然没钱结账了。” 他指了指被杜净时抓住的刘小圭。 刘小圭却“呸”了一声,大声道:“放屁!我偷的不是你的钱,你和他分明就认识!” 他高高举起一个浅绿色的钱袋,骄傲地说:“这个袋子上的香味和他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他说的是贺维安。 谢明夷的手抖了一下,他不知道被揭发会不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他只觉得一切都被搞砸了。 贺维安的笑声却传来:“你的鼻子很灵,这钱确实是我给他的。” 他走出来,一步步走向谢明夷,最后与他并肩而立。 贺维安动作温柔地拍了拍谢明夷的手臂,低下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得见的气声说:“别担心。” 他拉起谢明夷的手,朝所有人解释道:“我确实没有娶亲,但也确实惧内,因为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成亲了,届时请诸位都来喝一杯喜酒。” 谢明夷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贺维安。 不远处,身着红纱裙的女人站在另一个雅间门口,正往前面张望。 “怎么了?”一道慵懒的男声自她身后响起。 女人一笑,关上门,转过身道:“我们宁州人就爱凑个热闹,侯爷别生气嘛。” 男人半躺在塌上,姿势吊儿郎当,却因一张俊脸,平添几分潇洒恣意。 他勾了勾唇角,任由女人柔若无骨地依靠在自己怀中。 一杯又一杯酒下肚。 却在女人的嘴唇逐渐靠近他时,将女人推开。 看着男人不留情面地起身,女人有些委屈:“侯爷,您要去哪呀?” 孟怀澄将外衣穿好,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语气却很稀松平常:“准备去喝喜酒。” 找到你了,央央。 第72章 抢亲(上) 好久不见啊,央央。…… 七天后。 三月初六, 黄道吉日。 宁州城外,断桥边。 乌蓬船停靠在岸,船桨在清澈的水中划出圈圈涟漪, 将柳树的影子搅散。 赵恒一身船夫打扮, 头戴斗笠, 一双锐利的眼睛隐藏在阴影中。 “回京的船都备好了,人手也已到齐,密信在今早发出, 不出三日, 便可送到宫内。” 他坐在船头,刻意压低了声音。 船身摇晃了一下,钻出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 孟怀澄一脚踹在了赵恒背上, 面色阴狠, “谁准许你今早便把信送去的?不知道问过我吗?!” 赵恒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闷哼一声,心中纵然愤懑, 却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道:“属下以为侯爷急着为陛下做事……” 孟怀澄似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 冷笑一声:“别忘了,若不是本侯, 你现在还在京城看大门,你到底是该忠于我呢, 还是该为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陛下着想?” 赵恒低下了头, 陷入沉默。 孟怀澄看着他孤傲的背影,便知道他不是个能收为己用的人。 但一个月前,当孟怀澄又一次收到杨桐意的书信时,突然想到一个人。 贺维安。 以前他看不起的一个穷酸书生, 一跃成了状元,还被先帝封为刺史,远赴宁州上任。 陆微雪要找谢明夷,必然是把整个京城都翻遍了。 听闻穆钎珩都愿意为了谢明夷卖命,难道贺维安会无动于衷? 但贺维安确实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作。 京城找不到谢明夷的下落,宁州可未必。 而当初陆微雪将京城封锁,除了城门,再无任何能出城的通道。 所以据孟怀澄推测,谢明夷极有可能是从城门正大光明地离开的,且中间少不了贺维安的助力。 孟怀澄便寻了城门守将们过来,一一过问,却没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直到喝得醉醺醺的赵恒姗姗来迟。 赵恒对他说,曾经在城门审查外出之人时,有个人的眼睛和逃犯画像十分相似。 而赵恒曾在大理寺任职,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且生性多疑,当日若不是同僚阻拦,他说什么也要把那个“女人”拦下来好好调查一番。 …… 种种迹象,都指向宁州。 孟怀澄有九成把握,便使了点银子将赵恒调离,带他一起来宁州。 他在今年二月继承宣平侯的爵位后,便立刻毁了和杨桐意的婚约。 而杨桐意向他传递的最后一个消息,便是当今陛下不知怎么回事,总之从前的记忆渐失,之前一些交集不多的人,已经没有印象了。 但他依旧执着于谢明夷。 由此,孟怀澄可以笃定,只要他第一个找到谢明夷并“献”给陆微雪,便一定能助宣平侯府东山再起。 明明已下定了如此决心,但赵恒说密信会在三日内送到陆微雪手上时,孟怀澄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 他胸腔中一股烦躁之气无处抒发,只能对赵恒泄愤。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能任性妄为的孟三了。 他的身上背负着整个宣平侯府,谢明夷是他最后的筹码。 想到这里,孟怀澄眼神一暗,沉声吩咐道:“一个时辰内,全部人马都要准备好。” 赵恒一愣,“敢问侯爷,我们到底要做什么?” 孟怀澄瞥了他一眼,挑眉道: “抢亲。” —— 谢明夷被七八个人围在一起,耗了半个时辰,才把繁冗的喜服穿好。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在心里默默地说: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只是权宜之计! 他可从未想过自己成亲时的情景,更没想过是和贺维安。 正发呆,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谢明夷转头,茫然地看向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贺维安。 贺维安看见他的模样,抬起的手竟轻轻一抖。 谢明夷疑惑道:“怎么了?我这样很滑稽吗?” “没、没有……” 贺维安微笑着摇摇头,略一弯腰,平视他。 男人的眼眸含情脉脉,仿佛在注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珍宝。 像贺维安这种人,应该看狗都深情吧。 谢明夷撇撇嘴,推开贺维安,转过身去,郁闷的一张脸便出现在铜镜里。 “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对不起,维安,还连累你,白白占了你一个新娘子的名额。” 贺维安眼瞳一颤。 谢明夷总是这样,天真地说出那么多未经考虑的话,偏偏自己还毫不察觉。 不过,这样也好,一直这样就好。 贺维安笑出声:“那我不也占了你一个新郎官的名额?” 谢明夷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只得赌气般偏过头去,“反正都怪那个小贼,等这事过去,我要把他抓起来打一顿!” 贺维安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低声说:“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 他的语气倏忽紧张起来,“明夷,你的小名是央央?” 谢明夷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其车三千,旗旐央央,像你这样的大才子,不会没听说过吧?” 贺维安失笑,试探性地开口:“那,我们成亲以后,我可以叫你一声央央吗?” 他心跳如鼓,忽然感觉到手心下的躯体一僵。 谢明夷的神情有些慌乱,一双漆黑的眼睛不敢看镜子。 “对不起,我……” 贺维安眼里的光一点点消失。 “哥哥,吉时到了,还在屋里愣着干什么呢?” 贺若昭的呼喊声自门外响起。 贺维安最后安慰似的拍了拍谢明夷的肩膀,便将手收了回去。 “你的真名不便在众人面前透露,所以我擅作主张,对外宣称你名为谢央,仅此而已。” 谢明夷心乱如麻,只能干巴巴地回了句:“这样啊。” 贺维安扬了扬唇角,温柔地朝他伸出手,逆光而立。 “走吧,我的新娘子。” 喜堂虽然准备得仓促,且遵循一切从简的原则,但胜在东西都齐备。 这是贺若昭自告奋勇,一手准备的。 贺维安初到宁州不久,虽有不少人想来,但也只给那日在酒肆一同吃饭的同僚和大户们发了请帖,他们又携了家眷,因此现场不过□□桌。 宁州民风开放,男子与男子接亲也并非罕见之事。 谢明夷牵着贺维安的手,一出现,便是铺天盖地的道喜和夸赞: “恭喜!恭喜啊!” “真是一对璧人啊!” 鞭炮声不断,还有几个小厮爬上屋顶,将点心和糖撒下来,下面的人都热闹地哄抢起来,以图一个吉祥的好彩头。 谢明夷走在火红地毯上,看着自己火红的喜服,周围火红的一切。 他的胸口隐隐作痛,每走一步,都像赤脚走在烧热的炭火中。 生辰那日的一切又出现在眼前,明明他已经竭力忘却,现在却爆炸般呈现在他脑中。 那天,他也是一身红衣,也是有这样多的宾客,也是热闹非凡。 贺维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转头轻声问,“怎么了?” 谢明夷脸色苍白,眼尾泛红,勉强扯了扯嘴角,“没事。”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谢明夷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来到喜堂,两架椅子各在高桌两旁,桌子上摆了桂圆红枣等果子,还有两盏茶。 这便是象征着贺维安的父母了。 谢明夷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没由来地想起自己的父亲,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恐惧感,想要挣脱贺维安的手,想跑,想回家。 周围人声鼎沸,谢明夷的却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 拜天地高堂之前,贺若昭递给贺维安一个檀木盒子。 她今日穿一身鲜艳的桃红衣裳,对贺维安眨眨眼,“哥哥,别忘了这个呀。” 贺维安接过来,打开盒子一看,心下便了然。 他将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块极为清透的玉佩。 玉佩挂在红绳上,中间雕刻着鲤鱼的图案,浑然天成,惟妙惟肖。 “这玉佩可是珍品啊!”周边有懂行的感叹道:“这是蓝田玉!老夫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的玉了,且看着花纹如此精细,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 贺维安微微一笑,将玉递给谢明夷。 “外祖父雕刻此玉,留作家母的嫁妆,家母又嘱咐我,一定要将此玉留给未来的伴侣,所以,央央……” 贺维安的声音很平静,但谢明夷看向他拿玉的手—— 那手分明在发抖。 是紧张么?贺维安会为什么而紧张呢? “这玉佩,赠予你,可好?” 谢明夷震惊地看向他,不是说好只是演一场戏吗?为何突然如此认真。 没关系,到时候再将此玉还回去便是了。 谢明夷打定了主意,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绽放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 “好。” 贺维安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脸上细微的局促不安瞬间化为乌有,动作有些笨拙地将玉佩系在谢明夷的腰间。 有人拉长了声音:“吉时到,一拜天地——” 谢明夷按照指示,与贺维安一同弯腰。 余光中,贺维安的眼睛弯弯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二拜高堂——” 谢明夷能感觉到,似乎每拜一下,贺维安握他的手的力度便轻一分。 就像是终于能放心了似的。 “夫妻对拜——” 最后一下了。 谢明夷刚转过身,与贺维安对视。 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嘈杂之声。 一个面色惊恐的府卫跌跌撞撞跑进来:“大人,不、不好啦!有人、有人要……”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一股力道猛地踹翻在地。 一道靛蓝色的身影自他身后出现,漆黑的靴子一点一点碾过他的肩胛骨。 听着脚下传来的痛苦哀嚎声,孟怀澄阴沉的脸上倏忽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一双阴鸷的眼睛锁定在身穿喜服的谢明夷的身上。 “好久不见啊,央央。” 第73章 抢亲(下) 玉的残渣,如流淌的心头血…… 一石激起千层浪。 谢明夷看着朝他一步步走来的男人, 有些惶惑。 记忆里的孟怀澄,会与他玩闹,会逗他笑, 会想方设法讨他的笑。 但从未展现出现在这副模样, 仿佛一条饿狼, 眼里都冒着绿光。 谢明夷下意识往贺维安身后躲了躲。 贺维安握住了他的手,看向不怀好意的孟怀澄。 “若昭,把人带下去。” 他冷静地吩咐, 贺若昭反应过来, 将那个被孟怀澄踩倒的人扶走。 孟怀澄盯着两人相握的手,突然冷笑一声,道:“郎情妾意?央央, 你不是亲口说过, 讨厌贺维安身上的寒酸味吗?” 谢明夷身体一僵, 抬眼看向贺维安,朝他轻轻摇摇头。 一句话便让他知道, 这已经不是以前的孟怀澄了。 贺维安垂下眼眸, 将谢明夷的手握得更紧, 而后抬眼盯紧孟怀澄,不卑不亢地道:“我现在已经不寒酸了, 央央自然不会讨厌我。” “反倒是你,孟公子, 央央可没跟我说过, 今天他想让你来。” 孟怀澄的表情逐渐变得耐人琢磨,他皱起眉,仿佛在认真思考贺维安的话。 “大周朝百年难得一遇的状元郎。” 孟怀澄咀嚼着这句话,眉眼倏忽舒展, 笑道:“果真是能言善辩,但若让陛下知道,堂堂状元郎竟然窝藏朝廷逃犯,以陛下的性格,即便你是先帝亲封的宁州刺史,恐怕也难逃一死吧?” 一语出,众人大骇。 孟怀澄身后的十几个护卫,都从怀中掏出白花花的画像,一齐挥手向前一抛,洋洋洒洒几十张画着谢明夷的脸、写着“朝廷缉拿要犯”的纸,都纷纷扬扬落在地上,也映入所有人的眼中。 场面一时凝滞,随后是此起彼伏的惊呼。 “贺大人好手段,这些画像贴遍了全国,唯有江南一带,竟是一张也没有,好在本侯早有预料,在京城带来了一些,否则全宁州都要被你蒙在鼓里啊。” 孟怀澄挑眉,得意洋洋道。 贺维安脸色煞白,指骨微微用力,浑身都开始发抖。 赵恒抱着半岁大的婴儿,自孟怀澄身后走出来。 他的大手放在婴儿脖颈附近,似乎只要稍微一用力,便可将婴儿生生掐死。 “孟怀澄!”谢明夷的声音徒然拔高,他放开贺维安的手,上前两步,表现得很激动,“你想干什么?!” 孟怀澄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抬头望了望天,暖融融的太阳照耀着大地,往日藏匿在阴影中的一切都被迫显现出来。 “央央,别误会嘛,没人对这个孩子有兴趣,他交由贺大人抚养,来日定能成才,至于你,就乖乖跟本侯回去见陛下吧?” “不可能!”贺维安一把抓住谢明夷,愠怒的声音在喜堂前响起: “他是我的妻,我们同生共死,要抓他,先抓我。” 孟怀澄眯起眼睛,“哦?” 他转而看向赵恒,冷声道:“掐死他。” 赵恒表情冷漠,将手覆在陆宜景的脖颈上。 未满周岁的婴孩还以为是大人在跟他玩闹,竟咯咯地笑起来。 在这安静得诡异的时刻,婴孩的笑声,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眼看着赵恒真要用力,谢明夷崩溃喊道:“住手,我跟你走。” “央……” 贺维安瞳孔一缩,想要拉住他的手。 下一瞬,却被谢明夷狠狠推开。 “你滚!我就是嫌你一身寒酸味怎么了?就算你做了官又怎样?在我心里你就是个穷书生,这辈子都不配牵我的手,就像、就像我们第一次见你那样,你我之间云泥之别,你活该被鞭子打死!” 他看着贺维安,颤抖的声音中纠缠着浓重的怨毒。 “你现在风光无限,而我一朝失势,不得不依附于你,你叫我怎么甘心?凭什么我一无所有了,你却青云直上?其实那些情情爱爱,那些过往,全都是我骗你的!我讨厌你!从见你的第一眼,就无比讨厌……” 贺维安怔怔地看着他,眼睛红过身上张扬艳丽的喜服。 他摇着头,喃喃道:“不是,不是的,明夷,你不必在众人面前将我与你摘干净,你不必为了保我……” “我没有为了你!”谢明夷恶狠狠地说:“你再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就、我……”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乌发凌乱,声嘶力竭,一副令人厌恶的模样。 周围人的眼神都带了几分鄙夷。 “不是这样的,我不信。”贺维安执拗地盯着他,素来温润的眼里带了几分恳求,“你不要管孟怀澄,这件事还有回转的余地……” 谢明夷闭了闭眼,滚烫的泪水在眼角溢出。 他旋即将手放在腰间玉佩上,捏紧,拽下,而后猛地投掷在地。 “现在没有了!” 阳光下,剔透的玉被一股力道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而后四分五裂。 玉的残渣,如流淌的心头血。 场面静而无声。 贺维安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睫上沾了一滴晶莹的泪水。 谢明夷决绝转过身去,没有看见那滴泪落下来的瞬间。 “把孩子放了,我们走。” 他姿势僵硬,扯了扯孟怀澄的袖口,声音冷冰冰的。 孟怀澄伸出胳膊,不由分说地揽住谢明夷的腰,将他拥入自己怀中。 他挑衅地看向贺维安,凑近了谢明夷的耳朵,用气音道: “央央,你还是那么狠心,对谁都一样。” 谢明夷抬起眼,一双泛着泪花的眼睛倔强地盯着孟怀澄。 他扯了扯嘴角,笑得很难看,“你也不遑多让。” 孟怀澄开怀般轻笑一声,“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样子吗?” 谢明夷明显不想理他,偏过头去。 “明明可怜得要死,还装腔作势的样子。” 怀中人挣扎的力道徒然增大,孟怀澄也较起了劲,紧紧将他钳住。 在宾客们看来,这个制造了满地狼藉的男人,只是环着那个满嘴恶毒之语的少年潇洒地离开。 赵恒将婴儿塞给了贺维安,在他的身后,十几个护卫已经随孟怀澄一并离去。 “若有什么不平的,回京上奏就是了。” 赵恒想了想,才说:“不过,这天底下,又有谁能争得过陛下呢?” 贺维安盯着他,一双眼睛已全然没了光彩,满是阴翳。 “谢谢提醒。”他的声音沙哑无比。 —— 船行数千里,三日便到幽州,至京城不过一天一夜路程。 是夜,繁星满天。 孟怀澄站在船舱外,初春夜晚的冷风吹动他身上玄色披风,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舱内传来一阵碗碟的摔打声,随着一声“滚”,四个护卫狼狈地钻出来,都提着食盒,面露无奈。 孟怀澄笑道:“还是不吃?” 护卫们摇摇头:“已经三天了,只在昨天晕厥时,强喂下过一碗水。” 孟怀澄瞥向未遮掩完整的舱口,冷哼一声,“他想饿死在半路,本侯偏不让。” 说罢,便夺过护卫手中一个食盒,俯身钻进船舱。 舱内空间不大,一张床,一架桌子,两个板凳,仅此而已。 地上满是白瓷碎片,都是谢明夷赌气摔碎的。 而“罪魁祸首”正坐在桌前,背对着舱口,听见身后脚步声,以为又是孟怀澄派来的护卫,便将桌上插着柳枝的白釉瓷瓶都举起来,转身猛地砸过去。 “说了别进来!” “央央。”孟怀澄轻易避开朝他冲来的瓷瓶,走到谢明夷跟前。 谢明夷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孟怀澄,我就算渴死饿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孟怀澄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道:“我们央央什么时候有这样的骨气了?嗯?” 他将食盒放下,端出里面精心熬煮的红豆粥,和几碟小菜。 极美的香味弥漫,为这小小的船舱增添了几分香甜的气息。 孟怀澄接着拉过凳子,干脆坐在谢明夷旁边,懒洋洋地曲起胳膊,撑着额头,吊儿郎当地说: “哦,我知道了,古人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央央这是认定了贺维安,要用命来为他守节了?” “你!”谢明夷想驳斥,却正撞进孟怀澄眼中的戏谑,便厌烦道:“随你怎么想。” 孟怀澄乐了,“对,就是这种态度,以前把我当条狗一样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到头来我在你心里连个贺维安都比不上,这样很好玩吧?让央央玩的很开心吧?” 看着孟怀澄这副模样,谢明夷心中隐隐作痛,面上却道: “这都是你自己要做的,我没有逼过你,你不想做大可以走,但你就是贱,就是要对我摇尾乞怜,我对你拳打脚踢你都不走,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将这鄙薄的话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如此天真残忍。 孟怀澄低低地笑起来,肩膀都耸动着。 接着便笑出了声,眼角笑出了泪花。 “笑够了吗?看我不顺眼,可以亲手杀了我。”谢明夷淡定地补上一句。 孟怀澄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却还是挂着僵化的笑意,只是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如此阴森可怖。 “央央,激将法对我没用的,但是,我早晚会让你为自己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说着,便强硬地拽过谢明夷的手,将他的细瘦的腕骨都包裹在手中。 “央央,你都瘦了。”孟怀澄的语气诚恳起来:“要是让谢伯父知道你死了,该有多难过啊?” 提到父亲,谢明夷的反应大了些。 “你什么意思?” 孟怀澄笑道:“我什么意思不重要吧?毕竟在你眼里,我只是一条死皮赖脸的狗,但陆微雪若是知道你为了贺维安绝食而死,你猜他会做什么?” “他本来就想我死,我死了正合他意。”谢明夷冷静道。 “陆微雪可能是要你死,但绝不会想看到你为了别人自杀,这几个月,他已经杀了数千朝廷官员,若是触怒了他,那再多杀个贺维安,又或许多个谢伯父,对陆微雪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吧?” “你明知道我不是为了贺维安!”谢明夷急道。 孟怀澄的眼神幽暗起来,他紧紧盯着谢明夷。 “不是为了他?” 不等谢明夷回答,他便道: “可你既是死在我手里,那陆微雪要问责的话,我只能说你对贺维安痴情太甚,以此为我自己脱罪了。” 谢明夷语塞,只能转过头去,“随你。” “央央,难道你真不在乎谢伯父的命?” 看着谢明夷泛红的眼眶,他恶劣地又补上了一句: “陛下对你很上心,连梦里都喊着你,要将你千刀万剐呢。不如你献祭了自己,死在陆微雪手里,好保住你父亲和你的情郎,这也是美事一桩。” 谢明夷攥紧了衣角,脸上似有动摇之色。 “总之,你再不吃东西,一心寻死,我就要说你是深情赴死了?” 孟怀澄站起来,端起装满红豆粥的碗,就要试探性地放回食盒中。 他刻意将动作放得很慢,果不其然,胳膊突然被人双手抱住。 低下头,是谢明夷别扭地低着头的模样。 “我自己吃,你滚出去。” 孟怀澄将红豆粥递到他手里,便摸了摸少年毛茸茸的脑袋。 “真乖,央央。” 第74章 陛下 他想求陆微雪别说了,住嘴。 金龙殿。 暗紫色的花草在琉璃炉中焚烧, 发出奇异的香气。 金銮御座之上,坐着一个俊美英雅的男人。 他身穿金色龙袍,外界的阳光在窗棂的格子中流露出来, 流淌于金线精绣的龙身之上。 偌大的殿堂, 弥漫着一股死寂的气息。 身穿红色官服的男子立在一旁, 年纪在五十上下,胡子已经花白,皱纹遍布瘦削的脸, 细糜的眼睛里却闪现着精光。 此时他神色志得意满, 冷哼一声,道:“押上来。” 谢明夷走一步被推三步,磨磨蹭蹭的, 终于来到大殿中央。 拖孟怀澄的福, 他的双手被细绸带绑在身后, 此时手腕已勒得通红,传来阵阵痛楚。 他刻意低着头, 不想看见陆微雪那张脸。 谢明夷的心路历程十分坎坷, 从前都是他欺侮陆微雪, 现在却攻守异形。 想起传言中陆微雪在朝堂之上大肆杀戮的情景,谢明夷的心又抖了一抖。 他实在拿不准, 陆微雪会不会效仿前朝的十大酷刑,一一用在他身上, 将他活生生地折磨致死。 若是这样, 那他还是咬舌自尽吧。 起码少受些伤,到了阴曹地府,只是没了舌头不能说话罢了。 正胡思乱想着,身后传来鸽子的咕咕叫, 随后是白鸽振翅飞过的扑簌簌声。 谢明夷没来得及闪躲,便被一只凶勇的鸽子狠狠啄了后脑勺。 他吃痛,“嘶”了一声,小腿又忽得一疼,一个没撑住,便向前跪了下去。 一个黑袍少年慢悠悠走到他身旁,银制面具遮住了他半张脸,但一双眼睛尤为阴冷,盯紧了谢明夷。 “既然见到陛下不下跪,那我便帮你跪。” 他招了招手,鸽子随之稳稳落在他的肩头。 高台上站着的上官邈笑了笑,“古兰朵大人,这点小事,怎么连您都来了?” “陛下都未开口,轮得到你先说话?别以为帮陛下清理了几个人,就能越俎代庖了,说到底,你不过是个低贱的中原人罢了。” 古兰朵倨傲反驳,如此乖张,上官邈却别无他法,只能憋红了脸,强忍着咽下这口气。 大殿之上,还有数十朝廷要员,都是古兰朵口中的“低贱”之人,听到这般赤裸裸的侮辱之此,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区区南蛮自然不足为惧,但他身后那人…… 想到这里,都密照不宣地抬眼,偷偷打量了一下龙椅上的人。 从谢明夷进殿开始,陆微雪便一直没有表示。 难道是在等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先开口? 而上官邈已经心领神会。 身为为首的“军师”,他摸着胡子,噙着笑胜券在握: “陛下,此人之前为非作歹,实在可恶!不如将他斩首示众,以解心头之恨!” 他指着谢明夷,仿佛他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 谢明夷看了上官邈一眼,眼神中竟带了些感激。 太好了,只是斩首,一刀便可人头落地,不用剥皮落草。 上官邈被他这番眼神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实在不知谢明夷眼中的热切从何而来。 下一瞬,一道平静冷清的嗓音自御座上传来,回荡在偌大的金龙殿中—— “上官邈,你煞费苦心,召集这么多人前来,就是为了让他们亲眼目睹你说的死法吗?” 原来他还要血溅当场。 那他希望血可以飞得高一些,最好弄脏陆微雪的衣服,最后再给他添点麻烦。 谢明夷暗暗地想。 上官邈眉飞色舞地回道:“若陛下觉得,杀了这厮会污了眼睛,那便拖到京城外,当众……” 利刃出鞘的声音。 上官邈前一刻还在为谢明夷的死法侃侃而谈,下一刻,脖子便被人生生砍断,自高台上滚下来,眼里还带着未收回去的惊恐,连闭上眼皮都没来得及。 萧钦朗手握滴血长剑,满身肃杀之气。 上官邈的鲜血喷溅到了他的衣角之上,在黑衣之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暗红色。 “上官大人结党营私,科举舞弊,自知罪孽深重,一心求死,臣已代陛下行刑。” “老头子一身臭气,早该死了。” 古兰朵不屑地将上官邈的人头一脚踢远,看着它滚到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堆里,闹得他们四处逃窜,便拍手大笑起来。 谢明夷瘫倒在地,睁大了眼睛。 陆微雪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恐怖。 年轻的帝王目光微怔,顺着台阶而下,一步步走到谢明夷面前。 “陛下,不可!”古兰朵在一旁劝阻。 陆微雪置若罔闻,俯下身,突然伸出手,狠狠钳住谢明夷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 他垂眸,目光相对,撞进一双惊惶的眼睛。 谢明夷肤色本来就白,此去江南三月有余,更白得像一块温凉的美玉。 巴掌大的瓜子脸褪去了婴儿肥,原本微微圆钝的下巴已有些锋利,如画笔一笔勾勒而成,更衬得上挑的眼尾般般入画,唯有丰润的下唇还带着几分孩子气,即便不做表情,也显出些撒娇委屈的模样来。 陆微雪盯着他,狭长的双眸更似蛇瞳,妖异诡谲。 不像冰山之巅的雪莲花,倒像是生在毒瘴中的曼陀罗,根部的土壤都被毒汁渗透。 谢明夷刚刚目睹了如此血腥残暴的场面,此刻恰好打了个冷颤,身体下意识想将陆微雪的手挥开,却因双臂都被反剪于身后,只挣扎了两下,身体便因平衡失控,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陆微雪及时扶住了他,将他顺势环在了怀中。 他凑近谢明夷的耳廓,幽幽地道: “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男人幽冷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丝丝入骨,轻而易举侵入谢明夷的五脏六腑,搅得他一阵头晕目眩。 “你说,我要做你的狗。” 冰冷如枯骨的手在别人看不见的方位,轻轻捏了捏谢明夷的耳垂。 敏感的地方被隐秘地施压,谢明夷的双腿只感到一阵发软,几乎要瘫软在地。 陆微雪偏不如他愿,一只手强硬地箍住他细瘦的腰身,将他霸道地固定在自己怀中。 当着三军首领的面,年轻却以残忍著称的皇帝附在谢明夷耳边,轻声道: “你明明知道——” 谢明夷的两颊止不住得发烫,恨不得即刻昏死过去。 他想求陆微雪别说了,住嘴。 但他的脸被迫紧紧贴在陆微雪胸前,透过层层叠叠的、光滑轻薄的布料,感知着那微硬的肌肉之下,剧烈的心跳声。 谢明夷说不出话。 陆微雪的声音却在他的绝望思绪中,在古兰朵的咬牙跺脚中,在众大臣震惊的表情中,一声又一声地响起: “你的乖狗就在这里,为什么要逃呢?” “你还想逃去哪呢?” “央央?” 第75章 潮热 像是被暴雨摧残过的花骨朵。…… 慈恩寺, 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既有相约踏青的员外郎,又有普通人家来拜佛的姑娘,更有些货郎在寺外撂了担子吆喝, 一时香火鼎盛, 热闹非凡。 孟怀澄将三炷香点燃, 递给身旁的曹夫人。 曹夫人拿起手帕,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将香插进炉中, 便跪在蒲团上, 对着面容慈悲的大佛跪下,虔诚地拜了许久。 “走吧。”她只穿一身暗色衣服,胳膊上绑了一条白布, 头上仅以一根黑木钗挽了简单的发髻, 打扮得极为朴素, 脸色微黄,神情恍惚, 对孟怀澄伸出了手。 孟怀澄扶着母亲踏过门槛, 来到后院。 看着一排排年久失修的厢房, 曹夫人面色愁苦,握紧了孟怀澄的手, 道: “澄儿,我已下决心, 要在这里连住四十九日, 为你大哥诵经祈福,盼他早登极乐,你不必日日来看我,看见你, 我心里更难过,你们兄弟俩长得太像了。” 说着,声音便急转直下,到最后,竟成哽咽—— “这么多年来,澜儿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而你没心没肺的,所以一直也没觉得有多像,可现在澜儿去了,闷闷不乐的人变成你了,你站在为母面前,我都分不清到底是你,还是澜儿回来了……” 眼前是母亲红肿的双眼,孟怀澄怔了一下,便决心道: “孩儿前日已考虑好,要出资为慈恩寺大佛重塑金身,再将后院厢房整修,也好为大哥积攒功德,以求早日超度。” 曹夫人一惊,随之喜极而泣,“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为母还在想,你大哥他生前不尊神佛,离了凡世的日子该难过得很,想不到你竟能有此想法,那你大哥必然能再世为人了。” 想起孟怀澜去世时的表情,孟怀澄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想了想,他又安慰道:“母亲,您放心吧,有孩儿在,一切都会好好的。您也不要太操劳了,纵然是为了大哥,可日哭夜哭的,大哥的在天之灵也会担心。” 听到幼子这番懂事的话,曹夫人更是动容,眼泪不由决堤而下。 孟怀澄百般劝慰,亲自将母亲送回房中后,便只身来到后山一处荒废的庙宇处。 倒塌的石像上爬满了厚厚的青苔,一只蝴蝶振翅飞过,却正撞入坚韧非常的蛛丝中。 一只硕大的长毛蜘蛛快速朝蝴蝶移动,蝴蝶拼命挣扎,却只是徒劳。 蜘蛛将蝴蝶咬死,正准备大快朵颐时,孟怀澄却突然捡起一根木棍,将蛛网搅了个细碎,跌落在地的蜘蛛还没来得及逃跑,便被他一脚碾死。 蜘蛛连同蝴蝶的尸身,都被碾得七零八落,色彩斑斓,混在刚下过雨导致的湿润泥土中。 孟怀澄始终神色平静,做完这一切后,他微微扬起下巴,说:“既然来了,为什么还躲躲藏藏?” 稀疏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哈哈大笑。 一个身材魁梧,长相粗犷的和尚走出来,他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划过左眼,显得凶狠瘆人。 孟怀澄抬起眼皮,不客气道:“我当是什么人?原来北狄费尽心思安插进京城的,就是个酒肉和尚。” 和尚咧开嘴,“宣平侯说得对,但你们大周朝内部已经有了你们孟家这样的蛀虫奸贼,王上派我来,难道还不够吗?” “嘴巴放干净点。”孟怀澄脸色一沉,眼神不悦。 和尚张狂笑道:“侯爷果然沉不住气,还不如你大哥半分沉稳。” 孟怀澄咬牙:“你还有脸提我大哥?” “在你们中原人眼里,我们北狄都是未开化的野蛮人,何来的脸皮?”和尚说着,打开腰间酒葫芦,往嘴里倒了几口酒水,便又指着孟怀澄道:“你大哥是死于我们王上之手,但那也是他办事不力,违背盟约在先,但是,要说真正害死你大哥的,那就只有一个人……” “谁?” “上个月刚得了威远将军名号的,穆钎珩。” 和尚目露凶光,继续说: “孟小侯爷,你怎么不想想,若不是那批货被穆钎珩发觉,你大哥怎会因未完成约定而死?而自穆钎珩这次戍边以来,我们的数千弟兄,都被穆钎珩和他的亲卫斩于马下,连同占领的七个边镇都丢失殆尽……更可恨的是,他竟大放厥词,若我们的大王子不将在边镇抢来的十三个姑娘都放回去,他就要把王子的头颅献给王上……!” 和尚说着,已是怒气冲天,显然是对穆钎珩恨得牙痒。 孟怀澄却一笑,嘲讽道:“怎么?你们怕他?既然说他是大放厥词了,那为何还如此惧怕?我猜猜,你们肯定真的乖乖听话,把掳掠来的大周子民都放回去了吧?” 和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一口气将酒葫芦里的酒饮尽,便摔了葫芦,道: “一时受他胁迫,不代表我北狄一世都屈服在他手下!只是你们换了皇帝,王上拿不清这个皇帝的性子罢了!但诛灭穆钎珩此等心头大患之事迫在眉睫,孟侯爷,我听说你们中原人都讲究忠义二字,亲兄弟都被穆钎珩残害而死,难道你不想帮你大哥报仇雪恨吗?” 葫芦滚动几下,到了孟怀澄脚边。 孟怀澄一脚将葫芦踢远,眼中划过一丝嫌恶。 “八十万两。” 和尚没反应过来,“什么?” 孟怀澄冷冷盯着他,重复道:“八十万两,我们一起复仇。” 和尚笑道:“宣平侯一张口,便要八十万两白银,你可知你大哥一次交易赚多少钱?” “你们每次都强占九分,兄长得到的不过十分之一,有时更少,这笔账,我比你们清楚。” 孟怀澄毫不退缩,直截了当地回击。 和尚的神色渐渐认真,道:“一次拿不出那么多,最多先给你二十万,但你红口白牙地要,恐怕不太可靠吧?” 孟怀澄清楚他的言外之意,冷笑道:“这笔交易,远比你们想象的更值。朝廷要在漠北边境开通互市,到时候,柴米油盐,布帛茶叶,还有你们漠北的骏马,都可以在那里交易。既然有了互市,那就必然有人想从中牟利,到时候谁能胜任管理互市的位置,谁就惹人眼红。” 他瞥了眼和尚,挑眉道:“据朝廷的口风,派去漠北的人名叫薛太义,他是怀王的外甥,也是经怀王亲自担保,才得到这个机会的,但此人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且以为自己是怀王的人,自然也是为扶持当今陛下登基出力的一份子,因此尤其痛恨废太子陆泽呈那一派。” “穆钎珩从前和废太子相交甚笃,穆家军也是拥立废太子最大的一支力量,你猜薛太义到了边关,会不会有意挑穆家的刺?” 和尚思忖良久,终于大笑道:“宣平侯好计谋!当真是个狼子野心的东西!” 孟怀澄的笑有些僵硬:“不敢当。” 他眼神一暗,“这类消息,以及相应的对策,我还知道更多,而且源源不断地知道,和我联手,你们考虑得如何?” 暮春的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响。 寺院的钟声重而悠长,伴随着诵经和木鱼声传来。 两个时辰后。 天色阴沉,大雨将至。 孟怀澄走下台阶,马车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了。 侍从接过他手中包袱,掂量着只觉得很轻,便问道:“侯爷,这里面是什么啊?” 孟怀澄头也不抬地登上马车,靠在软枕上,疲惫地吐出一口气,才道:“银子,白花花的银子。” 侍从不解,想再问却不敢,只好赶紧将包袱放好,便驱使马离开。 车轮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孟怀澄偶然间掀开了帘子。 十几米外,一个女人蹲在地上,和一群圆头圆脑的小和尚一起玩。 她不时抬起一张单纯的脸,笑得痴傻,表情动作明显与年龄不符。 顷刻间,乌云密布。 孟怀澄眯起眼睛,低声念出了她的名字。 “苏钰筱。” 轰隆一声—— 闪电照亮皇城的天空,豆大的雨滴敲在芭蕉叶上,顺着卷叶的脉络流淌而下。 丝丝潮热爬上花椒和泥的墙壁,蔓延至紫檀雕螭纹拔步床前,重重叠叠的绛红帐幔垂至地面,一架金漆点翠黄花梨屏风静静地立在床边,将一切暧昧的气息和床上异动都遮蔽。 鎏金兽首博山炉里燃出苏合香的甜腻味道,在偌大的宫室里仅有的两盏灯前飘荡。 夜很静,连宫人的脚步声都无。 更将帷幔内的动静映衬得无比清晰。 突然,雷声动地,接二连三,此起彼伏。 窗外大雨瞬时如瀑,屋内喘.息连连。 一只细瘦白皙的手无力地搭在床边,像是外面被暴雨摧残过的花骨朵,蔫蔫的,抬不起来。 谢明夷的脑子有一瞬间放空,现在他浑身瘫软,骨头都似塞满了棉花,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覆在心头,连黏湿的发丝粘在脸上,都没力气拨去。 陆微雪他怎么……怎么能…… 谢明夷的脸红得近乎滴血,受刺激而溢出来的眼泪混着汗珠,留在颤抖的睫毛上。 他小口喘着气,尽力撑着胳膊起来了一些。 丝绸里衣软滑,领子早被扯得过了限度,随着他急切的动作,右肩的衣服滑落下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中,依稀显现出深深浅浅,交错不一的红痕。 谢明夷刚想尝试拨开重叠的红帐,腰身却被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道抱住,继而将他整个人都拉回了床。 “嘶……陆微雪!” 他的警告没用。 后背紧紧贴着男人滚烫的胸膛,谢明夷想挣扎,手脚却被男人控制住,在体型和体力的差别之下,他很快便败下阵来,只能乖乖地被陆微雪从背后抱在怀里。 已经数不清多少个日夜,他都被陆微雪这样抱着睡着,每每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竟面朝陆微雪这个大魔头,依偎在他胸前,还以一种极为舒服的姿势、充满依赖地依靠在男人怀里时—— 谢明夷都想,还不如死了算了。 陆微雪折磨他的手段很简单,却也花样频繁。 但每一样都足以让他崩溃。 比如现在,男人身上独有的清冽幽香将他包围,冰凉湿润的嘴唇凑近了他耳垂,而后轻咬了一下。 沙哑的声音里裹挟着如毒蛇缠绕般的诱惑: “舒服吗?央央。” 第76章 美人 多大的恩宠? 夜雨渐停, 正是初夏时节。 明媚的阳光格外怜人,伴随微风倾洒在琼楼玉宇间。 宫人们又开始忙碌起来,洒扫侍奉, 井然有序。 一炷香燃尽, 六水便拿了拂尘, 整理好帽子,带着几分紧张感,踏进了殿中。 一架屏风将他与拔步床隔开, 也阻拦了外人的视线。 帝王威严, 不容许任何窥探。 六水弓着腰,低眉顺眼,稳住了嗓子, 道:“陛下, 到上朝的时候了。” 不同于以前干粗活, 今日是他头一回当差,也是他自入宫以来, 离天子最近的时候。 何况他面前不只有大周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天子, 还有天子心尖上的美人。 六水敢肯定, 不光他没见过这位美人,这座宫殿里的所有宫女太监都没见过。 原因无他, 陛下实在将美人护得太严,晨时带走, 昏时带来, 衣食住行,都由陛下一手承担,他们这些宫人想侍奉都没办法。 至于美人的身世容貌等消息,连宫里最善打听的黄公公, 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六水正胡乱想着,余光忽然瞥见一只手掀开了帐幔。 他默念着师傅的教导,连忙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心里默念绝对不能冒犯天颜。 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那只本来已掀开帷幔的手,又收回去了。 昨夜折腾太久,谢明夷耗尽了力气,此时正抱着一具温暖的身体睡得舒服,而这具身体却悄悄离开了他。 谢明夷很不愿意,追着热源又贴上去,两只胳膊不由分说地环住男人的脖颈,脸颊贴着男人的胸口,一边听着蓬勃的心跳声,一边紧闭着眼,嘟囔道: “不要起来,再睡会嘛……” 他无意识地黏人,一副毫无防备的可爱模样。 陆微雪本来已经起身,现在只好重新半躺回去,一只手搂住谢明夷的腰,将他紧紧扣在怀里,一只手轻拍他的背。 谢明夷在男人怀里窝着,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皱起的眉头放松下来,又沉沉睡去。 六水心思单纯,无意间听到这些动静,不禁红了脸,眼睛紧盯着自己的鞋尖,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实属多余。 他想起那些宫中流传的秘闻—— 果然会撒娇痴缠的美人,才能留住帝王的心。 可时辰真的到了,六水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陛下,今日早朝……” “传朕的口谕,让群臣都回去,只让萧统领去书房等朕。” 帝王的声音透过层层帷幔传过来。 幸好六水一直保持百分百的谨慎,不然险些听不清这位皇帝陛下在说什么。 他称是之后,便退下了。 来到殿外,立刻有七八个宫人都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 “怎么样?见到那位美人了吗?是不是倾国倾城?” “张公公调走了,是我们推举了你,才让你六水顶上,你可得机灵点啊!乖乖告诉我们,这位美人有何喜好啊?” “对对对,快说,张公公是什么都不会透露的,六水,你快说吧,我连火球术都学会了,美人闷不闷啊?我现在就可以表演——” 这位神秘的“美人”是新帝登基以来第一个入住后宫的,何况这座殿宇还是新帝的母妃生前所住的地方,陛下夜夜留宿,从未断过,如此殊荣,可算是绝无仅有。 本来以为在这座无名的宫殿当差,这辈子都永无出头之日了,可没想到天降一个这么大的惊喜,因此他们个个都卯足了劲,想在这位独得陛下恩宠的“美人”面前出头。 面对围攻,六水欲哭无泪,只是苦笑。 宫女太监们不解,继续七嘴八舌地追问,五花八门的问题层出不穷。 “好了!不要问了!”六水被问烦了,干脆拿出了总管的架势,呵斥众人。 看着众人讶异的神色,六水又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脸色沧桑了许多,只是哀伤地望着湛蓝的天空,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到底是多大的恩宠,才会刻意说话那么轻,怕吵到他睡觉?” 众人更是摸不着头脑,却见六水转过脸,一摊手,笑得无奈: “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半个时辰后。 宣政殿外,群臣四散。 里耶一脸阴沉地走出来,明显是心情不佳。 听着后面诸臣的窃窃私语,他更觉心烦。 古兰朵气喘吁吁跑过来,问:“陛下取消了今日晨间廷议?为什么?” 里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说呢?” “肯定是为了那个谢明夷了……”古兰朵眼神躲闪了一下,神情有些不自然。 色彩斑斓的蛇本来盘在里耶脖子上,此刻却突然竖起脖子,凶狠地对古兰朵“嘶嘶”地吐出鲜红的蛇信。 “古兰朵。”里耶叫了声他的名字,“那天先派了你去捉拿他,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了,直接让他死了,永绝后患即可,你明明知道他就在那座山里,为何不搜山?” “我……”古兰朵有些退缩,半边面具以外的,毕竟只是一张十五六岁的脸庞。 里耶恨铁不成钢,恼怒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不搜山,直接烧山,他也是插翅难逃!可你呢?居然蠢到带着人马回丞相府蹲守!好啊,李夫人曾经教过你守株待兔的故事,你就学以致用了是吧……” 说着,他的神情忽然凝滞,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也微妙起来。 里耶由上而下盯着古兰朵,带着九分的肯定,眯起眼睛,道:“你是故意放跑他的。为什么?因为李夫人的女儿是谢书藜,而谢明夷,是谢书藜的亲弟弟,对么?” 一股尖锐的恐惧感自头盖骨往下冲击,古兰朵浑身颤栗,咬紧了牙关,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别忘了,你身上也种了蛊,再让我发现你擅自作主,毁了大计,那就别怪我容不下你。” 耳边传来里耶冷冰冰的威胁,古兰朵的脸色苍白,眼中划过一丝无助。 而毒蛊正在入侵他的骨髓,心脏似被一只手攥紧揉捏,剧痛无比。 他只能哆嗦着低下头,道:“属下不敢……” 里耶冷哼一声,目光阴狠地看向远处离开的萧钦朗。 “赶紧滚回去制药,陛下最近有些失控了,让他清醒清醒。” “是。”古兰朵顶着巨大的压力,点下了头。 —— 谢明夷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他撑着胳膊坐起来,下意识寻找一道身影。 陆微雪今日怎么没叫他…… 却突然一愣,他为什么要想这个问题啊!? 谢明夷摇摇头,拼命想将陆微雪的脸从脑子里晃出去。 可越是努力,那双妖异的眼睛,就在他脑海中越清晰。 耳边似乎又传来男人的低笑,还有那些意乱情迷时,自己被逼说出口的羞臊话语。 一股灼热感自脖颈往上蔓延,谢明夷的脸登时便熟透了,只好将脑袋埋在锦被中,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很快,饥肠辘辘的感觉占了上风。 宫室内一个人也没有,谢明夷努力将被陆微雪丢下的哀怨感觉压下去,穿好鞋,一个人走出门。 几个太监在外面洒扫,看见他,俱是一惊。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如同活见了鬼一般。 谢明夷怔了一下,道:“有没有吃的?” 一炷香后。 清淡小食、大鱼大肉、精致糕点……宫人们来来往往,将数十道珍馐流水一般送进来。 谢明夷独自面对一大桌子菜,周围站满了宫女太监。 他们虽然不明目张胆地看,但若有若无的视线,还是让谢明夷拿筷子的手抖了一抖。 实在是……太过目光如炬了。 身边有个容貌清秀的小太监帮忙布菜,谢明夷赶紧扒拉了几口,便将白玉筷子放下,微笑道:“还剩这么多,你们请便。” 说着,他便迅速站起来,就要离开。 宫女太监们却彼此对视一眼,一起哗啦啦跪下,堵住了他的去路。 那个布菜的小太监跪在最前,声音激昂:“奴才六水。” 后面的宫人们此起彼伏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奴婢春喜。” “奴才荣成。” “奴婢珠雨。” …… 十几个人,一个一个说完,表情都是大义凛然,宛如军中那些铁骨铮铮的将士。 谢明夷被这番架势惊到了,问:“你们这是……”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一个宫女起身,神情坚定地掏出一把长刀。 接着当着他的面,吞了下去。 第77章 秋千 恃宠而骄,不知廉耻。 谢明夷一惊, 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剩下的太监宫女们又纷纷施展奇术。 有喷火的。 有转火球的。 有用头硬生生砸破砖石的。 还有躺下后把石头压在胸口,再由另一个人用三拳砸碎那巨石的。 谢明夷不懂, 但大为震撼。 六水第一个站出来, 目光坚定, 道: “公子,奴才们个个身怀绝技,只要公子一声令下, 天上的星星也想方设法给您摘下来!” 方才吞刀的宫女跟没事人似的, 精神百倍道:“六水公公说得对!只要公子有所求,奴婢们都愿化作摘星使,为公子鞍前马后, 全凭公子调遣!” “全凭公子调遣!”宫人们齐声疾呼, 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忠义”二字。 谢明夷的嘴角抽了抽。 他额角划过冷汗一滴, 幽幽道:“好,那你们把陆微雪的龙袍偷来, 披在我身上, 拥护我称帝, 我们一起共筑千秋大业,怎么样?” 宫人们一脸震惊, 全部噤了声。 谢明夷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阳光下的他未披外衣, 一身白袍, 长身玉立,锐丽的眉眼笑得舒展开,如画似梦。 宫人们一时看得痴了,甚至有的在默默地思考, 为谢明夷黄袍加身的可能性。 “好了不逗你们了,把剩下的东西收了吧。” 谢明夷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六水却急急地叫住了他:“公子留步!奴才们这是头一回见公子,请公子吩咐些事吧!” 他看着谢明夷疑惑的神情,有些欲哭无泪,道:“奴才们实在无事可做,这些天来,都只能不停清扫宫殿各处,就连老鼠洞都要扫得锃亮了!” 这番话实在有趣,谢明夷便大发慈悲地思考起来。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着下巴,看向屋外满园青翠,便道: “这样好的天气,你们修架秋千就是了。” 宫人们纷纷应下,就差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了,仿佛谢明夷是他们的救世主。 谢明夷走出门,便大摇大摆地往殿门口走。 半个月以来,陆微雪不管去哪,都要带着他,将他置于严密控制之下。 谢明夷心急如焚,他已经回京的消息,不知父亲知不知道,也不知父亲怎么样了。 今天是个好机会,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 可谁知,脚还没踏过门槛,便又被狂奔而来的六水拦住了。 六水气喘吁吁,朝他不自然地笑道:“公子,您不能出去。” 谢明夷脸色微变,“什么意思?” 六水有些为难:“陛下吩咐过,您绝对不能离开这座宫殿,若您有什么需要的,告诉奴才们就算是了,奴才一定竭尽全力……” 谢明夷转身便走。 他有些气恼,又觉得无力。 看来陆微雪是铁了心的要把他软禁起来了。 如果这就是陆微雪报复的手段,那谢明夷确实无计可施。 他回到房间,郁闷地待了半天,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下得一塌糊涂的棋盘,一道声音便在外头响起: “公子,秋千已经架好,您去看看吧?” 谢明夷心烦意乱,把棋盘摔在地上,玛瑙制的棋子散落了一地,径自走了出去。 身后一群人远远望着他。 这让他有种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的感觉。 谢明夷一跺脚,转头道:“老鼠洞擦干净了,就去把蜘蛛洞也修缮一下!我自己在这儿荡会秋千,跑不了。” 宫人们都犹豫了一会,只能推推搡搡地离开。 四下总算清净。 初夏时节的天气极好,阳光耀眼温暖却不燥热,眼前花草繁盛,空气里浮动着一股刚下过雨的湿润味道。 宫殿装潢精美,名贵花草更是数不胜数,此刻正迎着微风,竞相开放。 谢明夷却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 他心事重重地向秋千走去。 秋千伫立在二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榕树下,选的位置很好,由阴影全面覆盖。 他正出神地往前走,在接近榕树时,却有一道黑影迅速垂了下来。 谢明夷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几步。 只见一个少年倒挂在树上,印制面具遮住了他半张脸,两只眼睛却投射出阴森的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正一反,四目相对。 谢明夷有种被毒蝎盯上的感觉,一瞬间毛骨悚然。 少年冷冷地勾起唇角,眼中划过一丝不屑,对他的惊慌失措表示嘲笑。 随后腰身使力,利落地翻身,坐在了树干上。 “古兰朵?” 谢明夷认出了他,正是那日在大殿之上对文武百官出言不逊的少年。 古兰朵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冷声道:“不错嘛,还算有点脑子,看来也不是个只会坐秋千的傻子。” 谢明夷从没被人这样平白无故地侮辱过,“你……” “我怎么?”古兰朵想起里耶对他的训斥,更是心中不畅,口吻便更如淬了毒一般: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跟个痴呆孩童一样,还闹着要什么秋千。也就你们中原人这般孱弱无能了,真不知道陛下到底搭错了哪根神经,竟然这么喜欢你……” 陆微雪喜欢他?开什么青天大玩笑? 谢明夷腹诽,但还是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挑衅地看着古兰朵,微笑着说: “陛下就是喜欢爱荡秋千的我,这可怎么办呢?是不是要把你气得从树上摔下来了?” “你!”古兰朵急了。 “我怎么?我只是说实话而已!”谢明夷以牙还牙。 古兰朵气得脸都白了,指着谢明夷,“你你你”了一阵,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谢明夷成功扳回一局,得意洋洋道:“你跳下来打我啊?把我打伤了,心疼的还是陛下哦,哦对了,陛下不光心疼,还要把我抱在怀里,帮我上药,耐心地哄我……” 这样肉麻的话,谢明夷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手臂上却要起鸡皮疙瘩了。 古兰朵憋红了脸,咬牙切齿道:“恃宠而骄,不知廉耻!” “你不是最看不起中原吗?可廉耻素来是我们中原的吧?古兰朵大人,您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古兰朵两眼一黑,真的差点没从树上栽过去。 而罪魁祸首还在下面,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笑着说: “古兰朵大人,如果你也想像我一样恃宠而骄,那就下来荡会秋千吧?陛下就喜欢荡秋千的人。” 古兰朵冷哼一声,扭过脸去置之不理。 半柱香后。 秋千高高荡起,又迅速落下,带起一阵又一阵的风。 古兰朵紧紧抓着秋千绳,又笑又叫,玩在了兴头上,大喊道: “谢明夷,再推高一点!” 第78章 突围 人生憾事,十之八九。 北风卷地, 沙尘四起。 初夏时节,漠北的天依旧令人胆寒。 三阳城是北境的一座边陲小镇,由于深入大漠, 与边境州府的联系微弱, 又因土地干旱贫瘠, 所以日渐荒废,人数也锐减数倍,全城的壮丁加起来, 也只剩三千人不到。 朝廷要在此开展互市的命令一下, 向来冷清的三阳城终于迎来了它的转机,一夜之间热闹起来。 此刻天刚刚破晓,中原商人便挤满了主街道。 他们入乡随俗, 头戴色彩斑斓的纱巾以抵御风沙, 成群的骆驼运输了大量茶叶和粮食, 只待互市一开,与北狄人交易毛皮骏马。 高塔之上。 “哼, 钱只让这些奸商赚去了, 朝廷从何获利啊?”身穿红色官服的男人捻着胡子, 白胖的脸上浮着一层油光,话里话外尽是不满和鄙夷。 穆毕武站在一旁, 笑道:“薛大人,朝廷既然有开放民间互市的意思, 那必然是有所考量的, 先让民间的商人将货物运来,这么过个一两年,摸索出经验,朝廷再插手也不迟啊。” 薛太义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瞥了穆毕武一眼,讥讽道:“穆将军是以为本官不知道?只是我不像你们穆家一样,仗着天高皇帝远,便只考虑穆家军的饱暖,我为了朝廷殚精竭虑,又岂是你们这些坐井观天的愚昧东西能懂的?” 位于二人身后,一直一言不发,俯瞰全镇的穆钎珩,此时目光一凛,悄然摸上了腰间剑柄。 穆毕武察觉到他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摁住他的手,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薛太义却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回过头,胖脸上的肉也跟着抖了抖,他不屑地扫了穆钎珩一眼,挑衅道: “怎么,威远将军想动手了?来来来,把本官的脑袋砍下来,正好你们父子俩也坐拥重兵,不如现在就反了朝廷,拿我的头祭天吧?” 穆毕武赔笑道:“薛大人说笑了……” 薛太义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只怕不是说笑吧?威远将军连铠甲披风都未脱下改换常服,这架势,到底是要把本官置于何地啊?” 穆毕武连忙拱手解释:“朝廷在一月前下令互市,珩儿便每日从子时开始率人巡防三阳,今日大人来得太突然,所以还没来得及换下衣服,事出有因,还请大人见谅。” 薛太义看了一眼穆钎珩熬红的眼睛,正想再说什么,却忽闻高塔下一阵嘈杂。 三人齐齐望去,只见几十个牵着马匹的北狄人突然掏出了弯刀,用北狄语大喊着“报仇”,见人便砍。 一时间哀嚎声、求饶声混在一起,鲜血洒在地上,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大片。 “不好!以往这个时候,珩儿都是亲自带人在城外盘查的,今日竟让歹徒混了进来!” 穆毕武话音刚落,穆钎珩便提着剑从高塔上一跃而下。 赶来支援的穆家精锐有五百人,为首的是个年轻男人,他看见穆钎珩,便焦急地大喊:“将军!末将等被人拖住了脚步,来迟了!” 穆钎珩拔出剑,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保护城中百姓,杀敌!” 一时间,三阳城混乱不堪。 几十个凶恶的北狄人虽然训练有素,但寡不敌众,很快便被斩于马下。 而其中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竟不知何时摸上了高塔,还将薛太义挟持在手。 一把雪白的弯刀架在薛太义的脖子上,北狄男人威胁道:“放我离开,饶他狗命!” 薛太义哆哆嗦嗦,道:“穆、穆毕武,快让你儿子照他说的做!” 穆毕武也奈何不了眼前这个北狄人分毫,刚才不知怎么的,薛太义自己就靠近了高塔的梯子,一下便被北狄人逮住了。 他只能向下喊道:“珩儿,薛大人性命攸关!你快让简青他们放下武器!” 穆钎珩双眸微眯,右手握紧了手中长剑。 东方日出之时,滚烫的阳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北狄人的血迸溅在硬挺的鼻梁上,显出极重的杀伐之气。 他盯着高塔之上的人。 方才无辜百姓和商客绝望的呼救声、求饶声、逃窜声都纠缠在一起,仿佛还在耳边。 见穆钎珩这副模样,薛太义顿时慌了,他扯着嗓子喊:“穆钎珩!你不救我,那不说你们薛家军要陪葬,穆毕武首先就要午门斩首,你听见没有!” 穆毕武着急叫道:“珩儿!” 简青也劝他:“将军,他是互市监,无论如何,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丢了性命……” “他死不了。”穆钎珩冷冷道。 简青怔了一下,还没回过味来,便见穆钎珩将沾满鲜血的长剑丢在地上,下了命令: “放他走,换回薛大人。” 一时间,收兵器的声音哗啦啦响起。 北狄人看见高塔下黑压压的人群让出一条路,便一边挟持薛太义,一边走下梯子。 他当着穆钎珩的面慢慢退出三阳城,在半里地开外的地方,又大声道:“给老子牵匹马来!” 简青便将马牵来,眼睛似要将他的脸盯出洞来,不情愿地拍了一下马屁股,马便向前跑去。 北狄人张狂一笑,拿弯刀指着简青,“好小子,老子记住你了!” 说罢,便将薛太义猛地一推,骑上马飞驰而去。 薛太义慌里慌张地跑回来,喘气都不匀,便急着下令:“快派人去杀了他啊!” 简青刚想出头,便被穆钎珩拉住了。 穆钎珩只冷漠地看着薛太义,低声道:“他去的方向,是北狄人的领地。 “那又怎么样?你们穆家精锐不是尽在城中么?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穆毕武赶过来,道:“大人受惊了,但为今之计,还是先修整一番,将今日之事上报给朝廷,再做定夺……” 薛太义一挥手,不耐烦道:“朝廷?朝廷远在千里之外!在漠北,本官的意思就是朝廷的意思!现在本官命令你穆钎珩,立刻率部众去追上那个北狄人,提他的人头来见本官!” 见周边黑甲将士皆不为所动,薛太义又道: “难道你们五百轻骑,还敌不过他一个人?” 简青忍不住开口:“两军交战不是儿戏,更不需要用激将法,朝廷要开互市,便不能和北狄大举冲突,一但被北狄切断了路,那我大周和北方各族的往来便都难了,到时候还谈什么互市贸易?” 薛太义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金色令牌,道:“那你们看看这个呢?” “调兵令?怎么会在你手里?这……”简青眉头一皱,有些为难的看向穆钎珩。 没等穆钎珩应答,穆毕武便先单膝跪下,行了军礼。 看到主帅这番,其余人也纷纷行礼,一时间,尽是铠甲碰撞之声。 除了穆钎珩。 他依旧笔直地站着,锐利目光如炬,落在薛太义身上。 “太祖有令,见此令,如见天子。本官早就知道你们穆家军桀骜不驯,但若连调兵令都不遵,那必然是打算谋反了!” 薛太义不理会穆钎珩,只俯视着穆毕武,刻意将“谋反”二字念得极重。 穆毕武瞳孔一缩,严肃道:“穆家军谨听大人调遣!” 薛太义满意地笑笑,语调轻松:“那便请威远将军率五百轻骑追杀逃窜而去的北狄人,记住,一定要提头来见。” 穆毕武握紧双拳,“是!” “可威远将军本人似乎不太愿意啊?”薛太义揶揄道。 穆毕武急急站起,雄壮的身躯急促起伏着。 “穆钎珩,这是军令!” 初升的太阳为大地铺上一层血色,场面僵持了片刻。 “遵令。” 穆钎珩的两个字,竟如千钧之重。 三个时辰后。 穆钎珩一行人骑着马,穿梭在废弃的坞堡间。 他们离三阳镇已有四十里远了。 “将军,这是咱们第一回来这么远的地方吧?说实话,我真挺想去北狄军营杀个痛快的!” 简青夹紧马肚,驾马与穆钎珩并肩,神采奕奕。 穆钎珩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听到这句话,便问道:“为什么?” 简青的神色凝重起来,眼中浮现滔天的恨意,“因为北狄人野蛮暴虐,杀了我爹娘!要不是主帅收留我,我早就死在北狄人的马蹄下了。” 说着,他转头道:“大家都想有朝一日荡平北狄,还漠北一个太平,是不是啊,弟兄们?” “是!”喊声如雷,整齐划一。 五百余人里,最大的不过二十五岁,最小的还不满十六,都是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年纪。 这一路太过荒芜,又安静行军,此刻被简青打开了话匣,都热闹起来。 五百号人七嘴八舌的,还不时有笑闹声,如孩童时在军营中嬉戏那般。 半个时辰过去,起伏的地面渐渐平坦,风声却越发粗犷了。 突然,大风扬起沙尘,遮天蔽日,昏黄一片。 马皆不能前。 在用双臂挡风的间隙,简青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那些影子越来越清晰,且越来越多。 他的心抖了一下,“将军,北狄人的营帐……不是驻扎在五十里地之外么……” 穆钎珩放下手臂,手握住剑柄,沉声吐出一句话: “准备迎敌。” 风沙很快散去,留下浩浩荡荡的北狄大军。 骑着马位于最前方的,正是那个挟持了薛太义的人。 此时他扛着一把弯刀,凶狠的脸上挂着得逞的笑,便吐了一口沙子,道:“小崽子们,又见面了?” 穆钎珩冷静地观察局势,发现在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 腹背受敌,插翅难逃。 “薛太义这个狗东西!我们被他害了!”简青急道。 他又调转马头,朝后喊道:“保护将军突围!” 穆钎珩表情沉重,高声道:“不必管我,所有人护好自己性命!” 骏马嘶鸣,刀剑交错。 场面很快厮杀成一片。 血腥气浓重无比,数百北狄人亡于马下,也有不少穆家军身负重伤,只能由同伴强拽着逃离。 穆家军虽只有五百轻骑,可个个骁勇,还是稍占上风,年轻的将士们第一次杀敌,都杀红了眼。 北狄人身强力壮,却渐渐不敌,落了下风。 胜利的希望就在眼前,在砍下一个北狄人脑袋的时刻,简青还不忘对穆钎珩喊道: “将军,我这算不算为爹娘报仇了?” 穆钎珩利落地解决一个骑兵,回他:“算!” 北狄人的包围圈慢慢出现了一个缺口,五百轻骑没有一个落下,全都冲了出去。 可刚疾驰而去四五里,身下骏马又纷纷停下了脚步。 更多的北狄人,来了。 五百轻骑虽然无一死亡,但不少都身负重伤,有的体力已经耗尽,连握剑的手都在发抖。 但北狄人不会管什么胜之不武,他们带着世代相传的仇恨,势必要将这些年轻的周朝子民屠杀殆尽。 一只秃鹫飞过,发出嘶哑难听的叫声,仿佛在唱一首哀歌。 穆钎珩闭了闭眼睛,“还是那句话,每个人必须以自己的性命为重,这是军令,任何人不得违抗!” 他行军打仗,发号施令这么多次,只有这次,没有得到整齐的回答。 转头看,所有年轻的脸庞上都充满了坚毅之色,他们盯着他,穆钎珩也看着他们。 每个人的身上都血迹斑斑,穆钎珩注意到,一个人手中的剑都开了豁口,但他明明是最爱剑的,闲暇时刻总沉默着擦剑,连睡觉都要抱着剑。 简青的眼中隐约有了泪光。 “将军,我是为了爹娘报仇才活到今天的,现在心愿已了,我无憾了。” 其余人纷纷响应—— “将军,我爹说了,战死沙场就是为他争光了!请你一定要突出重围,回拨提村告诉他,他儿子能让他挺直腰杆了!” “如果我妹妹问我去哪了,请将军告诉他,我去更远的地方戍边了,不要记挂我,让她带着我小外甥去中原,替我看看牡丹花是怎么开的。” “将军,以前我的愿望就是做你的前锋!没想到没打赢简青这小子,我还不服气呢!但是今天,我也不管这些了,我就想跟简青说一句,其实你的拳法真的挺烂的!我只是枪法不如你,下辈子咱们再比试一次……” 你一言我一语,众人的眼睛都憋得通红。 北狄人的马蹄声震天动地。 残阳如血。 简青擦了一把眼泪,平生最后一次将长剑高高举起,嘶吼道: “保护将军,突出重围——” 第79章 南北 风沙,桃花,日光。 漠北。 十五天, 整整十五天,穆钎珩才回到三阳镇。 他回来时,披风已破了无数个窟窿, 沾满干涸的血迹, 身上还音乐带着一股死尸烧焦的味道。 刚到三阳镇, 他便再也支撑不住,从马上直接摔了下去。 守城的将士很快将他发现,第一时间送进军营, 召集军医。 等穆钎珩睁开眼时, 看见的,便是穆毕武充满担忧的脸。 “珩儿,你醒了?” 穆钎珩虚弱地动了动嘴唇, 心头一瞬间涌起无尽的悲凉。 他的双目赤红, 像个孩子一样哽咽起来。 “死了, 都死了……父亲,他们都死了……” 穆比武一惊, 瞳孔紧缩。 “你说什么?” 穆钎珩闭上眼睛, 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军帐外逐渐有喧哗声传来。 “主帅!让我们看一眼少将军吧!看见他没事我就放心回去了!” “主帅!我家孩子呢?是还在路上吗?” “主帅……” 一个护卫走进来, 拱手道:“主帅,附近的村民听说将军回来了, 都挤在营帐前,一时疏散不开。还有许多老兵, 他们已经十几天没好好睡一觉了, 只求见少将军一面!” 穆毕武浑浊的眼睛里泪光闪现,他的声音中夹杂着苍老的叹息,使劲一拂手。 “罢了,让他们进来吧。” 一群人蜂拥而入。 男女老少, 相互搀扶。 有人每日劳作,脸皮黢黑,手背皲裂,身躯壮而弯曲,像老树的枝干。 这样的人,看到穆钎珩,却抹着眼泪说: “只要少将军平安回来,就好了。” 方才嚷嚷的人群都沉默下来,帐内是死一般的静。 其实他们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满怀希冀送进军营的孩子,好不容易才拉扯这么大的孩子,从小就教导要精忠报国的孩子。 就这么死了,没了,尸骨和漠北的黄沙混在一起。 ——只是黄沙总有一天会随风吹来,孩子还会回来吗? 这些人都是世代在边关讨生活的普通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 但他们的目光是那样温良朴素,没有一丝一毫的责怪或怨恨。 还有不少老一辈的士卒,他们终生以灭北狄为目标,把儿子也送进军营,为的便是实现这一理想。 开放互市的消息一出来,他们打心底里不乐意,也顽固地不相信北狄会安分,是思想开放的孩子们代替了他们去巡防,去和北狄人正面打交道。 没想到一时的对峙,已成永别。 入夜,黄沙遍野,北风呜咽。 军营上下和边镇的家家户户,都放起了孔明灯。 一盏盏暖黄色的灯升空,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年轻亡魂的名字。 今夜没有星星,人人都怕孩子的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便用孔明灯为他们指引。 孤寂的边塞,难得这样明亮。 有光的地方,就是家。 主帐内。 穆钎珩静坐着,听着外面的风声,笛声,篝火声。 突然有人走进来。 他抬头看,正对上父亲的眼睛。 父子二人相对片刻,便都匆匆移开了视线。 “珩儿。”穆毕武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站着,表情隐匿在黑暗里。 “我对不起你们。” 穆钎珩没说话,他扭过头,不愿去看父亲的这番模样。 穆毕武也不再说话了,他站了一会儿,身体倏忽间摇晃了几下,便单膝跪地,接着整个人都向前倾,发出“砰”的一声,整个人都倒在地上。 听到动静,穆钎珩一惊,忙从榻上下来,将穆毕武半扶起。 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看,穆毕武竟已七窍流血。 “父亲……” “珩儿,别叫军医。”穆毕武强撑着举起手,布满老茧的手握住穆钎珩的肩膀,一边急促地喘气,一边道: “是我昏聩,堂堂主帅,竟然让自己的将士送死;也是我懦弱,无法面对这些跟了我几十年的兵,更无法面对那么信任我的乡亲们……我怎么忘了,这些死去的人,不是大周白白送命的士卒,而是、而是大周子民的孩子……” 穆钎珩的内心承载着巨大的痛楚,嘶哑的哭声堵在喉咙里,他只能握紧父亲的手。 “我知道……我知道大家不怪我,可是我怎么办啊……珩儿,为父老了,别人说,老人和孩童一样,会害怕会逃避,会不计后果——我……我一想到,明日太阳升起之时,又要看到他们的眼睛,在他们的眼里,失去至亲骨血的痛还未散去,我就害怕得……” 穆毕武忽然呕出一大口黑血,他咳嗽了几声,又颤抖着道:“这一辈子,我错了,我愚忠,我荒唐,我是个懦夫……珩儿,我对你也不好,若不是你英勇,那今日连你也回不来了,我差点把你也害死了。其实在这十几天里,我就料想到我的结果是这般,我得赎罪,我必须死,珩儿,别难过,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他粗糙的手渐渐脱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道: “珩儿,我死不足惜,你想要的答案,其实你早就已经得到……” 话还未说完,便断了气。 死之前,眼睛闭上了,表情释然。 帐外,有人吹起了羌笛,声音哀怨,随风而逝。 夜半时分。 薛太义被憋醒,睡眼惺忪地来到屏风后,双手胡乱扯着腰带,正准备解决。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接近了他。 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股血腥气。 冰冷的刀尖抵上了他的后颈。 薛太义蓦地睁大了眼,瞬间睡意全无。 “来、来者何人?可是要求财?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 他强装镇定,但哆嗦的双腿还是出卖了他。 “北狄人和你演一出戏,便害死那么多人,既然你这么怕死,我成全你,如何?” 冷如玄铁的声音响起,一字一句,似恨不得将薛太义千刀万剐。 薛太义再糊涂,此时也听出来了,叫道:“穆钎珩?!你居然没死?” 穆钎珩冷声道:“不止没死,我还要你死。” 短刀没入薛太义的颈肉一分,渗出血珠。 薛太义顷刻慌了,连忙求饶:“穆少将军,你误会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通敌啊!穆少将军,我知道你们穆家世代忠君,我犯不着害你们啊!” 但穆钎珩明显是一个字都不信。 他慌不择言:“是宣平侯!不管是北狄,还是我都是受他蛊惑,穆少将军,我一时猪油蒙了心啊,饶了我……” 刀刃划破血肉的声音响起,薛太义被一刀毙命。 他姿势怪异地倒在地上,裤子上湿了一大批,眼里写满了惊惧。 “再有什么借口,找阎王慢慢说吧。” 说完这句话,穆钎珩便离开。 远方隐约可见一盏孔明灯,在风中飘摇。 上面写着两个名字: 穆毕武,简青。 穆钎珩握着染血的刀,走一步,伤口绷裂更严重一分。 他的唇色苍白得吓人。 薛太义死前吐出的宣平侯三个字,却在他心中生根。 出了这些事,朝廷召他回京的圣旨,不日后必定到来。 想到京城,便想起那张精致的脸。 ——那张漠北的风沙永远都养不出来的脸。 回京后,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那张脸。 风沙肆虐的夜里,他祈祷,不要在京城见到谢明夷。 谢明夷那样的人,理应回到锦绣江南中去才对。 —— 茲州。 烟雨如幕,峰峦叠翠。 小舟缓缓行,一碧万顷的湖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雨丝连绵。 “客官,离宁州已经过了四十里了,前面就是江桥的水驿,小的只能送客官到这里了。” 船夫身着蓑衣,头戴斗笠,操着一口吴语,对立于船头的青年男子道。 男子手持一把油纸伞,清秀眉间似有愁绪,他闻言转头,清浅一笑,道:“一路来,辛苦船家了。” 船夫忙摆手,道:“怎会、怎会?客官还肯坐我这老骨头的船,对我来说已经是万幸了。” 他一边划桨,一边偷偷打量青年。 瞧这气度,这风姿,绝对不是寻常百姓。 贺维安却不知船夫的想法,山水都略过双眼,船每前行一里地,原本平静的心便动摇一分。 远处岸边的水驿种满了桃花,此时临近六月,暑气袭来,桃花大多凋零,在玄色的树干上,只剩几朵还在盛放。 他原本不喜艳丽繁盛的桃花,若是换了从前,见桃花稀少,便只觉别有一番雅趣。 可是现在,他看到细雨打在桃花上,哪怕雨的力道这般轻柔,心中竟都生出一些怜惜之感。 有些人,有些事,早就悄悄改变了他。 是夜。 江桥县令早早就在水驿等待,为朝廷命官的来去行方便,是他们这些地方官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他见到贺维安,既惊奇于大名鼎鼎的状元郎、宁州刺史竟如此年轻,又为贺维安只身一人前来而讶异。 贺维安看出了他心中的思虑,便解释道:“如今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我只是比别人早一个月回京述职,没什么好招摇的。” 县令笑道:“大人高风亮节,朴实无华。” 贺维安报之一笑,以茶代酒,与县令一同用了简单的一餐。 饭后,县令暗自在衙门派了两个人,守着驿站,保卫刺史的安全。 他吩咐好一切后,本来已踏出了驿馆大门,却突然想起家中孩儿顽劣,不肯好好读书,便想去向贺维安求一纸字,以百年难得一遇的状元郎当做榜样,激励孩子。 县令不是个犹豫扭捏的人,便折身回去,却不见贺维安的身影。 问了侍者,才知他去了驿馆后院。 等一行人来到后院,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却是都噤了声,连大气也不敢喘。 八角门里,数棵桃树沉默地站着。 贺维安背对着他们,清冷的月光洒满他的绿衣。 一地落花,红粉交错。 而尊贵的刺史大人,正弯着腰,俯下身,如北方侍弄麦苗的农夫那般,用苕帚一点一点将花瓣聚成堆。 他的眉目都专注,似有无限柔情。 —— 京郊民宅。 六月中旬的天,一丝风也无,午后已有些许燥热。 看着狼吞虎咽往嘴里塞点心的女人,孟怀澄眼里闪过一丝嫌恶。 等苏钰筱吃饱喝足了,他开始问:“小国舅生辰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从那天之后,你就变成傻子了?还有,穆钎珩是怎么和你撇清干系的?” 同一个问题,这几天加起来,他已经问了不下五十次了。 苏钰筱依旧痴痴笑着,伸手抓了抓自己杂乱的头发,道:“果酒?好喝吗?” 孟怀澄彻底没了耐心,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这一举动倒把苏钰筱吓了一跳。 属下在一旁道:“侯爷,今日怕是问不出什么了,但老夫人回府的时辰就快到了,您明日既打算进宫,那必要的打点也不能少,您看……” “去慈恩寺。” 孟怀澄皱着眉头走出去。 “那苏姑娘……” “别让她死了。” “是。” 马车在远处等候,孟怀澄心事重重地向前走,却见一辆陌生的马车停在眼前。 一个身穿水蓝色衣裳的女子踩着小凳走下来,她戴着面纱,遮住了面容。 孟怀澄危险地眯起眼睛,警惕地看着她。 女子走近了些,便摘下了面纱。 她的脸庞展露在太阳底下。 “三公主,陆挚瑜。” 孟怀澄一字一顿,道明了她的身份。 第80章 冷淡 在别人怀中乖顺的模样。 金龙殿。 香炉燃尽, 内侍将炉中香灰倒出,是细细的暗紫色粉末,里面还夹杂着几片烧焦的花瓣。 他默不作声地换上新的香粉, 便退下去。 一股幽幽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 直直钻过梨花木门的缝隙, 一路飘进偏殿的书房里。 贺维安一闻到这股味道,便下意识皱了皱眉。 老太监弓着腰引他到书房前,先让他站着, 便只身入内禀告。 贺维安环视四周, 只觉得这座宫殿不似先帝在世那般开阔昂扬,反而有种压抑诡谲之感。 明明是初夏,殿里却冷得如深埋地下三十尺。 书房的门迟迟未开, 贺维安垂眸, 胸口的衣料里揣着修补好的玉佩, 玉佩似乎也料到了什么,此刻竟悄悄抖动起来。 玉佩本是死物, 其实是他心跳如鼓。 不知等了多久, 老太监才走出来, 对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刺史大人,陛下准您进去。” 贺维安定了定心神, 拱手对太监道谢后,便正步走入书房。 檀木桌上, 摊着一张六尺长、三尺宽的画纸, 上好的水纹纸上,却被墨笔胡乱涂抹了许多杂七杂八的笔道,显然是暴殄天物。 谢明夷还未注意到有人进来了,他只顾着在陆微雪怀中挣扎。 此时他的右手手腕被陆微雪紧紧攥住, 手中握着被硬塞给的狼毫笔,墨水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滴漏许多。 书房这样庄严的地方,陆微雪却不知搭错了哪根筋,非要把他带进来,还强迫他作画。 谢明夷因被软禁的事,一直和陆微雪置气,自然不可能画出任何东西。 他以自己的方式反抗着。 但陆微雪的身量比他高,轻而易举便能从背后压制住他,两个人互相较劲,谁也不让谁。 谢明夷的手被粗暴地按在画纸上,他便赌气蛮横地在纸上乱画一通。 一来二去,两个人的身上、脸上都沾染了不少墨迹。 深紫色的血管在陆微雪的脖颈上蔓延,他的眼神越发偏执,眼眸中笼罩着一层阴郁,病态地喃喃道:“你给他画过,为什么不能给我画?” 谢明夷实在不知道他又犯什么病,只觉得自己的手腕痛得厉害,心中的委屈和酸意一阵阵泛起,他闭着一只眼,强忍着眼泪,道:“说了不会画,就是不会!” 目光触及谢明夷泛红的眼尾,陆微雪怔了一下,随即松开他的手腕。 暗紫色脉络逐渐模糊,直至迅速消弭。 场面冷静下来,谢明夷一抬头,正对上贺维安冷淡的眼睛。 后者似乎冷眼旁观已久,注视着这场闹剧,眼神很快掠过谢明夷,就好像掠过一个陌生人。 谢明夷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想找个地方躲进去。 神秘的花香自门外一阵阵袭来,不依不饶。 陆微雪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他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揽过谢明夷的腰,将他拥入怀中。 谢明夷没站稳,又急着逃避,一不小心便酿成了最坏的结果。 他一个趔趄,正巧坐在了陆微雪腿上。 当着贺维安的面。 “你是宁州刺史?” 陆微雪打量着绿衣男人。 自从发现他的存在之后,谢明夷便明显得慌乱。 他的记忆里虽没有这个宁州刺史,但他只要看到贺维安的脸,心中便烦躁不安,就像是生怕什么被抢走似的。 宣平侯只说他是在江南出游时,偶然遇见谢明夷的,并未详细地交代过前因后果。 陆微雪早就对此生疑。 眼下见到这个名满天下的年轻状元,他心中的怀疑更甚,禁锢谢明夷的力道更大了些。 谢明夷却乖得跟只小动物似的,也不似刚刚那样张牙舞爪了,极力侧着头,宁愿把脸埋在他肩膀上,也不愿去看贺维安一眼。 按照往常,早该闹翻天了。 现在安静得不同寻常。 “参加陛下。” 贺维安行了礼,便道:“御史台令微臣提前一月回京述职,为的便是在宁、青、浔、济四州兴修水利一事,此事关系我大周千秋万代,若办成,则可使水患三十年不发,保我江南一带沃野千里,仓禀丰实。” 陆微雪沉吟片刻,道:“这一项工程,需征发多少人?历时多久?” 贺维安从容道:“每年十五万人,持续四年。” “刺史大人准备得很好。”陆微雪望着他,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的笑。 “但刺史大人可知,当今傜役虽然减轻,但每年每户也需出一人服役一月,哪怕江南富庶,农人负担也并不轻,若是再贸然加征,必定会引起民声哀怨。” 谢明夷贴着男人的身体,尽量将头低到最低,他虽然不想,却还是将这些政务都听进耳中。 陆微雪的才能远比他想象的强。 余光瞥见谢明夷在别人怀中乖顺的模样,贺维安的心还是久违地刺痛了一下。 明明已经想好了,无论看到什么,都不作他想的。 可是他根本做不到。 谢明夷离开后,他疯了一般,将玉佩的残渣一点一点粘起来,甚至无数个难眠的夜晚,他都要坐到谢明夷曾睡过的床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那冰冷的床塌。 贺维安不得不承认,他是渴望着听到谢明夷的一句解释的。 只要谢明夷肯说一句那日都是迫不得已,他便什么都原谅,什么都信了。 他看了谢明夷一眼,便垂了眼皮,解释道:“许多农户虽然有地可耕,但频繁受水灾烦扰,地里的收成并不足以养活一家,这时他们便需要去找活计贴补家用,可这些活计的时间、工钱皆不能保证,若是朝廷愿意招他们做雇工,付给定量的工钱,那便是两全之计。” 只一眼,陆微雪便看出他的热切。 自己捧在手心的宝贝被觊觎的滋味并不好受。 “既然贺卿都考量好了,那便放手去做吧。” 陆微雪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 贺维安一愣,似是没想到这个传闻中暴虐无度的新帝会这么爽快。 一句“谢陛下”卡在喉咙里,还未说出来,便听见陆微雪接着说: “但要是办不好,贺卿就准备人头落地,如何?” 贺维安还没反应,怀中人的背却先颤了一颤。 陆微雪的脸上,再无笑意。【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0-90 第81章 悔意 巴掌不疼,但侮辱。 将军府。 宋管家站在祠堂门口, 看着穆钎珩将一块崭新的牌位放在中间。 檀木牌位上刻着穆毕武的名字,此时立在一众牌位中央,烛光辉映间, 仿佛在发出沉重的叹息。 穆家满门忠烈, 到现在, 只剩下一个穆钎珩。 看着穆钎珩怔怔的样子,宋管家有些犹豫,本欲说出口的话却堵塞在心口, 面露不忍, 道:“少爷,老爷他去了,但你也不能太过消沉啊, 朝廷虽然还没有问罪, 可穆家军是你父亲一生的心血, 请少爷务必设法把穆家军保下来……” 穆钎珩转过身,朝他点头:“宋伯, 我明白。” 此刻夕阳西下, 漫天的霞光, 如泼了红血。 宋管家哀恸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他有些激动:“不, 少爷,你不明白!穆家军是你父亲的心血, 不是老爷的心血!” 一句话, 激起万千涟漪。 穆钎珩一愣,喃喃道:“你说什么?” 宋管家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少爷,那日你临行前, 我给你的东西,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打开?因为那盒子上了锁,你只想找到钥匙,却没有要将它强行拆开的念头?” 穆钎珩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那里面是你亲生父亲写给你母亲的信啊!倘若你看了,必然即刻明白!二十多年了,真相是该大白了。” 宋管家的声音颤抖,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继续说:“老爷犯了大错,所以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老爷他饱受良心的折磨,已有二十余年了!在听到他的死讯时,老奴心里除了哀伤,更多的是替老爷庆幸!他一走了之,不必再面对你……” “轰”的一声,在穆钎珩脑中炸开。 有什么东西在呼之欲出。 穆毕武临死前,对他说: “珩儿,我死不足惜,你想要的答案,其实你早就已经得到……” 宋管家给他信这回事,穆毕武是知道的。 “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穆钎珩双目赤红,强忍着眼泪,声音低沉。 宋管家眼睛也红了,声音一哽: “是你那英年早逝的、名义上的叔婶,穆毕文和董惜乔……” 穆钎珩倏然转身,看向祠堂的高台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的牌位。 穆毕文和董惜乔挨在一起,二十多年了,漆红的木头已磨得很光滑,颜色也黯淡不少。 穆钎珩走上前,指尖触碰到父母的牌位,就像是感受到了来自地下的哀鸣般,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以为……我没有母亲……” 无论是下人们,还是穆毕武,都对他说,他的母亲在生下他后便改嫁了,不要他了。 还在江南时,很多人以此嘲笑他,还故意在游园时当着穆钎珩的面扑到自己母亲的怀中,每到此时,小小的穆钎珩便涨红了脸,却不知该怎么张口反驳。 只有比他小三岁的谢明夷会把他的头发揉得一团糟,然后跟他说:“我也没有母亲,但我有父亲,有姐姐,他们都很爱我,现在还有你了,这还不够吗?” 穆钎珩很开心自己能被谢明夷需要。 但他想说,他没有母亲,父亲却也不爱他。 二十多年,穆钎珩都以为是自己不能让穆毕武满意。 因此他处处收敛,努力变得沉稳,渴望证明自己。 但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若是亲生父亲,怎会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打得遍体鳞伤,怎会从未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心疼? 离开江南的前夜,穆毕武拿了棍子和鞭子,把他打得昏厥数次,还将他关在漆黑的柴房里,不许他再去见谢明夷。 天微微亮时,穆钎珩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皮,用尽一切办法,还是去跟谢明夷道了别。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只要穆钎珩触犯到了穆毕武的规矩,必然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而穆毕武几乎没有关心过他一次。 但穆钎珩根本不知道穆毕武到底有什么规矩,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挨过打后,才知道穆毕武要求做什么,不允许做什么。 “少爷,你长大了以后,老爷却比之前对你好了,脾气也温和了。难道你就没有丝毫疑惑?有时候,别说是老爷,就算是老奴见了你,都会恍惚,太像了,你太像毕文少爷了!” “穆家世代单传,偏偏到你父亲这一代,竟然有两个儿子、一对兄弟——你祖父便令毕武少爷按照穆家传统,学武学军事,让毕文少爷去书院,和那些文人墨客待在一块。但没想到,两个儿子双双长大后,毕武少爷轻率鲁莽,在一次和敌军的摩擦中,竟然中计致使几千铁骑损失殆尽!而毕文少爷却在此时中了进士,光耀门楣……” 宋管家一句一句地说,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声声揭露: “毕文少爷和董家小姐情投意合,婚后如胶似漆,很快董夫人就怀上了你,但是你祖父看出了毕文少爷不光文采斐然,在领军作战方面还有自己的见解,由于毕武少爷的失误,前线先锋之位空缺,你祖父便让毕文少爷顶上。” “毕武少爷因此赋闲在家,渐渐地,他开始嫉妒毕文少爷。毕文少爷大获全胜的消息传来后,他竟让老奴去准备一碗红花,准备害你母亲落胎!但这件事被你母亲识破,未能成功,他便起了别的心思,向已怀胎九月、即将临盆的你母亲说,你父亲已死在前线,你母亲惊惧之中,生下你后便撒手人寰,而你父亲回到家,只看到你母亲的棺材。他一夜白头,于你母亲的头七那天,自刎于你母亲墓前……” “而你祖父知道他做的这些后,也气得重病,但穆家不能就这样散了,他一再嘱托毕武少爷,一定要将你好好养大后,便溘然长逝。毕武少爷很快将下人都更换一新,以父亲弟弟都已去世之名,向朝廷请辞,带几个月大的你离开京城,前往江南。” “穆家军是毕文少爷一手打造的,当初他与军士们同吃同住,极得军心。毕武少爷同样蒙蔽了他们,让他们继续忠于自己。但现在穆家军有难,望少爷一定要救下穆家军啊!” 落日渐渐隐入云烟,寂静的祠堂门口,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密密麻麻的酸痛腐蚀着穆钎珩的骨骼,残酷的事实几乎要将他的脊骨击碎。 从小到大,他都只知道,叔叔穆毕文战死沙场,婶婶董惜乔为此殉情。 但他怎么从未注意到,每到穆毕文的忌日,穆毕武便消失不见,连他最看重的功课检查都不管了。 就像是在躲着什么。 穆钎珩少年时,还曾天真地感激穆毕文。 他曾毫不在意地跟旁人说,偷来的浮生半日闲,全靠穆毕文。 巨大的谎言一瞬间被拆穿,穆钎珩几乎要支撑不住。 他茫然地看向高台上的牌位,穆毕武、穆毕文,董惜乔,熟悉的、陌生的名字,交集在一起,催促着他接受无情的现实- 夜幕降临在京城,掌灯时分,燥热的天终于迎来第一缕凉风。 谢明夷坐在桌前,眼前珍馐琳琅满目,内心却焦躁得厉害。 不知是何缘故,他莫名心慌。 六水进来禀报,说陆微雪今夜不会来了。 谢明夷更是烦闷,随意用了几道菜,便撤了筷子,独自回房。 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几下,他浑身都不舒服,干脆坐起来,叫道:“来人!” 六水很快赶过来:“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拿酒来!” 六水犹豫道:“公子,咱们宫里没有酒……” “去别处寻!再废话,我就罚你了!” 谢明夷将白玉软枕扔在地上,乌黑的长发搭在肩头,如软缎一般,更衬出他嗔怒的神情,任谁看了,都觉又惧又爱。 六水连忙应下,仓促地出去了。 一炷香时间过去,一个内侍抱着一只青瓷酒壶回来了,头戴高帽,身穿绿衣,头垂得很低。 他帮谢明夷倒上酒后,便退至一旁。 谢明夷神色恹恹,心思并不在酒上,等了一会儿,才喝下一杯。 “这酒好烈。” 他一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勉强压下舌尖的辣意,眼泪都被呛了出来。 内侍不语,只是为他又斟满一杯。 谢明夷将酒杯拿起,看着里面清澈的酒水,自嘲一声:“想不到,我也有需要借酒消愁的时候。” 他干脆地将这杯酒饮尽,仍显不尽兴般,直接拿起酒壶往嘴里灌。 半壶酒都被他饮尽,酒水顺着他摇摇晃晃的动作从嘴角溢出,很快沾湿裹着轻纱的肩头。 谢明夷醉了,眼睛湿润,眼神迷蒙,跌坐在床榻之上,看向屋里唯一一个内侍。 “绿衣服……”他的脸很红,身体因饮酒过度而发热,一边扯了扯衣领,一边喃喃道:“宁州刺史,喜欢穿绿衣服……” 一直站着的内侍却不知在何时,站到了他面前。 谢明夷仰起脖子,纤长的脖颈白得扎眼,精致的脸上露出朦胧的表情。 “你出去吧,我得睡觉。” 困意阵阵袭来,他干脆坐在地上,上半身顺着仰躺在床榻上,眼皮上下直打架。 肩膀却突然传来痛楚,谢明夷皱了一下眉头,睁开眼。 “央央,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孟怀澄的脸上布满阴影,俊美的面孔呈现出一种极为可怕的神色。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还穿着这样的衣服!”谢明夷的脑子停了一下,便毫不客气地将他捏着自己肩膀的手挥开。 孟怀澄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我是来带你走的,央央。” 谢明夷冷笑一声:“别忘了,是你亲手把我押送到这里的,怎么,你孟怀澄的心怀就算了,脑子也不好了?” 孟怀澄挑眉,随即半跪下来,胳膊撑在地上,俯下身,与谢明夷拉近了距离。 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无比蛊惑人心:“我说我后悔了,可以吗,央央?” 谢明夷一怔,笑道:“我们好像早就不是可以互诉衷肠的关系了吧?你现在这是做什么,表忠心吗?” “就当我是。” 孟怀澄盯着他醉意朦胧的模样,眼中的痴恋越发浓重。 “央央,跟我走吧。” 他在诱惑,在鼓动。 谢明夷全然没在意自己几乎已经被男人全在了怀里,干脆抬起手,直接给了孟怀澄一巴掌。 这一巴掌,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疼,却明显带着侮辱。 “你配吗?”谢明夷半抬起眼,捏住孟怀澄的脸。 “孟怀澄,孟三,自始至终,我都懒得多看你一眼,对我来说,你只是个逗乐的玩意,知道吗?” 孟怀澄的笑意愈发地深,他偏转过头,嘴唇轻轻吻了一下谢明夷的手心。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通传。 “陛下驾到——” 第82章 风流 似有似无的抽泣。 谢明夷眨了眨眼, 鸦黑的睫毛小扇子似的扑了一下,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乌黑的眸子里多了一丝笑意,他拍了拍孟怀澄的脸, 吐气如兰:“你怕吗?” 孟怀澄轻笑一声, 攥住他的手, 感受着细腻光滑的触感,眼神一暗,道:“央央, 你没听说过,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谢明夷将手抽出来,反将他推开, 道:“可我不想你死。” 孟怀澄的眼里闪出几分希冀, “央央, 难道你还心疼我。” “对呀。”谢明夷盯着他,随即说:“你死了, 谁还能带我出去。” 孟怀澄的眼瞳中折射出寒光。 “央央, 你果然一直都没变过。” 谢明夷挑眉, 算是感谢他的夸赞。 孟怀澄却抬手将他鬓间的碎发轻抚至耳后,动作轻柔, 眼里满是深情和怜惜。 谢明夷被他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央央,你自己在宫里享福, 却不知道有的人危在旦夕呢。” “你什么意思?”谢明夷的眼中划过一丝警惕, 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孟怀澄嗤笑一声,“你看你,对我无所谓,对别人倒是上心。既然央央问了, 那我没有不说的道理。你的珩哥哥的家里出了变故,说是穆老将军指挥失利,葬送五百铁骑后一时情急杀了边疆的薛大人,而后又畏罪自杀了。” “眼下穆钎珩已经被召回京,穆家军是时候好好清算一番了,连朝廷命官都敢随意杀戮,造反叛变难道不是随时的事?” “穆家世代忠良,不可能!”谢明夷声音激动地打断。 孟怀澄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是不是要到穆钎珩的脑袋悬挂于城门之上,央央才会相信?” 殿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明夷连忙让他闭嘴。 他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赶紧滚,不然陆微雪会做出什么,我不敢保证。” 孟怀澄起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从窗口离开。 殿门外,六水一边在前面引着皇帝,一边暗自叫苦不迭。 陛下早就下令,不许让谢明夷沾染酒水。 这是全宫都知道的规矩,任何人见了六水,都不会把酒给他。 但谢明夷有要求,他哪敢不满足,他在宫里处处碰壁,以往自家宫中无论要什么,其他人都抢着奉上,唯有酒这一样东西,他实在无法变出来。 正着急时,恰好撞上一个面生的内侍,内侍手里正好拿着酒壶。 内侍明显是新进宫的,六水便使了点银子,让他把酒送给谢明夷。 原本一切都天衣无缝,可谁知道,原本说好不来的陛下,竟然还是来了! 六水心里直发怵,战战兢兢地为陆微雪掀开了珍珠帘子。 他本来是做好了跪地求饶的准备的,可屋内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 哪还有什么内侍,什么酒壶。 谢明夷坐在装满水的木桶中,衣料全被水浸湿,紧紧裹在肩膀上,呈现出一种透明的样态。 突然有人到来,他好似吓了一跳,连忙往水里缩了缩,打湿的头发粘在脸上,只是明眸潋滟,看着来人。 六水明显地感觉到,陛下似乎很快地往前多走了半步。 “下去吧。” 陆微雪吩咐道。 六水松了一口气,立马将珠帘放下,飞快地跑了出去。 他惊魂未定,走到连廊后面,正为自己顺气,却忽然看见屋后一道黑影闪过。 六水追过去时,那里已经空落落的。 今夜不好再生事端了。 六水下定了决心,发誓要将晚上的事都嚼碎了咽下去,烂在肚子里。 殿内。 看着陆微雪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谢明夷又往浴桶里缩了缩。 他有些心虚。 方才让孟怀澄从窗户翻出去后,他首先将酒壶一脚踢到床底,又环顾四周,最终把目光锁定在装满水的浴桶上。 谢明夷以往用完晚膳便要沐浴,今日耽搁了,水也凉透。 好在现在是六月,不至于太冷。 于是谢明夷咬了咬牙,匆忙间,连衣服都未全部褪下,便迈入木桶中。 浑身都被冷水浸透时,陆微雪便恰好走了进来。 一切都伪装得很好,谢明夷这才放了心。 陆微雪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拂去他脸上的水珠,而后放入水中。 水没过谢明夷的锁骨,涟漪一阵一阵,温度却很低,明显已凉了许久。 “出来。” 陆微雪眉头蹙起,对谢明夷这种不爱惜身体的行为很不悦。 谢明夷偏过头,咬了咬嫣红的下唇,垂着眼眸,回绝他:“不要。” 他不确定自己身上是否还带着酒气。 陆微雪禁止他喝酒,这事他自己也知道,但只知其果,不知其因。 不过陆微雪发疯的事多了,所有的允许或不允许,无非都是想方设法折磨他的手段,谢明夷也懒得追问。 但有一件事,谢明夷心里却很清楚——一旦忤逆陆微雪,那他会死得很惨。 忤逆也分大小,不从浴桶里出来和偷偷喝酒相比,孰轻孰重,谢明夷还是分得清的。 更何况喝酒这件事若是被发现,以陆微雪的心机之深,必定会追究出孟怀澄。 谢明夷可不想唯一的逃跑机会就这样葬送。 ——虽然他也对孟怀澄的话半信半疑就是了。 “你是在闹脾气吗?” 陆微雪垂下眼眸,身体微微附低,声音压得很低,却带了几分哄人的意味。 有那么一瞬间,谢明夷以为过去的陆微雪又回来了。 从陆微雪做了皇帝之后,他无论怎么触碰陆微雪,都看不到以前那些神奇的字句了。 谢明夷以前为那些话所扰,现在却又十分想念。 眼前的陆微雪是完全陌生的,他总觉得捉摸不透。 即使夜夜相拥入眠,谢明夷都感觉,自己从未和陆微雪接近过。 这么多天来,陆微雪始终都未对他有过突破最后一层的动作,所以谢明夷认定了,陆微雪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软枕,或是一个玩物,为报从前的仇,所以才留在身边罢了。 等他腻味了,谢明夷也便没了价值。 到时他是会被处死,还是流放? 谢明夷的睫毛颤了颤,不知是因为泡在冷水中太久,还是想起穆钎珩的事,他浑身开始发抖。 “陛下。” 这是谢明夷第一次这样唤陆微雪。 他难为情地将眼睛瞥向一旁,表情蔫蔫的,道:“我腿麻了,起不来。” 说完,便抬起微微发红的脸,将胳膊伸向陆微雪,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眸,问他:“能不能把我抱出来?” 将自己放得很卑微,放低了姿态求人。 ——这只是谢明夷以为的。 实际上,他即使尽全力将语气变得充满了哀求,说的话、做的动作,以及眼神,都仍然是一副倨傲的样子。 就好像大发慈悲,给别人一个伺候他,讨好他的机会。 陆微雪凝望着他,浅淡的眼眸中透露着浓重的欲.望。 他一把将谢明夷从浴桶中捞了出来。 谢明夷的衣服全部湿透,紧紧包裹着身体,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和起伏的线条,一头乌黑长发都湿着搭在身上,沾染着浴桶中提前放好的花瓣的香气。 陆微雪的胳膊箍着他的腰,手指越发用力,将他整个人都牢牢地扣在自己怀里。 谢明夷的胳膊抱着男人的脖颈,头贴近陆微雪的胸膛,隔着一层富有弹性的肌肉,听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声。 “陛下,无论我要什么,你都会答应吗?” 他伸出手,抚平陆微雪皱着的眉头。 谢明夷努力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看着陆微雪。 他微微张开嘴唇,艳红的唇,雪白的肌肤,以及恳求的眼神。 任谁见了他这番神情,都会酥软了骨头,把一切都献给他。 一股力道从心脏处迸发,紫色的毒汁在血液中奔腾翻涌,飞速流过全身血管,呈现在苍白的脖颈上,便是转瞬即逝的暗紫花纹。 陆微雪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血色,他抱着谢明夷,将他放在床上。 而后俯下身,双手撑在谢明夷的脸侧,凑近了他,呼吸逐渐浓重。 “你可以试试。”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常人吸入,只以为是普通的花香,对陆微雪来说,却比任何催.情.药都猛烈。 这种花只会摧毁人的意志,碾碎人的理智。 陆微雪唯一需要竭力维持的理智,便是不要伤害谢明夷。 而现在,谢明夷就在他身下,如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被叼住了喉管,只能朝猛兽露出雪白的肚皮,任人宰割。 他还天真地伸出胳膊,搂住陆微雪的脖子,贴近了男人的脸,对他的耳朵呵气: “我知道陛下最大度了,一定会答应的。” 而后在陆微雪的下巴上“吧唧”亲了一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一股极大的占有欲和凌.虐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陆微雪的骨骼。 他的衣襟早被谢明夷扯开,也沾湿了不少。 谢明夷此时还未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明明尚还处在陆微雪身下,便嫌身上潮湿的衣服还黏在皮肤上难受,胡乱解开腰带,扒着自己的衣服。 正当要将领口都脱下时,他的双手手腕却被陆微雪一只手攥住了,接着轻而易举地举过头顶。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他的额头,脸颊,鼻尖,牙尖厮磨着他的嘴唇,逼迫他张开。 谢明夷发出“呜呜”的声音,生涩笨拙地承受男人的深吻,浑身都颤抖得厉害。 他数次想偏过头去,却被陆微雪强硬地扳过来,嘴唇上的痛楚和痒意混杂在一起,逼得他全身都泛起大片的红色。 “别躲。” 陆微雪声音沙哑,拇指抚过谢明夷被咬出齿痕的下唇,眼神阴郁无比。 谢明夷大口大口喘着气,半睁的眼睛沁出泪珠,要掉不掉的,显得可怜极了。 陆微雪一路攻城略地,深埋在谢明夷的脖间,急促又深重地吻了他一遍又一遍。 他放开对谢明夷手腕的禁锢,转而与他十指相扣。 “呜……” 男人的利齿恶劣地叼住某处,谢明夷的身体都战栗起来,他从未感受过这般奇异的感觉,此刻敏感得要命。 他如一味濒死的鱼,深深地陷在满床摊开的濡湿衣料里,只能无力地攥紧男人身上的腰带。 “乖央央,解开。” 陆微雪捉着他的手,放在腰间。 谢明夷的脸红得快要爆炸。 仅仅是将手放在男人劲瘦的腰上,细密的颤栗便顺着脊椎攀爬,一路向上,化作一腔热血冲进他的颅内。 他浑身都烫了起来。 绛红的帷幔一层层落下,将床上缠绵的两道身影都遮盖。 一阵风恰好透过窗棂吹来,熄灭了屋内红烛。 满殿只交织的喘息,与其中似有似无的抽泣。 第83章 诡计 早已将央央看作至亲至爱。…… 宫外的兰桂坊是个雅致的地方, 文人墨客往来其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桂花树栽种在其中,错落有致, 虽还未到八月, 空气中却俨然浮动着一股馥郁的香气。 阁楼里, 蓝衣女子站在窗前,手拿一支玉箫,吹一曲离散谣。 箫声呜呜咽咽, 像是有人在低声诉说, 万般无奈与凄苦掩藏在其间。 屋内只点着一盏灯,大半个房间都被黑暗笼罩。 一曲毕了,陆挚瑜放下玉箫, 看向窗外热闹的景象。 偌大的兰桂坊只有这么一个角落安静。 毕竟, 这是兰桂坊背后最大的掌权人——怀王陆津义稍作休憩的地方。 此时男人正坐在躺椅上, 大半张脸隐匿在暗处,只露出尖锐的下巴。 陆挚瑜转过脸看向他, 问:“皇叔, 我这一曲吹得如何?” 陆津义喝了口茶, 浅笑道:“本王早已说过,三公主天赋过人, 不是本王能指导的。即便三公主再来千次百次,本王也是一样的回答, 吹箫不过是闲暇时的玩乐, 偶尔解闷罢了,三公主想拜本王为师,实在不是个好的抉择。” 陆挚瑜将玉箫放在桌子上,淡淡地嗯了声:“皇叔过谦了, 早在儿时,晚辈便从听母妃说起过,皇叔的箫声天下无双,多少女子就因为听了怀王一曲,便将一颗痴心都挂在了皇叔身上。皇叔的箫声名动京城,连父皇都无比赏识……” 她抬起眼,试图看出陆津义的神色。 “父皇驾崩,母妃搬去了寺庙,现在的皇帝喜怒无常,晚辈也不得不离开皇宫,和其他公主们挤在一座公主府里。我们时常担忧新皇会如何处置我们,因此惶惶不可终日。听闻皇叔会在京城久住,所以想向皇叔讨教一下,也不算太过分吧?” 陆津义面色沉静,手指摩挲着杯壁,对陆挚瑜的理由并未有什么触动,只是轻谓一声: “看来三公主要求颇高啊,四百亩的公主府、月供千两金银都不能满足,陛下的苦心也算是白费了。” 陆挚瑜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道:“苦心?那倘若晚辈告诉您,九皇兄他软禁了谢明夷呢?” “你说什么?”陆津义眉心一挑,脸色瞬间难看了几分,站起来不由分说地呵斥:“绝不可能!” 陆挚瑜看到他这副模样,便知道计划已十拿九稳。 “想必皇叔已经与丞相府通过气,知道舅舅躲得远远的,处境安全,但皇叔您大大低估了陛下的记仇程度,陛下把大周的疆土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把舅舅给抓进宫了。” 她故作惋惜道:“我那小舅舅从前那样骄纵,又多次折辱九皇兄,不知现在正遭受怎样的水深火热呢?可怜呐。就算九皇兄不会对他怎么样,可他手下那些人是个顶个的毒,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伺机报复舅舅呢?” 陆津义沉声道:“三公主早已不在宫中,又怎知宫内动向?还是不要胡说八道的好。” 陆挚瑜笑道:“这件事只有皇叔不知罢了,陛下只瞒着您一个人——但皇叔为什么这么在意舅舅呢?难道是因为舅舅的母亲柳夫人,曾与您有过婚约吗?” “听闻柳夫人嫁入谢家后,不足八个月便临盆,坊间早有传闻,柳夫人是未婚先孕,而皇叔您当时正被卷入粮草大案,关押在天牢一年。等您洗脱冤屈出来时,柳夫人已嫁作他人妇了,恐怕不光是传言认为谢明夷是您的儿子,就连您自己心中也有所怀疑吧?” “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陈年旧事,似乎与你无关吧。” “因为央央说了,他想逃。” 门口的一道男声横插进来,将两个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孟怀澄一身青绿衣裳,头发聚在头顶,挽成一个发髻,打眼一瞧便知是宫中内侍的装扮。 他走进屋,先对陆津义行了一礼:“王爷,晚辈是孟氏子孙,孟怀澄。” 陆津义从惊讶中回神,略略点头道:“我知道你,宣平侯,和明夷关系匪浅。” “皇叔连舅舅的好友都十分留意,看来是当真关心舅舅了。” 陆挚瑜说着,不动声色地和孟怀澄交流了一个眼神。 陆津义苦笑一声:“故人之子,怎能不闻不问?” 孟怀澄认真道:“晚辈在两个时辰前冒死潜入宫中,探得了央央的消息。现下央央正被陛下幽禁,过得实在凄苦。我和三公主都与央央交好,眼见他深陷囚牢,自然是于心不忍,但以我们二人的能力,还是不足以将央央救出来。所以需要借助王爷的力量。” 他的神色很严肃,仿佛形势实在危急。 陆津义却仍保持着一丝警惕:“你们可有证据?” 陆挚瑜看了眼孟怀澄,后者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陆挚瑜矢口否认。 陆津义的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流转,“若你们合起伙来蒙骗我,我反倒害了明夷。” 孟怀澄抬眼,幽暗的双眸隐藏在漆黑的光线中。 他勾起唇角,冷声道:“虽然陛下的亲信们对王爷百般排挤,迫使王爷远离陛下,但王爷坚持认为陛下不会那样对央央,出于对陛下的信任,也是言之有理。那不妨这样,王爷入宫去一探究竟,亲眼看看央央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不就好了?” “这……”陆津义面露犹豫,似乎有所动摇。 孟怀澄迅速抓住这个机会,一边观察陆津义的神色,一边试探道: “王爷是怕自己连宫门都进不去吗?” 他作出一副关切的样子,对陆津义说:“不如让三公主想想办法,堂堂王爷,总不能像我这样,做贼一般潜入宫中吧……” 陆挚瑜也帮腔道:“皇叔,虽然现在陛下被小人蒙蔽极深,但是您无需担心,晚辈一定会想到办法,帮您入宫的。” 陆津义长叹一声,为难道:“你们有所不知啊!近日边疆急件频发,我那外甥在边疆畏罪自杀,搅黄了朝廷边疆的互市,其中牵扯甚广。当初是姐姐百般哭求,我才不得已向陛下开口,让太义去任官的,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搞砸了!现在陛下的态度我不清楚,但是他手下那些爪牙早就恨透了我,必然会百般阻挠我入宫向陛下请罪。” 孟怀澄看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似乎真的深思熟虑了一番,道:“王爷,其实边疆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我有几个熟识的本家亲戚,也运了茶叶去互市,可据他们所说,薛大人被发现时,是起夜时被利器所害的模样,很有可能根本不是自杀。” “什么意思?”陆津义睁大了眼睛,身形有些摇晃,堪堪扶住椅子,指着孟怀澄道:“你说太义他是被人害死的?” 孟怀澄点点头,“此事只有少数人知道,我也只是略有耳闻,但为何穆老将军也畏罪自杀了?恐怕就是想以自己的死掩饰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吧。” 他轻笑一声:“当然,这些也都是道听途说,王爷不可全信,只是别让凶手逍遥法外,薛大人蒙冤而死便好。” 陆津义脸色铁青,突然想起什么,问道:“穆家的公子,被召回京了?” 孟怀澄回他:“前些时日回京了,但总是闭门不出,晚辈仰慕穆少将军的威名,多次想登门拜访都被拒绝……不知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他倒吸一口凉气,惊异道:“难不成穆少将军和薛大人的死有牵连?这不可能吧,听闻穆少将军为人光明磊落——” “有什么不可能的?!”陆津义打断他,“穆家军成立二十多年,一直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只忠于穆家,不听命于朝廷,但凡是穆钎珩下一道指令,他们便能将本王的外甥剁成肉泥!” “但本王实在不知,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恨,才会让他们要了怀义的命。那可是姐姐拼死拼活生下来的唯一的孩子!” 陆津义一拳砸在桌子上,腰间的玉箫都跟着抖动了一下。 陆挚瑜劝慰道:“皇叔息怒啊,诛杀朝廷命官是大罪,他们穆家不会不懂,可如今穆老将军已经自杀,穆钎珩他尽可将责任都推到穆老将军身上,咱们拿他也没办法啊。” “谁说没办法?” 陆津义反驳道:“穆家现在不过是个空架子,本王自有数百种方法整治他。” “若陛下要保他呢?”孟怀澄半眯起眼睛,下了最重要的一步棋。 陆津义未经思考,便说:“有那群毒虫在,陛下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要对付穆钎珩还不简单?有得是机会。” 他看向孟怀澄,“你来跟本王说这些,是想让本王协同你们一起救出明夷吧?” 孟怀澄慢慢抬眼,漆黑的眼眸中带着遮天蔽日的寒气。 “王爷猜得没错,晚辈和央央一同长大,在晚辈心里,早已将央央看作至亲至爱,怎会放任他不管,被陛下搓磨而死?一想到央央的处境遭遇,晚辈当真是,心如刀绞。” 陆津义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有情有义,竟能冒险入宫与明夷取得联系,不过事实究竟为何,本王还是要亲自入宫去一探究竟。” “王爷见了央央,便都明白了。” 孟怀澄的眉角轻轻一压,白玉般的脸庞阴测测的,姿态却显得毕恭毕敬。 半个时辰后,两辆马车停在兰桂坊后门。 孟怀澄和陆挚瑜分别上车。 马车发动前,孟怀澄掀开帘子,若有所思看着陆挚瑜的马车缓缓离开。 陆挚瑜竟心有灵犀一般,也掀开自己的帘子,看向孟怀澄,对他浅笑一声,眨了眨眼。 孟怀澄点头示意,意思是,合作愉快。 等陆挚瑜的马车消失在转角处,孟怀澄才吩咐车夫:“走吧。” 他独自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压在青石板上,骨碌碌的声音。 今日一见,怀王果然如他所想,意气用事,心思单纯,不是能成大事的人,但利用起来实在顺手。 至于陆挚瑜。 孟怀澄想起女人的脸,眼中浮现出一抹厌恶。 她竟愚蠢地以为,他会看不出她对谢明夷的恨意。 一群浅薄之辈罢了。 …… 夜半子时,乌云蔽月。 万物都归于沉寂。 只有走街串巷的打更人,还带着浓浓的醉意,无力地吆喝。 第84章 梯子 他再也不要在床.上见到陆微雪了…… 清尘收露, 雨水阵阵。 小暑天气的燥热被这场雨抚平了大半,无论达官贵人的府邸还是百姓的瓦房,都早早敞开了窗户, 迎接随雨而至的凉风。 豆大的雨滴哗啦啦地掉在金色琉璃瓦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白玉栏杆上迸溅出无数水纹。 谢明夷是被雨声吵醒的。 他睁开眼,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昨夜似乘在一搜船上,被巨大的海浪抛起又随惯性跌下, 起起伏伏, 难堪忍受。 头脑就这样被搅成了浆糊,直到现在他的意识都还不太清醒,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拖着酸痛的身体坐起来, 谢明夷无意间对上镜中的自己。 左脸赫然印着一个不轻不重的牙印, 嘴唇处落了一道伤口, 白皙的脖颈间布满红痕,刺眼又旖旎, 幸好锁骨下都被干净的睡袍遮住, 但衣袖间露出的手腕亦有大小不一的红痕斑驳交错, 触目惊心,却又让人想入非非。 谢明夷的脸霎时间红透, 抱着膝盖将头埋在锦被里,好一会儿才将夜里令人脸红心跳的场景从脑海中抹去。 他竟然真的拉了陆微雪做……那种事。 谢明夷对自己的胆大妄为心有余悸, 本以为会在黏腻的热浪中醒来, 却没想到身体上干燥又清爽,屋内也放了冷库中的冰块,发出丝丝寒气。 就好像有人细致地做好了很多准备,就为了让他能好好睡一觉似的。 夜里他被折腾得太狠, 一直半睁着眼,记忆也零零碎碎的,但他似乎记得,在晨曦初升时,他接触到了温热的水,浑身都浸泡在里面,便立刻舒服地睡去。 谢明夷红着耳朵踩着鞋子下床,透白的脚踝似乎被人重力握过,此刻青紫的指痕都还未消失。 他尝试走了两步,腰部的疼痛险些没将他的眼泪逼出来。 谢明夷一边将镜子转过去,一边腹诽: 他再也不要在床.上见到陆微雪了! — 宣政殿外,上午的政务结束,大臣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来。 却看见臭着脸的里耶最后一个出来,纷纷噤了声,都避开他,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 他们都对他避如蛇蝎,唯恐一个不小心,便要人头落地。 古兰朵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刻意躲着他走,却没想到还是被里耶叫住:“跑什么?过来。” 古兰朵闭了闭眼睛,只能自认倒霉,慢慢走过去,垂头丧气的,哪还有往日的威风,此刻像极了一个怕挨打的孩子。 里耶看着他不情不愿的样子,心里暗骂不成器,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 古兰朵站立不安,有些别扭:“有什么事吗?” 里耶审视着他,忽而一笑道:“你是不是偷偷去见过那个人?” 古兰朵知道他指的是谁。 里耶极其厌恶谢明夷,甚至都不屑于称呼他的名字,因此每每提起他,总是深恶痛绝地以“那个人”代替。 宫里到处都是里耶的眼线,古兰朵隐瞒不过,只能解释道:“我只是去吓吓他,让他不要妄想迷惑陛下,仅此而已。” 里耶对他幼稚的说辞置若罔闻,只是挑眉道:“你有没有觉得,陛下今日很不一样?” 古兰朵懵了,“没有不一样啊?” 里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才十五岁,自然不懂。” 古兰朵一头雾水,实在不知他说的是哪方面。 里耶道:“你只需要知道,纵然有毒蛊控制,可陛下还是在那个人身上越陷越深了,如此下去,我苗疆几十年大计必然毁于一旦。若你还想为你父母报仇,以后便要照我说的做。” 古兰朵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却只能硬着头皮道:“遵命。” 来到皇宫以后,他和里耶的盟友关系便悄然发生了变化,不知从何时起,里耶已经单方面压制他了。 古兰朵感受着胸口深处毒蛊带来的燥热,这令他浑身都不自在,脑子里浮现谢明夷的脸,更是焦躁不安地晃了晃头,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里耶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酝酿已久的计谋悄然浮上水面。 “南岭最近有要事,我要亲自回去一趟,明日就要启程,所以丞相府抄家的事,便交给你了。” “丞相府?谢家?”古兰朵瞳孔一阵,“这是陛下的命令?” “这等小事不必麻烦陛下,我已经通知了大理寺,三日后的午时,他们便会带人去。如果他们有什么请示,你自己决断就是了。等我回来,这件事若是没办成,你知道后果。” “我……” “你怎么了?古兰朵,你变得犹犹豫豫,这不是家族唯一继承人该有的样子。” 里耶压低眉角看他,呵斥的语气中流露着不满。 古兰朵咬了咬牙:“我会照做。” 里耶笑了笑,阴测测的脸凑近他,说:“这才对。” 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径自离开。 古兰朵看着他的身影,微微出汗的手心更是捏紧了些。 — “公子,公子您慢点!” “公子快些下来吧!别吓死奴婢们了!” 谢明夷爬上梯子,两手扒在围墙上,努力探出半个身子,朝宫殿外的青石道张望。 一炷香前,他以太思念陛下、以至于必须对陛下翘首以盼为由,吩咐六水搬来了梯子。 六水听了很是感动,连忙照做。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谢明夷竟然不要他们靠近。 这可急坏了他们,一时间,哭嚎声震天动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主子丧了命。 谢明夷听着身后杂七杂八的哀求声,只转身挥了挥手,道:“你们不用管我,太阳这么大,还不赶紧去休息?站在日头底下看我干嘛?” 换句话说,就是“哪凉快哪呆着去”。 六水第一个不同意:“公子啊!您这细皮嫩肉的,要是有一个磕着碰着的,奴才们第一个下地狱啊!就让奴才们一个一个搭成人墙,把公子托上去吧!” 大热的天,谢明夷却觉得自己脑后似有一滴冷汗划过,他幻想了一下六水口中的场景,讪讪一笑,道:“六水,你可真会想办法。” “谢公子夸赞!”六水虽然快急哭了,却还下意识这样回答。 谢明夷顿时哭笑不得,他只能努力地板起脸,训斥道:“本少爷是不是使唤不动你们了?一个个的都在这干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给本少爷把卧房里里外外擦十遍?里面的冰桶也该换了!” 众人面面相觑,就是不走。 “去啊?!” 谢明夷这下是真的着急了,连带着梯子都晃了几下。 六水等人见谢明夷将自己弄得摇摇欲坠,瞬间是再没有什么不依的,全员出动,都按照谢明夷的意思去做。 终于清静了。 谢明夷的目光投向墙外。 下午的阳光眩目,昨夜的雨水早已被晒干,此刻万里无云,空气中一丝风也无。 这种天气,连鸟都懒得飞。 他能在这里等到古兰朵的可能性极小,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谢明夷暂时还不能为穆钎珩求情,且不说陆微雪会不会答应,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穆钎珩的真实情况。 他被困在这里,对外界一无所知。 自从那天在金龙殿遇见贺维安之后,陆微雪便彻底将他锁在了这座无名宫殿之中,再也不能离开半步。 谢明夷心急如焚,这种什么都摸不清,抓不住的感觉,快要把他逼疯了。 他能想到的唯一突破口,便是那个恶劣又幼稚的少年,古兰朵。 谢明夷在梯子上坚守了两柱香的时间,浑身都湿透了,却还是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头脑阵阵发昏,谢明夷膝盖有些软,昨晚本就没休息好,眼下在日头下暴晒,实在不是个好的选择。 他叹口气,正准备从梯子上下去。 拐角处,一道黑色的身影突然出现。 明明是夏天,古兰朵仍然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脸上依旧带着银质的面具。 他步履匆匆,眉头紧锁,看起来心事重重。 “古兰朵!” 谢明夷唯恐他跑了,连忙将他叫住。 但怕惹人注目,又不敢叫得太大声,只能刻意压着嗓子,只求古兰朵能听见。 古兰朵脚步一顿,抬起头,正好与他对视。 谢明夷心头一喜,赶紧朝他招手:“过来呀!” 古兰朵回避了一下他的视线,走过来,冷着脸问:“何事?” 他的心脏正打鼓。 里耶的吩咐,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 按理来说,不过是抄个丞相府罢了,他不该有丝毫愧疚。 怜悯、同情这类情绪,早就从他心中剔除了。 可不知为何,他总想到当日在秋千上,谢明夷推他的那双手。 扪心自问,古兰朵认为自己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浓烈的仇恨催着他长大,即便现在就去杀人放火,他也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但他还是来到了谢明夷的宫外。 他只是想看看宫殿,毕竟是当初他亲眼看着建起来的,仅此而已。 古兰朵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可没想到,居然被谢明夷抓了个正着。 古兰朵盯着谢明夷希冀的眼神上前,隐藏住焦头烂额的情绪,问:“你都知道了?” 若是不知道,为何会算准了他来,刻意在此处等他。 但他才不会可怜谢明夷,为了谢明夷破坏完美无缺计划,那是陛下拎不清时才会做的事。 就算谢明夷问起来,他也借机嘲讽一顿就好了,他倒要看看,谢明夷知道自己家要被抄了,会不会当场哭鼻子。 对,就这么办。 “知道什么?” 谢明夷完全不知道古兰朵乱七八糟的想法。 他只顶着灼热的骄阳,朝古兰朵笑道: “古大人,我上次帮你推了那么久的秋千,总得要点报酬吧?” 古兰朵的眼神一瞬间机警起来,倘若谢明夷以此为要挟…… 可谢明夷却笑得灿烂: “借你的鸽子给我用用,不过分吧?” 第85章 倾慕 说好了,不亲嘴唇。 古兰朵愣了一下, “我的鸽子可不是养来吃的。” 谢明夷嘴角一抽,“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吃你鸽子的人?” 古兰朵打量了一下他, 眼神一言难尽。 谢明夷随手在墙顶摸出一颗石子, 砸向古兰朵, “臭小子,你什么意思!” 古兰朵抬手挡住,石子在他的手臂上弹了一下, 便掉落在地, 发出嘎哒一声响。 他看向谢明夷,神情凝重,双眼中布满了阴翳。 谢明夷暗道一声不好, 惹怒了这个小心眼的古兰朵, 他的计划就白费了。 他急忙张口想要道歉, 却听见古兰朵说: “要几只?” 谢明夷一怔,眼神一瞬间亮起。 “你同意了?” “不想要, 我就走了。” “别别别——” 谢明夷慎重考虑了一下, 伸出三根手指:“三只就好, 一定会还给你的,我不喜欢吃鸽子的。” 古兰朵瞥了他一眼, 冷声道:“一个时辰后,鸽子会飞进你的院子里。” 谢明夷拍了一下手, “太好了!” 他注意到了什么, 又问:“古兰朵,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听到了我神秘的召唤吗?” 古兰朵表情一僵,扭过头去:“不用你管。” 他抬眼看向谢明夷,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此刻被热得红扑扑的, 一滴汗珠顺着下巴流下,乌黑的发丝黏在脸上,眼眸亮得如水洗过一般,微微张开的嘴唇色泽艳丽,如浸染了蜜色的熟桃。 如此大热天,谢明夷却在脖子上系了一条洁白的软纱,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脸,连双手都被袖口遮掩去大半。 古兰朵翻了个白眼,只当这是谢明夷矫情的表现。 就这点太阳,还用得着遮这么严实? ——他完全忽略了自己也穿得很多的事实。 “你拿鸽子干什么事我不管,但是一旦陛下怪罪下来,别带上我就行。” 古兰朵没好气地提醒了一句。 他的心底却有些动摇——如果谢明夷对抄家的事有所准备,那便随他去吧。 毕竟,他可不知道谢明夷会做什么,里耶再怎么样也不能怪他。 这也算不上他故意破坏里耶的计划了。 “放心,除了咱们两个,没人会知道这件事。“谢明夷朝他肯定地说道。 古兰朵敛下眼眸,嘲讽道:“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我是不会遭殃的,该逃命的人是你。” 谢明夷忙道:“是是是,古兰朵大人说得都对。” 古兰朵冷哼一声,一边走,一边说道:“你还是赶紧下去吧,跟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蠢死了。” 临走了还不忘骂他一句,谢明夷登时便被气笑了,但古兰朵已经走远。 他只能又捡起一块石子,朝那道背影狠狠扔过去。 “你才蠢!臭小子,这么不尊重大人!” — 是夜,一只白鸽落在将军府祠堂前的树上,歪着头,发出咕咕的叫声。 宋管家正拿着苕帚清扫地面,弯着腰,头顶却突然一痛。 抬头一看,正和一只白鸽四目相对。 那鸽子颇具灵性,绕着他飞了一圈,还伸出红红的鸽脚,上面赫然绑着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宋管家没多想,便将纸条取下,看到上面的内容,神色不禁为之一变。 他赶忙扔了苕帚,环顾四周,却见鸽子已经敏捷地飞了出去。 和那日送别穆钎珩时,从皇宫方向来的鸽子一模一样。 宋管家捏紧了纸条,朝穆钎珩的卧房走了过去。 皇宫。 谢明夷捧着一张画,细细地看。 水墨勾勒出一个俊俏的男人,身形挺拔修长,站在雪地红梅间,此刻梅花花瓣落了满身,但并未拂去,只是微微颔首,薄唇抿起一抹锋利的弧度,细密的长睫遮住垂下的眼眸,情绪中仿佛含着万年不化的寒冰,有一种难言的悲伤。 这样画陆微雪,总能把他哄好了吧。 谢明夷低着头正出神,披散的头发都撩到肩膀左侧,露出右颈的肌肤,在灯光下焕发出瓷白的光泽。 一道冰凉的触感在右肩传来,谢明夷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身体,回过头,正对上陆微雪幽深的眼神。 “不是不愿意画画么?” 陆微雪的手指依旧放在他肩上,且根本没有放开的意思。 谢明夷略有些心虚,却还是鼓起勇气,抬手覆上男人的手背。 骨节分明,青筋微微突出,只是实在冷得可怕,好似阎罗殿里钻出来的艳鬼。 陆微雪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眼神中浮现出一抹诧异,脑海中瞬间出现些模糊不清的场景,等他意识到时,那些记忆早已消失不见。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就好像弄丢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我这不还是画了陛下吗,以前是我错了。” 谢明夷软下来,刻意放轻了声音,尾调里夹杂着几分讨好。 他抬起脸,纯然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看着陆微雪。 陆微雪被他这么盯着,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我画的好吧?在我心里,陛下就是英明神武、天人之姿。” 谢明夷笑了笑,心底却忍不住偷偷作呕。 他也太虚伪了!陆微雪又不是昏君,怎么会喜欢别人谄媚他呢? 陆微雪迟迟没说话,谢明夷咬了咬舌头,恨不得找个地洞立刻钻进去——他刚刚到底是怎么说出这么恶心人的话的!这下好了,陆微雪非但没对他刮目相看,而且被他成功恶心到了…… 谢明夷的表情变化很精彩,陆微雪全都看在眼里,倒也没拆穿。 “你想要什么?” 他的手摸向谢明夷的下巴,强迫将他抬起头,看向铜镜。 镜子里面映出谢明夷被男人挟持的样子,男人的手放在他的下颌与脖颈之间,感受着他的脉搏,轻易便能要了他的命。 而自己的表情无辜又茫然,像是任人宰割的小白兔。 谢明夷一瞬间紧张起来,原来他在面对陆微雪时,是这般不争气的模样。 那也难怪陆微雪以欺负他为乐。 “陛下是觉得,我为陛下作画是因为有利可图吗?难道我就不能是因为……” 谢明夷吸了一口气,裸露在空气中的锁骨随着冷气逼近而微微颤抖。 “因为我,倾慕陛下,画一画心上人的模样,不可以吗?” 谢明夷心里叫苦不迭,害怕又强装镇定。 但他相信,以陆微雪的变态心理,必然是乐于看到曾经的死对头爱惨了他,甚至对他爱而不得的。 谢明夷只能这么堵一把。 比陆微雪的回应更快到来的,是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 谢明夷几乎是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 天旋地转间,他已经被陆微雪抱在了怀里,还不得不缩着身子,以免重心不稳。 可这样一来,更显得像是陆微雪在抱一个孩子。 一股热流从脖颈之间飞速向上,一路窜到头顶,谢明夷的脸和耳尖都红透了,臀部压在男人硬硬的手臂上,这种感觉更是如坐针毡。 陆微雪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背,强迫谢明夷的身体与自己无限贴近。 两人几乎是严丝合缝。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抓住他。 谢明夷的身体很敏感,感受着来自多个部位的不同触感,终于没忍住抖了一下,手再也拿不住画卷,篇幅极大的画纸“哗啦啦”掉了一地。 陆微雪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锁骨,深谷幽兰般的气息铺洒在他的下巴上,为他带去一丝痒意,心底更像有猫爪在抓挠一般,紧绷得难受。 “我要下去。”谢明夷紧紧捏着陆微雪的衣服,声音不知不觉间染上了些许哭腔,其实他并没有感觉不快,但他总是这样,在未来得及反应时,眼泪就已经溢了出来。 “不行。”男人拒绝得毋庸置疑。 陆微雪干脆抱着谢明夷,坐在谢明夷方才坐的椅子上,在那面铜镜前,扶着谢明夷的后脑勺,印上了他的嘴唇。 “等一下!” 谢明夷推开他,却恰巧对上他隐晦幽暗的双眸。 里面布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湿重得如瘴气密布之地的沼泽,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被艳丽的花蚕食殆尽。 “不要亲我……”谢明夷错开他的视线,咬了咬下唇,难堪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昨晚你都把我亲肿了,我要缓缓。” 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全然忘记了自己正窝在男人怀里,整个人都已经被陆微雪控制。 “还是不行。”陆微雪俯下身靠近他,一股冷冽的香气混杂着缱绻的呼吸,随即席卷而来。 谢明夷周身的空气似乎都被掠夺殆尽,一时间竟连呼吸都屏住了,无法喘气。 陆微雪避开他的嘴唇,转而吻了一下他的嘴角,手紧紧握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央央。” 陆微雪声音沙哑低沉,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接着,铺天盖地的吻落下。 镜中映出两人纠缠的身影。 男人冷白俊美的脸上,正出现深紫色的纹络,一步步蔓延,也一步步吞噬他的理智。 但这些异样很快就消失不见。 “说好了,不亲嘴唇。” 陆微雪含着谢明夷的耳垂,冰凉的手攥着他的手腕,顺着细嫩的肌肤往上。 “那就换别的地方。” 第86章 羞愤 “乖央央,再来一次。”…… 整整一夜, 谢明夷都在体会“别的地方”指的哪。 他被迫跨坐在陆微雪身上,一开始还只是颤颤巍巍地扶着男人的肩膀,后来实在支撑不住, 不知不觉间便紧紧地环住陆微雪的脖子。 身体快要散架、眼泪都哭干、嗓子只能挤出几声有气无力的低吟也便罢了—— 更过分的是, 他被逼到极点时, 脚趾都忍不住蜷缩起,却被陆微雪当场捏住,就好像抓住了他偷偷藏起的尾巴。 谢明夷只能难堪地睁开一只眼, 瞧着陆微雪汗湿的俊脸, 以及男人眼里戏谑的笑。 气血再一次翻涌,谢明夷的耳根红得近乎要滴出血来。 羞耻感几乎要将他的心脏都挤得爆炸。 “去、去床上……”他整张脸都埋在陆微雪胸前,手指无力地捏紧男人的衣襟, 哭哑了的嗓子哀求道。 陆微雪抱着他, 两人的体型有差距, 此时他的手臂箍住谢明夷的腰,另一只手拍拍他的屁股, 漫不经心的语气中夹杂着暧昧的低.喘, 道: “求我。” 身后难抑的感觉更膨胀几分, 谢明夷的头埋得更深,现在的他敏感得要命, 像一滩春水软在陆微雪怀里。 “求你了……” 他的身体抖了抖,虽然很不愿说这种话, 但他实在受不住了, 陆微雪的体力仿佛无穷无尽,仅仅一个姿势,便能折腾得他喘不过气来。 谢明夷乖顺地依偎在男人怀里,任由陆微雪将自己抱起来, 又动作轻柔地放在了床榻之间。 他天真地以为,陆微雪会就此结束。 一阵阵困意袭来,他已经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明夷一接触到枕头,便沉沉地阖上眼皮,全然没注意到此时的自己正衣襟大敞,任人宰割的姿势如倒在地上露出柔软肚皮的猎物,更别提身上密布的红痕与雪白的皮肤交相辉映,带给人巨大的冲击,让人忍不住想要蹂躏。 陆微雪盯着他,手指按压住他的下唇,富有弹性的触感化作一条隐形的蛇,顺着他的手指蜿蜒而上,一路吞食他的理智,将心底卑劣的凌.虐.欲在一瞬间激发。 他俯下身,亲吻着谢明夷的额头。 “乖央央,再来一次。” 他的声音低沉动听,如艳鬼披上了人皮,诱哄着单纯的孩子献上精.血。 谢明夷的眼皮直打架,此刻什么回应都做不出了,只能抬起手臂推开陆微雪。 但他的力量软绵绵的,与其说是抗拒,更像是某种调.情的手段。 果不其然,陆微雪一只手便将他的手腕一齐攥住,举过头顶。 “央央,不许装睡。” 谢明夷被他又咬又亲的,一时间什么睡意都没了,羞红的脸偏转过去,唯一能做的只有紧咬着牙关,让自己不至于发出太难为情的声音。 夜很漫长,谢明夷已经记不清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他被翻来覆去了不知多少次,指甲划过男人的肩膀、后背,还有劲瘦有力的腰。 ——在可恶的野兽身上留下爪印,似乎是小动物唯一的泄愤方式。 — 翌日。 谢明夷终于能离开那座宫殿了。 一大早,他便忍着身体酸痛坐起来,赶在陆微雪去上朝离开之前,拉住了他的袖子。 “陛下,微臣日日困在此处,头上都要长菌子了,陛下也不想看着微臣发霉吧?就让微臣出去逛逛,顺道去御膳房亲自给陛下做一碗清爽解腻的莲子羹,如何?” 陆微雪沉默了一瞬。 谢明夷困得眼都半睁着,头发乱糟糟的,嘴角还破了一块,就这么软着嗓子摇他的胳膊,撒起娇来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好。” 一股熟悉的感觉直窜上心头,陆微雪有一种自己已经对他百依百顺了许久的错觉。 没等他反应过来,应允的话已然抛了出去。 谢明夷扬起一个笑脸,一头栽在枕头上,打着哈欠,神智不清地朝他摆手:“谢陛下,陆陛下……” 如此这般,谢明夷终于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摆脱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 晌午过后,刺眼的太阳光收敛了不少,谢明夷出了门。 六水尽职尽责地为他撑着一把伞,遮住申时的太阳,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中。 谢明夷只说自己要出去转转,这样一来,便不好责令六水留在殿里了。 偏偏六水盯他盯得很紧,像是背负着什么任务,一个不留意就会掉脑袋的那种。 “六水,其实我不怕晒。” 谢明夷停住脚步,扯出一个微笑,对六水说道。 随后便往左撤了一步,站在太阳底下。 六水看着他白得耀眼的皮肤就这么裸露在阳光下,忙将伞重新举过去,道:“公子不怕晒,但别人怕闪了眼呢。” 谢明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将六水撵走的方法。 正当他为难的时候,一道沉稳的声音叫住了他: “明夷。” 谢明夷讶异转身,便看到怀王一身华服,正朝自己走过来。 许久不见,陆津义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下巴上冒出青绿的胡茬,眼神中含着常人看不懂的情绪,在看向他时,仿佛带了些莫名的哀伤。 谢明夷朝他打了招呼:“怀王殿下。” 陆津义笑笑:“这么久都没见,你好像长高了。” 谢明夷怔了一下,这种长辈夸孩子的话,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听过了。 他和怀王实在不熟,因此只能浅笑着回道:“这么大的人,哪还能长高呢?” 陆津义恍然发觉一般,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一时说顺嘴了,竟还把你当成家中孩童。” 谢明夷总感觉,陆津义似乎故意要跟他拉进距离。 至于原因,他一时半会想不出来。 陆津义的目光在谢明夷身上停留片刻,神色略有些复杂。 他道:“明夷,前面有一个锦鲤池,不如去瞧瞧?” 说着,朝谢明夷眨了眨眼,好似在暗示什么。 谢明夷下意识看向六水,后者还在为他打着伞,胳膊一动不动的,也不嫌累。 “本王带明夷散散步,谁也不必跟着。” 陆津义注意到谢明夷的顾虑,率先开了口。 “这……”六水有些为难,就差把“陛下让我监视谢明夷”写在脸上了。 谢明夷握住他的手臂,让他垂下胳膊,又帮他收起了伞。 他决定采用怀柔政策:“六水,出来这么久,你一直打着伞也累了吧?这样,待会我和王爷走在前面,你远远跟着,既不打扰,也能看着我,还能稍作歇息,如何?” 六水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转换,只得重重地点点头:“奴才谨遵公子吩咐,奴才会远远跟着公子的,但奴才真的不累,也不需要歇息,公子不必担心。” 谢明夷拗不过他,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御花园,锦鲤池。 此处是后宫的西北角,往来的人本就稀少,又是酷暑天气,空气中更是平静得连一丝风也无。 一座凉亭矗立在池水的中央,上面挂着垂地的白纱,四周流水潺潺,乍一看竟有几分飘飘欲仙之感。 谢明夷随陆津义步入这座汉白玉砌成的亭子。 六水留在岸边,拿着伞,守着他们。 陆津义掀开白纱,抬手指向水中。 “明夷,你看那条鱼。” 谢明夷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是一条极胖极胖的大鲤鱼,它红白相间的身躯在水中费力地摆动着,鱼鳍搅得发绿的池水荡起一阵阵涟漪。 这条鱼的模样实在太滑稽,他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傻啊。” 陆津义看见他的笑容,心情登时好转不少。 却也因为他无忧无虑的笑,内心更挣扎几分。 气氛变得轻松了不少,谢明夷趴在栏杆上,专心致志地看那条大胖鱼优哉游哉地游来游去。 过了会儿,他才问:“王爷,您特意要我来这儿,不只是为了看一条鱼吧?” 被猜中心思,陆津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看着谢明夷,却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明夷,你很聪明,和你母亲一样聪明。” “你认识我母亲?”谢明夷一下便来了精神,偏过头问他,语气有些激动。 他极少听见谢父谈起过他的生母柳夫人,只知道母亲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虽然在年幼的谢明夷的内心深处,也曾无比渴望母亲的怀抱,想了解母亲的事迹,但这些都是那么遥不可及。 不光是谢父不告诉他任何关于母亲的事,就连那些下人也串通好了似的,一个个的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只要他问起柳夫人,便全都闭口不言。 久而久之,母亲这个词,在谢明夷心里就成了一个禁忌。 他可以提起,但不能细想。 因此难得遇见一个人提起母亲,谢明夷自然激动不已,恨不得从怀王嘴里知晓所有关于母亲的事。 陆津义的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他看着谢明夷,眼神里分明是极具温柔的慈爱。 他张了张口,很想讲那些往事悉数说给眼前的孩子。 但他终究是沉默了。 “不,我只是听说过你母亲,毕竟她当年可是有名的才女。” 谢明夷的眼神一瞬间灰暗了下去,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 陆津义有些心疼地望向他,想到此次前来的真实目的,便压低了声音,问: “明夷,你愿意走吗?” “走?” “离开皇宫,离开陛下。” 谢明夷怔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在面临这个问题时,竟还会产生一丝犹豫。 他以为只要有机会,他肯会毅然决然地离开的。 陆津义看出他的思虑,想到近日之见闻,便压下嗓子,道: “明夷,宫外发生了很多事,看样子,你全都不知道。” 谢明夷茫然地看着他,“什么事?” 除了穆钎珩,出事的还会有谁。 但直觉告诉他,没有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陆津义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道:“丞相府将于两日后抄家,大理寺已然在部署了。” 第87章 前夕 这是要捉奸的节奏。 谢明夷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仿佛被陆津义的话刺穿了魂魄。 他脸色煞白,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陆津义面色沉重地摇摇头,“一开始本王也不信, 但丞相府已经被严密封锁半年之久, 近日却突然增加了驻兵, 大理寺的信函还躺在案桌上,这一切都是本王都是亲眼所见。” 谢明夷的嘴唇再无半分血色,一瞬间脱了力, 若不是扶住身后的栏杆, 恐怕要立刻瘫软在地。 陆津义下意识伸出手相要搀他一把,谢明夷却已先一步缓缓蹲下来,靠在角落, 双手抱住头, 痛苦地闭上眼睛。 酷暑难耐的天气, 他却只觉得彻骨寒凉。 这么多天,谢明夷一直不知道, 自己和陆微雪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 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所见所闻, 都化作千万把利刃, 横插进他的心脏,逼他认清一个事实。 陆微雪已然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还只是个皇子时,便能对付皇帝。如今当上皇帝了, 想置谢家为死地, 又怎么会是难事? “明夷,你还是早做打算为好。本王与你父母都是故交,也不忍看你父亲沦落到阶下囚的地步。只要是本王能做到的,你需要本王做什么, 尽管提。” 陆津义俯下身,宽慰着他。 他寻了个由头进宫,本来是想证实孟怀澄所说的话的,却没想到无意间发现了丞相府即将被抄家这种残忍的事。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必须得让谢明夷知道。 毕竟,是她的家。 若她还在,一定不忍孩子背负罪臣之子的骂名。 “明夷,宣平侯孟怀澄,可来见过你?他与你谋划过逃跑吗?” 陆津义始终对孟怀澄保持着怀疑,毕竟是个陌生的小子。 谢明夷抬起头,双眼通红地望向陆津义。 他张了张口,却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眸,如实地点点头。 得到谢明夷的承认,陆津义这才打消了顾虑,放了心。 他负手而立。 “宣平侯是个有胆量的人,他来找本王,欲与本王联手,决心救你出去。明夷,本王不宜在这里逗留太久,有人帮你写了详细的计划,此人心思缜密,做事妥当,你可设法去找他,将装了计划的信函拿来,细细研读。” 他想了想,似乎为教谢明夷放心似的,又补充了一句: “本王近日能进宫,也是多亏了他。” 谢明夷语气一滞:“……谁?” “去年赴宁州任刺史的贺维安,你可能没听说过他……” 谢明夷怔住了,听到这个无比熟悉的名字,思绪骤然空白。 “贺维安前些日子回京述职,如今在翰林院暂驻,他曾在你父亲手下讨教过,因此格外感念这段短暂的师恩,愿意为丞相府尽一份力,明夷,有了他,我们便多一分胜算。” 陆津义没察觉出谢明夷的不对劲,只当他还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又语气温和地安慰道:“别担心,到时候本王和宣平侯都会接应你,你和你父亲会合后便逃得远远的,再也别回京城,本王会派人护送你们。” 谢明夷的骨头都被棉絮填满了似的,浑身无力,软绵绵的。 他心乱如麻,只能呆呆地应下:“谢过王爷。” 夜晚,掌灯时分。 宣政殿外,皇宫家宴。 谢明夷心不在焉地坐在陆微雪身旁,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多王公贵族面前公开露面。 不过主座上的灯光尤为昏暗,又与下面的酒席离得甚远,因此任凭底下的人再怎么伸长脖子,眯起眼睛拼命往他这边看,都只能看见模糊不清的一张脸。 最多只能瞧出,这个陛下跟前的“红人”,似乎是个身量瘦削、肤白貌美的少年人罢了。 谢明夷一直魂不守舍的,陆微雪偏过头,问他可是哪里有不适,他也只能摆摆手,又为了证明自己很正常,拿起酒杯,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 他以为自己表现得很镇静,却不知落在陆微雪眼里,则是非同一般的古怪。 陆微雪不动声色地对身旁的黑衣护卫耳语几句,护卫便点点头,隐入黑暗中。 空气中始终浮动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大概是某种花朵,但绝不是中原该有的气味。 谢明夷的头晕晕的,千思万绪藏在脑子里,却怎么都理不清。 他垂下眼眸,干脆头一歪,枕在陆微雪膝上。 这般依赖的动作,令陆微雪心情颇好。 “陛下,我敬您一杯。” 一个女人走到台阶下,双手端着一杯酒,动作优雅地将其饮下。 谢明夷有些发蒙,没注意女人是谁。 等女人转身走了,他无意间一瞥,才发现那正是陆挚瑜! 自那天陆挚瑜故意给他指错路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现在想来,陆挚瑜必定是早就与苏钰筱串通好了,要害死他。 谢明夷浑身都紧绷起来,他的眼中划过一丝紧张,险些杀了他的凶手,现在还能在这里招摇过市,谈笑风生。 可他别无他法。 陆挚瑜是陆微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们身上留着一半一样的血。 谢明夷又算什么呢?陆微雪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他去调查一桩半年前的事。 谢明夷到现在也没想清楚,他究竟哪里招惹到陆挚瑜了,可陆挚瑜竟恨不得他去死。 他只知道,在陆挚瑜温柔的伪装之下,隐藏的是一颗歹毒的心。 一想到此刻的陆挚瑜还在思索该怎么给他下绊子,谢明夷便是一阵胸闷气短。 酒也喝不下了,菜也没胃口了。 谢明夷抬起头,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高悬的明月都被他收在眼里,在漆黑的瞳孔中,化作两个暖黄色的小点。 他就这么看着陆微雪,道:“陛下,今早说过的莲子羹,你还没有用。” 陆微雪垂眸,修长的手指抚摸他柔软的头发,漫不经心地道:“是你没有给我送。” 谢明夷的脸上涌现出一抹臊红,他有些心虚地转移视线,嘴硬道:“那、那是因为我迷路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你在的地方,这都怪你,谁让你关我那么久,害得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连他自己也知道,这个理由有多牵强。 陆微雪却没拆穿他,只是静静地听他狡辩,看着他羞赧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脸上忽然露出温和纵容的笑。 谢明夷看到他的笑,只觉得周围景物斗转星移,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从前。 但这抹笑转瞬即逝,连带着那些回忆,全都消散不见。 谢明夷压住眼眸中的黯然,重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说:“微臣在晚上又重做了莲子羹,不如现在就端给陛下品尝吧?” 陆微雪看着他,沉郁的双眸越发幽深。 谢明夷有种浑身都被看穿了的感觉,头皮发麻。 正当他以为陆微雪会拒绝时,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 “好。” — 谢明夷只身走在宫道上。 四周寂静,凉爽的夏夜一贯令人心情愉悦。 他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稳稳走进御膳房。 而后知会宫人,将一个砂锅端出来,接着亲自揭开盖子,把热气腾腾的莲子羹一勺一勺地舀进碗里,再装入食盒,神色如常地离开了御膳房。 走到半路,一块突出的石子湿滑无比,好巧不巧的,竟被谢明夷一脚踩中,随即便滑倒在地,滚烫的莲子羹洒在他的裤腿上,登时便烫得他呲牙咧嘴地抱住腿。 “好痛啊——” 四下无人,谢明夷却夸张地喊着,随之而成的眼泪却不是装的。 没人回应他。 谢明夷只得再次叫起来:“好痛,痛得要死了!” 这一次,一道黑影自屋檐上一跃而下,闪身至他身前,蹲下来查看他的伤口。 谢明夷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冷,接着拍开暗卫的手,故作鄙夷道:“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体不是你这种低微的人可以碰的!今天你敢碰我一下,我就要跟陛下说,让他把你凌迟!” 暗卫果然收了手,乖乖不动。 谢明夷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哭嚎道:“陛下要的莲子羹没了!这下可怎么办啊!陛下如此喜怒无常,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暗卫道:“御膳房还有剩余,属下可为您取来,只是您的伤……” 陆微雪果然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他。 这招引蛇出洞,他算是用对了。 谢明夷敛下眸中情绪,佯装思索后烦躁道:“行了!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你快去快回,我先回宫换身衣服,脏都脏死了……” “这……” “怎么,你还怕我跑了?我都被烫成这样了,你还多嘴?你知不知道,你多耽搁一分,我就多疼一会!” 暗卫拗不过,只好抱拳行礼,飞快离开。 等他消失在转角处,谢明夷方才的蛮不讲理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他扶着墙壁站起来,小腿确实剧痛,但这和他当日在冰天雪地里打滚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谢明夷一瘸一拐地朝翰林院的方向走过去。 宴席上,陆挚瑜一边喝酒,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主座上的人。 陆微雪身边的位子空了,且很久没有人回来。 刚才她假意敬酒,实则就是想一探究竟——这个早就该死了的谢明夷,现在是什么情况。 陆挚瑜以为会看到他的狼狈模样,毕竟在孟怀澄口中,谢明夷过得可是生不如死。 但事实令她大失所望,谢明夷依旧那么受宠,不管谁当上皇帝,都把他当成一件珍贵的宝物。 父皇是,皇兄也是。 都改朝换代了,谢明夷为何没变? 陆挚瑜脑中闪过那日在父皇殿外,自己因迟迟不受复活传召而神伤时,谢明夷假惺惺跑过来安慰的场景。 她将手中的酒杯捏得隐隐作响,嫉妒的怒火在眼中燃得越来越旺。 凭什么、凭什么?! 她明明比那个废物强千倍百倍。 陆挚瑜突然“砰”的一声放下酒杯,这一举动,把周围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她的目光有些恍惚,飘向对面。 那里坐满了翰林院的诸位官员,唯独中心处少了一个人。 陆挚瑜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她随即起身,走到宴席正中央,朝陆微雪行了一礼,道: “陛下,近日民间水患频仍,我听闻翰林院的贺大人最善治水,甚至亲手作了一幅大周水域图,里面的河流湖泊皆绘制得无比精美,何不趁今日相聚之时,让我们一睹为快?” 翰林院众人先是有些讶异,接着便感激地看向陆挚瑜。 陆挚瑜说的确有此事,但贺维安性子清高,不愿意大肆宣扬,导致他们始终没有机会以此向陛下邀功。 没想到此时竟被提起来了,他们自然是争先恐后地吹嘘起那幅水域图的精妙,引得在座的各位都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纷纷好奇起来。 其中有一个官员道:“那张图长四丈二尺,高三丈五尺,一时半会是难以拿到宴席上来的,不如请陛下带领各位殿下移驾翰林院,前去一探究竟?” 底下人纷纷说好,但他们还是看向陆微雪的脸色。 陆微雪抬手,让刚给他递了消息的暗卫下去。 他的面前摆着一碗莲子羹。 不是谢明夷亲自端来的。 陆微雪苍白冷郁的脸上再无一丝笑意。 他看向台阶下众人渴望的脸,将莲子羹碗推得离自己远了些,而后慢悠悠地开口: “既然诸位爱卿兴致高昂,那朕准了就是。” 第88章 绝情 谢明夷,滚过来。 翰林院设在宫内, 由于先皇喜爱文墨,尤其重视人才,因此离金龙殿很近。 以前谢明夷总因去进来的需要路过这处地方而心烦——在当时的他看来, 里面的人酸腐又古板。 而现在, 他倒要庆幸去翰林院的路很短, 短到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这里是白日时怀王所说的接应之处。 谢明夷内心有几分忐忑,他那天心狠摔了贺维安的玉, 还对他说了那么多恶毒的话, 若是再见到贺维安,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更何况,贺维安回京述职之后, 与他匆匆一见, 还是在那般狼狈的情况下。 谢明夷坐在墙角的一块石头上, 此处阴凉,青石板上爬满了苔藓, 四周浮动着一股潮湿的霉气。 他小心翼翼地撩开裤腿, 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 令他忍不住闭上眼睛,一张小脸都紧皱起来, 眼角不受控制地挤出眼泪。 由于没有及时处理,锦缎衣料都与被烫伤的肉黏在一起, 只需轻轻掀起一寸, 便痛得他冷汗直流。 谢明夷咬咬牙,紧闭着眼睛,正准备一鼓作气将裤腿撕下,手背却被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 他一愣, 睁开眼,正对上贺维安那张英俊文雅的脸。 此时他正半蹲着,眉头微微蹙起,含着化不开的愁绪,一双水润眼眸固执地看着他,在浓重的夜色下隐隐发绿。 不是那种野狼眼里的幽幽绿光,而是如墨绿竹林一般的含蓄、温柔。 谢明夷微张开嘴,喉咙却跟被堵住了似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一别数月,这是重逢之后,他头一回与贺维安离得这么近。 万千思绪凝结于心头,他倒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受伤了。” 还是贺维安先开了口,微凉的声线在风声中似有似无地颤抖。 谢明夷顿了顿,而后点点头,无奈地笑笑:“除了这么做,我别无他法。” 他意识到,自己和贺维安之间,不知在何时已降下一道屏障,难以跨越。 贺维安沉默了一会儿,便握住他的脚踝。 谢明夷的身体抖了一下。 贺维安抬起眼皮,眼神清明,认真地道:“我帮你检查一下。” 他将动作放得不能再轻,掀开一小块布料,看向里面狰狞血红的伤口。 谢明夷只感到微微的疼痛,他不知道贺维安是怎么做到的,只能感叹贺维安不愧是贺若昭的哥哥,颇有神医之风。 贺维安在衣襟中摸出一个小瓷瓶,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只不咸不淡、公事公办地说: “这是金疮药,这么热的天,你的伤口极易溃烂,必须尽快敷药。” 想了想,他抬起头,询问的眼神看着谢明夷:“我需要先把皮肉上黏着的布料都掀开,你刚才那样,也是想这么做吧?但是绝对不能那么粗暴,所以过程会有点长,期间会很疼,可以吗?” 谢明夷看着他,郑重地点点头:“我相信你。” 贺维安拧药瓶的手抖了一下,很快又恢复镇静,仿佛什么的没发生。 视线太过昏暗,谢明夷也没注意到这一转瞬即逝的异样。 贺维安将拧开的药品放在一旁,紧握住谢明夷的脚腕时,他只心猿意马了一瞬间。 脚腕细瘦伶仃的,是不是过得不好。 他想对谢明夷说的话实在太多太多,多得让他最后决定什么都不说。 贺维安很快稳下心神,一点一点地掀起湿透了的布料。 某种滚烫的、黏稠的东西泼在什么,导致衣料与皮肉贴得很紧,为了尽量减少谢明夷的痛感,贺维安才掀开半寸,额角便已流下了汗。 他耐心又细致,一如既往。 小心翼翼的动作,令谢明夷莫名想起冬日里,他在街头偶然看见吃烤山芋的人。 山芋皮薄肉甜,要想畅快地咬下一大口,便要剥开那薄如蝉翼的皮,一点一点的,绝不能多带下一丁点肉来。 谢明夷打量着贺维安,心绪早已飘远,竟连小腿的疼痛都忽略了。 等他反应过来时,贺维安已经拿起药瓶,往他的伤口上倒白色的粉末。 “会有点刺激。”贺维安以为他是觉到疼了,便解释道。 谢明夷摇摇头:“还好。” 贺维安抖落出细细的粉末,期间瓶口不慎触碰到血肉模糊的伤口,谢明夷发出“嘶”的一声,不由自主地扶了一下贺维安的肩膀。 贺维安身体一僵,谢明夷意识到不妥,慌忙将手收了回去。 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更加微妙。 药上完了,贺维安在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布条,动作缓慢却认真,为谢明夷包扎好了伤口。 他将药递给谢明夷:“每日睡前需要换药,不出七天,便能完好如初。” 谢明夷将药接过,倒来了兴致。 “你为何随身携带金疮药?像算准了有用似的。” 贺维安神色平静如常,只微微颔首:“出门在外跌打损伤是难免,若昭心思缜密,让我一定要带着。” 提到贺若昭,便意味着提起江南的日子,两人俱是一愣,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这个给你。” 贺维安拿出一个信函,交到谢明夷手上。 谢明夷将信纸展开,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周密的计划。 谢明夷看完,略带些震惊地看向贺维安,问道:“这都是你一个人想的?你怎会对京城的状况掌握得这么透彻……” 贺维安避开他的视线,淡淡道:“作天下水域舆图时,我有所考察。” “这信上的内容并不重要,最重要的一步,在于你如何出宫。” “那你觉得……该如何?” 贺维安抬起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要想成事,首先断情。”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听那声音,似乎来者众多。 谢明夷连忙将信函撕碎,盖在石头下面。 提着灯笼的宫人将这处小小的角落照得如白昼一般,宴席上锦衣华服的王公贵族围成一个圈,将两人困在角落。 翰林院的官员们探出身来,看见此情此景,都吓了一跳。 “呀!贺大人,您怎么在这?” 谢明夷早在宫灯照过来之前便转过了身体,独自面对阴暗的角落,他有些头痛地扶住太阳穴。 贺维安站着挡住他大半,这些人都没见过宴席上陛下身边那位“红人”的脸,自然是没能将谢明夷与之联系在一起。 但在这漆黑的角落,四下无人,两个人靠得那么近,让人不由得多出几分旖旎的联想。 因此每个人都瞪着眼睛,伸展着身体,像极了伸长了脖子的、某种斗志昂扬的鸡,就为多看贺维安身后那人一眼。 贺维安察觉到他们不怀好意的眼神,侧了侧身子,将谢明夷挡得更严实。 骚动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众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路。 陆微雪一步一步走出来,目光中含着薄怒,沉郁的眉间如积攒着千万年不化的霜雪。 周围的人都对他行礼。 陆微雪置若罔闻,只盯着贺维安,以及贺维安身后那道只露出半个肩膀的身影。 陆挚瑜轻笑着走到他身旁,仿佛才注意到贺维安一样,惊讶地摇了摇手中的圆扇,挡住嘴唇,道:“贺大人,你可让我们一阵好找,原来你不出席宴会不是为了公务,是到这里……” 她探了探头,唇角露出暧昧的笑:“私会佳人来了?” 陆微雪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闪过一道森然的杀机。 嫌火烧得不够旺似的,陆挚瑜又添了一把柴:“想不到传言中清心寡欲的状元郎,也有这般不可自控的时候……是哪个宫的宫女?也别藏着掖着了,正巧陛下就在这儿呢,大人不如顺势求陛下赐婚,得一房美妾,如何?” 贺维安冷冷地看了陆挚瑜一眼,语气讥诮,意有所指:“只怕陛下不愿割爱。” 此话一出,瞬间引起轩然大波,众人面面相觑,饶是有再多话想说,在陆微雪面前都是大气不敢多出一下,只能憋在心里,一个个的脸都憋得通红。 “滚。” 陆微雪目光阴寒,百般压制住迸发的戾气,只吐出这样一个字。 陆挚瑜的脸色一点一点煞白起来,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陆微雪。 “陛下,我……” “朕不想说第二遍。” 陆微雪抬了抬手,立马有两个侍卫走来,对陆挚瑜做了个“请”的动作。 陆挚瑜还想再挣扎一下:“陛下,我今晚喝多了酒,这才胡言乱语,请陛下恕罪……” 陆微雪背对着她,没有搭理。 侍卫只好抱拳道:“三公主,得罪。” 他们一前一后,架住陆挚瑜的胳膊,将她强行拖下去。 陆挚瑜却状若疯魔,在一瞬间爆发,大喊大叫道:“贺维安!你就这么爱他?都不愿意让大家看看贺夫人长什么样?你们拜过天地……唔唔唔!” 侍卫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加快动作将她带离。 “都下去。” 陆微雪的语气很冷,不容置疑。 围观的人很快离开,一刻也不敢多留。 但凡是有心眼的都知道,这位杀伐决断的陛下在杀人之前,身上所环绕的,正是这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寒芒。 谢明夷只觉得自己被一道凛冽的目光贯穿,仿佛数把冰刃皆刺入骨髓,他无处遁型,只能被生生冻裂。 场地上,只剩下他,贺维安,陆微雪以及如鬼魅一般的暗卫。 良久,谢明夷听到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似乎在竭力克制浮动的戾气。 “滚过来。” 暗卫们压制住贺维安,谢明夷暴露在火光下。 陆微雪居高临下,望着他。 第89章 惊魂 瞧瞧陆微雪还活着没。 谢明夷瑟缩成一团, 藏在角落。 他听到陆微雪的话,身体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隐匿起来, 不被抓到。 掩耳盗铃没持续多久, 他的肩膀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道?起, 紧接着整个人都被陆微雪抱在了怀中。 腿部的伤口已痛到麻木,谢明夷的额头磕到男人坚实的胸膛上,疼得眼角都飙出了泪。 他奋力地想抬起头, 但陆微雪的手掌紧紧扣着他的后脑勺, 任凭他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 谢明夷能感觉到,陆微雪真的生气了。 周围的氛围无比压抑, 闷热的夏夜, 偏偏这一阴凉的角落如同结冰。 这般宣示独占欲的动作落在聪明人眼里, 自然是知道用意何为。 贺维安看得一清二楚,漠不关心的面具再也隐藏不住, 他紧盯着陆微雪, 额角青筋暴起, 平生第一次失了读书人的气度,几乎是怒吼道:“放开他!” “这就是你说的, 做莲子羹?” 贺维安恶狠狠地盯着陆微雪,仿佛他只要敢动谢明夷一下, 自己就会找他拼命。 两个人俨然成了一对苦命鸳鸯。 陆微雪气笑了, 而他,就是那个棒打鸳鸯的人。 侍卫连忙将贺维安控制住,力气大得似乎要将他的骨头生生折断。 谢明夷一惊,陆微雪的手指却插入他蓬松的发间, 将他按得更紧。 谢明夷几乎喘不过气来。 陆微雪一双凉薄的眼眸打量了一眼贺维安, “央央,你的相好还挺多。” 他冷笑着,声音很低,在谢明夷的耳边,却无意于吹过一阵鬼气森森的风。 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然炸开,谢明夷毛骨悚然,他慌忙抬起尚还能动的一条胳膊,捏住了陆微雪的腰带。 而后扯了扯。 不能说话,只能用动作来哀求。 “明夷!你不用为了我讨好他……”贺维安的声音很急切,胳膊快被折断的痛楚一阵阵袭来,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陆微雪一个眼神,侍卫便会意,一记手刀劈晕了贺维安。 “带他下去。” 侍卫领命,将贺维安带走。 场面再次安静下来。 谢明夷惊魂未定,此时陆微雪禁锢他的力道松了些,他便抬起一张汗湿的脸,眼中带着几分惊慌,急急问道:“他不会死的,对不对?” 陆微雪面容平静地望着他,浅淡眸光中却笼罩着一层消散不下的愠怒。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擦过谢明夷的下巴,而后毫不怜惜地揉搓了一下他的嘴唇。 是冰凉的触感,谢明夷满脸无措,此时腰身还被陆微雪箍在怀里,只能任由他动作。 花瓣般的双唇微微张开,艳丽萎靡,表情却无辜又天真,泛红的眼尾诱使人迷失犯错。 陆微雪眼神一暗,随即松开了他。 谢明夷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看着陆微雪离他远去。 他往前追出去几步,却被侍卫拦住。 “请公子回宫。” 谢明夷别无他法,只能照做。 京城的夏夜闷热,漠北却极其凉爽。 北狄王帐中架着三只被剥皮的羊,由专人守着,在旺火中翻滚炙烤,粗犷喷香的气味传得极远。 贵族们大都体格雄壮,大口喝酒吃肉,一时之间好不快活。 “大哥!今日孟家那狗崽子又给咱们运了十五箱火药!今年得上苍眷顾,咱们草原牛羊成群,养的骏马也膘肥体壮,将士们个个饥渴难耐,趁着那个狗屁皇帝还没坐稳位子,咱们直取中原南下的计划,马上就要实现了啊!” 皮肤黢黑的大汉一边撕扯下一只羊腿,一边大口往嘴里灌酒,朝主座上的人大声道。 坐于主座的,正是北狄王的长子,速不台。 他的头发似乎不久之前刚刚剃光,而今只长出极短的一层。 北狄王年老病重,速不台理所应当地变成了北狄的话事人。 速不台用匕首割下一块带血的半熟羊肉,就这刀尖卷入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指着他道:“乌延,你小子上次跟那中原人来了个里应外合,剿灭五百穆家军的事,大哥还没有好好奖赏你啊!” “可惜没杀了小儿穆钎珩!竟让他逃了出去!不过穆毕武那个老匹夫还是一如既往的懦弱无能,宁愿自杀,都不敢与我北狄勇士一战!” 乌延愤恨地重砸了一下桌子,木桌竟承担不住他拳头的力量,桌腿上出现了丝丝裂缝。 他们与穆家军的仇,在穆毕文时代便已结下,那时穆毕文一刀砍断了老北狄王的手臂,老北狄王支撑了几年后,便饮恨西北。 好在穆毕文在那一战后便死了,穆家军从此没了主心骨,但如今的北狄王一直体弱多病,这么多年来都贪图享乐,不愿为复仇部署,因此即使是穆毕武这样的人重新执掌穆家军,他们也无机可乘。 外强中干的穆毕武不足为惧,却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穆钎珩。 在他们看来,穆钎珩的“恶行”,比穆毕文有过之而不及。 多少北狄人命丧于穆钎珩之手,在速不台看来,他穆钎珩不过一个毛头小子,竟带着穆家军将北狄五千精锐耍得团团转,最后只会了零星几个。 这么一来,北狄折兵损将,穆家军却重回了当年的威名赫赫。 后来穆钎珩又数次坏了北狄的好事,北狄不得不转变策略,佯装与周朝和睦相处,还答应了那个假惺惺的互市贸易。 北狄王虽是速不台、乌延的亲生父亲,但他优柔寡断,头脑昏聩,过了几年的边境和平生活,吃到了与周朝相安无事的甜头,便真的痴心妄想,要与周朝保持永久和平。 速不台和乌延一直都看不起北狄王的“苟且偷生”,反而对爷爷的骁勇善战很是向往。 所以在北狄王逐渐卧床不起之时,他们便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甚至歃血为盟,与十几个贵族共同发了毒誓,此生北狄的铁骑一定要踏平中原。 “大哥为了我们的大计,不惜亲自混入那中原的寺庙之中打探敌情,如今我北狄武器精良,那些所谓铜墙铁壁的边防重镇,恐怕都不知道他们的火器都快被偷完了吧!哈哈哈哈!” 乌延哈哈大笑,干脆站起来,手拿两把重达八十斤的战斧,在营帐中央舞动起来。 “那天老子就是这样一斧头、一斧头地砍烂了那个狗崽子的头!穆钎珩还喊他的名字!简青,简青!哈哈哈!那小子杀了我多少弟兄!但还不是头被老子剁了!身体被马踏了!这就是与我北狄为敌的下场——我北狄勇士一出,必要荡平中原! “荡平中原!”“荡平中原!” “荡平中原!” 营帐中的人皆野心勃勃地看着他,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呼啸声和汗臭味、羊膻味混杂在一起,入主中原的梦就在眼前,让人激动不已。 — 谢明夷被关回了宫里。 一整晚,他都无比焦灼,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一会儿是父亲忧伤的脸,一会是穆钎珩被午门斩首的场景,一会又是大牢里的贺维安。 甚至在恍惚间,还会看到生辰那日的先皇,他目光慈爱,嘴角带着微笑,胸口却被捅出了一个血窟窿。 谢明夷扶着脑袋坐起来时,才刚过卯时正刻,清晨的阳光只吝啬露出一点,宫里洒扫的侍从都未起身。 他是从噩梦中惊醒的,冷汗连连,脸色煞白,脑袋疼得厉害,浑身都极不舒服。 下了床,顿觉口干舌燥,猛灌了半壶凉茶,才缓过来一些,混乱的头脑也镇定了许多。 谢明夷干脆沐浴,在浴桶里止不住发呆,直到水都凉透,才后知后觉地出来。 裹上新衣服,他的手腕在宽大的衣袖里直晃荡,本来略带婴儿肥的脸也已经消瘦下去,容貌比从前更具有攻击性,动人心魄。 谢明夷正出身地摆弄腰间的系带,却听见一道急匆匆跑来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抬头,正见六水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扑通”一下给他跪下了:“公子,大事不好了!陛下、陛下他……” 听六水提到陆微雪,谢明夷的心有一瞬间的揪紧,面上却还是平淡如常:“缓缓再说。” 六水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哭丧着脸道:“陛下夜里回去后便发起了高烧,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可太医院全都束手无策,公子您快去看看吧!” 谢明夷心头一震,双手隐藏在广袖中,骤然捏紧。 他心烦意乱,懊恼于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还是担心。 对陆微雪这样的人,他竟然担心,他怎能担心? 谢明夷干脆坐在了凳子上,佯装悠闲地品了一口雨前龙井。 “可是陛下不许我出宫,我何必折腾?” 微微发颤的手指,却出卖了他内心的不稳。 张德福忽然从门后走出来,向谢明夷行了一礼,道: “国舅爷不必担心,只要国舅爷愿去,老奴便能为国舅爷安排好。” 谢明夷震惊地望着他,故人一个个都走了,再见到张德福,他竟觉得无比亲切。 张德福口中的称呼,又是那么陌生。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了。 谢明夷的眼睛有些发红,他偏过头去,刻意遮挡自己脆弱的模样。 场面沉默了一瞬。 谢明夷站起身来,道: “既然一个个都来请,那我便去瞧瞧——” 张德福和六水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露出庆幸的笑容。 可下一句话,却让他们险些没栽过去。 “瞧瞧陆微雪还活着没。” 第90章 戒备 爬上龙床gogogo! 金龙殿外, 御林军整齐地站成一排,气氛庄严肃穆。 萧钦朗站得笔直,一身盔甲, 看到谢明夷时, 漆黑的眼珠微微一动, 便侧了侧身,让他过去。 张德福连连道谢。 谢明夷刚抬起脚,便听见萧钦朗不带丝毫感情地说: “陛下说了, 除了太医, 任何人不许进去。” 他看向谢明夷,补充了一句:“公子可以在窗户口看一眼。” 谢明夷顿觉荒谬,一股屈辱感窜上心头, 他转头便要走。 张德福赶紧拉住了他, 小声道:“国舅爷莫急, 老奴自有办法。” 他三步作两步走上台阶,一把年纪了还踮着脚附在萧钦朗耳边, 说了两句话。 萧钦朗的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轻咳两声, 道: “待末将为谢公子搜过身后,方可进去。” 谢明夷冷笑一声, 刚想跟他理论,又被张德福拉了回来。 “国舅、国舅爷, 听老奴一句劝, 都这时候了,咱就不跟他们一般计较了,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搜个身而已, 国舅爷就忍忍吧。” 谢明夷本来又生气又委屈,忽然瞥见张德福鬓角斑白的头发,便将那些情绪都忍了下去。 罢了。 他跨步走到萧钦朗身前,张开双臂,任由他公事公办地为自己搜了身。 进门前,他转头吓唬了萧钦朗一句: “等陛下醒了,知道你们这么对我,必然要治你们的罪!” 萧钦朗垂下眼睛,朝他抱拳行礼:“公子勿怪,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看到他这副“畏惧”的样子,谢明夷算是狠狠出了口恶气,趾高气扬地进去了。 萧钦朗关上殿门,重新站到合适的位置。 张德福一想起萧钦朗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心里便是直发怵:“萧统领,公子他只是嘴上不饶人,您别往心里去。” 萧钦朗只是微微一笑,并未答复。 他在心底认同张德福刚才说的话。 蛊惑圣心的“妖妃”来了,他若是不放行,到时候受折腾的还是陛下。 谢明夷走进寝房,鼻子便有些发痒,有种想打喷嚏的冲动。 他全然不知自己在外人眼里已经成了什么形象。 寝房布置得空空荡荡,很多之前的古董瓷瓶、华贵之物都被移了出去。 谢明夷踩在绣了金线牡丹的地毯上,绕过一架翠玉屏风,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张挂着金黄帐幔的床。 陆微雪睡在外侧,此时身上只穿一件睡袍,领口有些松泛,露出的皮肤却不是以前的冷白,而是透着一股红热。 他皱着眉头,紧闭双眼,显然是被高烧搅扰得很不安稳。 谢明夷找了个小板凳,坐在陆微雪旁边。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陆微雪这张脸,忽而叹了一声:“妖孽。” 上天干嘛要给陆微雪这么好的皮囊呢。 长成陆微雪这样,什么都不用做,只是静静站着,便能蛊惑人心。 谢明夷盯了一会儿,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陆微雪的脸颊。 很软,但也烫。 谢明夷自言自语起来:“你要是一直这么乖乖的,该多好。” 陆微雪躺在这里,不会发号施令杀这个杀那个,也不会要抄他的家,只任由他揉圆搓扁,受他的气,多好。 谢明夷的眼眶微微发热,呢喃道:“你不会是被我气病的吧?” 陆微雪的睫毛细密,铺在眼皮之下,听到他的话,并未有什么反应。 “我也不想气你,还不是都怪你,太小气了……总是怀疑我,我哪里有什么相好呢?我又不喜欢他们,我喜欢的……” 谢明夷的心脏猛得跳了一下,声音戛然而止。 陆微雪又听不到,他解释什么呢。 “傻子,傻子,傻死你了。” 谢明夷骂了两句,便顺手拿起浸在冷水中的帕子,为陆微雪擦了擦额头。 “就算你是我仇人,我也不想你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这样说总行了吧?” 他将帕子放回水中,便靠在陆微雪床前,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绕了绕陆微雪的一缕头发。 乌发绕于指尖,谢明夷的心跳好似暂停了一下。 “陆微雪,醒醒。” 他尝试轻声叫道。 陆微雪当然没有醒。 谢明夷不禁自嘲,太医都束手无策,他哪有那么能耐,随便喊一声,陆微雪就醒了。 “陆微雪,我不是真心来看望你的,是他们求我,说你快要死了,我才来的,你别以为我有多关心你。” 谢明夷正了正神色,认真道。 ……虽然他也不知道争这口气有什么用。 谢明夷的脸上有些羞臊,佯装没事人似的抬手为自己扇了扇风,便环顾四周,突然觉察出几分异样来。 又是那股味道。 从他被抓进宫后,便觉得一股奇异的花香味如影随形,尤其是陆微雪身上最为浓重。 谢明夷以往没办法观察,现在却悄悄站起,在屋内环绕了一圈。 他只是单纯地想—— 陆微雪还病着,怎能熏这么重的香呢? 找了找,最后停留在一架香炉旁。 幽香扑面而来,谢明夷一瞬间有些晃神,就像陷入某种毒瘴之中,脑子不甚清醒,身体也有些绵软无力。 他没有多想,只以为自己是被香味冲到了。 谢明夷叫了个小太监过来,道:“把这香炉搬出去,陛下发着高烧,不适合熏香。” 小太监却有些为难:“里耶大人吩咐过了,这香最能助陛下静心凝神……” 里耶的名字钻入耳中,谢明夷便觉察出几分不对。 他强调了一遍:“搬出去。” 小太监犹豫了一会儿,只能照做。 反正里耶大人这几日也不在宫中,少熏一次也不会发生什么。 香炉一消失,香味也散了不少。 谢明夷这才觉得舒爽了些,重新坐到陆微雪身旁。 他刚伸出手,倏忽间,手腕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攥住了。 陆微雪发梦魇了似的,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不容挣脱。 谢明夷努力去掰他的手指,男人即使正生着病,力气也比他想象中的更大。 多次尝试都无果。 谢明夷无奈抬起脸的瞬间,却怔住了。 铺天盖地的、熟悉又陌生的字句,如决堤的河水一般涌来。 【就算是生了重病也不忘拉住lp的手吗?陆狗你这家伙】 【央央宝贝,就是现在,征服男人冲冲冲!爬上龙床gogogo!】 【陆狗快醒醒啊喂!宝宝就在你面前,还是不是男人了!】 …… 谢明夷的额角划过一滴冷汗,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半空中,蹦出一句又一句的狂言浪语。 这些话源源不断,语气激昂,仿佛要跳脱出来,直直地撞进他的眼球中。 【等等!央央他好像发现我们了!】 【sos!!警告!警告!】 【撤退!撤退!再说一遍!全员撤退!】 【快走!原告的精神阈值即将崩塌!原告的精神阈值即将崩塌!原告的精神阈值即将崩塌!紧急修复!请求紧急修复!】 【呼叫三总部中心!呼叫三总部中心!】 【全员进入紧急戒备状态——】 谢明夷揉了揉眼睛,顷刻间,那些字全都消失不见,仿佛他刚才看到的,只是某种错觉。 陆微雪还没有松开手,两人的接触还没有断开,可那些字全都没有了。 而握他手腕的力道却渐渐小了些,谢明夷的手覆在陆微雪的手背上,微微用力,便抽离出来。 陆微雪的眉头皱得更紧,谢明夷为他掖了掖被角,站起身。 他正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低吟。 “央央……” 谢明夷的身体一瞬间僵直。 有那么一种冲动在他心底横冲直撞。 他想立刻把陆微雪摇醒,大哭着告诉他,放过贺维安,放过穆钎珩,放过丞相府。 他真的,真的不想再跟陆微雪隔着一道跨越不过去的鸿沟。 他多想像儿时那样,面对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大哭一场,等着面前的人妥协。 谢明夷不想再像大人一样,运筹帷幄、精心布局。 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耐,也对提心吊胆的感觉无比抗拒。 他终究是转身,重新坐回陆微雪身旁。 如玉的脸庞之上,男人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薄唇微张。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陆微雪慢慢睁开了眼皮。 “下雪了……” 陆微雪的声音细若蚊蝇。 谢明夷的心却像被重击了一下,一大堆遥远的记忆飞速涌入他的脑海,眼前先是漆黑一片,接着是诡异的缤纷色彩,混合在一起,千变万化。 最后的最后,停留在一片雪花之上。 以及,孩童的哭声,由远及近。 谢明夷再睁开眼,便发觉自己身处在一个街巷的角落。 天上乌云密布,不远处的巷口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寒风凛冽,寥寥几个路人都裹紧了身上的棉衣,手里却拿着形态各异的灯笼,有的小孩还嚼着糖葫芦。 看这情景,像是上元佳节的灯会。 而他的手正被一个女人紧紧抓住,这力道让他感到有些疼痛。 他们似乎正在赶路。 谢明夷费劲地抬起脸,发觉越走人流越少,地方越陌生,心中便生出几分无端的恐慌。 他张开口,道:“放开我。” 女人低下头,露出一张阴测测的脸。 谢明夷一惊,正带着自己赶路的人,竟长着一张与谢书藜五分相像的脸! 他想挣脱,却忽然发觉—— 自己现在,视线很低,声音很微弱。 就连力气,也十分纤弱。 这时的他,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0-100 第91章 初识 天央通宝。 谢明夷的脑子有些混沌, 他整个人都被女人拽着走,过了不知多久,几乎再也看不到别人, 女人才放开他。 四周都是白茫茫的, 此处的民居皆被废弃, 唯一的亮光是半里地开外的几盏白灯笼,上面用墨水写着几个大大的“奠”字。 一阵风刮过,像是战场上血腥的哭号。 鬼气重重, 比阎罗殿还骇人。 而他的意识似乎渐渐和身体融合了, 目露惊慌地环顾四周后,张口便是:“这里根本没有兔子冰雕,我要回家……” 年幼的孩子发觉自己被骗了, 急忙推开女人, 跌跌撞撞地想要逃脱。 毛绒绒的后领却被女人一把抓回, 谢明夷的喉咙被勒得生疼,眼泪都飙了出来。 女人温婉的面容之上, 露出一抹阴森可怖的笑。 “再闹, 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眼下的谢明夷刚满八岁, 心智尚不成熟,一下子便被唬住了, 一双水润的眼睛一动也不敢动,泪汪汪的, 害怕地盯着她。 女人忽而一笑, 俯下身,捏住了他带着婴儿肥的脸颊。 她看着谢明夷被冻得通红的鼻子,道:“你这个模样,在这里被做成冰雕, 可不就是兔子冰雕么?” 谢明夷吓了一跳,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四肢都开始发软,往后退了一步,却因地面太滑,一下便栽倒在地。 女人看着他吓傻了的滑稽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样诡异的地方,再听到这种尖利的消失,谢明夷不由得想起老管家为了让他乖乖睡觉,而编造的各种鬼怪故事。 他好后悔,好后悔跟这个坏女人走了这么久,好后悔指使穆钎珩去给他买小鸟水哨,好后瞒着爹爹和穆钎珩一起偷偷跑出来。 现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乖一点,很快就好了——你夺走了我们母女的一切,这都是你该偿还的!” 女人突然瞪大了双眼,举起手中的簪子,就要朝谢明夷刺过来! 谢明夷身处绝境,反而迸发出一种强烈的求生欲。 他在厚厚的雪地上抓起一把积雪,里面还藏着几个碎石块,以最大的力气,朝女人的眼睛狠狠砸过去! 女人惨叫一声,红色的鲜血顺着她的鼻梁流下来,刚刚她拔下了簪子,此刻披头散发,宛若阴曹地府里爬上来的恶鬼。 谢明夷挣扎着爬起来,趁着女人捂眼的空当,推开女人,便拼命地往回跑。 他跑出去没多远,便察觉到女人站起来了,在后面追他。 “贱人!给我站住!” 简直如追魂索命一般! 谢明夷踩在雪地上,鞋袜早就湿透,身体也冷得僵硬,却一刻也不敢停。 路过那几盏白灯笼时,谢明夷鬼使神差般将它们胡乱拽下来丢在地上,再踩灭。 亮光没了,身后女人的步伐明显慢了许多。 谢明夷的体力比不上一个成人,再加上先天不足,比寻常孩童要娇气得多,很快便跑不动了,步子越来越沉重。 女人的脚步却在逼近,距离他,似乎不过十步路。 只是伸手不见五指,难以辨别方向,她才没有第一时间抓住谢明夷。 恐怖的感觉袭上心头,谢明夷害怕极了,尽力捂着嘴,才没有哭出声来。 老管家说了,鬼最喜欢孩子哭,一听见小孩儿哭,便能立马瞬移到他跟前来,一口咬掉孩子的耳朵。 先吃耳朵,再吃眼睛,最后开膛破肚,只留一具空壳,还要把你的尸体悬挂在地府的大门上,你只能伸着老长的舌头,摇啊摇,晃啊晃。 摇啊摇,晃啊晃…… 谢明夷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凄惨的模样,腿脚像灌满了铅似的,再也迈不开一步。 在跌倒在地之前,他的胳膊突然被人一拉,整个人都被拽进一道狭窄的甬道之中。 谢明夷的心脏几乎骤停,在黑暗之中,隐约感知到,一个人和他面对面挤在一起,他只能察觉到,这个人的手无比冰凉,此时正竖起一根手指,朝他轻轻“嘘”了一声。 谢明夷识相地闭嘴,一声哭腔也不敢发出。 女人没注意到这边还有一处甬道,她动作谨慎地路过这里,忽然得逞笑道: “找到你了,小兔崽子。” 谢明夷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多亏面前的人眼疾手快地死死捂住他的嘴,他才没有惊叫出声。 迟迟没有动静,女人嘟囔了一声:“奇怪,躲哪去了?” 谢明夷再傻也回过味来,女人不过是故意为之,想引蛇出洞而已。 他渐渐平静下来,小心地竖着耳朵,听见女人的脚步越来越远了。 对面的人适时地放开手,谢明夷险些脱力,他的脸憋得通红,小口小口地喘起气。 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自己的手又被强硬地牵起来。 谢明夷能感受到,眼前人的身量比他高一些,在大冷天穿着单薄的衣裳,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是他从没闻过的味道。 少年牵着他走,两个人一前一后,挤过漫长的甬道。 身上、头上都蹭满灰尘,却连拍掉的工夫都没有。 少年的步子很快,谢明夷好几次险些被带得摔倒,他都未停留一刻。 只是执拗地握紧谢明夷的手,强硬地将他扯起来。 谢明夷有种自己飘在半空中的感觉,他像是变作了少年手中的风筝,起起伏伏,飘忽不定。 七拐八拐,出口渐近,借着昏暗的光线,他模模糊糊地看出,少年穿着一身白衣。 谢明夷不禁心想,在举国同庆的上元佳节,哪有人会穿成这样? 除非…… 他小小的脑袋中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是白无常! 他已经索了他的魂,正要把他带进阎罗殿! 谢明夷惊恐地闭上了眼,他不要看见青面獠牙的鬼,也不要看见浑身冒着绿光的阎王。 两个人终于钻出了甬道。 谢明夷可怜巴巴吸了吸鼻子,依旧紧闭着双眼。 直到耀眼的光线透过眼皮,才将他唤醒。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来到灯火如昼的街头,此时一个艺人正两步踏上竹竿,一脚立在顶端喷出一大口火,众人不禁拍掌叫好。 欢呼声、惊叫声、锣鼓声交织,街上人潮拥挤,个个都忙着追赶下一个好玩的东西,没人注意到他们。 谢明夷呆楞了一瞬,刚才发生的惊险事件就像是他的一场梦,和现在人声鼎沸的情景对比起来,他好似穿越了百年时光。 少年放开手,转身便要重新进入小道。 谢明夷慌忙拉住了他。 少年回头,露出一张顶漂亮的脸,连向来挑剔的谢明夷都不禁看呆了一瞬。 火红热闹的灯光映在他身上,疏离的眉眼之间,却落寞得像凝结了一层冰霜。 谢明夷怔怔地放开手,道:“别走呀,你走了,谁陪我再逛一会呢?” 他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从不觉得自己理直气壮。 少年盯着他,一双浅淡的眼眸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八岁的谢明夷自然是看不懂。 只知道少年很快摇了摇头,还是准备离开。 谢明夷急了,从背后搂住他的腰。 他经历了刚才的事,现在最怕一个人。 少年救了他,他说什么也不会放他走的。 谢明夷不由分说地抱着他,死皮赖脸地说:“你陪我一会!” “不然我就回家告诉爹爹,让他把这座城翻个底朝天,将你抓来陪我!” “你知道我爹爹是谁么?我爹爹可是——” 他瞥见少年身上寒酸的衣裳,又把嘴闭上了。 “……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在某些事情上,谢明夷最擅长撒泼打滚,直到把所有人都磨得没性子,只能什么都依了他。 少年偏过头,看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身后探出来。 谢明夷的头发乱糟糟,额头上系着一根绛红色瑞鹤纹抹额,一颗莹润的珍珠垂在眉心之上,精致的小脸冻得红通通,上面还有些脏兮兮的,许是眼泪混了灰尘的缘故。 小孩显得狼狈极了,偏偏一双眼睛晶亮,在扑扇的睫毛下熠熠生辉,就像不远处的山上燃放起的烟花,在夜空中留下绚烂的光芒。 少年微怔,鬼迷心窍一般转过来。 谢明夷没反应过来,这样一番动作,他反倒成了正面抱着他了。 由于他是弓着身子的,所以少年的下巴好巧不巧地搁在了他的头顶,如此一来,他倒像是趴在少年的怀里撒娇一般。 谢明夷虽然年纪小,却也懂得什么是害臊。 他连忙放开了双臂,转而与少年十指相扣。 ——抱抱是有些没规矩了,但是他不能让少年中途跑了,所以只能紧紧扣住少年的手。 谢明夷打心底里佩服自己的机智。 他拉着少年,在人流如梭中,一路走马观花。 孩童的心很浅,装不下什么烦心事。 逐渐地,谢明夷将刚发生过的不愉快都抛诸脑后,沉浸在欢乐的节日氛围中。 一个五六岁的女孩骑在父亲头上,举着琥珀似的糖人路过,嘴里开心地喊着:“看舞狮!看舞狮去喽!” 谢明夷瞬间来了兴趣,拉紧了少年的手,“我也要看!” 他们顺着人潮,来到一处舞狮的队伍前。 七八个壮汉穿着一样的红衣裳,隔绝开人群,为即将到来的舞狮表演分出一片场地。 鼓声响亮,如雷滚滚而来——舞狮开始了!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笑,不远处的焰火一飞冲天,夜空如一面被炸碎的镜子,泄露出天际之外的无数光华。 谢明夷正看得出神,忽见缀满铜铃的狮头好似张开了血盆大口,正朝自己直直冲过来! 他惊叫一声,躲到少年身后。 狮头却堪堪扭转了方向,朝喧闹的人群如法炮制,惊起一阵尖叫连连。 原来不过是与观众的互动,谢明夷身体弱,怕见风,总被关在家里,自然是不知道的。 这么刺激好玩,谢明夷激动地摇晃起少年的胳膊,和人群一起叫好。 在少年的视角下,此时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又灿烂的笑,踮着脚步跳了两下,活像只欢快的小兔子。 舞狮暂停一段落,谢明夷拉着少年到处瞧,一处好玩的都没落下。 他走着走着,突然觉得,少年的手好像太凉了。 远远路过一个摆满了各式披肩的摊子,谢明夷停住了脚步。 他跟少年说了一声,便独自跑到摊子前。 摊主见来的只是一个小孩——这小孩虽然长得白嫩可爱,但脸脏乎乎的,衣服还有不少破损——便有些不耐烦地赶客:“去去去,别乱凑热闹。” 谢明夷登时有些不服气:“你给本少爷等着!” 说着,便在身上摸索起来。 “少爷?”摊主一听,倒是乐了:“天底下还有这么狼狈的少爷啊?来来来,我倒要看看,你能掏出多少钱来?” 谢明夷有些懊恼,一包碎银子都在穆钎珩身上,而穆钎珩听他的话去买水哨,现在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摊主见他窘迫,便冷笑一声:“行了,没钱就滚!别打扰老子做生意!” 谢明夷咬咬牙,将额头上细细的绛红抹额扯下,使劲拔下镶金的珍珠,丢给他。 “这个总行了吧?” 摊主一边将珍珠捡起,一边不屑道:“什么假货,也敢骗你爷爷我……” 他将珍珠拿在手里,却忽然脸色一变。 这珍珠无论是光泽、份量,还是顶端镶嵌的半圈成色极正的纯金,均让他虎躯一震! 摊主结结巴巴道:“你、你是哪家的少爷?” 这时该换谢明夷看不起人了:“本少爷的名号,也是你能打听的?” 小小的孩子即使这般趾高气扬,也不能令一个成年人感受到半分侮辱,相反更像个偷穿大人衣服、刻意学大人模样的孩子,只让人觉得有趣。 摊主攥紧了珍珠悄悄藏至身后,连忙赔笑道:“少爷也亲自来看灯会呀?不如我给您推荐几个好玩的地方?” 谢明夷不理会他的殷勤:“少废话!把你们最暖和的披肩给我。” 摊主赶紧照做,还好心地找了他一个最小的银锭。 “好了,少爷您拿好,喜欢再来啊!” 在摊主“发财了”的暗爽声中,谢明夷抱着大大的披肩,骄傲得像只第一次打到猎物的小狼,耀武扬威地走到少年面前。 “穿上。” 他命令道。 见少年不动,谢明夷干脆踮起脚尖,霸道地为他披上。 再细心地将少年的长发从色彩斑斓的披肩中取出来。 “这样就好了,你不会再受冻了,对吧?” 暖光照在谢明夷的脸上,少年微微一愣。 良久,他点点头。 “嗯。” 谢明夷惊奇地看向他:“原来你会说话呀?” 少年别过眼去,本不打算作声,但碍于谢明夷的眼神实在太灼热,便道: “我不是哑巴。” “那你笑一声,我听听?” “……” 谢明夷没头没脑地问个不停: “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我们江南这边的人吗?” “你几岁了呀?也讨厌念书吗?” “你喜欢爹爹,还是喜欢娘亲呀?” 少年一个也不答,任由他叽叽喳喳。 谢明夷倒也不嫌热脸贴冷屁股,以往若是别人不回他话,他都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或许是因为今晚亢奋,又或许是他把少年当作救命恩人,总之他对眼前的少年格外宽待。 走了一阵,谢明夷的目光又被一个摆了许多面具的摊子吸引过去了。 这个小摊很是与众不同,居然是制作了许多纯白的面具摆在桌上,客人可以拿起毛笔,自行绘制图案。 因此十分红火热闹。 “都来看看啊!大人手绘面具五文钱!孩童两文嘞!” 客人已经挤满了,摊主还在扬起手,不停地揽客。 这就导致谢明夷怎么都挤不到他跟前去,把银锭交给他。 而那边拨算盘的童子是只收铜钱的。 谢明夷环顾四周,看到墙角的一个老乞丐,顿时灵机一动。 他将银锭放进乞丐的破碗里,道: “老爷爷,你能不能给我换几个铜币啊?” 乞丐本来正准备破口大骂,一睁眼看见碗里耀眼的银子,那些粗鄙的话便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你要就拿去,拿去!” 谢明夷在碗里挑了四枚铜币,欢天喜地地跑到了少年跟前。 “我们可以买面具啦!” 正巧有两个位子空出来了,两个人见缝插针地挤了进去。 谢明夷拿来一个兔头样式的面具,上面有两只长长的耳朵,很是讨小孩子喜欢。 他没管少年,拿起一支笔,便专心致志地开始涂涂抹抹。 谢明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目光专注,神情认真,活像个小大人。 少年出神地看着他,手下的狗头面具迟迟没有动。 正晃神,肩膀却被人猛地拍了一下。 “陆微雪。” 少年转身,正对上母亲的脸。 女人清婉的脸上,尽是担忧和哀愁。 仅仅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重新进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但母亲的眼神已经很明确了,要他带谢明夷过去。 陆微雪的手微乎其微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专心致志的谢明夷一眼,便将狗头面具放回去,向算帐的童子要回了两枚铜币。 “我们走吧。” 谢明夷被打断,抬起一张很扫兴的脸,委屈道:“为什么呀?” 陆微雪凝神看了他一会儿,转身便走,果断又决绝。 谢明夷只得抓起面具跟上去。 陆微雪把两枚铜币塞给他,步子迈得很开,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 谢明夷紧赶慢赶地追着他,期间还不忘看看手里的铜币。 他突然有了大发现,惊叫一声:“啊!” 陆微雪还以为他那里受了伤,蓦地停下脚步,谢明夷一个没注意,鼻梁狠狠地撞在了少年坚硬的背上。 谢明夷来不及躲,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扶着鼻子,眼含泪水了。 他朝陆微雪解释:“我没哭,只是流眼泪而已。” 他说得没错,自己从生下来就是这样,不管发生什么身体上或者心理上的打击,即便他根本不想,眼泪也会第一时间掉下来。 陆微雪默默地帮他揩去眼泪,道:“怎么了?” 谢明夷愣愣地看了他一眼,此时的少年披着五色披肩,倒增添了几分神秘的异域感。 只是明明站在人声鼎沸之中,却显得遥远又寂寥,就像那天边清冷的月光。 谢明夷咧嘴一笑,陆微雪这才发现,他的下牙缺了一颗。 “喏,你看。” 谢明夷把铜币递给他。 原本四个角应当分别是天、映、通、宝的字样,这两枚铜币上面却都是“天央通宝”。 “这两枚铜币太特别了!” 谢明夷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朝陆微雪眨了眨眼,故弄玄虚:“不过,你肯定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吧?” 第92章 地火 扑簌簌的雪。(三合一) 他没等陆微雪回答, 便伸出手指,笑着指了指自己: “央央是我的小字,天央通宝, 这铜板不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么?” 说着, 将其中一枚铜板放在陆微雪的手心上。 “送给你, 喜欢吗?” 陆微雪别过脸去,没有回答,却默默地将铜板收好。 他继续行路, 谢明夷连忙跟着他, 还在不停地问:“你要去哪?” 陆微雪始终没有多说一个字,寒风吹起长发,他冰冷的神色愈发凝重。 谢明夷只能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踩着他的影子。 越走越荒僻, 两人来到深巷之中。 此处荒废许久, 残破不堪。 谢明夷想起被女人追杀的场景,不由得有些发怵。 他迟疑了一下, 陆微雪却走得更快了。 谢明夷跺跺脚, 只能飞快跑过去。 他不要一个人啊! 少年推开一扇年久失修的木门, “吱呀”的响声拉得很长,斑驳的红漆随着响动又剥落了些。 两人来到冷清的院落之中。 院子里覆盖着一层积雪, 屋檐上结着尖利的冰锥。 谢明夷濡湿的鞋袜早就冻得干硬,此刻一挪动脚步, 脚心便是刺骨的疼。 陆微雪淡淡往下瞥了一眼, 什么都没说,只进屋抱了一堆柴火,再背着风,用火石将干柴点燃。 “烤烤。” 谢明夷方才还为他不等自己而感到埋怨, 此刻心头蓦地生起一股暖意,抬了抬下巴,别别扭扭道:“我坐哪?” 火堆周围并没有椅子,陆微雪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拿出一个低矮的小板凳,放在墙边。 他用眼神示意谢明夷,谢明夷对这个布满灰尘的板凳充满了嫌弃,迟迟不肯坐下。 陆微雪俯下身,毫不在意地用手将板凳擦干净,又看了谢明夷一眼。 谢明夷这下是挑无可挑了,坐下后,伸出脚。 陆微雪在他旁边半蹲下来,干脆将他的小腿架在自己膝盖上,作势要抓住他的脚往火堆里松。 谢明夷一惊,慌忙挣扎起来,“你要做什么?” 烤猪蹄?羊蹄?人蹄?! 陆微雪看了他一眼,微凉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无奈,他认真道:“你这样烤,永远也烤不干的。 谢明夷一看,自己确实只是伸开腿,将脚往柴堆跟前凑了凑,连腿都没抬起来。 他有些羞愤地别过眼去,小声嘟囔道: “我没力气了嘛。” 陆微雪听不见似的,直接将他的鞋袜都褪了下来。 小孩的双脚冻得通红,脚心细嫩的皮肉处还磨出了好几个水泡,迎风一吹,便止不住发抖、蜷缩,一看就是平常根本没走过几步路的富贵闲人。 陆微雪先将鞋袜架起来,在火上炙烤,又不知从哪找来一块毛绒绒的灰布,将谢明夷的双脚细致地裹住,最后在脚腕上打了个结。 谢明夷感受到,这块“灰布”很厚实,和他在府里时用来御寒的动物皮毛很像,即使他直接将脚放在雪地上,也没有感到丝毫寒冷,反而开始隐隐发热。 他狐疑地打量了陆微雪一眼,对方冷淡漂亮的双眸低垂着,不知有什么心事。 ……眼前的少年真的是穷人么? 谢明夷见过很多普通人,他们的气质绝不是少年这样。 眼前的少年好像超脱于凡尘之外,什么都不在意,没有什么能触动他。 谢明夷的小脑袋想不出什么,他看着跳跃的火光打了个哈欠,眼角处渗出两滴眼泪。 他单手托着腮,歪着头,嗓音多了些绵软,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陆微雪避开他的视线,保持沉默。 无法抵抗的困意渐渐袭来,谢明夷的头一磕一磕的,就这么持续了一柱香时间,而后再也支撑不住,就要往前倾倒。 在他的身子趴到火堆上之前,陆微雪站起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谢明夷倚靠在他的腹部,困得睁不开眼,依旧拼尽全力抬起手,抓着他的衣角,迷迷糊糊地说: “可是……可是……” “你不告诉我名字,我怎么找到你呢?” 他好似很委屈很委屈,一边和重重压下的眼皮做对抗,一边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陆微雪抬起僵硬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就像哄孩子睡觉的大人。 “下雪了。” 他说。 谢明夷的眼睛只留出一条细眯的缝,听到他的话,侧头去看。 微小的雪花落在炙热的火堆里,前仆后继,比飞蛾扑火还要壮烈,在这渺茫的天地间,连一丝一毫的声响都未留下。 谢明夷终于闭上了眼睛,头一歪,彻底昏睡了过去。 按理来说,他的眼前,应该陷入一片漆黑。 可是一股巨大的悲怆重重地袭击了他的心脏,乃至浑身都疼痛起来,像是灵魂从身体里剥离了一般,谢明夷慢慢、慢慢地“钻”了出来,看到破败的院落、燃烧的篝火、少年陆微雪,以及尚是八岁孩童的他自己。 他“走”过去,急切地想要触碰一下陆微雪,陆微雪的身体却从他手中穿过去了。 一个女人在院门后走进来,她面容哀婉,美丽至极,和陆微雪十分相似,都是冷白的皮肤,樱粉的嘴唇,以及颜色浅淡的双眸。 陆微雪走向她,神态很镇静,微乱的脚步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女人掠过他,俯下身看向靠着墙角睡着的小谢明夷,转而抬起头对陆微雪说:“你做得很好。” 她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怜悯,道:“可惜,要忘掉这些,必须大病一场,这孩子免不了要受一番折腾了。” 陆微雪沉默不语,只是盯着墙角的小谢明夷出神。 谢明夷就站在他们面前,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他怔怔地抬起双手,却清楚地透过双手看见了燃烧的火焰。 他已经变成魂魄了么? “母亲。” 谢明夷突然听到陆微雪喊了女人一声,心头不由得一震,原来女人是这样的身份。 也是,母子二人长得这么像,他早该猜到的。 在谢明夷的记忆里,有关陆微雪的母亲的事,除了冷宫弃妃,便就是她那神秘的异域身份。 她连个封号都没有,有人便在背地里称她是妖妃、毒妃。 毕竟连皇家都下了定论,就是她给巡游到西南的陛下用了蛊毒,这才暗结珠胎。 陛下登基后身体一直不好,就是中了这凶险蛊毒的缘故。 而当谢明夷真真切切地看到她本人时,却怎么都无法将她与一个心如蛇蝎的毒妇联系起来。 女人的眉眼间有一股淡淡的哀愁,琉璃般的眼眸中,尽是悲天悯人的神色,整个人都如那天边皎洁的明月,光辉圣洁。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择手段地去害人? “云薇的疯病越发严重了,我们此次上京,只是为了去求你父亲撤军,向他澄清,苗疆千户人家都安守本分,并无谋逆之心……可她经过此处,竟又想起那番往事来了,总归孩子是无辜的,雪儿,你救下了谢府的公子,你做得很好。” “我已将云薇稳定下来,现在她在客栈里睡着,等她醒来,是走是留,且由她去就是了。” 女人一边说,一边解下陆微雪身上的披肩。 她的目光落在陆微雪脸上,轻声说: “可是我们的身份特殊,实在不能跟这世俗中的人有过多牵扯,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所以必须让这孩子忘掉一切,你能理解吗?” 陆微雪触及到母亲温柔似水的眼神,沉默着点了点头。 女人淡淡一笑:“你身上带着热毒,天寒地冻反而对你有利,绝不能贪恋片刻的温暖,毁了自己的身体。” 这话是关心,也是警醒。 她将披肩丢进火中,母子二人静静地看着火光将披肩一点点吞噬,就像毫不留情地吞噬一片片雪花那样。 谢明夷也在一旁瞧着,却是心如刀绞。 “啪嗒”一声,墙角小谢明夷怀里的面具掉在了地上。 陆微雪走过去,捡起来。 “古将军传信来说,官军那边似有异动,所以今夜不宜久留,雪儿,你快去快回。” 女人嘱咐完,陆微雪便闪身离开了此处院落。 谢明夷忙跟过去,他走了几步,却发现自己不像是在走路,更像是被陆微雪牵扯着,“带”过去的。 扑簌簌的雪落个没完,现在的陆微雪也才十岁,个子还没有抽条疯长,谢明夷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孤独固执的背影,心底不禁泛起一阵阵抽痛。 来到闹市街口,陆微雪戴上了那个兔子面具。 面具的底子制作得粗糙,画笔更不知是从哪找来的劣质货,小谢明夷的画技实在难有用武之地,因此画出的图案有些一言难尽。 陆微雪避开人头攒动的街中央,在边上走了一会儿,脚步一顿,目光锁定在远处一个少年身上。 穆钎珩正跟一个摊主争执,他的表情很是着急,双眼通红,看起来有些狼狈。 “这个珍珠的主人到底在哪?只要你告诉我,我给你多少钱都可以!” 摊主冷眼打量了他一眼,嘴角不耐烦地耷拉下来:“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富家少爷一个个的,到底是有多闲啊?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有闲功夫记那么多人?别以为你头上也戴着个差不多的抹额,老子就得捧着你了,这珍珠就是那个小兔崽子亲手给老子的,这天底下没有买了东西不给钱的道理!他拿了老子的货,老子收了他的钱,公平买卖,老子干嘛要记他往哪边走了?” 穆钎珩见问不出来,就要拿出身上的钱袋。 “那我再把这珍珠买下来行了吧——” 他话还未说完,肩膀便被人拍了拍。 回头一看,是个身量差不多的少年,只是他身穿白衣,乌发如瀑,只是脸上戴着一张诡异滑稽的兔头面具,不知是谁在面具眼睛的位置各画了几根歪歪扭扭、又粗又长的睫毛,还用红颜料涂了又大又圆的两腮,以及勉强能认出是三瓣嘴的嘴巴。 穆钎珩目露迟疑,“你是……?” 兔头面具没有回答他,只是朝他指了一个方向。 穆钎珩有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谢明夷所在的地方。 他拗不过谢明夷,跑得好远去给他买水哨。 但等他回来时,约定好等待的地方已经变得空荡荡的,早就没了谢明夷的身影。 穆钎珩一瞬间便慌了,几乎连手都在抖,四处寻他,到现在已经足足找了两个时辰了。 但是没有头绪,他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找,更不敢回府告诉大人,因为谢明夷说过,这次偷跑出来,就算是死也不能让那群古板的大人知道。 穆钎珩一直很守信。 直到他路过这个摊位,摊主正举着一颗珍珠啧啧称奇,他打眼一看,便知那是谢明夷抹额上的那颗。 倏忽间,穆钎珩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当他声音颤抖地向摊主询问时,却得知,这珍珠是谢明夷为了买一个披肩给他的。 穆钎珩松了口气,谢明夷还活着就好。 他跟摊主打听谢明夷的行踪,摊主却敷敷衍衍的,不过多问了几句,便不耐烦了。 穆钎珩知道,他多半是贪恋财物,压根没注意到谢明夷往哪去了。 突然来了个奇怪的人向他指路,他想都没想便跑过去。 跑出两步,穆钎珩又返回来,气喘吁吁地跟兔子面具说:“谢谢。” 兔子面具依旧没有回话,只怔怔地望着他额间绛红色的抹额,以及上面水滴形状的珍珠。 穆钎珩没看出他的眼神,道过谢后,便马不停蹄地往那个方向赶。 陆微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摘下兔头面具,露出一张俊美无暇的脸来。 谢明夷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心头有种酸酸涨涨的感觉。 他从未想到,这一晚,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顺着陆微雪的视线望去,远处的巷口,穆钎珩正背着小谢明夷出来。 谢明夷张了张嘴,他还能想起十多年前那天,他在穆钎珩背上说的话—— “穆钎珩,你干嘛要和我走散?” “穆钎珩,你怎么来这么晚,这么慢,你还有什么用?” “穆钎珩,我感觉我快要死了,我好难受。” “穆钎珩,你救了我,我给你一个铜板吧,一定要收好,收好……” 谢明夷的心像是被人用小刀挖空了一块,一点一点地滴血,抽痛得厉害。 陆微雪整个人都隐匿在阴影里,看着小谢明夷双颊烧得通红,紧闭着双眼,在怀中摸索出一块铜币,塞到穆钎珩怀里。 穆钎珩背着谢明夷的身影渐渐远了,陆微雪眼眸中的孤寂越发浓重。 裹挟着雪粒的风刮过,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纤长浓密的鸦睫上。 他垂下眼眸,敛去一切心绪。 天边泛起鱼肚白,上元节熙熙攘攘的气氛,也渐渐散去。 陆微雪转过身,走的是与人流相反的方向。 谢明夷刚想跟过去,眼前却有一道夺目的白光闪过。 下一瞬,意识全无。 隐约中,似乎有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脑中响过—— 【原告精神阈值恢复中……重新连接……连接进度……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九十……】- 丞相府。 蝉鸣阵阵,树影婆娑。 一双绣金黑靴踏进书房,搅扰了多日的清静。 谢炽只是看着手中的书卷,眼都未抬。 孟怀澄面带笑容,望着许久不见,而已有些衰老的男人。 “伯父,您自己走,可以吧?” 谢炽放下书,站起身来,看向孟怀澄身后大理寺的人,黑压压的一群,给人的压迫感极强。 他不是没有见过抄家的情景,那些被抄家的官员多半脸色煞白,被吓得疯疯癫癫,有的甚至前后失禁,在光天化日之下丢尽颜面,搞得场面污秽不堪。 想来都跟这些大理寺的官兵脱不了干系。 谢炽微微一笑,神色自若地合上书,站起身来,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此刻似有朗月入怀,一身轻松。 他看了眼孟怀澄这位不速之客,淡淡道:“宣平侯如今威风八面,谢某不过是个闲人,担不起侯爷的一声伯父。” 一句话,便是要与他割席。 孟怀澄的笑容有些僵化,他抬了抬下巴。 “谢大人,请便吧。” 谢炽一声不吭,掠过他,大步离开。 孟怀澄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眯起了眼睛。 赵恒站在他身后,道:“侯爷,抄家可以开始了。” 孟怀澄点了点头,官兵们便分头行动。 他忽而一顿,道:“别进他的院子。” 赵恒一身大理寺少卿的装扮,他能有今日,少不了孟怀澄的提携打点,自然心知肚明孟怀澄指的是谁。 他道了声“遵命”,便随官兵们下去了。 孟怀澄循着记忆,独自走向谢明夷的院落。 踏过月洞门,移步换景,满园的珍草奇花迎着微微的夏风,在灿烂的阳光下生长得极为繁盛。 整座丞相府都保有江南的建筑风格,谢明夷所住的地方处在府邸中南偏西的位置,院子大过民间寻常富户的整座房子,里面的房间一个套一个,令人惊叹的景色也不少。 孟怀澄从前来过许多次,每次来,都会发现,这里又添了新的布置。 而谢明夷好似全然注意不到,对任何珍奇宝贝都提不起兴趣。 说不羡慕都是假的,孟怀澄曾经也处在自尊心极强的年纪,他看着谢明夷动作随意地展开画卷,不小心将贵重难得的狼毫碰落时,甚至膝盖发软,想要跪下去接。 谢明夷呢,只是沉浸在画里,满不在乎将笔踢到了一旁。 每每去过丞相府,再回到一日破败过一日的侯府时,孟怀澄便觉得,自己好似从仙境历练了一遭,现在又回到了凡间,心中不免有股躁郁之气,久久难以纾解。 渐渐地,羡慕便转换成了嫉妒,再后来,嫉妒又不知怎么的,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贪恋。 不是贪恋滔天的富贵,而是直接贪恋谢明夷这个人。 再来到这个地方,孟怀澄的心境早就变了,他以为自己会忍不住摸摸屋内架着的那把镶嵌宝石的剑,但是没有,他现在有了目空一切的资格。 院子的主人许久不归家,但明显日日有人来清扫,一切都还是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听说谢炽被软禁后,便遣散了所有下人,想来是爱子心切——谁能想到往日里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竟然会不辞辛劳地打扫儿子的房间,日复一日,从不间断。 孟怀澄踩着猩红的毛毡,在寝房中转了一圈。 他的目光掠过那架做工精巧的床,他还记得,谢明夷初入京城时,曾因为没有一张好床而不能安寝,后来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在尚宫局那里寻来四个能工巧匠,用昂贵的黄花梨木打造了这张床。 当时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今看来,不过笑谈一桩。 孟怀澄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划过床上的蚕丝软枕,却在碰到一处凸起时,忽然停下了。 他眼神一变,将枕头移开,便看见一本深蓝色封皮的书。 书的扉页写着四个端正的大字—— 《帝成之路》。 孟怀澄一瞬间便被吸引住了目光,忍不住轻轻翻开了一页。 里面的内容映入眼帘,一字一句地进入他的脑海。 贺维安、陆微雪、谢明夷……一个个人名蹦出来,在看到一列字时,孟怀澄的呼吸剧烈起来,胸腔起伏不定。 即使没有名字,他也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是他自己,孟怀澄。 书的内容是残缺不堪的,但不难看出,这里面发生的一切,都和现实大相径庭。 孟怀澄的眼神一点一点暗了下去,看完最后一页,他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腿已经麻了,此时正散发出微微的酸痛。 他冷笑一声,将《帝成之路》随手扔在楠木桌上,自己坐在太师椅上,没忍住又嘲讽地笑了一声。 原来,一切都是那么荒谬。 这算什么?改命么? 就在此时,一道声响从屋外传来。 通体雪白的狗撒腿跑过来,它的嘴咧得很大,垂下粉色的舌头,看起来很是欢快。 孟怀澄看了一眼,便微微眯起眼睛。 这只狗,正是曾经跟他作对的那只,名字叫暴雨。 暴雨看到是孟怀澄,向上摇晃的尾巴便瞬间垂了下来,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孟怀澄不难猜到,暴雨听到主人屋里重新有了声音,便以为是谢明夷回来了。 “怎么,看到我很失望?” 孟怀澄站起来,一步步逼近它。 暴雨止不住地往后退,蓬松干净的毛都竖了起来。 “小畜生。”孟怀澄笑了一下,随即俯下身,朝他招了招手。 “还认得我么?我是央央的朋友啊,带你去找他,怎么样?” 暴雨可能听懂了,又似乎在他的动作中盘算出了什么,便“哒哒哒”迈着小碎步,走到孟怀澄跟前,甚至克服恐惧,舔了一下孟怀澄的手。 孟怀澄依旧笑得人畜无害,摸了摸暴雨的头,便站起身,将桌上的书拿起来,走了出去。 大理寺已经做好了一切,在正厅外等待。 孟怀澄出现时,恰是日落黄昏。 他跟赵恒说了几句话,赵恒注意到他身后的暴雨,便忍不住问道:“侯爷,这只狗也要带回大理寺么?” 孟怀澄摇摇头:“提前抄家本来就够兴师动众了,再带这只畜生过去,若是狗吠不止,怕是要闹出事来。” “那依侯爷所见,该如何处置?” 孟怀澄笑了一下,落日的余晖落在他志得意满的脸上,赵恒身上突然涌起一阵恐怖的感觉。 “赵大人,你的问题是留着审犯人的,不该冲着我问。” 他撞过赵恒的肩膀,暴雨紧紧跟在他身后,一并离开。 赵恒愣愣地看着一人一狗的背影,好久都未能缓过神来- 好热。 身上好重。 谢明夷只觉得自己像是穿着棉衣走在大太阳底下,周围一棵树也没有,他只能拖着汗湿的棉服,艰难前行。 忽然听见一声鸟鸣,他忙抬头望去。 日光刺目,令人眩晕。 炙热的太阳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好似要将他整个吞噬—— 谢明夷惊醒了,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淡青色的帐幔。 他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身上足足盖了四五层被子,一层厚过一层,在这样的三伏天,好似唯恐闷不死他似的。 谢明夷一口气将所有被子都掀了,身上倏忽一轻,凉爽的感觉扑面而来,沁入五脏六腑,整个人都打了个冷战。 他正觉口干舌燥,嗓子干得快要冒烟,忽见古兰朵捧着一碗水,推门进来了。 谢明夷顾不了那么多了,求生的本能占据了上风,他赤脚跑过去,一把抢过那只碗,不由分说地举起,往嘴里灌水。 古兰朵吃了一惊,随即好笑道:“这是我给鸽子喝的水,怎么,你谢明夷成鸽子精了?” 谢明夷将水饮尽,干咳的感觉才舒缓了几分,他咳嗽一声,唇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道:“如果做人会活活渴死,那我做只鸽子也挺好。” 古兰朵撇了撇嘴,踢开一个凳子坐下。 他看向谢明夷汗湿的头发,以及床上堆在一起如小山似的臃肿棉被,有些心虚地说: “我以为你们中原人生病了要盖厚被子的,不过看你这样,我这份好心似乎有点浪费。” 谢明夷被气笑了,将碗撂在桌上,正准备跟他理论,却忽然反应过来: “我怎么会在这里?” 古兰朵抬了抬眼,挑眉道:“昨日你在金龙殿昏倒了,难道这事你自己都不知道?” 一阵钝痛袭来,谢明夷捂住了脑袋,面露痛苦之色。 古兰朵站起来,将一个药丸塞进他嘴里,这药丸入口即化,谢明夷还没来得及吐出,它已经融化在唇舌间,泛起一阵清苦的味道。 “你给我吃了什么?”谢明夷皱起眉头。 古兰朵抱着手臂,冷笑一声:“放心,毒不死你。” 神奇的是,这丸药服下去,身体的不适感顷刻间便消失了。 古兰朵打量着谢明夷表情的变化,口吻便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对自己的夸耀:“我亲手制的灵丹妙药,自然是世间罕见的圣品。” 谢明夷的脑子清醒了不少,立即想起在意识消散前所看到的一切,那些情景如梦似幻、又像是亲身经历,他一时竟分不清。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陛下呢?” 古兰朵顿了一下,表情不悦,低声说:“你还好意思关心陛下?就是你把陛下安神的香移走的吧?少了这些香,陛下的病愈发严重,现在满宫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只能看陛下自己能不能醒过来了。” 谢明夷一惊,直觉告诉他这不可能。 但古兰朵笃定的神情,又令他不得不产生了几分动摇。 他盯着古兰朵,问:“你不觉得那香很奇怪吗?” 古兰朵藏在面具下的脸一瞬间警惕起来,原本抱在胸前的双臂放了下来,稍后有些扭曲地笑了一下: “谢明夷,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 谢明夷看了他一眼,选择将陆微雪醒过一次的事情藏在心里。 古兰朵一直在紧张地观察他的神色,却见他好像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怀疑什么,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谢明夷坐在床边,忽然抬头问:“你讨厌我,对不对?” 古兰朵有些古怪地瞥了他一眼,“能看出来,那你还不算太傻。” 谢明夷道:“不光你讨厌我,还有那个里耶,虽然我没有正面见过他,但他肯定恨不得我消失,对吧?” 古兰朵深吸一口气,对上谢明夷的眼睛。 “我竟然没发现,你的消息还挺灵通。” 谢明夷了然地笑了一下,他只是猜的。 但古兰朵的反应能证明,他猜对了。 “既然你们都想让我离陛下远远的,那不如,你帮帮我,让我走吧?” 古兰朵的眉头皱了一下:“我凭什么帮你?” “就凭我能看出来,你虽然讨厌我,烦我,但暂时还不想让我死。” 古兰朵危险地眯起眼睛。 “……你好大的自信。” 谢明夷站起来,捋了捋鬓角的头发,平视他。 “既然你认定陛下病情加重是我的缘故,那你应该对我这个晕倒的人不管不顾,可你不光救治我,甚至还试图照顾我,你说我哪来的自信?” 古兰朵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慌张,耳根略微发红,完全是个少年人被戳破了心事的模样。 他扭过头去,道:“谁……谁会照顾你这个蠢货啊?我就是故意想热死你,不行吗?” 谢明夷看着他,平心静气地说:“古兰朵,你忍心看着我死吗?我死了,就再也没人给你推秋千了。” 古兰朵张了张口,想反驳他,帮他推秋千的人多如浮云,他哪里就需要一个谢明夷了? 但他终究是没说出口,谢明夷说得也没错,他确实不放心把后背交给别人。 “你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死不了。” 古兰朵沉默了半天,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谢明夷突然眨巴眨巴眼,便落下泪来。 “我说我朝不保夕,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古兰朵一时慌乱:“喂……喂!你比我年纪还大,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啊?” 谢明夷还真听他的话,不哭了,只是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的,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被谢明夷的眼神盯了一阵,古兰朵无奈地叹口气,道:“我帮你行了吧?” ——里耶本来就是要对付谢明夷的。 眼下陛下昏迷不醒,谢明夷还真误打误撞,把他的处境给说对了。 如果要保住谢明夷的命,那现在便是最后的时机,里耶很快就要回来,到时候谢明夷才是没了生还的可能。 古兰朵至今都没理解里耶的谢明夷威胁论,几次接触下来,他并不觉得谢明夷有什么该死的地方,顶多只是烦人了点、太娇气了点。 他觉得自己的推想没问题,便道:“既然你想跑,那就跑得远远的,再也别来烦我,听见了吗?” 谢明夷使劲点点头。 古兰朵的内心不由得有些失落,却又很快压下去,瞥了眼窗外渐深的天色,正色道:“事不宜迟,最好现在就走。” 谢明夷愣了一下,推算过来,贺维安为他设计的逃跑时间,确实就是今晚。 “古兰朵大人,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出去?” 古兰朵未曾言语,只是兀自背对过他。 “脱衣服。”- 亥时二刻,一队巡防的侍卫经过宫门,却见一道黑影闪过。 为首提灯的侍卫当即喝道:“站住!” 他走到那人身后,拧着眉头问道:“深夜时分,形迹可疑,你是何人?” 那人坦坦荡荡地转过身来,银质的面具挡住大半张脸,一身异族装束。 侍卫们俱是一惊,随即齐齐向他行礼:“古兰朵大人。” “古兰朵”抬了抬下巴,冷笑一声,什么都没说,转身便离开了此处。 侍卫们恭恭敬敬地目送他走远,才重新直起身来,方觉后背早已吓出一层薄汗。 他们无比庆幸,今晚的古兰朵没兴趣与他们计较,否则等待他们的,怕是比牢狱之灾更可怕的骇人刑罚- 谢明夷戴着面具,一路畅通地走出宫门,不禁感叹,古兰朵的身份果然好用。 他转身来到天牢,面对狱卒,甚至不用说理由,只说要见贺维安,狱卒便战战兢兢为他打开了牢门,并自觉退了出去。 贺维安端坐在茅草堆里,蚊虫围着他发出扰人的响声,他却丝毫不受其影响,只静静地闭目养神。 “维安。” 谢明夷摘下面具,附身轻声叫道。 贺维安睁开眼睛,对上谢明夷的脸。 “明夷,你好不好?” 贺维安连忙站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又有些失而复得的惊喜。 谢明夷点头道:“我一切都好,你没事吧?” 贺维安摇摇头:“我没事,他们没有拷打我,兴许是陛下还没定罪的缘故。” 提到陆微雪,谢明夷的心底泛起一阵轻微的、细密的刺痛。 他重新戴上面具,道:“我带你走。”- 两人来到未央街,鳞次栉比的店铺个个在门前挂了灯笼,暖黄的烛光为车水马龙的街道增添了几分温暖的气息,令急匆匆的行人无不贪恋驻足。 一个老妇跪坐在菜摊前,正准备收拾已卖得所剩无几的竹筐。 谢明夷停住了脚步,惊奇道:“那日你状元游街,这位老婆婆与我同行过,没想到今日还能在此处遇见。” 贺维安打量了老妇一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与谢明夷的初遇。 显然谢明夷没能认出,这位老妇正是那天在雨中,他帮忙拾萝卜的那位。 缘分和命运纠结在一起,令人永远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会发生多么奇妙的事。 一年前氤氲的水汽味道似乎还在鼻尖萦绕,贺维安淡淡一笑,没有多说。 两人来到丞相府,却见门上贴着两个大大的封条。 谢明夷心头一惊,忙要走上前去,却被贺维安拉住了。 贺维安朝他摇摇头,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转而走远几步,问了路过的货郎几句话。 那货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声道:“今日刚抄的家,大理寺的人来了可多呢……你说谢丞相?大抵是下狱了吧……真没想到,堂堂丞相府,竟还欠你们米铺的钱……” “嗡”的一声,谢明夷的脑子险些炸开,他几乎有些站不稳,小腿上烫伤的伤疤又在隐隐作痛。 越是这时候,越要镇定。 谢明夷强忍着泪水,拉了拉贺维安的袖口,径直走了很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丞相府的影子,他才停住脚步,道: “我要去救爹爹。” 与此同时,皇宫。 夜色深重,古兰朵独自坐在房中,他无事可做,只能拿着剪刀剪纸人。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心乱如麻。 谢明夷逃到哪里了?若是陛下醒来,他该如何交代?又或者里耶发现了什么…… 突然,身后的门被人大力踹开,发出“嘭”的一声重响。 “大人,大人您不能进去!公子他已经睡下了!” 六水的疾呼声一并传来。 里耶看向屋内的古兰朵,冷笑着看向六水:“你确定,这是你们公子?” 六水错愕不已,里耶却懒得理他,转而猛地关上了门,将闲杂人等都隔绝在了门外。 他对上古兰朵倔强的目光,脸上忽而绽放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 阴森,狰狞,扭曲,都不足以形容。 像是某种阴毒的计策终于得逞,里耶的表情从未如此夸张过。 下一瞬,说出的话,更如淬了毒: “古兰朵,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做得很好,终于让他脱离那群暗卫的视线范围了。” 古兰朵惊愕地看着他,里耶的笑容愈发癫狂,却又在一瞬间收起,转变为阴冷。 “没想到丞相府提前抄家了,他肯定很着急吧?” 白蛇渐渐攀上古兰朵的脖子,慢慢收紧。 看着古兰朵发紫的脸色,里耶的眼神中只剩冷血。 他冷冷道: “今晚,我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第93章 辜负 谢明夷不会回来了。 未央街边, 行人来往络绎不绝。 阴暗的巷道内冷冷清清,只偶尔有几只野猫路过。 贺维安紧紧攥住谢明夷的手腕,清润的眼神中流露出近乎哀求的神色。 “明夷, 你不能一个人去。” 谢明夷的神情有几分急切, 他拧着眉头, 道:“爹爹入了天牢,我若丢下他独自走了,那我成什么了?” 贺维安劝道:“我并无此意, 只是这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谢明夷推开了他的手, 面上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过了今晚,希望更加渺茫,维安,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贺维安见劝不动他, 便下定了决心,道:“我同你一起去, 谢伯父于我有恩, 我不能坐视不理。” 谢明夷却摇了摇头:“不用, 你自己尚且都是名义上的囚徒,哪有再回天牢的道理?” 贺维安顿了顿, 眼睛里的光亮一点一点熄灭。 他自嘲般笑了一声:“抱歉,我反倒连累你了, 明夷。” 谢明夷呼了一口气, 道:“别这么说,若不是为了我,你又何至于此。” 他敢笃定,陆微雪不会主动放贺维安出来。 却也敢确信, 贺维安已经出了大牢,陆微雪便没有再把他抓进去的道理。 贺维安看着他雾蒙蒙的眼睛,张了张口,一张清俊的脸上似有几分纠结。 “你还会回来吗?” 谢明夷没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的贺维安这般问道。 他回过头,扬唇一笑,暖黄灯光尽数揉碎在眉眼中,显得整个人都既明亮又遥远。 贺维安的心像是被攥紧了,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总觉得谢明夷是天边飘渺的云霞,注定只能仰望,永远不能为人所触碰。 “我一定回来,带着爹爹一起,我们回宁州去。” 谢明夷许下了承诺,轻声道:“维安,你在这里等我。” 贺维安怔怔地望着他,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好似被这么一句话瞬间拉近。 就好像,他们彼此之间不需要惊天动地的誓言,只一个眼神,便知道,应当放心。 贺维安点了点头,目送谢明夷离开。 谢明夷的身影消失了很久以后,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心跳得很快,快得像是要脱出来,在泥地里打个滚才好。 一句一起回宁州,对贺维安而言,便是最美好的愿景。 他在原地驻足许久,一只信鸽停在他肩上。 贺维安取下信鸽身上细小的木筒,打开盖子,在里面抽出一张深褐色的布。 这张布被卷起太久,再张开时,已有许多抚不平的褶皱。 这块布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看起来倒像是被某种药材熬的汁液浸透了一般,但无论怎么凑近了闻,都嗅不出丝毫药味。 贺维安将布收好,手捧着鸽子往上一抛,这只跋涉千里,从宁州而来的白鸽,便扑动翅膀,朝南面的方向飞走了。 — 重返天牢,相比之前的沉静,谢明夷多了几分紧迫感。 今晚的一切都太顺利,顺利得过了头了。 他的脑子有些混沌,脸总困在面具之下,竟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狱卒见到他,依旧毕恭毕敬,按照他的要求,引他去见了谢炽。 谢炽背对着牢门,看着墙壁,站得笔直。 时隔那么久,再看到父亲的背影,谢明夷的鼻子不禁有些发酸。 他知道二十岁生辰那日,谢炽一直在等他回家,吃一碗长寿面。 可是他一直都未能回去。 说不思念都是假的,父亲虽然表面上对他严厉,但谢明夷比任何人都清楚,谢炽的责骂永远是雷声大雨点小,比起严父,他更像个纸老虎。 谢明夷自幼便没了母亲,自然而然地比寻常孩子更亲近自己的父亲。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把谢炽看作唯一的依靠。 可是命运无常,不知不觉间,他们竟分开了那么久。 四下无人,谢明夷却也不敢唤一声父亲。 谢炽察觉到有人接近,以为是狱卒,淡然地转过身来,目光却在触及来人身形时骤然僵住。 他的眼眶一瞬间红了,苦心维持的冷漠面具轰然崩塌,衰老的面容上满是难以置信,双手都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数不清多少个日夜,对孩子的牵肠挂肚堵塞在他心口,只一眼,他便认出了谢明夷。 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阴暗潮湿的天牢里见到谢明夷,他的第一反应是让谢明夷快走。 他不清楚谢明夷是怎么进来的,但根据他多年来的处世经验,谢明夷只身一人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谢明夷却很果断,打开牢门,用眼神示意谢炽,让他一起出去。 谢炽对上他坚决的目光,只觉得有些陌生。 许久不见,谢明夷竟能独当一面了。 谢炽定下心神,向前迈出几步,表示他愿意跟他走。 谢明夷有古兰朵的身份,再加上狱卒们并不知道谢炽身上背负着什么大罪,两人离开得很顺利,在夜幕下悄然前行,转眼间已来到京城大街上。 谢明夷步履匆匆,一刻不敢多停,带着父亲,往贺维安的方向赶。 路过一家店铺,店主正拍打着门口挂起的几条颜色绚丽的披肩,谢明夷隐藏在面具下的表情便有些凝固,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恢复自然。 再有十几步路便能进入未央街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谢炽随之停下,一时看不出谢明夷的想法。 谢明夷警惕地看向街口几个闲谈的男人,他们看起来无所事事,不过一副地痞流氓打扮,但无一不是目光飘忽不定,像是在观察着什么,又或者在等待某个人的到来。 还有一点,在这样的酷暑天气,京城里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皆穿得极为轻便单薄,有的甚至大大咧咧裸露着胳膊,却还嫌热,恨不得将上身的布衣都脱了才好—— 可街口的男人们浑身裹得紧紧的,衣裳虽然寻常,但布料并不透气,大热的天,闷热浮躁的夜晚,他们却既没有像旁人那样撸袖子、也没有忍不住用手扇风。 他们这般怪异的行为,令谢明夷想起古兰朵,他也是穿得十分严实,这一点谢明夷深有体会。 毕竟他现在就穿着古兰朵的衣服,以前他以为是因为这衣服内里暗藏玄机,所以古兰朵才不觉得热,穿上后却发现不过是普通华服,古兰朵只是天生耐热。 还有谁会和古兰朵一样呢? ——苗疆,里耶的人。 谢明夷心中警铃大作,直觉告诉他,这条路不能走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危险已悄然而至。 他在暗处,那群男人并未第一时间发现他。 谢明夷转身便走,故意跟谢炽擦肩而过,恍如陌生人。 “爹爹,您自己去南门。” 他说完这句话,便独自去往与南门相反的方向。 见到谢明夷以后,谢炽一句话也未来得及与他多说,没想到谢明夷一开口,竟是如此深思熟虑,一时间竟愣住了。 但也只是愣了一瞬,他听见谢明夷的话,连头都未点一下,只当作与一个路人碰撞了一下。 — 谢明夷脑中浮现出贺维安为他列的计划,那日他飞速将信函撕碎,却也把计划记了个七七八八。 只有一点,贺维安没想到。 他对京城很熟悉,无需看贺维安特意调查后作的路线图,他自己闭上眼睛,便能在脑海中构筑出京城的布局。 曾经为了画画,他不断坐着马车出去采风,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来往,没想到竟在今日派出了用场。 谢明夷来不及感慨,只加紧了步伐,在人员混杂的坊市中穿梭。 似有似无的,他能感受到,有人在跟踪他。 有人想要他的命,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迟迟不肯下手。 谢明夷估摸着父亲到达的时间,在路线复杂的街上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一间玉器铺旁。 店主堆着笑向他介绍琳琅满目的首饰,谢明夷漫不经心地挑选着,余光却在打量躲在街角的那些人。 粗略估计下来,至少有十几个人。 谢明夷根本没把握甩掉他们。 气氛一瞬间紧张起来,好似箭在弦上。 倏忽间,周边一切声响都消失了,只有冷兵器出鞘的声音在不断放大,无比清晰。 谢明夷慢悠悠地将一个玉镯放在桌上,随后转过身,没命地向前跑。 店主被他这一系列动作惊呆了,还没来得及收回张大的嘴巴,便见十几个拿剑的人,一齐追了过去。 街上惊叫声一片,混乱不堪。 — 周围越来越冷清,打更人的锣敲了一遍又一遍,催促行人早些归家。 灯笼一盏盏熄灭,天地间唯余清冷月光,落在贺维安身上,叹息着拉出他落寞的影子。 贺维安向前走了一步,后知后觉,自己的双腿已经等得僵硬,开始微微发麻。 谢明夷不会回来了。 他看向手中的玉佩,虽然请了全宁州最灵巧的匠人修补,但细看下来,裂缝依然存在。 已经碎了的玉,注定永不能复原。 简单的道理,贺维安却不知自己要用多久才能懂。 青绿的玉佩重新悬挂回腰间,跟随着他脚步,慢慢悠悠地晃动着,幅度很小。 贺维安走出巷子,街上冷冷清清的,凉风刮过,偶尔有几只鸟飞过,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鸣叫。 他愿意倾尽一切去等的人,却从不会奔他而来。 荒唐的闹剧,似乎在等待一个结尾。 贺维安自嘲地笑了笑,最后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第94章 昨夜 是我不舍得。 谢明夷从没想到自己能跑得这么快, 也没想到他竟真的把那群人甩开在一条街外。 他在路上将面具随手扔了,还脱掉了显眼的异族外衣,如此一来, 便轻便了许多。 护城河的水缓缓流淌, 他止步在茂密的树林中。 心脏剧烈跳动, 他不得不扶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双手都开始发麻,沾上了掉落的树皮碎屑, 手心留下了火辣辣的印子。 谢明夷往前走了几步, 看到清澈的河水,心却不由得一跳,记忆虽然久远, 但一经触及, 便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 一幕幕场景在眼前重现。 他险些在这条河里丧了命,本来暗暗生气, 心想非把这河填平了不可, 如今阴差阳错, 再回到这里,独自面对川流不息的河水, 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细碎的月光,内心却迷茫极了。 不慎落水时, 是陆微雪救了他。 遇见刺客时, 也是陆微雪救了他。 就连小时候被拐走时,竟还是陆微雪救了他。 当命运真正落在他身上时,他才感觉到,自己是多么无力。 谢明夷的眼底渐渐湿润, 此时陆微雪生死未卜,如果他真的就这么走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再也见不到他。 但是他没办法回去,更没办法停留在原地。 谢明夷失魂落魄地继续往前走,用不了一炷香时间,他就能到达南门,与父亲汇合。 到时候天南海北,相隔的不只是千里万里。 一只白鸽飞过,咕咕叫了两声,翅膀发出细微的响,它去往的是江南的方向。 谢明夷心头微动,加快了脚步。 等他在南门找到父亲后,就想办法通知贺维安,让他也快些离开城内。 以及还有,穆钎珩。 他在给穆钎珩的信件里说了,让他早做准备,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总归陆微雪还昏迷着,没人敢擅自去将军府兴师问罪。 眼前的景象不断变换,河边的垂柳一棵棵消失在脑后,谢明夷不时抬头看看天空中的星宿,一路朝着南面走,终于来到一块空地。 他稍稍松了口气,刚走到空地中央,便听见一阵衣料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木轮划过泥地的轱辘声。 谢明夷回过头,便看见黑暗中钻出几十个身形壮硕的大汉,他们个个面目粗犷,形容丑陋,肩膀上抗着各类武器,从穿着打扮来看,却不过是普通客商。 接着便是一辆辆运送货物的四轮车,每辆车上都载满了货物,只是用布盖得严严实实,难以看出里面装的究竟是何物。 谢明夷心中蓦地一沉,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那群大汉瞬间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谢明夷的腿一下子僵住了,身处如此空旷的地方,他退无可退。 “哟,这里有只小崽子好像迷路了。” 他们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明显是外邦人。 说完这句话,都哈哈大笑起来。 被肆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的感觉很不好受,谢明夷往后退了两步,思考着逃脱的可能性有多大。 就在此时,一道清瘦的身影走了出来。 谢明夷抬起眼,月光的视线有些模糊,只照耀出男人身上玄色衣服的金线锦绣团纹。 奇怪的是,他一出现,这群大汉都纷纷噤了声,仿佛有些畏惧他。 男人一步步逼近,就在看清他的面容时,谢明夷的眼瞳疏忽间放大,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孟怀澄。 那日是醉酒,所以谢明夷对他的爱恨都浅淡,现在比平时清醒百倍,再面对他,自然是连呼吸都加重了几分。 孟怀澄瞧着谢明夷的模样,唇角微勾。 昏暗的光线将他冷峻的脸庞都隐没,唯余两只幽幽的眼睛,发出晦暗的光,如刀锋在月下偏过。 “央央,你是刚从床上起来么?” 孟怀澄一开口,便是讥讽。 谢明夷咬了咬牙,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的狼狈。 他反唇相讥:“不如孟侯爷好雅兴,这么晚了还带人出来散步。” “侯爷,您认识这小崽子?” 有人很不恰当地发问。 孟怀澄的眼神几乎是钉在了谢明夷身上,闻言一挑眉,冷声道:“何止认识。” 谢明夷嗤笑道:“对啊,何止认识,还是仇人。” 孟怀澄的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抹刺痛,眼角随即弯了弯,似笑非笑道:“是仇人,也比是陌生人强。” “既然如此,不如侯爷把这小崽子赏给我们,来京城这么久了,都没开开荤,京城就是养人,看这小脸蛋,比我们漠北的姑娘还白!” 大汉们贪婪的目光落在谢明夷身上,一个个摩拳擦掌,仿佛谢明夷注定已经逃不过他们的手掌心。 一阵风吹过,谢明夷乌黑如墨的发丝狂舞,他咬紧了下嘴唇,脸色苍白,唇瓣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在这样的夜里,竟如妖艳的鬼。 孟怀澄冷冷看了眼周围的北狄人,这群人都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在他们心中,京城是孟怀澄的地盘,即使他们再看不起孟怀澄,只要还在别人的地盘,就不得不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侯爷……?”有人试探着问。 下一瞬,他的脖子上多了一道细细的划痕,他睁大了眼睛,来不及呼喊,庞大的身体便轰然倒地,如一座小山。 孟怀澄手中拿着沾满血的匕首,鲜红的血汇聚在刀尖,一滴一滴地落在草地里。 这下,大汉们纷纷暴怒。 “孟怀澄!你竟敢杀我兄弟!信不信老子现在就了结了你!” “既然不知道嘴放干净点,那本侯不介意,帮他把血放干净。” 孟怀澄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双眼睛阴测测的,阴云密布。 他毫不畏惧地直视他们,跟这群在马背上长大的北狄人相比,他是显得瘦弱了些,气势上却轻而易举将他们压制得动弹不得。 “孟怀澄,你欺人太甚!” 孟怀澄眼神轻蔑,语气像是裹着刀子: “想杀我,尽管来杀,只是到时候你们大王怪罪下来,死的可就不只是你们兄弟一个了。” “你!” 大汉们气不过,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们只能愤恨地盯着孟怀澄的身影,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也就嚣张着一阵了,等事成之后…… 孟怀澄背过身去,遮挡住那些充满恨意的眼神,走到谢明夷,朝他伸出一只手。 “央央,我帮你解决了讨厌的人,你就原谅我吧?” 他用着以前常用的语气,表面上看起来依旧如曾经那般单纯,根本不像刚刚杀过人。 谢明夷瞥了眼他垂下的另一只手,其中还攥着匕首,血腥气随着他的靠近,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催得人只想反胃。 他皱了皱眉,躲开孟怀澄递来的手。 孟怀澄的脸色一瞬间阴下来,谢明夷的表情在他心中无限放大,最终归于嫌弃。 凭什么,凭什么谢明夷敢嫌弃他。 “央央,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会救你出来的,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话虽关切,语气却不善。 谢明夷的心骤然一紧,只淡淡道:“与你何干。” 孟怀澄突然笑了一声,这声笑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无比诡异。 “与我何干?是啊,这么多年来,你的事都跟我没关系才对……” 话语戛然而止,孟怀澄倾身向前,直直地盯着谢明夷。 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将它轻轻贴近谢明夷的腰腹。 “央央,从现在起,什么都由不得你了。” 谢明夷毫不畏惧地直视他,语调冷静:“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他不可能真切地害怕孟怀澄。 孟怀澄变化再大,他也是孟怀澄。 孟怀澄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微微俯身,在一个适当却又暧昧的距离停下,两个人谁也不让谁,在温热的呼吸交织间,悄无声息地对峙。 直到孟怀澄眯起眼睛,笑意全无,脸上逐渐染上癫狂。 “因为,我随时都会杀了你。” 谢明夷冷眼打量着他,干脆握住他的手腕,将匕首往更深的地方刺去—— 孟怀澄却急急收回手,匕首猛地偏转了方向,蹭过谢明夷腹部的,只有顿刀的一侧。 谢明夷打量着孟怀澄,抬起下巴,微微一笑:“你不敢。” 他的模样云淡风轻,仿佛刚才的惊心动魄只是玩伴间的打闹。 “啪嗒”一声,孟怀澄脱手,匕首掉落在地。 他漫不经心地牵扯出一个笑,随即对上谢明夷的眼睛,神情认真又执着,带上了几分谁也不信的深情。 “央央,你错了,我不是不敢,是不舍得。” 听到这话,谢明夷险些被逗笑。 孟怀澄料到了他的反应,脸上并无半分异色,他只佯装正常地抬起手,表情虔诚,嗓音放轻,透着似有似无的虔诚: “央央,跟我走吧。” 谢明夷刚想说什么,却见一阵白色的烟雾在眼前飘起,很快钻入鼻腔,他的意识瞬间昏沉起来,两眼一闭,便忍不住栽倒下去。 孟怀澄扶住了他,任凭他的脑袋倚靠在自己肩头,就像是年少时玩累了、睡着了那样。 天边的乌云渐渐遮住月光。 暗涌的夜,笼罩住京城浮华万千。 第95章 惊鸣 是因为陆微雪,穆钎珩,还是那个…… 夜越深, 空气越沉闷。 暴风雨瞬间席卷而来,偌大的皇宫,处处是压抑的气氛。 灯火通明的金龙殿内外, 宫人们皆低头不语, 急匆匆做自己份内的事, 唯恐一不小心,便断送了性命。 殿门开了,一个浑身乌黑的人走出来, 是里耶, 他身上裹得比任何人都严实,只露出脖颈处青白的皮肤,身上弥漫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气。 雨幕中, 萧钦朗执剑而立, 如一座巍然的山。 见里耶出现, 他只微微抬了一下眼,任凭豆大的雨珠落在头盔上。 在他的身后, 还有数百御林军。 黑压压的一群, 给人极重的压迫感。 里耶面露不悦, 冷声道:“一群蠢货,下了大雨, 还不快滚回房里去。” 萧钦朗的表情无一丝波澜,只回道:“陛下未醒, 末将等不能离开。” 里耶忽而一笑, 有些意味深长地说:“没想到你们中原人里,还有这么忠心的。” 雨水顺着冷峻的鼻梁滑落,萧钦朗神色平淡,没有再作回答。 里耶正欲关上门, 却见一个浑身湿透的内侍神色慌张地跑过来,低声道:“大、大人,怀王求见陛下。” “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里耶眉头一拧,直截了当道:“陛下见不了他,让他滚。” “可是怀王就在宫门等待,拿着……拿着先帝的令牌,说……” 见内侍支支吾吾,里耶不耐烦道:“说什么?” “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里耶眼神一凛,怒极反笑:“谁给他的胆量?” 内侍早被雨淋成了落汤鸡,此刻冻得哆哆嗦嗦,听见里耶严厉的语气,心里更是一哆嗦,忙把什么都交代了: “与他同来的,还有,还有宁州刺史贺维安、前丞相谢炽!” 雨水顺着内侍畏惧的表情蜿蜒而下,浓重的夜里,他的声音在回荡: “他们……他们说要诛大人您,清……清君侧。” 里耶愣了一下,面上的表情竟有些茫然,仿佛没听懂内侍在说什么,又好像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东西,不可思议。 雷声隆隆,天边电闪,恰好照出他表情的变化。 内侍跪在雨里,头低得不能再低。 里耶笑了,笑得轻蔑,直言道:“好啊,他们想杀我,那就来吧,既然你们都怕那个令牌,那就放他们进来,我倒要看看,他们——” 他突然噤声不语。 因为就在这时,他听见冷刀出鞘的声音。 萧钦朗的手握住了刀柄,将那把砍了无数乱臣贼子的刀,拔出了一点。 只一点,寒光乍露,令人胆寒。 里耶脸上的笑渐渐僵住,最后全部消失。 他阴着脸,唤了声:“萧统领。” 隔着厚厚的雨帘,在忽明忽暗的灯火里,他盯着男人静默的脸。 “你要反吗?” — 再恢复意识时,谢明夷能感受到,他被关在一间房子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一丝光也无,他尝试着摸索过墙壁,却没有找到任何有关窗户的痕迹。 他在一张大床上,手脚皆能自由活动,但下了床也找不到门,索性直接躺在里侧,还算有几分安全感。 黑暗中,一切感官都被放大。 当一道脚步声慢慢传来时,谢明夷的心里倒是坦然。 他对孟怀澄太熟悉了,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狐朋狗友,在京城几百个纨绔子弟里,他也只记得孟怀澄的脚步。 ——永远不知道沉稳二字怎么写,步子迈得又大又快,仿佛总在赶下一场好玩的事,又有新的笑话就在嘴边,要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分享,唯恐忘了一个字似的。 谢明夷能听见,孟怀澄似乎心情颇好,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儿,推开门,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的眼睛一眨都不眨,直直地盯着来人的方向,发现门外的世界也是一片漆黑时,内心不禁有些失望。 孟怀澄手里提着一盏灯,还拿着一团东西,谢明夷处在黑暗中太久,乍一看见光亮,眼睛被刺了一下,下意识用手挡住,便没有看清那团额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对这间屋子,孟怀澄比他还要轻车熟路,先将东西放在桌子上,又提起灯,走近他。 谢明夷的眼睛逐渐适应了,他看着那支被框在灯笼里的蜡烛慢慢朝自己靠近,烛火在黑暗中摇摇晃晃,不停跳跃,仿佛要直直地跳进他的眼瞳里。 他闭了闭眼,孟怀澄便将灯贴近他,凭着暖黄的灯光,将他的脸瞧了又瞧,好似在欣赏一件宝物,十分满意。 “央央,你睡了两个时辰。” 孟怀澄转身,将灯也放在桌上,背对着谢明夷摆明着什么,声音有些哑。 谢明夷的耳朵抖了抖,他已经懒得反驳孟怀澄的说法。 黑暗中,孟怀澄笑了一声,他很快坐到床边,上半身就和谢明夷正对着。 “你是不是想说,又不是你要睡的?” 谢明夷抬了抬眼皮,冷漠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孟怀澄一直很善于猜别人的心思,在谢明夷印象里,他是一猜一个准。 以至于他心情好时,还打趣过孟怀澄,以后仕途不顺,干脆去道观旁边算命得了,一定能挣得盆满钵满。 到现在他还记得孟怀澄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以及发愣过后,带着惊喜的回答:“央央,你给我指了一条明路哇!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还能这样。” 当时他们都年少,现在想来,孟怀澄大抵是奉承他。 “央央,想什么呢?” 思绪渐渐拉回,谢明夷看着孟怀澄模糊的脸,别过脸去,正准备说话,却又被打断了。 “别说话,嘘。”孟怀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不想听见干你何事这四个字。” 他的神情很认真。 谢明夷看了他一会,便开口道:“不关你事,行了吧?” 孟怀澄凝视着他,突然拉住他的手,强硬地放在自己心口上。 谢明夷挣扎起来,奈何孟怀澄的力道太大,他又刚从迷香的药效中恢复,此时身体正虚弱,怎么都抽不出手。 孟怀澄的手紧紧扣着他的手腕,明明动作是这么蛮横无理,却像只被淋湿的狗,语气近乎哀求: “央央,央央,你摸摸我的心,它在为你跳,只为你跳,知道吗?” 强有力的心跳声,从手掌处传来,一路窜进谢明夷的脑海中。 谢明夷不由得一顿。 见他停止反抗,孟怀澄眼中逐渐燃起希冀:“央央,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唯一的……” “既然你的心是为我跳的,那现在就为了我挖出来,怎么样?你敢吗?” 谢明夷不留情地中止了他的煽情,出口便是近乎天真的残忍话语。 孟怀澄眼中的光瞬间熄灭,表情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谢明夷轻而易举抽回手,冷冷地看着他。 “你不敢,也没那么无私,就不要说这么虚伪的话了,谁听了都觉得恶心。” “恶心?”孟怀澄站起身,自嘲一笑:“到最后,我在你心里,只落了个恶心吗?” 谢明夷的心头隐隐作痛,嘴上却依旧不饶人:“不然还有什么?阴险?歹毒?自私……” “够了!” 孟怀澄快要发疯,他的脸上浮现出近乎病态的神色,颤抖的双手狠狠地握住谢明夷的肩膀,俯下身平视谢明夷。 他双眼发红,妄图在谢明夷脸上找出一丝一毫证明他在撒谎的神色。 但谢明夷的眼里只有冷漠,仿佛只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看着他一个人上蹿下跳。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央央?” 孟怀澄的声音里带着浓烈的不甘,他自顾自地说:“是因为陆微雪,穆钎珩,还是那个贺维安?” “跟他们无关。” 谢明夷垂着眼眸,眼中一片清寒。 “央央,一提到别人,你就急着解释了,对吗?你心疼谁?是陆微雪?你们才认识多久,他陆微雪除了血脉和权势,还有什么?这些我也会有,早晚会有,你为什么不看看我呢?” 见他没反应,孟怀澄又喃喃道: “不是陆微雪,是穆钎珩对不对?你念着和他的儿时情谊,可你为什么不想想,你和他相处的那几年有情,那我和你在一起的两千个日夜,就一丝情意也无吗?他穿蓝衣,我也穿蓝衣,他是东施效颦,央央,你难道就看不出来吗?” 孟怀澄突然又想到什么,眼中涌现出浓烈的嫉妒:“除此以外,你还险些跟贺维安成了亲,你们拜过堂了……那天看见你们两个穿着喜服,我恨不得杀了他!但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喜欢他的,央央,我了解你,一个穷酸书生,你这辈子都看不上。” 对于孟怀澄的自说自话,谢明夷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反驳。 他索性闭口不言。 孟怀澄也不说话了,站在床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良久,一滴晶莹的水珠滴了下来。 谢明夷抬起头,发现孟怀澄就这么站着,默不作声地哭了。 眼泪在他眼眶中蓄满,再掉下来,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谢明夷一时恍惚,竟忘了种种不愉快,也忽略了他和孟怀澄早已走向对立面的事实,心软开口道:“……哭什么。” 孟怀澄咧开嘴,笑得很难看,跟小时候帮谢明夷抄文章,被先生认出来后又罚抄五十遍时的那样。 “央央,你果然还是关心我的。” 看着他这副模样,谢明夷愣了愣,心头聚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孟怀澄也不等他的回应,只走到桌前,将方才同灯笼一起拿进来的东西放在胳膊上,再递给谢明夷,讨好道: “央央,你这么久没回来,心里一定很牵挂的,对不对?” 谢明夷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莫名其妙。 孟怀澄却不由分说地将那团东西套在谢明夷的脖子上,笑眯眯地道:“你生辰时,我没能送你什么,今天总算能把贺礼补全了。” 谢明夷摸了摸脖子上毛绒绒的围脖,触感很柔软,倒不像雪貂那样细密,又似乎有些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真好看。” 孟怀澄提起灯,照了照谢明夷,忍不住赞叹。 屋外忽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孟怀澄打量着他,好似在期待着什么,表情有种诡秘的兴奋感,他轻声道:“央央,要下暴雨了。” 借着灯光,谢明夷辨认出这条围脖是纯白色的,他“嗯”了一声,脑中却有什么噼里啪啦地闪过,放在围脖上的手指蓦地僵住,瞳孔骤然紧缩—— 他的心好像在狂跳,又好像停了。 暴雨。 第96章 清凉 老公来救你了。 夜色深浓弥漫, 大暑时节的雨声似乎无穷无尽,誓要将整座城都淹没。 谢明夷很希望他能即刻昏过去,但现实很残酷, 他无比清醒。 手指深深陷在暴雨的皮毛里, 可他看不到小狗舒服地眯起眼睛的样子, 更听不见暴雨兴奋的叫声。 纯白的皮毛依旧柔软蓬松,但再也没有半分鲜活的生气。 暴雨永远不会再回来,永远。 谢明夷的心脏剧烈震颤, 脖颈被骤然勒紧一般, 喘不过气来。 他红着眼睛将围脖摘下,而后站起身,直接甩了孟怀澄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 响亮无比, 如惊雷在雨幕中划过。 孟怀澄被打得偏过头去, 他愣了一下,好像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挨打, 睁着眼睛, 无辜地看着谢明夷。 谢明夷直发抖, 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他的声音因极度愤怒和伤心而哽咽: “孟怀澄, 你好狠的心。” 孟怀澄却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正过脸, 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谢明夷。 “央央, 我说过的话,你怎么总是不放在心上呢?在见到这条小畜生的第一面,我就说了——” 他脸上的表情在一点点消失,最后变得阴沉。 “要把它的皮扒下来, 给你做一条围脖戴。既然我说了,那你就该放在心上啊,央央,你从不在意我说的话,那今时今日,不过是给你个教训罢了,我有什么错吗?” 他的嗓音很冷静,却也很轻。 一句句话化作锋利的刀刃,无疑是直直地往谢明夷心上捅。 “为了一个小畜生,难过什么呢?” 孟怀澄逼近他,谢明夷被他逼得坐在了床上,他才停下脚步,稍稍低了低头,眼神晦暗不清地看着谢明夷,忽而笑道: “若是有一天,我死了,央央也会为我掉一滴泪么?” 谢明夷攥紧了床单,嘴唇紧绷,看样子,是恨极了他。 孟怀澄倒是不在意,只轻柔地抬手擦去他眼角的泪,又问了一遍:“央央,你会吗?” 谢明夷双目赤红,死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会欢欣鼓舞,拍掌叫好。” 孟怀澄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停不下来,笑得眼角都渗出了泪。 谢明夷漠然地看着他。 笑够了,笑累了,孟怀澄总算停了,他一边抹去笑出的眼泪,一边说: “央央,你真毒,你现在确实是改变了整个世界,可是你知道吗?按照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应该是我看着你死啊。”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孟怀澄一瞬间收起了笑容,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谢明夷突然察觉了什么,他一把推开孟怀澄,拿起灯笼照了照屋内的景象。 猩红毛毡地毯,黄花梨木床,太师椅,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孟怀澄居然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将他带来了丞相府,他曾经的卧房! 谢明夷心中涌起一阵恐怖的感觉,他放下灯,慌忙去床头翻找。 “别找了。” 身后传来冷冷的一句:“那本书,我早就拿走了。” 对上谢明夷转过身后脸上的惊愕表情,孟怀澄满意地笑了笑:“不过拿走了,我还看完了。” 谢明夷的双眼倏地睁大,瞳孔急剧收缩,一整张脸都变得如窗户纸一般,煞白无比,毫无血色。 孟怀澄的脸上浮现出隐秘的一抹笑,他缓缓道:“这么好的书,自然不能只有我一个人看到,我已经抄了一份送给贺维安,你猜他看了,会是什么反应?” “他本来是要做皇帝的,就因为你,央央,你把他的路都断了,他得多恨你啊?” “贺维安……”谢明夷的嘴唇抖了抖,头又在隐隐作痛,他脸上划过一丝痛苦,最终选择捂住了耳朵。 “你不要再说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孟怀澄却全然不顾他的崩溃,毫不客气地将他的胳膊拉下来,继续说: “但是听说他和谢伯父,还有怀王,一起去逼宫了?陆微雪的手段你是知道的,他们三个可都是为了你啊,央央,他们甘愿为了你去送死,你还有什么颜面面对他们?” “你说什么?”谢明夷的眼神空洞无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呆愣在原地。 “哦对了,还有那个穆钎珩,他听说你失踪了,也跟那三个傻子一样,以为又是宫里搞的鬼,所以今晚他也会有所行动,你说以陆微雪的心狠手辣的程度,他们分别会是什么死法呢?” 孟怀澄自然而然地将他跟怀王说的话隐藏——在带走谢明夷时,他路过兰桂坊,亲自去跟怀王说了谢明夷失踪的事。 而怀王是怎么跟谢炽等人互通音信的,他就不清楚了。 但这是额外之喜,正好将这群他看不惯的人都一网打尽。 陆微雪的身体也不好,跟先帝一个德性,孟怀澄断定,等北狄人率军南下,陆微雪一定支撑不了多久。 到时候,所有碍眼的人就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跟谢明夷。 孟怀澄的嘴角浮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他看着谢明夷绝望的样子,劣根性令他忍不住再加了一把火。 “他们的死法我不知道,估计五花八门吧……”他满不在乎地说,却在下一句,投下一颗惊雷: “可是央央,你的死法我比谁都清楚,一箭封喉——” “毕竟,按书里来说,你是死在我手里的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谢明夷耳朵里,却轰然炸响。 “嗡——”的一声,他陷入漫长的耳鸣中。 一阵狂风将门拍开,铺天盖地的雨席卷而来,仿佛在预示着可怕的事即将降临。 闪电划破长空,天际间裂出一道口子,照亮屋内的景象。 惨白的电光落在谢明夷惨白的脸上,分不清他眼里的究竟是茫然,还是憎恨。 孟怀澄俯视着他,一言不发。 良久,谢明夷瘫坐在床上,笑了一声。 原来书里未曾着墨的神秘人,就是他曾经最不放在眼里的孟怀澄。 一箭封喉的梦魇折磨了他那么久,久到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自救。 现在一切真相大白,谢明夷倒说不清心中的苦涩从何而来。 就像浪潮一遍遍拍打着岸礁,心口的位置越来越痛,带动着全身都疼得厉害。 “这么说,你我早就是死敌了。” 谢明夷木然地说道,他的七魂六魄似乎早就在雷电交加中飘走,余下的只剩一副躯壳,里面空空如也。 “别这么说嘛,央央,只要你想,我们就还是像以前那样……” “你何时恨我入骨的?” 谢明夷打断了他,眼神中露出悲怆,他皱着眉头,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下。 孟怀澄愣了一下,他抬起的手僵硬在半空中。 他回答不出来。 看到书里谢明夷死去的情节时,虽然没有写凶手的名字,但孟怀澄有种无比强烈的感觉,就像命运早就在那里等候了似的,他清楚地知道,那个人就是他。 他的第一反应也是,自己怎么会杀谢明夷呢? 可是稍稍冷静下来后,他便知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他对谢明夷的感情早就说不清了,嫉妒、爱慕、占有……混杂在一起,最后酝酿成浓烈的一句话。 恨之欲其死。 在那本书里,谢明夷死了,他开心么? 可谢明夷不死,他更难受千倍百倍。 谢明夷凭借一己之力篡改了书中全部情节,孟怀澄倒要感激他才对,所有人的命运都悄然改变,在现在这个世界里,他也不想谢明夷去死了。 “央央,跟我走吧。” 孟怀澄突然殷切地说道:“我们一起去一个没人的地方,重新开始,让我照顾你,陪你安稳地走完人生余下的几十年。” 他的语气很温柔,带着十足的诱哄意味。 谢明夷泪痕满面,眸光却寒冷至极点,他道:“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孟怀澄的脸色蓦地一沉。 “不行。” 噼里啪啦的雨声渐渐小了,转为淅淅沥沥。 晨曦初升时,下了一夜的雨彻底停了。 空气中的闷热一扫而空,家家户户都打开了窗户,迎接凉爽的穿堂风。 河水上涨不少,货船行在河面上,如一片树叶飘在水,行速极快。 船舱很大,北狄人们从昨晚忙到现在,一个个的冒雨装货,早就累得精疲力尽,此时在舱内睡得横七竖八,鼾声如雷。 谢明夷眼下乌青很重,他不用看都知道,船早就驶离了京城,获救的希望愈发渺茫。 孟怀澄要把他带到哪,他不清楚也不在意,可他的一颗心都系在皇宫,那个暗流涌动的地方。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即使有,孟怀澄也不会向他透露半分就是了。 到了晌午,太阳渐渐大了,船舱里正放饭,北狄人们醒了,面对饭菜一阵哄抢,吃东西的模样粗野无比。 谢明夷移过眼去,他不愿意看到这些。 他坐在船舱口,依靠着门,刺眼的阳光照在他眼上,乌黑的瞳孔映射出透明的琥珀色。 大河中央,风平浪静,船正慢慢驶入峡谷之中。 一群人吃完了饭,谢明夷站起身,正准备进入船舱。 却听见身后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声。 “不好!有埋伏!” “保护货舱!” “他们人手太多了,有……有三百人,不,五百人……一千人!” “侯爷!怎么办!” 一群人乱作一团。 谢明夷的脚步却停住了,他站在舱口,看见峡谷两侧的山上,站满了官兵。 而陆微雪一身银色铠甲,身处最中央。 第97章 复得 轻吻了一下谢明夷的额角。 长风吹过, 水流越发湍急,船却被迫停在了河面中央,再不敢往前半分。 五百弓箭手已在峡谷两侧就位, 箭在弦上, 对准了船。 粗横的大汉都抽出刀来, 准备殊死一搏。 气氛焦灼起来,双方剑拔弩张。 在这样紧张的空气中,谢明夷的心里却是难以置信的平静。 晴空万里之下, 他抬头看着陆微雪, 后者白衣白袍,一如初见那般。 陆微雪的眼神一直在他身上,见他望过来, 回以坚定的目光。 谢明夷能感觉到, 陆微雪变了, 又变回了以前的模样。 他一时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失望。 心里空落落的, 却想不出自己在担心什么。 那些亲密无间的时刻, 或许就随之而去, 掩埋至百年以后。 “孟怀澄,他是谁?” 对峙中, 有人大声问。 孟怀澄的脸色铁青,咬牙道:“大周皇帝, 陆微雪。” “哐当”一声, 有人被惊得刀都拿不稳,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孟怀澄瞥了他一眼,鄙夷道:“废物。” 他一脚踹开那个人,将刀拿在手里, 而后飞快地架在了谢明夷脖子上。 孟怀澄遥遥看着陆微雪,口气张狂,威胁道:“他在我手上,你们敢动一下,我便杀了他!” 冰冷的刀刮蹭到脖颈细嫩的肌肤,立刻留下一道血色的划痕。 谢明夷垂下眼眸,刀划破颈间的血肉,渗出几滴血珠,他却像毫不知情似的,只是轻声道: “看来到最后,我还是要死在你手里。” 孟怀澄笑了:“这个世界结束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好呢?” 陡峭的崖壁上,萧钦朗附在陆微雪耳边,道:“陛下,不如一箭了结了他,救下谢公子。” 陆微雪的眼神越来越暗,他否决道:“不可。” 萧钦朗顿了顿,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考虑得确实有所欠缺。 且不说孟怀澄会不会恼羞成怒,在被箭射死前拼尽全力带走谢明夷,就只说船上有那么多人,即使孟怀澄死了,他们杀一个手无寸铁的谢明夷,也是极其容易的事。 “你的条件是什么?” 陆微雪俯视着船只,问道。 孟怀澄盯着他,忽而笑道:“陆微雪,原来你恢复记忆了啊。” 听到这句话,谢明夷的睫毛抖了抖,孟怀澄凑近了他一些,揶揄道:“央央,你在怕什么?是怕他清醒了就不爱你了?” “看来你也知道,他之前只不过是色令智昏,现在反应过来了,你对他来说,其实什么都不是啊。” 谢明夷的心似被针扎一般,涌起细细密密的痛。 孟怀澄观察着他的神色,知道自己猜对了,正欲往下说,却看见谢明夷冷笑一声,道: “如果他不爱我,为什么要第一时间跑来救我?” 孟怀澄一愣,就在这失神的空档,谢明夷毫不犹豫的手握住刀身,刀锋深深地嵌入手心中,鲜红的血顺着他的手腕流下,他也只是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而后手肘猛得用力,撞开了孟怀澄,将刀抢过来,握住刀柄,直指孟怀澄的喉管。 雪白的刀锋上流淌着鲜红的血,在炫目的阳光下,红白交织,极其刺眼。 谢明夷的嘴唇略微苍白,从在宫里醒来后到现在,他只喝了一碗古兰朵喂鸽子的水,此刻体力逐渐不支,身体比平常要虚弱不少。 但他竭力保持面上的冷静,外人一看,竟能被他的气魄威慑住。 现在,攻守异形。 谢明夷高声喝道:“放我走,否则,我杀了他。” 陡壁上的人,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们从未见过这种情况,明明是被挟持的人质,怎么反过来挟持起了反贼?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陆微雪,却见这位素来冷心冷情的皇帝陛下,此刻俊美的脸上竟闪过一抹隐秘的兴奋。 好像……对谢明夷的行为,很欣赏? 疯了,都疯了! 孟怀澄瞪大了眼睛,第一个做出的表情,居然是委屈。 他看起来无辜极了:“央央,你真的想我死吗?” 谢明夷的手往上抬了抬,拿刀挑起孟怀澄的下巴,忽然轻蔑一笑:“孟怀澄,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厚脸皮的程度。” 都到这时候了,孟怀澄还是笑得恬不知耻,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谢谢你啊,央央。” 谢明夷的表情冷了下去,环视四周,道:“都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还不快放下武器?” 那群举着刀的北狄人虽然有几分犹豫,却没有一个是照做的。 谢明夷斜睨了孟怀澄一眼,讥讽道: “看来你宣平侯孟三的身份,在他们那里也不太好使啊?” 孟怀澄眨眨眼,一本正经地同意他的说法:“我是大周的子民,他们是穷凶极恶的外族人,生来便注定势不两立,怎么可能会想保下我呢?” 谢明夷不置可否,飞快地瞥了一眼远远围着他的北狄人,又重复了一遍: “不放了我,我就杀了他。” 北狄人面面相觑,态度有所松动。 他们世代效忠王帐,既然王帐有令,要带孟怀澄和货物回北狄,那他们便不敢擅自弃孟怀澄于不顾。 他们动摇了,很快便同意了谢明夷的要求。 “你可以走。” 为首的一个操着不太熟练的大周官话,对谢明夷说道。 “但是,你必须让你们的皇帝撤兵。” 他指了指两侧布阵的官兵,这令他们的船不敢往前滑动一步。 谢明夷一边抬起头,向高悬崖壁上的人递了一个眼神,一边扬起下巴,示意道: “解下一艘小舟来,我要和孟怀澄一起上去,等到了岸边,自会让孟怀澄滚回来,到时候你们爱去哪去哪就是了。” 陆微雪抬了抬手,官兵们便迅速撤离,只留下他,以及身后的萧钦朗。 北狄人见没了威胁,便送了口气,同意了谢明夷的要求。 上了小船,谢明夷将船桨扔给孟怀澄,自己坐在船头,抱着双臂道:“你来划。” 孟怀澄接住沉重的船桨,发现上面沾上了谢明夷手掌的血,在木头上显现出暗红的颜色,已经有些干涸了。 “央央,你要不要包扎一下?” 他试探着开口。 “少废话。”谢明夷毫不客气地回绝。 他坐得笔直,眼前却一阵阵发黑,为了不露出端倪,不得不闭上眼睛,佯装闭目养神。 真奇怪,上一刻,他跟孟怀澄还想对方去死,这一刻,却又像旧日好友那般。 跟孟怀澄的关系,就像变化多端的水面,一会波涛汹涌,一会风平浪静。 彼此之间,恨是说不完的,但总有些时刻,会心照不宣地忘记那些心头的伤疤。 “央央,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还会回到从前呢?” 风很大,孟怀澄的话也断断续续的。 谢明夷听不真切,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时,已经不由得为他的天真发笑。 他反唇相讥:“酒会重新变回稻米么?” 孟怀澄沉默了,只划桨,不再作声。 这坛苦酒,本就是他一手酿造。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谢明夷很难再集中注意力,烈日当空,他身上却冷汗直流。 恍惚中,船靠岸了。 谢明夷睁开眼睛,站起身来跳下船,动作利落,脚落地时却不稳,没忍住趔趄了一下。 “央央,不要紧吧?” 孟怀澄还想下船来扶他。 却被谢明夷一把推开,只见后者一张精致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苍白,身上还沾了不少血迹。 谢明夷强忍住疼痛,咬紧牙关,怒骂道: “还不快滚!” 孟怀澄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将船划走。 眼瞧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了,谢明夷终是膝盖一软,单膝跪在地上,胳膊撑住身体,眼前的场景越来越模糊。 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又被地上的石子磨破,划出一道骇人的血迹。 脚步声纷至沓来,谢明夷迷迷糊糊抬起眼,视线中,一片白色的衣角闯进来。 他强撑着站起来,脸上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也因刚才的跌倒而破破烂烂,看起来可怜极了,脸上却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 他好久没放心过了。 心里的石头总是,总是悬着,他以为永远看不到落地的那天。 现在,他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陆微雪来到他跟前,谢明夷只觉得彼此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他毫不犹豫地扑进男人怀里,脏污的脸贴着纯白的衣料,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幽香。 不是宫里那股妖异的味道,而是如雨后晴空下的淡紫小花一样的、恬静的香气。 谢明夷抱着陆微雪,觉得舒服极了,发丝凌乱的脑袋没忍住在男人怀里蹭了蹭。 陆微雪像是对他的行为有些受宠若惊,耳尖红透,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胳膊只是虚环住谢明夷,迟迟没有落下。 谢明夷干脆主动将他的小臂放在自己腰间,他仰起头,半合着眼,声音霸道,尾调带着几分绵软: “抱我。” 萧钦朗识相地转过身去,他身后的将士们也都一起低下头,随他一起转过去。 陆微雪的手终于环住了谢明夷的腰。 力道随即加紧,他像是在呵护失而复得的宝贝,比情意绵绵的话语更先到达的,是充满了珍视与渴望的肢体动作。 陆微雪低下头,轻吻了一下谢明夷的额角。 第98章 重提 我治好了你相公! 回到马车上, 谢明夷由随行军医包扎好了手掌,又喝了两碗水,便头一歪, 依靠着软垫睡着了。 夕阳灼灼, 暖色的光线透过帘子照在脸上, 谢明夷的睫毛抖了抖,便掀开了眼皮。 他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自己竟躺在陆微雪膝上酣睡。 都不知道他有没有流口水! 谢明夷赶忙坐起来, 有些不好意思。 怪不得这一觉连梦都未做一个,睡得无比舒畅,醒来后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舒展开了, 心里再没有什么顾虑的事, 所有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陆微雪递来一碟四方糕, 轻声道:“填填肚子?” 谢明夷拿起一块,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 眼睛却突然一亮。 “好吃。” 四方糕软糯香甜, 还带着一股茶叶的清香, 对于饥肠辘辘却不能上来便吃大鱼大肉的谢明夷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这味道属实惊艳, 谢明夷很快便将三块糕点都吃完了,竟还觉得意犹未尽。 陆微雪自然而然地拿起蓝色的手帕, 帮他擦了擦嘴角。 谢明夷却一愣, 身体略微僵硬。 陆微雪察觉到他的异样,便问:“怎么了?” 谢明夷别过脸去,有些慌张地回答: “没、没怎么。” 陆微雪将帕子收回,也没再说话。 他垂下眼眸, 隐去眼中的黯然。 方才谢明夷全心全意依赖他的模样,仿佛不过是错觉。 他在蛊毒的操纵下,做了那么多伤害谢明夷的事,想必谢明夷也不会再原谅他了。 马车里重归寂静,一时无话。 第二天,一行人便重回了皇宫。 谢明夷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谢炽。 一向严肃的父亲竟老泪纵横,拉着他的手,却说不出什么,只一味的重复“回来便好”。 谢明夷的眼眶也湿润了,倒还不忘贫嘴几句:“没有我在跟前闹腾,爹爹倒是长胖了,可见我还是多多离开为好。” 谢炽被他逗乐,却也虎着脸道:“可不许这么说。” 父子二人坐在桌前交谈了一会儿,谢炽瞥了眼门口的侍卫,问道: “夷儿,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谢明夷愣了愣,只反问:“爹爹有什么打算?” 谢炽笑了笑:“做了这么多天闲人,我倒真觉得看看书、侍弄侍弄花草也挺好的,官场那股浊气太呛人,我已经向陛下禀报,以后便做个清闲人,不必再启用我了,以后的事,就交给年轻人吧。” 他握着谢明夷的手,继续说着对未来的愿景:“以后你也常来看看我,在这个世界上,亲人永远都是亲人……” 正说着,话却戛然而止。 谢明夷知道,父亲是想起姐姐了。 对于谢书藜,谢明夷是谈不起什么恨的。 他顶多是怨,怨姐姐有计划却不告诉他,他帮不了她。 到如今,他只希望谢书藜过上了自己想过的生活,不必为任何东西所束缚。 谢炽长叹了一口气:“说到底,是我对不住她,也对不住她娘。” 在谢炽的话里,一段往事渐渐被揭开。 谢书藜的母亲李云薇出身自苗疆,却不愿与族人一样墨守成规地生活,她在十八岁那年便私自跑到江南的一个戏班子,在里面做些打杂的活。 一日,她在外面采买时遇上了几个歹徒,谢炽这时还是春风得意的探花郎,恰巧路过,便令家仆将她救了下来。 李云薇就此对谢炽一见倾心,谢炽是等到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他早就有了两情相悦的心上人——便是京城柳家的大小姐,谢明夷的亲生母亲,只待在江南做出功绩后,登门提亲。 却没想到,一日赴宴,主家请了戏班子来唱戏,李云薇成功潜入,在谢炽的酒杯里下了苗疆的情毒,这便有了谢书藜。 苗疆情毒能操纵人的心智,却也会使人忘却发生的事。 知道谢书藜的存在时,谢炽同柳宓成亲已有半年之久,柳宓已经怀上了谢明夷。 李云薇牵着小小的谢书藜,在郡守府门口大骂,不依不饶。 大着肚子的柳宓来劝,甚至被李云薇推了一把,险些跌倒。 谢炽在那时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便是只接纳了谢书藜,给李云薇很大一笔钱后,便劝她另寻去处。 李云薇没说什么,她的脸色铁青,丢下女儿后便走了,可没过几个月,在柳宓临近生产时,她突然又回来了,这次不光闯进了院子破口大骂柳宓,还将谢炽当年的一条汗巾子甩在了地上,要为自己作证。 谢炽忙完公务后回家,已经是一片狼藉。 李云薇闹完便走,谢书藜哭着要跟母亲一起走,却被李云薇打了一巴掌后,又被她丢在了谢府。 小孩子的心思直来直去的,也不会掩饰什么,谢书藜便认定了,都是因为柳宓,母亲才不能在自己身边。 在柳宓又一次亲自给她喂饭时,她死活都不吃,还对柳宓恶语相向。 具体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这么多年来,柳宓的贴身丫鬟一直守口如瓶,只说这是夫人的吩咐,绝不能透露半分,也因此保全了谢书藜的体面。 连日的惊惧交加与愧疚,致使柳宓动了胎气,提前半个月产下了谢明夷。 生完孩子后,她便出现了血崩,过了几个时辰,便只进气不出气了。 临死前,她紧紧握着谢炽的手,除了说了一句“抱抱我们的孩子”以外,便是劝谢炽不要亏待谢书藜,她也是他的孩子。 两句遗言,没有一句是为了自己。 柳宓才貌双全,至纯至善,到头来竟是这般结局。 再后来,李云薇在上元节拐走了谢明夷,在一座客栈中抓到她时,谢炽才发现,她已经疯疯癫癫,精神诡异。 是谢书藜跪了许久,谢炽才放过了这个害死他挚爱的女人,从此世间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听到这里,谢明夷已是满面泪水。 素未谋面的母亲,无比渴望的母亲,原来是这样的温暖,这样的良善。 谢炽也是泣不成声,他帮谢明夷擦去眼泪,道:“夷儿,你母亲生前常说,没有什么比家人还重要,她的心愿无非是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告诉你这些,你千万不要恨你姐姐,她为了谢家已经牺牲了太多,要恨,便恨我。我才是罪魁祸首,一切因我而起,我却还苟活在这世上……” 谢明夷摇摇头,依偎在父亲怀里。 “都过去了,爹爹,旧事重提,不过是在心上多划一刀,不是你的错。”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啪”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地。 谢明夷走过去一看,是一包四方糕,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问侍卫是谁来了,侍卫便道: “方才怀王殿下来过,还吩咐我们不要通传……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进去,转头便走了。” 谢明夷捡起那包糕点,若有所思。 是夜,屋里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是古兰朵。 他看见谢明夷,先是紧张地打量了一番,约莫是见他没事,才松了口气,大大咧咧地坐在桌旁,道: “你倒是命大,成了第一个里耶想杀却没杀成的人。” 谢明夷不知他是在夸奖还是在嘲讽,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你这反应真没意思。”古兰朵嘟囔了一声:“什么时候成了个呆木头了?” 谢明夷笑了笑,打趣他:“我哪有古兰朵大人有趣啊?怎么,里耶被关起来了,轮到你叱咤风云了,这性子也活泼了不少?” 古兰朵往嘴里送茶,听见他的话,险些没将茶水喷出来,他被呛到了,一边咳嗽一边说:“谢明夷,你别想捧杀我!” 谢明夷摇头晃脑了一下,照例跟他拌嘴: “我可没有,古兰朵大人别这么敏感。” 古兰朵被他气笑了,高傲地抬起下巴,道:“不过,你说得也没错,我确实也算是叱咤风云了,你现在最该感谢的,就是我和……” “我为什么要感谢你?” “因为我帮陛下清理了残余的蛊毒啊,张德福连夜跟我解释了很多,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我都知道的,按照你们中原人的说法,陛下就是你的相公,哎谢明夷,这么说你以后要做皇后了——” “打住!”谢明夷的脸上飘出两朵可疑的红云,他直接捂住了古兰朵的嘴巴。 “呜呜呜呜!”古兰朵瞪着眼睛,含糊不清地说:“我治好了你的相公!你还不对我感恩戴德!” 谢明夷不知如何反驳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手。 古兰朵愤愤不平地瞪着他。 谢明夷唯恐他说出更骇人听闻的话,忙转移了话题:“你刚才说我要感谢你和谁?” “贺维安啊。”古兰朵理所当然地说:“要不是贺维安带来了浸满鱼霏草药汁的布,将那块布用沸水煮了,制成一碗药作引子,我还拿这绝情蛊没办法呢。” 谢明夷微怔,喃喃道:“……原来是他。” 古兰朵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说:“对,我今夜来就是帮贺维安带话的,他邀你去观星台一见,另外,他还说,你独自前去就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这下,谢明夷开始心绪不宁了。 观星台下,凉风吹拂。 看着谢明夷独自登上长阶的身影,萧钦朗没忍住朝身前的男人道: “陛下,真的要让谢公子去见贺大人吗?” 陆微雪静静站着,长身玉立,萧钦朗却在他挺拔的身姿中看出几分落寞和孤寂。 杀伐果断的陛下,在这种时候,也会显出不自信的一面。 深蓝的夏夜中,陆微雪只说了一句话: “随他。” 第99章 蓬勃 你怎么不亲亲我? 夜色如墨。 泛着冷光的石阶一级一级往上延伸, 仿佛通往仙境的阶梯。 巨大的浑天仪由坚硬的和田玉打造,在月光下显现出幽绿的颜色。 观星台上只有一个人。 谢明夷的脚步将近,那道萧索的背影转过身来, 露出一张清俊疏离的脸。 触碰到贺维安平静的目光, 谢明夷停在离他三尺以外的地方, 下意识与他保持一段适当的距离。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在这安静的氛围里,谢明夷慢慢反应过来,其实一直以来, 他和贺维安根本就没有多少话可说。 沉默许久, 还是谢明夷率先开口: “你都知道了?” 他指的是孟怀澄将《帝成之路》的抄本给了贺维安的事。 贺维安也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一双漆黑的眼瞳中古井无波, 面容却沉了下来。 他盯着谢明夷, 冷声道:“我不想再看见你。” 矛盾几乎在一瞬间爆发, 事实都被挑明,那道笼罩在两个人心头的透明的纱, 似乎就这样掀开了, 一切龃龉都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 谢明夷的眼睛微微红了, 张了张口,却不知还能辩解什么, 他声音略显沙哑,道:“……是我对不起你。” 贺维安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衣袖下的双拳骤然攥紧, 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面上却越发咄咄逼人: “谢明夷,你就是个骗子。” 他拿出一朵早已干枯的花,狠绝地扔在地上, 在花瓣接触到坚硬的地面而碎裂时,他选择飞速别过眼去,仿佛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谢明夷怔怔地看着这朵花,它曾缀在游街状元郎的鬓间,为千万人所争抢。 而现在,它被抛弃在地上,花瓣残缺,像是被人毫不在意地践踏了一般。 跟谢明夷当众摔了他祖传的玉佩相比,贺维安的这一行为,实在显得太不痛不痒了。 谢明夷的双眼通红,他控制住想要将花捡起的冲动,只轻声问:“宜景他还好么?” 话题猝然一变,彼此之间说不开的东西,也就永远说不开了。 贺维安漠然道:“他跟了我,我自会好好抚养,不劳你操心了,小孩子也不适合再舟车劳顿,我会在宁州看着他长大,也会永远不告诉他,你的存在。” 谢明夷的心隐隐作痛,表面上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样也好。” “明日我便会启程回宁州治水,今夜叫你来没有别的,我只想让你知道——” 贺维安的头向右转了转,冷清的月光照在他的侧颜上,显得无比决绝,下一瞬,说出的话更残酷: “你永远都不要来宁州,我这辈子,都不想再与你相见。” 一生还很漫长,但毕竟山高水长,不想见,便是真的不相见了。 谢明夷一怔,而后凄然一笑:“明白了。” 这也是应该的。 从与贺维安有交集的那一刻起,他便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贺维安冷淡地越过了他,准备离开观星台。 谢明夷突然将他叫住:“等一等。” 贺维安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却到底是没有回头,极端酸楚的感觉在喉间滚了几遭,几乎逼得眼泪都快要掉出来。 他只是竭力压制住自己不该有的多余情愫,哑着嗓子道:“说。” 谢明夷凝望着他无情的背影,一身青衣,恰似当年。 他释怀地笑了,由衷地祝愿:“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好官,为国为民,名留青史。” 贺维安的心头一震,恍惚间,他又回到了当初第一次去丞相府的那天,在湖心的亭子上,谢明夷对他喊道,他一定会是新科状元。 但谢明夷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是为了他,才想考上状元的。 一切都合该掩在尘埃里,无关紧要的事,永远不必提起。 在谢明夷的视角里,贺维安对他的话并没有任何反应,头也未曾回过一下,便很快离开了。 开始本就是算计,最后成了陌路人,确实不足为奇。 — “陛下……” 萧钦朗看到从观星台上下来的身影,连忙出声提醒。 陆微雪抬了抬手,他便噤了声。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贺维安孤身一人。 陆微雪静静地看着贺维安走远,过了好一会儿,谢明夷才一步一步走出来,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 他屏退众人,一个人过去,谢明夷看到他,也只是抬了抬眼,没有多说什么。 陆微雪心头微动,他突然有些害怕。 害怕谢明夷更喜欢贺维安,害怕谢明夷的心就这样跟着贺维安走了。 谢明夷看起来闷闷不乐的,自顾自地说:“我想睡觉。” 陆微雪一顿,随之便道:“好。” 他送谢明夷回了寝宫,便准备离开。 谢明夷却拉住了他的衣袖,一双水盈盈的眼瞳望着他,语气祈求道:“留下来,陪陪我吧。” 陆微雪的耳根一瞬间红了,火辣辣的感觉一步步攀上脸颊。 没了绝情蛊,他在和谢明夷的亲密接触中,便多了几分小心。 谢明夷没看出他的异样,自顾自脱了外衣。 六水进来送水,期间偷偷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又看,一脸暗爽的表情。 洗漱完毕后,两人和衣而眠。 谢明夷睡在里侧,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背对着陆微雪。 陆微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后脑勺,心却渐渐冷了下去。 谢明夷终究是不愿与他接触。 但没想到谢明夷突然出声: “抱我。” 他把脸埋在柔软的锦被中,声音因此有些发闷。 陆微雪的瞳孔颤了颤,几乎是受宠若惊。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将胳膊虚虚地搭在谢明夷腰上,唯恐压住了谢明夷似的。 谢明夷却很不满,直接向后靠了靠,结结实实地将后背贴在陆微雪的胸膛上,心里才安稳了许多。 感受着陆微雪蓬勃的心跳,他干脆拽过陆微雪的手臂,环抱在胸前,就像个孩童抱着布偶那般。 陆微雪的体温总是冰凉,此刻“被迫”紧贴着谢明夷,倒也染上了几分暖意。 这样闷热的夏夜,虽然屋内摆了冰桶,却也无法将那股燥热全部驱散。 只有身旁躺一个冰玉似的人,浑身才够舒爽。 谢明夷迷迷糊糊地想,陆微雪当真应了他的名字。 “陆微雪,你怎么不亲亲我?” 谢明夷像个没安全感的孩子,干脆转过身来,依偎在陆微雪怀里,头顶着男人的下巴。 “亲亲我,我才能睡着。” 陆微雪的喉结滚了滚,抱着纤细的腰身的手骤然用力,他俯下脸,在谢明夷鼻尖上落下一吻。 谢明夷的呼吸一窒,困意荡然无存。 他攀附上陆微雪的脖颈,睁开一双浸满秋水的眼眸,看向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而后仰起头,轻轻舔了一下男人的嘴唇。 唇间传来痒意,陆微雪的睫毛抖了抖,直挺的鼻梁上都隐隐泛出红色,他的呼吸声慢慢沉重起来。 而后猛地捏住谢明夷的下巴,不容抗拒地吻了上去。 唇齿交接,原本安静的空气中,多了几声难耐又急促的呼吸,与敏感处被蹂躏而发出的闷哼。 …… 半夜三更的时候,谢明夷白玉般的胳膊从男人身上滑落,却又被霸道地捉回去时,他失神地想—— 早知道就不招惹陆微雪了。 翌日,谢明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六水进来告诉他,陛下一早便去处理公务了,还吩咐合宫上下都不要打扰他,他昨夜累了,须得睡个好觉。 谢明夷脸一红,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知道了。” 他将脸埋在被子里,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 ……谁知道陆微雪解了蛊毒以后,体力竟然会不减反增啊! 谢明夷在床上像个废人一样躺了一整天,一副蔫了吧唧的样子。 期间六水担心地不得了,以为他生病了,屡次三番地进来问。 谢明夷被问烦了,只翻了个身,大声道: “我被你们陛下给折腾地动不了了!” 六水早就不是不懂人事的小太监了,立刻就反应过来,他这下闭了嘴,红着脸退出去了。 一直到了晚上,谢明夷才缓过劲来。 他在皇宫里晃悠,就跟从前那样,到处走走看看,忙碌的宫人也习以为常。 走着走着,便来到了金龙殿。 陆微雪就算是在中蛊毒的时候,也是个勤政的君王,现在清醒过来,应该更是勤勉,此时必然在殿内处理政务。 他准备去小小地打扰一下。 谢明夷刚迈上台阶,身后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央央?” 他转过头,正好对上穆钎珩那张冷峻的脸。 看清是谢明夷,穆钎珩冷淡的表情便融化了,他笑了笑:“你没事。” 谢明夷的心情有些复杂,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但转念一想,他为何要对穆钎珩心虚?完全没有理由。 他转过脸去,自然而然地忽略了穆钎珩那道幽沉的目光,此时正落在他的脖颈上——随着高高的衣领的起伏,显露出暧昧的红痕,无比刺眼。 殿门口的小太监跑过来,看见气氛微妙的二人,额角一滴冷汗划过。 “陛下他……不在宫中。” 第100章 使命 明夷是个好孩子。 谢明夷一怔, “什么?” 小太监道:“公子还不知道么?今早边关传来急报,北狄人大举入侵边境,屠戮我大周军民, 陛下和朝臣商议后, 当即决定整备军队, 御驾亲征。” “这么快?”谢明夷眉头拧起,筹集亲征事宜绝不是短短几个时辰便能完成的,除非陆微雪早就有所准备。 小太监转而看向穆钎珩, 又说:“穆将军, 陛下说你一定会来,只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拿出一枚虎符,递向穆钎珩。 穆钎珩目光微怔, 接过虎符之后, 便道:“我知道了。” 谢明夷问道:“你要去边关?” 穆钎珩对上他的目光, 点了点头,嘴角牵扯出一抹浅笑:“大仇未报, 我不能不去。” 谢明夷眸光越发坚定, 他张口要求: “也带上我。” 穆钎珩一愣, “央央,行军打仗不是儿戏, 你……” 谢明夷直截了当道:“我也有必须去的理由。” 穆钎珩的心跳停了一下,漆黑的眼瞳逐渐暗淡下来。 一句“是为了他吗”终究是堵在喉间, 未能说出口。 他勉强笑了笑, 面容和煦,但有心人一看便知,他明显在隐忍着什么。 唯有谢明夷心事重重,忽略了他的丝丝异样。 “好,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明日我们便启程。” 穆钎珩答应下来,很爽快,没有过多的劝阻。 谢明夷得到他的应允,当机立断:“那我回去收拾一下。” 他转身便走,身影显出几分洒脱的意味。 “央央——” 穆钎珩终是没忍住,叫了一声。 谢明夷旋即停下脚步,回过头疑惑地看向他。 “还有什么事吗?” 穆钎珩走到他跟前,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他手里。 “等这场战争胜利了,你再打开吧。” 夜空中,一丝云彩也无。 细碎的月光揉进穆钎珩的眼睛里,隐隐透出眸中的无限思绪。 谢明夷握紧了手帕,感受到是某个硬硬的东西,便赶紧将它妥善放好。 两人并行了一段路,来到分岔口,很快道别。 穆钎珩看着谢明夷离开的背影,兜兜转转,他们终究还是渐行渐远。 他当初主动推开了谢明夷,谢明夷的心不在他身上,这也是应该的。 而他也有自己的使命要完成。 穆钎珩背过身去,走向与谢明夷相反的道路。 命运的红线,一经断开,便永远都复原不了了。 — 谢明夷回到宫中,却见正殿内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陆津义,他坐在桌边,桌上的茶水一口没动,早就凉透,明显已等候多时了。 谢明夷将穆钎珩给他的东西放进木匣里,便叫了一声:“王爷。” 陆津义神情恍惚,听见他的声音,才缓过神来,忙站起身,道:“明夷,你回来了。” “我贸然到访,怕是打搅你休息了。” “是晚辈招待不周才对。” 一阵简单的寒暄后,气氛略显尴尬。 谢明夷也陷入沉默。 之前陆津义为他做的种种谋划,他终归是什么都没用到。 陆津义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献宝似的把桌上的碟子往前推了推。 “听陛下说,你对吃食不感兴趣,唯有这四方糕还肯用些,我也没什么厨艺,自己琢磨着做了几块,你尝尝,好不好?” 怀王盛情难却,谢明夷却之不恭,只好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到嘴边,轻咬了一口。 他随即皱了皱眉,这一口下去,便咬到干硬的糯米,明显是没熟,味道也怪怪的,总之没有丝毫的香甜。 他强撑着把一整块四方糕都吃完,笑得很是勉为其难:“王爷亲自下厨,自然很好吃。” “真的吗?”陆津义仿佛受到了某种鼓舞,拿起一块四方糕,自己也吃了一口。 下一瞬,他险些呕出来。 “明夷,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陆津义一边往嘴里灌茶水去味,一边说。 谢明夷笑了笑,只当接受了他的夸赞。 陆津义眼里的光却一点一点暗了下去,他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痛苦和悲戚。 “宓儿的厨艺很好,糕点做得比御膳房的还好,可惜我当初没能跟她学上一手。” 听他提起母亲,谢明夷的心不由得一紧。 “那日我和父亲交谈,王爷是否就在门外?” 陆津义一愣,接着默然一笑,直接承认了。 “是,我此举实属太小人。” 他看向谢明夷,忽而释然道:“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不光长得像你娘,也像极了你父亲和你姐姐呢?” 陆津义话里有话,谢明夷很快回过味来。 “孩子自然是夫妻二人的结合,王爷之前应该是没有留意过这些。” 他云淡风轻地说。 陆津义却直接讲话挑明了:“明夷,我是怀疑过你是我的孩子,甚至有段时间鬼迷心窍,对此深信不疑。” 谢明夷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并未有多惊讶,他的模样看起来是只把这当作一桩笑谈,语气轻松道:“坊间流言四起,王爷一时被裹挟在其中,不能分辨,也是难免。” 陆津义不置可否,取出腰间的玉箫,手指轻抚上面红色的坠子,目光沉郁。 “我以为宓儿送我玉箫,与我互赠诗篇,在游春会上与我同行于杏花林里,都是因为她心悦于我。” 陆津义轻轻地叹了口气,眼底浮现出隐隐的悲痛。 “一晃二十年过了,现在想来,是我心胸太狭隘,以为男女之间只有情爱,如今回望过去,宓儿更像是将我当成了一个知心的好友……” “她由衷地欣赏我的箫声,对我作的诗张口就来,却从未对我有过半分逾越友谊的表现,即使是有过一夜,却也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原来一直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陆津义自嘲地牵动嘴角,好不容易扬起的笑容上充满了苦涩。 “还有穆将军,我险些就因为私心害了他,明夷,虽然你我接触不多,但我能看出来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有些憋在心里的话,我干脆跟你说上一说,倒还好受些。” 谢明夷眨眨眼,掩下动容的表情,道:“无论王爷在烦闷什么,尽管告诉晚辈就好,晚辈不会跟任何人说。” 陆津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干脆站起身,将玉箫放在唇边,看向谢明夷,道:“今夜,我便为我自己吹一首,也为你吹一首吧,吹完这首,以前的事就都忘掉,随风去了。” 呜呜咽咽的箫声在夜色中传开,再寻常不过的曲子,却被陆津义吹出了别样深远的意境。 有风带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动,就像是与这箫声遥相呼应一般。 曲调起伏之间,不光谢明夷陷入了沉思,忙于洒扫的宫人们也不由得聚在了殿门口,一个个的神情哀伤,还有的已经红了眼睛。 陆津义闭着眼睛,第一次怀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吹着萧,箫声本来凄凄惨惨,引得人伤心不已,后来却逐渐平静,直至豁然开朗。 就像是一叶扁舟行驶在大河大湖之间,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风平浪静和璀璨曙光。 宫内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陆津义将玉箫递给谢明夷,眼神温和,真切地说: “这是宓儿留给我的东西,也是唯一一个,陪伴了我二十年的东西,现在我把它赠予你。” 谢明夷有些受宠若惊,他正欲委婉拒绝,陆津义却一眼看穿了他似的,赶在他前面说: “这支玉箫既不是买的,也不是找人打造的,而是宓儿独自一点一点地雕刻出来的。” “只要你握住它,明夷……” 陆津义饱含殷切地望着他,“你就能看到,你母亲伏案雕刻的认真模样。” — 北狄营帐。 繁星点点,在风沙肆虐的北境,这是难得的晴朗夜间。 篝火燃得很旺,几乎冲天。 速不台看着手下将一车又一车的火药运进驻地最中央的帐内,哈哈大笑道:“孟老三啊孟老三,多亏了你和你大哥,我们才掌握了这么多中原的武器装备,你说说,让我怎么感谢你好呢?” 他拍了拍一旁的孟怀澄,粗壮的大手差点把孟怀澄推搡倒。 孟怀澄笑而不语,只是盯着火药全部进了主营帐。 大战一触即发,主帐已经不是贵族们寻欢作乐的地方,偌大的帐子内,此刻堆满了火药,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硝石的味道。 “属下先去核对账目。” 孟怀澄朝他行了北狄人的一礼,动作很是娴熟,一副诚心诚意归顺的模样。 得到速不台的准许后,他便只身前往主帐。 速不台骤然收起了笑容,他的眼神落在孟怀澄钻进帐内的身影上,对身边的侍从吩咐道: “看好他,中原人都狡猾得很,别让他趁机搞什么小动作。” 侍从领了命,便离开了。 只剩速不台一个人还站在空地上的篝火旁,他望着那不停跳跃的火焰,眼中似乎也有复仇之火在熊熊燃烧,甚至愈演愈烈。 他一定会让穆家军全军覆没,血债血偿。 也会让大周的千军万马,尝尝溃散而逃的绝望滋味。【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0-104 第101章 独白 我也爱你。 北境前线。 烈日当空, 将士们都在营中休整。 主帐内,气氛肃穆。 萧钦朗看着沙盘前的男人,额角划过一滴汗。 陆微雪一身银甲白衣, 没有戴头盔, 长发高高束成发髻, 不同于在宫中的华贵,现在的模样利落,杀伐决断。 只是紧紧抿着淡粉色的唇, 浅淡的眼眸凝望着沙盘上起伏的地形, 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萧钦朗默默叹了一口气。 就在刚刚,主帅呈上一份应对北狄人迂回突袭的方案,遭到陛下一阵训斥。 若是陆微雪没有选择亲征, 不知这群酒囊饭袋要轻敌成什么样。 他们竟然骄傲自大地以为, 北狄人不过区区蛮夷, 使出浑身解数又如何?大周军队只需要正面迎敌,以静待动即可。 但真实情况却根本不是这样, 半个月以来, 北境百姓屡屡遭到北狄骚扰, 军队中除了穆家军这一支,竟无人主动要求杀敌。 “……近七天内, 北狄人越来越猖狂,利用骑兵的优势, 经常袭击我军, 奈何主帅昏聩无能,手下的将军也多是软贪图享乐之辈,以至于我军总是仓促应战,北狄几乎每次都能以少胜多, 大大提高了士气,我军却被挫了锋芒,再这样下去,谁胜谁负,可就拿不准了。” 萧钦朗硬着头皮说,能感受到陛下周身越来越低的气压。 泱泱大周,竟陷入无人可用的境地。 “唰”的一声,陆微雪拔出了剑,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穆钎珩呢?”他问。 萧钦朗道:“信使来报,威远将军今日午后便能到达。” 陆微雪没说什么,只提着剑阔步走了出去。 萧钦朗忙跟上他,招了招手,身后数十个将士便也排列得整整齐齐,紧随在陛下身后。 来到大军主帅营帐,首先听到的,便是一阵靡靡之音。 丝竹不绝,歌舞未休,男人的调笑声和女人娇媚的呢喃交织在一起,俨然是一副荒唐颓废的景象。 陆微雪的脸色越来越沉。 如此炎热的天气,将士们都强忍着,就连主帐内都未置放冰块,可来到帅帐,还未掀开帘子进去,便能感受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凉爽之意。 “他竟这样享受,简直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萧钦朗压低了声音,已是忍无可忍。 他知道陛下决心要与边境军民同甘共苦,一来到军中便严明军纪,三令五申所有人每时每刻必须保持警惕。 可没想到连大军主帅都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顶风作案。 这样下去,军心不涣散才是奇迹。 陆微雪冷着脸吩咐道:“把帘子打开。” 站在门口的两个守卫本来还在打瞌睡,看到脸色阴沉的陆微雪后,早就比泼了凉水还清醒。 现下听到他的话,更是一个激灵,赶紧照做。 主帅王柱国正左拥右抱,美人在侧,一口一个剥好的葡萄,正色眯眯地欣赏着歌舞。 帘子突然被打开,外面的热气涌进来,他不悦地皱了皱眉,一张紫红色的宽脸正准备发作,却在看清来者时猛地一惊。 帐内的声音霎时停了。 王柱国几乎是滚下了座椅,颤颤巍巍地朝陆微雪磕头行礼,他自己也知道,眼下只行军礼是不行了。 “陛、陛下……末将……末将……” 陆微雪俯视着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毋庸置疑的压迫感。 他像是刻意等着王柱国解释,后者却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缘由来。 “大敌当前,王将军倒是好雅兴。” 陆微雪勾起唇角,手中长剑反射出冷冽寒光。 王柱国吓得汗毛竖起,慌忙不停磕头求饶:“陛下,末将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都是这群妇人怂恿末将,末将也是被美色迷了心窍……” 他见自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便赶紧将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 女人们平白无故背了黑锅,被他吓得花容失色。 传言她们的新皇陆微雪出身自毒瘴丛生之地,平时杀人不眨眼,她们身如草芥,在这位陛下眼里更不算什么了,眼下为了保住一军主帅的名声,她们会被如何处置?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她们彼此抱紧对方,只等着命运的宣判。 不料下一瞬,一声男人的惨叫声划破阴寒的空气。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惶失措、不可置信的表情。 王柱国被一剑隔断喉管,血溅三尺后,壮硕的身躯轰然倒地。 待众人反应过来时,陆微雪已经在擦剑上的血迹。 那张俊美威严的面容依旧沉静,异于常人的眼眸中,没有多余的波澜。 萧钦朗大声向众人宣告:“胆敢违反军纪者,有如此人!” 王柱国的尸身很快便被拖下去了。 失去主帅后,军中并未有什么了不得的变化,很快重新恢复了平静- 傍晚时分,谢明夷总算看到了营帐的一角。 他骑着马来到同样骑马的穆钎珩身旁,与他并行。 “你看看,我这身装束怎么样?” 穆钎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听到谢明夷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谢明夷一身小兵打扮,身披甲胄,袖口收紧,头上还戴了一个略大的头盔。 乍一看,还真要将他与队伍里的士兵混为一体了。 唯有一张脸太过白净,能看出他的养尊处优,绝不是前线打仗的兵。 “还不错。” 穆钎珩不吝夸赞,他看了谢明夷一眼后便垂下眼眸,将那些问题都咽回肚子里—— 谢明夷是为了陆微雪,才愿意来风沙弥漫的北境的么? 既然能为了陆微雪做到这种地步,那从前他在北境那么多年,谢明夷有没有一瞬间想过,也来北境找他呢? 无意义的问题,穆钎珩知道,自己没必要再问出口。 他抬起头,夹紧了马肚,驱使马走得快一些。 “大军驻地,到了。” 与白日的炎热不同,一到晚上,北境便狂风呼啸,明明是酷暑时节,竟让人感受到些许冷意。 穆钎珩先去主帐复命了,谢明夷混在兵士队伍里,在外面等待。 约莫三炷香时间,穆钎珩出来了。 萧钦朗跟在他身后,声音不轻不重,却不容置疑。 “穆将军以后便是我军的新主帅,主帅的命令也是陛下的命令,明白了吗?” 众人皆握拳行礼,齐声称是。 “主帅,布防图在帅帐。” 有人引穆钎珩离开。 一道白色的身影走出来时,萧钦朗自觉让到一旁,谢明夷低下了头,将头盔往下压了压。 他的小动作早被人尽收眼底。 陆微雪压下上挑的嘴角,佯装没认出他,平淡道:“都下去。” 谢明夷心里不禁有些失望,正准备随队伍一起离开,却突然被叫住。 “你留下。” 他转过身,将头低得不能再低,走到陆微雪面前。 萧钦朗很会看脸色,轻咳一声,便自觉离开了。 一时间,场景内只剩两个人。 谢明夷心里既期待又紧张,他正准备抬起头来,脸颊却被一双手捧住了。 猝不及防撞入一双浅色眼瞳,大漠边疆的点点繁星都被装进这双眼眸中,偏偏温柔地注视着他一个人。 陆微雪捧着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笑道:“央央,你头盔歪了,很明显。” 谢明夷的脸瞬间红了,他有些结巴:“我……我是因为太热了。” 陆微雪帮他摘下沉重的头盔,看着他盘发的模样,倒真像个清俊的小道士似的。 他掀开帘子,朝谢明夷道:“进来吧。” 谢明夷来到主帐,发现里面除了必要的沙盘、桌子、几把座椅外,只剩下一张简易的床。 总体布置得很简易,只比普通营帐大了许多,里面的摆设都十分朴素。 “这一战可能会艰苦卓绝,提前做好斗争的准备,不是坏事。” 陆微雪看出他的想法,为他倒了杯茶,一边递给他,一边朝他解释道。 谢明夷心头微动,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嗓子却险些没被粗砺的茶叶划破,他咳嗽了两声,眼泪都飙出来了,勉强将难以下咽的茶水喝了个干净。 “央央,这样的苦头,你没必要吃。” 陆微雪一边帮他拍背顺气,一边说:“明日便回去吧,我会遣人送你。” 没有丝毫对他私自前来的责怪,有的只是为他思虑周全的关切。 谢明夷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声音激动:“不行,你都能吃苦,我也能,我来这里,是下定了决心要陪你的。” 陆微雪一怔,手却很实诚地与谢明夷手心相贴。 谢明夷透过他的眼睛,仿佛又穿越十几年的时光,回到那个初见的雪夜。 陆微雪总是那么孤寂落寞,独自走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陪他。 谢明夷鼻头一酸,道: “我早就决定了,我要站在你身旁,不论发生什么,都陪着你,坚定不移地陪着你,任谁都别想分开我们。” 预想过很多遍的话一说出口,却又有些不自然。 陆微雪的表情很奇怪,似乎也没有很感动。 谢明夷眨眨眼,把快要掉出来的泪珠憋回去,他看着陆微雪,眼睛通红地笑道:“我是不是太煞有介事了?其实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用放在心上……” 下一瞬,陆微雪抬起手,轻轻拂去了他眼角的泪水。 “我也爱你。” 第102章 卷王 ……脸不脸红啊?!…… 谢明夷微愣, 脸随即红透了。 他嘴硬着扭过脸去,道:“谁、谁说我爱你了。” 陆微雪纵容地看着他,笑道:“你没说, 是我单相思, 好不好?” 谢明夷故意板着脸冷哼了一声, 却又忍不住说:“不是。” “不是什么?” 谢明夷红着脸道:“别明知故问。” 接着,他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一般,便含糊不清、很小声地说了一句:“你不是单相思。” 空气寂静了一瞬。 谢明夷的脸发烫得厉害, 他说完这句话。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 随后耍赖一般, 钻进陆微雪怀里,紧紧地搂住了男人瘦削的腰身。 “不管,反正……反正就是这样。” 陆微雪看着他这副别别扭扭又可爱至极的样子, 心里的烦闷全都一扫而空, 他无声地笑着将谢明夷拥住。 两个人之间的亲密接触是不缺的, 可这是心脏贴得最近的一次,他们从没有过这么紧密相连的时刻。 “陆微雪, 我都知道了。” 谢明夷嗅着男人身上淡雅的清香味, 眼圈有点红了, 他的语气有些闷闷不乐:“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认识了。” 陆微雪微怔, 声音有些颤抖:“你想起来了?” 谢明夷抬起头,脸上写着纠结。 “算是吧。那天你发着高烧, 我去看你, 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回到了小时候,亲眼看着那些事重演了一遍,像是灵魂出窍一样。” 陆微雪沉默了, 表情凝重。 谢明夷仰头疑惑地望着他,“怎么了?” 陆微雪的神情很快恢复了正常,他摇摇头,浅笑道:“没什么,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谢明夷从他怀里脱出身来,环顾了四周,发现只有一张床。 “倘若要和我挤一挤,陛下的龙体能歇息好吗?” 他煞有介事地说,拿腔拿调的样子,让人喜欢也不是讨厌也不是。 陆微雪捏了捏他的耳垂,柔声道:“舅舅才是大周朝第一金贵的人,不如先考虑考虑自己能不能受得了?” 突如其来的称呼,让谢明夷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赶紧轻咳两声,道:“洗漱,我要洗漱。” 一炷香后。 由于赶路十几天太过劳累,谢明夷几乎是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夜里风大,身体紧紧裹在柔软的毛毯中,他睡得很舒服。 陆微雪睡在外侧,手轻轻环着他的腰。 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更令他安心。 白日里的焦头烂额似乎慢慢消失了,他的心里是出奇的平静。 帐外狂风大作,黄沙漫天。 帐内却温暖舒适,还点着一盏灯,散发出暖融融的光。 陆微雪慢慢阖上了眼。 他的挚爱,就睡在他身侧,呼吸声清浅绵长。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也成为令谢明夷安心的存在了。 两人相拥而眠,岁月静好。 就在陆微雪即将陷入沉睡之时,一道噼里啪啦的闪电在脑海中划过,电光火石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响。 他猛地睁开眼,昏暗的光线中,头痛欲裂的感觉慢慢传来。 谢明夷刚才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像是灵魂出窍一样。” 苗疆能使人忘却记忆的毒,怎么可能会在若干年后突然解开。 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想要再捕捉时,却怎么都找寻不到了。 陆微雪将身体往里挪了一点。 他贴近了谢明夷,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头痛的感觉才缓解了一些。 无论如何,只要谢明夷在他身边,这便足够了。 — 翌日。 一大清早,穆钎珩便开始操练兵马。 他站在高台上,锐利的目光扫过底下的方阵。 这支军队在王柱国的统率下懒散惯了,骤然如此紧锣密鼓地训练,大部分人都有些吃不消。 他们忌惮新来的主帅,更畏惧此刻就在营中的陛下。 王柱国的下场仿佛还在眼前,想到这里,众人纷纷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在穆钎珩的训斥声中,度过了极其难熬的一天。 其中也包括谢明夷。 他特意站在穆钎珩看不见的角落,跟着扎马步、耍刀弄棒了一整天。 仅仅一天时间,他便与周围的士卒打成了一片。 这个来自西北的寨子、那个来自岭南的山村,还有北境当地的……这些年轻质朴的脸蛋都红扑扑的,个个热情洋溢,对这次战争充满了信心。 他们都是一个月内招收的新兵,和那些惯会偷奸耍滑的老兵不同,对上级的命令绝对听从,也都还保存着一颗单纯朴素的心。 因此结束训练后,看着谢明夷汗湿的脸,他们便主动关切地说:“小兄弟,还能受得了吗?你这么瘦弱,身子骨肯定吃不消的,不如咱去帮你跟穆将军说说,明日你便在帐子里歇息一天,不要再强撑了。” 谢明夷揉着酸痛的胳膊,他诚然是快要累哭了,但既下了决心要来这里,就没有天天躺尸的道理。 于是,他笑着拒绝了,只是笑得很难看。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无论这群心思热络的新兵怎么劝,谢明夷都坚持来参加训练。 而且好几次都是第一个到,渐渐地,他们对谢明夷自愧不如,也不再劝了,而是统一认为,一定要向谢明夷看齐。 谢明夷暗中叫苦不迭,哪是他勤勉?! 分明是陆微雪! 陆微雪每日最多只睡两个时辰,他起床的动静再小,谢明夷也能感受得到,而自己睁眼又不能再睡,否则必然要睡过头,耽误了训练。 这么一来,他便成了全驻地起床最早的一批人之一。 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已经有很多士兵暗暗将他看作一个榜样,发誓要超越他了。 就这样,在谢明夷的“带领”下,一传十、十传百,士兵们起得越来越早,收拾得越来越迅速,睡得越来越快,纪律也越来越严明了—— 不过这一切,谢明夷都浑然不觉。 晚上各自回到营帐,几个与谢明夷接触得最早的人,难得聊起了八卦。 聊谁好呢? 兜兜转转,还是聊谢明夷吧。 他们几个人一合计,谢明夷的确有个奇怪的地方。 按理来说,新兵们的营帐都扎堆在一起。 可他们这些天来,不说把这些营帐摸了个十成十吧,差不多也算转了一遍了—— 可为什么既没有看到过谢明夷住在哪里,也从来没听说过有关的消息呢? 谢明夷到底在哪里歇息?是不是离校场最近,所以才每天都到那么早? 他们明天可得好好打听打听,与谢明夷同住的是谁。 毕竟谢明夷那么积极,你跟人家住在一块,却不见你早早来到校场,你…… 脸不脸红啊?! 第103章 火起 “这一战,一定会胜。” 中午吃饭的间隙, 一群人一边大口吃着饼子,一边向谢明夷问出了这个问题。 谢明夷险些被凉茶呛到,他看起来颇为吃惊:“这个重要吗?” 众人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很重要。 谢明夷慢慢把手里的凉茶饮尽, 动作虽然狂野, 却似乎有种怪异的生涩感,就像他本来不是这么喝茶一样。 他环望了周围的脸,认真道:“既然如此, 你们便给我腾个位置, 我今晚来就是,这样明日早起之时,便能把咱们帐子都带上了。” 众人喜出望外, 连连点头。 当晚, 谢明夷借故先去领个东西, 偷摸来到主帐内。 他有些踌躇,看到陆微雪, 没先开口。 陆微雪正推演沙盘, 他眉头紧锁, 局势似乎很不好。 这些天来日日如此,陆微雪虽然按兵不动, 但谢明夷能看出来,他对即将到来的大战了解得越来越多, 担忧也越来越深了。 听到门口的声音, 陆微雪抬起头,他在看见谢明夷的那一瞬,凝重的表情轻松了许多。 “回来了?” 口气很寻常,就像是普通夫妻一般。 想到这个比喻, 谢明夷的脸微红,他轻咳两声,将白天的事说了出来。 出乎意料的是,陆微雪居然没有阻拦他。 谢明夷疑惑道:“你没意见?” 陆微雪走到他跟前,帮他将额头的碎发捋至一旁,露出明艳精致的眉眼来。 “央央,既然他们是你的朋友,你又答应了他们,我也没有硬留你的道理。” 言外之意,便是他支持谢明夷有更广阔的天地,更多的好友。 谢明夷的眼眶微微湿润了,他和陆微雪的所有隔阂都在慢慢消失。 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 陆微雪拿出一块毛毯递给他,笑眼盈盈道:“不是跟他们说要来领东西么?拿着。” 谢明夷却直接抱住了他,他的脸贴近男人的心跳,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 “谢谢你。” — 穆钎珩站在瞭望台上,任由北风裹挟着细沙拍打在脸上。 他眺望着远方,最后一缕霞光消散在群山之后。 “将军,换岗了。”亲兵在身后低声道。 穆钎珩点点头,却没有移动脚步。 他的目光扫过营地外围新设的暗哨,又看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山丘轮廓。 太安静了。 北狄人竟毫无动静,这不合常理。 “传令下去,今夜加强巡逻,所有岗哨双倍人手。”他沉声命令,“特别是粮草辎重存放处。 亲兵领命而去。 穆钎珩又站了片刻,直到夜色完全笼罩四野,才转身下了瞭望台。 新兵营帐。 “睡不着?”邻铺的赵大牛翻过身,压低声音问。 谢明夷面对着帐子,轻轻“嗯”了一声。 他并非不累,相反,全身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但每当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陆微雪紧锁的眉头。 “俺也睡不着。” 赵大牛憨厚的脸上露出担忧,“北狄人之前专挑月黑风高时偷袭,今晚连月亮都没有…” “不过自从陛下来了,已经安稳了半个月了,况且有穆家军在,俺真觉得咱不怕北狄!” 大哥豪情万丈地这么一说,大通铺的兄弟们纷纷响应。 “对!北狄敢来一个兵,俺就手撕一个!” “让他们看看咱们大周子民的厉害!” “干就完了!真不怕他们!” 一时间,帐内热血沸腾。 谢明夷正想说什么,突然,一阵尖锐的哨声刺破夜空。 “敌袭——!” 谢明夷几乎是弹跳起来,抓起外袍就往外冲。 帐外已是一片混乱,远处传来马蹄声和喊杀声,东面的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红。 “粮草营着火了!”有人大喊。 新兵们慌作一团,有的连铠甲都穿反了。谢明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跟着人流往校场方向跑。 途中他看到一个老兵瘫坐在地上,腿上插着一支箭。 “你怎么样?”谢明夷蹲下身。 “北狄……北狄骑兵……”老兵痛苦地指着西北方向,“至少一千骑……” 谢明夷咬牙拔下那支箭,撕下衣摆为他草草包扎了伤口。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响破天际的号角声。 那是穆家军集结的信号。 “待在这儿别动!”他对老兵说完,抓起地上掉落的弓箭就往号角声方向奔去。 校场上,穆钎珩已经集结起一队精锐。 初秋的夜风驱散了燥热,吹拂在每个人的脸上。 穆家军个个神色庄严肃穆,他们心里憋着一股气,此时此刻,正是为逝去的五百勇士报仇雪恨的时候。 火光中,穆钎珩铁青着脸下达命令:“第三、第五队去救火,其余人随我迎敌!” 众人的声音铿锵有力:“是!” 谢明夷挤到队伍前列:“将军,西北方向有至少一千北狄骑兵!” 穆钎珩看到他,目光微微吃惊。 “你确定?” “伤兵说的,而且箭上有北狄标记。” 谢明夷举起那支箭。 穆钎珩脸色骤变,立刻调整部署:“速去禀报陛下,北狄主力在西北,粮草营是佯攻!” 话音刚落,一支箭破空而来,直取传令兵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谢明夷拿起钢刀,将朝穆钎珩飞来的的箭斩落! 他的动作生疏又吃力,虽然训练了半个月,可真应对上这种危机情况,虎口都被震得微微发麻。 “全体防御!” 穆钎珩一把将谢明夷拉至自己身后,对穆家军下达了命令。 “没事吧?” 穆钎珩一边阻挡越来越多的羽箭,一边趁着间隙,转过头对谢明夷问道。 他语气关切,神情焦急,额头都出了汗。 谢明夷使劲摇了摇头,他大声道:“事态紧急,还是先撤出校场为好!” 此处的校场位于三面环山的低洼处,很容易被敌人瓮中捉鳖。 现在北狄人悄无声息地占据了高地,不断射箭袭击便是前兆! 先不说他们是如何悄悄地越过防御,来到这里的,就只是他们的动机,已经很明显了—— 他们的下一步,便是缩小包围圈,将穆家军葬送! 穆钎珩知晓他的意思,高声呼喊道:“撤退!” 穆将军一边撤退,一边抵御密密麻麻的箭羽,全体配合默契,果真是一支虎狼之师。 谢明夷一边击落又一支飞矢,眉目愈发疏狂,一边扭头夸赞道:“怪不得穆家军是北狄人的心腹大患!” 穆钎珩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我会让他们,再也没有与穆将军对峙的资格。” 主营帐内,陆微雪正在沙盘前推演战局。听到外面的骚动,他连头都没抬。 “陛下!” 萧钦朗匆匆进来,气喘吁吁道:“北狄人偷袭粮草营。” 陆微雪眸色沉沉,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移动,将代表北狄的小旗插在粮草营位置,又移到主营,再移到西北角。 “不对。”他忽然抬头,浅色眼眸在烛光下如同琥珀,“粮草营火势如何?” “很大,但……似乎没有蔓延趋势。”萧钦朗回答。 陆微雪冷笑一声:“调虎离山。” 他抓起佩剑大步向外走去,“传令穆钎珩,主力按兵不动,等我的信号。” 帐外,混乱正在蔓延。 年轻帝王白衣银甲的身影在火光中格外醒目,所到之处,士兵们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路,混乱渐渐平息。 “陛下!”穆钎珩带着谢明夷匆匆赶来,“西北方向发现北狄主力。” 陆微雪目光扫过谢明夷脏兮兮的脸,少年明显想躲却无处可藏。 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谢明夷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忽视的担忧。 “穆将军,带三千精兵去西北。” 陆微雪迅速下令。 “萧统领,你率五百人佯装救火,吸引敌军注意。其余人……” 他顿了顿。 “随朕埋伏在主营外围。” “陛下不可!” 萧钦朗急道,“您万金之躯……” 陆微雪已经翻身上马:“北狄人想擒王,朕便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看向谢明夷,语气忽然严厉,“你,回营帐去。” 谢明夷愣了愣,“可是你……” “这是命令。”陆微雪冷声道,随即策马而去。 “这一战,一定会胜。” 穆钎珩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随后他大手一挥,带着亲兵按照军令离开了此处。 谢明夷站在原地,拳头攥得发白。 远处喊杀声越来越近,他忽然转身,朝伤兵营跑去。 东南隘口,一支部队正与北狄骑兵缠斗。 敌军突然增援,先锋是个身形庞大的男人,他挥舞着巨大的砍刀,竟生生突破了防线! “举盾!”领兵大吼,但为时已晚。 就在北狄骑兵扬刀的刹那,一道银光自高处疾坠。 冲在最前的敌将突然仰面栽倒,眉心插着支颤动不止的白羽箭。 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箭矢如同长了眼睛般穿过混乱战场,每一箭都精准带走一名敌军。 所有人不约而同望向箭矢来处—— 隘口悬崖上,陆微雪的白袍猎猎作响,弓弦震鸣声在山谷间回荡,有如雷霆之势。 北狄骑兵的冲锋阵型竟被一人一弓硬生生遏止。 “陛下!是陛下!” 大周将士士气大振。 伤员帐内,谢明夷正给伤兵喂水,忽听帐外传来北狄语喊叫。 他掀开帐帘,看见一队北狄士兵正悄悄绕向后方。 而后方是避难所,里面都是老弱病残。 谢明夷咬咬牙,抓起火把冲向粮车。 “你干什么?”赵大牛惊呼。 “火攻阵!”谢明夷点燃油布,眉目间锐气难掩。 “帮我推车!” 赵大牛一时被他的气势吓呆了,竟真按他说的做。 燃烧的粮车顺着斜坡冲向敌群,北狄人慌忙闪避。 “他们是混进来的敌军,意欲残害我军老弱,杀了他们!” 见时机已到,谢明夷抽出刀,朝四周呐喊。 周围全是新兵,正愁不能上战场杀敌,难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 此刻听见这一消息,全都像打了鸡血一般! 他们纷纷红了眼,拿起武器,便朝北狄人冲了过去。 北狄人见计划暴露,他们又只有七八个人,竟吓得丢盔卸甲,四散而逃! 第104章 赢家 地动山摇。 西北方向, 穆钎珩率军行进。 惊天动地的马蹄声自远方纷至沓来,顷刻间,黄沙漫野, 黑暗中的沙尘散去后, 显现出黑压压的北狄军队。 北狄人个个又壮又胖, 骑着寻常人难以驯服的野马。 他们面目狰狞,挥舞着手中各色重型武器,气势上十分骇人。 来了多少人, 根本数不清。 北狄人手中拿着火把, 照耀出前方穆家军的模样。 穆家军面临这几十年的死敌,都握紧了手中武器。 大战,一触即发。 两支军队很默契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月亮惨白, 投射在这一片布满沙砾的空地上。 北狄人突然欢呼起来, 他们高举着火把, 夹紧了马肚,进行着一种古怪的仪式, 像是在欢迎谁的到来。 一匹汗血宝马首先出现在眼前, 接着是一张黢黑的脸, 他长得极为凶恶丑陋,脸上的肉都耷拉着, 身材高大粗壮,骑在马上, 脚竟几乎能直接触碰到地面。 “穆钎珩, 又见面了。” 男人扭曲地笑了,眼中闪过嗜血般的红。 月色下落。 穆钎珩冷峻的侧脸被映出一块黑影,肃杀的气息在周身环绕。 他死也不会忘记,眼前这个男人。 只是一眼, 唇舌间便涌起血腥味,他险些将牙咬碎。 “哈哈哈!看来你还认识爷爷我啊?记住了,老子名叫乌延,是今晚要取你们狗命的人!” 乌延挥起手中战斧,直指穆钎珩。 “上次让你侥幸逃了!但是你那群兄弟不还是被我北狄铁骑踩成了肉泥?穆钎珩,你怎么还有脸苟活在这世上的?怪不得说你们中原人虚伪,兄弟都死了,你还好意思活着!” 北狄人中爆发出阵阵大笑,都在嘲讽穆钎珩,仿佛穆钎珩真是个软弱无能,毫无血性的废物。 长刀出鞘,发出极为清脆利落的响声。 雪白的刀刃上寒光一闪,直指前方。 穆钎珩垂着眼眸,似乎连看一眼乌延都觉得脏了眼睛,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掷地有声: “我活着,是因为你们还没死绝。” 一句话,国仇家恨,尽在其中。 乌延瞪大了眼睛,脸上浮现出一抹瘆人可怖的笑,穆钎珩的话成功激起了他骨子里好战的杀戮性。 “唰——”他扬起战斧,划过空气,竟带出一阵呼呼的风声。 “好啊!穆钎珩,今日我们新仇旧恨一起算,老子必砍了你的头,以祭我死去的千百兄弟!” 穆钎珩将手中的长刀攥得极紧,刀尖甚至在微微颤抖,他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一幕幕的血色场景又在眼前闪现。 “保护少将军突围!” “少将军,不用管我们,只替我给家母带句话!” “珩儿,我不配做你的父亲。” …… 一桩桩,一件件,全跟这北狄有关。 穆钎珩终于抬眼看了乌延一眼,他嘴角泛出冷笑,面部肌肉都在发颤,只接着乌延的话说了一句: “一样。” 决战的呐喊声在这片空地上响起,惊得飞过的鸟都吓破了心脏,在半空中便丢了性命,直直地坠落在地。 乌延一夹马腹,战马便如离弦之箭,率先冲来。 他身后的北狄人狂吼着迎上,火把一个个被丢弃在地,燃起一片猩红的火光。 两军轰然相撞,血肉横飞。 乌延的战斧裹挟着千钧之力劈下,穆钎珩侧身一闪,斧刃擦着他的战甲划过,火星迸溅。 他反手一刀,刀锋直削乌延手腕,却被对方狞笑着避开。 “就这点本事?” 乌延啐出一口血沫,战斧横扫,逼得穆钎珩连退三步。 穆钎珩眸中寒光一闪,忽然纵身下马,战马嘶鸣着冲向敌阵,而他则借势一跃,刀锋自下而上,直取乌延咽喉! “铛——!” 斧刃与长刀相撞,震得两人虎口发麻。 乌延狂笑,猛地一推,穆钎珩借力后翻,落地瞬间长刀横扫,两名扑来的北狄骑兵惨叫落马,血溅黄沙。 “再来!” 乌延怒吼,战斧如狂风骤雨般劈砍,每一击都似要劈山裂地。 穆钎珩身形闪得极快,刀光织成密网,斧刃与刀锋不断碰撞,火星四溅。 北狄人越围越多,穆家军死战不退。 杀敌!杀敌!杀敌! 一声声的“杀敌”在每个人的脑子里来回回荡,他们来不及思考别的,只一下又一下地挡开北狄人的攻击,发誓要用他们的血祭奠先烈英魂! 不知过了多久,尸体越堆越多。 说是尸堆成山、血流成海都不为过! 穆钎珩手中的长刀插在血红的沙土中,忍流翻卷,分不清是谁的血,在刀尖上迅速划过。 他半跪在地,铠甲破损,肩头一道深可见底的伤口还在不停往外渗血。 乌延的两把战斧已经断了一把,另一把也豁开了口子。 他气喘吁吁,模样也没好到哪去,他用北狄语大骂着什么,虽然听不懂,但在他激烈的语气中可以判断,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乌延一脚踹开挡路的尸体,染血的战斧直指穆钎珩:“穆家小儿,可敢与老子决一死战?!” 战场骤然寂静。 北狄骑兵停止冲锋,穆家军也按住刀柄。 两军之间,血雾弥漫的沙地上,只剩两道巍然对峙的身影。 “将军,接着!” 一个亲卫扔来一把长枪,上面的红缨在血充满腥味的空气中飘荡。 穆钎珩将长枪稳稳拿在手中,无比娴熟地摆出迎敌的姿势,就像握住了最信得过的伙伴。 “将军的枪术才是天下第一!” 亲兵一边解决掉一个北狄人,一边高声呼喊:“老将军说过,少将军三岁时便拿枪!这一战,就用将军的长枪来终结——” 穆钎珩染血的手指缓缓握紧长枪:“正合我意。” 乌延狂笑,突然撕开破碎的皮甲,露出布满刀疤的胸膛:“都听着!” 他转身对北狄大军吼道:“这是老子和穆家小儿的私怨!谁都不准插手!” 穆家军阵中,有人急得大喊:“将军不可!小心他有诈!” “退下。”穆钎珩解下残破的披风,“今日我若战死,尔等依计撤回。”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骚动的军队瞬间安静。 两人同时向前。 乌延的眼睛闪着凶光:“知道老子为什么非要亲手宰了你吗?” 他踢开脚边一具尸体,“当年一战,你叔叔就是这样……” 话未说完,枪尖已到咽喉! 乌延仓皇后仰,枪锋擦着下巴划过,带出一线血珠。 他趁机抡起战斧横扫,却被穆钎珩以枪杆格挡。 “铛”的巨响中,两人各退三步,脚下沙土被踩出深坑。 乌延的斧柄爆出火星,接连挡下六枪,第七枪却穿透防御,在他肋下撕开血口。 他在暴怒中狂吼着扑上前,竟用肌肉夹住枪杆,战斧朝着穆钎珩脖颈劈落! 千钧一发之际,穆钎珩松手弃枪,身形如鬼魅般贴近。 他的身体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全部凝聚于拳头之上,突然挥拳将乌延打倒在地! “轰”的一声,乌延小山般的身躯倒地,扬起一阵沙尘。 而他的胸口已被长枪穿透,暴露出一个巨大的血窟窿,汩汩往外流着血。 尘土散去,启明星渐渐升起。 穆钎珩站在乌延的尸体旁,浑身浴血,通红的眼睛看着这片刚刚经历过大战的荒原。 “你们的统帅死了,投降吧。” 他对还在负隅顽抗的北狄人说。 这群北狄人眼见大势已去,连忙跪地求饶,一个个鬼哭狼嚎的,哪里还有之前的气势。 穆钎珩将长枪从乌延胸口拔出来,带出黏稠乌黑的血,随着他往前走,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留下一串记号。 一串胜利的,复仇的记号。 与此同时,另一边。 速不台亲自率领一万骑兵,与陆微雪隔着山谷对峙。 “你就是中原的皇帝?看着也不过是个文弱的书生!坐得稳这个位子么?不如你现在给你爷爷我跪下,老子还能考虑考虑,饶你一命!” 他语气挑衅,话里话外的野心暴露无遗。 陆微雪冷冷道:“现在回北狄去,朕饶你族人不死。” 速不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皇帝啊皇帝,要不就说你乳臭未干呢?敢跟我叫嚣——” 就在这时,一个混身是血的北狄人慌慌张张地跑来,禀告速不台:“大、大王,乌延大人他……他被穆钎珩杀了!” 速不台眼瞳一震,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乌延大人他从西北角奇袭,途中遇见穆家军,与之决战,没想到穆钎珩手段歹毒,乌延大人就此……遭遇不测!” 速不台险些呼吸不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看到对面的周朝人轻蔑的脸。 他顿时狂怒,抽出砍刀直接砍下了通报人的头颅! “陆微雪!你们真是好手段!竟敢杀害我弟弟,今日我便要为死去的千万北狄勇士报仇!” “你们北狄军营加起来不过五万人,究竟哪来的底气?”萧钦朗毫不客气道。 速不台听到这话,没忍住笑道:“你们人多又如何?不过是待宰的羔羊!你们中原人体弱,以为自己仗着火器便无敌了?告诉你们,你们引以为豪的火药炮弹,我们北狄军帐都快装不下了!” “今日本王亲自当先锋,火药就在五里之外,陆微雪,你想逃都逃不了了!” 陆微雪紧锁眉头,表情凝重。 萧钦朗很快反应过来,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心中升起。 “有叛徒?” 陆微雪已经有了答案,沉声道:“是孟怀澄。” 萧钦朗咬牙道:“可惜那日没杀了他!” 陆微雪眼神一凛,下了命令:“调集主力,准备迎战。” — 北狄营帐。 士兵们倾巢而出。 远处的号角声响彻天际,战鼓擂擂,竟有地动山摇之感。 孟怀澄从羊皮帐内走出来,看着狂奔而过,面目狰狞兴奋的北狄人群,没忍住拉住一个问:“这是怎么了?” 被他拉住的北狄人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语气不善道:“大王亲率勇士与周朝皇帝决战,我北狄铁骑今夜便要踏破你们周朝的营帐,挥师南下!” 孟怀澄拧眉道:“怎么这么突然?为何速不台从未与我提起过?” 北狄人本来都要走了,听到他的话,又鄙夷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别忘了孟怀澜是怎么死的,你夹紧尾巴躲起来才是王道!等大王得胜归来,第一个就要了结你!” 说罢,又推搡了孟怀澄一把,阔步离开。 孟怀澄被接连退了两下,胃里都泛起不适感,他扶住羊皮帐的帘子,脸色苍白,冷眼看着呼喊咆哮的北狄人一个个走过去。 帐内大乱了,正是军心躁动之时。 越是胜利在望的时刻,越容易松懈。 孟怀澄回到帐子里,在毛毯的底下拿出一个木箱。 他抱着木箱,跌跌撞撞地朝主帐走去。 一路上失魂落魄的,如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幽灵,所有人都被远方的号角声迷了心智,竟没有一个注意到他。 孟怀澄顺利来到主帐外,而后直接坐在了大开的门口一侧,上半身倚靠着帐子,一副不知好歹的模样。 “有病啊?别挡道!”忙于搬火药的北狄人毫不犹豫地踢了他一脚。 孟怀澄抬起脸,朝他笑了笑。 北狄人觉得古怪,便赶紧搬着火药离开,没有理他。 数百个北狄人来回穿梭,将一箱箱火药往外搬。 饶是他们这么忙活,搬空主帐,也至少需要一个时辰。 从孟怀澜开始,输送给北狄的火药已经堆积了太多,有的都未能好好整理,摆放得很杂乱,稍有不慎,便会引发一场灾难。 孟怀澄一边打开手中的箱子,一边喃喃道:“速不台啊速不台,可惜你聪明一世,最后还是没想明白,我为什么要提议,把所有火药都聚集在主帐。” “……真以为我孟家都是叛国贼?” 膝上的箱子里,俨然装着质量上乘的□□。 都已经如此大摇大摆了,那群北狄人还是没发现他的异样。 孟怀澄冷哼一声:“蠢货。” 明明环境如此嘈杂,他却觉得,这一刻万籁俱寂。 火焰倒映在瞳孔中,孟怀澄举起火折子,凑近□□的火线。 细细的绳线很快被火光贪婪地吞噬。 孟怀澄站起身来,将那箱正被极速引燃的□□紧紧抱在怀里。 他在走进营帐前,就像是听到了某种召唤,突然转过头,看向远方的天边。 此时旭日初升,晨光熹微。 金灿灿的光照在他脸上,他眯眼笑起来,内心好久没这么宁静过了。 他似乎理解了孟怀澜在面对死亡时,脸上为什么会如此安详宁静。 太累了,太想喘口气了。 孟怀澜不愿有来世。 孟怀澄现在想,他大概也不愿的。 他最后眷恋地看了眼天际的阳光,而后毅然决然地走进了营帐中。 在爆炸前的一瞬间,他竟又想起自己说的那句可笑又可怜的话。 “若是有一天,我死了,央央也会为我掉一滴泪么?” 以前他多么纠结这个,现在就放下得有多快。 还是不要掉泪了吧,为了他,不值得。 这一生,算不上身不由己。 但总归是,事与愿违。 — 一道身影飞奔在山坡上。 听说战局有异,谢明夷便什么都顾不得了,拼命往山崖那边赶。 太阳正在群山之外升起,火红的光芒吞掉黑暗,黎明的光辉照耀在荒凉的大地上。 越靠近,血腥味越浓烈。 谢明夷腿一软,栽倒在地,手都被粗糙的地面磨出了血痕。 他的衣服被刮得破破烂烂的,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却毫不犹豫地迅速爬起,继续往前跑。 终于来到坡顶,他看到下面混战的人群。 还没来得及分辨,便听见远方发出一阵巨大的爆炸声,炸得人耳朵都陷入轰鸣。 谢明夷竭力阻挡,才没被这番爆炸的余浪掀翻在地。 待沙尘四散,他朝爆炸源头的方向眺望。 是敌军的营帐。【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正文完结 第105章 盛世 相伴相依,永不分离。…… 一个月后。 皇宫。 “大人, 公子用过早膳后便去休息了。” 六水引着谢炽进殿,轻声道。 谢炽一怔,道:“这才刚晨起, 夷儿怎的就困了?难道夜里睡不好么?” 六水垂下了头, 勉强笑着回他:“公子从北境回来以后, 便常常难以入睡,或许是被战场上的惨烈给吓着了。” 谢炽沉默了,战争固然残酷, 但谢明夷不是性子软弱的人。 他大概已经知晓了原因。 来到门口, 他便道:“辛苦公公了,我自己进去就好。” 六水离开,谢炽推开了门。 如今已经入秋, 空气渐渐凉了, 宫内的树叶都黄了半截, 在窗外轻轻摇曳。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谢明夷正卧在榻上, 腰腹上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 整个人向里蜷缩着, 身形越发单薄,不仔细看, 竟看不出那里有个人。 谢炽眼眶一红,他走到儿子身前, 本不愿惊醒他, 但谢明夷睡得很浅,仅仅是听到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便睁开了眼睛。 谢明夷看见来人的面容,便坐起来, 揉了揉眼睛,袖管显得空荡荡的,却努力表现得跟个没事人似的,只朝父亲笑道:“这么早,爹爹就来了?” 他坐起身,拍了拍榻上空余的位置,道:“爹爹,坐。” 谢明夷眼下的乌青很重,眼球盘踞着淡淡的血丝,嘴唇只勉强看出点血色,乍一看,真要以为他是个久病缠身的可怜人。 谢炽坐下,充满心疼地看着他。 “爹爹,怎的这样看着我?” 谢炽鼻头一酸,他眼含悲怆,道:“我去过宣平侯府了,孟怀澄的后事一切从简,曹老夫人已经准备卖掉宅子,来日便要出家……这事终究是有了着落,夷儿,你可以放心了。” 谢明夷垂着眼眸,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良久,他扯了扯嘴角,道:“我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谢炽劝慰:“夷儿,别人不知道你,但爹知道,你看起来盛气凌人,其实比谁都心软,孟怀澄毕竟和你相交数年,他就这样死了,你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谢明夷的心口先是隐隐作痛,接着便痛如锥扎,他痛苦地皱起眉头,紧闭双眼。 “我不想为他难过,为他哭,可我还是——” 话说到最后,便转了音,突然中止,是怕泄露出哭腔。 谢炽将他拥入怀里,仿佛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他抱起摔倒的谢明夷时那样。 他一下一下地拍着谢明夷的背,道:“哭吧,夷儿,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这些都忘了,别再折磨自己了。” 过了许久,谢明夷逐渐平静下来。 “穆钎珩拒绝了封侯,也不愿进京了,他说,他要带领穆家军永远镇守在北境,保四方安宁。” 他的嗓音有些哑,缓缓对父亲说道:“北狄战事已平,北狄残留的老弱妇孺自行散去,开放互市的事,又提上了议程。” 谢炽道:“夷儿,那你呢?” 谢明夷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胀痛得厉害,他的眼中一片灰败。 “人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我……我没有。” 谢炽照顾了他一会,离开之前,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终于将话说出口:“陛下他,一直在等你,等你去见他一面。” 谢明夷没有回应,经过这场战争,那么多生死之事都在他眼前发生,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陆微雪。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拒见陆微雪。 心事总是复杂的,剪不断,理还乱。 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谢明夷突然想起临去战场前,穆钎珩交给他的东西。 他找出来,慢慢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颗水滴状的珍珠坠子。 谢明夷将它拿在手里,很快认出,这是他小时候在上元节的集市上,拿去跟摊主换取披肩的那颗。 他以为这颗珍珠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珍珠回来了,真正不会再回来的,是穆钎珩。 谢明夷紧握着珍珠,坐在地上,倚靠着墙角,独自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太阳何时下的山,他都未曾察觉。 直到月光照在他身上,他才撑起酸痛的身子,将珍珠放回去,锁了起来。 耳边又响起谢炽最后说的话。 故人,旧事,是该一并放下了。 — 几日过去。 谢明夷的胃口好了许多,每每用膳多吃几口,六水都要激动地抹泪,仿佛看到什么不得了的场面。 他被六水逗得有些哭笑不得。 谢明夷即使不见陆微雪,也知道陆微雪每日忙碌不休,不说别的,只一件重新开放互市的事,就不知要部署多久。 此次战事因互市而起,但边境贸易、人员交往仍是大势所趋,和平共处也是各国人民千百年来的愿望。 陆微雪是不会放弃的。 夜幕降临之时,古兰朵来了。 谢明夷有些惊诧,再见古兰朵,他竟消瘦了一大圈,像是被折磨得丢了半条命。 古兰朵当着他的面,摘下了面具。 一张少年的脸露了出来,还带着孩子气,上面却是光洁平整,传言中可怖的疤痕全没了。 “我治好了。”古兰朵看起来有些不自然,又或许是莫名的腼腆。 他之前浑身是刺,现在居然乖顺得像个达官贵人家的富贵少爷。 谢明夷由衷地说:“恭喜啊。” 古兰朵笑了笑,而后眼神飘忽。 “……是里耶帮我治好的。” 谢明夷顿了一下,而后“嗯”了一声。 他从没有正面和里耶接触过,却感受到了滔天的恶意。 古兰朵见他面上似有不快,连忙道:“你……你别误会,我没有要帮里耶求情的意思……” 谢明夷笑了笑,不置可否。 古兰朵看他这副样子,便知道瞒不住了,他咬了咬牙,终于将心底的盘算和盘托出:“里耶他快死了,他拜托我,让我请你去跟他见一面。” “一个个的,怎么都找你传话?” 古兰朵没听清,“什么?” 谢明夷摇摇头,道:“没什么。” 而后抬眸看向他,给了回答:“我会去的。” — 天牢。 谢明夷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了。 里耶被关押在最深处,在一众穷凶极恶的犯人中,他是最特别的一个。 即使在这么污浊的环境中,他依旧保持衣着整洁,乌黑的罩袍下,白得发灰的手轻轻抚摸着一条蛇。 蛇神光滑的鳞片反射出不安的光,里耶抬了抬胳膊,那条蛇便瞬间钻入他的袖口中,而后消失不见。 打开牢门,谢明夷站在离他七步远的地方。 里耶抬了抬眼,嗓音嘶哑:“没想到,你还愿意大驾光临。” 谢明夷冷声道:“治好古兰朵的脸,你算做了一件好事。既然你有话要对我说,那就快说吧。” 里耶盯着他,目光中闪过怨毒。 “没想到,斗来斗去,还是没斗过你。” 谢明夷觉得有些可笑,“我为何要与你斗?我都不认识你,是你屡屡加害于我。” “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想杀我?” 里耶倒是十分平静,他吐出两个字:“活着。” “什么?”谢明夷惊愕。 “因为你活着,陛下的心魔就不会消失,他根本做不到,为我惨死的族人报仇。” 谢明夷沉默了,“梦”里的场景又在眼前浮现,他想起陆微雪的母亲,那个世人唾骂的妖妃。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竭力掩饰自己语气里的颤抖。 里耶冷哼一声,目光沉沉,有些扭曲的脸上浮现出滔天的恨意,道: “你们的先帝南巡至苗疆,不料遇到歹人,船翻后被我们圣女所救,圣女本不该跟凡尘之人有沾染,却没想到她将你们的皇帝私藏了起来,等族人发现时,她已经怀胎三月了,而那个狗皇帝早就溜之大吉。” “圣女不得已独自生下了孩子,这个孩子在微雪时分降生,便以此为名,本来就这样相安无事,直到孩子十岁那年,狗皇帝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派兵围困了苗疆。” 里耶的眼中突然猩红一片,他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继续说: “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圣女带孩子逃出去,想告诉狗皇帝,她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求他放了自己的族人。可是圣女这么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而千户苗寨在一夜之间被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里耶说到这里,激动地咳嗽起来,在安静的牢里,接连的咳嗽声中,隐隐透露出死亡的气息。 “……狗皇帝的皇位下,埋藏的都是我族人的尸骨!我们怎能不恨?可陛下偏偏为了你,心软了一次又一次,他违反了誓约,既不将陆家其他人屠杀殆尽,也不让中原一带同我苗疆一样,横尸遍野。” 残酷的真相摆在眼前,谢明夷的心疼得厉害。 他强忍住眼里的泪水,道:“那你们呢?” 里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谢明夷又说了一遍:“陆微雪在苗疆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对待他的?” 里耶看着他,突然苍白一笑,笑得得意,阴狠。 “说。”谢明夷的声音直发颤。 里耶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收起,像是换了一张面具,眼神诡异又歹毒。 说出的话,更如刀刃一般直插进心底。 “他血统肮脏,本不配活着,但圣女坚决要保他,我们自然也有条件,不过是五岁起,便让他种下毒蛊,而后日复一日地试药罢了。” 谢明夷的脸色倏忽间煞白,心疼的感觉难以复加,他恨不得手刃了里耶。 里耶却还在说:“只是试毒可不够,我们苗疆深山无数,也不缺毒蛇猛兽,借着试炼的由头,我们将他丢进茂林里,本想就这么了解一桩丑闻,却没想到七天后,他竟然活着回来了。当然了,这都是我们拿他试毒的功劳,他虽然浑身是血,但百毒不侵,理应感谢我们啊。” “够了!” 谢明夷双目通红,他再也听不下去,一把攥起里耶的领子,直直盯着他。 “你的谋划当然会失败,即使没有我,他也不会照你说的做。你们想要生灵涂炭,简直是做梦。” “是么?”里耶的嘴角微勾,一条白蛇突然从他领口中钻出来,张开了血盆大口。 谢明夷条件反射,手蓦地一松,里耶便跌倒在地。 他早就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可是现在,那条蛇盘在里耶的脖颈上,一圈又一圈,绕紧。 “你要做什么?!” 谢明夷冷汗连连,大声质问。 里耶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笑,他伸出一根手指,“嘘”了一声。 而后,蛇身猛地用力,骤然间,里耶额角青筋暴起,不断翻着白眼。 谢明夷想上前去,那条蛇却对他警告地张开嘴。 仅仅一瞬间,里耶便被生生勒死。 蛇慢慢放开他,在他的尸体上划过。 谢明夷惊魂未定,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就在这片刻之间,一道紫色的烟雾在里耶未能闭上的嘴中缓缓升起,而后“轰——”的一声,在空气中爆炸,谢明夷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掀翻在地。 而后便失去了意识。 — 3025年,蓝星异样世界监测局总部。 谢明夷不知自己何时来到了这里。 此处十分怪异,像是一片虚无,又像是被裹在湛蓝色的海水中。 他怔怔地看向自己的手,是透明的。 突然,一个拳头大的小光球出现在他眼前。 接着,千万个同样的小光球将他包围。 在看清小光球里显现的场景时,谢明夷不由得为之一惊。 里面赫然是他所经历的一切! 有小时候拉着陆微雪东逛西逛的他、有在国子监睡觉的他、有抱着陆宜景逃跑的他…… 一个个小光球浮动着,循环展示着某一段剧情。 【听着,以一个古人的思维,你不明白这些是什么,也是情有可原】 一道声音突然从背后出现,谢明夷转过头去,却没看见任何人。 【你找不到我的,低等生物】 谢明夷大着胆子问道:“你是神仙?” 【神仙算什么,我们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那道声音很冷酷。 谢明夷能感受到,自己似乎被数万双眼睛盯着,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内。 就在此时,不同的声音响起—— 【精神波动异常修复好了吗?】 【自上次原告精神阈值崩塌,将央央拉入他的回忆中后,异常数据就在不断增加,这次出现漏洞,让央央来到这里,也是这个原因】 【该死,只是想安静地嗑cp怎么这么难!】 【或许,原告的精神体在作怪,不想我们再监测,之前断开连接的次数可不少】 【可这不是他答应过我们的吗?我们帮他重塑世界,还给了央央金手指改变命运,代价只是让我们嗑cp而已啊!】 【等等!联邦调查局的命令来了,让我们尽快把这个凡人送回他的世界】 …… 这些声音不断交织,谢明夷头痛欲裂。 察觉到谢明夷的异常,那些声音又消失了。 只剩下一开始的那道冷酷声音—— 【听着,低等生物,你本来只是一次元的炮灰,在你即将被抹杀的时候,反派突然意识体爆发,还把我们告上了联邦法庭,说我们操作有问题】 【这严重地危害了异样世界监测局的信用】 【联邦法庭给我们下了命令,让我们与原告自行和解】 【我们给了原告选择,他要求将你们的世界重来一遍,只是要给你一些提示,让你的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 这道声音顿了一下,接着说: 【显然我们遵守了约定,可是原告又不乐意我们继续监测了,对于这样的原告,我们给出cp难嗑的评价,好了,低等生物,你该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一道白光在眼前闪过。 谢明夷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他问:“为什么要对我解释这么多?” 那道声音沉默了。 谢明夷以为他不会回答。 却没想到在最后一刻,听见他说: 【因为,可能这对cp还是有点好嗑的吧】 — 谢明夷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帐幔。 身边坐着一脸焦急的谢炽,和表情愧疚的古兰朵。 六水等一众宫人看到他醒来,皆是欣喜若狂,“公子,您没事就好!” 谢明夷总觉得自己经历了什么事,脑中却一片空白,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大概只是一场梦吧。 “那个……谢明夷,对不起啊。” 古兰朵低下了头,他也没想到,里耶会以这么决绝的方式拉谢明夷去死。 他差点就害死了谢明夷,幸好现在谢明夷醒了,不然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谢明夷原谅了他:“跟你没关系。” 这次昏迷过去再醒来,他竟觉得神清气爽,好像所有的心事和烦恼全都一扫而空了。 看来当真是做了个好梦。 谢明夷环视四周,没有看到他想看的身影。 他不知怎么的,迫切地想与陆微雪见一面。 “爹爹,我要去找陛下。” 谢炽一顿,道:“陛下此时正在城墙之上,你刚醒,不如先休息一下……” 谢明夷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睡了这么久,休息够了的。” 谢炽看他如此坚决,且脸色红润,精神面貌也恢复了朝气蓬勃的模样,也便点了点头,“去吧。” 此刻正是秋收时节。 暖融融的阳光下,百姓们在城郊的街道铺上了麦子,远远望去金灿灿的,丰收的喜悦弥漫在空气中,人人脸上都是幸福红润。 来到城墙上,谢明夷首先看到萧钦朗,后者刚要行礼,便被他打断。 他摆了摆手,无声地指了指远处那道白色的身影。 萧钦朗会意,下去了。 谢明夷迈开步子,悄悄地来到陆微雪身后,而后戳了戳男人的手。 陆微雪反应很迅速,直接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谢明夷了然道:“原来你早就发觉我来了。” 陆微雪转过身来,目光珍视地望着他。 “我以为,你不想再见我了。” 谢明夷看着他,认真地道:“怎么会?我想见你,这辈子都想每天与你见面。” 凉爽的秋风吹过他的头发,陆微雪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央央,这些天来,我常有一种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但我隐隐觉得,我好像已经爱了你很久很久,不止一生一世。” 谢明夷鼻头一酸,眼眶微微湿润了。 他抱住陆微雪,歪着脑袋低声笑道:“那看在你这么爱我这么久的份上,往后余生,我也很爱很爱你好了。” 陆微雪看着他亮晶晶的眸子,一贯清冷的脸上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 “好。” 谢明夷看向城墙下忙碌的行人,有的肩挑着杂货准备进城叫卖,有的牵着孩子一路说说笑笑,甚至还有几张外族人的面孔,想来是互市开放的功劳。 四海升平,一派和乐。 谢明夷拉起陆微雪的手,在明媚的秋风中,笑得张扬。 “繁华盛世就在脚下,陛下可愿同我一赏?” 陆微雪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他的衣袖翩飞,任由谢明夷拉着自己的胳膊,两人飞快地跑下了城墙。 海晏河清的日子里,总有寻觅不完的热闹。 他们混入气息欢快的市井中,如入了野花丛的两只蝴蝶。 相伴相依,永不分离。 —正文完结—【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