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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京尤禾火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生辰(六) 快离开。


    雪早就停了。


    谢明夷披着狐裘, 拜别苏贵妃后,便和穆钎珩离开了含章宫。


    苏贵妃久久凝视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独自站在殿门口, 手拿着佛珠, 如一尊石塑的菩萨。


    宫女提醒她:“娘娘, 夜里风大,让人看见了也不好,不如早些回卧房歇息吧?”


    苏钰榕笑了笑, 道:“今夜大乱, 含章宫又向来冷清,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宫女却有些欲言又止,担忧地说:“可是娘娘, 国舅爷他毕竟身份特殊, 何况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您准他进来医治也便罢了,为何他说要走, 您便放任了他?若是怪罪下来……”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宫女张了张嘴, 还是把未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看着苏贵妃, 这个尊贵雍容的女人,此刻却显得格外孤寂, 连灯下的影子都落寞极了。


    “就当是赎罪吧。”


    苏钰榕转过身,又吩咐道:“关门, 今日之事, 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宫女照做。


    夜幕下的含章宫,又传来阵阵木鱼声,虔诚又沉静。


    —


    宫道上,一高一矮两个影子, 拉得很长。


    谢明夷跟在穆钎珩后面,步伐越来越慢。


    直到一个趔趄,他没能稳住身形,撞到了穆钎珩的背上。


    穆钎珩身体一颤,很迅速地转过身,扶住了他。


    谢明夷扯出一个勉强的笑:“谢谢。”


    穆钎珩看着他,一句“我背你吧”在喉咙里滚了又滚,终是没能说出来。


    ……谢明夷会觉得他多管闲事吧。


    两人一时无话,接着向前。


    穆钎珩特意放慢了脚步,等着谢明夷跟上。


    从前亲密无间,原来也可以疏离至此。


    “对了,苏钰筱她……怎么样了?”


    走到一个拐角处,谢明夷轻声问起。


    穆钎珩的脸色微变,垂下眼眸,道:“将她救起后,她便呼吸微弱,高烧不退,凶多吉少。”


    谢明夷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哑:“她还活着,你别太担心了……不对,我在说什么?她是你的未婚妻,你怎么会不担心呢?”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鼻子发酸,喉咙又涩又痛,只能咬紧了牙关,不让难抑的呜咽暴露出来。


    他莫名地想到陆微雪。


    明明陆微雪的真面目已经暴露无疑,明明陆微雪毫不犹豫地将锋利的箭头对准他,明明陆微雪合谋杀了皇帝……


    可陆微雪的样子,总在他脑海中出现,有时清晰有时虚幻,唯一不变的,就是他那双冰冷的眼眸。


    谢明夷不愿承认自己对一个残酷的事实是如此抵触——


    原来陆微雪对他真的是逢场作戏。


    一想到这个,剜心般的疼痛便一阵阵袭来,甚至超越了伤口的疼。


    他很想问问陆微雪,一个人要如何演戏,才能演得这样逼真。


    谢明夷早早把握了这个世界的准则,走到如今,却还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毫无作为。


    他累了,真的好累。


    如果穆钎珩会担心苏钰筱,那陆微雪为什么不会……担心他呢?


    为什么令全皇宫戒严,为什么只是让穆钎珩带走他,为什么这么狠心、这么愿意让他去死?


    谢明夷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仿佛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人偶。


    “她不再是我的未婚妻了。”


    穆钎珩突然站住,对谢明夷说。


    谢明夷抬起头,眼神微怔。


    穆钎珩道:“虽然你不愿告诉我,你和她为何会双双落水,但我也能猜到,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谋害他人性命的人,我不会再管她,她苏醒后该如何活下去,便交给上天来决定。”


    谢明夷的心跳得厉害,他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便催促道:“快走吧。”


    说着,便不再去看穆钎珩的神色,越过他,匆匆而去。


    穆钎珩摸了摸胸口,衣服里面的东西贴着最灼热的心口,藏了许久。


    他跟上了谢明夷。


    两人一路躲过巡查的侍卫,来到毓庆宫。


    谢明夷对毓庆宫的地形很熟悉,有一处不易被察觉的小门,他也了如指掌。


    因此他轻易钻进那道门,看着穆钎珩弓着身子也进来之后,便将一些杂物移过来,重新堵住了“门”。


    偌大的宫殿,一盏灯都未亮。


    谢明夷只能循着记忆,摸黑走向偏殿。


    他带着穆钎珩走进去,在黑暗中,听到一道微弱的呼吸声。


    谢明夷心头一喜,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手指悄悄往下探,一下便摸住了十五皇子的手。


    小婴儿醒着,很安静地不哭不闹,只是紧紧抓住谢明夷的手指,仿佛与他心有灵犀。


    谢明夷的心头传来一阵阵酸楚,他不知是该庆幸自己赌对了,还是该悲哀——他是谢书藜的亲弟弟,所以他知道,谢书藜不会再管任何人。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带十五皇子走。


    这般想着,谢明夷便将十五皇子包裹好,抱在了怀里。


    偏殿很静,连炭盆都熄灭了,此刻冷如冰窖。


    要么是没人来得及管十五皇子,要么是故意放任他自生自灭。


    明眼人都知道,绝对是后者。


    ——而且极有可能是谢书藜亲自嘱咐的。


    婴儿靠在谢明夷怀里,便亲昵地蹭了蹭舅舅的胸膛,表现得十分依赖。


    谢明夷的心倏忽一软,恨不能倾尽一切去保护这个孩子。


    就算是为了谢书藜,他最爱的姐姐,不必下半辈子都背负着一个孩童的性命。


    “此处不宜久留。”


    穆钎珩轻声道。


    谢明夷点点头,将十五皇子抱好,便低着头走出去。


    刚刚走出殿门,一道沉稳的脚步却逐渐逼近。


    谢明夷紧张起来,穆钎珩将他护在身后,手摸上了腰间的剑柄。


    那人慢慢走到他们身前,却并未有下一步动作。


    借着月色,谢明夷认出了她:“紫鸠姑姑?”


    紫鸠突然跪下了,声音有些颤抖:“国舅爷,还好你来了。”


    谢明夷的眼圈泛红,他还抱着十五皇子,腾不出手去扶紫鸠,穆钎珩便抢先一步,帮他将紫鸠扶起。


    紫鸠却谢绝了他,只是跪着,哽咽道:“国舅爷,请听奴婢几句话。”


    她穿得很单薄,头发也披散着,仿佛是湖中的浮萍一片,随时都可以漂走。


    “娘娘她犯了大错。”


    “什么?”谢明夷的心一下便跌倒了谷底。


    他忽然不想听下去了。


    紫鸠向来沉稳,做什么事都能完美无缺,对谢书藜更是忠心不二,此刻却跪在地上,说娘娘犯了错。


    她这样说,必然不是几个时辰前在殿内发生的一切。


    谢明夷有预感,接下来,紫鸠要揭露一个惊天的秘密。


    可是真到了眼前,他又很想逃避。


    就算是事实,他也会生出一种是别人在搬弄是非、在诋毁谢书藜的感觉来。


    谢明夷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有些踌躇。


    紫鸠痛苦地闭上眼,道:“国舅爷,奴婢知道,接下来的话会对您很残忍,可奴婢就算是为了娘娘,也不得不告诉您,十五皇子他……”


    “他并非娘娘与皇上亲生!他是奴婢以一百金的价格,在勾栏瓦舍的妇人手里,抱回来的。”


    瞬间,晴天霹雳。


    谢明夷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响,眼前更是阵阵发黑。


    “你说什么……”他有些站不稳。


    紫鸠哭着道:“因为娘娘不愿,所以她与皇上并未有过夫妻之实,她与九皇子联手,将皇上毒得半死,变相控制了皇上,买下这孩子,也是为了能有朝一日栽赃给太子,可今日变故一出,这些筹谋便都多余了!”


    “这孩子成了一个弃子,本就中了奇毒,危在旦夕,奴婢知道,国舅爷心地善良,一直在为他悄悄医治,所以之前国舅爷把他抱走,又几次三番地为他上药,奴婢都没有阻拦,还想方设法地支开旁的宫人。”


    “国舅爷的所作所为,奴婢全都看在眼里。娘娘从入宫开始,就为离宫做准备,期间牵扯的太多了,奴婢身处其中,也麻木不堪,直到这个孩子出现,奴婢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娘娘她,是否不该一错再错下去?”


    紫鸠已经泣不成声。


    “娘娘她,将来有一天,哪怕有一刻……万一觉得自己错了,想到死去的无辜孩童,该是多么自责痛苦?”


    谢明夷的心一片一片碎了,他以为已经接受了谢书藜骗他,却没想到谎言之下,竟还隐藏着更大的谎言。


    “所以,奴婢求您,把这个孩子带走吧,让他活下去,减轻娘娘的罪孽,让娘娘不必在阴曹地府被鬼差折磨……”


    紫鸠抖着身子哭喊。


    谢明夷合上眼睛,遮掩住无尽的悲伤。


    眼泪掉在十五皇子的脸上,小小的孩童便挥舞着小手,就像是要为他擦去眼泪。


    “我答应你。”


    他颤抖着,应下承诺。


    穆钎珩将紫鸠扶了起来。


    紫鸠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穆少将军,你也长这么大了,当年在江南的时候,你总来找国舅爷玩,我还见过你呢。”


    穆钎珩顿了顿。


    紫鸠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便解释道:“少将军对我没有印象吧?当年我并不叫这个名字,这是娘娘在入宫后为我改的,曾经我叫阿兰,兰花的兰,娘娘说,孤兰生幽园,适合我。”


    “阿兰……”谢明夷的眼前一阵阵模糊,泪珠覆盖住眼眶,心脏一阵阵抽痛。


    记忆里,“阿兰”是随着谢书藜的生母李氏来到谢府的,那时的她怯懦又胆小,看人从来不敢抬眼。


    李氏去世后,谢书藜便将“阿兰”收作了自己的贴身丫鬟,之后便带入了宫。


    那个卑微的少女“阿兰”与掌管毓庆宫大小事务、八面玲珑的紫鸠慢慢重合,给人一种极不真切的感觉。


    乌云渐渐遮蔽住月亮,紫鸠的脸也陷入了阴影中。


    她为谢明夷整了整衣领,哭过后的嗓音又哑又涩,却竭力保持住平静,道:“紫鸠这个名字,却是我自己改的。我是为娘娘而活的,娘娘想自救,便让我的名字来常伴她左右吧。”


    紫鸠退后两步,“现在娘娘终于实现了她的愿望,我便没有用这个名字的必要了。”


    谢明夷动容道:“姑姑还是可以改回阿兰。”


    紫鸠笑了笑:“或许吧。”


    她抬头看向灰暗的天空,道:“现在正在戒严,但好歹还是深夜,国舅爷和少将军可趁着夜色赶快离开,不然等天一亮,便没有机会了。”


    谢明夷慎重地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就走。”


    三人一起走到那个隐秘的后门前。


    穆钎珩先出去,确定了安全以后,谢明夷便紧跟着钻了出去。


    他们站在门外,却见紫鸠迟迟未动。


    “姑姑,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谢明夷担忧地问。


    紫鸠摇摇头,轻松地笑道:“我会自行离开的。”


    不知为什么,谢明夷总觉得,她这句话像是在告别。


    他有些犹豫,想再说什么,紫鸠却道:“国舅爷,快离开吧。”


    谢明夷只好抱好了孩子,转身离去。


    两个人走出去十几步后,穆钎珩却突然回了头。


    紫鸠还没离开,她微微有些诧异,随即轻声说道:“谢谢你。”


    说完,便转过身,独自走入黑暗中-


    谢明夷一路快步走着,外围的宫墙近在咫尺。


    一阵错乱的影子却突然在拐角处出现,接着是御林军的脚步声。


    谢明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抱紧十五皇子,穆钎珩小心地将他护住,慢慢抽出了腰间配刀。


    千钧一发之际,若是实在没办法,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不好了!走水了!”


    御林军们调转了方向,迅速离开,没有发现他们。


    危机解除,谢明夷的身体却比刚才更加僵直。


    在他们身后,远隔数十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毓庆宫,火势冲天-


    谢明夷不敢看那道熊熊燃烧的火光,他将十五皇子往怀里藏了藏,用宽大而温暖的狐裘罩住婴孩,未作一丝停留,道:


    “走吧,这是她为我们争取的机会。”


    穆钎珩沉默着,将谢明夷带出宫墙。


    宫外是一处密林,寂静无声,唯有枝头上的寒鸦偶尔发出两声鸣叫,只是也凄凄惨惨,在这寒风凛冽的深冬,路过听进耳朵里,真如泣血一般。


    约莫两柱香的时间,两人已经来到山脚下。


    前方有块石碑,抚去碑上残雪,“银屏山”三个血红色的大字便映入眼中。


    谢明夷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半年前,困扰他许久的噩梦又重现在脑海中,被万箭穿心的滋味瞬间充斥心头,浑身血液都冷得凝固了。


    兜兜转转,竟还是来到了此处。


    仿佛他注定永远绕不开这个悲剧的结局。


    谢明夷心事重重地继续往前走,却突然被穆钎珩拦住了。


    穆钎珩的表情有些严肃,他蹲下来,用手触摸雪地。


    “有人追过来了。”


    他站起身,表情微变。


    话音刚落,一阵铺天盖地的马蹄声便踏破了雪夜,疾驰而来。


    几里地外,马的嘶鸣、人的呼喊、以及那隐约透出来的火光,无不昭示着来者气势汹汹。


    皇城外,夜半时,这般声势浩大,一定是来追捕他们的。


    “跑。”


    穆钎珩紧紧握住谢明夷的手腕,将十五皇子接过来,把包裹婴儿的襁褓系在身上,随即便拉着谢明夷,飞快地往山上奔去。


    风嗖嗖地划过谢明夷的耳朵,如利刃一般,割得细嫩的皮肤生疼。


    他的伤口被牵扯着又裂开,体力也越来越弱,可根本不敢停住一下脚步,生怕稍微一停,便陷入万劫不复。


    穆钎珩带着他往山谷间跑,那里地形复杂,不易被发现。


    那群人很快也上了山,震天响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谢明夷的心脏狂跳。


    他的脑子里只回荡着一个想法:


    陆微雪要杀人灭口。


    第62章 生辰(终) 掌心之雪。


    穆钎珩发现了一处山洞, 便带着谢明夷躲了进去。


    猛地一停,身体酸痛得要命,谢明夷瘫坐在地上, 呼吸急促又压抑。


    穆钎珩凑近他, 将手探向他的额头, 滚烫无比。


    谢明夷闭上眼睛,病恹恹道:“我没事。”


    穆钎珩收回手,刚想说话, 便听见山洞外,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他挡住谢明夷,利用洞口的死角往外看。


    为首的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他骑在马上, 身量似乎还是个少年。


    少年东张西望了一会儿, 未发现一丝动静, 便急躁地夹紧马肚,咬牙切齿道:“陛下有令, 全京城戒严, 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尔等速速随我围困丞相府, 等他自投罗网!”


    说完,便骑着马离开这里。


    只是在调转马头之前, 少年锐利的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到了山洞这边。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谢明夷昏昏沉沉地睡着, 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被谁扶了起来,便睁开了眼睛。


    穆钎珩正要将他背起。


    谢明夷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连忙与穆钎珩拉开距离,瞥见穆钎珩眼底复杂的神色, 想张口,喉咙却嘶哑火热,堵得说不出来话。


    良久,他道:“走吧。”


    便拉住穆钎珩的手臂,与他一同走出山洞。


    山洞外,一片白茫茫。


    乌蒙蒙的天空,昭示着即将到来的大雪。


    “从山谷这边,可以绕道出城。”穆钎珩指向前方,解释道。


    谢明夷点点头,脑袋晕乎乎的,但还是表示自己能走。


    两个人在这样的深山巨谷中行进了一会儿,穆钎珩怀里的十五皇子突然躁动不安起来。


    婴儿的脸憋成了深紫色,手脚乱蹬,却愣是没发出一声哭喊。


    谢明夷本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便想将他接过来,哄上一哄。


    穆钎珩却脸色一变,紧紧攥住了谢明夷的手腕。


    他抬头看向上方崖壁。


    寒风如朔,吹开了来人的斗篷。


    一个个小黑点,慢慢在那人的周围出现。


    穆钎珩的声音紧张起来,他对谢明夷说:“我们走。”


    他的样子,似乎很不想让谢明夷发现什么。


    但已经晚了。


    谢明夷也仰起脸,眼中尽是茫然。


    追杀他这件事,陆微雪还需要亲自来么?


    山崖上,冷风呼啸。


    短暂的沉默,却如刺骨霜刀。


    陆微雪的身后,传来阴森诡异的笑。


    “陛下,您似乎太高估自己了?十二年前,古兰朵的父亲给您种下了绝情蛊,防的就是今日啊。”


    陆微雪的呼吸极重,身躯微微颤抖,像是在竭力冲破什么。


    里耶看着他的样子,便明白他在做什么。


    他抚摸着手臂上盘旋的白蛇,懒洋洋道:“没用的,陛下,绝情蛊一经种下,便会在您的五脏六腑里生根,而一旦让练蛊人知道了您心中的情情爱爱,便能轻易操纵您。古兰朵的父亲为了保护你们母子死了,可古兰朵还活着啊。”


    “何况,您挣扎得越剧烈,这绝情蛊的威力便越深。”


    话音刚落,陆微雪的喉间便涌起一阵腥甜。


    “里耶。”陆微雪的面容近乎妖冶,狭长的眼眸中猩红一片,“这蛊困不了我多久,而没了这蛊的第一时刻,我就会杀了你。”


    里耶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杀我?为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你就要杀我?”


    说着,他脸色蓦然一沉。


    “好啊,陛下,纵然古兰朵的功力还不深,您真的能冲破这绝情蛊,但是只要能操纵您这一会儿,把那个碍眼的东西给除掉,保我鬼巫山千秋大业,这不就够了么?”


    陆微雪瞳孔一缩,蚀骨的疼痛刺穿了他的腰腹,就像是有一只毒虫,在慢慢啃食他的血肉。


    如此极寒天气,他的额头却沁出汗珠。


    里耶的神情慢慢变冷,看着陆微雪的眼眸逐渐灰败。


    他知道绝情蛊的功效到了。


    关于绝情蛊,他刻意隐瞒了一部分。


    失传已久的秘术,就连古兰朵这个唯一的传承人都不知全貌。


    绝情蛊并非如其名一般,只是把人变成一具冷冰冰的木偶傀儡——更多的则是逐渐侵蚀人的理智,动摇人的内心,从而作出极端偏执的举动。


    嫉妒、愤怒、憎恶的力量远强过于虚无缥缈的爱。


    绝情蛊利用的便是这一点。


    里耶看向山下的两人,不紧不慢地说:“陛下,他宁愿跟一个外人跑,都不愿意来寻求您的庇佑。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轻而易举便能背叛您,难道您还要护着他吗?”


    陆微雪皱了皱眉,阴翳的眼眸里,名为妒忌的火光滔天。


    他凉薄的目光下敛,唇间掀起一丝冷笑:


    “不留活口。”


    山崖之下。


    谢明夷来不及为陆微雪的狠毒伤春悲秋,他凭着高烧昏迷前最后一丝理智,迅速反应过来,和穆钎珩一起向前跑去。


    他们身后,冷箭“咻咻”落下。


    谢明夷不敢有一刻停留,没命般向前跑。


    那些密密麻麻的箭落下来,如暴雨一般,紧紧跟随着谢明夷抬起的脚。


    他拼尽全力往前逃,可数千箭羽化作铺天盖地的网,轻而易举将他照在其中。


    伤口在冒血,谢明夷很快便感受到,自己的腰腹间湿润一片。


    他的体力完全耗尽了。


    步伐再怎么加紧,都是徒劳。


    在靠近山谷的陡坡时,一个趔趄,便栽倒在地。


    手心被雪中的石块磨出血,谢明夷却没有力气再爬起来。


    他就这么死了也好。


    所幸的是,穆钎珩会带着孩子平安离开的。


    谢明夷闭上眼睛,他只想睡一觉,永远都不要再疲于奔命。


    里耶居高临下地望着谢明夷的身影,挑了挑眉,道:“陛下,看吧,他逃不出你的手掌心的。”


    所有弓箭手都再次拉满了长弓,几百支箭一齐对准谢明夷。


    少年仿佛全然不知危险即将来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陆微雪神色平静,并未言语。


    只是一双阴鸷的眼睛,紧紧盯着谢明夷。


    里耶眼见计划已成,便道:“还等什么?忘了陛下的命令了?杀无赦。”


    谢明夷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他的头很痛,眼皮比任何时候都重,困意一阵一阵袭来,攻占了他的头脑。


    如果能早些解脱,那倒也好。


    箭羽划破空气,顺着凛风,发出刺耳的声响。


    预料中箭矢刺穿心脏的疼痛却没有落下。


    直到头顶传来一声闷哼。


    谢明夷一惊,睁开了眼睛,迅速爬起来。


    穆钎珩一只手紧紧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握着长刀,拼命阻挡着纷纷落下的箭。


    谢明夷暂时还没死。


    里耶低低地笑起来:“真是不自量力。”


    接着转头看向陆微雪,“陛下,他撑不了多久的……”


    话未说完,他便愣住了。


    不知何时,紫色的细纹逐渐爬上陆微雪脸,与苍白相映衬,显得无比诡异。


    雪衣乌发的男人站在月光下,额头上青筋暴起,冷若寒潭的眼眸中,戾气在不断积累翻腾。


    里耶又将目光投向下方,只见穆钎珩一边挡箭,一边掩护谢明夷撤退。


    原来是这副“伉俪情深”的样子,刺激到陆微雪了。


    里耶的唇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


    这个孽缘,陆微雪一定要亲手斩断。


    他踹倒旁边一个侍卫,将他的弓箭夺过来,递给陆微雪。


    “陛下,这样朝三暮四的人,难道您不想亲自帮他了断吗?倘若他活着,永远不会悔改的,只有他死了,才知道安分。”


    中了绝情蛊的人,极易被煽动。


    而那些蔓延的紫色细纹,便是绝情蛊功效至深的表现。


    里耶眼神一暗。


    绝情蛊虽然在陆微雪身上日久年深,但也是今夜才催发,见效如此之快,绝不可能。


    除非,陆微雪的内心深处,与绝情蛊催生的,不谋而合。


    绝情蛊,不过是帮他撕破了那层伪装。


    那陆微雪对谢明夷,究竟存了多深的心思?


    里耶的目光渐渐犀利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将弓箭又往陆微雪眼前晃了晃。


    “陛下的箭术天下无双,不会失手的,让他们一起死,不好吗?”


    陆微雪转过脸,俊美绝伦的面容虽是一片惨白,却散发着浓郁的杀气,似妖,更似鬼。


    眼看着穆钎珩真要带着谢明夷撤走了,里耶有些着急,催促道:“杀了他啊,陛下,您不觉得他该死吗?”


    陆微雪却突然掐住了里耶的脖子,手指一点一点用力收紧。


    “陛下……您是醒了吗?可是已经晚了,晚了!他马上就会死,而且是您亲口下令杀死的,能帮您斩除孽根,被您杀了又如何呢?哈哈哈……”


    里耶的表情狰狞,窒息的脸上显现出癫狂之色。


    倏忽间,脖子上痛苦的感觉消失了。


    里耶一边调整气息,一边看着陆微雪晕了过去。


    紫色细纹慢慢退去。


    有侍卫将他扶住,带离山崖。


    里耶眯起眼睛,在跟着离开之前,阴测测地留下一句:


    “把他们剁成肉酱,盛来领赏。”


    身后的箭越来越多了,穆钎珩单手抵抗,也有些坚持不住。


    绝望之际,谢明夷看向右侧几步远的陡坡。


    若是不搏一把,他们一定会死。


    赌一次,尚还有一线生机。


    谢明夷在慌乱之中把十五皇子接了过来,抱在怀里,大喊一声:“跳!”


    穆钎珩瞬间理会他的意思,将剑丢下,拉着谢明夷,一起来到陡坡边缘。


    两个人对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


    双腿腾空,直接跳了下去!


    耳边先是呼呼的风声在不断上涌,接着是身体在坡上翻滚的动静,最后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是几次眨眼的功夫,脊背砸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谢明夷能感知到,他一直被人完好地护在怀里。


    此时他挣扎着坐起身,第一时间看向自己怀中的十五皇子,婴儿眼睛紧闭,但只是昏迷过去了,气息还算平稳。


    谢明夷松了口气,赶忙查看起穆钎珩的情况。


    穆钎珩沉默着站起来,表情似乎有些呆滞。


    目光交汇的那一刻,男人英挺的鼻子皱了皱,一双桃花眼眸中写满了担忧,“央央,你没事吧?”


    他走过来,扶住谢明夷的肩膀。


    谢明夷愣了愣,对穆钎珩的这副模样很不习惯。


    刚想开口,却又被穆钎珩抱住了。


    男人的身体微微颤抖,手抚着谢明夷的后脑勺,“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但是幸好、幸好这场雪帮了大忙,既然这样都没死,那我一定会带你走出去的。”


    谢明夷终于得到了曾经这样朝思暮想的拥抱,却有些心猿意马。


    他不知自己的心为何而乱,只是隔了半晌,才闷闷地道:“你这样,会把孩子挤死的。”


    穆钎珩连忙放开他,连忙道歉的模样像极了一个莽撞的少年,“对不起,央央,我太心急了,一时疏忽……”


    一时间,两个人的氛围又有些尴尬。


    穆钎珩转变得如此之快,谢明夷真的反应不过来。


    难道是砸到脑子了?


    谢明夷默默地想。


    然而穆钎珩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半蹲下身体,示意谢明夷上来。


    “我背你。”


    谢明夷看向男人宽阔起伏的背,目光一怔,摇摇头:“我自己可以。”


    穆钎珩却笑了:“若放任央央自己走,还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


    那个会插科打诨、会逗人开心的穆钎珩,好似又回来了。


    谢明夷意识到他是在打趣自己,登时脸涨得通红,没好气地将十五皇子系在穆钎珩身上,接着故意使力上了穆钎珩的背。


    他那如飞扑一般的动作,着实把穆钎珩压得沉了沉身子。


    穆钎珩背好他后,便往前走。


    “哪怕到了弱冠之年,央央还是轻得跟个孩子似的。”


    谢明夷的脸贴在穆钎珩的肩膀上,懒懒地“嗯”了一声,“京城的东西都不好吃。”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胖了的话,就不好看了吧。”


    穆钎珩扯唇一笑:“胡说,好看的人胖瘦都好看。你还记得以前那个走街串巷的馄饨西施吗?她一开始瘦,大家都夸她美,后来家底攒起来了,开了店铺,人也长肉了,可街坊邻居还是夸她好看。”


    “记得。”谢明夷被勾起了远在江南时的回忆,“你还帮我买过她做的小馄饨,但是太烫了,我被烫了一嘴泡,我还怪你不帮我吹好,珩哥哥,你……”


    这个称呼一出,两个人的身体俱是一僵。


    虽然不知穆钎珩为何突然转性,但有一点是谢明夷不得不承认的。


    他现在感到很依恋,不愿戳破这个虚渺的泡沫。


    谢明夷的心在打鼓,鼻尖却感受到一点凉意。


    他伸出手,看到一片洁白的雪花落在指尖,喃喃道:


    “又下雪了。”


    穆钎珩没说话,只是背着他在雪中前行。


    谢明夷帮穆钎珩拂去发间的雪粒,轻声道:“八岁那年也是这样,我走丢了,是你找到了我,又一个人把我背回去。”


    “我只记得我既害怕又无助,哭了很久很久,可是没有人来找我,我就睡倒在雪地里了。”


    “再睁开眼时,看到你的脸,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可是我第一句话就是,怨你和我走散……你背着我回家,我就在你耳朵旁念叨了一路,一句好话也没有说。那时我实在是太任性……太坏了。”


    谢明夷趴在穆钎珩背上,眼皮慢慢阖上。


    十二年前的雪夜,也是这样。


    小小的少年背着更小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的路上。


    耳边“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冷风的呼啸声,眼皮的滚烫和头脑的昏沉,都与那年那天重叠。


    ——以及令人安心的后背。


    而谢明夷也如同八岁时那样,只知道闭着眼睛自说自话,穆钎珩说了什么,有没有回答,他一句也没听见。


    只是雪花掉在灼热的眼皮上,随着震颤的眼睫抖落,转瞬即融在了一颗酸涩的泪珠中。


    所以跨越十二年的岁月,谢明夷添添补补,在子时道观敲钟的声音传来之际,终于加上了一句:


    “珩哥哥,对不起。”


    第63章 逃脱 风雪交加之时。


    背上的人说完这句话, 便陷入了沉睡。


    穆钎珩能感受到谢明夷尖尖的下巴正搁在自己的肩头,冰凉的耳廓时不时划过他的脸颊。


    雪下得大,迎面而来的风更猛。


    四面八方的雪都被席卷, 朝他的脸涌过来。


    漆黑的夜里只透出一丝月光, 幸好雪地极亮, 才能照亮前方的路。


    穆钎珩的步伐越来越沉重。


    每走一步,都是在拿钝刀割他的心。


    十二年前,他是带谢明夷回家, 前方是希望和欢喜。


    而到如今, 却前途未卜。


    甚至极有可能,今夜便是他和谢明夷见的最后一面。


    ——方才他挡箭时,稍有不慎, 一支箭穿破了他的胸口。


    他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 无数次死里逃生, 独自面对了大大小小的伤,所以此时最能明白这次受的伤有多重。


    饶是军中人人钦佩的冷面将军穆钎珩, 也难得怀疑, 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自从离开江南之后, 穆钎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必须忍,忍得连自己都忘了疼。


    从前学堂之上夫子所言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并非虚言。


    他当时张扬又气傲,根本不放在心上。


    后来, 他也真的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穆钎珩只觉得浑身发冷, 并非是由于暴烈的风雪,而是由内而外、发自骨髓的阴寒。


    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脖子上挂的红绳隐匿在衣服里,绳子末端垂挂的铜币却在隐隐发烫。


    这枚他视若珍宝的铜币, 谢明夷恐怕早就已忘了。


    穆钎珩苦涩地勾起了唇角,内心的酸涩和痛楚随时都在试图将他击溃。


    忘了也好,如果他死了,谢明夷最好永远不要再想起他,不要为他伤心。


    子时已过,谢明夷的生辰也结束了。


    藏了许久的东西,终是没能交到他的手上。


    谢明夷发着高烧,糊里糊涂的,闭着眼睛在他耳边反复呢喃着一句话,声音又小又迷蒙。


    如果可以,穆钎珩不想再听第二遍。


    但偏偏是风雪交加的时候,万籁俱寂。


    谢明夷的声音放大得如此清晰。


    “陆微雪……为什么……”


    一声长叹,密林的出口也在前方了。


    ——


    郊外驿站。


    廊下,四个人端坐在一起,围炉煮茶。


    三个男人约有四十岁左右,都蓄了胡子,头戴方巾,面貌虽然充满了书卷气,三双眼睛却都不安分,显得精明世故。


    而正对着雪景而坐的,却是一个只过了弱冠之年的年轻人。


    贺维安穿着青绿色衣服,面前是靛青色的茶杯,也算相得益彰。


    他垂着眼眸,听那三个世伯你一句我一句地辩论着,他该如何回报青州贺氏。


    茶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三位世伯,喝杯茶吧。”


    贺维安的手指微微用力,捏紧了茶壶。


    他站起身,动作行云流水,斟满了三个茶杯。


    “贤侄啊,你是个懂礼数的,我没有看错你,当初费尽心思给你谋了个科举的机会,现在你也算鲤鱼跃龙门了,啊?”


    左手边,身体干瘦的中年男人赞许地说道。


    贺维安微微一笑,“世伯教诲得是。”


    干瘦男人喝了口茶,砸吧砸吧嘴,话锋一转,道:“只是你那妹妹,确实需要管教一下了。”


    他将茶杯放下,抬起一根手指,指点着说:“本来给你妹妹定了婚约,是徐州张氏,虽然张员外年纪是大了点,可嫁过去也算正方嫡妻,又是续弦,一进张家门便有一子二女,这到底有何不好?这样的婚事,别人家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可你妹妹呢?这丫头虽然从小就不好管,但我们都以为,她是个明事理的,不曾想到,她竟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自己一个人逃了婚,还直奔京城来找你!”


    说罢,他叹息着摇头,一副着实头疼的模样。


    对面微胖的男人帮腔着开口了:“哼,二哥,你何必为王若昭费心至此!朽木难雕、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一个小丫头,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我们堂堂贺氏,被她一个弄得声名狼藉!若不是维安中了状元,只怕五十年之内,贺家都在青州抬不起头来!”


    说着,他恨恨地将茶杯往桌子上一放,道:“若昭若昭,一个区区女子,担得起这样的好的名字么!原本我要给我儿取名为昭的,竟被他们夫妇俩抢先占了去,给一个丫头安上了!我就说吧,女子撑不起这么大的名字,迟早惹出大麻烦来!”


    贺维安脸色一变。


    干瘦男人看到后,表情有些不自然,向微胖男人递了个眼神,警告他谨言慎行。


    微胖的男人一下子便反应过来,如今贺维安是状元郎了,又入了翰林院,早就不是那个任他们欺凌摆布、无父无母的贺维安了。


    他一下子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喝起茶。


    一直都未说话的男人年龄稍大一些,将近半白,他的鼻子上长着一个巨大的痦子,模样有些吓人,平日又总是板着脸,故而真显出几分威严的模样。


    “大哥,您说句话啊?”微胖男人试探着看向他,打破了沉默。


    这个男人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如今也是贺氏的族长。


    他冷冷地看向贺维安,阴沉道:“维安,别以为自己是状元,便万事大吉了。要想在朝堂中站稳脚跟,少不得家族的助力和支持。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吧?”


    贺维安的眼中含着笑,却也不言语。


    贺族长冷哼一声,“看来你是真拎不清了,那我来点点你。你世伯家的几个孩子,也是你的堂兄弟,有的只谋到一个府衙的苦差事;有的还在私塾教书,每月不知能不能落得三两银子;有的甚至当着贩夫走卒,养家糊口尚是不易。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消磨一生?你的良心难道不会不安?”


    贺维安敛了敛眼底的冰冷,抬眸便换上一副温润的模样,笑道:“那依族长可见,小辈该当如何呢?”


    贺族长慢悠悠抬头看着他,心却猛地跳了一下,贺维安的这番模样,竟是平白无故给人一种压迫之感。


    就在嘴边的话,他却有些说不出口了。


    无奈二弟三弟的殷切眼神就在两旁,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自然是把贺氏族人都接到京城里来,你为他们各自安排位置,到时候他们各显其能,必能保你官运亨通。当然了,有几个人确实不学无术,我也不指望他们能有什么建树,你成了状元郎,朝你抛的橄榄枝不少吧?你随便赏他们些银子,足够他们后半生逍遥也就是了。”


    “是啊,大哥说得对。”


    “大哥还是有远见的,两全其美嘛。”


    三个人你唱我和的,都自顾自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


    贺维安的脸上还挂着笑,眼眸深处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


    他淡淡得嗯了一声,随即道:“还有呢?”


    贺族长还没开口,微胖男人却抢着发话了:“还有就是让贺若昭回青州啊!她一介女流为何要霸占着京城的位置不放?张员外可是想她想得紧呢!前几日纳第八方小妾都愁眉苦脸的,一问才知道,就是因为逃婚的贺若昭!”


    贺维安转眼看向贺族长,问:“族长,您也是这么想的么?”


    贺族长抚摸着自己的胡须,沉吟片刻,点头道:“你三伯说得对,若昭她毕竟有婚约在身,已经是半个张家人了,一个女子,实在不宜闹出这么多事,张员外还肯接受她,已经是大恩大德了,快些将她嫁出去,相夫教子才是正理。”


    “是吗?”


    贺维安向前走了两步,离开了廊下,踏进雪地里。


    “你要干什么?“贺族长看着贺维安挺立的背影,突然有些慌张,他站起身来,双腿却猛地一软。


    他重新跌坐回去,看向同样惊愕的两个人,在彼此眼中,都读出了些许畏惧。


    贺若昭打着伞自廊后走出来,站在哥哥身边。


    她看向三个狼狈的男人,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三位世伯,你们的性子我是知道的,爱说坏话嘛,那必然口干舌燥,肯定需要喝茶的,所以我这个被你们看不起的小女子,悄悄在茶里加点料,也是无伤大雅吧?”


    “你!你这个毒妇!”微胖的男人指着她怒骂。


    贺若昭笑了笑,眼睛微微睁大,轻轻吐出四个字:“世伯谬赞。”


    微胖男人被气得不轻,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根本使不上力。


    干瘦男人还保持着冷静,见情势不对,便假模假样地恳求道:“维安,你跟若昭说说,这都是一场误会,我们只是提个建议,也都是为了你们兄妹俩考虑的,一切都有的商量嘛,你就当我们方才说的那些都不作数就是了。”


    贺维安眉眼含笑,意味深长地说:“世伯们觉得不作数,我却当真了。”


    贺族长拼命想起身,却一个没支撑住,便整个人瘫倒在地。


    他在地上爬着,巨大乌黑的痦子在鼻头一动一动,整个人如一只垂死挣扎的臭虫。


    “维安,若昭,我是族长啊,你们若要害我,那置贺氏于何地?你们自幼失怙,要不是贺氏,你们早就饿死冻死了!你们现在这样……是要把贺氏族人都逼死吗?!”


    贺维安一听,挑起眉,“依小辈愚见,族长实在多虑了,贺氏一族中想取代族长的人多如牛毛,族长实在不必如此担忧。”


    “哥哥,别跟这群老东西废话。”贺若昭冷呵一声道:“如此虚伪歹毒之人,还在这里说什么大话?若不是你们从中作梗,父亲母亲怎么会死?!而我们本来拥有父母留下的万贯家财,却被你们抢多了去,瓜分一空,你们现在竟还有脸说什么照顾我们?”


    贺族长眼瞳一震,“你、你们都知道了?”


    贺若昭走过去,将茶壶中的热茶都倒在族长头上。


    听着族长痛苦的哀嚎,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道:“不光知道,简直是没齿难忘。”


    “你们难道还敢杀人不成?!”微胖男人气急败坏。


    贺若昭刚想说话,便听见围墙外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了下去。


    她转过身,便见贺维安已经走了出去。


    而后便是自家哥哥焦急的呼喊。


    “明夷,明夷!”


    第64章 下落 触目惊心。


    贺若昭目光一凛, 忙跑过去。


    只见谢明夷倒在雪地上,一身红衣,乌发散乱, 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孩, 华美的衣袍在白雪中甚是鲜明, 引人瞩目。


    贺维安将他半扶起,唤了他两声,他却毫无反应。


    贺若昭探了探婴儿和谢明夷的情况。


    婴孩正在熟睡, 没有大碍。


    谢明夷的身体却不容乐观, 他的脸通红,额头更是烫得吓人。


    他身上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此时正止不住地打哆嗦, 眉心拧作一团, 看起来很不好受。


    贺若昭将婴儿抱起, 贺维安也背起了谢明夷,他们来不及多想, 便尽量稳妥又快速地进了驿站。


    夜半子时, 驿站的人都休息了, 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动作。


    除了……


    贺维安瞥向中了软骨散的三人,先不作理会。


    他将谢明夷小心地放在榻上, 为他脱下外衣。


    洁白的里衣上,血迹斑斑。


    腰腹间缠绕的裹伤布已被血浸透, 在昏暗的烛光中, 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深红色。


    贺维安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心疼,他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放在谢明夷腰间的裹伤布上。


    那布层层叠叠,缠得很紧,明显是受了极重的伤, 才需要这样止血。


    眼下谢明夷的伤口已经崩开,贺维安必须将这层裹伤布扯下来,帮他重新上药,否则伤口会难以愈合,随时都可能要了谢明夷的命。


    贺维安尽量让自己的力度放轻,唯恐弄痛了他。


    他刚刚揭开裹伤布的一角,想要剥开黏合的血布,昏迷中的谢明夷却突然嘤咛一声,动了动身体。


    贺维安没来得及收回手,长年累月读书写字带来的薄茧划过谢明夷腰上一片完好的皮肤,细腻光滑的触感瞬间化作一道闪电,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灼热的感觉从心脏迸发,一路窜到耳根,贺维安别过眼去,触电般将手抬起来。


    谢明夷皱了皱眉,表情有些不安。


    贺维安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终是轻柔又迅速地将裹伤布取了下来。


    鲜血将白布洇了个透彻,拿在手里都觉得沉甸甸的。


    看到谢明夷腰腹间受的伤,贺维安更是呼吸一滞。


    短短几日,谢明夷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想起前日在翰林院,一个同僚酸里酸气地说,当今国舅爷真是好大的派头,竟要在宫中庆贺二十岁生辰,声势之浩大、用度之奢靡,实在是闻所未闻。


    奇怪的是,同僚愤懑不平的样子,在贺维安眼中并不清晰。一听到谢明夷,什么高风亮节、清正廉明,他都忘了。


    他只想着,谢明夷过生辰,会穿什么衣服,熏什么香。


    同僚看他眼中落寞,便安慰他:“维安,咱们都出身寒门,跟这些纨绔子弟是没法比的。但是咱们也有咱们的报复,绝不和他们同流合污……”


    贺维安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他并非为自己的身世感到落差,而是为自己地位太卑微——没办法在生辰那日见到谢明夷。


    “哥哥,那个婴孩无事……”


    正回忆着,贺若昭推门进来了。


    贺维安的思绪回到眼前,他点点头,温和道:“辛苦了,若昭。”


    贺若昭敏锐地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眉心一拧,道:“国舅爷他……”


    贺维安的目光落在谢明夷的脸上,“在他醒来之前,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贺若昭理解他的意思,知道这个兄长,越是紧张、越是着急,表面上便表现得越平静。


    譬如现在,贺维安看起来一副沉着的样子,可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谢明夷,薄唇都抿成了一条线,怎么看都是急切万分的模样。


    一母同胞,身上流着一样的血,贺若昭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她主动说:“哥哥,你先出去吧,国舅爷便交给我了。”


    贺维安眼睛一亮,一下子便恢复了神采。


    他有些惊喜,“若昭,我以为你不会再帮我了。”


    贺若昭看着他,“你是我哥哥,你想救的人,我肯定会救的。只是……”


    她垂下眼睫,遮住眼中划过的狠厉。


    “三位世伯可都看到了我们救下了国舅爷,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婴儿,若依哥哥之前所说,就这么放任他们回青州,那可难保证,他们会不会将此事抖落出去啊?”


    贺若昭抬起眼,打量贺维安的神情。


    她在威逼利诱。


    早在贺维安来到这里之前,她便向他提议,干脆解决掉那三个臭虫。


    贺维安却拒绝了她,只说给他们一个教训。


    否则,他们三个一旦死了,青州那边必然轰动大乱,到时候调查父母死因的事,只会更加艰难。


    贺若昭才不想管那么多,她只一味地恨这群剥夺她自由的男人,她只要他们带着痛苦死去。


    她为此还跟贺维安大吵一架。


    最后她妥协了,亲手调配了软骨散,由贺维安加在他们喝的茶中。


    本以为没有报仇雪恨的机会,眼下却多了一个绝佳的借口。


    贺若昭心思缜密,早就看穿了贺维安。


    学识上,她比不过贺维安。


    感情上,她却不知比贺维安强了多少倍。


    凡人都有软肋,一捏一准。


    果不其然,贺维安的脸色慢慢幽沉。


    他漆黑的眸子开始泛冷,接着便是木然。


    贺维安转身看向贺若昭,道:“放心。”


    “他们永远不会说的。”


    他走出了房间,将门轻轻阖上。


    贺若昭挑了挑眉,心情颇好地将一个瓷瓶拿出来,处理起谢明夷的伤口。


    “国舅爷,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谢明夷的睫毛轻轻一颤,睡得极不安稳。


    ——


    又是那片竹林。


    谢明夷赤着脚走在冰雪覆盖的地面上,冷得打了个喷嚏。


    他不禁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服,可是没用,还是冷得直打颤。


    四面全是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谢明夷只能循着本能往前走。


    突然,周遭燃起大火,竹林全都被吞噬,谢明夷又身处在熊熊火焰中,皮肤感受着难耐的炙烤。


    很快,大雪再次落下,遮掩住大地。


    他走在路上,一会冷,一会热。


    就这样被折磨得身心俱疲,恨不能即刻死了,以求解脱。


    目眩神迷,谢明夷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刺客。


    那刺客举起武器,朝他挥来。


    谢明夷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心里却下意识在想:


    应该有人拉弓射箭,将那刺客射死,救下了他才对。


    是谁呢?


    是……


    一道皎白的身影站在高处,冷冷地盯着他。!


    谢明夷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呼气。


    他终于从噩梦中脱离。


    入目是一处简朴的房间,桌椅都有年头了,看起来有些残破。


    身上盖着两床蓝底白花的棉被,很重,压得他有点累,却也温暖,给人一种踏实感。


    谢明夷怔怔地捂住脑袋,才发觉额头上缠了白布。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腿上、腰上、胳膊上,也都缠着布,明显是有人替他将伤口做了精细的处理。


    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少女走进来,门后的院子白雪覆盖,又是难得的大晴天,阳光照射在雪地上,有些刺目。


    谢明夷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


    “国舅爷,你醒了?!”


    伴随着少女欢快的惊呼,谢明夷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强光,他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正是贺若昭。


    贺若昭小跑出去,很快又跑回来。


    这次,她身后跟了个贺维安。


    四目相对,又匆匆撇开。


    贺维安不如贺若昭外放,他站在谢明夷床前,好一会儿,才说:


    “可还有什么不适?”


    谢明夷道:“还好。”


    一张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着实嘶哑。


    连续的高烧,让他耗尽了精力,此刻只是坐着说话,却已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贺若昭见状,便道:“哥哥,你干愣着有什么用呢?还不快给病人吃点东西。”


    她一提醒,贺维安才大梦初醒一般,将一碗米粥端出来,用勺子舀起,犹豫了一下,轻轻吹了吹,放到谢明夷的嘴边。


    谢明夷纵然有一万个问题,此刻也不得不憋回去。


    ——他实在太虚弱了,无论如何,现在的首要任务都是吃饱。


    贺维安一勺一勺的喂他,凡事都追求第一的状元郎,在喂粥这件事上,也做得细致周到。


    他舀的每一勺粥都不多不少,恰到好处,且温度刚好入口,故而虽然是寡淡无味的米粥,谢明夷如此挑剔的人,都吃了个干净。


    吃饱后,贺维安将碗放下,小心地扶他躺下。


    “要不要再睡会儿?”


    他轻声问。


    谢明夷看着他清俊的脸,耳边传来这间小屋里炭盆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心底竟传来一阵久违的宁静舒适感。


    棉被将他的全身都盖住,只露出一个头,那些忽冷忽热、疲于奔命的感觉,全都烟消云散了。


    对于贺维安,他莫名多了几分依赖感。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放心,孩子好好的,有若昭在,他没事。”贺维安猜测他心中的担忧,解释道。


    谢明夷扯了扯唇角,刚一张口,心却被一股巨大的悲痛和酸胀堵住了,嗓子也生疼,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好容易平复了情绪,唯恐贺维安会抽身离去一般,慌忙之中抓住了男人的手指。


    “珩哥哥……穆少将军呢?”


    第65章 搜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贺维安愣了一下, 问道:“你说的可是穆钎珩?”


    谢明夷点点头,焦急地望着他。


    可贺维安的话却让他的心沉入谷底:


    “我和若昭发现你时,只有你和孩子, 并不见穆少将军的踪影。”


    谢明夷呼吸微滞, 发烧过后的脑子也木木的, 他晃了晃头,想将那些冰冷血腥的场景都挥出去。


    可是等来的只有剧烈的头痛。


    他已经什么都失去了,现在连穆钎珩都消失了。


    在昨晚之前, 谢明夷从不知生离死别的滋味, 如今也算刻骨铭心。


    喉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谢明夷皱了皱眉,便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眼前一阵发黑。


    昏迷前, 只看到贺维安焦急的表情, 在渐渐模糊。


    再次醒来时, 天色已晚。


    屋内燃起了灯,由于只有三五根蜡烛, 所以不怎么明亮, 给人一种昏昏欲睡之感。


    谢明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恍惚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来, 便看见贺维安正坐在他床边,单手撑着额头, 不知何时睡着了。


    他的眼眶有些发酸, 醒过来不是在冰天雪地里,而是在温暖的小屋中,身旁还有人守护,竟已是莫大的幸运。


    贺维安向来睡得极浅, 此时听到动静,立刻苏醒过来。


    “明夷,怎么了?还头疼吗?”


    他站起来俯下身,胳膊撑在床前,抬起一只手,想探一探谢明夷的额头。


    屋外却传来一阵嘈杂。


    贺维安警觉地朝窗户望去。


    窗外透出几个官兵魁梧的身影,驿站老板站在他们身前,敲了敲门。


    “贺公子,睡下了么?有要犯逃脱,几位官爷要例行搜查,烦请您开门吧——”


    谢明夷的心猛地一颤。


    陆微雪果然不会善罢甘休。


    贺维安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而后冷声道:“我早已经睡了,不方便。”


    驿站老板有些为难:“可是……”


    贺维安站起身,打开了门。


    他直面那几个官差,在怀中拿出一张碧绿色的令牌。


    “宁州刺史密令在此,谁敢造次?!”


    驿站老板一惊,之前确实有风声,说朝廷会派人出京办公差,可他绝对没想到,自己这又小又破的驿站里也会迎来这样的大佛。


    他提着灯笼,慌忙道:“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惊扰大人了,大人饶命!”


    贺维安看向那几个身披铠甲的官差。


    “本官也是你们能搜得的?还是说,你们怀疑本官窝藏逃犯?”


    官差们面面相觑,在门外踌躇了一会儿,便道:“原来是刺史大人,失敬失敬,冒犯了。”


    他们很快阴着脸,四散离开。


    驿站老板一脸谄媚:“草民愚钝,不知刺史大人大驾光临,还请大人见谅。刺史大人若有什么缺的,尽可跟草民说,草民必定……”


    “不用。”贺维安拒绝了他,“本官身怀朝廷密令,无事不许带人来打扰。”


    驿站老板连连点头称是,哈着腰走了。


    贺维安回到屋内,将门关上。


    他快步走到床前,关切地道:“没事了,不用担心的,明夷。”


    谢明夷的眼圈却迅速红了,他一动也不动,紧紧抿着苍白的嘴唇,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成串的泪珠扑簌簌地落下来。


    贺维安看到他这副模样,登时有些着急,又不敢直接问谢明夷原因,怕伤着了他,只能将语气放到最软,几乎是像哄人:


    “明夷,不哭了,不管你有什么想做的,尽管告诉我,别哭。”


    谢明夷却突然扑进他怀里,衣袖滑落到肘窝,温热的小臂搂住他的脖颈。


    他的脸紧紧贴在在贺维安肩头,崩溃大哭。


    谢明夷像极了一个无助又任性的孩子,不管不顾,只想将自己的满腹委屈都哭出来。


    贺维安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更没与他有过如此紧密的举动。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手停在半空中,最后下定了决心,才拍了拍谢明夷的背。


    “有我呢。”


    贺维安的眼眶有些生涩,语气轻柔地道:


    “我一直都在,明夷什么都不用担心。”


    谢明夷的肩膀直发抖,手紧紧攥住贺维安的衣服,轻轻缀泣着道:


    “我讨厌这里,我讨厌这里……”


    贺维安鼻腔发酸,一下一下拍着少年的背,耐心道:“讨厌这里,我们就一起离开,离这里远远的。”


    谢明夷身形一僵,他抬起头来,满脸的泪痕。


    他抽噎着说:“你当上宁州刺史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贺维安拿起手帕,动作轻柔地为他擦去眼泪,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一边帮谢明夷顺气,一边说:“眼下,京城是不能待了,你随我一块去宁州,到时候天高皇帝远,也就不怕什么了。”


    谢明夷的眼神有些黯然,“你都猜到了吧。”


    贺维安虽然不忍伤他,却也不得不点了点头。


    白日里,他便知道了宫中的巨变。


    皇帝驾崩,留下一道圣旨,令九皇子登基,登基大典定在国丧之后。


    虽然没有一丝消息是有关于谢明夷的,但见他受这样重的伤,以及坊间种种关于皇后的传闻,真相到底如何,贺维安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谢明夷抱着腿沉默了一会儿,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飘忽。


    他闭了闭眼睛,“我跟你走。”


    屋外,寒风凛冽,一场雪又即将到来。


    “再也不要回来。”


    ——


    翌日,贺维安正在院内扫雪,明明是寒冬腊月,身上却出了些热汗。


    谢明夷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一张斗篷将自己过得紧紧的,只露出一张有些病恹恹的小脸。


    贺维安将扫帚撂在墙根,便走过来,眉眼温和,道:“怎么出来了?这里是风口,小心着凉。”


    谢明夷道:“我知道嘛,所以穿得可厚了,你看——”


    说着,他转了个圈。


    贺维安一看,确实穿得很臃肿,像只枝头的小肥雀。


    想到这个比喻,他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谢明夷也笑笑,站在这难得的冬日暖阳之下,心头的伤痕似乎都减淡了些。


    他目含忧伤,轻声道:“就算是为了孩子,我也要赶紧好起来,不然他就太可怜了。”


    就在此时,贺若昭小跑过来,有些气喘吁吁地举起一个药瓶。


    “鱼霏草……找、找到了!”


    ——


    皇宫,金龙殿。


    听着下属的禀告,龙椅上的男人不动声色地写着朱批。


    他虽没有说什么,脸色却愈发阴沉,周身的气压也越来越低。


    下属冷汗直流,声音也不禁夹杂了些许颤抖:“山谷下也找了……但毫无踪迹,穆钎珩严刑拷打,却怎么也不肯吐露出半个字……”


    说着,他畏惧地将头狠狠砸在地上,“是属下无能!是属下无能!”


    年轻的帝王终于抬起了眼,冷漠的目光凝固在不断求饶的人身上。


    下属逐渐感到绝望,当今新帝阴晴不定,狠戾无情,不过三日时间,已然血腥清洗了无数反对他的大臣,手段之残酷,不禁让人怀疑,这是否是大周的一场空前劫难。


    而他并没有完成任务,之前惹怒陛下的人的下场都还历历在目,他闭上眼睛,已经看到自己人头落地的场面。


    此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一个披着黑袍的男人,他瞥了一眼下属,便道:“陛下何必与这等杂碎动气?拖下去给古兰朵的蛊虫试试新花样便是了。”


    短短一句话,便决定了属下的生死。


    属下彻底绝望,若是落在古兰朵手里,比被千万刀凌迟还要恐怖!


    他大声求饶,却有两个侍卫走进来,很快便将他拉下去了。


    里耶满意地看向陆微雪,后者的表情如积年不化的冰雪,没有一丝裂痕。


    他一身黄袍,气质比从前穿白衣时更凌厉几分,看见里耶来了,眼神也并未有丝毫变化,继续翻阅奏折。


    “陛下,三日了,该死的人早就已经死了,何需再费心去找呢?更何况他受了重伤,就算逃了,大概也早就死在雪地里了。”


    只有听到有关谢明夷的事,陆微雪的脸色才会有所变化。


    在里耶看来,现在正是绝情蛊的强效期间,陆微雪估计连谢明夷是谁都忘了,只记得他是一个该死的人。


    果不其然,陆微雪将朱笔放下,挑眉道:“朕要找的人,自然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脑中闪过那日穆钎珩护着谢明夷离开的场景,心中名为嫉妒的情绪便慢慢膨大,直到堵住了他的喉管,令他坐立难安。


    陆微雪浅淡的眼眸中划过一丝阴狠。


    “更何况,穆钎珩既然不说,那他肯定是跑了。”


    他将几本奏折扔在地上,“这几个人,留不得了,至于谢明夷——”


    这是那日昏迷之后,他第一次直呼谢明夷的大名。


    “挨家挨户地搜查下去,只要是有嫌疑的,一个也别放过。”


    殿外传来通报声。


    “陛下,怀王求见——”


    里耶走出殿门,和大步进殿的陆津义擦肩而过。


    他皱了皱眉,转头看向陆津义的背影。


    随即冷笑一声,抬手招了个人过来,道:


    “看好他,千万别让他他以谗言佞语蛊惑了陛下。”


    吩咐完,他便朝天牢的方向走去。


    第66章 障目 如果被陆微雪抓住了。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 城门刚刚开启,便聚集了一群乌泱泱的人,排队进城。


    他们都穿着粗布衣裳, 大部分戴着白色头巾, 皮肤粗糙, 歪斜的肩膀挑着扁担,有的还带着孩子,七八岁的孩童们的脸上都冻皴了, 流着鼻涕泡, 跟在父母后面跑来跑去。


    这群长久在京郊劳作的农民,此时的脸色都有几分别样的红润,眼睛也亮了许多。


    谢明夷一身丫鬟打扮, 手里提了个篮子, 跟在贺维安和贺若昭后面。


    他戴着面纱, 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三个人顺着右边出城的人往外走, 恰好与进城的人们相对。


    进城的进度快, 出城却需要接受检查, 因此进城人的队伍更新得很迅速,杂七杂八的话也落入谢明夷的耳中。


    “王大哥, 你家剩了这么多萝卜要去卖啊?”


    一个农妇背着轻巧的包袱,朝前面的中年男人搭话。


    “嘿, 这不是陛下开恩嘛, 让咱们这些没凭据的乡野人家也能直接进京卖货,不用等专人来收啦!这中间不知能多挣多少钱呢!”


    中年男人鼻尖挂着汗珠,他扁担里的萝卜还沾着泥,一看便知, 定是一大早刚从土里拔出来的。


    他憨厚一笑,道:


    “官爷前个儿就上俺们村说了,要……要啥来着?”


    男人身后跟了个小男孩儿,见此,便一本正经地说:“减轻赋税!由原来的十分取一,改作十五取一嘛,爹爹,这可是关乎咱家的大计,你连这都不记得。”


    农妇惊讶道:“王大哥,你家二牛上了两年私塾,可真了不得。”


    王大哥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孩子打小就机灵,俺们也没咋管过他。”


    王二牛却抢着说话:“宋婶儿,你让你家三七也来念书吧!他每次经过我们私塾,都在那里偷听好久呢。”


    农妇明显有些犹豫,王二牛便急着说:“先生说了,当今陛下开了大恩啦!要给每个十人以上的私塾都补贴一两银子,每个月都有哩!我们也不必交那么多学费了……”


    农妇眼睛一亮,“真的?你没骗俺?”


    王二牛拍拍胸脯,一副小大人模样:“我敢打包票。”


    ……


    谢明夷垂下眼眸,捏紧了手中的篮子。


    人群络绎不绝,穿梭不息。


    四个官兵站在城门前,拿着画像,挨个盘问出城的人。


    轮到贺维安了,谢明夷的头低得更低,紧跟在贺家兄妹后面。


    官兵看了看贺家兄妹,问:“去干什么的?”


    贺维安淡淡一笑,从善如流地回答:“我家娘子体弱,生子后更是多病,听说城外玉泉寺的大师很是灵验,便想去祈福一番。”


    贺若昭恰到好处地咳嗽了两声,蹙着细眉,看起来确实有些虚弱,且身上萦绕着一股药味,一闻便知,定是经年与药材打交道的。


    官兵大概信了,便问:“可有出城凭证?”


    贺维安不紧不慢地在怀中掏出三张纸,上面盖有官府的章,是官府为久居在京城中的平民统一发放的。


    官兵点点头,表示放行。


    “夫妻”二人走过去,谢明夷低着头,步子很快,跟在他们后面,即将踏出城门。


    “等等。”


    却有一道怀疑的声音将他叫住。


    谢明夷一惊,心猛然揪起,看到贺维安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眼神,才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


    是另一个官兵,眼神颇为老辣,他将画像展开,皱着眉头看向谢明夷,做起了对比。


    “我说赵大哥,你这疑神疑鬼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咱们要找的人是个男子,可这不是个小丫鬟吗?怎么,从大理寺被除名后,连男女都不分啦?”


    其余的官兵纷纷大笑。


    而赵恒却不理他们,只是冷声说:“把面纱拿下来。”


    谢明夷垂眼,没有动作。


    贺维安走过来,赔笑道:“眼下全城戒严,各位官爷们秉公执法也是对的,只是我家丑奴的面貌实在有些不堪入目,更绝无可能是在逃嫌犯,还请官爷们高抬贵手,不要污了官爷眼睛。”


    赵恒冷哼一声,重复一遍:“我说,面纱拿下来。”


    谢明夷的眼睫颤了颤,终是抬手,将系在脑后的带子扯开。


    众目睽睽之中,面纱落下,他的真面目终于展现。


    周围安静了一秒,随即便是鄙夷声和惊吓声。


    谢明夷的心稍稍放下了。


    他回忆起昨晚三人商议如何出城的场景——


    贺维安打听到,整个京城都防卫得极其严格,唯一的通道只有允许百姓出入的南城门。


    贺若昭先是建议他穿上女人的衣服,这是障眼法,却不是唯一的障眼法。


    为了保险起见,她又为他用特殊的药粉擦了脸,此药会让脸部浮肿,且起一大片红疹。


    最后,在今日清晨,贺若昭在谢明夷的脸上涂了青色的药水,伪造出大片胎记。


    再附上面纱,就算是陆微雪亲自来了,都很难认出他。


    思绪回转,对上赵恒震惊的脸,谢明夷的眼神表现的十分受伤,动作窘迫地将面纱重新戴上。


    这样一来,他们的嫌疑算是彻底洗清了。


    “赵大哥,何必为难人家一对小夫妻呢?更何况,人家姑娘也不容易。”


    官兵们帮腔,他们可不想耽误那么长时间,后面还有许多等着出城的人,此时已经大排长龙。


    更何况,赵恒此人太犟,没人喜欢他,现在看到赵恒吃瘪,他们更是憋笑的憋笑,幸灾乐祸的幸灾乐祸。


    赵恒攥紧了手中唯一能让他回大理寺的东西,画像上面容秾艳的少年的脸缩成一团。


    眼睛明明那么像……


    赵恒百思不得其解,终是不甘心地道:“行了,你们可以走了!”


    谢明夷转过身,在朝霞漫天之时,踏上了远离京城的路。


    ——


    侯府。


    正厅门外,一个身穿蓝衣的青年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看到管家出来了,他一个箭步飞过去,钳住管家的肩膀,问:“怎么样了?大哥肯见我了吗?”


    管家被他这套动作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没……三少爷,您这是何必呢?大少爷说了不见,都拒绝了您十三回了,您一大早来求也没有啊。”


    孟怀澄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他放开管家,有些泄气。


    管家看到孟怀澄这副沮丧的模样,倒是有几分于心不忍,便劝说道:“谢家快完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您何必淌这趟浑水呢?新帝刚登基,就颁布了那么多条例,条条冲着咱们来,侯府现在的情况,三少爷也是知道的,入不敷出嘛!”


    “他谢家再怎么样,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谢丞相只是被软禁在府里,不会丢了命的,且上边压根就没说过谢家到底犯了什么事,被通缉的是国舅爷,这事又有几个人知道?还不是咱们截了画像,私下传的嘛。”


    孟怀澄却有些气愤:“你不懂!陆微雪他睚眦必报,央央之前那么得罪他,他肯定要把央央抓过来,全都报复回去!央央要是被他抓住了,肯定……”


    “胡言乱语!”


    正厅的门不知何时开了,阴着脸的孟怀澜站在门前的阶上,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孟怀澄。


    “陛下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


    孟怀澄乖乖闭了嘴,他看着威严的孟怀澜,咬咬牙,道:“大哥,既然你都听见了,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若谢明夷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活了!”


    “你……”孟怀澜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唯一的亲弟弟。


    “大少爷息怒,三少爷他……他一时失了智……”管家连忙说。


    谁知“扑通”一声,孟怀澄竟然跪下了。


    “大哥,求你救救他吧!”


    第67章 依赖 男主就是男主啊,男主是不能…………


    一连十几天, 谢明夷都在马车上度过。


    出城后,贺维安便以宁州刺史赴任的名义,正大光明地带他们前往宁州。


    至于“耽误”的几日, 自是没人敢过问。


    虽然先帝已经驾崩, 但贺维安是他钦点的状元郎, 还获得了游街的殊荣,身份自然特殊。


    接近宁州时,沿途的梅花竞相绽放, 四处都是迎接年节的热闹气。


    谢明夷揭开帘子, 他身穿银色绣边的月牙白窄袄,袖口和衣领处都缝了雪白的一圈毛,从马车中探出头来, 气色好了不少, 眼睛亮晶晶的, 活像只原野上的白兔。


    “到了吗?我有些饿了。”


    他看向前面骑马的贺维安,男人一身官服, 转过头来, 眉目含笑, 通身气质是说不出的素雅清正。


    “马上了,包袱里还有糕点, 实在受不了了,可以先垫垫肚子。”


    贺维安温柔笑开, 全然不知自己的语气有多像哄孩子。


    谢明夷叹了口气, 将帘子撂下,重新回到马车里挺尸。


    马车里传来他的埋怨:


    “算了吧,天天吃糕点,也没见我长高点啊?再说了, 噎都要噎死了,等到了宁州,我要喝最好的碧螺春润嗓子!”


    “好。”


    贺维安爽快答应他。


    谢明夷躺在马车里,听着车轮碾过道路的轱辘轱辘声。


    经过半个月的相处,谢明夷已经对贺维安很熟悉,虽说认为贺维安是这个世界的男主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但谢明夷在点点滴滴的接触中发现,男主就是男主,“收买人心”这方面真是没得说。


    第一,贺维安在出城前,帮他与父亲取得了联络,谢丞相只说自己绝不会有事,让谢明夷赶紧走。还带来了穆钎珩的下落,即被穆将军接回府中了——如此,便让谢明夷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第二,贺维安按照贺若昭的指示,每晚都一定要守着他睡觉,谢明夷在床上翻来覆去,贺维安便在一旁看书,等谢明夷迷迷糊糊醒来了,贺维安还是在一旁看书,并且立马关切问他:“可是要喝水?”


    第三,谢明夷的每一副药,都是贺维安亲自煎的,谢明夷有时候会不好意思,要求自己煎药,贺维安则会婉拒。而每每谢明夷被药苦得呲牙咧嘴时,贺维安便笑眯眯地往他嘴里塞一颗蜜饯,甜蜜的滋味就伴随着一碗又一碗的药消逝。


    第四,十五皇子那么小的孩童是离不开人的,谢明夷理应是照顾他最多的,可只要是一停止行路,贺维安必然将孩子接过来,谢明夷颇有些脸红,自己这个“舅舅”都没有他尽心尽力。而贺维安信心地察觉出他的想法,还会安慰他“你的身体还没好全,行路已经是不易”。


    久而久之,谢明夷竟真的对贺维安生出了些许依赖之感,仿佛只要有贺维安在,他就什么事都不用考虑,所有的忧愁都消失了。


    故而虽然经历了接连十几天的奔波,谢明夷的精神气却越来越好,身上的伤痛因贺若昭的妙手回春渐渐消退了,心灵的伤痕也慢慢在愈合。


    从前父亲总说他没心没肺,只要是有好吃的好玩的,他便什么都不管,为此十四岁的谢明夷还振振有词反驳道:“可好吃的好玩的并不容易得到,孩儿搜寻这些来,也是很费功夫的呀!”


    那时他的心里还有一句话:


    他身边有那么多人保护,一辈子都不用考虑那些有的没的。


    如今时过境迁,谢明夷庆幸自己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否则父亲现在回想起来,一定会狠狠嘲笑他的无知吧。


    还有一点遗憾,便是未能与京中好友道别……


    胡思乱想着,马车停了。


    宁州,到了。


    ——


    “澄儿,你过来。”


    孟家主母曹氏坐于主位,年过半百,慈眉善目的,一伸手,便引出一个身着靛蓝衣裳的青年。


    孟怀澄眼下有淡淡的乌青,有些不耐烦地看向曹氏手边的女人。


    是杨桐意,年关将至,身为孟怀澄的未婚妻,她没等孟怀澄去杨府拜访,却先一步主动来了孟府。


    这让曹氏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便生了向杨桐意赔罪的念头。


    “澄儿,为娘不是五日前便跟你说了吗?让你去杨府向杨小姐问安,你怎的拖到了现在?亏得杨小姐心胸开阔,不与你计较!”


    曹氏出口便是训斥,孟怀澄忍着心中的烦躁,敷衍道:“杨小姐,我跟您赔罪。”


    杨桐意将他幼稚的模样尽收眼底,只是笑了笑,道:“无妨,我来孟家也是一样的,更何况我本来就有东西要送给夫人。”


    她抬起手,身边的丫鬟便将一个盒子拿给她,杨桐意递给曹氏,道:


    “曹夫人打开看看?”


    曹氏有些讶异,揭开盖子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串深紫色的佛珠,珠子个个圆润饱满,还以较小的金珠隔开,乍一看,交相辉映,又不失华贵端庄。


    “这是阐净大师开过光的,晚辈受不起这般宝贝,又想着夫人最喜礼佛,便想到了夫人您,不知夫人愿不愿意笑纳?”


    话说到了这份上,又确实是难得的至宝,曹夫人自是欢喜难抑,连忙道谢:


    “阐净大师自十五年前起便不见外客,能让他开光,必然费了不少功夫吧?桐意,难为你这份心……”


    杨桐意只是笑道:“没有什么费功夫的,能常伴夫人左右,便是这串佛珠最好的归宿了。”


    看着曹氏喜不自胜的样子,杨桐意提议:“不如夫人现在便去试一试,也好看看这珠子合适不合适?”


    “合适,怎么会不合适?”曹氏话是这么说着,还是很快动身准备走了。


    临走前,她对孟怀澄吩咐道:“招待好杨小姐,听见了吗?”


    孟怀澄将头转向一边,眼神游离,“嗯”了一声,权当答应了。


    曹氏留下一句“逆子”,便扬长而去。


    杨桐意一个眼神,丫鬟也走了出去,并为他们关好了门。


    屋里只剩孟怀澄和杨桐意,空气渐渐安静下来。


    “关门干嘛?你我都未婚,难道杨小姐不要自己的名节了?”


    孟怀澄看了那么久的戏,一开口便是挖苦。


    杨桐意挑了挑眉,不紧不慢道:“名不名节不节的有什么重要?能影响我吃饭睡觉吗?”


    孟怀澄被噎了一下,冷哼一声,没说话。


    杨桐意看着他这副耐不住性子的模样,没忍住笑了笑,将一条胳膊搁在桌上,手指轻点桌面,道:“孟三,你愿不愿意,和我做个交易?”


    孟怀澄眉头一皱,打量了杨桐意一眼。


    眼前的女人衣着朴素,衣服的颜色都有些暗淡,明显是几年前便裁好了的,简单的发髻间仅仅戴了一根金钗,钗上也并未打磨成任何繁复的式样,仅仅是镶有一颗普通的珍珠,增添几分光泽罢了。


    他冷笑一声:“交易?算了吧,杨小姐若是需要钱,我送你几箱银子可好?只要你少来侯府晃悠。”


    听出孟怀澄话间的鄙夷,杨桐意倒也不恼,喝了口茶,道:“不知孟三少爷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我猜猜,难道是有关于……逃犯谢明夷?”


    孟怀澄的眼睛倏然睁大,杨桐意一语中的,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桐意将茶杯放下,平静道:“陛下将谢明夷的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我的粥棚旁边也有许多,难道孟三少爷没注意过,那张画像下面写了什么?”


    “捉拿此人者,赏十两白银。”


    她欣赏着孟怀澄白了又白的脸,慢悠悠地继续说:“陛下要捉拿他,却一点也不愿意张扬,若是赏万两黄金,那关注此事的人将会有多少?且只有我们这些见过谢明夷真颜的人,知道嫌犯就是他,百姓们却是一无所知,甚至只当作是普通的犯人,只是长得好看点而已。”


    “你到底要说什么?”孟怀澄的耐心已经被耗尽,表情很难看。


    杨桐意温声道:“别急啊,三少爷若永远是这样的急性子,那何时才能成大事呢?”


    她站起身来,走到孟怀澄身前,目光逐渐变得灼热。


    “还是那句话,和我做个交易——现下新帝登基,杨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祖父和我频繁进宫,屡次见陛下头痛难忍,甚至有一次,陛下居然高烧不退,身处昏迷之中,我和祖父与一众太医在帐外等候,陛下突然梦呓,你知道他在喊谁的名字吗?”


    答案不言而喻,孟怀澄紧紧攥着拳头,神情多了几分紧张。


    杨桐意偏要将真相揭露得更赤裸裸:“如三少爷所想,陛下喊的就是央央啊,大概重复了五六遍……若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名字,三少爷也时常挂在嘴边吧?”


    看了一眼孟怀澄,杨桐意便下了定论:“由此可知,陛下对谢明夷一定是心心念念的,所以才刻意没有将抓捕他一事闹大,而陛下到底在想什么,接下来又会对谢明夷怎么做,我们也未可知。”


    孟怀澄眼神阴冷,死盯着她:“然后呢?”


    “然后,孟三少爷只需要想办法跟我解除婚约,我便将宫中陛下的动向全都透露给你,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杨桐意摆出了在市井中做生意的笑脸,道:“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三少爷意下如何?”


    第68章 白鸽 金屋藏娇。


    将军府。


    正门前, 晨曦映照着两座雕刻精美的石狮子。


    年过六十的老管家抹着泪,将一个小木盒塞给穆钎珩,道:“少爷, 你这一去, 老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有些事,若是上天有意让你知道,那就相信天命吧。”


    穆钎珩接过那个盒子, 直觉告诉他, 这是他无比接近一个惊天秘密的时刻。


    但盒子上了锁,没有钥匙。


    他微微一怔,便扯了扯嘴角, 笑道:“宋伯, 你是有福气的人, 等我回来,一定给你带你心心念念的北漠好酒, 看看是不是真如我所说, 能把你辣倒。”


    宋管家被感染地轻松了些, 眼中的不舍却更浓,他感慨道:“少爷, 自从你离开了江南,你就像变了一个人, 再也不像以前那样, 一回家便跟老奴说东说西了……老奴说句实话,以前老奴还嫌少爷你话太多呢。”


    “可是那个时候的老奴没想到,以后再想听见你说几句话,竟然是那么难, 你不知什么时候就长大了,变得和穆家每一代将军那样,沉默寡言,冷面冷心。当然了,大将军嘛,自然是要威严些的,可是在老奴心里,少爷说着说着话就先把自己逗得捧腹大笑的样子,却是怎么都无法忘怀。”


    宋管家看着穆钎珩,恍惚间又回到江南的四月天,那时他的背还未佝偻,而十二三岁的穆钎珩还没有他高,少年的脸鲜活又朝气蓬勃,眼睛乌黑又明亮,仿佛蕴藏着无穷的能量。


    而现在,他看到穆钎珩脸上的伤疤,便鼻子一酸,叹道:“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奴也不知道,只知道少爷的性子从此变了。得知少爷进京时,老奴欣喜地睡不着,赶快从江南赶来。可是少爷再见到老奴,只有简单的问候。老奴每每想跟少爷搭句话,都不知怎么开口。”


    穆钎珩垂头哑笑,眼圈泛红,劝慰他:“都过去了,宋伯,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往后你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告诉我。”


    “是了,这就是了。”宋管家拿手帕擦掉脸上的泪,释怀般说:“少爷现在的语气,神态,和以前又是一个样了,虽然不知道少爷经历了什么——老爷将你从牢里带回来时,你昏迷不醒,身上全是伤,不光老奴没睡,老爷也衣不解带地照顾你,直到少爷醒了,老爷才匆匆进宫请旨,要带少爷你去戍边。”


    提到天牢,穆钎珩脸色微变,那个雪夜的一切仿佛还在眼前。


    他自知身负重伤,生还的可能渺茫,便干脆撕裂了多年来刻意伪装的面具,对谢明夷说了许多话。


    ——虽然谢明夷可能一句也没有听见。


    而现在,谢明夷没了下落,但以陆微雪的搜查力度来看,谢明夷极有可能还活着。


    更何况穆钎珩是知道贺维安就在那驿站中的,托前太子陆泽呈的福,他掌握了贺维安的行踪。


    所以他在赌,赌贺维安愿意隐瞒谢明夷的下落,保护谢明夷离开。


    他将谢明夷放下时,还故意制造出了些响声,随后便隐藏起来,躲在远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出来的是一个女子,接着是贺维安。


    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伤,谢明夷的安危有了着落,但谢明夷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他相见了。


    直到确定谢明夷被救进去,穆钎珩才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离开。


    苍茫的雪林中,他不知该归往何处。


    但他必须一直朝反方向走,走得越远,引开那些追兵的可能性便越大。


    果不其然,在黎明即起之际,穆钎珩听到了那些沉重的脚步声。


    他终于倒在山坡上,看着再次降落的雪花朝他直直地砸过来,但连闭眼的力气都没了。


    在意识涣散的倒数时光,穆钎珩突然想到一件事。


    他还没来得及跟谢明夷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离开你那天,对你说了那么重的话。


    谢明夷心思敏感得要命,又爱哭,一定难过了很久吧。


    但是这句对不起,他再也无法说出口了。


    官兵们将他包围时,他已经昏死过去。


    再次睁开眼,是在天牢中。


    他遭到不同人的审讯,每一个都要他交出他最爱的人的下落。


    只有在阴暗潮湿的牢里,穆钎珩独自听着老鼠啃噬墙皮的声音时,才敢在心底悄悄承认,他爱谢明夷,爱到可以为谢明夷去死,数千个日日夜夜以来一直都爱,从没有改变过。


    后来,没过几天,他便回到了将军府。


    虽然穆毕武没有明说,但穆钎珩知道,这其中一定少不了他的助力。


    现下他不得不离开京城,这个重逢的地方,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宋管家突然用手指向天空,惊呼道:“少爷,快看,有白鸽!”


    穆钎珩抬头,细眯着眼,于冬日的晴空中,看到一群振翅的白鸽,在蔚蓝的天空中盘旋。


    宋管家喜笑道:“京城有见白鸽,百愁消的说法,这一定是预示少爷此去一帆风顺!”


    穆钎珩了然一笑,再与宋管家做了简短的道别后,便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动,离开了将军府。


    宋管家却久久站在门前,挥舞的手臂还未放下。


    他看着马车逐渐消失不见的影子,喃喃道:“老爷,你会怪我吗……”


    ——


    宁州,贺府。


    宅邸坐北朝南,布局严谨,规模中等,却胜在层次分明,且吸收江南山水之灵气,不大的宅子处处都能移步换景,房屋内饰皆典雅古朴,且处于宁州这样的风水宝地,最是能聚气养人。


    日上三竿,贺维安结束了上午的要务,提着糕点,穿过一个垂花门,眼前便豁然开朗,来到了后院。


    入目是粉墙黛瓦,交相辉映。


    后院中央摆放着一道大理石屏风,再便是葡萄架子,只是今日才腊月二十七,离葡萄发芽还早得很。


    宁州的天时常晴朗,谢明夷便搬了个摇椅出来,躺在上面,身上盖着毛绒绒的毯子,晒太阳,看话本,好不享受。


    他今日也是如此。


    看到贺维安来了,谢明夷便眼睛一亮,将书一扔,毯子一揭,几乎是跳了起来,跑到贺维安身前,期待地问:“买回来了?”


    贺维安笑着点头,道:“喏。”


    他将那包糕点递过去,看着谢明夷激动的模样,心中不禁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谢明夷一刻也等不了,赶紧将油纸打开。


    看到里面躺着的如意糕,欢喜地叫了一声,“太好了!我看话本上说小姐喜欢吃如意糕,便好奇这如意糕是什么味,这下总算能尝尝了。”


    说着,他将糕点放入口中。


    轻轻咬了一口,是软软的口感,谢明夷眉头紧锁,认真品尝了一下。


    随即苦着脸,将那块如意糕丢回去。


    “什么嘛,根本就是普通的糯米而已,食之无味。”


    谢明夷嫌弃地撇撇嘴。


    贺维安只觉得他任性的样子着实可爱,心头蓦地一软。


    便捧着如意糕,凑到谢明夷跟前,放轻了声音,道:“这是我跑了几条街才买来的,且是最后一份了,险些跟一个人打起来呢,好不容易才抢到,明夷就这样嫌弃吗?”


    他知道谢明夷耳根子软,心也软。


    果然,一见到贺维安佯装可怜的模样,谢明夷便真有几分愧疚。


    他轻咳两声,道:“那好吧,既然是刺史大人为我费尽心思买来的,那我就再吃几口。”


    谢明夷把那块如意糕重新拿回来,一边小口咀嚼,一边指着贺维安说:“不过说好了,就这一回,要是下次还有不好吃的东西,我说什么都不会吃的!”


    “遵命。”贺维安自是笑着应答。


    他连官服都没来得及脱,便急匆匆赶到后院来。


    而每每准点回家,从不参加他人宴请,同僚们都说,他必定是金屋藏娇了,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美人,竟能把刺史大人的心勾得这么紧。


    对于这样愈演愈烈的传言,贺维安只是不置可否。


    他确实被勾了心了,只要一想到谢明夷前来迎接他的样子,他便心痒难耐。


    在外表现得清心寡欲的刺史大人,其实私底下是这样灼热地期盼着一个人。


    看着谢明夷乖乖将如意糕吃掉,贺维安满意一笑。


    养病以来,谢明夷总是食欲不振,贺若昭特意叮嘱过,一定要想办法让谢明夷多吃一点,否则伤口如何长得起来?


    贺维安变着法子吸引谢明夷吃东西,他发现谢明夷无聊时喜欢看话本后,便伏案拿笔写话本到深夜,亲手创作了一本又一本情节生动、故事跌宕起伏的话本,当然,这些话本里面不时掺杂一些人的吃食描写。


    接着他便让丫鬟将这些话本拿给谢明夷,说是在外面买来的,让谢明夷自然而然地看起来。


    贺维安相信,这样一定能勾起谢明夷的馋虫。


    目前来看,他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谢明夷将剩下的如意糕塞给贺维安,眨眨眼,无辜道:“我没有说我要吃那么多,我只是尝尝而已,你得把这些都吃掉。”


    贺维安自是欣然答应,“我向来不挑食的。”


    但他很享受谢明夷盯着他看的感觉。


    谢明夷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耳朵一红,移开眼睛,道:“……到时间了,得去看看小景了。”


    那天为十五皇子选名字,皇帝附在他耳边,向他说出了最终选择。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皇帝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宜景,是那孩子的名字……”


    现在回想起来,皇帝称宜景为“那孩子”,肯定早就知道了宜景的身世。


    但他还是选择包容,没有揭穿。


    只要一提到宜景,谢明夷的神色便有些复杂,眼神也黯淡不少。


    他难免想起生辰那天的血腥。


    贺维安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明夷,你看。”


    谢明夷回身,顺着贺维安的目光,抬头看天。


    一群洁白的鸽子自北方而来,飞过宁州的天空。


    第69章 啪嗒 眼泪滴下来的声音。


    皇宫。


    张德福抱着拂尘, 站在殿前。


    两根巨大的柱子矗立在他身后,破败的宫殿经过上千工匠的精心修缮,现下已是焕然一新。


    只有门前牌匾还未悬挂, 这座百余年内风雨飘摇的宫殿, 正等待一个恰当的名字, 重获新生。


    一个黑衣少年走过来,今日天气转暖,他却穿得极厚, 显得很是臃肿。


    走近些, 便能瞧见少年脸上戴着的鬼面具,挡住半张脸,露出的眼睛里闪着警惕的光。


    这格格不入的装扮, 让人一眼便知, 他来自异域。


    张德福的目光闪烁了几下, 自新帝即位以来,宫中便多了许多苗疆人士, 甚至连陛下的亲卫, 都全部由他们担任。


    哪怕是张德福这样的三朝老人, 却也不得不远离了金龙殿。


    古兰朵斜睨了张德福一眼,冷冷道:“宫殿可竣工了?”


    张德福看向他, 谦卑一笑,微微弓下了身子, 回复他:“是了, 古公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内饰也一应妥当,只是不知陛下要迎哪位佳人入宫?”


    古兰朵鄙夷道:“你就这点出息?可见你们中原人哪怕年纪大了, 也长不了多少能耐。陛下是何人?他怎可能会如此急着耽于酒色?将这座宫殿修好,自是有其他的原因,至于究竟为何,想来我还用不着跟你一个老太监说吧。”


    张德福倒也不恼,古兰朵在皇宫抛头露面,时时盛气凌人,这已是众人皆知的事。


    更因为他掌握奇毒,且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所以没人敢去触他的霉头。


    “古公子,奴才也只是随口一说,不敢揣测圣意。”张德福的身体弯得更深,表现得已有几分恭谨的意味。


    古兰朵却不打算放过他,一味冷嘲热讽:“说着不敢揣测,你不还是揣测了?告诉你,老东西,陛下不会让任何一个蛊惑圣心的贱人进宫,谁都休想用这招动摇陛下!”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张精致的脸,语气便有些激动——似乎被戳中了什么心事一般,裸露的半张脸都涨红了,展现出几分固执的少年人模样。


    张德福心下了然,面上却露有犹豫之色。


    古兰朵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沉不住气问:“你们中原人怎么这么爱弯弯绕绕,直说吧,你又在想什么?”


    张德福缩了缩脖子,回道:“陛下已过弱冠之年,等登基大典一过,恐怕群臣也会上奏,劝陛下早设后宫。”


    古兰朵的瞳孔一震,他正是藏不住心事的年纪,咬了咬牙,斩钉截铁地说:“陛下不会的!”


    张德福吞吞吐吐道:“古……古公子怎知陛下不会?”


    古兰朵一时凝噎,随即气急败坏地一招手,立刻有两只白鸽从天上飞过来,他指着张德福骂道:“给我啄他!啄这个出言不逊的老东西!”


    张德福连忙抱住头,在殿前四处躲避,那两只鸽子却极为敏捷,总能啄到他的手指、额头。


    古兰朵抱着手臂,好以整暇地看着张德福在门前的空地上狼狈逃窜,连拂尘都丢掉了,四周的宫人们却都低头站着,没有一个敢帮张德福的。


    “老东西,我警告你,你可别伤着了这些白鸽!这都是陛下为了新宫殿的建成祈福的,全都在深山中训练过,可日行千里,你若敢打死了一只白鸽,就拿你的命来偿还!”


    张德福被整得苦不堪言,哀求道:“古公子饶命!古公子饶了奴才吧!”


    古兰朵冷眼旁观,一直等到张德福被鸽子攻击得精疲力尽,他才大发慈悲地将鸽子召回。


    “今日不过是给你一个教训,若你胆敢再胡说八道,别怪我不手下留情。”


    张德福连连称是。


    一直到古兰朵趾高气扬地走了,张德福脸上的惶恐之色才渐渐消弭。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古兰朵越来越远的背影,神色凝重。


    小太监走过来,将拂尘捡起来,递给张德福,恨恨道:“呸!师傅担任大总管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他算个什么东西,敢欺负到师傅头上来,等来日陛下反应过来,必然不会容他们胡闹。”


    张德福笑了笑,看向他,道:“多少事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六水啊,你进宫多少年了?”


    六水回答:“算来,整整五年了。”


    张德福点点头,“五年,正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好时机,六水,你不是一直想做个官吗?”


    六水摸着脑袋讪讪道:“师傅,您可别打趣我了,那都是我以前不懂事胡说八道的,我是个太监,太监做什么官啊?”


    张德福的表情严肃起来,“太监里自然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你难道不想做个人人敬畏的太监?”


    六水不解道:“可是像师傅您这样的大总管,不都是人精吗?别人都说我脑子不灵光,我这不合适吧……”


    张德福忍俊不禁:“没什么不合适的,你性子耿直,手脚灵便,心眼还不坏,很快就会有人喜欢你的。”


    “啊?师傅,您这是什么意思啊?”六水更加不理解。


    张德福拍拍他的肩膀,抬头看向宫殿门,牌匾处是空的,显得有几分寂寥。


    “你就留在这宫里吧,而何时鲤鱼跃龙门,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六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总觉得,张德福好像知道很多很多秘密。


    张德福又对宫前的一众人吩咐:“你们只负责宫内洒扫,必然清闲得很。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有事没事的,都想办法学几门讨人欢喜的手艺,以后亏不着你们的。”


    众人皆点头称是。


    张德福这才拂了拂肩上的羽毛,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


    ——


    宁州的天气比京城温和许多,除夕这日,晴空万里,微风拂面,已经可以只穿夹袄,让人仿佛已嗅到春日的味道。


    折腾了一天,又是贴春联,又是包饺子,以至于到饺子出锅时,谢明夷已经累得瘫倒在塌上。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有人替他点了灯。


    眼前的场景并不真切,谢明夷的意识又有些涣散,看着慢慢凑近他的人,只觉得无比安心。


    他咕哝道:“陆微雪……”


    面前人的身形突然一僵,而谢明夷也清醒过来。


    他眨眨眼,看到是贺维安,也不知是不是周围环境太昏暗的缘故,内心总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鼓鼓的,胀胀的,并不好受。


    他多想一睁眼,又回到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


    而现在要过年了,这是他人生第一个与家人分离的年节。


    谢明夷眼圈微红,幸好贺维安只点了一根蜡烛,也不至于让他看出来,显得太窘迫。


    “是饺子熟了吗?我们走吧,我都快饿死啦。”谢明夷站起来,自然而然地拉住贺维安的手。


    贺维安没动,谢明夷疑惑转身,“不走吗?”


    回应他的是一个轻轻的环抱。


    贺维安小心翼翼地将他圈在怀里,身体却不敢与他接触,双手也不敢碰到他的后背。


    发乎情止乎礼,君子的守则。


    黑暗中,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很快,贺维安放开了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眉眼略弯,对他说:“走吧。”


    ——


    贺若昭已经在饭桌前等待,一看到谢明夷,她便说:


    “鱼霏草的药粉已经研磨好了,从明日开始,便可以为宜景掺在羊奶中,每日一副,全部喝下。不出七日,宜景体内的毒便能排解完。”


    见谢明夷心不在焉的样子,贺若昭补充道:“放心,鱼霏草无色无味,宜景不会不愿喝的。”


    谢明夷牵动唇角,“谢谢你,若昭。”


    贺若昭爽朗一笑,本想再说什么,瞥见贺维安的眼神,又作罢。


    年夜饭倒还是吃得有滋有味的。


    饭后,谢明夷只身在园中散步,他抬头望月,残月一轮悬挂于云间,散发出清冷寂寞的光。


    “明夷。”贺维安从背后叫住了他。


    谢明夷转身,语气轻松道:“我随便逛逛,你要一起吗?”


    贺维安默许了,陪在他身后,和他一起走。


    两人同行了一会儿,谢明夷终是没忍住:“若昭说,鱼霏草是在宜景的衣服里发现的,那必然是紫鸠姑姑放进去的了,原来他们早就找到鱼霏草了,可就是眼睁睁看着陛下……”


    谢明夷有些哽住,一时泣不成声。


    “全都是他们的算计,陛下,宜景,我……全都……”


    他崩溃地蹲下去,捂住脸,泪水便从指缝里涌出。


    贺维安默默地帮他拍背顺气,直到谢明夷的情绪有所好转。


    “明夷,若你想的话,可以给先帝烧些纸钱,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心的。”


    贺维安说了违心的话,他一向不信鬼神,但只要谢明夷能舒心,他什么都愿意信的。


    比如这一刻,他无比希望,这世上真的有阴曹地府,有六道轮回,起码这样对于谢明夷来说,是个莫大的宽解。


    谢明夷眼睛通红,鼻子也红,嘴唇委屈地抿成一条线,点点头。


    贺维安很快拿来许多纸钱,和谢明夷一起,在火盆里烧了。


    看着跳跃的火光,飞舞的纸屑,以及谢明夷落寞的眼睛——


    有句话,在贺维安的喉咙里滚了许久。


    最后,他在心里祈祷,如果在除夕夜说出来的话,应该会被当作是旧年的事,与那些旧物一并丢弃忘记吧。


    他只能这么希望。


    “明夷……”贺维安温和的声音响起。


    谢明夷本来将下巴搁在胳膊上的,闻言抬头,呆呆地看向他。


    触及到这双纯然一片的眼眸,贺维安又想要退缩了,他怕失去。


    但他不能再对谢明夷隐瞒了。


    “其实……”


    贺维安的表情很平静,手将纸钱投入火焰中时,却有些颤抖。


    月上枝头,鸟鸣声如泣血。


    “那日你遇刺,真正救你的人,是陆微雪。”


    “啪嗒”一声。


    贺维安希望空气不要那么静。


    可是“啪嗒”、“啪嗒”、“啪嗒”——


    接二连三,清晰入耳。


    那是谢明夷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的声音。


    第70章 怪物 孟怀澄,听见了吗?


    宣平侯府。


    孟怀澄立于桌前, 看一张信纸。


    上面是杨桐意的字迹,白纸黑字,映着一句话:


    “新殿建成, 上意难测”。


    孟怀澄攥紧那张纸, 眉间戾气隐隐浮动。


    难道谢明夷的下落已被知晓, 陆微雪这是准备把他捉回宫了?


    一想到之前陆微雪看谢明夷的眼神,他便恨不得将陆微雪的双眼都活剐了才好。


    心烦意乱之时,屋外一阵嘈杂声。


    “你去禀报……”


    “我不敢, 你去吧……”


    孟怀澄不耐烦地走出去, 看到几个丫鬟推推搡搡的,一见他,都面露难色。


    “你们在这做什么?”他认出这些丫鬟, 都是孟怀澜屋里的。


    丫鬟们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一个年长些的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哆哆嗦嗦道:“三少爷,大少爷请您去屋里一趟。”


    孟怀澄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大哥叫我?他可有说是为何事?”


    “这……”丫鬟们支支吾吾的, 谁也不肯说实话。


    “说!不然本少爷即刻回禀母亲, 把你们都打发出去,谁都别留在侯府碍眼了!”


    耳边响起孟怀澄怒气冲冲的声音, 几个丫鬟顿时大气不敢出。


    依旧是那个年长的丫鬟站了出来:“三少爷,您莫怪, 实在是此事不宜声张, 大少爷他回来后,第一件事是找了郎中,第二件事,便是唤您前去, 他回府这事……连老夫人都不知道。”


    孟怀澄皱起了眉,自从上次他求孟怀澜寻找谢明夷的下落,被孟怀澜严词拒绝后,就再没见过这位性格古板的大哥。


    自宣平侯府式微以来,孟怀澜便时常外出,每次时间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半年,孟怀澄早已习以为常,还因孟怀澜这个总爱管教他的人离开而窃喜。


    “郎中?大哥他病了?”孟怀澄敏锐地捕捉到丫鬟的话,询问道。


    丫鬟却不敢看他的眼神,只红了眼圈,低着头毕恭毕敬道:“三少爷还是赶快去看看吧。”


    蘅林苑。


    孟怀澄很少踏足这里,记忆里,父亲去世后,母亲便搬去了寿安堂,一心吃斋念佛。


    蘅林苑便空了出来,再后来,孟怀澜理所当然地住了进去,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并未正式承袭爵位,却代替了老宣平侯,处理侯府大小事务。


    孟怀澜的手段与能力,很快便让那些虎视眈眈的旁系闭了嘴。


    对于孟怀澄来说,孟怀澜便是一棵树,他在这棵树的荫蔽下长大,虽然有时不喜种种管束,却也不想脱离孟怀澜的庇护。


    因此他从未想过,树倒了,他该怎么办。


    比看到孟怀澜躺在塌上的冲击力更大的,不是孟怀澜脸色惨白,而是左右丫鬟一推开门,巨大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孟怀澄几乎是立刻就想抬腿离开,明明是大白天,但屋里显得那么黑暗,仿佛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他吞噬进去。


    他的脚步很沉重,动不了。


    一个年迈的郎中叹着气走过来,手中握着一条染血的帕子,对孟怀澄说:


    “快去说说话吧,三少爷,大少爷没有多少时间了。”


    孟怀澄认出他是城南颇负盛名的郎中,传言多次在阎王爷手里抢人。


    但他看着双目赤红的孟怀澄,只是无能为力地叹息,一声接着一声。


    “老三,进来。”


    床榻上传来一句呼唤,声音微弱,了无生气,如一具枯骨发出的声响。


    孟怀澄走进去,这才发现,孟怀澜盖着一条锦被,被子厚重,但自他的腰部以下,全都被鲜血染红了。


    “哥……”孟怀澄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全然没想到会是这番情况。


    孟怀澜抬起手,孟怀澄急忙伸手握住。


    很凉很凉的触感,没有血肉,一下就能摸到骨头似的。


    “是谁害你?告诉我,哥,我给你报仇……”


    孟怀澄的眼前模糊一片,紧紧握着兄长的手,生怕一个不小心,他便会离开了似的。


    孟怀澜皱眉道:“老三,你怎么还是这么傻啊?”


    他的喉咙间一阵发痒,却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得尽力仰起头看着唯一的亲弟弟,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叫你来,不是让你为我报仇的,我知道我要走了,可是我放不下侯府,放不下娘,更放不下你,你明白吗?”


    孟怀澄已经泪眼模糊,拼命点点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哥……”


    孟怀澜叹口气,眼神逐渐有些空洞,喃喃道:“或许是我错了,北狄那些人,阴险残暴,我不该趁穆家军回京,边防松懈之时,与他们做交易,运兵器给他们……”


    “我以为这是最后一次了,就再做这一次,侯府就能支撑下去了,可是没想到,北狄人在边关运兵器回漠北时,竟然被前往戍边的穆钎珩发觉了,穆家军当场剿灭了那几百号人。每次运送兵器,我都以自身作保,从来都万无一失,谁知这次却……”


    孟怀澄心头一阵抽痛,“大哥,你糊涂,你糊涂啊!”


    “我知道,我犯傻了,可是读这么多年圣贤书,有什么用?通敌叛国,人人唾弃,但是能换来大笔金银和侯府的安宁,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我若不这么做,侯府的亏空怕是永远也填不上了,用我的命换侯府平安,我愿意;私运兵器,助长北狄气焰,害了边境平民,我死有余辜……”


    孟怀澄哑口无言,孟怀澜所说的这些,他一概不知。


    孟怀澜究竟背负了多少,他更是从未了解过。


    “好在,北狄人只是用浸了毒的鞭子打断了我的腿,又遣人将我送了回来,有意让我死在侯府,新帝登基,他们拿不准陛下的态度,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今日之后,你只对外说我暴毙,年年暴毙的人许多,眼下又是多事之秋,没人会起疑……”


    外面似乎传来丫鬟们低低的哭泣声。


    孟怀澄摇头,哽咽道:“不,哥,你不会死的,那个郎中不顶用,我去找其他人!”


    说完,便放下了孟怀澜的手,起身就要往外冲。


    “回来!”孟怀澜在他身后呼喊。


    他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床,厉声道:“孟怀澄,你到底想置侯府于何地?!”


    孟怀澄脚步一顿,从近在咫尺的门口一步步后退,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瘫坐在床榻前的地面上。


    孟怀澄的语气严肃了几分,“难道你没听出我的意思?为何要你出面,对外宣称我暴毙?”


    孟怀澄眼睛通红,看着这个亦父亦师、让他又敬又怕的大哥强撑着坐起来,指着他道:


    “孟怀澄,从今日起,宣平侯府的爵位,便由你来承袭。”


    一道光不知不觉地透过窗棂,照在孟怀澜的身上,为他披上一层悲哀死寂的气息,就像随时要消失在人世间。


    “孟怀澄,听见了吗?”


    孟怀澜瞪着他,最后一次拿出了侯府长子的威严。


    孟怀澄哑了嗓子,“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大哥,你别走,我能撑起侯府的,只要你别走,我一个人遇到问题了,该找谁问,大哥……”


    他语无伦次起来,而孟怀澜又躺了回去,动作很缓慢,似乎在忍受剧烈的疼痛。


    “老三。”


    孟怀澜轻轻叫了他一声,不是无数次批评他时,那样的愠怒,也不是几次三番教诲他时,那样的无奈。


    他只是看着这个一手带大的亲弟弟,此时为了他一个国之罪人泪流满面。


    日日夜夜,他愧疚,懊悔,独自反复咀嚼着通敌的痛苦,内心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折磨。


    孟怀澜甚至不奢求以死赎罪,只求死后连灵魂都不要有,一切归于虚无,唯有这样,才能在日夜忧惧中彻底解脱。


    现在这一切,终于能结束了。


    终于,他想到什么,便笑了一声,不舍道:“对不起啊,大哥对老三……太严苛了,以前都没对你笑……过……”


    孟怀澜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眼睛半睁半合,嘴唇微动了几下,便再没了动静。


    屋子内静悄悄的,一丝声响也无。


    孟怀澜的神情很安祥,他的眼角渗出一滴未落下的泪。


    他终于去了一个没有痛苦,没有负担的世界。


    孟怀澄呆滞地坐在床边,眼睛许久未眨。


    他想起父亲去世时,他尚还年幼,不知生离死别的滋味。


    那时孟怀澄只觉得府里来了许多人好玩,东窜西窜,不小心撞到孟怀澜的面前来了。


    孟怀澜也才十五六岁,只是个少年,一身孝服,他对这个幼弟表现得很冷漠,呵斥着让他回屋。


    孟怀澄却不知哪来的勇气,眼看四周没人,便对这个向来不敢靠近的大哥说:“你是个怪物!父亲死了,你都不哭。”


    他不记得这话是跟哪个叔伯学的了,也不记得孟怀澜的反应了。


    他只觉得,十几年前说的话,正如一把利剑,狠狠刺穿现在的自己。


    原来亲人离去,并不一定要嚎啕大哭,原来他亲身经历这些,只会枯坐在地上。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屋外的丫鬟们都流干了眼泪。


    孟怀澄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开房门,走出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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