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声音 恨不得把心肝掏出来给他。……
侯府。
孟怀澄提着一个编织精巧的竹笼, 轻快地走在路上。
他心情不错,哼着小曲,时不时看看笼子里刚花重金买来的蛐蛐, 这只蛐蛐一副生猛好斗的样子, 让他很满意。
一想到待会儿要去见的人, 孟怀澄的嘴角便压不下来。
在他的幻想中,只要将这只蛐蛐拿给谢明夷看,那谢明夷一定会笑得很开心。
虽然上次闹得不欢而散, 但他终归是谢明夷在这京城中除家人外最亲近的人, 他有信心夺回自己的地位。
想到这里,孟怀澄脚步一停,问身边小厮:“本少爷今日这身衣裳如何?”
小厮向来是溜须拍马惯了的:“少爷穿蓝衣, 那是银线穿金线——两相配!全京城再也找不到比少爷穿蓝色更好看的人了!”
孟怀澄对这样的吹捧很受用, 他脑中闪过穆那个什么珩一身蓝衣的样子, 暗自对比了一下,确信是自己完胜, 便满意一笑, 在怀中摸了一袋银锭, 随手赏给小厮,道:“行了行了, 你办事不错,可以回去了。”
小厮两眼放光, 接住袋子, 打开一看,脸上笑得都要起褶子了,忙道:“能为少爷效命,是我天大的福气!”
说完, 他便一溜烟跑没了。
后门近在咫尺,孟怀澄的心情更愉悦几分,加快了步伐。
“老三,你去哪?”
突然,一道严肃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孟怀澄的心也紧跟着凉了半截。
回头一看,正是孟家大哥,孟怀澜。
孟怀澄的笑僵在脸上,下意识把手中的蛐蛐笼藏在身后,随口胡诌道:“大哥,这不是母亲想念昔顺斋的团儿糕和龙井酥了么?我去帮她买些回来,仅此而已。”
孟怀澜审视地看了他一眼,“哦?是吗?”
孟怀澄忙点头,脸不红心不跳:“是啊,大哥,你总不能不让我尽点孝心吧。”
他真挚地看着孟怀澜,企图蒙混过关。
孟怀澜的口气却并无一分松动,那双敏锐眼睛直盯着他,眉头也越皱越深,仿佛已经洞悉一切。
孟怀澄对这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哥哥很尊敬,也十分畏惧,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又太心慈手软,只知吃斋念佛。
因此,孟怀澜在很早的时候便担起了教导弟妹的责任,其中,尤其对一母同胞的弟弟孟怀澄最为严格。
长兄如父,这么多年,孟怀澜也对这个亲弟弟了解得很清楚。
看着弟弟明显撒谎的模样,孟怀澜选择毫不犹豫地拆穿,当即训斥道:
“我刚从母亲房里出来,可从未听她说起什么糕点。我也问过下人了,这几日你又不知道抽什么风,接连几天都未曾去过绥安堂给母亲请安,你又是哪只蛔虫,竟不用问,便知道母亲想吃什么!”
孟怀澄低下了头,不敢说话,只祈求孟怀澜骂完了能放他走。
孟怀澜的目光落到孟怀澄身后露出的笼子上,立刻什么都明白了,气笑了般冷声道:“我看你也不用装什么孝子了,科考不参加,也不用心侍奉父母,还是赶紧搜罗这些不入流的玩意儿去讨好那个谢明夷是最要紧!”
孟怀澄脸上火辣辣的,小声嗫嚅:“大哥,我已经很久没去找过他了,只是他的生辰快到了,我才……”
“不准去!”孟怀澜直接打断了他,恨铁不成钢道:“你就要成亲了,该收心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孟怀澄的火“噌”得一下冒上来了,几个月来,他内心积攒的委屈好似在这一刻通通爆发:
“成亲!又是成亲!为什么我非得娶杨桐意?我说了多少遍了,我就是不喜欢她!为什么你们都要这么逼我?我连娶谁都要被你们安排好,你们到底是爱我还是要害我?”
他气得发抖,可一对上孟怀澜沉静的目光,浑身的气焰又慢慢熄灭了。
“说完了吗?”孟怀澜摩挲了一下大拇指的玉扳指,似乎对弟弟的反应并不意外。
他上前两步,拉近了与孟怀澄的距离。
两兄弟的面容有六分相像,只不过一个成熟稳重,另一个还稍显稚嫩。
“老三。”孟怀澜又唤了一声,这一次,语气中掺杂了长长的叹息:“你可知,大哥也希望你能永远任性下去?”
他的眼中是孟怀澄看不懂的深沉。
“但是不行,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也是一辈子的枷锁,你不光要娶杨小姐,还必须远离小国舅,这对你来说很痛苦,很煎熬对吧?”
孟怀澄沉默了,但也点了点头。
孟怀澜继续道:“可更痛苦煎熬的还在后头,作为侯府嫡子,你可以不寒窗苦读,可以一辈子不参政,也可以一直游手好闲,但你绝对不可以做对侯府不利的事情。”
他将孟怀澄手中的蛐蛐笼拿了过来,正如无数次规训弟弟的行为时那样,轻而易举。
“娶杨小姐的利弊我暂且不说,但关于国舅爷,我必须得点醒你,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们的一举一动,也牵扯着两家的矛盾,现在陛下身体不好,太子虎视眈眈,可其他皇子也不是吃素的!”
“更何况皇后娘娘已经诞下了嫡子,如今朝中看似太平,可只需要一个契机,毒蛇猛兽便会倾巢而出,若我们与谢家牵扯太多,那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届时侯府该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这些你想过吗?”
孟怀澄张了张口,却无从辩驳,只能攥紧了拳头。
孟怀澜拍拍他的肩膀,道:“大哥知道,其实你从小便聪慧过人,不会不理解我们的苦心,侯府百年经营,绝对不能毁于一旦,眼看就要变天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丝差错都不能出,明白吗?”
孟怀澄点点头,再抬起头时,眼圈红了,他的嗓音有几分颤抖:“那等这些都过去,请大哥准许我去见他。”
孟怀澜默了一会儿,终究拗不过这个弟弟,“嗯”了一声。
“回屋吧。”他一个眼神,后门的守卫便将门关上,彻底堵住了孟怀澄的路。
“母亲明日要去礼佛,你跟着去侍奉,也静静心,别去想侯府之外的事。”
看着弟弟远去的身影,孟怀澜拔高了声音,提醒道。
孟怀澄的身形顿了一下,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冷风中,孟怀澜的表情没有多余的变化,选择了一条和孟怀澄相反的道路,转身离去。
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身为侯府嫡长子,注定是无法拥有片刻清闲的。
花园边,蛐蛐笼被打开,名贵的蛐蛐探头探脑了一会儿,发现四周无人之后,便一蹦一跳地进入了花圃,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它自由了。
——
七日后。
谢明夷在家中一直坐立不安,他不知道谢书藜突然要陛下赐婚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很想跟许明安说清楚,但谢书藜就像是早就知晓他心中所想似的,那日在宫中得到陛下的应允后,便将他“赶”回了相府,不许他见许明安。
他又不能去许家拜访。
谢明夷只觉得焦头烂额,一想到自己的余生就这么草草了事,恨不能撞墙死去。
可撞墙太疼了,他不敢。
正烦扰着,棕山来报:“少爷,贺公子在外厅求见。”
谢明夷一愣,那日未央街上一别之后,他就再未见过贺维安了。
他连忙扯过绸带束了个高马尾,不至于显得太颓唐,便急匆匆赶往前厅。
前厅,谢丞相亲自接见了贺维安。
像贺维安这样的人才,谢丞相打心底里欣赏珍惜。
两人同坐喝茶,竟有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感,越聊越投缘,几乎要结为忘年之交。
“维安!”
门外传来一声呼喊,谢丞相端茶的手一抖,险些没把茶水泼出来,他将瓷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赔笑道:“我这个儿子疯惯了,没大没小的,不懂规矩,让贺公子见笑了。”
贺维安笑笑,起身道:“哪里哪里,令郎活泼,恰恰说明大人家风开明。”
看着贺维安从容体面、不卑不亢的样子,谢丞相更是无比满意。
当日殿试,考生们一个一个出来,可都是平庸之辈,无论什么考题,只会作些陈词滥调,难堪重用,陛下的脸色越来越差,谢丞相也是看在眼里的。
正当百官在内心纷纷感叹大周无良才之际,贺维安站出来了。
上至治国理政,下至水利天赋,他皆有自己独到又新颖的解答。
甚至说的很多话,让不少二三品大员都茅塞顿开,如醍醐灌顶。
陛下的眼睛也越来越亮,说到最后,竟忍不住为贺维安拍掌叫好。
陛下激动地咳嗽,直言道,贺维安正是大周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有贺维安,是大周之幸!
这番话,足以令文武百官为之沸腾。
之后,更是赐予状元游街的恩典,向黎民百姓炫耀这位足以撼动大周国运的状元郎。
所有人都在贺维安身上看到了希望,一时人心振奋。
思绪回转,谢丞相赞许地看着贺维安,却发现他温良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变化。
灼热、惊艳,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顺着贺维安的视线望去,便看见门开了,谢明夷站在门口。
谢丞相没有多想,只是呵斥道:“客人来了许久,你现在才慌慌张张的赶来,这般不成体统,是不是又睡到日上三竿了?”
谢明夷悻悻地笑了笑,忙跑到贺维安身边,拉了拉男人的胳膊,一双澄澈的眼睛亮晶晶的,狡黠地笑道:“客人是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贺维安看着少年蓬松柔软的发旋——由于谢明夷跑得太急,发带都还在乌发间飘扬。
谢明夷无意间撒娇的模样,更是如一块石子,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某一刻,贺维安就像被漫天飞花迷了眼睛,忘却了一切,恨不能把心肝都掏出来献给他。
一向端正周到的贺维安,罕见地有些结巴,他只能以垂眸的方式掩饰自己的窘迫,嗓音也陡然变细了几分,小声道:“不、不介意的。”
谢丞相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方才贺维安跟他说话时,是这个声音么?
第52章 疼爱 “我也喜欢舅舅。”
午膳期间, 谢明夷一直殷勤地为贺维安夹菜。
“维安,不知你找我有什么事?”
上菜的间隙,谢明夷问道。
没等贺维安回答, 谢丞相倒先开口:“贺公子不过是上门拜访, 哪有那么多事找你?吃你的吧。”
谢明夷反驳道:“才不是, 贺公子与我可是至交好友,就算是来探望我也算是一桩事啊,怎么会没事找我呢?你说呢, 维安?”
他咬着筷子, 殷红的嘴唇含着白玉筷,模样看起来单纯又无辜。
叫起人的名字来,如耳鬓厮磨般亲密, 磨得人心痒。
贺维安的喉结滚动了几下, 开口道:“确有一点小事, 要知会国舅爷。”
谢丞相被他们两个联合一噎,朝谢明夷吹胡子瞪眼了好一会儿。
谢明夷则吐了吐舌头, 得意地笑个不停。
一顿饭结束, 谢丞相离开, 去书房处理公务了。
让丫鬟小厮们把碗筷撤下去之后,屋内只剩下谢明夷和贺维安两个人。
谢明夷开门见山, 径直问道:“是贺姑娘要你把药送来吗?”
贺维安心头一紧,虽然他的目的被猜对, 但没由来的, 莫名有些失望。
他掩盖住那些多余的情绪,温和道:“没错,若昭告诉我,距离你拿走药已经有七日了, 配好了新的药,却迟迟不见你来,便让我送来,正好也拜访一下丞相大人。”
谢明夷点点头,便伸出手,“那把药给我。”
他的语气向来骄纵,总是不由自主地命令别人,颇有种高高在上的意味。
贺维安的目光落到那只莹润的手上,没说话,动作轻柔地将一个葫芦形的细长药瓶交了过去。
若是别人,他一定会厌恶,可谢明夷的态度越不好,他反倒越觉得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
就像家里长得格外漂亮的小孩子,再蛮横无理,也不舍得碰一下,唯恐伤着他。
谢明夷掂了掂,皱了皱眉,心中划过一丝异样。
他总觉得……药瓶一次比一次轻。
“怎么了?”贺维安察觉出不对,连忙问道。
谢明夷摇了摇头,兴许只是他多想了。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进宫……”
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什么,便没了声音,整个人也蔫了吧唧的,如一朵寒风中的花,被摧残得萎靡不振。
贺维安望着他,“明夷是有什么难处吗?”
谢明夷重重地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头发都抓得乱糟糟的,捂着脸,痛心疾首道:“皇后娘娘说了,让我没事尽量别入宫,我该想个什么借口进宫呢?”
贺维安浅浅一笑,随即道:“既然如此,若明夷不嫌弃,那便和我一同入宫吧。”
谢明夷眼睛一亮,笑道:“可以吗?”
贺维安点点头,解释道:“我在几天前入了翰林院,午后本来就是要进宫的,明夷若能陪我一同去,那我也好有个伴。”
“太好了!”谢明夷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握了握贺维安的手。
这样一来,他不光能给十五皇子喂药,还能找机会面见陛下,把赐婚的事说清楚。
既然姐姐和许小姐那边都说不通,那他直接找陛下就好了。
谢明夷沉浸在自己解决问题的舒心中,全然没注意到贺维安越来越红的耳廓,以及受宠若惊的神色。
半个时辰后。
谢明夷在简朴的马车上下来,只觉得浑身都坐得要散架了。
若不是不想惊动父亲,他才不会屈尊降贵,坐贺维安这辆小得不能再小的马车。
“明夷,我得先去翰林院了,晚些再过来找你。”贺维安温声道。
谢明夷点点头,“好。”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谢明夷本想先拐道去毓庆宫给十五皇子送药,迎面却遇上了陆挚瑜。
“小舅舅。”陆挚瑜率先朝他打招呼。
谢明夷没法躲了,只好道:“三公主,好巧啊。”
陆挚瑜笑道:“好久不见小舅舅了,不知小舅舅这是要去哪?”
谢明夷本想实话实说,看到陆挚瑜身旁的宫女时,却话锋一转,道:“我想去见陛下。”
那宫女手中提着食盒,明显是要送往哪个宫里的,而陆挚瑜性格和贵妃一样,不问世事,不会去登谁的门,这里又不属于后宫的范畴,想来想去,必然是要去给皇帝送东西的。
宫女行了礼,道:“国舅爷也要去见陛下吗?正巧咱们公主也准备去呢。”
陆挚瑜便顺势邀请:“既然正好打了照面,那就一起吧,小舅舅。”
谢明夷正愁怎么瞒着谢书藜打听到陛下的下落,这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他点点头,欣然接受了陆挚瑜的提议。
到了金龙殿,便先令太监通报。
等候的片刻,陆挚瑜神色有些不安。
谢明夷疑惑地看着她,“公主怎么脸色不太好?”
宫女答道:“国舅爷有所不知,陛下病情又加重了,不怎么见人,公主殿下几次三番地来给陛下送吃食,总被拒之门外,公主是担心这次也见不到陛下呢。”
陆挚瑜扯起一个勉强的笑,“父皇久病,不想见人,也是应该的,小舅舅,若父皇今日也不见人,你不要难过,因为……”
正说着,太监便出来了。
他一板一眼地通传皇帝的吩咐:“陛下有令,谢小国舅可以入内。”
说完,便做了个“请”的动作。
“那我们公主呢?”宫女听着不对,急忙问道。
太监只是道:“三公主一切如常,带着东西回去就是,陛下吃不下,不愿浪费粮食。”
陆挚瑜眼中的希冀一点一点地灰败下去,她有点站不稳,宫女忙扶住她。
“没事的,小舅舅,既然父皇愿意召见你,那你便进去吧,也和他好好说说话,他向来是极喜欢你的,我回去就是了。”
陆挚瑜面上依旧温文尔雅,手抓着食盒的力道却无比之大,像是要把木料都捏碎。
“那不然……我帮你把东西都拿进去?”谢明夷迟疑着问。
陆挚瑜笑着摇摇头,声音放得很轻:“进去吧,小舅舅。”
谢明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跟着太监进了金龙殿。
等金龙殿的门重新关上时,陆挚瑜原本温良的眼神立刻变得冰冷憎恶。
她转头对贴身宫女冷声道:“谁准许你多嘴的?那太监没说,必然是父皇不愿召见,你我心知肚明就是了,非要上赶着丢脸,我有那么下贱吗?!”
宫女被她的模样吓得瑟瑟发抖,哆嗦着说:“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陆挚瑜发抖的身躯渐渐平复下来,她看着紧闭的金龙殿,下唇快被咬得沁出血来。
“回去掌嘴一千,再去浣衣局改改性子,什么时候把这贱骨给治好了,本公主便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一句话,断定了宫女的命运。
宫女被吓哭了,想要跪下磕头求饶,却被陆挚瑜掐住胳膊上的软肉提了起来。
陆挚瑜阴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你若敢在这般大庭广众之下坏了本公主的名声,本公主不介意让你的家人也陪你受受罪。”
宫女脸色煞白,彻底闭上了嘴。
——
金龙殿内。
谢明夷跟着太监走进去,本来脸上是洋溢着轻松的微笑的,却在看到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时,灿烂的笑容顷刻间垮了下去。
陆微雪也在,且离陛下的床榻很近。
谢明夷照着规矩行了礼。
陆微雪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皇帝斜倚在榻上,面色苍白,眼窝深陷,乌青累累,看起来比之前更糟。
仿佛那时的谈笑风生只不过是回光返照。
“夷儿啊,过来。”皇帝咳嗽了两声,朝谢明夷招手。
有太监搬了圆凳,放在皇帝身前。
谢明夷鼻子一酸,皇帝在他心里,一直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长辈,眼下拖着病体,却还对他这般照顾,想到他随时会驾鹤西去,心中难免隐隐作痛。
帝王无情这一点,谢明夷从未体会过。
他乖巧地坐在板凳上,开始和皇帝说闲话。
而陆微雪从始至终都站在一旁,不言也不语。
谢明夷一开始还拘谨,对皇帝说了几件趣事后,便开怀不少,皇帝也被他逗得直笑,面色都好了些,就好像没病时那样。
若是一切都能如从前,那该多好。
“陛下,您看他。”谢明夷指了指陆微雪,挑眉道:“您还没驾崩呢,他便天天穿一身白衣,是不是提前给您戴孝?还是说——”
他站起来,踱步凑近陆微雪,上下打量着他,啧啧称奇:“九皇子殿下特别清楚,要想俏,一身孝这个道理呢?把自己打扮这么好看,到底是想给谁看的?”
皇帝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手指着谢明夷,笑得直哆嗦:“顽劣!此子顽劣呐!旁人都拿朕的病当个忌讳,一提到便讳莫如深,夷儿倒好,朕的病竟成了你揶揄雪儿的把柄!哈哈哈……”
一旁的太监总管张德福本来被谢明夷的话吓得大气不敢出,却见威严的皇帝是这般反应,立马道:“国舅爷性子向来如此,惯会讨人笑的,不光陛下喜欢,奴才也喜欢,想必就连九殿下都喜欢吧?”
张德福的无心之举,却让谢明夷尴尬得头皮发麻。
陆微雪喜欢他?那简直是日出西方、河水倒流,妖魔鬼怪看到小孩被吓得哇哇大哭——
“我也喜欢舅舅。”
谢明夷愣住了。
陆微雪却一点也不像假装的,神情各位认真,又添了一句:“很喜欢。”
空气沉默了一下。
谢明夷后退了几步,迅速坐回自己的小圆凳。
太可怕了、陆微雪当真太可怕了!
恨他至此,忍着不杀他就算了,竟然还当众承认喜欢他。
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看看,看看,雪儿这样的性子,都能喜欢你,你这孩子,嘴这么毒,又这么顽皮,可也最招人疼啊。”
皇帝及时打破了僵局,伸出手轻柔地点了点谢明夷的脑袋。
谢明夷吐了吐舌头,权当是皇帝在夸他。
他知道陆微雪在盯着他,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只能殷勤地为皇帝捶着腿,讨好着开口道:“既然陛下疼我,那能不能帮帮我?”
皇帝有了兴趣:“小国舅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皇后和丞相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你,难道还有什么要求朕的?说吧,只要是朕能办到的,那必定有求必应。”
谢明夷扁了扁嘴,委屈巴巴地抬起手,摸了摸并不存在的眼泪,一副无比可怜的模样。
仿佛风中飘零,孤苦无依的最后一片枯叶。
“陛下,您是知道我的,我还小,怎么可能会想娶亲?我姐姐她是太急了,非要您给我和许小姐赐婚,那日我不好明说,可思来想去,我不能耽误了许小姐的一辈子啊!所以,还请您……收回成命吧。”
谢明夷说完,便眨巴眨巴眼,有些忐忑地看向皇帝。
皇帝却沉吟起来,并未立即答应。
谢明夷心里着急,正要站起来再跪求一次,肩膀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按住了。
他错愕回头,便看见陆微雪阴沉的俊脸。
“舅舅,你要娶亲了?”
第53章 人道 “微臣不喜床笫之事。”……
谢明夷的身体全然僵硬, 不知怎么地,他没由来的有些心虚,总觉得承认这件事的后果会很严重。
“……对啊。”
他咽了口口水, 迟缓着回答。
陆微雪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扣住谢明夷的肩膀。
谢明夷只觉得自己的肩胛骨快被捏碎了, 隔着柔软的布料,他能感触到陆微雪手掌的冰冷,就像是在独自行夜路时, 猛然被死尸搭住了肩膀一般, 心里直发颤。
【国舅爷糊涂啊!娶亲当娶陆微雪!】
【老婆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某人要黑化了】
【小国舅你自求多福,祈祷ing】
“雪儿, 怎么, 夷儿要成亲, 莫不是你也眼馋了,想成家了?”
皇帝没看出两人的较量, 只笑着问。
“回禀父皇, 儿臣从未有过如此打算。”
陆微雪的眼神落在谢明夷的身上, 眸中的情愫隐晦又稍纵即逝,捏着少年肩膀的手也随之松开。
谢明夷肩上一轻, “嗖”得一下站了起来。
他急于摆脱陆微雪,便扯住了皇帝的袖子, 哀求道:“陛下, 您一定要救救微臣,微臣真的不能成婚啊!”
皇帝拍了拍谢明夷的臂膀,缓缓道:“在朕看来,你确实年纪尚小, 成亲还不急,可再等上几年。”
谢明夷眼睛一亮,正要张口谢恩,却又听见皇帝说道:
“但是皇后说的也有道理,先成家后立业,也该找个人管管你,帮你收收性子了,许家的小姐都是品行端正、蕙质兰心的人,你和许明安成亲,绝对不是一件坏事。况且朕已经答应了皇后的请求,在你生辰那日为你赐婚,君无戏言,怎好出尔反尔?”
谢明夷眼底的光芒熄灭了,他的表情迅速地沮丧下去,嘴唇又不自主地微微撅起,放开了抓着皇帝袖子的手。
皇帝看到他这副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你看你看,这小子又挂脸了,夷儿打小就这样,有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尤其是心情不好,非得别人低声下气哄他才行。”
张德福笑道:“这不还是陛下您和娘娘一同娇惯的么?咱们国舅爷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满足不了的事,这一不高兴能不挂脸吗?”
皇帝哈哈大笑,连忙点头:“是朕,是朕的不对,把夷儿惯得无法无天了,但是这又能怎么办呢?夷儿一皱眉,谁见了能不赶紧哄着劝着?谁让咱们家夷儿这么招人疼呢?”
皇帝和张德福这么一唱一和的,倒让谢明夷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他别过眼去,清了清嗓子,道: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谈得上什么惯不惯哄不哄的?您快别取笑我了。”
皇帝笑了笑,脸突然扭曲起来。
张德福心细,连忙要拿起丝帕。
皇帝却朝他无声地摇摇头,制止了他的行动。
陆微雪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
“那陛下到底能不能答应我?”谢明夷鼓起勇气抬起眼,又问了一遍。
奇怪的是,皇帝的唇色竟然红润了不少,明明方才还是无比苍白的。
或许是有了兴致的缘故。
谢明夷正默默想着,却听见皇帝的声音:
“朕确实不好收回朕说过的话,除非——”
“除非?”谢明夷的心底又燃起了希望。
皇帝不着痕迹地将袖口掩在唇角,道:“除非夷儿确有朕不得不同意的理由。”
“这……”谢明夷一愣。
他思虑了一番,脑子里突然捕捉到什么,耳根开始慢慢烧起来,直到大片绯红色在暖玉般白皙的脸颊上浮现。
“微臣……微臣……”
谢明夷嗫嚅着,似有些难以启齿。
皇帝越发关切,放轻了声音:“怎么了?”
谢明夷越想越羞恼,头压得越来越低。
在陆微雪的角度看去,则是少年垂着头,后颈处露出大片薄粉的肌肤,就像是天真的猎物在捕食者面前展露脆弱的喉管,无比诱人。
谢明夷还不知陆微雪的目光已经黏在他身上,情况紧急,若是现在说服不了陛下,那他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除了这个理由,再无其他能应急的。
于是谢明夷说:
“微臣不喜床第……之事。”
细若蚊呐的声音一出,谢明夷只觉得自己的两颊都火辣辣的。
一方面是撒谎,另一方面,谢丞相管他管得极严,他从未接触过这方面的事,现在突然要亲口将这种事说出来,无疑是在皇帝面前自毁形象,因此根本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表情。
大殿里,空气寂静了一瞬。
“夷儿,你说什么?”皇帝不可置信,又问了一遍。
谢明夷只能硬着头皮回答:“男欢女爱,本是顺理成章,但、但是微臣是个……”
谢明夷飞速瞟了一眼陆微雪。
那日他当众说完陆微雪的坏话后,对众人的反应很意外,回府后便向棕山打听所谓的“银样蜡枪头”究竟是什么。
没想到会得到那样的一个答案。
“微臣是个、是个不能人道的。”
谢明夷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银样蜡枪头”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话转了个大弯,谢明夷总算找到了还算文雅的词。
原因无他,若他再提起这五个字,恐怕会唤起陆微雪心头不好的回忆,届时陆微雪恼羞成怒,极有可能对他不利。
谢明夷盘算着,迟疑着抬起头,便看见皇帝一脸复杂,讳莫如深。
皇帝的表情里,有怜悯、同情、震惊……以及种种他看不懂的情绪。
谢明夷心里“咯噔”一下,还是决定乘胜追击,又道:“陛下,微臣已经将实情全盘托出了,决计不能耽误了许小姐,所以……还请陛下收回旨意吧,到时候也只当没有这回事就好。”
时间静悄悄地过去。
良久,皇帝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那朕就不做这个媒了。也不必跟皇后再提起,以免她内心忧虑,到时候只好好过个生辰,不说娶亲的这回事,也便罢了。”
谢明夷松了口气,内心不禁有些雀跃。
在皇帝面前自毁尊严,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可恶的是陆微雪也在场,还一副怎么轰都轰不走的样子,谢明夷没办法,只能丢一回脸了。
“如此甚好,那微臣告退。“谢明夷心满意足,眉眼弯弯。
皇帝一挥手:“去吧。”
谢明夷低眉顺眼地走出了暖阁,错落的脚步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
少年的背影刚一消失,陆微雪便拱手道:“儿臣也先告退。”
皇帝的表情浮现出几分落寞,终是叹了口气:“你也去吧。”
陆微雪抬脚便走。
“咳咳咳咳咳……”
身后传来皇帝痛苦的咳嗽声。
他方才压抑了太久,此时仿佛要将心肝肺都咳出来,才能舒缓那种生不如死的蚀骨之痛。
张德福连忙扶住皇帝,将丝帕抵在他唇边。
“陛下,这咳血的症状,可是一日比一日狠,这样下去……”
皇帝摆摆手,九五至尊现在虚弱得像个老人。
他沙哑的嗓音在大殿内飘荡。
“去吧,都随它去吧……”
陆微雪的脚步未曾有一下停顿。
他关上门,将那股病气彻底隔绝。
——
谢明夷拐过一个弯,来到御花园深处。
从这里再经过一座宫殿,便能到达毓庆宫。
他没有忘记给亲外甥喂药的事。
兴许是解决了心腹大患,谢明夷的步伐越来越轻快。
经过一处凉亭时,他的手腕却猛地一紧。
谢明夷心里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错愕回头,便见陆微雪面色不善地盯着他,而自己的手腕正被他紧紧握住,力道极大,攥得他生疼,大有死也不放开的架势。
更可怕的是,陆微雪眼里的狠戾。
“你……你干嘛?”
谢明夷有些心惊,下意识想起“银样蜡枪头”这回事,该不会是他方才在金龙殿的胡言乱语,又让陆微雪想起了这档子事,要和他算账吧?
他连忙环视四周,此处有些荒凉,人也走动得少,一时半会恐怕是不会有人来了。
【被逮住了呢~小兔子】
【清场啦清场啦!闲杂人等通通清走】
【又处于暴怒的边缘了吧?又想把不乖的老婆拆吃入腹了吧?】
谢明夷虽然看不明白这些字表达的意思,但隐约能感受到,接下来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跑!
谢明夷猛地一甩胳膊,想挣脱陆微雪的束缚,却没想到陆微雪的手掌竟比铁链还坚固,这么一甩,非但没甩开,身体还被带得摇晃起来,险些摔倒在地。
“舅舅。”
不知何时,陆微雪与他拉近了距离,男人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为他提供了一个稳固的靠背。
远远望去,就像是陆微雪将他从后边揽在了怀中。
扑通、扑通。
谢明夷分不清剧烈的心跳声,是他的,还是陆微雪的。
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舅舅刚才对父皇所说的,可都是真的?”
原来是要再羞辱他一遍。
谢明夷忍着想杀人的冲动,选择作戏作到底:“当然是真的,我所说的,句句属实。”
“哦?”
几根手指突然抚上他的腰,隔着厚厚的衣料,轻轻揉弄了一下。
敏感部位被触碰,谢明夷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身体一瞬间便软了,忍不住想要倾倒。
“舅舅这里不行吗?”
陆微雪的嘴唇停留在他的耳畔,热气扑散。
谢明夷已经开始发抖,心里划过一抹异样的感觉,如果顺应身体本能,他甚至会直接瘫倒在地,可陆微雪死死扣着他的手腕,导致他只能僵硬地站着——
还要竭力稳住身体,不要靠在陆微雪的怀里。
“我、我哪里都不行,满意了吗?”
谢明夷咬着下唇,生理性憋出来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打算接受陆微雪这个大魔王的侮辱。
来吧,就算是狂风暴雨,他也不怕。
正当谢明夷闭上眼,等待陆微雪的嘲笑与奚落时,谁料陆微雪却放低了声音,问:
“可舅舅是怎么知道自己不行的?”
没等谢明夷回答,他又反问:
“难道舅舅曾经,尝试过?”
如果谢明夷回头,便会知道陆微雪此刻的表情有多危险。
但他眼神乱瞟,只想着将撒谎进行到底:
“我……我自然是试过的,难道你不知道吗?很多人的府里,都有专门、专门教导那种事的……”
手腕上的力道骤然加紧,谢明夷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猛地转过身,皱眉叫道:“你到底要干嘛?本少爷不能人道也惹到你了?难道你最讨厌不能人道的男人?那我走得远远的行了吧!”
【没事的宝宝,你不需要很行】
【像央央这样萌萌的小兔子,是不需要干辛苦活哒!】
……
陆微雪盯着他,慢慢放开了他的手腕。
谢明夷揉着发红的手腕,却发现陆微雪的神情格外平静。
平静得让人压抑,窒息。
就好像已经出离愤怒了一般。
“呵。”陆微雪突然冷笑一声,语气讥讽道:
“舅舅还真是会戳人心,知道刀往哪里使最疼。”
谢明夷疑惑地看着他。
随即反应过来,肯定是陆微雪自幼不受重视,没人教导过他那方面,所以听他这么一说,脆弱的小心灵承受不住了。
谢明夷说的确实是真的,大多数贵族子弟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房里的丫鬟,就是一些不为人知的女人。
但丞相府没有这回事。
他之所以会知道这个,还得是多亏了孟怀澄。
孟怀澄曾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孟家大哥孟怀澜房里的大丫鬟是有多么的刁钻,全仗着孟怀澜的宠爱,只等有一日能抬作姨娘,做孟怀澄的半个嫂嫂。
那时谢明夷不懂,便问孟怀澜怎会宠爱一个丫鬟?
在他看来,下人就是下人,恪守自己的职责便好,哪里有那么多牵扯?
孟怀澄便将“通人事”这方面的情况跟他讲了个详细。
谢明夷就这样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思绪回转,他再看向陆微雪,眼神中便多了几分复杂的悲悯。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谢明夷叹了口气,难得主动安慰:“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以后会有自己的房里人的,无需自卑……”
陆微雪盯着他,缓缓道:“舅舅的房里人,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的声音中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陆微雪竭尽全力抑制着内心偏执的念头,这些见不得光的想法疯狂蔓延,在他的血肉里扎根,如恼人的藤蔓,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掉。
“这个……”谢明夷忽然笑了,眼神中多了几分柔和。
“自然是貌美惊人,又爱讨巧逗趣,皮肤白,眼睛大又圆,脸蛋还很软。”
他所说的房里“人”,是按照暴雨来描述的。
“最重要的是,对我很好,还很黏我,每次我要出门,它都很不舍得,我得哄着它……”
谢明夷全然没注意到陆微雪越来越冷的神色,自己只一味地陶醉在对小狗的夸赞中。
“我从未见过,像它那般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怜的……”
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天旋地转。
身上一轻,谢明夷被陆微雪抱起来,放在凉亭的石桌上。
他懵了,两手撑在身后,手心贴着冰凉冷硬的桌面,看着陆微雪凑过来,身体便不由得往后仰——
陆微雪越靠越近,竟如欺身而上一般。
他的眼眸就像冷宫里的漫漫长夜,含着散不去的阴暗潮湿。
这是谢明夷第一次听到他明显流露出的哀求:
“舅舅,别折磨我了。”
第54章 刺痛 镜中花,水中月。
明明是压倒性的姿态, 却仿佛卑微到骨子里。
谢明夷萌生出一种就算随意践踏凌辱陆微雪,陆微雪也不会多说一句话的感觉。
不对,这怎么可能呢?!
话本还历历在目, 他不能被陆微雪一时的伪装蒙蔽了双眼。
陆微雪向来都是最会投机取巧、装可怜、博同情的!
不能坐以待毙。
谢明夷晃荡了一下自己的脚, 确认它是自由的之后, 便蓄力,猛地踢了一下陆微雪的膝盖。
“走开。”
他堂堂小国舅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让我别折磨你,那也行, 我不养恶犬, 只养好狗,你乖乖做一只好狗,你想要的, 我自然会给你。”
谢明夷挑眉,趾高气扬, 一如既往的倨傲态度。
“好。”
陆微雪顿了一下,嗓音沙哑, 看着谢明夷, 眼神中赤裸裸的欲望, 难以掩饰。
谢明夷只当他是真有什么想要的,内心嘲笑他的俗气, 便道:“那现在我命令你,起来。”
陆微雪乖乖照办。
谢明夷对他的听话有些意外。
他正要从石桌上下来, 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群身穿官服的人正往这边走来, 而被围在中间的,正是贺维安。
谢明夷一惊,连忙从桌子上跳下来。
他转头吩咐道:“赶紧走。”
陆微雪道:“舅舅不走吗?”
谢明夷有些不耐烦:“我让你走,你就走。”
他的指尖缠绕起陆微雪的头发, 威胁道:“怎么,又不听话了?不想做一只好狗了?”
陆微雪垂着眼眸,将灼热的目光都敛下,轻声道:“只要是舅舅说的,我自然照办。”
谢明夷满意地点点头,扬了扬下巴,懒洋洋地示意他赶快离开。
陆微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捕捉到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终是什么也没说,只身离开了。
——
谢明夷迎上去,而贺维安也早就注意到了他。
贺维安先和同僚们打了声招呼,七八个同僚便都先回去了。
“明夷,事情可办好了?”
贺维安体贴地问。
谢明夷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药还在我身上未用,你若着急,先回去便好。”
贺维安笑笑:“不急,我等你。”
谢明夷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啊,状元郎,我就说吧,你有中状元的潜力!这下好啦,全大周都知道今年出了个贺状元呢。”
贺维安坦然一笑,道:“声名远扬,并非我所愿,此生所愿,唯有——”
“唯有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些普通的心愿。”贺维安垂下头,不敢去看谢明夷的眼睛。
他怕极了,怕藏不住自己的感情,怕谢明夷会嫌恶他。
谢明夷什么都没看出来,理所当然道:“想必是家人平安吧?不用不好意思,说出来就好,这样的心愿,人皆有之。”
贺维安不置可否,“嗯”了一声。
谢明夷很快去毓庆宫给十五皇子用了药。
每次来用药,他总能畅通无阻。
就像是……有人故意在帮他一样。
但谢书藜也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谢明夷实在想不出来其中究竟有何蹊跷。
他只当是上天在护佑十五皇子。
——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坐那辆简朴至极的马车。
一路的颠簸,谢明夷好不容易才到了丞相府,连告别也未来得及,身体已经靠着本能跳下了这个极不舒服的马车。
谢明夷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了丞相府门口。
他笑了笑,又跑到马车前,兀自拉开了帘子。
贺维安清俊的脸便在车窗上露出来。
谢明夷笑得灿烂,在怀中摸出一个布包,递给贺维安。
“喏,打开看看。”
贺维安眼中闪过惊奇,动作小心地将布包打开。
靛蓝色的丝绸上,静静躺着一支干花。
正是那日在未央街上,贺维安投掷过来的那一支。
“我亲手做的,送还给你。”
谢明夷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片澄澈。
贺维安一时看得呆了。
种种美好在心中浮现,浑身的骨骼都似乎被温暖的气息填满,就连寡淡的舌尖,都仿佛尝到了一丝甜蜜的味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陷得那么深的。
他只知陷进去,便出不来了。
“你竟这样将这朵花放在心上。”
贺维安的唇角扬起,喃喃自语,笑得干净纯然。
谢明夷干笑道:“对啊,你是状元郎,这是状元郎抛给我的花,怎么会不放在心上呢?”
他不确定该不该解释,他只是不小心将这朵花遗忘在屋外,第二天一早,花便干枯了。
他唯恐贺维安将来某天要兴师问罪,便赶紧将花包起来,返还给贺维安。
这样他就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了。
贺维安将花小心包好,放在自己怀里,紧贴着跳动的心脏。
他有些欲言又止。
谢明夷看出来了,便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贺维安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神情严肃,劝告道:“明夷,你最好不要跟九皇子接触太多。”
“他有可能……会伤害到你。”
谢明夷心中警铃大作,这是主角觉醒了,要对付大反派了?!
他连忙表明心意:“我很讨厌那个陆微雪的,我看见他都绕道走,就算有什么接触,也是我欺负他,放心吧……”
“可是就在一个时辰前,他把你压在了桌子上。”
谢明夷一惊,没想到贺维安会用如此正经的语气阐述这么暧昧的事。
更没想到,原来贺维安早就看见了他们。
他有些欲哭无泪,苍天明鉴,绝对不是贺维安说的这样!
贺维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谢明夷的反应。
他刚一说完,便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
自己这样,未免太多管闲事了。
他算什么?不论怎么说,陆微雪都是谢明夷名义上的外甥,起码他们有这层关系。
而他和谢明夷,仅仅只有一层朋友关系。
他总觉得“朋友”这个称谓,恰似那镜中花水中月,时有时无,如梦似幻。
哪天谢明夷忘了他,就再也不会想起了。
仅仅是将他的所见复述出来,贺维安便觉得无比刺眼,内心如针扎一般痛。
陆微雪,他凭什么。
谢明夷自己不知道,可贺维安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陆微雪对谢明夷的心思,正如滔天洪水,疯狂冲击着脆弱的堤坝。
只等某日,洪水爆发,便能吞噬一切。
而谢明夷对陆微雪呢?
贺维安垂下眼眸,他不敢细想。
他只能庆幸,谢明夷心思单纯,没觉察出陆微雪对他的爱意,反倒觉得陆微雪是他的死对头。
谢明夷久久未应答,贺维安连忙道:
“我多嘴了,不是这样的。”
他很怕消耗谢明夷对他的耐心。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贺维安能体会到,谢明夷对他总比对旁人多许多耐心。
他唯一担心的,便是这份耐心并不是无休无止,而是有限度的。
等消磨光了,谢明夷便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他。
若真有那么一天,贺维安确信,自己一定会疯掉。
——
远处。
一个女子戴着面纱,正停留在胭脂铺前,挑选着瓶瓶罐罐。
她看到一盒水红色的胭脂,便来了兴致,问身旁的男人:
“珩哥哥,你看这个颜色好不好看?”
男人却未作声。
苏钰筱抬头,却见穆钎珩正望着一个方向,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缱绻眷恋。
她疑惑地顺着男人的视线望去,目光却被人群堵塞了。
好不容易探出头,但只见一辆普通的马车驶离。
苏钰筱本想松口气,却猛地想起什么。
“挑好了么?走吧。”
穆钎珩此时转过头,不带丝毫情绪地道。
他的语气,不像是商量,更像是通知。
苏钰筱迅速把手里的胭脂放下,一副百依百顺的模样:“挑好啦,你能陪我上街,我就很高兴了,珩哥哥。”
穆钎珩冷声“嗯”了一下,便独自上了马车。
在穆钎珩看不见的地方,苏钰筱的手却攥得极紧,涂了蔻丹的指甲都深深嵌入肉里。
她在发抖。
面纱下,苏钰筱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丞相府的方向,她化成灰也认得。
第55章 殿下 她早就疯了。
含章宫。
檀香袅袅, 木鱼声阵阵。
陆挚瑜坐在古琴旁,纤长的手指拨动着琴弦,正弹一曲《凤求凰》。
端着冷酒的宫女站在一旁, 不敢发出丝毫动静。
她们的三公主两日前才刚处置了贴身宫女, 那宫女两颊红肿、口吐鲜血的模样尚还历历在目。
一时间, 含章宫上下人人自危。
忽然,陆挚瑜的手动得快了起来,弹到一个高昂的音节时, 用力过度, 竟将那根琴弦生生拨断。
“嘣”的一声,场面瞬间寂静下来。
陆挚瑜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 一脚踹翻了那架价值不菲的古琴。
古琴摔在地上, 发出巨大的响声。
宫女被吓得双肩都抖了一下, 将头低得不能再低,手中木盘开始哆嗦。
陆挚瑜今日并未束发, 头上仅戴着一根古朴的木钗, 衣着更是素雅, 让人一时看不出她的身份,只觉得比那道姑还要洁净朴素几分。
她缓缓走到那宫女身前, 素净的手未戴任何首饰,端起那只银杯, 反凑到宫女唇边。
宫女瑟缩地厉害, 鼻尖传来那杯冷酒中浮动的香气,登时吓得快哭了,膝盖一软便重重地跪了下去,畏惧得连脚尖都绷紧了, 带着哭腔道:“三……三公主……”
“你叫我什么?”
陆挚瑜望着那个瑟瑟发抖的头颅,绕着她走了两步,长裙曳地,声音阴冷如鬼魅。
宫女心头一震,忙说:“殿下,您是殿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说着,她不停磕头,仿佛命悬一线,连陆挚瑜已经来到了她身后都不知道。
直到背上突然一重,宫女才反应过来,这位喜怒无常的三公主,是不会轻易绕了她了。
果不其然,陆挚瑜踩着她的背,而后猛地一踏,空气中传来什么被压断的声音,“咔擦咔擦”的骨裂声,传入门口站着的宫女耳中,没有一个是不心惊肉颤的。
宫女痛得泪眼模糊,直不起腰来,也不敢使力气,只能任由陆挚瑜泄愤。
陆挚瑜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辛辣冰凉的感觉窜遍全身,她重复着每日的习惯,只是今日未将杯子好端端放回去,而是猛地捏紧,接着对准宫女的头颅,狠狠砸了过去!
精巧的银杯撞过宫女的额头,而后完好无损地滚落在地。
宫女已经被折磨得哼也不敢哼,只在心里恨自己为何不能尽快晕过去,结束这场残忍的刑罚。
陆挚瑜冷笑一声,抬起了压着宫女脊背的脚,慢慢道:“我说过了,你们都要称我为殿下,以后再敢忘记,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宫女强忍着喉间腥甜,怯弱道:“是……是……殿下恕罪……”
含章宫里人人都知道,外人面前温柔善良的三公主陆挚瑜,背地里是怎样的丧心病狂。
她们都清楚陆挚瑜的意思,三公主只是三公主,而殿下却可以是任何皇子,也是陆挚瑜沉溺其中的美梦。
“瑜儿,你在做什么?”
苏钰榕听见动静,忙在佛前放下经书,由贴身宫女搀扶着,着急忙慌地赶来。
一进屋,便看见地上一片狼藉,那名宫女的惨状更是触目惊心。
“母妃。”陆挚瑜冷淡地唤了一声。
她转过脸,面无表情地与苏贵妃对视:“不过是处罚一个不懂事的下人罢了,是谁去搅扰母妃念佛的?”
此话一出,苏贵妃身后的宫女们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
苏钰榕强忍住两眼一黑想要昏过去的冲动,让人把那名受了伤的宫女拉下去。
屋里只剩她和陆挚瑜。
“瑜儿,你这是怎么了?怎的脾气越来越坏,前日你刚刚处罚了一个宫女,今日又发什么脾气?无论如何,宫女也是人,宫女的命也是一条命,你不能随意打骂她们。”
苏钰榕紧皱着眉头,呵斥道。
陆挚瑜却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向苏钰榕,“母妃,您的意思是说,孩儿不光要在外面自甘下贱,连在含章宫,都要对区区宫女做小伏低吗?”
苏钰榕愣住了,一时搪塞:“母妃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着,想去牵女儿的手。
陆挚瑜却将她一把拍开,指着她的鼻子,咬牙道:
“够了!你就是这个意思!你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你只一味地叫我忍让,让我不要出风头,你自己懦弱,什么都不争不抢,连后位都能拱手让人,一个比你小九岁的谢书藜都能捷足先登,踩到你头上去!但我呢?我是堂堂公主,凭什么年纪轻轻就要清心寡欲,陪你吃斋念佛?!”
苏钰榕摇摇头,眼睛发红,“不是的,瑜儿,不是你想的那样,母妃是……”
陆挚瑜丝毫不在意她的眼泪,朝她吼道:“别说了!”
她心中的愤懑揉作一团,化作喷发的火焰:“如果不是你没用,我早就是大周朝最尊贵的嫡公主了!可是现在呢?我算个什么?母妃,你告诉我,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为什么旁人的母亲都会为他们争,而你不作为就算了,竟还天天劝我不要去争!”
陆挚瑜的语气越来越激动:“你可知你女儿在外面被人作践成了什么样子?你以为你只知闭起宫门来吃斋念佛,便是万事大吉了?是,你自己是清净了,但我呢?父皇他宁愿见谢明夷一个外人,都不愿意见我哪怕一面!我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被你给活生生连累成了这个样子?!”
苏钰榕听到这里,已经是心碎难抑,她知道女儿时有怨言,却不知陆挚瑜已怨恨她到如此地步,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拼命摇头:
“瑜儿,不是的,母妃怎会不在意你?你是母妃身上活脱脱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你是母妃的命,母妃什么都愿意给你……”
“若我真是你的命,那你现在自称的就不是母妃,而是母后了。”
陆挚瑜冷冷一笑,讽刺道。
苏钰榕震惊地看着她,似是不敢相信自己体贴温顺的女儿,会露出这样狰狞的一面。
陆挚瑜见她不说话,便平复了情绪,继续道:“从外祖父一家落难,而你只知道装死开始,我便对你大失所望了。母妃,你是一个连自己的父母、兄弟都不顾的人,我又怎么能指望你顾着我?为我搏一个好前程?”
苏钰榕的心口无比疼痛,窒息感入侵身体,她甚至不敢直视陆挚瑜,“母妃是有苦衷的!当年你外祖父逼我入宫……”
“苦衷?”陆挚瑜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有苦衷便可以随意作践你的女儿?让你的女儿和你一样卑微,只配屈居人下?”
“母妃啊母妃,你可曾注意过,你女儿写得一手好字,不比任何皇子差,你女儿弹琴弹得极好,在百花宴上,独有我听出那所谓的京城第一才女谈错了一个音?”
“太子不过是个庸才,只因沾了先皇后的光,他才能这么趾高气扬!而我呢?我不光在你这个贵妃身上得不到任何好处,还被你逼得小心翼翼,事事不敢拔尖,现在父皇不肯见我,但我知道,在他心中,或许根本想不起我是谁来!我在众人眼里,彻底成了一个人微言轻的废物,连那个贱种陆微雪都不如,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这都是你带给我的!”
陆挚瑜一气呵成,把这么多年的不满和委屈,全都吐了个干净。
苏钰榕早已痛苦不已,她喃喃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这么多年……”
“你走。”
陆挚瑜背过身去,不想听她的任何解释。
从记事起,她便被压抑了一切欲.望,在好胜心萌芽之际,苏钰榕便将其生生掐断。
打着安稳度日、为她好的旗子,逼她过清心寡欲的日子,二十年过去了,陆挚瑜看不到未来。
她早就疯了。
苏钰榕的哭声传来,陆挚瑜烦躁得很,直接将她推到门外,而后狠狠地关上了门。
她不顾苏钰榕在门外的苦苦哀求,只是狠心道:“你走!你去念你的佛!”
好半晌,苏钰榕都没有说话。
等陆挚瑜再打开门时,只看到宫女们惶恐的脸。
“殿、殿下,娘娘回去了,让我们侍候好您……”
“嗯。”陆挚瑜点点头,扬起一个和善的笑脸。
宫女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是方才还跟自己的母亲爆发激烈争吵的人。
那个满面春风、说话都温温柔柔的三公主,好像又回来了。
“秋华,你过来。”
被突然点名的秋华浑身一抖,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陆挚瑜让她进了屋,而后关上了门。
门外,宫女们都露出担心的神情。
秋华认命般跪在地上,道:“殿下,您要杀要剐,只冲着奴婢来就好,但娘娘她真的是很疼爱您的,只求您不要跟娘娘有隔阂……”
她是苏贵妃的贴身宫女之一,为了苏贵妃,壮着胆子也要劝劝陆挚瑜。
陆挚瑜却轻笑一声:“秋华姑姑,想来你是误会了吧。”
话是这么说,却没让秋华起来。
陆挚瑜无比喜欢被跪拜的感觉,更喜欢别人朝她露出惧怕的表情。
只有低位者才会有的表情。
秋华静静跪着,任由陆挚瑜欣赏她臣服的姿势。
“我记得母妃说过,我那表妹,苏钰筱,好像悄悄回京了?”
第56章 生辰(一) 相公,相公。……
“相公, 相公,明安美不美呀?”
少女掀开红盖头,露出一张灿若春花的脸, 娇俏可人。
谢明夷恍过神来, 眼前摆着龙凤烛、合卺酒, 许明安坐在桌前,侧着头问他。
“你……”
许明安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谢明夷觉得哪里怪怪的,却一时想不出来, 只能凭直觉闭上了嘴。
接下来, 他惊恐地发现——他的一只手竟不受控制地去端桌上的酒杯!
谢明夷疯狂想将那只手放下,却根本做不到。
眼看着他已经将酒杯端起来了,而许明安也闭上了眼睛, 涂了胭脂的脸越来越红, 凑近了他……
门“砰”得一声开了, 而后传来一道捏着嗓子的男声——
“相公!我才是你的娘子!这个妖女居然敢把你抢走!”
谢明夷惊诧回头,发现来人竟是陆微雪。
陆微雪同样一身红衣, 只是头上戴了女子的金饰, 还化了浓艳夸张的妆, 尤其是两颊上的两团火红的胭脂……不对,应该是两坨不知名红色物体, 随着他生气的表情一挤,那画面实在美到让人不忍直视。
谢明夷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陆微雪看见屋内的景象, 登时眉头竖起, 两手叉腰,大喊一声:“大胆妖女,还我相公来!”
许明安赶紧往谢明夷身后躲:“相公救我!呜呜呜!”
陆微雪见了此景,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噔噔噔”向前迈了十五步,而后一把拽住谢明夷的衣领,像提一个小鸡仔一样,硬生生将他抓了起来。
而谢明夷还没在半空中扑腾几下,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陆微雪抗在了肩头!
“相公是我的,我扛走了,他今夜就要与我洞房,而你这个妖女,哪凉快哪呆着去!”
他指着许明安的鼻子痛骂。
“我呸!你根本不会疼相公,相公他只喜欢我!你才是妖男,还我相公!”
许明安不顾一切地朝陆微雪扑过来。
陆微雪却像早就料到了一般,突然转身,把谢明夷的脸朝向她。
等许明安反应过来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她没收回的手,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拍在了谢明夷的脸上。
“啪”的一声,谢明夷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坐了起来。
那些红火的画面瞬间消失,梦境退散,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卧房。
谢明夷愣了一下,随即看向床尾的始作俑者。
暴雨正吐着舌头,一脸讨好地望着他。
它正将那只扇了谢明夷巴掌的爪子悄悄藏至身后——
偌大的丞相府,很快响起谢明夷暴怒的声音:
“抓狗啊!我今天一定要炖了它!”
而谢明夷一生中最重要的生辰,就在和暴雨“欢乐”的你追我赶中,愉快地拉开了序幕。
——
三个时辰后。
皇宫。
御前侍卫正在巡逻,以确保今日的宴会万无一失。
陆泽呈走在路上,满意地看着宫人们匆忙的身影。
他对身旁的男人道:“小舅舅的生辰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让父皇高兴,只要父皇一高兴了,咱们提的事,就会有着落了。”
穆钎珩淡淡一笑,掩饰住心中划过的异样。
无论谁提起谢明夷,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分神。
陆泽呈习惯了穆钎珩沉闷的性子,抬头望天,忽然想起什么,便问:“对了,你可给他准备寿礼了?”
穆钎珩垂着眼眸,并未回答。
陆泽呈看他这副样子,便断定道:“行了,知道你是个闷葫芦,这样吧,你在本太子的礼单里找样东西,算作是你送的,今晚的宴会你要参加,但不能空手来。”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否则以我那小舅舅刁蛮的性子,铁定饶不了你。”
“微臣谢过殿下。”
穆钎珩没有过多推脱。
陆泽呈道:“这件事不用谢我,不过有件事你确实得谢谢我,穆少将军,听说你快要成亲了?”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穆钎珩皱了皱眉。
他不笑时,便让人联想到漠北冰天雪地中锻造的玄铁,浑身散发着寒气。
陆泽呈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便解释道:“穆少将军,本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那未婚妻托人找到了本宫,说今日想与你一同参与小舅舅的寿宴,但是不愿提前告诉你,须得给你一个惊喜。”
“当然了,成全一对鸳鸯,也是美事一桩,本宫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算算时辰,你那未婚妻也差不多已经入宫了,这样吧,你不必随本宫去议事了,去陪陪未婚妻吧。”
话一说完,陆泽呈便观察起了穆钎珩的神色。
却见他的脸上并未露出意料之中的欢喜表情,反而凝重起来。
陆泽呈脸色微变,笑得有些勉强,“怎么,是本太子考虑得不周么?”
穆家世代忠君,且名将辈出,他对穆钎珩自然是极力拉拢,本意是想与穆钎珩拉近关系,可若是弄巧成拙……
“不,微臣只是一时惊讶。”
穆钎珩认真道:“太子殿下一片苦心,只是这等场面,微臣的未婚妻恐怕不知礼数,在御前闹了笑话,微臣这便去送她回府。”
陆泽呈点点头,“好吧,本太子也不强人所难,想来你那未婚妻也只是太想陪着你,可我那舅舅和母后都不是能容人的性子,你的未婚妻应当也不是高门大户的小姐,若真哪里得罪了他们姐弟,确实不太妥当。”
他表示理解,临走前,还拍了拍穆钎珩的肩膀。
“穆少将军,你要记住,战场和朝堂是很重要,可家庭也是需要你的,多陪陪她吧,不然她也不会找到太子府上了。”
“是。”
穆钎珩的表情渐渐冷了下去,拱手行礼。
——
整个皇宫都紧锣密鼓地筹办着寿宴,仿佛这是一场天大的喜事。
一路上,谢明夷不知被多少人说过祝贺词。
作为寿星本人,他自然也十分大方,一人赏了一把金瓜子。
他原以为这只是晚上举办一场普通的家宴,却未曾想到会这样大操大办。
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国舅爷,心中竟多了几分惶恐的感觉。
这样的架势,他似乎只在初入京城时,彼时还活着的太后的六十大寿上见过。
谢明夷没什么好遮掩的,便将这话如实对皇上说了。
久病卧床的皇帝听了,却哈哈大笑,笑得都直不起腰了,只道:“夷儿放心便是!有皇后坐镇,必然不会让你的规制逾越过太后!今日是你的寿辰,你只管玩得开心便是,这宫里多久没有喜事了,大家一起欢乐欢乐嘛。”
听了这话,谢明夷便不好再多说什么了,恰好太医们也来了,他便从金龙殿中退了出来。
只是出来时,却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接着便是太医们的惊呼。
谢明夷听得心惊,便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重重叠叠的宫殿,红墙金瓦,雕梁画栋,原本只觉得巍峨壮丽,现在却不知怎么的,没由来的叫人想到一个蛰伏的巨兽,正慢慢张开大口,逐渐吞没一切。
谢明夷心中有种窒息感,又如小猫抓挠,不知怎么才能缓解。
他走着走着,无意间来到一处宫殿外。
这里清净,细听之下,还能听到有规律的木鱼声。
抬头看,牌匾上三个浓墨写就的大字——
含章宫。
字迹刚劲有力,笔锋利落,是偏圆润的写法。
别的宫殿的牌匾都镀了金,而含章宫却只有墨水写就的字,显得素雅大方,又有股禅意,让人心静。
这是苏贵妃和三公主的住所。
谢明夷不好叨扰,转头便走。
却突然有道声音叫住了他。
“小舅舅。”
谢明夷转过身,一个身穿浅绿宫装的少女站在宫门外,正是三公主陆挚瑜。
“三公主,这是要去哪?”
谢明夷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他难免想起那日陆挚瑜没能得到皇帝的召见,脸上露出的落寞表情。
便道:“陛下的精神头还不错,三公主不必太担心了。”
谢明夷理所当然地以为,陆挚瑜无比挂念皇帝的身体。
陆挚瑜眼中划过一丝冰冷,随即温柔一笑,道:“是啊,那日之后我也见过父皇啦,他可高兴了呢,说不用我天天送补品来,别累坏了我。”
谢明夷笑笑,“陛下自然是关心公主殿下的。”
陆挚瑜将话题引了回来:“小舅舅,我不是要去哪,我是刚回来,真是巧了,我正要找你呢。”
“找我?”谢明夷疑惑道。
“是啊。”陆挚瑜向他解释:“明安她有些话想对你说,却找不到你,我与她是闺中好友,便帮她寻你,这不,我刚要回含章宫加派人手去找你呢,就撞见你了。”
听到许明安的名字,谢明夷的脑子便“嗡”的一声响,不免想起那个诡异的梦。
今夜他不光要见许明安,还要见陆微雪!
他怎么会同时梦见这两个人?!
谢明夷只觉得头都大了。
“那三公主可知,许小姐找我所为何事?”
他试探性地打听道。
陆挚瑜想了想,说:“明安她并未将缘由告诉我,只是她的表情有点不太好,恐怕是很要紧的事吧。”
谢明夷心头一紧,这么说,许明安已经知道他阻止了皇帝赐婚了。
可是他连谢书藜都没敢告诉过,许明安又怎会知道?
难道是皇帝说的?
或者说,是陆微雪泄露出去的?
但早点知道也好,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谢明夷深吸一口气,与陆挚瑜隔着些距离,道:“那烦请三公主告诉我,许小姐现在所在何处。”
——
隐秘的宫室内。
看到那道站立的影子,暗卫走过去,而后跪在地上,道:“殿下,国舅爷有新的行动。”
陆微雪转过身,淡淡扫视了他一眼。
“说。”
“国舅爷在宫中行动了一会儿,便朝宫外护城河的方向去了,那里人烟稀少,虽然已派了人照常跟着,可属下担心会有突发情况,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暗卫尽职尽责地陈述着。
陆微雪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晦暗的眼神,夹杂着不安的情绪。
“将许家调往外地的事,办妥了么?”
暗卫道:“请殿下放心,今日许家已离开京城,一个不留。”
陆微雪点点头,心中的浮躁这才降下去几分。
——
根据陆挚瑜的话,谢明夷出了宫,越走越荒僻。
他不禁有些动摇,许明安一个大家闺秀,会来这么荒凉的地方?
周遭都是树木,伸出光秃秃的枝桠。
不时有乌鸦站在枝头,在风声萧索中,发出凄惨的叫声。
河流蜿蜒,由于是寒冬腊月,河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触之即碎。
怕坏了许明安的名声,陆挚瑜提议,他只身前去便好。
谢明夷当时还觉得她思虑周全,现在却只想给自己一巴掌,带点人,让他们远远地站着不就行了?他何苦一个人都不带,独自闯这个鬼地方?
越走越冷了。
说不上来到底是身上冷,还是心里发冷。
就在谢明夷懊恼得想折返之际,却看见一个少女的背影。
谢明夷心头一喜,终于找到了。
他小跑过去,在距离“许明安”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保持一个正常的距离。
“许小姐……”
话还没说完,少女便缓缓转过身来。
却不是许明安的脸。
而是苏钰筱。
谢明夷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是你?许小姐呢?”
苏钰筱冷冷一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许小姐,只有一个要向你索命的人。”
“什么意思?”
谢明夷刚想离开,苏钰筱却拿一块手帕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刺鼻的香气弥漫,顿时,他的四肢都无力起来。
“可把你盼来了,小国舅,你的生辰这般大操大办,你一定可得意了吧?”
苏钰筱扶着他来到护城河前,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可是我哥哥的尸骨还未寒呢,我若不送你去给他赔罪,他可要不高兴了。”
谢明夷浑身瘫软,根本使不上一丝力气。
“我送你去见他,好不好?”
苏钰筱将他带到河边,笑道:
“在自己的生辰这日溺死在河里,真是个不错的死法,对吧?”
第57章 生辰(二) 溅起小小水花一朵。……
眼看着离河边越来越近, 谢明夷的身体却愈发绵软,身量明明比苏钰筱高一个头,此刻却如一只提线木偶般, 任由苏钰筱将他牵引到冰冷的河水中。
就在他膝盖一软, 整个人即将跌入河中时, 腰腹却被一双臂膀拉住了。
苏钰筱从后边抱住他,脸贴着少年的脊背,透过血肉骨骼, 能听到谢明夷剧烈的心跳声。
“谢明夷, 我恨你。”
她的手臂渐渐收紧,勒得谢明夷的五脏六腑都痛起来。
“可是我不想活了。”
苏钰筱轻飘飘的声音消散在荒林中,她回忆着十九年的岁月, 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
而后浑身开始发力, 紧紧抱着谢明夷, 将他一寸一寸地向前推去。
“还有……”
谢明夷的膝盖已经被河水淹没,被搅动得细碎的浮冰, 开始碰撞他的双腿。
苏钰筱的声音多了点颤抖:“谢谢你, 曾经救了我, 但我不活了,是必须要带你走的, 否则怎么对得起我哥哥……”
随后,她猛地一推, 将谢明夷整个人都推进河中。
看着少年惊愕的表情, 耳边传来身躯撞破薄冰的声音,苏钰筱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以伦比的安宁。
一切都结束了。
她不必再被没日没夜的梦魇折磨。
苏钰筱深吸一口气,自己随之跳入河中。
冬日的河水冰冷刺骨,谢明夷本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在沉重水流的裹挟中,只能循着求生的本能屏住气。
不,今天是他的生辰,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在等他,他不能死。
谢明夷拼尽全力挥动手臂,却只勉强抬起了手腕,一切都显得那么徒劳,整具身体都不断地往下沉去。
耳边的声音逐渐消失了,只有沉闷的东西在不断流动。
难道,不管多努力,他都注定逃不过命运么。
呼吸渐渐打开了,冷水肆意涌入他的鼻腔。
谢明夷慢慢闭上了眼睛,只想起半年前的噩梦,梦中的他被射杀在山谷里。
也不知和溺死在护城河中相比,哪个更狼狈。
身体一点一点麻木了,谢明夷竭力睁开眼睛,只想再看这个世界一眼。
眼前灰暗一片,模糊中,似乎看到一团黑色的影子,拥挤在一起。
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岸上传来。
“救他……可是……”
有人来了?!
谢明夷的心脏迸发出最后一腔血液,霎时间,他仿佛冲破了迷药的药效,求生的欲望笼罩在大脑上空。
他在河中奋力挣扎着,循着当年在浅水中游过几圈的记忆,让自己的身体渐渐往河面上浮去。
视线越来越明亮了,谢明夷拖着无力的身躯,一点一点地向上挣扎。
逃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可突然间,他的小腿处无比沉重。
是苏钰筱!她在更深处,死死拽住了他的脚腕。
谢明夷挣扎起来,可苏钰筱的手却跟铁铸的一般,怎么都甩不开。
苏钰筱是下定了决心,要跟他同归于尽了。
谢明夷的气力彻底被耗尽,逐渐垂下了手,整个人仰躺着,朝深处坠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脑海中浮现的,居然是……
“哗”的一声,伴随着一阵惊呼,一道白色的影子划破坚冰,直直撞入谢明夷半睁半合的眼眸中。
黑暗中,唯有那抹白衣如此明亮。
一只手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拥入怀中。
在水中,谢明夷什么都看不清,却莫名觉得,这个人的神情一定无比着急。
他紧紧贴着那人的胸膛,眼前阵阵发黑。
而苏钰筱的那只手终于没了力气,谢明夷浑身轻巧了许多。
抱着他的人似乎是料到了一般,捏住他的脸,逼他张开嘴唇,不由分说地堵上了他的嘴,霸道又凶狠地为他渡气。
谢明夷涣散的意识终于清醒了几分,蓦然间,他睁大眼睛,看到的,正是他心中预料的那张脸。
那张隐隐带着怒气的,陆微雪的脸。
在水中,陆微雪看到他有所好转,便紧紧抱住他的腰,将他往河面上带去。
谢明夷昏沉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原来就算是陆微雪这么冷冰冰的人,嘴唇也是软的。
这么想着,他泄愤一般,张嘴狠狠在陆微雪的下唇上咬了一口。
舌尖尝到血腥的味道,谢明夷迅速别过脸去,也就在此时,他终于浮出了水面。
谢明夷大口大口喘着气,劫后余生后,不知该喜悦还是庆幸。
陆微雪将他带上了岸。
谢明夷四肢无力,躺在陆微雪怀中。
他呼吸急促地看着摇摇欲坠的天空。
水珠划过陆微雪苍白的脸,在下巴出凝结成一滴,恰好滴在谢明夷的鼻尖,溅起小小水花一朵。
【老婆落水,老公最心急,第一个过来救老婆!】
【呜呜呜我的宝贝央央,好险啊,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没了央央,主线就没了啊,央央肯定不会有事的】
陆微雪垂眸看着谢明夷,等着他恢复平稳。
谢明夷盯着他,第一句话却是:
“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慢!”
他本意是骂骂陆微雪,可一开口,委屈、酸涩、恐惧又无助的情绪便齐刷刷地涌上心头,声音一下子便低了下去,染上了哭腔。
谢明夷的眼眶都红了,吸着鼻子,“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死了!”
说着,他伸出拳头,就要砸向陆微雪那张貌若天仙的脸。
本以为陆微雪会闪躲,或者阻止,可是都没有。
陆微雪握住他的手腕,迎着他的力道,将左脸贴了过来。
这样,便结结实实地挨了谢明夷的绵软一拳。
“对不起。”
陆微雪在道歉。
从谢明夷的角度望去,陆微雪的睫毛很长,上面沾了一颗水珠,恍若天宫之上,只可远观的谪仙。
而“谪仙”眼神真挚,在说对不起,在哄他:
“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你死掉的。”
谢明夷别开眼睛,明明浑身都冷透了,可脸颊上还是有股燥热在蔓延。
此时,错乱的脚步声在远处响起。
谢明夷靠在陆微雪肩上,眯着眼睛,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冲在最前,便努力支撑着要坐起来。
陆微雪身体一僵,却还是扶住了少年。
他看着谢明夷坐直的背,心中妒火燃烧,声音冷过这结冰的护城河水:
“穆少将军。”
穆钎珩在离两人几步远的地方立住,定定地看着他们,眸中情绪有一瞬间的低落。
接着,他便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在谢明夷身上。
“不论今天你们看到了什么,都当没看到,不准妄议半个字。”
穆钎珩转身对后面的侍卫吩咐。
侍卫们纷纷道是。
穆钎珩看向谢明夷,他浑身都被打湿了,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可怜兮兮的模样,我见犹怜。
眼前的谢明夷,与十年前那个小药罐子的身影逐渐重叠。
穆钎珩的神色多了几分心疼,他刚想凑近些谢明夷,却被谢明夷一把抓住了袖子。
“穆……”
谢明夷的胸口起伏得厉害,似乎是有十万火急的事。
他指着护城河,急得快哭了:“救人!你快去救人,苏钰筱还在里面!”
穆钎珩的眼睛一瞬间睁大。
——
两个时辰后。
“国舅爷,要不就说您生得俏呢,这绛红色的衣裳,天底下再没有能穿得比您更好看的了。”
宫中绣娘为谢明夷穿好衣服,便退至谢明夷身后,欣赏地打量着他,赞不绝口。
自己呕心沥血的作品能被小国舅上身,本就是莫大的荣耀,何况谢明夷还将这身衣服穿得如此好看。
谢明夷看向镜中的自己。
铜镜里,少年墨发及腰,半束起的发髻上戴了一根金钗,一身华美繁复的红衣,上面带有大片金线绣成的仙鹤暗纹,明亮的烛光中,金色的鹤影被映得振翅欲飞,仿佛夕阳余晖下波光粼粼的江面。
如此夸张奢靡的衣服,穿在谢明夷身上,却根本无法吸引到什么目光。
所有人都会为少年精致旖丽的面孔所着迷,美艳绝伦的华服都显得黯淡无光,只能沦为陪衬。
绣娘痴迷地看着谢明夷,内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半个时辰前,皇后身边的紫鸠急召她来,要她改出一套衣裳来给小国舅穿,说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她是尚衣局最心高气傲的一位,本来只打算随便拿一套改一改,在见到谢明夷本人时,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耗尽半生心血,制作的那件华服,她本以为永无用武之地。
一见谢明夷,她便知道,自己此生的作为都有了意义。
谢明夷转过那张白皙的脸,眉间略有些憔悴,却意外有种颓丧的美。
“劳烦您了。”
他对绣娘彬彬有礼。
紫鸠捧过一个沉甸甸的袋子,递给绣娘。
绣娘还痴痴地看着谢明夷,对满袋的金子都毫无兴趣。
紫鸠挡住她,微笑道:“你可以回去了。”
绣娘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讪讪地收回了目光,倒过谢,便离开了。
屋内只剩谢明夷和紫鸠两人。
“紫鸠姑姑,谢谢你帮我。”
谢明夷好似一瞬间泄了气,扯了扯领口,蔫巴巴地说道。
紫鸠看着他,道:“奴婢知道国舅爷不想让娘娘担心,才瞒着娘娘换新衣服的,既然是对国舅爷和娘娘都有利的事,便是奴婢应该做的,何谈帮不帮呢?”
谢明夷撇了撇嘴,眉眼间却有化不开的忧愁。
紫鸠看破不说破,只是提醒道:
“国舅爷,时辰差不多了,您该露面了。”
谢明夷最后看了眼镜子,心神不宁地点点头。
“走吧。”
第58章 生辰(三) 夷儿,别怕。
华灯初上。
毓庆宫正殿, 灯火辉煌。
金丝楠木桌上铺了锦缎桌布,绣的是龙凤呈祥的模样,成套的玉杯玉碟晶莹剔透, 美酒佳肴琳琅满目。
谢明夷出现时, 宾客们已各自就坐。
帝后二人坐在上方, 看到他,俱是一笑。
谢明夷朝他们行礼,皇帝则招了招手, 道:“夷儿, 你是今日的寿星,坐到朕身边来。”
谢明夷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向谢书藜,见她点头示意后, 才走到皇帝身边, 坐好。
在他的位置往下看, 便能望见底下宾客的所有模样。
来的人不多,毕竟只是家宴, 谢明夷悄悄望了一圈, 熟悉的有太子、陆微雪, 还有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穆钎珩。
今日虽见了他, 却没想到他会来。
那双眼眸似有似无地看过来,谢明夷立刻撇开了眼。
又不禁想起苏钰筱, 他本来放松的心情, 突然有些紧绷。
“怎么了?”
皇帝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关切询问。
谢明夷抬起一张有些苍白的小脸,轻轻咬着嫣红的嘴唇,扯出一个笑, 摇摇头,道:
“微臣没事,微臣只是在想……三公主他们,怎的没来?”
皇帝顿了一下,随即道:“皇后跟朕说了,你的寿辰不宜请太多不相干的人,一来是不熟悉,难免你拘谨;二来嘛……”
面容憔悴的男人笑了笑,拳头抵着下巴咳嗽两声,接着解释。
“二来,人一多,这宴席的时间必然会延长,据朕所知,每到你的生辰,谢丞相都会亲自为你煮一碗长寿面,今日你也要早些回去吃面吧?总不好久留你。”
谢明夷倒没想到会有人替他考虑得那么细致,感动地看了皇帝一眼,侧头的瞬间,却没注意到谢书藜微变的眼神。
管乐声起,舞姬们水袖翩翩,起舞助兴。
太子在台下倒了一杯酒,盯着前方皇帝和谢明夷说说笑笑的场景,冷哼一声,道:“只知道父皇偏心,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偏向那群姓谢的,本太子都不能上坐,竟让他谢明夷一个外姓的毛头小子坐在身边。”
穆钎珩知道太子是在跟自己说话,便淡淡应道:“今日是他的生辰。”
“生辰又如何?本太子的生辰,父皇总以节俭爱民为要求,从未如此风光大办过,他一个国舅而已……”
陆泽呈怒气冲冲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不经意间瞥过陆微雪,便像是找到了新的乐趣般,道:
“哦,本太子忘了,九弟可是从未过过生辰,毕竟是自幼便从冷宫里长大的,父皇厌恶你,至于你母妃……那个疯女人怎会记得你的生辰呢?今日说这话,实属扎着九弟的心了,九弟,你可莫要见怪啊?”
陆微雪看了他一眼,笑得耐人寻味:“能参加舅舅的生辰,已经是臣弟的荣幸了。”
陆泽呈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便饮着酒,目光轻佻地看着舞姬。
“穆少将军,我竟不知你也会来。”
陆微雪慢慢斟着酒,难得主动开口。
陆泽呈满不在乎道:“本太子想让谁来,谁就能来,倒是九弟,连你这种身份的都能来,本太子属实有些惊讶了。”
陆微雪的面色并未有一丝波澜,反而浅浅一笑,又问:“那不知穆少将军,给舅舅准备了什么贺礼?”
他拿着玉杯的手暗暗用力,杯口的酒微微荡着。
穆钎珩脸部的肌肉有一瞬间的绷紧,静默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些沙哑:“不过是些寻常的薄礼,能不能入得了国舅爷的眼,还未可知——”
“哦?”
陆微雪的嘴角向上牵动,将酒杯放下。
“依照穆少将军平日的作风来看,少将军似乎不是敷衍随便的人。”
他又开玩笑般道:“少将军不会是私藏了一份好礼,要在今日宴席散去之后,献给舅舅吧?”
听到这番话语,穆钎珩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凌厉,他冷了神色,正襟危坐,平视着陆微雪。
“无论有没有,都不干九皇子的事。”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台上。
谢明夷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挥舞着七彩绸缎的舞姬,只觉得眼花缭乱。
他对下面的争端一概不知,眼神却被舞姬们裸露的胳膊吸引了。
谢明夷皱了皱眉,刚想张口,却有一道声音比他更快:
“夷儿,你这身衣服真好看,只是本宫怎从未见过?”
谢书藜盯着他,虽是温和地笑着,眼神却逐渐变得犀利,像是看穿了所有。
谢明夷飞快地看了一眼紫鸠,见后者投向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便佯装思索道:
“娘娘有所不知,这是微臣寻了京中最好的绣娘,耗费半年所制的华衣,为的就是在微臣的生辰这一天穿上身呢。”
他有意瞒着谢书藜落水一事,此事牵扯太多,还需慢慢理清头绪,不能闹得太大。
谢书藜的笑越发深了:“是吗?夷儿长大了,心思也越来越多了。”
谢明夷选择用撒娇来插科打诨:“姐姐,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这可是夫子亲口说过的。”
谢书藜又叮嘱了他几句,不宜铺张浪费,谢明夷再三保证,她才作罢。
“若人人都简朴,那举目皆是寡淡之色,实在无趣,夷儿这样正好,可彰显我大周皇家气派。”
皇帝亲自为谢明夷倒了一杯酒,慈爱道。
谢明夷讪讪一笑,接过那杯酒,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咳咳咳……”他喝得太快,眼泪都呛出来了。
皇帝忙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谢明夷闭着一只眼睛,恢复了个七七八八后,便道:“陛下,微臣还有一事相求。”
“小寿星都开口了,朕岂有不应的道理?你只管说便是。”皇帝脸上现出豪迈之色。
“微臣是想,时值凛冬,虽然殿内燃着银丝炭数十斤,可在这样的三九天,这些舞姬的衣物还是太过轻薄了,且她们周边并无炭盆,不如早些赏些金银,便让她们下去吧。”
谢明夷将自己心中所想都道了出来。
皇帝顿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夷儿说得在理。”
他招了招手,示意张德福:“没听见小国舅所说吗?就按他说的办。”
张德福的动作很快,舞姬们千恩万谢地领了赏,便都离开了正殿。
丝竹声渐渐散去,殿内的热闹气氛瞬间少了一半。
陆泽呈率先起身,道:“小舅舅,本宫和穆少将军的贺礼都已经备好了,不如现在便瞧瞧?”
谢明夷点点头,“那就看看吧。”
他眼神有些躲闪,不敢去看穆钎珩。
心脏却跳得无比剧烈,无法避开一个念头——他真的很想知道,穆钎珩会送什么。
虽然他不抱希望。
穆钎珩怎会为他精心准备?
很快有一群宫人搬着两个箱子上来,放于殿上。
第一个箱子被打开,里面堆满了无数纯金打造的物件,金光灿灿,耀眼夺目。
“父皇,这是孩儿为小舅舅备的贺礼,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而已,原本不值什么,但是都是全大周的能人巧匠所制,想着小舅舅活泼爱玩,闲暇时必能替小舅舅解闷。”
接着是第二个箱子,随着“喀嚓”一声,一把长弓慢慢展现在众人面前,还有一个云纹箭袋静静躺在里面,里面装了五只羽箭。
陆泽呈道:“这是穆少将军为小舅舅准备的,小舅舅读书若累了,还可以骑马射箭,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说话间,他轻蔑地瞥了陆微雪一眼,仿佛出了口恶气。
谢明夷的手猛地攥紧,又很快松开。
他的眼神飞快地扫过穆钎珩,笑道:“那就多谢你们费心了。”
穆钎珩站在下面,垂着眼眸,令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穆家名将辈出,送礼也颇有武将风范啊。”皇帝赞赏道。
穆钎珩抱拳行礼道谢。
“不知九弟准备了什么寿礼啊?”陆泽呈嘲讽道。
陆微雪正要起身,皇帝却摆了摆手。
他便又坐了回去。
皇帝沉吟片刻,道:“太子,寿礼这事不急,皇后那里都有礼单嘛。”
“不过方才皇后提醒了朕,今夜还有一事,张德福——”
陆泽呈的脸色有些难看,气恼地回到了座位。
穆钎珩依旧在他身边坐好。
很快,张德福带着一个宫人走了进来。
宫人弯着腰,低着头,两手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四个金制的牌子。
“十五皇子出生时,朕身体抱恙,便没为他赐名,谁知这一拖便拖到了如今,现下朕想借着这次宴席,给十五皇子赐名的事也该有个着落了。”
皇帝说着,看向谢明夷,玩笑道:“不知小寿星,愿不愿意让朕借这个光?”
谢明夷一顿,连忙答应:“此事干系重大,微臣心里自然一百个愿意。”
陆泽呈此时笑道:“父皇几日前吩咐儿臣召集翰林院,所为的就是为十五弟取名,父皇对十五弟的重视,当真是绝无仅有。”
说着,他指向那宫人,自夸道:“儿臣早已吩咐下去,拟定的四个名字不要用木牌写,一定要在金牌上篆刻,这才应了十五弟的金贵呢。”
皇帝笑了,没理会他的邀功,只吩咐宫人:“你把拟定的名字念一念。”
台下的宫人正要开口,谢书藜却道:“陛下,臣妾认为,这有所不妥。”
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宫人别动,“皇后但说无妨。”
谢书藜睨了那宫人一眼,淡淡笑道:“钦天监算过,十五皇子福运浅薄,这才多病多灾,若在赐名之际,他的名字被别人抢先念过,而不是由陛下第一个开口,恐怕将来……”
说着,她的神色有些伤心,突然站起身,走下台,跪在皇帝面前。
“自然,这些鬼神之说,臣妾向来是不信的,只是事关十五皇子,臣妾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请陛下不要让宫人念名字,而是亲自看过后选取。”
谢明夷有些震惊地看着谢书藜,仿佛她不是自己至亲的姐姐,而是一个陌生人。
很久以前,小谢明夷曾经偷偷看一本有关巫术的书籍,书中内容实在有趣,他便一时忘了府中禁令,看得入了迷。
可某天被谢书藜发现了,年轻的姑娘平时温温柔柔的,一看到那本书,便跟个被点炸了的炮仗一般,拎着谢明夷的耳朵骂了半个时辰。
不仅如此,她还逼迫谢明夷跪在祠堂前,并亲手点燃了那本书籍。
滚滚浓烟中,少女那张固执倔强的脸有些模糊,但她呵斥:
“别再让我逮到你搞这些歪门邪道,告诉你,你姐姐这辈子不会信任何算命的,求神拜佛更是荒谬可笑!命都是捏在自己手里的……”
数年前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谢明夷眼前的场景渐渐清晰起来,从来不信鬼神的谢书藜,此时竟然当众将这方面的顾虑说了出来。
皇帝当真思索了一番,便让张德福扶皇后起来,道:“那便这么办,上前来。”
谢书藜站到一旁,让出一个位置,让宫人在她身边过去。
谢明夷本来是盯着那些越来越近的金牌的,此刻脑海中却突然冒出个念头。
他很想看看陆微雪的表情。
如此想着,便移开了目光,只在余光中看见那宫人慢慢上了台,站在谢书藜的座位旁,弓着腰,将托盘端给皇帝。
由于方才皇后的行礼,所以满屋的人,除了皇帝,都站着。
出乎意料的是,陆微雪的神情并不平静。
他的脸上,并不是紧张、兴奋、憎恨、嫉妒这些强烈的情绪。
而是有种莫名的、隐约的,等待什么发生的表情。
复杂妖异的花纹又在那双浅色的眼眸中浮现,陆微雪化作盘于梁上的毒蛇,幽幽地注视着殿上的真龙,伺机而动。
谢明夷的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见惯了陆微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他这副样子当真罕见。
就好像有一团黑色的魔气,渐渐在他的七窍中钻出来,拂过纤尘不染的白衣,缭绕在他身旁。
陆微雪在等待什么发生,面上甚至有种隐秘的期待。
随着“扑通”一声,几个重物落地,他浅淡的眼眸中闪过一个突兀的亮点。
陆微雪的嘴角上扬了一下。
谢明夷扭过头,蓦地瞪大了眼睛。
方才还规矩端着托盘的宫人,此刻手中只有一把锋利的匕首,他抬起头,面露凶狠之色,猛地扬起了匕首,朝皇帝的胸口刺去!
台下的人一时都呆了,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一切来得太突然,没人能反应过来。
就连皇帝自己,都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摊在椅子上,看着那把匕首离自己越来越近。
千钧一发之际,穆钎珩第一个动身。
“护驾!”他一声惊呼,将众人从呆滞中惊醒。
“护驾!快护驾!”
“有刺客!”
“抓刺客!保护陛下!”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穆钎珩奔上前去,马上就要掐住那刺客的脖颈了,却听见“噗嗤”一声,利刃还是划破了血肉。
他睁大了眼睛,胳膊僵硬在半空中。
下一瞬,便狠狠掐住刺客,将他整个人制服。
穆钎珩的手无比颤抖。
他竟要调动浑身的力量,才能压制住一个区区刺客。
因为,就在他近乎碎裂的眼神中,匕首没入了少年的后腰,那道红色的身影背对着他,缓缓倒了下去。
“夷儿,夷儿!太医,快叫太医!”
皇帝抱着为他挡了一刀的谢明夷,无比慌张又痛心,仿佛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
谢明夷痛得发抖,拼尽全力拉住皇帝的袖子,借着力道站起来,“微臣……微臣并无大碍……”
他背对着谢书藜,手撑在座椅的把手上,想着谢书藜一定要担心地昏死过去了,正要转头安慰姐姐,后腰却又有一道无法忍受的痛楚袭来!
“噗呲”一声,匕首被人毫不犹豫地拔出,一时间鲜血淋漓,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殿内。
谢明夷痛得一下子便瘫坐在地,眼泪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他的红衣比任何时候都红。
一道脚步声慢慢逼近。
淡紫色的衣料停在他眼前,谢明夷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谢书藜走过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她手中拿着的,正是刺了谢明夷的那把匕首。
是她亲手拔出了匕首。
此时匕首上还沾着谢明夷的鲜血,血液顺着谢书藜的走动,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最后浓重又腥酸的一滴,恰好落在谢明夷的鼻尖。
“姐姐,不要!”
谢明夷甚至已经不需要任何思考,就能知道谢书藜要做什么。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谢书藜扬起那边在刺客手里失败了的匕首,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划破了皇帝的脖颈!
谢明夷刚刚强撑着站起,便被滚烫的鲜血溅了一脸。
他瞪大了眼睛,大颗大颗的眼泪滚滚而下。
谢书藜冷冷地看了谢明夷一眼,声音很轻:“我只是从未放弃过想要的。”
“对不起。”
她转过身去,挑眉看向陆微雪。
后者目眦欲裂。
谢明夷拼命帮皇帝捂住伤口,大股的鲜血从他指缝中溢出来。
“陛下……陛下……你不会有事的……”
皇帝却释怀一笑,他的眼睛半睁半合,张着嘴,似乎是想说什么话。
谢明夷哭着垂下头,听他说:
“夷儿,别怕。”
第59章 生辰(四) 如幼年时推倒的雪人那般,……
“你这个毒妇!”
陆泽呈反应过来, 眼睛充血,怒瞪着谢书藜,指住她:“你竟敢、你竟敢弑君!”
谢书藜冷冷地望着他, 漆黑的眼眸中, 不带一丝神采。
陆泽呈的反应很激动, 他一把掀翻了桌子,几步跨到大殿中央,喊叫道:“来人!快来人!捉拿谢家这群乱臣贼子, 通通押入天牢, 等候本太子发落!”
他喊完之后,殿内却静悄悄的。
陆泽呈的表情从狰狞变为惊愕,他环视四周, 那些陌生的宫人都低着头, 没有一个理睬他。
他的心头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陆泽呈呆滞地看向陆微雪, 霎时间,就像找到了一株救命稻草。
他的声音破天荒地有些发颤:“九弟、九弟, 你没看见谢书藜的所作所为吗?她弑君……她杀了父皇!你还不快去叫人……”
就在这时, 一阵寒风呼啸而来, 刮开了殿门。
与尖锐的雪粒一齐飞来的,还有一柄寒刀上, 震颤着的冷光。
门外的将士立着,魁梧的身材撑起一身黑甲。雪已落了满肩, 却巍然不动, 如一座沉默的山,却满身的肃杀之气。
在他的身后,是一排排整齐站着的御林军。
雪染白了他们的眉毛,风吹动了一把把长枪上的红缨。
里三层外三层, 不知何时,毓庆宫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萧统领?你早就在这里了,为何不救驾!”
陆泽呈的面容已经扭曲了,他指着为首的男人骂道:“你这个废物,父皇养你有什么用,现在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本太子日后可以给你留个全尸——还不快给本太子把那个贼妇抓起来!”
萧钦朗一动不动,并未应答。
陆泽呈的眼神有些动摇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昔日最为信任的御林军,一个真相如雷劈一般在脑中炸开,激得他浑身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他看向陆微雪,哆嗦着向后退。
毓庆宫的里里外外,都毫无生气。
陆微雪就像被一群纸扎人围在中间,偌大的殿内烛火摇曳,恰如那鬼火幽幽。
陆泽呈退后的步子越来越快,直到抵住皇帝所在的那张桌子。
皇帝紧闭着眼,身上血污一片。
“是你,是你!你们联手杀了父皇!”
陆泽呈崩溃地大喊,抄起桌上的酒杯,便砸向陆微雪。
可陆微雪离他太远了,酒杯只落到一个中间的位置,不偏不倚地,砸在了穆钎珩背上。
“他咬舌自尽了。”
穆钎珩将刺客的尸身撂在地上,站起身。
“穆钎珩,本太子能相信的只有你了!你快带本太子杀出去,以后本太子封你为镇国大将军!”陆泽呈心慌地厉害,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唯一能救命的机会。
穆钎珩抬眸看向他,还未回答,陆泽呈便自嘲般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把跌坐在地上的谢明夷一把揪了起来。
他猛地掐住谢明夷的脖子,站在谢明夷的背后,看向谢书藜。
陆泽呈阴森的眼睛环视下方,“谁敢上前一步,我就立刻扭断他的脖子!”
谢明夷本就受了重伤,此时连呼吸都因陆泽呈收紧的手指而逐渐困难,更是痛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陆泽呈挟持住他,恶狠狠道:“你们不放本太子出去,本太子就结果了他!谢书藜,他可是你唯一的弟弟!”
看到谢书藜的表情好似有了一丝裂缝,陆泽呈便又加大了力道,几乎是让谢明夷双脚离地。
“姐……姐……”
齿缝间挤出两个字,谢明夷的脸憋得通红,拼命睁开眼睛,泪眼模糊中,他看到那道淡紫色的身影,依旧如天边的神女一般,温柔娴雅。
姐姐,不要管我。
不要因为我而动摇。
他想这么说的,但呼吸越来越难了,根本说不出话。
谢明夷无力地掰着陆泽呈的手。
他很想,很想告诉谢书藜,别为了他……
“已经走到这一步,我回不了头了。”
谢书藜面色沉静,看着谢明夷陷入窒息。
她轻轻一笑:“不过,你杀了他,我也会让你尝尝一刀一刀凌迟的滋味。”
谢明夷的手慢慢放下了,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不知是苦涩,还是为谢书藜的冷静而高兴。
“不要!”
好像听到谁的声音。
听起来,像是心都碎了。
谢明夷眯着眼,隐约能看到穆钎珩。
“我能护你出去,放了他。”
穆钎珩劝阻着陆泽呈,竭力保持着声音的镇静,眼眶却发红。
陆泽呈冷笑一声,“看来在乎我这小舅舅的人还真不少啊?!”
“但是——晚了!”
他凑近谢明夷,阴测测地道:“小舅舅,你死了,得有多少人伤心啊?那我更要拉你一起下地狱了!”
说着,手掌的力道猛然加大!
喉管的空气全被挤压出去,眼前一阵阵发黑。
就这样结束了吧。
只是,谢丞相的长寿面要浪费了。
谢明夷闭上眼睛。
没关系,反正本来也不好吃,又硬,又咸。
“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划破了空气。
刹那间,谢明夷只觉得脖子上的束缚全都消失了。
大口大口的新鲜空气涌入身体,谢明夷剧烈地喘息着,从未觉得一呼一吸都是那么珍贵过。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谢明夷呆楞回头,只见陆泽呈四肢张开,仰躺在地。
一只冷箭不偏不倚地贯穿了他的左眼,浓稠的血在他脑后慢慢沁出。
而他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眼里写满了恐惧和不甘。
谢明夷转过来,便看见持弓的陆微雪。
杀了陆泽呈的,正是他满口夸耀的弓箭。
陆微雪还维持着射箭的姿势,寒夜的风裹挟他的白衣,整个人都如月色屋檐上最晶莹的那片雪花。
只是他的神色很冷。
冷得让谢明夷不敢触碰。
心脏被密密麻麻的疼痛吞噬,谢明夷的眼前一阵阵模糊。
白色的影子左摇右晃,随着阖上眼皮的一瞬间,如幼年时推倒的雪人那般,轰然倒塌。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有人及时跑过来,将他搂在怀里。
浑身的疼痛都已经痛到麻木。
谢明夷终是晕了过去。
——
一片死寂悄然落下,将整个皇宫都笼罩起来。
这场雪来得很巧,落在为了庆贺小国舅生辰而挂的灯笼上,本来是锦上添花的一桩美谈,却无一人敢为此欢呼雀跃。
大大小小的道路上,只有御林军整齐的脚步声。
宫人们都被驱逐到了殿内,集中看守。
人人皆是惴惴不安,为将来的命运忧心忡忡。
皇宫像个瘫痪的老人,无力地倒在雪地里。
矗立于中心的金龙殿,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灯火通明。
谢书藜将头上的珠钗一只只摘下来,直到一头长发都被放下,不着任何装饰。
她将手浸在雪水中,任凭手指冷得发红。
接着开始洗脸,凉入骨髓的水扑在脸上,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不用照镜子,谢书藜便知道,自己脸上本就不多的妆容,一定被洗净了。
这么多年的禁锢与压抑,就在今年冬天第一场的雪中,全部被洗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谢书藜没有回头。
“还在怨我吗?”
她的语气中透露出嘲讽。
“我可不像你们,这么在意这些情情爱爱的,只要是我想得到的,谁也阻止不了。”
谢书藜站起来,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陆微雪,淡淡一笑,道:
“你那是什么表情?想杀了我?”
陆微雪扬起下巴,并不掩饰:“如果不是他在意你,那我真的很想。”
谢书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眼睛都笑弯了,她一边将银白的斗篷披在身上,一边道:“难道我还要向你道谢?”
她一步步走到门边,看到两道黑色的影子越来越近,便停下了脚步,道:
“可惜,不管你怎么为夷儿着想,我这个弟弟都不肯喜欢你,他真正喜欢的人是谁,你以为你很清楚,但你知不知道,没有你的那几年,喜欢穆钎珩对于夷儿来说,早就深入骨血了。”
“等你登上皇位之后,依你的性子,就算夷儿喜欢的另有他人,你也要将他绑在身边,对吗?”
谢书藜看着两道黑色的影子明显一顿,满意一笑,继续说:
“就算他恨你,哪天想要你的命,你也会亲手给他递刀,对吗?”
第60章 生辰(五) 蛇的七寸。
竹林映影, 冷风如猎。
眼前的路漆黑一片,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林中,谢明夷只能凭借自己的感知, 没命地向前奔跑。
他拨开一根又一根歪斜的竹子, 光脚踩在在泥泞的路上, 跌跌撞撞的。
谢明夷很害怕。
他绝望地跑着,乌云笼罩在上空,跟随他的一呼一吸, 悄悄裂开一条缝, 倾洒出丝丝月光。
眼前白晃晃的,谢明夷的视线一阵模糊。
他扶着头,停下脚步, 闭着眼, 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心口。
良久, 他茫然地睁开眼,环顾四周。
静悄悄的, 月光照亮了眼前的路。
谢明夷心头一喜, 正要往前, 身体却突然僵直。
他毛骨悚然地转过头,眼里写满了惊恐。
浑身寒毛竖起, 仿佛看到什么极其可怖的怪物。
因为——
在他的身后,有一双阴翳死寂的眼眸, 一直盯着他。
“啊!”
谢明夷猛地坐起, 身体立刻传来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将手放在胸口,吃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场景渐渐在眼前重组,是一处温暖的寝宫。
他做噩梦了。
谢明夷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 杂乱血腥的记忆便接踵而至,皇帝、姐姐、太子、刺客、陆微雪……
一个个人交织起来,如一个搅得五彩斑斓的大染缸,却散发着可怕腐烂的味道,钻入谢明夷的五脏六腑,刺激得他忍不住干呕。
他攥紧拳头,忍不住打自己的脑袋,想把这些血红的的记忆从脑海中驱除,可是没用,越努力,那些鲜血淋漓的景象便越鲜明。
最后,谢明夷只能崩溃地捂住脸,肩膀一抖一抖的,而断了线的泪珠便随着身体的颤抖,一滴一滴在指缝间抖落出去。
眼泪落在蚕丝锦被之上,砸出水坑,也带出了他唇齿间委屈的抽泣。
有些焦急的脚步声步步靠近,最后停在他的床边,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谢明夷耳朵灵,知道是谁,他哭得更肆无忌惮,就像小时候那样,拿袖口抹泪。
男人半蹲下来,靠近他一些,在空气中抬起手,过了好一会,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才慢慢放在谢明夷的肩膀上。
“央央。”
穆钎珩的声音低哑,唤他的小名。
谢明夷哭得更大声了。
穆钎珩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得喘不过气。
尽管他已经对谢明夷醒来后的反应有所预料,但真的看到他的无助,听到他的哭声,还是忍不住慌乱起来,嗓子更是被堵住了似的,干涩无比。
“这是哪里?穆少将军。”
谢明夷抱着膝盖,抬起一双通红的眼,声音的语调有些模糊,掺了点昔日在江南时的口音。
穆钎珩有些恍惚,却又因为谢明夷生分的称呼,心口猛地抽痛了一下。
他轻声回答:“这是含章宫,贵妃娘娘的居所,她主动提出,可让你在此处安置。”
谢明夷“哦”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场面继续沉默下来。
谢明夷的脑子很重、很乱,有太多的东西,他理不清。
他闭上眼睛,一会儿看到皇帝的脸,一会儿对上太子死不瞑目的模样,一会儿又是陆微雪将弓箭对着他的样子,那么决绝。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蓦地张开眼。
“这里是含章宫?你带我来的?”
谢明夷的眉间有些急切。
穆钎珩虽然不解,却还是耐心解释:“当时你昏倒了,他们便让我把你带下去医治,可整座皇宫都戒严,太医院被封锁,我带着你,无处可去,是贵妃娘娘主动打开了宫门,迎我们进来,又找了身边会医术的女官,为你包扎……”
“他们?是陆微雪的命令?”谢明夷微微睁大了眼睛,没等穆钎珩回应,又明白过来,自嘲地笑了笑:
“允许你带我就医,却大肆封锁皇宫,明摆着是要我死在路上而已。”
穆钎珩忽然握住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道:“不会的。”
谢明夷定定地看着他。
穆钎珩道:“有我在,你不会死,绝对不会。”
谢明夷一愣,随即眨了眨眼,一颗圆润晶莹如珍珠的眼泪,便滚落下来。
好巧不巧地,掉在穆钎珩收回的手背上。
穆钎珩身体一僵,像是被烫到了似的,飞快地收回了那只手。
他强忍住想要抱住谢明夷的冲动,背过身去,眼圈却悄悄红了。
身后传来少年的叹息声。
穆钎珩刚想转身,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拉住了。
他诧异地转过头去,与脸色苍白的谢明夷对视。
少年望着他,有些依赖,又有些小心翼翼。
谢明夷的口气带着祈求:“能不能,带我去一个地方?”-
金龙殿。
白蛇密密麻麻的鳞片划过细软的地毯,掀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它扭动着冰冷的身体,吐出猩红的信子,蜿蜒在陆微雪脚边,弓起身子,想要趁机爬上男人的膝盖。
陆微雪却比它更快,精准拿捏住它的七寸,毫不留情地将它丢了出去。
他不悦的眸子看着门口,冷声道:“既然来了,何必再躲躲藏藏?”
阴测测的笑声响起,身披黑色斗篷的人慢慢走出来,停在离陆微雪七步远的地方。
他一伸手,那条被扔出去的白蛇便听话地攀上他的胳膊,顺着他的手臂向上,一路来到他的脊背,盘旋在他的脖颈上,窝起来,伸出蛇头,一双蛇眼仇视又畏惧地看着陆微雪。
里耶抚摸着白蛇的鳞片,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俊脸。
陆微雪瞥了他一眼,嘲讽道:“事到如今,你终于不用像只老鼠一样躲起来,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了。”
里耶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摸索着白蛇被拔了牙的嘴,慢条斯理地道:“那个女人说的话,好像都是真的,不给个合理的解释吗?圣子。”
他指的是谢书藜所言的,陆微雪会为谢明夷抛弃一切。
这是他们最关心的事,费尽心思、举全族之力扶持的圣子,怎能因为区区情爱,便将这十年大计毁于一旦?
他们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纰漏。
陆微雪一瞬间变得警惕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比先前多了几分年轻帝王的威严。
“你无权过问。”
他看向里耶,眉宇间夹杂着隐隐的怒气。
目光扫过白蛇时,略通灵性的蛇更是缩了缩脑袋,忍不住往里耶怀里钻,血脉中与生俱来的恐惧,竟让它想要躲藏起来。
里耶笑了笑,面若好女,本该看起来和善,此时却阴森森的,渗着寒气。
他行了一礼,是苗□□有的姿势,神秘又独特。
“陛下——按照中原的规矩,我该这么称呼您吧?很高兴您已经拥有了权势,连我都有些怕您了。但是,您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的是什么样的血。”
说着,他脸色一沉:“看您的样子,您好像是急着想去找谁?”
陆微雪眸间的戾气还未消散,却将一缕冷淡的杀气迅速藏匿,他似笑非笑地抬了抬眼,“我说了,你无权过问。”
“哦?是么?”里耶嘴角的笑慢慢凝结,竟悠闲地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佯装思考道:“那不知圣子可还记得,在进万蛊洞之前,您身上被种下了什么?”
陆微雪的目光渐渐变得幽深,暴风雨在眼瞳中间暗涌。
有什么念头正撕破胸口,挣扎着想要喷涌而出。
里耶却毫无察觉,只轻蔑地看向他,仿佛是算准了陆微雪毫无办法。
“古兰朵,陛下好像看不起你的蛊毒呢。”
他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便飞快地闪进来。
古兰朵显然是在外面听了多时了。
戴着面具的少年愤恨地抬起头,盯着陆微雪。
“那我不介意让陛下,重新尝尝那难以忘怀的滋味。”【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