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70-80

作者:旷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汇殿太快!


    李兆前带人从左边的廊子里涌进来。


    言子邑对于这个李兆前有一个初步的定义——


    忠心且行事比较冲动的半文盲。


    这种人一般有一种通病——就是急。


    李兆前院中的火把一打,看得清晰。


    那用火光照着的人是行伍气质,显然是这些亲卫的头。


    此时从她身侧向前跨了一步。


    这人虽应有四十,但身板极硬。与带的人都穿着过膝的紧身黑衣,底下都是一色的长靴,言子邑快速地一过,大概三十来个人,同李兆前在院内领的人差不多。


    言子邑沉心分析,雨雪天不宜用兵,王爷反其道而行,乘夜进兵,用荀衡谈条件麻痹敌人,看李兆前的反应——


    胡卿言这里应该是没有准备的。


    前殿的声势让他没有再增加人手的余裕。


    她把了亲卫那头的手臂,示意不要冲动。


    她用左手捏了一把自己的右手。


    接着指着远处冲天的层红——


    那一层层的红就像被丢入染缸的布,已迅速盖笼住整个前殿。


    她用不小的声音道:


    “李副将,你不去看看吗?适才这些兄弟说,王爷已围了营,你这拨人,和我们这拨人拼死,于大局有什么助益?你不一直嫌我这个人质没半点用处么?”


    那领头的配合了她的话,将手中的刀亮了一下,其余的亲卫也都亮了刀,是预备要争拼的姿态。


    李兆前却在此时显出一种焦灼。


    抬步想要背身,又似乎有所犹豫,言子邑些微感到劝说有效,于是跟进又出声:


    “胡卿言想必此刻已呈困势,你现在不是最应该去助胡卿言吗?”


    前面喊声大举。


    此时前殿的火势已盛,空中似有流萤万千成行,光芒照耀,围着前殿四周飞转。


    李兆前折身转望正殿方向——


    咒了一声:


    “他娘的!这荀衡就是个幌子!老子要去宰了他!”


    容不得半点耽搁,正预备走。


    却见那亲卫的头目光突然一实,转向院中。


    此时一个鬼魅一样的身影站定在院中。


    刘烈身前身后皆无兵,但却不比李兆前,似藏有真章。


    “王妃刚刚有句话说错了,靳王既然能派人来此,说明王妃对大局或极有助益。胡帅虽未料准靳王于子夜进兵,但刘某相信胡帅所说,王妃在我们手里,靳王必定‘有所顾忌’,比方说——”


    他看向那亲卫的头。


    刘烈在暗中的眼神竟然有些像胡卿言。


    “我知道你,跟着王爷这些年岁,南来北往,依然肯以身犯险,入这等死局么?”


    说罢抬头看向言子邑:


    “靳王妃,兆前说我这些年有些历练,渐渐有些像胡帅,但刘某有自知之明,比之胡帅,差之远矣。胡帅与王妃,刘某有许多事是知晓的,今日依葫芦画瓢,也真学一回胡帅,院后尚有百人,这些人我可以不动,但还请王妃挪步正殿,如何?”


    ——


    正殿玉阶


    胡卿言站在高台上,烟腾熏目。


    太快!


    太突然!


    所有人都在反应当中!


    一名传讯兵骑马而来,一路奔上长阶,本欲单膝跪地,却被胡卿言一把拉住:


    “直接说。”


    “胡帅,是邢昭带着人过来。”


    “你见到他了?”


    四周旌鼓锵锵,敲的是北地得胜令助酒的那种点子,原本是用的铜锣,此时唯有战鼓,几乎是笼天盖地,那人提高了声音:


    “不是,他们多用旗帜,旌旗弥天,且用的都是禁军的旗,一路围过来,一路让人大喊,‘都是禁军的弟兄’,我们的人里面有很多曾经在他手里呆过,适才前面来人说,真碰了面,并下不去手厮杀,有几个被邢昭刀架在脖子上,还放了,且队伍乱了,胡帅之前说下七门,不走高桥和甲岗,但又未定从哪个门出,现正等胡帅令下。”


    那人一哽咽,还是跪下:


    “胡帅,你先走,他们说……只为‘戡乱除贼’,道出你下落便不杀。”


    胡卿言破颜一笑,拍了一拍他的脸,托着他的臂膀:


    “起来,尚未到这个时候。”


    说罢望向身边跟着的人,问:


    “刘烈和李兆前呢?”


    “两位将军不知所踪,有人见李将军往后殿去了。”


    “找到他们,”


    胡卿言望了望夜空,将刀柄贴在前额,拇指抚过刀柄上的轮纹,屏息凝神。


    思索只在一瞬。


    他睁目看向暗中的殿门,转脸东南,


    “告诉所有人,天尚未亮,夜中不便追击,东南一段宫墙颓塌,全无屏障,让所有人从从东南一直走西波门,跨上马便走,辎重一概不携。”


    突然,一种声音有规律地传来——


    那种声音像捣米的碓子,一下下,乱中有静地敲击了起来,像什么东西从亘古的幽闭中渐渐苏醒。


    这撞击宫门的声音,一时间仿佛引领万籁,在火燃的哔哔声、金属撞击之声、杀声中透出来,敲击着人的心旌,胡卿言一双眼睛瞭向宫门,身前的传讯兵跟着半屈着膝回身——


    随着一声战马鸣叫凌空而起。


    邢昭擐甲持戈,战袍扬舞,已立于宫墙之内。


    “邢昭!”


    这两个字紧接着在四周叠起。


    “胡卿言!”


    邢昭打马跃前,环视四周,一声低吼,


    “你我渊源,我一直敬你是个英雄,可你今日之举,不觉有些配不上这二字么?”


    胡卿言有些纳闷,侧目一旁。


    见刘烈领着人从南侧快步而来,只一眼,他便看见言子邑落于其中的身影。


    胡卿言一拧眉。


    天尚未亮,南殿非绝地,他适才已定计,并无正面交锋之意。


    乘夜奔突,他尚有把握,殊不知,刘烈此举,却是迁延。


    至于“靳王妃”,此时念头里已不想挟她而去了。


    邢昭的再呵打断了他的念头:


    “胡卿言,此夜与那夜相反,今日让我在这里问一句——


    你可敢与我比试?”


    只此一句话,胡卿言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与邢昭,这些年的渊源纠葛,虽非友人,却有这般默契。


    胡卿言仍思乘隙脱身,虽无一战之备,却知阵前不能输气势,高声道:


    “走马比射,你可是当着全京城的人输给了我!”


    邢昭把身上的佩剑丢给了从人,接着把弓箭也从马上摘下来,只袖底一把薄刃突然闪了出来。


    这把薄刃的气息却异常,远处有些兵士已“惊魂刃”地喊了起来。


    胡卿言眯着眼睛,也看到了他手中闪着细光的刀刃。


    久违的笑爬在他的脸上,


    “这是?”


    邢昭拧着眉,眼神落向高台之上的胡卿言,语中透着一种坚定:


    “秋猎那日,你说——近身搏杀,护着陛下从漳河岭出来,杀那最后十五人,只用了半刻……”


    胡卿言抿唇。


    来时刘烈说,南都是靳则聿的福地,他想了想,若论他的福地,便是彰河岭。


    朝中总有人讥他胡卿言是媚上,其实彰河岭孤身救驾一途,胡卿言就没有多说一句话,成帝神智昏昏,口里只反复问一句话:“今日是否能走得出此地?”胡卿言抿紧嘴唇,硬是不肯答他这句话,成帝便有些恼。要渡彰河之时,后头杀声围绕,前面忽然又来人堵住了去路,陛下抬首看了那些人一眼,把同样的话再问了一遍,胡卿言当时已抱死念,也顾不得安抚这九五之尊,只将他摔在地上,从胸口掏出他的那把


    短刃,“陛下有问这个力气,不若给我应付掉几个。”


    他自己也未曾想,杀这十五人,竟然只用了半刻。


    如何杀的,刀从哪里行过,又有几刀进了自己的皮肉,全无半点知觉。


    他只知道那是他人生中最疯最厉的时刻,那一刻天地同力,可堪称神助。


    他胡卿言虽未经过诸多年岁。


    人生的绝境却有诸多。


    若说洛城之事,是胡卿言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彰河岭便是他的涅槃处。


    他从此处生了一种对绝处逢生的笃信。


    怎么也没料到的是——


    这个节骨眼上,他却乱了。


    或许神助不可琢磨,老天爷不给,你不能抢。


    只有经过磨洗的定力才可依靠。


    只这一刹,他脑中浮起靳则聿的面孔。


    目光一掠。


    所及之处。


    邢昭身后,早已布开一长列齐整的队伍,在嘈杂的乱局中,却静若处子。中间立着一个人,此时透出的静势和威势,甚至无需动用目力去分辨。


    同他脑中的面孔重叠了。


    他甚至能看到靳则聿此刻望着他的目光。


    “胡帅可记得洛城当日,你于城上问我的话?”


    “忘了。”


    “当日是你于城上问我,提的条件是若你赢了,放你的人走。”


    胡卿言抬眼,眼神和目光变了。


    或许是邢昭的步步紧逼。


    或许是靳则聿的出现。


    不知什么搔到了他的敏感处,血性渐渐地取代了冷静。


    “今日也便是我于此地问你,我的条件,若我赢了,放王妃走。”


    胡卿言浅笑一声:


    “你这是报恩吧?靳王妃保你妹子无虞,你也想保她,是吧?”


    胡卿言缓缓扯开袍服,从里头抽出一把刀刃。


    言子邑认得这把刀刃。


    邢昭只站立在那里。


    袖口的薄片突然一亮,纹丝未动。


    言子邑手心上都是汗。


    靳则聿的身影很远,映着宫门处是一段黑,这个距离彼此看不清面貌,但言子邑觉得他一定是看见她了。他这么快就把胡卿言的人围在了这里,派人到偏殿救她——却是兵行险着,仓促间事败,不像王爷的作风。此时见到他的身影,忽觉,这是他在纷乱交驰之下,一种不得已的选择,更像是一种表态。


    这远远的一望,让她产生了想要做点什么的欲望,刘烈的刀几乎同时抬了起来,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刘烈在此时开口,问了一个同局势毫不相干的问题。


    “王妃,那日你的婢女,后来检查伤势……可有伤着?”


    言子邑有一时的怔愣。


    眼前的情形和思路像两个暗扣,彼此都扣不到一起,只是凭本能地反应过来——这问的是常乐。


    “没有,将军救的及时。”


    言子邑答得也很本能。


    杀伐叫嚷之声一下子像被阔清了。


    两道身影慢慢走拢到一起。


    但二人若逢不逢,若见非见。


    隔着砖地上的一圈云纹站定在那里。


    玉阶下的砖台是碎裂的,四方的中规中矩,最中间是云纹拼合成的一块圆形石板,是八卦的形制。


    言子邑是看清了这些——


    不自觉把视野放宽,泛着鱼肚白的微蓝盖满宫殿和御路。


    才意识到——


    天亮了。


    第72章 真意“王爷!”


    言子邑突然想起了靳则聿曾说过,比起射术,邢昭更擅长近身搏击。


    所有人都站在远处,这时候,正预备厮杀的人都静了下来,殿阶上是静的,破碎的汉白玉的阶下也是静的。


    一股精悍的杀气从那几重静的包围里播散开来,且动作越来越快,两人都卸了甲胄,能听到一连串**撞击的声音,却分不清是哪个动作产生的,两个人虽是贴靠着缠斗起来,但感觉上却总有一段极小的距离,耳朵捕捉到的声音,和眼前缠斗的节奏有些微的不匹配,像是有些滞后的。


    邢昭的身形更舒展些,提膝旋肘,显得更游刃有余。


    同他拉弓姿势的那个悬停一样,每个动作像有一个极短的定格。


    而胡卿言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凌厉的杀气,刀手起落间,就如同他的人一样——


    腾挪借势,皆奇诡无比。


    邢昭那把袖底薄刃像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一样。


    锋利无比,只见胡卿言腰间陡然一松。


    外袍略一松散。


    像是腰间的那根纽带被削断了。


    忽然那个圆方的结构,多了一根纽带。


    纽带不知是什么材质,抽在空气里呼啦一声响,银亮一闪,像是金属一样的东西在半空里划了一圈。


    缠在邢昭的脖子上。


    邢昭短暂地抬手。


    本能让言子邑闭眼,但情势让她清醒,双目猛然微缩,心脏一阵猛跳。


    却见邢昭没有顾及那勾子,反手一卷扯住腰带,用力一拽,将胡卿言拉近。


    两个人就在这一拉扯之下碰在一起。


    邢昭挡住了胡卿言握刀的手腕。


    胡卿言身体微微一震,感觉上小幅度地向前倾了一下。


    似乎所有人都能听到那薄刃揳入肉体的声响。


    他们二人适才贴在一起,这一下都退开了几步。


    邢昭的脖子上多了一道血口。


    乍然看不出什么,只是胡卿言退的步子要多些。


    适才邢昭要是躲了,那钩子便要了他的命。


    他却在极短的时间内选择反其道而行,缩短两人的距离,减小那纽带外旋的威力,掣住胡卿言剩下的一只拿刀的手。


    邢昭朝高台上一望,拱手:


    “还请胡帅履行承诺,让手底下人放了王妃。”


    胡卿言捂着胸口,咯咯一笑:


    “我答应过你妹子,再同你比试,可要输了……这回,没食言。”


    接着朝阶上踅足。


    他手底下的人来将扶,他抬手示意不必。


    胡卿言从阶上走过来。


    言子邑下意识地去看他的胸口。


    拳头大小的血渍从胸口处洇出外袍。


    言子邑判断这刀插的不深,不然这个位置,很难走到这里。


    刘烈的声音再度响起:


    “若有机会,还望靳王妃替我同王妃的婢女说一声,那日实属无奈……今日,也实属无奈。”


    刘烈的手有些发颤,他这样的身手,照理是手稳的人,刀柄上是细密的莹亮。


    刘烈征询的目光望向胡卿言。


    这时,胡卿言却突然大呵一声:


    “大胆!你居然不尊军令!”


    接着手里的刀猛地划向了他,刘烈退开一步,言子邑却被他挟在手里。


    “胡帅!”


    “刘将军!”


    刘烈是他心腹,乍然挨了一刀,阶上众人扶着刘烈,都是一脸的错愕。


    胡卿言的眼神却异常冷静,“都他娘的别进来!”


    说完,在殿前朝底下大喊:


    “靳则聿,你也是武将出身,自己的女人,何必别人来救?!”


    殿宇内外是两重光色,废殿内的一切因尘灰而褪色,而此时晨曦的微光已退出舞台,取而代之的是驱散昏暗的照耀,从洞开的大殿口而来,辐射广大。


    如同靳则聿此时缓步踏进殿内的目光一样——


    穿透一切。


    邢昭随在身后却没有进殿。


    像是怕激怒胡卿言,外头的弓弩手在阶上。


    胡卿言看着殿门的方向,把刀的手搓了搓鼻尖,他手上带着血迹。


    他抬目看了靳则聿一眼,低头瞧了一眼手,又瞧了一眼言子邑的脖颈。


    靳则聿只着胸甲,依旧是平日里的袍服,稳步走着,脸上半染硝烟风尘,却依旧平和,看不出任何起伏。


    “靳则聿,没想到你和我一样蠢。”


    靳则聿逼近他的步子稍稍有些停顿,他进殿之后,目光也没有挪动。


    更没有看向言子邑,此时微微昂首。


    “其实我一直明白,我们这位陛下对我的顾忌,是担心我成为第二个你,我原以为我聪明,出京的路上我渐渐明白,陛下只当我是枚弃子,只是没想到你和我一样,竟未直扑京师,冲我而来,看来我在黄泉之下俟君,时日不远矣。”


    靳则聿默默听着,听完,注视着胡卿言,


    “若谈‘弃子’二字,如我所见,陛下于你确存几分真意,这于帝王而言,已实属不易……美人香草,身为人臣,我有时也难免存有几分羡意。”


    胡卿言微微一颤。


    靳则聿的话让他无由一热。


    双感一叠。


    脑


    中走马灯似的情形骤然一过——


    他当日在殿中提议杀他以谢靳王的试探,陛下闻知右焉一事的动容——


    旧影重重,连城一片,一阵眩晕袭来,双目微微一落。


    外头一支冷箭扎来,探入臂濡。


    几乎同时,胡卿言将手里的人猛然推开。


    言子邑被这一下推得跌了出去。


    地上的砖都是碎的,这一摔极重。


    靳则聿没有给胡卿言第二次机会,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肩,猛地将他往前一拽,顺势一膝扣地,将胡卿言锁在地上。


    胡卿言捂着前胸的手撑于身侧,想借力抬起,却被靳则聿牢牢扣住,只能微昂起头。


    靳则聿朝后抬了一下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妄动。


    但按着他的肩的那只手没有松掉半分。


    靳则聿垂目俯视着他:


    “陛下并非对你有什么别的心思,而是……荀衡将‘你想到大都督府里头坐坐’的这个心思告知了陛下……”


    胡卿言急剧地思索着。


    突然,胸口五味杂陈,一口血翻涌而出。


    借力一挣,未脱。


    靳则聿改而扣住他的下颌。


    此时此地,并不像靳则聿的单掌扣住了他——


    而是那双熔炼了军政沉浮于一身的眼睛扣住了他:


    “你确实聪明。但你有此言,说明你远摸不清局势,也瞧不清陛下究竟要什么。陛下设督军督府,并非是想你来取代我,也并非担心你成为第二个‘靳王’,只是不想再置大都督府了。”


    似乎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屈辱。


    胡卿言略有些挣扎起来。


    挣扎中,有什么东西从胡卿言的怀里跳荡出来,骨碌一声滚落在了地上。


    靳则聿的眉眼投在殿内的阴影中。


    言子邑双臂撑在砖地上,维持着安全距离。


    一种直觉一样的东西击在她的意识里。


    ——天哪


    头皮一阵发凉,这玩意儿掉出来的时机真是绝了。


    真是什么不该来它来什么。


    靳则聿低头用另一只手把着那支钗,那钗在他的手里翻了一个个儿——


    却没有看向那钗的主人。


    反是胡卿言看了她一眼,四目一碰。


    胡卿言迅速瞥开眼。


    一把攀住了靳则聿的臂膀。


    半抬了身子,将身体的力吃在靳则聿的臂膀上。


    五指紧紧把住臂缚。


    往前挪动了半分。


    靳则聿的眼神从钗上移到自己的手腕。


    胡卿言用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量笑道:


    “靳则聿,你居然还没碰过她……当真又窒又紧。”


    “胡卿言!”


    言子邑提了他的名字喊,大声道:


    “瞎说什么呢你!”


    却看见靳则聿的一双手像一把刈开的剪刀。


    五指收拢在胡卿言的脖颈上。


    “王爷!”


    胡卿言一张带着血迹的脸瞬间像是镀了一层紫。


    把着靳则聿的手腕,凑近了说:


    “但这个娘们真扫兴。”


    他拭了拭脸上的血迹,一张脸笑对靳则聿,攀着他的臂膀一握。


    呛咳了两声,又咯咯一阵。


    望了她一眼。


    “但你知道这个娘们入港之际居然说什么?她居然说,我若是女子,也会心悦于你。”


    “胡卿言!”


    言子邑两耳发胀。


    猛地一巴掌拍了地。


    这个砖地不知道什么材料,又冷又硬,拍得手掌一阵剧痛。


    “这叫人还怎么玩得下去。”


    她太疲了,意识有些迟慢,但也像是有点反应过来。


    心口像两股力量在那里交汇,一下子扭曲起来。


    又如甜苦两味掺杂在一起,猛地灌进了胃里,在那里一阵摇晃。


    言子邑看见靳则聿的五指渐渐弯曲起来,逐渐嵌入他的脖子。


    言子邑急道:


    “王……王爷,你要做什么?”


    “求死呢?”


    “咳……”


    胡卿言想说什么显然已经说不太出来了。


    眼前的一切刈割着她的神经。


    咔地一声。


    “王爷!”


    第73章 影日“谁啊?”


    “王爷!”


    “王爷,前殿东南,西南,殿前均已扫清,前军左翼从南门而归。”


    ——“高桥、甲岗的人先就地不动。”


    追禀之声一路而来。


    琼妃殿落在废殿东南一隅,紧与侧山呼应,仿南方形制,廊深,高低起伏。众人随着靳则聿的步子穿廊下阶,人多,随主帅一肩之后是规矩,廊道便显得有些窄,东南一道小门,阳光打入一方四正的高院,洒落之间,皆是生气,一众人等都是从正殿而来,废殿连遭兵燹,隆冬刚过,又值火焚,更是一片残垣断墙,正殿气势巍峨却早已破残不堪,此地二十六扇长窗虽敝,却不失姿态,像是突然置身于两幅不同的图景,一时怔愣,只靳则聿先注意到了跪在地上的亲卫头领,尚未等他告罪,便扶他臂膀道:


    “起来。”


    “王爷!”


    靳则聿忽然在长窗前伫步。


    微微朝里侧首。


    似乎是发觉了什么。


    通传的人忙往后退了两步,


    “王爷,邢将军着人审了前殿几个降兵,闻于伏获前,匪首曾下令走西波门,但此令并未广传,邢将军便将先前高桥、甲岗留余的人手调拨了一半于西波门。”


    “知道了。”


    廊下迎来一仆妇:


    “王妃如何了?”


    “王妃约莫醒了一刻,进了些粥,只是仍旧有些乏,尚未起身。”


    靳则聿颌首。


    众人本欲再禀,亲卫的头突然一咳,往院外一撇首,自己先行出院,进而接连响起了一院的告退声。


    靳则聿的背影出现在一扇之格的廊下。


    院中日影打在他的肩上,勾勒出一向宽挺的轮廓。


    来了之后就没见过这样的阳光,连同院中的高墙和枯木,都耀上了一层生机。


    那几个仆妇的身影,有窄有宽,连着队,从言子邑目前的格子中一一透过去。


    一院毕静。


    言子邑却在感受靳则聿走进来的样子。


    与受限的视野相应,感受也是模糊的。


    坐起身,却没有跨下去。


    来人遮了大半的格子光,也遮了大半的景色。


    抓着衾被的手半松,仰头,视线同他相碰。


    他不发一言。


    殿上的气息全被他收敛了,看不出一丝影踪。


    床边是一张矮凳。


    靳则聿弓身,虎口一张,将那半碗粥端起。


    “王爷要喝吗?”


    靳则聿微顿,也没回答,径自端起来,又将小凳搬至床围旁。


    昏迷前的景象没有一股脑儿突到她面前。


    却像从“记忆的废殿”里一层层刨掘开来,让她做什么都要慢半拍。


    脑子是僵了,意识到他可能是要坐,就一个坐被粥占了。


    “院中刚才像有一群人随着王爷,怎么一时都走了?”


    靳则聿用勺子搅了搅,垂头慢喝了两口,


    “适我二人……‘小别’。”


    言子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不动声色:


    “听起来都像是等着王爷拿主意的人,虽然匪首已伏,但想必王爷还有许多事要料理,妾身这里也没什么大事。”


    说完一阵热气从背上滚上来。


    隔着院庭,听了个大略,但言子邑敏锐地捕捉到——


    不管是“伏获”还是“俘获”,都没有涉及到一个“诛”字。


    迫切想知道“他”的结果。


    但此时向靳


    则聿询问你掐死他了吗?


    形同傻X。


    靳则聿望向她,眼中灼光一过。


    接着站起来,搬过那张凳,将粥碗重新搁回去,掌缘相覆,俯身看她:


    “‘匪首既已伏’,倒也没什么大事。”


    接着背身坐在床沿上:


    “招降清点一类,这些邢昭他们轻车熟路。”他的目光落向院外,“废殿经此兵燹,颓垣断璧,此院倒是别有一番情志。”


    言子邑确定自己给他看出来了。


    他是吃军政饭的,要“绕”她太小儿科了。


    他坐于床沿脊背依然是直的,虽是背影,却像是知道她的眼神在他身上——


    他从胸口掏出一样东西,动作很缓。


    格扇的光透过,是那支钗。


    他拇指和食指并着夹了那钗,用他的习惯动作捻了一下。


    落于那小凳上。


    接着抬手,朝她伸过来。


    言子邑却是一躲。


    两人停在半当,目光一触。


    靳则聿眉头一锁,端凝她一会,问:“可有伤着哪里?”


    言子邑感觉到这一刻的尴尬,半捏着拳头,绕到了后背,用掌背揉了揉,提了一抹笑意摇摇头:


    “没有,就是摔出去的时候,背在碎砖上滚了两圈,天冷衣服厚,应该没什么大碍。”


    另一只手捏了捏寝被,描花的衾盖。


    攥在手里像攥着一把经纬错综的丝线。


    靳则聿却猛地将被褥掀在一边。


    “王爷!”


    当他两只手扣住腰的时候,腹部一阵痉挛,腰上吃不住力,本能地往后一仰。


    “王爷!”


    抬手拽住他的衣襟,正准备使力——


    “在殿上的时候,你也是这般拼命唤我。”


    靳则聿缓抬眼,目中刚刚收敛的气息,此时像闸笼里的猛兽,缓缓地释放出来。


    不知是被这一眼所慑,还是殿上的记忆随着他这句话漫上来——


    言子邑的手松了,避着他的眼神,却就势仰了下去。


    侧过脸。


    格扇透出的墙上爬山虎随着日影走动,连着光像是移动的。


    他四指扣入腰带,身上的衣服像在刹那间松散开——


    一阵不安全感袭来。


    此时,靳则聿的手却像是顿住了。


    一室静谧。


    感觉里有什么特别不对的东西。


    余光一降——


    原本透格的光线,是一格一格的覆盖在衾盖上。


    此时却是一格一格在不着寸缕的上半身划线。


    和靳则聿看着她身体的眼神一齐敛入她的余光里。


    简直要把人逼疯。


    但来不及等她疯,腰底突然被他一抄,整个人从床围子里腾起来。


    人像是给他绕了个圈,身体陡然失衡,往前一栽,却顺势被他捉住一只腿根。


    待意识过来,已跨坐在他身上。


    头发乱糟糟的——


    靳则聿的一只手拨开她后背的头发。


    头发从她的脖子上悬落到他的胸前。


    她微朝外侧头。


    知道可能不会有人来。


    但一颗心提在那里。


    想到来人可能会看见她布满方格的裸背,人不自觉往里一缩,却像往他怀里一缩。


    “啊……”


    靳则聿抚过她背后的指腹像是要唤回她的注意力——


    从她背后的淤青上缓缓划过。


    床围子的木质边缘抵在脚踝前。


    髋关节简直要麻木,感觉小腿也要抽筋。


    肩胛骨上方总觉有什么东西反复搔过,微转头看是床围帘子上挂下来的穗子,深红色的,于是反手去探那帘布,借力把自己抬起来些。


    他却压着她的腰背,往下按。


    她死拽了一把床帘,废殿准备的仓促,这床帘握在手里是一种苏碎感,没有力道。


    嚓——


    裂帛声和腹下的刺痛在同一时间传来。


    攀在他的肩上,腰是顺着他的手走。


    让她仿佛被托浮在棉山里头——


    不断地在爬坡。


    零碎的撕扯渐渐消弭。


    昏沉间在他耳边喘了两声。


    没什么意义,却有些试探的。


    看着他这样的人,耳根也不受控地红了,有些快意。


    短暂的快意后,却招来了他不太规则的节律。


    攀顶过后,疲累袭来,人一软——


    干脆伏在他的胸口,看着自己的发梢,随着呼吸的起伏,搔在他的身上,在身体的感官上刷着存在感。


    脑子里却是短暂的空白。


    是了,言子邑意识到,他们这段经历是有空白的。


    这个阶段各自跌宕,但彼此都没参与到这个阶段。


    其中……或许还有误会。


    身下稠密,她扶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开些:


    “王爷,大哥!这下你能交流了吧?”


    “你说。”


    言子邑见他额间微微有汗。


    脑子里莫名蹿出一个声音——


    “我他娘的终于感到他有那么一丝人味了”。


    “李指挥。”


    言子邑道出一个名字。


    她曾思索过,立场问题最为致命,如果王爷怀疑她“立场”有问题,谁最能证明自己的“立场”是坚定的,右焉和霈忠都一扫而过,显得都不够中立。


    只一个形象分外分明:“王爷,我们把李指挥找到,他刚正不阿,最能证明你不在京的这段时间,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护王府及王爷你的人。”


    “他在营里。”


    “嗯?”


    “陛下将他交给了我,现已有大夫医治伤势。”


    “那你还……”


    言子邑皱眉,攀着他肩背的手本想拍他。


    却只微微一抓,转过语调:


    “既如此,那王爷应该信我。”


    “本王信你,从来与他无私。”


    靳则聿是定调的一句话。


    “但,感人心者,莫深乎义……”


    靳则聿缓缓抬目,目光深幽,像是一把锁,扣住了她:


    “废殿之上,他说如果他是女子……他最后那几句话是为你留了后路……,你却会为此感伤。”


    几乎是要沉溺在他此时的眼神里——


    却没有力量从他的目光里挣脱出去。


    是了,他们三人都不是傻子。


    胡卿言的话是要达到什么效果,她一刹那便明白了,靳则聿何等人,又怎么会不明白。


    只是没想到,靳则聿竟然如此了解她。


    提炼出了她纷烦矛盾中最核心的部分。


    让她都为之一震。


    一滴泪不受控地挂下来。


    “……我原本以为他要害我……没想到……”


    靳则聿的拇指覆掉了那滴泪。


    他看着自己的指腹,食指与拇指一抹。


    缓道:


    “我将他锁于大营,不日押送回京。”


    言子邑一怔。


    “怎么?”


    “我本以为……你把他掐死了。”


    “想。”


    不急于表态是靳则聿的习惯,这个“想”字却是脱口而出。


    与他断然一抬的眼神相触——


    言子邑不自觉咬了下唇,靳则聿拇指按住了她咬的位置,随即像是想到什么:


    “不过,我前脚刚‘掐死他’,后脚来与你缱绻,你当本王是桀还是纣?”


    他的缱绻二字虽在她的语汇外,却让她意识到两人的状态。


    言子邑半垂头,拉过边上琐碎的衣物。


    小腿落于地面,有些像不长在自己身上。


    适应了一下,


    “王爷,慎言,此二人,好歹是‘君’。”


    他整束衣袍,半眯着眼睛,目光仍旧落在她的面上:


    “本王戡乱,自是要‘君’明旨诛贼。”


    继之又补了一句:


    “我要让陛下亲自下旨杀他。”


    这是靳则聿明确回答她——


    还活着,但注定要他死。


    他的目中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杀伐之气,是有些考验人的。


    不知是考验的陛下,或是……她。


    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考验。


    言子邑先移开目光,在地上踩了两步,右小腿麻木,哪里都有点疼,伏身穿鞋,转脸唯有窄道。


    决定“已读乱回”:


    “说到这个君。这个殿设计太诡异了,睡觉都不踏实,一个妃子的床前正对格扇,还有什么隐私?还弄了这么长的一条道,这是要让废帝多走两步增加仪式感么?”


    “这条道不是给‘废帝’自己走的,是给原本的主人琼妃走的。”


    靳则聿的语调中微有一点深意。


    抬脸看他已穿戴妥当,双肘落于膝上,双掌相扣,目沿窄道。


    停顿了片刻,


    “‘月下透格,网罗玉肤,款步而至’。”


    听着像某一种史料中间的一段。


    但论到这种喻托于画面想象力的桥段,就很少有阅读理解的


    障碍了。


    “不……”言子邑不自觉地垂下眼,“不穿衣服是不是……”


    “嗯。”


    “嗯”字后面是一段沉默。


    气氛又变得暧昧起来。


    “所以要亡国了。”


    “不过感觉有点熟了。”


    像是一句喃喃自语,言子邑朝靳则聿伸出手。


    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靳则聿有短暂的错愕,动作却未停顿,原本交握的手松开,回握了一只手过去。


    言子邑把他拽着走了这条道。


    感觉他的掌很厚,牵在手里极有分量,所有的感官都像被扣住了,集中在手心上。


    连身上的疼痛感都消遁了。


    倚到门口,


    手扶着门框,朱漆已损,门框的木质却很实沉。


    言子邑靠在门框上。


    反手带他落于门外:


    “‘钩沉前史’,作为一个‘贤妃’,此时此刻应该催促你到将士中间去。”


    言子邑朝东南进院的走廊抬了抬下巴,


    “至于妾身这里,还烦王爷抽派几人,照看一二。”


    释了掌。


    靳则聿便明白,这是把他“请”出去。


    背手一笑。


    目光移至院中。


    院中是一个黄石堆叠的假山石台,半人高,虽然没有人打理修,但是在冬日里枯枝残雪衬托下,反而有一种骨鲠的清晰,浑自天然。


    朝那石台走了两步,


    “行军艰苦,但我想你同我一道回京。”


    “好,什么时候动身?”


    他问完没有反身,像是原本留足了给她答复的时间,没想到她是干脆的。


    靳则聿本想触台的手止了。


    其实言子邑差点脱口而出,“现在想要和我形影不离了,之前到哪里去了呢?”


    但局势上没有矫情的余裕,他们——尤其是靳则聿尚在混沌中。


    有很多事要做。


    看着他回步过来,言子邑原本准备目送他的眼神染上了几分认真:


    “王爷,很多问题我不是不敢深问,也不是不想深问,而是许多事情,或许深问并无必要……尤其是目下。”


    ——很多事情她并非浑然不觉。


    靳则聿瞧了她一会。


    点了点头。


    言子邑也觉得很奇怪,他们两人那种磨人的情感没有——


    但这种默契总有。


    “营中他们已经在准备了,南都一头料理妥当,便立刻回京。”


    “他们?”


    “啊,对了,有一个人。”


    靳则聿半抬手:


    “倒是显得比我念你要深……有时,只能装作不觉。你先歇一会,我派人护你见一见。”


    言子邑一时反应不过来:


    “谁啊?”


    第74章 滋润“是她吧。”


    大殿废弃有些时日,但是大殿格扇裙板上的涂金还没来得及发黑,团龙在日头底下熠熠生辉,开阔疏朗,言子邑的裙摆压着一排木雕走过去,老秦是从西面的廊子里拐出来,此刻是背光的,但像背光呈现出来的照片一样,老秦整个人显得格外温和朦胧。


    朦胧间,言子邑走拢过去。


    是老秦先打趣开口:


    “呦,怕您奔波憔悴了,气色还不错。”


    言子邑乍以为看错,一番经历,胸中涌动:


    “你们王爷滋润的。”


    老秦一愣,一张脸僵笑在那里,这个年纪居然害羞了,抬起手指点了点她。


    半荤不素的话只能点到即止,言子邑换过话题,问:


    “你怎么出京的?”


    老秦抬起的手悬在半空,缓过劲来,显得兴奋:


    “说来话长,王妃你要听么?”


    “那就长话短说。”


    “总之,就是陛下妥协了,拿程阆、我,还有老李,换了邢昭三万兵马,本来邢昭自己是不过来的,屯在京师外头以防有变,陛下这样示了诚,我们就仍留程阆在外,集中所有人马,”


    他抬手打了一个手势:“扑过来!”


    言子邑垂头,小声问:


    “胡卿言呢?”


    “大木车子锁在城外大营里呢。”


    老秦张开双手比了个姿势,“一个人一辆大车,枷锁铁链一应俱全。”


    言子邑听他描述。


    不知怎么眼眶瞬间红了。


    老秦看了她一眼。


    没作声。


    叉着腰把目光移向一旁。


    正殿依旧气势恢宏,日头一来,雪已经化了,南方是潮雪,覆了一地,原就是灰的,血迹混入其中,也瞧不清,此役速战速决,伤亡不烈,只些许有些锈味。废殿能搬的东西都搬空了,东面一个缺了一角的日晷,西面是一只实沉的相对完好的嘉量,原本放大鼎的砖地磕了个印,像是哪伙人搬的时候没吃重,砸在地上形成的,霈忠眼神落在那坑上,认真道:


    “王妃,听你老哥我一句劝,在胡卿言这件事上,”


    霈忠拇指和小拇指一翘:“六个字:别犯傻,别犯浑,也别在王爷面前提了,你就当他已经死了。”


    言子邑没抬眼,点了下头,“我有数的。”


    “你放心,人归在我手里,刑求这门手艺,我炉火纯青,死不了,或者这样,我私底下替你关照一下。”


    “啧。”


    言子邑啧了一声。


    老秦接着道:


    “你手底下两个婢女我给你拉来了,行军不便,跟在我们后头,我怕动刀兵,惊着她们两个,歇在二十里外,南都的事停当了我便嘱咐人给您送来,使自己的人总比使别人的顺手。”


    “多谢了。”


    “唉,要没王妃我都指不定已经烧成灰了,你说什么谢……对了,”霈忠忽然话锋一转,“听说胡卿言手底下一个狗娘养的打了你,是哪个副将?是不是那个李兆前?……我让人每日抽他一百个耳刮子,或者先剁他一只手。”


    言子邑愣了半晌,


    “你们是什么人?地痞还是流氓?王爷是土匪头子吗?”


    老秦闻言自己也笑了,言子邑是带点苦笑,


    “对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荀衡说的。”


    秦霈忠挨近了些,“我说王妃,回京以后,小心一些苏竹如这娘们,荀衡说了,她借着什么‘长固夫人’的身份,特意跑到王爷帐中,说你和胡卿言有私,还说他手底下人是因为看不过去你们俩有私情,打了你……”


    言子邑一皱眉,嘀咕了一句:


    “看不出来,荀衡有这么八卦的一面。”


    霈忠面显疑惑,


    “这有什么干系?但你别说,这小子易经、卜筮,河图洛书,他是无一不通……动兵的时辰,也是他算的……起了个卦,总之是有惊无险……”


    正这么说着,后头来了两个兵,像是寻霈忠的,见了她有些怔,一时不知如何称呼,霈忠打手示意——这是王妃,言子邑听那两个兵口里言语,知道营里有事要霈忠处理,便朝他昂了昂脖子。


    护着她的人此时才靠拢过来,言子邑抬步,想往正殿里面望一眼。


    余光一阵收缩,顿了很久,还是抬步走了。


    归营料理了些琐务,总觉得有桩事,积在心里颇有分量。


    便在营中绕步,显得有些漫无目的。


    霈忠看见了那辆囚着,背着手慢慢地踱了过去。


    朝囚车边上的两个看守招了招手,其中一个快步过来,霈忠吩咐了一声:“吃的上头别苛着,非时风雨,都替他稍遮着些。”


    那个看守显得有些犹豫,还是添了一句:“荀大夫已经来吩咐过了。”


    霈忠从胸口掏了些碎银:“我替你们守一会  。”


    那看守推了银子,“司卫,此举可有通敌之嫌。”


    守卫还是称他职衔,接着朝另一个挥了挥手,霈忠一笑,也未再多言,踏着草,一步一踩,低着头朝囚车走去。


    秦霈忠看了一眼囚车里的胡卿言。


    咧嘴笑了一声。


    接着靠向木栅栏,用手指摸了摸囚车的木桩,看着指腹说道:“扎手得很。”


    胡卿言开口,吼间些微滞涩,像是为伤势所累:


    “怎么,当日之辱你要讨回来?”


    才从南殿到大营的路上,正好的日头又缩了下去。


    南边的冬日云层极厚,日头又短,之前接连不见太阳,树都被凌冽的寒风拨干了。


    他背靠在囚车边上,像两人一同朝着西面,一同遥望远处的灰冷。


    “受人之托,保你一路上有肉吃。”


    霈忠说。


    身后的人没有反应,秦霈忠半晌才扭头,看见胡卿言半垂的眼神翕动,眼尾因远望而眯出一道浅纹,缓吐出三个字:


    “是她吧。”


    “刘烈和李兆前怎么样了?”


    霈忠一愣,胡卿言此问却是不卑不亢。


    像是料定他一定会回答。


    霈忠扯了扯嘴角。


    “你小子……”


    注意到自己的称呼,目光霍地一跳,若不是投在栅栏阴影后头的那粒痣分外明显,此时的感觉就如同和邢昭呆在一起一般。


    这一刹那的恍惚让他收住了嘲弄,也眯着眼瞧往远处:


    “这个刘烈还算识时务,听说你给他了一刀,命大,不是要害,不过人还懵着呢。这个李兆前太不规矩了,五花大绑,……听说打了王妃,就算王爷不弄他,我们底下人不得想方设法代劳吗?”


    胡卿言此时完全不像在囚笼之中,显得很平静,


    “他们两个的兄弟之前跟过我,后来都死了,这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们两个戎居楼之后在我那里呆过一阵,我翻过他们的注色,对于此二人的来历,我多少知道些。”


    霈忠此时揶揄了一下:“再说你不是明池那日在台上哇哇大叫,把他们两个的来历都吼了一遍么?谁人不知啊?连娶没娶妻都知道了。”


    “帮我稍句话给王妃。”


    胡卿言圈着铁拷的手把着木栅,嘴唇微动:


    “王府围困,我胡卿言王府上下,半人为动,只希望王妃保得此二人平安。”


    霈忠撇过头:


    “疯了吧你,你指望我带话给王妃?”


    胡卿言斜望他一眼,目光中涌动的是一种笃定,


    “为你现如今能囫囵个站在囚车外头,不应该报我手下留情之恩么?”


    胡卿言额头微微向前,与木栅只在尺寸之间,一双眼睛凝着远处。仿若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猛虎,偃伏在那里,但猛性犹在,只消一开闸笼,顷刻间便归复本性。


    这一眼让秦霈忠有些恍惚。


    他也打过仗,军中情谊,此下胡卿言作为主帅,却为底下人计,说没有半点动容,却是不能,只是自己才劝说王妃不要再过问他胡卿言的事,现如今又得了这个嘱托。


    说句实诚话,若是虾兵蟹将也就罢了,又偏偏是此二人。


    自己的能力有限。


    那王妃若是肯了。


    王爷那头该如何交待?


    自己才嘱咐过王妃不要多事。


    但王妃和荀衡,似乎对于此人,都留有一念不忍。


    营帐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风于青萍之末而起,霈忠任随此风行了一路,抬头,就见熟悉的长青厚袍,双手负在身后,立在营地被扫卷而起的浮土间,双目紧闭,桀狂之气随袍底而转。


    霈忠稍提唇角,


    “诶,诶,诶,荀大夫,作什么呢?此地又无人观赏。”


    荀衡转首望了他一眼,又望了囚车的方向。


    霈忠道:


    “怎么,近乡情更怯?自个儿去看他,招呼底下人,隔靴搔痒,不痛快。”


    “你去瞧过他了?”


    霈忠绕着他,笑着点了点头,面上没有往日的兴奋,


    “不知怎么的,总感觉有点儿……‘悲凉’。”


    他咬住“悲凉”二字。


    “他说什么?”


    霈忠把胡卿言托付王妃的话说了,荀衡垂头静听,问:


    “你预备同王妃说么?”


    霈忠摇摇头:


    “王爷本来就对王妃不冷不热的,我是怕……”


    荀衡沉吟半晌,却扯了一抹笑,像是对适才嘲讽的反戈一击:


    “怎么你就活该没婆娘呢?我虽不如你们同这王妃接触得多,单从王爷这里看,王爷对这个王妃——绝非不在乎。”


    说完反卷衣袖,背身踏步。


    霈忠脸上一热。


    一时想起了什么,朝着荀衡的背影招了招手:


    “哎,你小子别走。”


    “说到婆娘,回去的时候经过里镇,把尤五娘接上。”


    荀衡止步,“行军多有不便,王爷的意思,一刻不停,立马回京,连庆筵都压后了。”


    霈忠把那疤脸将军于南都城下抓着他说的话提了一遍,至于轻薄一节,未细说,只描了一笔。


    荀衡何等人,霈忠虽拣着不温不火的讲了,一下便明了。


    牙关微咬。


    霈忠略一抬手。


    “接上吧,我来提,我来安排。顺道让王爷王妃也到附近镇上歇一晚。”


    第75章 镇中这是有点消息,但不多。


    南都刚起了一场战事,这里却是梁木半悬,民宅墙垣半颓,无炊无灶。靳则聿来时吩咐了,明日天一亮便动身,万勿扰了乡间百姓,但入镇一路上,也没看见什么百姓,田地间都有人看守,手里都是锄头棍棒,与他们的队伍劈面而过,眼神间也是警惕,到了这镇上依然有类似“民间打手”的一类人,护的像是码头上码平了的粮袋,像是要转运到什么地方去。只是镇子外头除田地外,树木似乎都被剥光了,此地却随处可见叠垒的木桩、堆积的夯土,新修的宅院院墙,连宅处又是层红养眼。


    暗处有一支踩高跷的队伍从道上经过,仙桃果老,西游诸人,祝寿的旗幅,正踩着高跷缓慢地迎面而来,显得有些怪诞。


    霈忠边瞧着王爷边道:


    “……这些乡绅豪族,见我朝新立,有些豪壮的,就趁着势头未稳,强占民田民宅。”


    入镇一事由霈忠安排,沿码头徐行,霈忠是借此话应对领导可能有的疑惑,也有“逞一逞技艺”的成分在,分析得正来劲——


    见王爷略拧眉,眼神落在码头粮袋上,霈忠“嘶”了一声。


    靳则聿微抬下巴:


    “是沧州的粮草,运往北地大营的,备补北地屯田之不足。”


    一思索,霈忠流露出佩服的神态,扬着马鞭对着言子邑笑道:


    “五军都督府综务杂多,统摄武官诰敕、军情声息、俸粮、边腹地图、屯种、舟车,王爷是无有不知的。”


    接着指着那队伍中的孙悟空手里扬的旗幅:“胡卿言当初就捞去了一个水陆操演和官舍旗役的差事,不自量力,还想翻出王爷的五指山。”


    靳则聿深看了那码头一眼,接着他前面的话道:


    “豪强兼并之风日起,也是我们一路南下鲜有抵抗的原因之一,只是……原本北地供粮,匮饷不仰于县官,兼并之风日增,北地的屯田也难以久持,这些人若把持粮道,转输便不给,长久下去,于民于军皆非利事。”


    霈忠忙附和:“这些‘豪强’就管他们自己那点事,哪管外头发生什么,并地最首要。对他们来说,通南都的路子,比打听朝廷在做什么,更实惠。”


    言子邑能感受到,南都这一块对于朝廷的离心力是很强的。


    但霈忠应该是没理解好重点,王爷此刻应该是打开了格局,想到了很远的地方。


    对谈的对象应该换成荀衡。


    想到荀衡,接尤五娘这活他自己却耽搁了,说在营里加班写一封重要的稿子。


    要以五军都督府的名义分发各地属府。


    那踩高跷的队伍走得很慢,此时才与他们相


    迎擦过,霈忠似乎想起什么来,对靳则聿解释道:


    “尤五娘复说此间有一位乡绅做八十大寿,曾于她有恩,她此行或再不回南,故尚需耽搁半个时辰,还请王爷见谅。”


    南都都统给留的这个宅子前院后宅皆有,一进门一个大院,颇为规整。


    只稍等了一会,便听前院有动静,霈忠刚准备起身。


    只听见,一人含着酒意的嚷嚷,“五娘,留步!”


    “今日可是老大人的好日子,请爷们自重!”


    霈忠打门的手一顿,先看了靳则聿一眼。


    接着绕回了屋内,将长案边上的那窗推开了一道缝隙,从西屋这个角度望向院门。


    “像是个纨绔。”


    言子邑透过那道缝隙望过去。


    几个姑娘的身影已落于院中,围着中间一个挺拔瘦长人影,气势十足,刚才那句话像是她说的,正转头回望向院门。


    院门正有一个人影透过护院往里挤。


    言子邑看了霈忠,“你不去帮忙?”


    霈忠拦道:“我们是王爷的人,王爷什么身份?尤五娘自有手段。”


    屋子里只一盏坐灯,靳则聿坐在案旁,他没有望向外头,像在闭目养神,但显然是在听着。


    “去他娘的什么荀相爷的相好,当你爷路不宽,这胡卿言刚在南都废殿被截了,当你爷我在京城无人呢?爷可是上通了天庭,从前便是四皇子的使客,四皇子才通人来说了,这荀衡在朝中和胡卿言是一党,这胡卿言倒了,这相爷他还能做吗?谅他还能翻出什么浪来,倒是你,也别到处祝寿歌舞了,就不如在此地吟几声,让爷过过瘾。”


    这是有点消息,但不多。


    且“信息不对称”。


    那人一通嚷毕,挥了挥手。


    院中霎时挤进了一溜的人,手里擎了棍棒刀剑等武器。


    院中原本的看家护院被霈忠调了,守着的都是军中的营兵和王府护卫指挥司的亲兵,唯军命是从,无令不动。


    来人手里都举有火把,一时院中通亮。


    秦霈忠脸色一变,征询的目光望向靳则聿:


    “王爷……这……”


    靳则聿缓缓睁眼,接着他的目光。


    原本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朝外一抬。


    “回京要紧,免得横生枝节……下手也别太重。”


    老秦便颌首,抬步走了出去。


    言子邑望着他,一时也有些吃不准重点是下手别太重,还是别横生枝节。


    靳则聿抬起的手微将那窗子拨开,她侧着身体就看见老秦下阶两步,站定。


    只见他从腰间扯一块牌子,在黑中亮了一下,也未道明来历,直接道:


    “姓名?祖籍何处?”


    院中诸人都被此人架势唬住了,暗中也辨不清那块腰牌,只那纨绔稍收敛了道:


    “听口音,倒像是京官。”


    拱拱手,“大人,不知犯了何罪啊?”


    霈忠:


    “适才你口中说皇四子同你言京中有派系朋党一事,本官疑你构陷皇子。”


    那人舌头顿时打结:


    “你,你……说什么呢你?你到底什么人,究竟哪里来……的?”


    言子邑简直要笑出声来,前一秒还在担心他校事处的位置实际上已经不在了,他的表演或许有些虚。


    后一秒就改成佩服——


    他们这些人在京城争斗中或有高低,放出来却一个个都是满级大号。


    霈忠这校事处的缉拿总把手,给人按罪名真是太拿手了,从那一段污言秽语中,直接提炼到“构陷”皇子这种一等一的罪名。


    正在这时候,窗户影里微动。


    一个人从后院走出来。


    言子邑一看,才发现是邢昭,半赤着的精瘦上身因为天气仍旧寒冷,腾着热气,显然是行军条件艰苦,争取时间在后院擦身,又被前院火光动静打断,未及穿戴妥当就出来探看。暗影中邢昭的背肌、肱二、肱三交待得都十分明晰,那几个姑娘中有一个嗓子破了一个“啊”的音,院中诸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的身上。


    短暂的定格被那纨绔打断:


    “哪里来的戏子!替爷……”


    邢昭的动作快到匪夷所思——那纨绔话还没说完,一时便被压扣在石板上,重重跪下来,头颅抵挨着邢昭的下腹,一把长刀架在脖子上,边上原本持着长刃的家丁,空着手四处一望,此时才觉手腕一阵剧痛,刀已被夺下了。


    霈忠乍见此变,面色一转,但迅疾配合了起来,站在那里,背过手去,不动声色又问了一遍:


    “姓谁名谁,祖籍何处?”


    “秦……沛祖……,祖籍河化……”


    这一开口,气势便全去了,连“都别动”这样的话都省了,院中其余家丁手持的棍棒刀具,一时都卸了下来。


    秦司卫不由一怔,接着冷笑一声:


    “凭你……也配姓秦?”


    接着哼了一声,“就你这德行,还配谈‘祖’!?”


    说完看向邢昭,


    “不过,今日这货色被你抵了回脖子,确实,也算得上祖坟冒青烟了。”


    荀衡恰领着人到了院外,下马进了院,同各人都交了一眼。


    霈忠此时朝着亲卫摆头,“都处理了。”


    荀衡缓步至院中,在尤五娘面前停伫了步子。


    院中闲人已散。


    靳则聿和言子邑从屋中走了出来。


    言子邑见尤五娘一身黑袍,有些像似男装,但衣襟设计得特别宽大,脖颈处细腻白润,五官却有英气,竟然有一种风尘端庄相。


    这两种从根上就矛盾的东西,在她身上结合了。


    “五娘,来见过王爷王妃。”


    那尤五娘从王爷身上移目,朝言子邑大方一笑:“见过王妃,我与王爷把过盏。”


    接着荀衡侧跨一步,朝后院处撇了撇头,尤五娘垂头思索了一下,朝他们再行了一礼,随他去了。


    他们两个在王府是“分房睡”,此时此地条件有限制,要求太多显得矫情,而且休息的时间有限,明日天一亮就要赶路,言子邑为保证主帅有充足的睡眠,很早就僵硬地躺入了那张床上。


    她虽然累,也不敢大睡,半个身子侧躺着有些僵,总觉得放松不下来。


    没想到迷迷糊糊便睡着了,只是睡眠很浅。


    短梦一个接一个,映出的都是旧日人影,只竟然还有胡卿言的。


    和她一起值完班,在从警局出来的路上,竟然还套了一件短夹克,她站在后头,他和两个同事勾肩说话,回身望她的样子很清晰。


    但梦里感觉他已经死了。


    缓缓睁开眼,就知道全是假的。


    看见王爷侧躺在身边,双目闭着,呼吸均匀。


    所有的思绪都缓缓地消下去。


    她索性头枕右臂看着他睡。


    “啊……”


    夜半院中突然划过一声痛苦而压抑的叫声,其中带有一点中性的嗓音。


    就止这么一声,尾音被极力地克制了。


    感觉是那么一回事,又不敢乱猜,但尤五娘一看就是在封建框架之外的人物。


    言子邑脑补了这两人的画面,补得心口烧得慌。


    拇指不自觉地在胸口挠了两下。


    王爷一睁目。


    两人在夜中双目一碰。


    他一双眼睛清明得很。


    靳则聿没有表情的时候显得严肃,只双目稍动,就像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看在了眼里。


    她从刚才而起的胡思乱想——


    就像突然被人抓了包。


    感觉拇指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


    低头一看。


    他一个食指从胸口正中慢慢移动下去。


    从衣襟沿着腹部的方向笔直地划了一条线。


    感官刺激着她的神经,沿着这条线,简直要把她从中间劈开。


    身上繁复的系带都松开了,待他划到两腿之间,言子邑抬手想要制止他,却被他侧着身子压在了床板上。


    背被他的胸口压住,抬身用不上劲,还被他扣去一只手腕——


    捉着她的手一起捂住了自己的嘴。


    正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捂着她的嘴。


    一个指头探了进来。


    这床的榫卯结构的牢固性和王府的到底不一样,一动就咯吱一声,木板在两个人的身下颤抖。


    她费尽了所有的力气让自己不扭来动去。


    ——与身俱来的责任心让她对王妃这个身份负责。


    头脑和身体里的异样鼓点此伏彼起。


    本能地侧首回望一眼——


    靳则聿一双眼睛在她身上,看着她的反应,思绪却不像是全在这张床上。


    最后的最后,他托了一把她


    拱起的腰间,身下的褥子要被攥裂了。


    伏在床上一会,言子邑慢慢减缓自己的呼吸频率。


    靳则聿贴着她的耳朵轻道:“应是邢昭在院中,我去同他说两句,你先歇宿。”


    原本就差点喘不上气来,言子邑被这话激得张口呼吸了一下。


    见靳则聿已起身穿戴妥当,缩了双腿在床上坐了起来,手撑着床板,从窗户缝隙里往外一看。


    果然院中徘徊一个人影。


    事情尚没尘埃落地,他们经年打仗的人,有着极强的警觉性。


    尤其是邢昭,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事上。


    邢昭似是知道靳则聿会出来,目中往院中漆黑处抹了一眼,轻声道:


    “我不放心营中,先回营里,同王爷辞一声。”


    靳则聿道:“你这般不歇,倒也疲了精神。”


    “诸事繁杂,如今全域之静,静得如同这四方小院,我怕有人一动,则来势汹汹。”


    邢昭从院中仰了一下夜空:


    “且今日荀衡文书已成,逆寇已伏,不日押回京城的消息,传至各州部都督府,会否有胡卿言的亲党乘此机会,反在我们归京途中有所动作。”


    靳则聿思量了一会,点了点头。


    第76章 真幻“本王有幸一观。”……


    “所以你们两个也没有见到我哥?”


    看着熟悉的两个身影,在眼前不停地晃动,不熟悉的军帐透出了些王府气味,言子邑感觉有些惬意,盘着腿,看着青莲下巴凑过来,抬手摸到她的一边脸,抚了两下,这丫头记仇,重逢之日仍旧记得那一巴掌,委屈得很,言子邑说让她煽回来,不肯,说是悖逆,于是两人便多了这个动作。言子邑沉着另一边身子去看常乐捧过来的一件酱红色长裙,这颜色在烛火下掺了些胜利气氛,便朝她点了点头。


    常乐却接着她的问话,摇摇头:“王妃何以笃定言长公子在京郊大营?”


    常乐将裙托在臂弯,又顺手替她捋了捋头发。


    言子邑侧了下脖子:“我问过王爷,王爷说大哥留在京郊大营,他事多,细节上我便问了霈忠,霈忠说邢昭不让他过问大哥的事,想来是邢昭心细,有所顾虑。


    听到“邢昭”两个字,青莲面上一皱,像勾起了什么可怖的回忆:


    “小姐,你不知道这个刑将军平日里潇洒俊朗,碰着右焉姑娘的事,有多凶!右焉姑娘同我们尚未把事情说全,他脸上简直要吃人,后来荀大夫过来劝了两句,邢将军竟然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问他是不是知道,饶是右焉姑娘这样的性子,都吓哭了,还是常乐红着脸把事情说透,才把刀放下。”


    她比着一个两个指头捏刀的手势,模仿着荀衡的姿态:


    “倒是荀大夫好性,垂着头捏着刀锋,我都替他捏把汗。”


    ——这像是粉转黑,与此同时,另立墙头。


    常乐就在她边上,旧事重提,她注意到常乐面上的变化,便想打断她。


    常乐却似乎在琢磨什么,问:


    “说到那日,王妃可知,那日……是胡卿言手底下的副将,名刘烈……”


    “我知道,对了,他还……”


    言子邑感到有些不对劲,常乐语言干脆,很少有这样模糊不明,刘烈的‘嘱咐’便塞在了半当。


    “奴婢听说他为胡卿言所伤,伤势极重,他虽……但算是救过我,于奴婢有恩义,奴婢又恰在营里,想去看顾一二,还恩了义。”


    言子邑心里一个车轮滚过来滚过去。


    食指和中指隔着眼皮抚摸着眼球。


    ——“小姐,你这是何神情?又愁又乐的。”


    言子邑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像这种“爱恨纠葛”要和青莲对视出共鸣来,是很难的。


    她当日那个状态,很难去注意到别人的细节,脑补了一下她和刘烈两个人当日可能发生过的画面——


    心想要是同意了她去照顾一阵。


    还了却什么“恩义”——


    照顾伤势这种东西,估计也轮不到看到伤口,感情指不定在见到的第一秒就起来了。


    靳则聿这个人,政治大方向上是不讲情面的。


    刘烈是“匪首”的副将,能砍头肯定是不错的结局了。


    常乐双手捧了一件大氅过来,她是聪明人,


    “王妃替奴婢思虑,奴婢明白。故也只能于‘此时’照顾一二,还望王妃成全。”


    话到这里,就见底了。


    言子邑抚了抚眼尾:“我来安排。”


    转过身给两个丫头看了一圈,常乐又给她套了件厚氅,营地里还是很冷,帐门一掀,外头的风就在耳边打转,旋得耳骨嗡嗡。听王爷他们的意思,如果是常规行军打仗,得胜归来,一路主帅基本都是由城镇接待,一应日常是没什么区别,但王爷此次这个“勤王”有点“擒王”的意思,甚至到达了“逼皇”的程度,地方有意避嫌,他也不强人所难。故沿途一律在军帐中吃住,照例应该在擒获胡卿言之后,军中筵宴,以慰军将,但南都是别人的地方,又是军镇,筵宴不能置南都都统而不顾,但戴厉等是“中立”,各方考量,故行了四五日,才在此地筵宴庆功。


    靳则聿带兵这么多年,驭下极严。


    言子邑一路行过来,各个营盘几乎都在设筵,但是帐外均有轮替,里头也没有喝得烂醉的那种高喊,偶尔有营帐中传来那种敲着筷子的唱和,有两三人的,有一群人的,都是合乐阔坦,满腔雄涛冲透帐外,营盘中就漫溢着一种疏朗气,虽没听过,但也能听出来,是一种军歌。


    中军大帐的灯火比别的帐稍微辉煌些。


    帐帘一掀,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他以往袍服端整,今日却不然,一件大氅是随意地披在肩上。


    靳则聿为首,右侧是邢昭、一众将军,都是面生的,霈忠陪在右下首,左侧端坐的是荀衡与几个谋策之士,却是尤五娘陪在下首。


    她朝靳则聿的方向走过去。


    原不知要坐在哪里最合适。


    靳则聿四指微碰了一下他那张案的右侧。


    她便在他身侧垂头落座。


    甫一坐,就听见帐中有人出声:“我等敬一敬王妃。”


    抬头一看,一个眼生的将领已站起,手里端着酒碗。


    眼往案上一沉。


    霈忠倒先站了起来,“倒未备下小盅,是职下疏失了。”


    言子邑看了众人一眼:“拿酒碗也是一样的。”


    话一落,靳则聿的目光是打在她脸上。


    言子邑微微侧首。


    从人于案前给她捧来一个大碗,倾坛倒酒。


    靳则聿悬臂案上,目光透过从人落于帐间,酒注碗毕,他落在案上的四指朝里一翻。


    那倒酒的仆从有一瞬的怔愣,但手眼观色,旋即反应过来——


    将那碗置于靳则聿面前。


    靳则聿将自己手里喝剩下三分之一的酒碗放于她面前。


    那仆从也从案前退身。


    言子邑心头一阵云雾叠起,感觉没喝已经醉了。


    定了定心神,起身,“全身而退,仰赖众位将士,妾身先敬各位。”


    众人:“敬王妃。”


    一口闷完。


    就知道这个酒极烈。


    众中有一将士言:


    “都说尤五娘有英气,某常听秦司卫说,王妃亦有须眉之气,今日得见果然。”


    说完帐中略一沉。


    这是酒多了。


    拿尤五娘比之“王妃”,就不免涉到了身份。


    众人目光都落到靳则聿面上。


    尤五娘稍稍倾身,“王爷,今日王妃在侧,妾身不敢替王爷把盏,但今日有幸得攀王妃,心中高兴,想给众将歌舞助兴,不知王爷允否?”


    她积年侍宦,应答极快,且虽是谦辞,说得放肆,但尊卑极确。


    那将远远朝她作揖,她勾唇一笑。


    靳则聿紧了紧臂上披着的外袍。


    “本王有幸一观。”


    尤五娘是随意落在下首,起身几步,动静间已有舞姿,帐角有一军中鼓吏,拿过一个石墩样的小鼓,给她击打着节奏。


    帐中空间不大,案阶参错,她跳得也似乎很随意,却没有一步踩错,长臂舒展,筋骨有力,不是那种柔靡的舞韵,非常契合此间的主题。荀衡是半带着笑看着她,一手酒壶一手酒碗,像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人欣赏一般。


    帐侧此时响起了一阵音调。


    原是邢昭从胸口摸出他那一枚小铜片,衔在嘴里。


    鼓点的节奏跟着略带苍凉的调子一转。


    言子邑看他把小铜片吹出了蓝调布鲁斯的感觉——


    笑了。


    邢昭垂着的目光却在此时掠了过来。


    镇中夜幕从眼前一过。


    言子邑微微合眼。


    但见邢昭目间一转,朝帐外一探。


    “王爷。”


    言子邑转脸轻唤。


    靳则聿靠身过来。


    “我出去散一散。”


    “嗯。”


    帐外走了两步,那小铜片的声也渐渐止了。


    果然,不一会儿,就看见邢昭走了出来。


    他一双眼睛在帐间显得明亮。


    帐外的星月都有些阔远了。


    此时未着铠甲,一身素灰,只手臂上捆着两只棕色的臂缚,无意识地用一只手掌抚着另一只的臂缚。


    去掉人格魅力的加持,三人中间是邢昭硬件条件最过硬。


    弓背行礼:


    “昭,谢过王妃了。”


    言子邑扶了他:


    “对了,正想问你,我大哥如何了?”


    邢昭似乎有备她这一问:


    “泉兄在京郊大营,未免生事,等闲一概不露面。待大军归京,一道入城,不着痕迹。”


    言子邑点点头:


    “劳将军安排。”


    邢昭却微微摇了摇头,诚恳道:


    “此番多得泉兄相助,怎敢受王妃这个‘劳’字。王妃让常乐照顾我妹子,常乐姑娘差点遭辱,听我妹子说,是王妃刀挟胡卿言,才保得她平安,昭已不知该如何谢王妃才是。”


    听到这个“刀挟胡卿言”——


    言子邑扯了一抹笑。


    低头踩了一下脚底的碎石砂砾,思量了一下。


    她“刀挟胡卿言”这个事,在别人看来,或许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但是在和胡卿言水平不相上下的邢昭这里,是万不可能信的。


    他此时此刻,虽不是挟求真相的姿态。


    却有一种深潜威压,这种威压和靳则聿是有点相似的。


    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对于恩义分明的执着。


    帐中此时换过了竹笛的声音。


    刚过营中,听见军帐里的军歌声,脑中闪过他敲着筷子唱军歌的场景,与此时他就在营中某个囚车里呆着的场景合并了,两个场景,都是想象,一真一幻,亦真亦幻。


    或许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还他一点真相。


    言子邑拉过思绪,把那日大致的情形说了一下:


    “所以要动右焉的人,这波人应该不是胡卿言的人,但也不像是宫里太监所领。领头的我注意了,当时听胡卿言喊了一声‘池指挥’,具体叫什么倒是不知道,那个池指挥和内监应该是比较熟的。所以我也不瞒你,其实不是我救了你妹子,是胡卿言救了她。”


    “身量相貌如何?”


    邢昭问。


    “一米八不到些……,呃,比将军矮半个头,”一时换不过来尺寸,言子邑另抓特征:“长脸,三角眼,长得不是很有特征,但我见到人应该能认出来。”


    “那我便欠他一个人情……”


    邢昭手落腰间,垂头半晌。


    再仰头像是决定了什么:


    “听闻……胡卿言想要王妃保他两名副将……,王妃正为此事为难,此事,王妃便不要过问了……我设法留他们一条命……”


    “什么啊?”


    言子邑一皱眉头。


    她是三分之一碗酒就断片了吗?


    邢昭看了她半晌。


    像是有点反应过来。


    突然漾出他那种特有的笑容:


    “看来是老秦这张嘴……被胡卿言料定了……”


    言子邑虽未大明白,但也隐隐猜了个大概,跟着他笑起来。


    “邢将军在佛寺的……”


    邢昭打断她:“王妃不必唤我‘将军’……”


    ——小邢这个称呼让她心头一颤。


    言子邑赶紧把称呼去掉:“佛寺那日你说老秦这张嘴,上午说什么,下午京中鸟雀都知道,我现在有些明白了,总之这个大营是知道了,就我这个‘委托人’蒙在鼓里。”


    “你们两个背着我在说什么呢?!”


    老秦出来的时候还带些“兴师问罪”的气性。


    叉腰听了半晌。


    一双眼珠子在夜中也要从眼睛里瞪出来。


    “我没那么说!”


    抬起一只手指,指着天道:


    “我明白了,是荀衡这小子使坏,要不是这会儿正吹笛呢,我去把他拽出来!他把我原本的话变了个说法,放了出去!胡卿言这小子真不能小看他,锁在笼里都真能给他翻出浪来!”


    邢昭却说:


    “他是想借王妃的手,了却胡卿言这桩心愿,还胡卿言对他的义。”


    言子邑感叹:


    “荀衡要是没这点子‘坏’,也不能做‘双面间谍’。”


    “双面什么?”


    霈忠眉头一皱,似乎有什么操心事:


    “对了,听闻归营途中,王爷和王妃都没碰面,是为了这事儿?”


    言子邑半捂了脸:


    “南都一战,虽谈不上未损兵折将,但连日奔袭,兵士都不带家眷,我一个王妃难道不考虑这个,天天往他帐里钻?”


    “王妃果有肝胆!”


    “在说何人有肝胆?”


    来人声音入耳,言子邑沁出一层薄汗。


    “王爷!”


    “王爷!”


    他那件大氅仍在身上,慢过几步,一只手从里侧扣着大氅的边缘。


    “说王妃……”


    邢昭恭敬行礼,截断老秦,把话接了过去:


    “正说适才廖将军失言一事,帐间将士,与王爷肝胆相照,王爷向来折节下士,不会计较。”


    ——这反应是真快


    霈忠松了一口气。


    靳则聿含笑,是一副听过就罢了的姿态。


    他踏前几步,望向北方,“算过时日,最快几时入京?”


    “二月十五。”


    第77章 京郊“你心里不是滋味。”


    快到阳村坝的时候,绵延的队伍缓了下来,爻杂的蹄音渐渐变得清晰。


    霈忠看着前头背手挽着马缰,在王爷身旁步行的荀衡。


    想着绕过京师,屯驻于原先的阳村坝——


    这是荀衡提的,王爷允了,或许,这原本就是王爷的意思。


    扶着马鞍,回望了一下不远处的邢昭。


    行军的队伍旁,邢昭的马一直在坡临交蹄。


    霈忠一路看邢昭都是紧弦的状态,没有多扰他。


    到了此地,想来可以放松些,便驭动马匹,来到他身侧。


    见他俯瞰京师,眉宇间竟添了一丝忧色。


    “我知道你在愁什么。”


    霈忠稍微挨近了些,示意前头傍马王爷的荀衡,此刻正侧仰着脸,同王爷说着什么,悠然恣肆,却别有一副纵横经纬的谋士态度。


    掸了掸他胸口:


    “你心里不是滋味。”


    接着又说:


    “我懂,说句老实话,以前李通涯在王爷身边,我也常不是滋味。”


    邢昭略勾缰绳,侧首朝他一笑,


    “秦哥……”


    量秦霈忠是个男人,也被他这一笑所摄,


    “怎么,我说对了吧?”


    “说对了,我此时……”


    邢昭一提鞭梢,指着京师方向,


    “我此时正在想李指挥。”


    顺着他的眼光望去——


    十里都


    城外的官道,夹在南郊伏风波草间,像是紧与这一侧的山道遥相呼应,同他们的队伍并行,如同一线窄缝,笔直地延向南城门。


    霈忠怔忡间,邢昭朝京城摆了摆头:


    “我们入京之后,必是另一番动荡,但此时此刻,城门指挥史已不是李指挥,我是担心——”


    邢昭转目过来:“进城之时。”


    这话入耳,一阵凛然袭来。


    思量间,已与邢昭的马前后相隔。


    “哎,你小子……”


    正要预备追着他再细问,后头一辆马车沿着坡道驰上来,护着马车的两个兵叫了一声“秦大人”,霈忠便调转马头,朝着他们摆了摆手。


    挨到马车边上,轻叩两下马车板,支摘窗抬起。


    先看到的是侧边坐着的青莲,努了一张嘴。


    一声不言语。


    这一路上,既不能让王妃同胡卿言的囚车照面,又要虑到行军女眷的安全问题,进退间颇费了霈忠一番精神,此时到了郊寨,肩上的担子算是卸下了,便生了些调侃的闲情:


    “哊,这青莲丫头怎么了,平日里最聒噪。”


    “小姐……王妃不让说话。”


    青莲的嘟囔里是含了点性子的。


    言子邑看了她一眼,“王爷统兵,队伍里只有脚步和马蹄声,我们仨在马车里叽叽喳喳,这也太不成样子了……对了,让车夫这么着急赶上来,为的什么?”


    秦霈忠点了点青莲,“你瞧王妃!”


    接着望了望前头军营:


    “快到阳村坝,说是程阆他们也从北营到此地来迎伢,递的是请罪的书信,请罪说丢了王妃,所以……”


    言子邑接道:“所以想让老将军看一眼‘失而复得的王妃’?”


    霈忠面皮一展,


    “是‘风采依旧的王妃’。”


    尾音刚落,军中的号角声和击柝声叠替而起,营门外的赭褐木寨已经高倚在视线之内。


    营前辕门迎侯的一干将军。


    程阆打头。


    日头有些灿,远远望去,像在身上勒出了几道金光。


    营寨悬山势而建,寨门朝西,南北两边是顺着坡势围的木栅。


    霈忠引着王妃的马车停在营门外北坡的一侧。


    两个丫头预备给秦大人行个礼,谢过他一路上的照拂,却不想下马车的工夫,秦大人已往坡下赶了。


    循着秦大人的背影看去——


    底下是两拨人马相汇的情景。


    此处高低起伏,营门前的空地却是一片平坦。


    只见王爷先下马步行,邢将军和几位将军也下了马,在王爷身后按剑徐行,后头队伍中也渐有一二人汇上来。青莲不知为何想寻一寻荀大夫的身影,见原本他是随在王爷身侧,将近营门,却背手慢慢落在了后头。众人一声不言语,只跟着慢慢趋着步子,除了那号角声,便是步子踩草发出的嗤嗤声响。


    一股肃气直透上来。


    想到过会儿自己或许要随着王妃一同走上前去,青莲感到腿已有些发软。


    霈忠赶了几步,尾于人丛,来到荀衡身侧,觉得这气氛有些古怪——


    刚想开口询问,就见荀衡朝他抬手,摆头示意了营门方向。


    临到跟前,便看清那几道金光——竟是黄色的粗绫。


    原来是他老将军自缚在营门之前。


    双腿接连一沉,已重重跪在地上:


    “属下失职,有负王爷所托,此番丢营去任,又致使王妃失陷,险遭不测,属下愧对王爷信任。”


    见他老将军如此,趋在靳则聿身后的众人都缓下步子,或垂眼——


    或拿眼放向一旁。


    靳则聿没有赶忙去扶他起来。


    而是向前一步,一膝着地,亲自替他解缚。


    程阆目落王爷解扣的手,结绳一松,一时感慨,流下泪来。


    言子邑透过马车看到这一幕。


    困在府内的时候,听到靳则聿披衣碑上,胡卿言曾大骂他虚伪。


    真见“实景”,才发现,他的这些,绝非浮于表面。


    他能把这些“无声胜有声”的事情,做到骨子里。


    做到别人心里面。


    正想着,前头便有人来请,因着此情此景,言子邑不自觉地在心里对自己提了点要求。


    重打了一下披风的系带,昂了昂脖子,便携着两个姑娘,缓步走向寨门。


    霈忠于人丛中一抬眼,见王妃身披一件玄色披风,云鬓蓬松上扫,扬着一抹笑容,“从容大气”地走至王爷身边,心中不免为她今日之风采一赞。


    只听耳边——


    “王妃今日,倒有些‘王妃’的气派。”


    转眼一看,荀衡背手眯眼,微微昂首。


    霈忠朝他挑了眉,意思是——你自己怎么反倒说话了。


    这时,前头的风傍来的声音有些断续,似乎是王妃在安抚老将——


    “将军不必自责……”


    程阆见王妃竟亲自来宽抚,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也不是一味拖泥带水的人,请罪过后,便将众人往里头引:


    “为谨慎起见,属下今日还要赶回去,先迎王爷王妃至帐。”


    一行走,一行道:


    “王爷走时,嘱咐王府形况俱付书信,属下不敢怠慢,陛下开恩,于二月上头就将监看之人皆撤去……这些属下都于书信中详禀。”


    靳则聿点了点头。


    言子邑只从王爷那里知道——


    她被胡卿言劫走之后,王府众人又被挟回京师,具体情形怎样倒是不知道。


    但此刻也不宜细问。


    他老将军却突然停了下来,双手一拱:


    “属下还有一事,要禀告王爷,就在三日前,陛下派人送来一道书,这是一道调命——李通涯仍任城门指挥令。”


    跟在后头的邢昭目光一变。


    靳则聿的步子缓了一下,半抬起一只手来。


    众人跟着他歇下了步子。


    程阆接着道:


    “属下与仲劳详思再三,他的腿伤尚未痊愈,某也曾劝过他,但他说,陛下此意,在于迎候王爷时,以避‘玄武’之嫌,他还说,城门令乃是权与必争之职,他此行虽险,但可为今后计,见他有这番肝胆,军中参赞等亦佩服不已,故而属下未敢阻拦。他怕王爷担心,故嘱咐不必在书信中提及,还请王爷见谅。”


    霈忠在后头听得有些不真切。


    “什么?”


    荀衡压着声音道:


    “陛下调李通涯任城门指挥令,他先于我们一步回京归任了。”


    “就他那腿脚……”


    “嘘……”


    荀衡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言子邑当然知道程阆请她一同归帐是客气,临到大帐的时候,便辞了众人,寻自己的帐去了。


    营帐是早就备下的,还添了仆从。


    只一路上发觉青莲僵硬得跟个机器人一样,山风一劲,越发小身板缩紧。


    回到帐里才逐渐软和下来,却似春水化冻,一时颇多感慨:


    “奴婢不知道该怎么说,奴婢平日里看邢将军,看荀大夫,觉得他们都是人中龙凤,但今日,他们都和王爷在一起,都从马上跨下来,奴婢觉得他们原本就应该站在王爷身后的。”


    言子邑笑着,她听懂了。


    脑子里不知道为何闪出成帝的形貌。


    客观地讲——成帝绝没有这种靳则聿反压他一头的感觉。


    又想到靳则聿屯兵京外,坚持待陛下“旨意”再入城,是一种绝非“倒帜造反”的表示,或许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又或许……


    ——“我来瞧王妃姐姐,就不用通传啦。”


    思绪被帐门外响起的轻甜声调打断。


    帐门掀开,风一循环,帐里透出一股不俗的香气,一张熟悉的脸漾笑着。


    帐中的烛火都被她的气息感染,仿佛耀动出一种粉火之色。


    青莲和常乐两个人快作两步,跑上前去,三个人迅速地拉在了一起。


    她们年龄差不多,这么拉在一起画面甚是和谐。


    右焉是乐观性子,拉了一会儿,青莲和常乐却微微红了眼眶,尤其是常乐,收着情感,眼泪却止不住淌下来。


    起先觉得这感情似乎有些过于浓烈,但言子邑旋即反应过来——


    她们仨是有劫后余生的共同经历。


    旁观这个情景,不免也有所触动。


    右焉转脸过来,朝着言子邑笑道:


    “常乐姐姐是我的恩人……我哥那日同姑娘说,‘不知如何报答’,要不……”


    她笑转常乐:“回京后姐姐同我回禁苑,做我嫂子如何?”


    要是没有刘烈这一桩,言子邑估计自己这会儿得跳起来做媒。


    现在只能四平八稳地一笑。


    安排刘烈的事,她最后还是接洽了邢昭,邢昭心思细,回军途中诸事芜杂,还给单独弄了个帐,把刘烈拖进去。她只问了常乐一次,常乐说那个帐里“别无他物”,只有一个长桩,说他神智不是很清朗,头上以为是梦,说了很多话,有些“如同梦呓”,等料理完伤口,发觉不是梦,就渐渐平息下来,接下来就再也没说话。


    言子邑一听这个次序就知道“不祥”。


    要是顺序反一反,本来说不清楚话,看清楚了之后话多得要命——


    或许就戳不中小姑娘的心了。


    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她们绕帐追逐,涉及情感关系,常乐也放着胆子作势要捶右焉,只是青莲不知道一起追的是什么,帐子左右突然传来军营晚间特有的击柝声,隐约间好像听到有通传的声音,不由得看向帐门,竟见靳则聿掀帐进来。


    他双目一抬。


    三个人仿佛“一键悬停”,尤其是常乐和青莲,是上班被大领导抓包于办公区打闹的脸,青莲似乎有一种——这一路憋在马车里的辛苦都白费了的委屈,颧骨上的肉叠成了两道横纹,不过也好,这下终于明白——她所言不虚了。


    言子邑虽然知道他不会怎样,但还是走到靳则聿身边,一只手挽过他的臂膀。


    一只手绕到他的后背。


    他背手伸手,言子邑不着痕迹地把五指顺着他的五指触了一下。


    他五指微缩,指腹微微一顶。


    第78章 城下“比你王妃姐姐,‘晚晕’半刻……


    右焉突然间两颊绯红,绽出CP粉粉头的专属笑容:


    “明池那日我说平日里都是王妃姐姐挽着王爷大哥哥,王妃姐姐还拗着不肯认!”


    说着朝靳则聿行了一礼。


    言子邑依稀记得有这么个故事。


    天地良心,这真是头一遭挽他——


    还是别有目的的一挽。


    靳则聿却也不辩,言子邑感觉挽着他的那只臂膀似乎微微一动。


    他像是选择了一下,接着抬起五指相触的那只手,还了半礼: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右焉笑道:“正说,我哥……”


    “邢姑娘……”


    常乐急唤了她一声,但她向有主仆分际,靳则聿在侧,只红着脸,低着头去备茶水。


    右焉颇带几分顽皮道:


    “正说我哥……南都殿前一战,惊天地泣鬼神,一把惊魂刃,战得天地明灭!”


    她咯咯笑了起来,转眼看向靳则聿,微微一顿,似乎意识到“哥哥的官长”在侧,不能“独赞其兄”,又接道:


    “我还听说,南都殿上,王爷大哥哥英雄了得,独自救得王妃姐姐,正想同王妃姐姐打听,是个怎样的情形。”


    不得不感叹,右焉除了吃瓜的本事,拍马奉承的本事也是一流。


    主要是自然。


    言子邑想了想,哪句话,哪个细节是可以说的。


    搜刮了一圈,发现——


    没有。


    挽着靳则聿的手一松。


    “倒不是我不愿说,而是我……晕了过去。”


    靳则聿缓缓步入帐中,脸上浮起一丝笑,像是明白了什么。


    经过右焉身侧的时候,略转头:


    “想知道什么?”


    右焉脱口而出:


    “胡卿言呢?”


    靳则聿不着痕迹地看了言子邑一眼,


    “比你王妃姐姐,‘晚晕’半刻。”


    右焉一听,哈哈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声音有些伏低下去:


    “王爷大哥哥,胡卿言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靳则聿没有马上回答,常乐给他捧了一碗茶来,靳则聿落座帐中,端过那碗茶。


    垂眼间,缓缓开口:


    “这要先议罪,按诸律令,朝中共定主罪,之后刑部量定细罪,则要核实,再按律问罪。”


    靳则聿答的是官话,但辞气温和,是大哥哥同小妹子聊“依法办案”的态度。


    言子邑松了一口气。


    “那刑部会不会给他按上些旁的罪名?”


    靳则聿抚了一下袍边:


    “你是指,深文罗织?”


    “嗯。”


    “凡事有迹可循,自然难以无中生有。”


    “那如果,他的那些罪,都是真的呢?会不会……”


    靳则聿将茶碗放在桌上。


    突然那种哄孩子的温和淡了下去,


    “你是说,会不会置之……极刑。”


    说到“极刑”两个字的时候,目光投向右焉。


    右焉一双耳朵瞬间被红晕渍透,眼眶突然也红了。


    靳则聿拇指和食指一拢,移开目光,转而看向言子邑。


    他向她目视了一下右焉,接着把下颏朝帐门略偏了偏。


    言子邑对于右焉这个状态太熟悉了——


    显然是顶不住副国级“温和的凝望”,倒不一定是顶不住“极刑”这个结果。


    双目一交,靳则聿的一双眼睛嵌在光影里。


    帐里的光格外的亮。


    在他老到深沉,却又别有意味的眼神里——


    言子邑感觉自己也有些脸红了。


    半垂着眼挪开。


    靳则聿已从座上缓缓站起。


    右焉一双手篡紧膝上的裙布,经纬丝线被她紧成两团:


    “王爷大哥哥……若是这么个结果,在那之前……我能去瞧瞧他么?”


    言子邑此时也反应过来,右焉刚才提到南都,乍看之下显得无意,其实是有的放矢,她如此善解人意的姑娘……靳则聿在她开口之际,便知她所想——


    “胡卿言,我还能见到你么?”


    ——右焉那日的问话从耳畔刮过,靳则聿的答言也几乎同时响起:


    “那届时,本王便……听你王妃姐姐的。”


    言子邑没想到王爷也有——


    把问题留给别人这一手,抿一抿唇,怔忡间不自觉站了起来。


    他的背影已在帐门之外,本欲快两步。


    外头把帐的机灵:“王爷留步,王妃尚有话说。”


    他没有停下来,但漫入帐群外的暗影里,能看出他放缓的步子。


    靳则聿负手坡临,半侧着身。


    感觉里,角角落落都灌满着他的目光。


    带着他那种特有的包容和审视。


    四周静谧。


    言子邑走到他跟前。


    他俯瞰京师,眉头略锁。


    山峦拥了半空的青色,远处的京华拚合在这青色之下,城郭之内,是繁灯华彩,像一副画,是由鳞次栉比的楼府舍殿,阡陌交错的纵横街巷构成的,于他们立着的此地,隔出两幅图景。


    言子邑知道进京之后,又是另一番变化,要想的事更多,很多事也不是百分百的把握,只是他作为“主帅”,有些愁不能露在表面而已。


    她提着一抹笑:


    “到时候,她王妃姐姐提议,要同她一起盛妆去送断头酒,敢问王爷大哥哥同意否?”


    靳则聿似乎是认真的想了一下,却没有愠色,反而垂头笑了笑:


    “这个时候,或许只有王妃,还能同本王玩笑一二。”


    言子邑目光一转: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虽说仲劳以身犯险,邢昭仍担心进城有诈,荀衡坚持入城无险,适才两人又在帐中起了龃龉。”


    他抬手舒了舒眉间,一丝无奈从笑意中略过。


    言子邑心想,这是他们两本来就不对付——


    俗称性格不合。


    敏感到他今日与平时有些微的不同。


    这种底下两个“强将”之间的微妙不合。


    最顶级的将帅,也很难平衡处理。


    “兴许是因为我不担心。”


    靳则聿垂下手,看着她。


    “说老实话,王爷不在京的时候,也是提心吊胆,与王爷


    相见之后——”


    她想了一下,仰脸道:“总觉得,王爷能应付一切问题。”


    他目光一深,像是一刹那便明白她话里的用意。


    微微俯身,却停住了。


    目光向群帐处一放。


    言子邑也下意识地跟着他望了眼。


    帐外的守兵拄枪凝立,目不斜视。


    感觉里他原本像是要有所动作。


    一颗心烧在胸口。


    相比……


    或许他的这种收放自如的克制更让她挠心挠肺。


    一阵风卷过,言子邑抬手一掠额发,转望京师方向:


    “站……站一会吧。”


    “嗯。”


    出京的时候送的是陛下,虽说他和靳则聿都是政治上成熟的人,但那一层尴尬总是难免,原本正打足十二分精神预备觐见,演一番“相间欢”,却听说回京前一阵,帝后都突然病了,故派了两个皇子来迎,皇长子也就是太子腿脚有些不便,二皇子和四皇子代陛下领一干朝臣相迎,算是叠加规格接待。成帝大权独揽,据说对皇子有些忌讳,言子邑之前没见过皇子,只在嫁到王府前依稀听四弟提起过此二位已婚,陛下偏爱皇长子和三皇子,所以言府算是“机缘巧合”捅了一个特大的马蜂窝,想到三皇子,便又想到胡卿言在南殿院里提到的那些。


    言子邑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额头。


    一路回来总这样,控制自己不去想——


    很多事情却像藤蔓,顺着思路,自顾合理合情地延上来。


    这个四皇子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有些像等领导签字的表情,一直在观察着自己的“二哥”和靳则聿的对话,样子很有几分虔诚,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又寻找不到恰当的开口时机。


    荀衡勾起一抹笑:


    “南都镇上皇子那个‘门客’,叨扰了王爷,消息自然是传得快,四皇子是在想借机弥合。”


    这么一提,大家都反应过来。


    他脸上透着一股子邪劲,看来这个“消息”有他荀衡的功劳。


    阳光普洒,城门的过道一暗,队伍算不上浩荡,但车马驰纵,不疾不徐,明沉交替间,也别有一番威严。南门这一道很安静,一看就知道肃净了街道。过了城门口,视野逐渐开阔,左手是宫中礼乐上的人,手里都持着小乐件,伴着城门上的迎鼓,有节律地配合敲打着,待他们进城的队伍过了城门才渐渐止了,停得也恰到好处。


    右手却是一片空阔,只中间像有什么,远远看上去似一个小笔架矗在那里——


    如同一个钩子,悬住了众人的视线。


    车马渐止。


    也渐渐看清了那“笔架”——


    一个单薄的身体端坐在一把轮椅里头,在那砖地上缓缓地看着队伍过来。


    他们所有人都下了车马。


    朝那辆轮椅走过去。


    只四皇子终于找到了一个不是时机的时机。


    进了城门,将车驾紧靠登城马道旁,喊了两声叔叔。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最后喊了一声“王叔”,才反应过来。


    只说——适才城门口迎候的官员甚多,拉着王爷说话不便,此时便请王爷借一步说话。


    李通涯的这张轮椅是有些设计在身上的,后面是两个大轮,前头是两个小轮,轮子之间是个踏板,几乎与车座等长,后面得需要人推着,后板的漆有些剥落,看着不像新打的。


    秦霈忠面色一变,李通涯朝后面的人摆了一摆手,扬高了些声调:


    “只是要搭把手罢了。”


    瘦削的身体从轮椅上站起来,皮肉一提,瞪着眼睛,抬起双臂。


    ——这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朝的是霈忠和邢昭的方向。


    两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尤其是霈忠。


    怔忡间朝他点了点两指。


    接着走了过去。


    两人肩背一拥。


    “瘦得都硌手,我和你还是争锋相对的好,这样倒有些不适应。”


    这一拥结束,霈忠显然有些动情,想借话遮掩过去。


    李指挥的一侧嘴角微微向上牵着,保持着一个弧度,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末尾吐出了两个字,“老秦。”


    “哎呦,”老秦眼角开花,摇摇头,“老李。”


    李指挥一双眼睛左右一顾,先是移到邢昭面上,又短暂地移回言子邑身上,脸上的笑是一直盘桓在那里,像是一种他自己也不太熟悉的表情:


    “王妃。”


    这个招呼打得与之前也不同,打完李通涯显得有些腼腆。


    “要不我也叫声老李吧。”


    言子邑搓了搓鼻头——


    真没看过李通涯这种笑,写满了不擅长。


    邢昭也走过来,他心思细腻,借他一把力,将他扶回轮椅上,李通涯先是推了他一把,又借力慢慢踩回轮椅上。


    “我听说他们将你拿下狱,罪名是那日你私开城门,纵我出城,连累你了。”


    胡卿言入府那日的话忽然绕过言子邑耳畔——


    原以为他的话都是虚张声势,现在看来,很多却并非如是。


    “军令。”


    李通涯在轮椅上双目一抬,看着邢昭,眼神湛湛:


    “我城门指挥史隶属大都督府,你代掌大都督府的令,便是军令,谈何连累!”


    李通涯用的是最平实耿介之语,但语意却是在安慰邢昭。


    邢昭勾唇一笑,朝着城门口摆了摆首。


    美男子的气韵在这一举手之间彰显无疑。


    李通涯朝着他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所有人也都看了过去。


    只是言子邑的目光随得稍微晚些。


    王爷缓步过来。


    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交握在了一起。


    他们几个都很识趣地给了他们两个人空间。


    城门内这块砖地上——


    只见李通涯和王爷的手交握了会儿。


    彼此“亲切地”交流了几句。


    李通涯便将王爷的臂膀按在那弧形的椅把上。


    王爷倾身下去,袖袍半盖住了轮椅一侧展卷着的云纹——


    是仔细静听的样子。


    只李通涯的双唇不住地在开合,一双眼睛四顾着。


    感觉像在有节律地说着——


    一、二、三、四……


    第79章 入京“这是官话,他能如何答,他自然……


    若换了之前,老秦必定是要吃味的。


    今日却远远地看着,持了一抹笑,叹了一声,看着身侧的一株杜仲,


    “老李志坚,看样子还在出什么主意,换了我必定消沉了……只是,他这个与人亲近的样子,总觉着有点怪。”


    邢昭道:


    “李指挥不惯软熟和同,现如今已是同我们示近之态。”


    霈忠用手背掸了掸他胸口:


    “我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哎……其实我早想明白了,尤其是那日同王妃送他出城的时候,就凭他伤残闭塞至此,那一通对局势的析测,我便承认,他确实比我要高明。”


    “在说何人高明?”


    正说着,荀衡含笑背手施施然走过来,他藏青色厚袍的衣襟里头,比平日多扣了一条白青麻织的长围。


    “荀大夫入城还讲究个扮相。”


    霈忠伸手去触那长围,趁机揶揄道:


    “在说你高明,把我的话变个法散得到处都是,将我和王妃都绕了进去。”


    荀衡低笑,微摇了下脑袋。


    将被弄乱的长围重新捋整,退后半步,接着拱手朝她施礼:


    “荀衡造次,擅做主张,求王妃恕罪。”


    他一字一顿,颌颞紧咬。


    配合着低音炮,一时间显得极为郑重。


    老秦像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反倒僵在那里。


    ——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言子邑朝老秦撇了下头,


    “他在说李指挥高明。”


    她抬手虚扶了一把,顺道把李通涯那日揣测局势的话说了。


    荀衡听完,向身后王爷的方向望了一眼。


    “我今日总算明白王爷为何如此爱重王妃,王妃,——


    他停顿在这里,一提唇畔:“别有一番坦诚。”


    言子邑面颊微热。


    “哎,你小子又变着法地说谁呢?”


    霈忠朝她侧首。


    “说得王妃都不好意思了。”


    城门口有风拂起来,扫卷起一些尘砾。


    言子邑的这个反应,倒不是为了“爱重”,而是后一句话靳则聿说过。


    荀衡笑笑,不再就此多言,随意地往城楼仰了一眼,一时凝在那里,勾了一抹笑,似乎回忆起什么:


    “李指挥一腔能为不止于此,去岁我伏藏之际,未免枝节,选了七月二十六日晚上子时入的京,是为避嫌,临时起意,消息除递送宫


    内,知者甚少,他城门指挥使竟似‘能掐会算’,在城门下迎候我。”


    霈忠一脸得意:


    “瞒不过我,你们那日城下说话,我还回了王爷。”


    荀衡目光落了下来,“那你可猜到李指挥那日同我说了什么?”


    霈忠一下就懵了。


    荀衡不打哑谜:


    “他当时居然直截了当问我,是否还是王爷的人,真是把我唬了一跳。”


    荀衡说话总带有些玩世不恭,但此时眉头一拧,收了笑,深思片刻,面色添了些沉重,语调也随之沉慢:


    “或许……我当日告知他,他便能从权,于胡卿言面前服个软,不至于伤重至此。”


    荀衡这个人,“正”与“邪”混合在个人特质里,总让人拿不准。


    但此刻的愧疚在眉眼之间,清晰刻露。


    言子邑刹那间想到了靳则聿。


    她回过头看着靳则聿倾身静听李通涯说话的姿态。


    ——他或许也常需要同这些情感为伴,但却不能在人前表露出来。


    邢昭看了他一眼,减了些疏离,问:


    “你如何答的?”


    “我说一日为师,我依旧是王爷的学生,但大义在前,自是为陛下尽忠。”


    “李指挥是如何答的?”


    荀衡笑了,“这是官话,他能如何答,他自然说他也如此。”


    荀衡一双眼睛落在霈忠身上。


    “故,他一腔能为不止于‘守城’,或还能,再膺重任。”


    霈忠背手笑笑。


    一时众人的目光都随着谈话转向了空域之中的两人。


    见王爷把着那张轮椅,示意李通涯的随人扶好。


    又见廖将军从城门口赶来,似乎在“请示”什么。


    靳则聿朝他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虽然此处有“一干人等”。


    但言子邑本能感觉这一眼是望向她的。


    靳则聿半抬手,像是打了一个“止缓”的手势,接着便朝他们这里走来。


    靳则聿驻足于邢昭面前:


    “二位皇子要回宫复命,你陪着一道去。”


    荀衡眸中光芒一闪而过:


    “邢将军陪了一道去,一则显示我们礼数周全,二则我们不在京内有些日子,事不宜迟,可顺道查探宫禁布防是否有变。”


    邢昭面色一峻。


    权力争与,荀衡的话有些透骨,且略有“颐指”之态。


    但王爷面前,邢昭没有作色。


    靳则聿一双眼睛从三人身上掠过,目中带着凝肃。


    负在身后的手抬至邢昭身前,


    “陛下龙体欠安,你是禁军统领,归京之后,内外之责仍在你肩上……其余人,先回大都督府。”


    “是!”


    “是!”


    除了荀衡,邢昭同霈忠都是回军命的姿态,说着邢昭已翻身上马。


    同样的意思,靳则聿的话辞正义正。


    这是“不教之教”,荀衡收笑之间,微沉的眉尾转瞬即肃。


    朝着靳则聿拱手:


    “学生……受教了。”


    靳则聿微点了点头,接着转向言子邑:


    “适才四皇子同我说话,我在登城马道上见关防口两个身影,应是为迎你而来,今日事促,代我致意……还有,王府诸事还要先劳烦王妃,替我知会一声,接风洗尘一概先免。”


    “是!”


    见他卖了个关子,言子邑也不多问。


    只屈膝行礼,也是遵命的语气。


    靳则聿垂首一笑,一只手向身侧半抬。


    她的那辆马车缓缓从边上驰了过来,透过窗隙,看到规矩的两个丫头。


    马车一路贴着城门的登马道往西,从西南一侧将马车绕巷到这条主轴偏西的侧巷里,马车拐了一个弯,视线便没有遮挡——


    与两个“熟悉的身影”逐渐归拢。


    感到一种“亲友团”的等待,心里升起一丝暖意。


    这股暖意尚来不及逗留,就听见四弟夹着嗓子的声音——


    “这个姐姐好生面善。”


    一转头,正见他仰着脸看着下马车的常乐。


    言子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抽他脑袋瓜子的本能一下子回来了。


    四弟捧着脑袋刚想开口骂,常乐却下来正经一礼。


    他立刻变成了一个懂事而乖觉的“言府四公子”。


    “听闻三妹妹毫发无损,一见果然。”


    其实入城的时候,迎候的班底她瞭了一圈,看得粗,却未见到二哥。


    见他披风里头着了官服,好像和先前的略有不同,正想问他怎么既没有在城门口,也没有去礼部应卯——


    二哥四下一望:“三妹,借一步说话。”


    言子邑让常乐从马车里头翻找出一只包袱,便同二哥上了他们的马车。从马车车窗里往后瞧了一眼,后头的马车车窗紧闭,显得安静,往日要这个四弟这么老实,可要费一番功夫,今日却傍着两个丫头安静地落在后头的马车里,实属难得。


    “大哥呢?”


    二哥将手里的食盒留于马车板上,手里披风未解,已开口问道。


    言子邑才注意到他手上拎着一个三屉食盒,却不像是为她准备的。


    “邢昭说……”


    话音未落,马车忽然一晃,言子邑扶着木板,听外头车夫颤声:——


    “公子!”


    一个身影利落沉入侧坐。


    穿的是适才肃道士兵的甲胄,盔帽俱全,一瞬间占了大半个马车。


    没有抬头,只将盔帽一摘,持在手中。


    他指节分明,与往日一样,不发一言。


    “……你面前就是。”


    言子邑看向言淮,又朝那人唤了一声:“大哥。”


    言泉点了点头,五指交拢。


    像是见到了人,内心一定,二哥的调侃劲儿便上来了:


    “还以为大哥留在洛城不回来了。”


    大哥并不理会,只问:


    “父亲如何说?”


    “起初是想‘弑子’的,近两日却说,若天高海阔,留在洛城,于你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言子邑听着话里似乎有别的含义。


    目光一降。


    言淮笑问道:


    “三妹妹,你这是何眼神?”


    “洛城守将秦将军虽然以前是大哥的副将,但人位置已经坐稳了,你让大哥在洛城暂呆一阵可以,长久……就不是这个道理了。”


    二哥一笑:“三妹在洛城,是巾帼豪杰,如今到底同王爷呆得多,已深谙‘为官之道’。”


    大哥却扭身不言,将车窗稍抬了些,似乎看到了什么,双眼半眯。


    言子邑顺着他的目光微微倾身,眼光一斜。


    此地离城门口尚不远,街巷阡陌,笔直交错,主道上兵士之间,滑眼而过的似乎是一辆囚车。


    瞧不太清——人更瞧不清了。


    抬窗的手先是往外一扣,接着一收,外头的皮帘一滚,马车里瞬间暗静下来。


    言子邑抬眼看他。


    言泉的目光落在她面上。


    这一刻,突然想到靳则聿。


    他们“戡乱拨正”,匪首“游街”或许是个重要环节。


    应该是他不动声色的让她避开了这一幕。


    手指不由攥紧,手上是带来的那只包袱,言子摸索了一会儿,从手里递出一支钗来:


    “一番动荡,照理应该回府看看,但今日王爷给了任务,烦哥哥替我带给母亲……”


    说着便把这钗递到二哥面前:


    “听闻我同你们照了面,没有回府,要伤心的肯定是母亲。替我告诉母亲,这支钗极具纪念意义,告诉她我爱……说我惦记她,抽空就去瞧她。  ”


    递到二哥面前,二哥面上神情一变,却迟迟未接。


    大哥看着言淮道:


    “府里出了什么事?”


    第80章 事会别有一番“痛彻”。


    王府门前是则洲和秦管事引着一班人在迎候,像是已经得到了消息,则洲穿了一件家常的灰白长袍,但收拾得非常整肃。言子邑看见秦管事的一刹那,突然间同脑海里的某个形象重叠了,脱口而出:“管事可知王爷亲卫中,有一个人,年齿相貌和秦管事有些相仿?”


    秦管事先是一愣,旋即果断道:


    “应是‘五爷’,王妃为何会问起他?”


    言子邑一听一愣,想什么人还能公然称之为“爷”——


    “此番来救我的正是此人,想套两句近乎,但看上去也是油盐不进的。”


    则洲听了“也是”二字,意味深长地朝秦管事望了一眼。


    像是升起了同调之感,低头一笑。


    接着做着手势往府门内引领,他本常历官场,精神起来就显得很有模样。


    言子邑随着他往府里走,“见二弟比之前精神多了,我便放心了。”


    则洲行动间老练,脸上却浮出一片羞涩:“是听闻大哥……同嫂子都安好,我便放心了。”


    言子邑点点头,“王爷先去大都督府了,吩咐了接风洗尘一概全免。”


    则洲看了一眼秦管事:“秦管事也如此说,只是母亲觉着大哥班师,府内如不设宴,不足表仰揆之意,愚弟劝了一番,虽作罢,却仍觉不妥。”


    言子邑想了一下,道


    “正好,带我一同去拜见母亲。”


    隔壁院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依旧聚得齐整,只是用一种比较古怪的眼神观察着她,唯有三弟的母亲态度是诚恳的,近的事一概没提,只提远的,尤其是那日则洲要引火自焚,她及时赶来相劝一事,老人家旧事重提,倒是陪行的则洲脸上显得不自在。与进门那日不同的是,省却了吐槽苏竹如的内容,听话音却像是总不在府里,言子邑觉着有些蹊跷,却没当面问,辞了老太太后,才向则洲提起。


    “她心高……”


    靳则洲放缓了步子,


    “那日胡卿言截了嫂子,乱中便有宫中使卫将我们连夜迁回王府,府内外守得更严,后来听闻大哥问陛下要人,陛下放了李通涯等人出京,王府中人却迟迟不肯松口,只应下调拨程阆的人护府……苏竹如自那日之后,便一直以‘皇后之妹’的身份,暂住宫中,中间回来过几日,听到大哥回军,又往宫里去了。”


    他半眯着眼睛对着西沉的日头:


    “愚弟同她虽说不上情深,但多少也知道她些,她本想封了‘长固夫人’,能和说于阵前,于局势上一显能为,荣耀众人,但天下事,‘事与愿违’者何其多,没想到两头无果,倒弄得身份尴尬,但她这性子,宫中又何尝有她容身之地?”


    他谈到“事与愿违”几个字,是结合了自身经历而谈的。


    别有一番“痛彻”。


    听到他说苏竹如一直以“皇后之妹”的身份暂住宫中,言子邑感觉额头一紧。


    那岂不是……


    “嫂子似乎有心事?”


    言子邑一收思绪,笑道:“兴许是刚回府,还不适应。”


    则洲浅笑:“想来府中还有许多细故要嫂子操持,愚弟便不多扰了。”


    一轮下弦月挂在王府进门的院子当空。


    言子邑从大圈绕到小圈,绕着鏒金沿口大缸,手指一拨缸中映月,里头的水跳漾了起来。


    胡卿言入府的情景也同这水一样,一帧一帧地跳出来,火光浮于屋瓦,还有他说话的姿态,但此刻除了廊灯,院里都是暗的,几次听见府门处有动静,往前走了两步,却发觉是门房在花式“挡客”,虽说吩咐了“不用理她”,但自己好歹是王妃,杵得太近,给人压力,于是“绕院彷徨”——


    正想到“物是而人非”,还应该是“人是而物非”的问题,又觉得都不太贴切,靳则聿此番回来,时局仍旧是“危如累卵”,只是心境和感觉与之前不太一样了,若说哪里不一样,言子邑觉得或许是有了关系,但可也并非仅仅如此。


    二更的报更声刚过——


    府前就又有了动静。


    一叠连声的“恭迎王爷回府”,虽不是特别响亮,但毕恭毕敬,气氛一下就不同起来。


    靳则聿进府的步子比往常要快一些。


    见到她步子便停住了,打了手势,跟着的人便都退了开。


    “……我二哥说,与当日邀我母亲入宫一样,也是以‘皇后之妹’的身份,请我母亲入宫侍疾,同二哥升任礼部左侍郎的任命是同一日到的,当时我们尚未回京,局势不明朗,又听闻帝后是因为有人‘谋乱’,受了惊吓而致病,主要是大哥不在府上,我母亲怕若是有所迁延,大哥不在的事情走漏了出去,引起陛下对言府的猜疑,故二话没说,稍微收拾了一下便跟着宣旨的太监登车进宫了。”


    言子邑绕院的时候想了想,要不要对于短暂的分别先“嘘寒问暖”一番,最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把从二哥那里听来的始末讲了。


    靳则聿微垂着脸静静听她说完,只道:


    “嗯,我下晌听说了。”


    “邢昭统领禁军,宫中职防,虽叠屋架床,但已察得你母亲无恙。”


    说着从胸口掏出一封信来,“未免你担心,托宫人请你母亲手书一封,递出来,你派言府的人送去,也好让你父兄安心。”


    靳则聿抬起手,拇指在她的眉心上抹了抹。


    没有镜子,她自己摸了一摸,确实皱着,垂头一笑,便顺着舒展开——


    胸口似乎有一阵热意填上来,


    “感谢王爷,我都要感动了,此时此刻,特别也想帮到你什么。”


    靳则聿抬了抬手,诚恳道:


    “他们引你母亲入宫,针对的也不是你言府,归根到底,还是因我之故。”


    “不过,正好有一桩事要你帮我做。”


    他放眼四周,目光又回到她身上。


    言子邑浅笑的脸添了些认真——


    因为此刻他是任事的态度:


    “今日仲劳向我提,陛下既然免了霈忠的差事,他想把校事处兼下来,他对御马监一事向来有所主张,想把这不痛不痒之事做下来。”


    言子邑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李指挥和老秦今日刚刚拥抱完——


    转头就问王爷要校事处的差事。


    这是什么一般人看不懂的骚操作?


    虽然听靳则聿的话里,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局势,但……


    他眼风朝她面上过了一下,接着沉声道,


    “我答应了。”


    “霈忠那里,届时还劳烦你替我劝抚一阵……回京这一项,事会相薄,我不能同之前那样周全。”


    她感觉靳则聿对她同从前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太清楚。


    她想了一想,


    “若是以前,老秦估计要发疯,但今日……或许没那么难。”


    靳则聿抬手:


    “说说。”


    “第一、今天王爷过来前,他和李指挥两个人‘相拥’了一会儿;第二、王爷今日在广场上与李指挥‘交头接耳’——他也没有吃醋;”


    听到这里,靳则聿透出一丝浅笑。


    “第三、我们送李指挥出城的时候,李指挥虽重伤,消息闭塞,但仍旧依形式分析出王爷有可能是将计就计,老秦当时面上不说,其实心里对他挺服气的;第四、现在看来,荀衡应该是猜到李指挥同你提要求,所以已在老秦面前打个伏笔。”


    她仿着李指挥的“罗列式”——


    表述了一下自己的感想。


    “他二人以前颇有些不睦,经此一事,颇有回转态势……此事,我便出面说是我的主意,霈忠……”


    靳则聿朝她微微昂了下巴,“你帮我劝劝他。”


    言子邑心想王爷真是好领导。


    为弥合下属关系,这种得罪人的差事也全盘揽了。


    “嗯。”


    想着拿什么去安抚一个即将失业的老秦。


    言子邑挠了挠脸颊:


    “王爷,京中是否有同校事处差不多的……衙门?”


    靳则聿沉吟不响,思索了一下:


    “京中这番变故,李通涯得军中敬重,霈忠假投胡卿言,但颇有‘贰臣’之嫌,一时也难以澄慨。”


    接着补道:


    “赏罚也需看形势,李指挥和程老将军我必先安抚,也是做给所有人看的。”


    言子邑目光微沉。


    脑子里飘过“树典型”三个字。


    ——有墙头草嫌疑的得先放一放。


    言子邑微微有些辨析出他对自己的这种不一样——


    既没有隐瞒,心思表述都是直接明确的。


    心思一转,转到自己身上,她也不再扭捏:


    “我的性质是不是和霈忠差不多,那……是不是……我……也有在京中府中说不清的情况?”


    靳则聿微点头,


    “但你是本王王妃,只此一层便不同。”


    想到今日隔壁院中那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也是……总不至于有人舞到我面前来。”


    “但或许,有一人……”


    “苏竹如。”


    言子邑马上反应过来。


    靳则聿面上是不笑之笑,“她‘舞到你面前’,你不理她便是。”


    靳则聿是换了她的语汇,言子邑拨了拨额发,笑了。


    展眼想起今日则洲说的话,便也把苏竹如的况境同他说了,靳则聿微微蹙眉,


    “罢了,随她去吧。”【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